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诸葛
张辽遂不言语。 以他的丰富经验,能够看出不妥,当即提醒主帅。但主帅如果不接受,那也没什么。 对张辽和曹彰这样的猛将来说,敌人如何,只是诸多考量中的一部分,却不是起决定作用的那部分。纸上谈兵的书生才会汲汲于此,而将敌我优劣或种种谋划,当做决胜的前提。 自古以来,作战靠的都是将士之勇。决定胜败的原因不计其数,而且又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只有将士的斗志和士气,只有手里握紧的刀枪,才是真正能发挥作用的。 两人并辔向前,从临晋城西北面经过。 这周边,乃是古时渭洛并流而成的巨浸,地势陡然低洼,在当地有个名号,唤作乾坑。封冻的洛水蜿蜒穿行其间,河流虽然结冰,但河畔的冰层很薄,前队行过,已经将之踩踏成了泛着寒光的无数冰碴碎片,露出下面坑坑洼洼的、冻硬的地面,或者伸出一截半截**的芦苇。 为了防止冰碴割伤马蹄,将士们纷纷下马,用毡布、牛皮包裹马蹄,下来牵马步行。于是队列拉扯得更长,更松散。 曹彰忽然道:“这一仗,本来就是非打不可。” 张辽稍稍策马,略靠近些曹彰。 “曹刘两家对抗,至今已经二十五年。文远,我不必在你面前隐晦,二十五年来,曹氏愈战愈弱,而刘氏愈战愈强,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曹彰用马鞭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只用双足控马,一边向前,一边慢慢道:“当日荆襄大战,我亲率以虎豹骑的精锐突击关羽的荆州军步卒队列。结果遭到刘备军的强弓劲弩掩杀,死伤惨重。后来我父领着五校之兵在拒柳堰遭遇雷远的交州军袭击,分明兵精将勇,却硬是敌不过对方的甲坚刀利。” 曹彰自嘲地笑了笑:“当时我就明白,刘备的力量远远超过了我们。表现在战场上,则是刘备军甲士数量庞大、弓弩之利骇人,只消敌将自己不乱,我们靠着数倍的骑兵都扳不回劣势。” 这一战,张辽并未参与,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曹彰提起此战,故而默然认真听着。 “如今时隔数年,那刘备称王称帝,朝局日趋稳定,群臣上下一心。他们的武备只有愈来愈完善、兵力只有愈来愈充实。更不消说,他们占据了关中,足以组建能与我方匹敌的骑兵……当日我父亲尚在,都不是对手。现在靠着子桓治政、我曹彰领兵,难道就能与之对抗了?” 曹彰吐出一口浊气:“子桓和我都不是傻子!我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们知道再过三年五载,局势只会更恶劣!与其到那时候坐等强盛敌军犁庭扫穴,不如趁着关中还有一些眼线可用,趁着邺城的胆勇之士、百战精锐尚在,深入敌境,求一战而胜!” “确是此理。”张辽微微点头。 经曹彰这么一讲,张辽也不禁回想起自家的经历,曹刘两家二十五年的金戈铁马岁月,真是历历在目。 那刘备与曹公作战,最初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后来渐渐敢于玩弄些小伎俩,或者放火,或者伏兵奇袭;再后来,两军要展开十万人以上规模的会战才能分胜负。 张辽隐约听说,当日曹公强行率领大军入南阳,以代汉的声势来逼迫荆州军决战,也是出于对自己年纪老迈,而刘备政权愈来愈强的无奈。结果曹公失败了,到了曹丕、曹彰这兄弟二人,甚至都没了正面会战的胆量,而试图靠一些小伎俩获胜。 这依然是无奈之举,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如曹彰所言,再过数年刘备军主动出击,难道曹氏还有望风而逃的余地? 总须得冒一点险,看一看天意如何。 如果连试都不敢试,那魏室的人心真就立刻离散,再没法捏合到一处了。 或许有些人看来,这是盲目一搏,是无谋行险,可乱世中的人们,不是本来就这样一次次地拿命来搏么?最终的胜利者,固然能够号称天命在我;无穷无尽的失败者们既然尽了力,便没什么好埋怨的。 想到这里,张辽不禁心潮澎湃,却又觉得胸口阵阵烧灼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时不时地撕扯着他的心脏,使他的额头猛沁出一阵冷汗来。 这种症状,已经延续了两年,始终没能好转。张辽此番从合肥疾驰往邺城途中,还明显地恶化了。 张辽有强烈的预感,自己天年将尽。 他用力握住腰间缳首刀的刀柄,压住痛楚,心中暗想:“天下大事处断,文人有文人的办法,而武人有武人的果断。至于我张辽,与其病死于床榻,还不如在沙场上壮烈一战,或能手格巨孽,以报曹公的恩遇呢!”谷 这么想着,又听曹彰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文远保证。” “大王请讲。” “长安城中,此时绝无能征惯战的上将,也确确实实地没有充足兵力守城。他们或许有特别的准备,或许有更大的图谋,可我们的动作只要够快够猛,就一定能赢!” 曹彰平伸手臂,向前虚挥作势:“文远,你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一定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们于沙场陷阵破敌的时候,生死只在转瞬之间,哪里用得上奇谋妙计?靠的就只有马比人快!力气比人大!刀比人锋利!” 张辽尚未答话,前方又有一队哨骑狂奔而来,于路将士纷纷避让。 曹彰和张辽俱都露出凝重神色,抖缰绳向前。 哨骑奔到曹彰身前,滚鞍下马,任凭那神骏良驹跪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已。 “大王,西面七十里外,新丰、下邽两县之间的渭水上,出现了预备渡河的汉军!我们已经探查明白,长安城中的汉军已经知道我们的突袭计划,并调兵出城迎敌了!” 一言既出,诸将皆惊。 一名跟在队列边缘的裨将在马上一下没坐稳,险些倒栽于地。他连忙抓住辔头,稳住身形,强自镇定神色。 曹彰能有决死的斗志,寻常将士却未必能如此。终究大多数人从军,还是为了胜利而非送死的。 这一次长驱突袭,前提条件就是敌方措手不及,而己方进退自如。一旦长安方面有了充足防备,那局面就很难说了。再怎么样,整个关中的汉军至少也有三万人以上,而且许多人都是从数州精选出的。本身还甲胄配备数量极多、弓弩之利极强! 如果长安方面不止有防备,还能调兵遣将出来,以求野战获胜,这代表他们什么样的信心?代表他们调集了多大的力量?这仗还怎么打? 要不,就如任城王适才所说,一旦遭逢不利,自如抽身绝不犹豫? 好几名将军急转目去看曹彰,等他说一句:“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立即撤兵。” 从这里赶到蒲坂或龙门,百多里路,算得甚么!动作够快的话,只消三五天工夫,所有人就安全了! 却见曹彰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慢吞吞地问道:“敌军的人马有多少?领兵主将是谁?” “汉军弓弩甚多,我们没能靠近。不过粗略推测,其兵力约莫五千左右。军队的甲胄甚精,很可能是留在长安的皇帝宿卫。我们又远远探看他们的军旗,旗面上多写‘汉’字,另有少量的将旗,上面写着‘诸葛’二字。” “什么?”听到这里,曹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兵力多少?那将旗上面,又写着哪两个字?你们确定看清楚了?” “启禀将军,汉军兵力五千左右。旗面上写着的,是‘诸葛’二字。我等看得十分清楚。” 曹彰满脸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辽在旁问道:“你们确定前方就只有这一支汉军兵力?没有什么伏兵、偏师之类?” “周边地形一马平川,我们更以数百骑往复探查,一寸地面都不会漏过。汉军的动向,就只这般。” “打着‘诸葛’二字旗号,当是诸葛亮了。”张辽思忖着道。 “诸葛亮?诸葛亮?”惊讶的神情褪去,曹彰终于放声大笑。 这一次,他较之此前发现汉军沿路无备的时候,笑得更加愉快,再无挂碍:“长安城中果然无人可用!那刘备……那刘备竟如此失措,派了一个书生领兵,来敌我们的虎贲之师!还只带五千人?五千人!哈哈哈……那诸葛村夫,以为他是李陵吗?哈哈哈!”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硬仗
汉军过河的位置,在新丰和下邽两县的交界处。渭水在此打了一个先向北再向南的弯折,但河道开阔平缓,并不险峻。这会儿冬季枯水,河道中间的芦苇水草都挂着霜,泥滩也都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这便恰好成了人马顺利通过的道路。 汉军以四五条纵队的形式,络绎不绝地通过河道。将士们的队列顺着地形蜿蜒,有时候互相靠拢,有时候分开,有时候通过芦苇丛,惊起护着雏鸟的野鸭野雁,在低空盘旋着,嘎嘎地鸣叫。 姜维是最早一批过河的。他带着几名部属,在山石之间催骑跳跃一阵,登上渭水北面的台地,以作警戒。 这一带,乃形胜甲于三秦的锁钥之地,是渭河平原较狭窄的节点。就在姜维视线范围内,南面巨山连绵,宛如一道屏障横亘,而北面则有山峦起伏,丘陵连绵,河溪交汇,塬面相接,更多沼泽、咸池之类,莫不纵广十余里。 在诸多地理条件的限制下,曹军数万铁骑所能通行的范围,很容易确定。 姜维竭力向东面眺望,但敌军的位置还太远了,天空中又有铁灰色的云、白茫茫的风往来翻卷,阻断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勉强看见越野上的道路蜿蜒而来,猜测哪一个方向会是两方即将交战的战场。 因为中午时分发现有魏军斥候轻骑的踪迹,所以姜维带着前部兵力一过河,立即分派精锐人手四处戒备。这时候他回过头,见到多处起伏延展的高地,都有值宿的将士们慢慢攀援而上。大家挥动代表各自隶属的小旗,遥相呼应。 随着天色渐渐昏暗,小旗看不清楚了,于是又换成了松明火把。每隔一刻,各处高地上的值哨将士都按照专门的规则晃动火把,以示无事。 天气越来越冷,从骑们纷纷从马背上取出厚衣裹在身上。姜维也拿出他那件厚实无比的皮裘,慢慢收束衣带。 预定中军扎营的方向,有越来越多的篝火燃起,火光映照着猎猎翻动的军旗,还有鼓声和号角声此起彼伏,为最后一批渡河宿营的将士指挥方向。 姜维的身后,预定值宿的将士们也点起了一堆篝火,有人用铁兜鍪装着荆棘叶子上拢来雪,打算煮一锅热汤喝。姜维走过去,和他们闲扯几句,便下山回营。 走到半路,忽然又听到有胡笳之声传来,那是姜维去往西域一趟以后,带回来的几名羌胡勇士在吹奏。他们也都知道将有大战,于是胡笳苍凉悠远的曲声中,隐约就带了几分秦陇之地的刚健有力,令得听者恍然有拔剑四顾、踏阵破敌的慷慨壮志。 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 即将杀来的,是曹魏数年来纠合而成的精锐铁骑! 曹魏政权曾经控制九州之地,掩有天下三分之二,被包括姜氏在内的凉陇大族们普遍视作汉室的继承者。哪怕是凶横的马超,在曹魏的压力之下也只能俯首。纵使如今势衰,他们仍是庞然大物,姜维毫不怀疑,他们倾力一击的威势,会有多么可怕。 数年前姜维去往荆襄,曾经在战场边缘目睹了曹刘两军决战的情形。而战后他随马良去往拜见关羽、雷远,更看到了此生难以想象的惨烈战场。 他看到数以千万计的将士们精疲力竭瘫倒在地,若非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死人。 他看到鲜血把成片的土地染成紫黑色,而零碎的残肢断臂和武器甲胄碎片遍布在土里。 他看到后继赶到的辅兵用大车装运着战死者的尸体,或者焚烧,或者深埋,可哪怕辅兵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吞噬腐肉的鹫鹰、野兽,或者像是云一样聚拢,嗡嗡呼啸的蝇虫。 哪怕十几天以后,荆襄战场周边的空气中,仍然充斥着尸体、粪便和污血夹杂着一同腐烂的气味。 见识过那样的战场以后,姜维就知道自己行险迫降曹军朱灵所部,其实只是沾了厮杀将士们的光。他更清楚,自己在西域见与那些匪寇或者小国之兵的搏杀,较之于大国的决战,那完全就如嬉笑打闹。 此番突袭长安的军队,规模上虽然不如荆襄之战的曹军,但其誓死决战的斗志只有更盛。而己方的应对,却似乎远远不够。 姜维记得诸葛亮曾说,伯约只管放心,曹军虽来,不足为惧。 当时他以为,皇帝和丞相一定早有妥善计划,一定在曹军的四面八方布置下了重兵,只待敌人深入,便可一股聚歼。 可他万万没想到,丞相只带着羽林、虎贲两营的五千人,出城迎敌! 起初姜维还以为,沿途会有援军汇合。可现在都渡过渭水啦,己方真的就只五千人! 这真的能行? 这又是何必? 汉室日渐强盛,大势日渐分明。何必非要摆一个破绽给敌人,又何必要如此弄险,只靠五千人迎敌? 好些问题,姜维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却没有答案。此时中军扎营既定,他再也忍耐不住,匆匆催动马匹,径往中军方向去。 “伯约来了?来,坐。”诸葛亮见到姜维,稍稍点头,便继续看着案几上的文书。 平日里,这位丞相素以忙碌著称,总有忙不完的朝政,总在伏案疾书。这会儿到了军营里,他仍然是一副操心模样。也不知五千人的小部队里,哪来那么多琐碎事务要当朝丞相来管。 大概是发现了姜维的焦躁情绪,诸葛亮抬起头看了看他,笑道:“伯约稍等,另几位很快就来。” “是,是。” 过了会儿,帐幕一掀,参军马谡神采飞扬地大步入来。他也不看姜维,向诸葛亮行礼后大声道:“后队的物资,已经全都查验过了。各式弩箭和备用弩机之类,全都按照所需,加倍携来,今晚就能分发到各曲各队。另外那些……” 说到这里,他才看到姜维也在,顿时打个格愣,把下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另外那些物资,柳隐用得熟悉。稍晚些时候,你带他去,让他亲自去点验。”诸葛亮淡淡地道。 马谡连声称是,在姜维的对面坐下。 又过片刻,向宠也来,在姜维的上首落座。 按照当今制度,虎贲、羽林两营,既是皇帝的宿卫亲军,也是后备官员储备之所。故而两营的主官,并不一定就是军事主官。 统领虎贲营的向宠,以后军偏将军的身份兼领虎贲中郎将,实际负责皇帝宿卫。而羽林中郎将则是给侍中廖立的加衔,廖立平时带着各地推举的年轻俊彦们侍从皇帝。那些侍从们都有羽林郎的头衔,但与姜维这个羽林监负责的作战部队非是一路。 再要仔细分辨的话,姜维乃是羽林左监,担任他副手的羽林右监,乃是与他一同从虎贲营转出的好友诸葛乔。只不过诸葛亮避嫌,自出兵以来,并不召诸葛乔参与军议。 三名主要的部属都到,诸葛亮也不耽搁,直接取出舆图。 舆图哗啦啦展开,诸葛亮手里的扇柄随着页面徐徐移动,在某一处静了下来,然后轻轻一磕。 “曹军行军甚快,战场不能放在临晋周边了。诸位,由此向东二十里处,乃是卤中盐池所在。我以为,明日我们就在卤中盐池以南、渭水以北的平原列阵迎敌。” 马谡连连点头。 向宠沉声道:“此地甚好。” 姜维出发前做过功课,知道当地人将大范围的沼泽咸池唤作“卤中”。史书上说,宣帝微时,数上下诸陵,周徧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指的便是这片不堪农牧而又交通不便的区域。己军如果在卤中与渭水之间列阵,果然就能堵住曹军的去路,逼得他们来一场面对面的硬仗。 可是…… 他忍不住想问清楚,明天究竟怎么打,诸葛亮还有没有其它手段可用。 然而还没等他发问,诸葛亮道:“那就这么定了。诸位早些回营休息吧,养足精神,明日破敌。”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岁首
章武五年,岁首。 天色微茫,诸葛亮就已经醒来。 帐幕外的侍卫们依旧侍立,个个身板笔直,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说一句话。远处偶尔有醒来的将士开始呼唤同伴起身,也有最后一拨巡夜的士卒正核对次日通行口令。 为了向诸军示以胸有成竹,昨晚他把一些长安城里传来的政务文件稍稍搁置,只处理了最紧急的几件,就早早地熄灯睡下。但他睡得并不好。 他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汉室的疆域在数次惨痛失败以后,只剩下了益州。而陛下和关羽、张飞、赵云……还有他熟悉的许多人,都已经离世。诸葛亮竭力维持局面,编练军伍,连年北伐,一次次地击破强敌,却又一次次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退兵。 汉室衰微,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期望,都在他一人身上。他疲劳、辛苦、倍感孤独,却又必须坚持。直到某一天,他终于耗竭了自己的精力,病死在军营里。 兴复汉室的大业,最终化为泡影。而天下的沉沦,百姓的苦难,这才刚开始。 诸葛亮从梦境中惊醒,发现自己额头上满是汗珠,而刚刚梦中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他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一场梦罢了,现实可不会如此荒唐。 自从汉中王称帝以来,朝廷的体制愈来愈完备,勃兴之势恐怕就连光武崛起的时候都有所不如。 新崛起的汉家朝廷,得到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推动,在基层管控、土地制度、水利建设、财政收入、物资生产能力等许许多多方面,都有着与前代不同的巨大提升,较之于苟延残喘的曹魏,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优势。 这些优势,自然会首先体现在军事力量的扩充提升上。 通过大量矿场和工场建设,只要再过两年,五军将士就可以做到人手一副铁甲,郡县兵也能有三成披甲,将士们配备的刀剑、矛戈,也将更坚固锐利。 通过对弩弓的持续开发和改进,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连射速度更快、更轻便易于携带的多种新型号,也已经陆续投入军中,进入最后的试用阶段。 通过在关中、陇上的持续经营,各军的骑兵数量不断提升;从去年开始,还逐步推广了金属制的马镫和高桥马鞍。有了这两样东西,骑兵在马上厮杀搏战更加便捷,而战斗力提升了何止倍数。 通过引导民间的人力物力投入公共建设,各处道路、桥梁、码头水运的条件都在持续改善。大军出动会愈来愈便捷,而粮秣物资的供给也会愈来愈充沛。 所以诸葛亮一向认为,己方根本不必通过冒险出兵作战来增加自身的实力,只需要慢慢积蓄,等待曹魏一天天地腐朽下去,天下有识之士的选择自然就很明白。而摧枯拉朽,乃是必然。 眼前这一仗,与其说是出于军事目的,不如说是皇帝考虑到长远朝局,刻意给敌人制造了机会,也刻意给他最信任的丞相制造了机会。 诸葛亮绝不会辜负皇帝的信任。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够赢下这一场。 他从榻上起身,取过一件昨日专门准备的深色戎服,披在肩上。 外头的扈从也醒了过来,为他整束服饰,再披上大氅,最后取来皇帝所赐的章武剑,为他佩在腰间。谷 诸葛亮拍了拍长剑,迈步出外。 一夜寒风吹过,地面上和帐篷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粒,空气非常寒冷。但他抬头看,便看到云层后面,有晨曦在东方展开,有鲜红的朝霞伴随着红日,即将喷薄而出。夜色很快就要逝去了,今日虽然寒冷,可朝阳东升,会是一个好天气! 诸葛亮面色平静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依旧如往日那般冷静睿智。他从容地沿着营间步道行进,像一个从军数十年的老手那样,如流水般下达各种各样的命令。 虎贲羽林两营的将士,本来就都经验丰富。他们日常整训不懈,内部的指挥层次也很完整流畅,哪怕是普通的士卒,也都整个军令体系了如指掌,更清楚在各种环境下的指挥手段。 这样的老卒,将领最容易倚之建功,也最容易反遭其所欺。皆因士卒的经验愈是丰富,愈是对将领的能力有清楚判断,将领若有疏忽、心怯乃至指挥混乱,士卒们立刻就会感觉得到。 但诸葛亮绝非寻常将领。哪怕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带兵,但他久处军中,时时刻刻都在学习。时至今日,他对军队的熟悉绝不下于当世任何名将,在日常的指挥上,更是驾轻就熟。 而虎贲羽林两营的军官们更知道,自己日常操演的阵法便是出于丞相的手笔,那是能够以寡敌众,以步克骑的堂堂之阵! 随着诸葛亮不断发出军令,寂静的军营中,渐渐有“唰唰”的密集脚步声响起,随即战马嘶鸣声、车辆轮毂滚动声、拆除营帐时斧斤斫砍木料声、铠甲甲叶锵然碰撞声、旗帜一面面举起迎风的猎猎响声逐渐汇集,汇成了一片喧闹却仍然显得萧萧然的声响之海。 大军起行。 虎贲、羽林两营的操练,比五军的精锐一点不差。将士们常常进行负重强行军的训练,每人身上连甲胄带武器,并及干粮、清水等物三四十斤重。 只用一个上午,他们就到达了预定的战场。 中午时分,卤中咸池以南,渭水以北。 负责前方掩护的骑兵队伍缓缓散开,排列成长长的横队。 在少量骑兵之后,步卒们彼此帮着忙,兜头套上铁甲,再互相扎紧束甲的皮绦。有些刀盾手们,把橹盾靠在肩膀上,往两只手上套皮制的手套。持枪矛等长兵器的士卒们开始用武器的末端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这不仅用来壮胆,也能确保枪头、矛头卡得紧实。 弩手们咔嚓咔嚓扳动着铜制的弩机,有人从背包里取出备用的弓弦,一根根地用力拉扯过,然后挑出一或两根,塞进胸口的衣襟后面提前捂热。另外有负责弩矢的同伴,将弩矢一根根地仔细验过,把不太满意的几支摘出来,放在最后使用。 少量继续使用长弓的士卒,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他们松松垮垮地站着,偶尔彼此谈笑几句。有几名弓手把甲胄的铁袖子往上翻起,然后用绳子扎紧。他们觉得,这样的话手臂动作可以稍微灵活些,翻起的铁袖也可以保护头颅侧面。而大部分弓手并不操这份心,他们的眼力都很出众,这时候忙着向对面眺望。 差不多就在同时,对面的曹军来了。 雪已经停了,人的视野忽然变得极度开阔。 弓手们看到对面曹军的骑兵队列密集,旗帜招展之下看不清厚度。南北绵延已然不见首尾,还有骠骑悍将铁骑滚滚,络绎扩张推进,极为壮观。 层层叠叠的骑兵们,都着黑色的甲胄或者戎服,间杂有身披金银色铠甲或者锦缎外袍的勇士。黑色军阵中,又有千万光亮小点上下起伏,那是枪矛刀剑的锋刃反射阳光而引发的。 有些将士感慨道:“曹军真多啊!” “多,确实多。”他的同伴们一边平淡地应和着,一边继续作战前的准备。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车官
将士们的脚边,细碎的冰碴子和枯黄的草梗开始微微弹跳,大地隐约抖动。曹军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如巨浪拍打礁石,发出宛如闷雷的轰鸣。千万铁蹄过出,烟尘与杀气冲天而起,像是蔓延于冬季荒漠的无边野火,令观者无不悚然。 马谡屏住呼吸,瞠目而望,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声道:“曹军右翼的骑兵开始加速了!” 双方的距离还远,远没到接阵的时候。 诸葛亮没有响应。他甚至也没有多看曹军的动向,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己方的将士们,等待他们按照预先的规划逐步就位。 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较开阔的塬地。塬地上头有几片荒废的田地,有几丛灌木,还有数间破败农舍。 塬地前后方各有一下陷四五尺深的沟壑,将原本浑然平整的原野切开。春夏的时候,沟壑里应该有水,这时候已经干涸了,只有少量结冻的冰块。沟壑的两面,都许多黄土坍塌崩裂而成的斜坡,可供步骑前进。 汉军的阵型大致呈前后二叠之状。 姜维带领两千多名士卒在最前方结阵。以姜维本人为中心,形成前后左右中五个方阵,每个方阵四五百人,由一名资深的曲长统领。相对于正面铺开巨大,声势震天动地的曹军,这五个方阵显得十分渺小。 姜维后方三百步,则是向宠的虎贲营阵列。 虎贲、羽林两营,集结了全军精锐之士。挑选的标准,并非要求将士们每一个人都有十人百人之勇,而是必须具备丰富的战阵经验,任何时候都有条不紊。两营所列的军阵,也是此前长期训练过的,布置起来又快又方便。 一旦诸葛亮挥动军旗示意结阵,全军应和而动,如臂使指。 每一小队将士就位,带队的都伯便呼喝示意;往上一层,各屯的屯将确定就位,随即吹动号角,摇动代表本屯的三角旗;再往上,曲长们挥动代表各自统属的旗帜;最终两营主将摇动将旗示意,并在将旗之侧竖起有牦牛尾装饰的旌幡,代表一切就绪。 前队结阵之后,原本在最前方警戒的骑兵们向两翼散开,兜回到两阵的最后方。他们策马行进的时候,看到后阵有些将士尚未就位,便嘻嘻哈哈地嘲笑两句。 那些将士们有少部分是在行军时负责监察周边的,还有一批人赶着数十辆坚固大车,所以来得晚了,倒不是脚力不济。听得骑兵们嘲笑,他们恼火地反驳几句,直接把肩上的行李丢弃了路边,加快脚步推车。 前两日行军的时候,那些车辆被用来装运甲胄、强弩和弩矢等物资,外头裹着厚厚的毡布。昨夜今晨,这些作战物资大部分都被分配到了将士们手里,车辆本该卸空了。 但这会儿看来,空载的车辆依然很重。去除毡布以后,只见每一辆车都用厚实的木料制作,方方正正,车厢四角还额外装了可活动的粗大撑脚。车辆两侧的挡板外裹着铁皮、打着铁钉,被阳光一照,散发着冷冷的寒光。 有经验的骑兵一看便知,这大车并非寻常车辆,而是经过改良加工,有特殊用途的。这车厢里头,不知道究竟藏了什么鬼东西。 许多人随即又想到,诸葛丞相在成都的西南角、锦官城的西面再设车官城,城池东西南北皆有军营垒城,看管严密……莫非就是为了这些大车? 虽然大约知道这些车辆的出产地,可绝大多数人都在懵懂之中,不知道这样的车辆放在战场上有何用意。 若是用来当做战场上的遮护,这车辆未免过于沉重,调度不便,与过去两年习练的、力求迅捷多变的八阵之法不相符合。而如果当做战车来用,这车辆并没有宽大车辕,显然没办法容纳两马,也就没法装载战士疾驰而战。 好些骑兵忍不住勒停战马,仔细观看。 负责带领车队的虎贲营佐军司马柳隐瞥了眼他们愣头愣脑的样子,心中大是得意,连声催促部属:“快快入阵!” 柳隐可不是寻常武夫。他是益州名士出身,少年时就有直诚笃亮,交友居厚的名声,与同乡杜祯、同族柳伸齐名。 杜祯、柳伸与柳隐差不多同时出仕,现在都做到了丞相府的从事,是诸葛亮在政务上的助手。而柳隐以同样的名士身份,却顶着虎贲营佐军司马的名头,当了个武官。 连着两年多,他一直窝在车官城里,陪着匠人们忍受烟熏火燎,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于是有人在外头开玩笑,将柳隐称作“车官”。 直到这一回,柳隐和他的部下们终于理直气壮地踏出了车官城,跟随着丞相来到前线。 今日是岁首,正好立功! 柳隐按剑仰头,看到勒马于较高处的诸葛亮,挥了挥手,哈哈一笑。 他这个动作未免有点轻脱失礼,但诸葛亮随即也向他挥了挥手。 转回身,诸葛亮将令旗交给马谡,露出放心的神色:“柳休然已到,我们马上就准备好了。” 须臾之间,虎贲中郎将向宠就位,虎贲营佐军司马柳隐就位,羽林左监姜维就位,羽林右监诸葛乔就位,两营下属的十名曲长就位,五十名屯将就位,二百五十名肩膀上配有彩色肩章的都伯就位。二百五十名都伯下属的完整兵力,应当是六千二百五十人。但此时投入战场的,扣除留在成都和长安宫禁的人手,计五千一百六十八名将士。 这就足够了。 诸葛亮所处的位置,在虎贲营的阵列靠后方,一处地形稍高的坡地。几名亲兵跑前跑后地忙了一阵,高高地打起两面大旗。一面是写有“诸葛”二字的将旗,还有一面,是红底黑字的“汉”字军旗。 此时,曹军骑兵继续逼近,愈到了近处,愈能看清那些骑兵们簇拥着各自的主将耀武扬威,其后方的烟尘滚滚,更如怒龙贴地飞来,仿佛将会直逼到近处,把汉军将士们一口吞噬。 但汉军的军旗丝毫不动,各部将校之旗,也丝毫不动。或许战前有人会疑虑,有人会动摇,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数百面旗帜、数千人像是凝为整体,如金城汤池,如铜墙铁壁。 诸葛亮知道,这并非自己治军的成果,而是将士们身经无数次恶战锤炼出的强大意志。 过去十多年里,汉军将士们战胜了无数强大的敌人,硬生生扭转了天下的局势。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凝聚了将士们的信心,培养了他们的韧劲,使他们在眼前这种敌我悬殊的状况下,依然能够保持斗志。 不过,这样的情形在此战以后,将会愈来愈少出现了。今天的胜利,会让曹魏方面深切了解到,众寡之势再也不足为凭。敌人将会从此丧胆,汉军必然胜利!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不动
曹军越来越迫近了。 初时,有数以百计的轻骑在广阔战场上往来纵横,时聚时散,像是蜂群一样嗡嗡地飞舞,时不时地绕行到汉军阵列的侧面乃至后方窥探。有几次,他们甚至逼近到汉军箭矢的覆盖范围,挑衅地向诸葛亮所在的高地指指点点。 通常来说,这种时候主将应当派出己方的游骑,将之逐退。这种试探和反试探的过程,能够让双方主将得以掂量对方的训练水平、装备水平和斗志。 但诸葛亮完全无视这些曹军游骑。于是所有汉军将士们就默然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动作滑稽的丑类,甚至都没人射箭去威吓。 轻骑来回数次,想要再靠近些,终究不敢,只能悻悻而退。 片刻之后,曹军庞大队列最右侧的千余游骑,忽然加快速度,冲出阵线。在将领的呼喝号令下,轻骑兵们将战马奔驰的速度提到极限,向着汉军前后两叠阵型的肋部突进。 这条路线,显然是经过仔细测算的。骑兵们近乎直线的奔行方向上,恰好有一处土层坍塌而成的坡道,可供骑兵们在最短时间内越过沟堑。而越过沟堑以后再经过两百步,就能冲入叠阵之间的空隙。 曹军的主将曹彰,当年曾带领虎豹骑在荆州赤山与关平所部对抗,一战下来,虎豹骑精锐吃尽了汉军弓弩的苦头,死伤惨重。 此时他再度领兵与汉军对抗,在这方面自然不敢放松半点。轻骑们逼到近处以后,前队的很多人都从背后拿出一面盾牌,挡在自己和马前腹之间,人伏在马颈上以缩小正面。而后队则纷纷取出角弓,预备还射。 千余骑队忽地进入沟壑,再从对面的坡地猛然跃起,来势宛如一支被用力投出的标枪。他们高速迫近,像是要从左侧肋部穿刺而入,但将将在弓弩射距的边缘,他们又猛然转向,贴着沟壑一直向南,横向通过汉军阵列的最前方,瞬间就到了右翼。 虽然轻骑的数量不过千余,但奔行时队形松散,声势极大。他们横掠汉军整条阵列前方,马蹄激起的滚滚烟尘如同数丈高的浪涛,骑士们此起彼伏喝骂喊杀,更显惊人。 然而汉军依然不动。甚至队列中如林的矛戟,也没有丝毫摇晃姿态。曹军轻骑恍如浪涛,而汉军就如无数岩石紧密堆叠而成的堤坝,默然无声,却透着坚不可摧的内在力量。 “让他们回来吧。”曹彰沉声发令。 阵中随即鸣金。钲声一响,轻骑便如退潮般折返,全不耽搁犹豫。 曹彰本拟用这队轻骑兵的冒险,来探出汉军的弓弩性能和配备情况。孰料,这支汉军不止队列严整如山,更自上而下地沉静异常,并不轻易为人所致。 能控制部属到这样的程度,诸葛亮也不是简单的书生呢。这也难怪,刘备本人便是狡诈老革,他会选择诸葛亮领兵出战,足见此人总有可取的地方。己方如果完全不将诸葛亮放在眼里,恐怕结果难测。 曹彰遏制住几乎如岩浆般沸腾的战意,反复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轻敌。 他抬手又招来两名骑将,吩咐几句。随即又是两支千人骑队呼啸而出。 这一次,两队骑兵的包抄范围更大,而行进路线则迫近了许多。两支骑队分从左右两路,走右侧的一队,作势绕行汉军阵列后方,而左侧一队,先往叠阵的肋部冲击,到了近处,依旧一声唿哨,全队转向了阵列前方。 在纵马奔驰的同时,许多骑手张弓搭箭,开始往汉军阵中抛射箭矢。于是汉军将士们不得不动了,他们纷纷抬起手中的盾牌,或者横过手臂遮挡面门。愈是整齐划一的队列里,这样的动作愈是醒目。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曹彰满意地点头。 当年他在荆州吃亏以后,也曾反复思量揣摩当时的战况。无数次考虑下来,他认为,汉军的弓弩之利固然可怕,但并非完全不能对抗。那一战中,自己失败的原因有二: 一者,敌军已有了弓弩之利,又在事先选定的战场,坐等己方通过狭窄通路进攻。当时己方诸将求战心切,挥军分道而入险地,这等于是将骑兵当做弓弩的靶子,让将士们送死。 二者,骑兵要与弓弩对抗,或以灵活机动来牵扯,或以铁骑猛烈突击来杀伤。何时牵扯、何时杀伤,其中也有独特的把控,断不能头脑发热,一个套路用到底,徒然使敌方好整以暇。 这两个错误,我曹子文都不会再犯。 此刻两军战场,乃是广阔平野,纵有沟壑起伏,难阻大军。所以本方的骑兵尽可以离合来去,自如选择任意一条进攻的路线。谷 而此时己军的骑兵,轻骑、重骑、弓骑的兵力都很充沛,也都是精锐。接下去的打法,在部队调动和攻势发起上,可以力求其快速猛烈;而在整体局势的把握上,则要牢牢掌控节奏,一点都不能急。 曹彰本人曾久在北疆作战,与鲜卑人、乌桓人都交过手。他是极少数能够以骑兵破骑兵,对北疆胡族取得大胜的汉人骑将。北疆胡族骑兵作战的精髓,也早就被他谙熟于胸。 无非先用轻骑反复抄掠敌阵,用多次奔射打乱敌军阵脚,然后以重骑突击决胜。如果敌军不乱,则轻骑继续抄掠,弓骑继续奔射,继续为重骑创造机会。 如此反复,一遍,三遍,五遍甚至更多。只要持续向对方的阵列施以高压,再紧密的队列中也会出现缝隙,而缝隙会逐步扩大,最终成为铁骑汹涌贯入的溃口。 这法子其实很简单,乃自古以来骑兵对抗中原军队的成法,无论北疆各部胡族都是这般,变化只在各部或者喜好轻骑,或者喜好弓骑。至于重骑突击,当今天下只有曹魏才拥有巨量铁制马铠,只要找准时机,重骑的突击始终都不可阻挡。 前方两支骑队尚在奔驰,曹彰随手再点两将:“你二人也去准备,待我旗鼓号令,随时前出。” “是!”二将催马奔回本队。 骑兵沿着汉军队列的正前方狂奔。某个刹那间,“嗡嗡”的弓弦颤动声几乎压倒了蹄声。数百支箭矢飞蝗般掠过天空,然后划过一道弧形。 当骑兵们奔到远处,箭矢才落下。 打在盾牌上的箭矢,发出笃笃的响声,钉在覆盖牛皮的厚重木板上。打在盔甲或者护臂上的箭矢,则大部分叮叮当当地响着,被坚固的金属弹开。 少量箭矢就算刺透了护臂或者甲胄,力量也被削弱,中箭的将士大部分连吭都不吭一声,偶尔有人零散痛呼两声,立即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 只有几个特别倒霉的士卒被射中了盔甲的缝隙或者面门要害,倒了下去。随即后头的同伴填补上空缺,继续保持着队列的完整。 伤者旁边的士卒微微垂下头,看着倒地的同伴问道:“还能爬吗?还能动吗?” 两名伤者应声奋起,吭哧吭哧地努力往后方爬,还有两人肢体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而鲜血从他们身下洇出来。老卒们对此并没什么悲戚情绪,骂了两嗓子,也就罢了。 几名曲长在阵中左右环视,纷纷举起手,向姜维作个四指张开的手势,表示己军并无大碍,一切如常。 姜维随即平伸手臂,也张开四指。站在他身后的掌旗官依令横摆将旗,左右各两下,意思是各部严整不动,继续待命。 过去大半年里,皇帝特意给了姜维假期,让他好好休息,顺便成婚。但姜维只休息了很短的时间,就重新投身军旅。 他新任羽林监以后,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配合、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调度、阵型变化,每一项都要熟极而流。 更可怕的是,每一项都要与下属的全体将士一同训练,所有人都熟悉了,才算过关。甚至天黑以后,他还得一一关照部下所有将士的歇息、鼓舞他们的情绪,有时候一直到子时才能够入睡。 种种训练,哪怕以姜维的才智,都是在苦熬。与之相比,哪怕最艰苦的厮杀格斗训练,都像是在休闲了。新任羽林右监的诸葛乔半途就病倒了两次,完全是靠着意志强撑到最后。 这样艰苦的日子,姜维实在不想来第二遍。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给予了姜维前所未有的信心。 就这?就这?如果敌军就只会这样反复挑衅,便是跑到他们的战马全都累死,己军也不会有半点动摇!而己方的弓弩一旦发威,嘿嘿,那就有好戏看啦! 姜维注视着远去的敌骑,待到他们拨转马头,再转而看一看诸葛乔。 诸葛乔一直在计算着什么,这时候他沉声道:“敌骑横向奔行四次了,每次都更迫近三十步。这一次已经在连弩的射程之内,我看,下一次可以。” 姜维立即高举手臂。 大致呈横向排布的五个方阵中,急促的鼓点声同时响起。刀盾手们依然保持着举盾的姿态,而在大盾掩护之下,弩手们开始为手中的连弩上弦。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半刻(上)
自古以来能够以弱胜强的用兵大家,没有专门依靠诡计而能成事的。田单在即墨、光武在昆阳、乃至曹公在官渡、周郎在赤壁,其胜利的前提,都是自身少而精锐的兵力。 首先敢于以薄弱兵力与敌对抗,与敌纠缠,在此基础上稳扎稳打,不为一时局势动摇,始终保持着耐力和耐心,待到战机来临,则要骤然行动,发出雷霆一击。 孙子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过去的半个多时辰里,曹军连续动用了五拨骑队,将奔行的路线毕竟到距离羽林营横阵不足七十步的距离,这当然是有意的试探。而对于汉军而言,既然己方卓有余裕,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呢? 就在敌骑再一次掠过阵前的瞬间,鼓点声骤然再度加速,原本被高举如钢铁长墙的盾牌忽然分开。 姜维张弓搭箭,猛然挺身,大喝道:“去!” 伴随着喝声,一道银光抖手飞出。 曹军骑队的将领正猛冲到姜维的正前方,虽然身前身后都是自己的士兵,却只能充当一只孤零零的活靶。箭矢瞬间越过人群,正中他的脖子。 姜维在西域时,曾与群狼搏斗,所以现在养成了习惯,爱用特选的强弓和箭身加重加长、箭头也宽大厚重的猎兽大箭。而敌骑因为是轻骑,骑士们多披皮甲,没有带顿项的。于是姜维这一箭如同锐利无比的铲子那样,瞬间切碎了脖子一侧的肌肉和血管,又猛地凿进颈骨,后继的冲力使箭矢偏转,带动锋刃又切断了脖颈前侧的气管和筋腱。 那敌将身体不动,双手还操纵着缰绳,整个头颅却向后方翻折下去,躯体内的血液像是喷泉那样从脖颈处向天喷洒,瞬间形成了漫天血雨。 血雨未落,箭雨就到。 以姜维这一箭为号令,半蹲在地为连弩上弦的弩手们轰然起身,向前方的敌骑猛烈射击。 按照羽林监的兵种配备,每一个都伯下属二十五人,得结成一个具体而微的五五方阵,方阵外侧的刀盾手、枪矛手十六人,而内侧被掩护的弓弩手有九人。也就是说,姜维一次射击,大约能动用所有兵力的四成以上,大约一千一百名弩手。 这些弩手们使用的,还都是十矢连发的连弩! 距离连弩首次上阵,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在这七八年里,汉军所使用的连弩迭代了四个型号,弩身上使用的金属部件愈来愈多,而弩矢的威力、弩弓的可靠性则不断提升。 此时千弩齐发,瞬息间万箭飞射。弓弦一次次迸弹的声音,汇成了摄人心魄的连绵闷响,而漫天的弩箭飞舞,发出阵阵厉啸。 曹军骑兵们早就听说汉军弓弩之利,事前也尽量作了准备,比如许多人都在臂膀上套了小型的圆盾也供遮挡。可是这种超越正常人想象的密集箭矢,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如果装备上头没有飞跃的发展,哪怕再遇见十次,一百次,也只能瞠目结舌。 刹那间,密集如雨的箭矢落下,轻轻松松地穿过不着甲具的躯体,带出一蓬又一蓬挥洒的血雾。受伤的骑兵怒吼着,想要坚持作战,但中箭的战马疯狂地蹦跳嘶鸣,将骑兵们前冲的势头完全打乱。 也有些弓骑自度必死,干脆勒停战马,奋力开弓还射。可骑射的威力主要体现在远程打击与战马的机动性结合,单以杀伤力而论,本来就不算出色,何况勒停战马之后,自己从移动靶变成了固定靶?谷 待到十矢俱发,曹军千骑已然溃不成军,一片血肉横飞、人仰马翻。中箭落马的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无主的战马慌乱地打着转。还骑在马上的骑兵数量不会超过三五百,他们全都丧失了斗志,开始勒马向后奔逃。 “好!”向宠激动地挥动拳头。 “伯约干的漂亮!”诸葛亮身边的好几名侍从、参谋也都欣喜,有人甚至大力敲打着盔甲,连声喝彩。 “幼常以为如何?”诸葛亮平静地问道。 马谡稍作沉吟,随即道:“伯约还是急了,区区千骑,他不必动用所有弩手的,更不必十矢俱发……现在曹军知道了我方弩手的大致数量,知道了连弩的射程,还知道了连弩射击的正常频率。丞相,接着曹军继续试探,目的便是确定我们装填弩矢的速度了。” 诸葛亮微微颔首:“说得好。幼常你看,敌骑又来了。” “是不是可以遣人通报伯约,让他稍许有所防备?” “不必。”诸葛亮摇头:“就让伯约放手施为,正要如此,曹军才会自以为得计。” 诸葛亮与马谡商议的时候,张辽正侧耳倾听战场情形。 这片战场,乃是夹在卤中咸池和渭水河道间的平原。但关中的平原地貌,与河北、中原不同,地面虽然平整开阔,但自古以来流水反复冲刷,形成了密集而复杂的沟壑、谷地,将平原割裂成一处处台塬。 台塬并不险峻,不足以成为作战的凭依,而台塬间的无数沟壑谷地,却成了天然的兵力调度通道,外人难以探查端倪。 此时张辽正牵马而行,领着本部骑兵们,顺着一处沟壑前进。这处沟壑的起点在曹军本队聚集的土岗后方,上有荒草莽林遮掩,恰好阻住了汉军眺望的视线。而曹军轻骑纵横战场的遮蔽作用,又使得汉军的斥候不可能迫近探看。 于是张辽等人便在沟壑间偷偷潜行了数里,藉着两军正面鏖战的机会,接近到了汉军的侧翼。 张辽背靠在沟壑的边缘,仔细倾听着己方轻骑的又一次突进。 待到骑兵们又一次败退回来,他对旁边的曹洪说道:“半刻。确定了,就是半刻。” 曹洪颔首,沉声道:“十支弩矢,最快在百息之内射出,但每次更换弩矢的时间,需要半刻。这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很多,显然汉军的连弩又换了新型号,不是原先当场装填入木制卡槽的结构。” “子廉将军觉得,半刻时间,够么?” “当然不够。”曹洪默然半晌,又道:“但也够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半刻(中)
不够,但又够了。 这话听起来让人迷糊,但张辽并没有流露出疑惑的神态。他觉得曹洪还有话要说,于是就安静地等着。 他们所处的沟壑并不很宽,而且处在一个恰好避开汉军视线的折角。上千骑兵站在里面,人头碰着马头,人腿碰着马腿,摩肩接踵,密密麻麻占满了空间。因为人马很多,人和马呵出的股股热气慢慢升腾,在寒风中凝结成淡淡的白雾,被风一吹,慢慢飘散。 有几匹过于活泼的战马甩着尾巴,结果甩到了边上战马的身上。边上的战马被惊动了,四蹄腾踏,将要嘶鸣。骑士们连忙竭力安抚,掏出特意留着的精饲料,一点点喂给战马。 除了人和马之间有言语,人和人之间完全是静默的。 在场的将士都是曹洪和张辽的亲近精锐,过去的许多年里,都得到主将的优厚奉养,所得金银财物远过他人。其中半数以上的将士,此番还得皇帝赐予虎贲郎的职位,得以庇荫家族、子嗣。 如此厚待,是为了什么?自然是要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候效死。 就是现在了。 这些老卒的作战经验极度丰富,知道临战前保持体力的重要性,没有人乱动,也很少人说话。有些人觉得站得累了,就盘膝坐在地面,任凭战马俯下首,亲昵地舔一舔他们的带着咸味的头巾或者面庞。 沟壑的前方有寒风吹来,呜呜地掠过他们的铠甲与兜鍪,风很猛烈,偶尔吹得甲叶移动,发出一点点的轻响。而风声中又带来了金戈铁马之声,那是展开袭扰的骑兵再度涌向前方。 将士们的神情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这是展开奔射袭扰的第八队骑兵了。前四队没有折损,第五六七队都遭受了惨痛的死伤。但这些将士们的牺牲,使得张辽和曹洪得以确定了汉军弩矢的诸多数据。 第八队骑兵也逃不过惨烈结局,他们的作用,是吸引住汉军将领的注意力,并用他们的性命制造出的一个间隙,也就是连弩安装弩矢的半刻时间。 这个间隙,将会是张辽和曹洪的机会所在。 “文远请看。”曹洪站直了身体,把兜鍪带上,又拔出腰间的短刀,在沟壑边缘的硬实土层上写划:“姜维所部两千五百人左右,弩手的情形如此,这是已经确定的。后阵向宠所部也是两千五百人左右,阵型一如姜维所部,故而弩手的情形大致也是一般。” 张辽颔首:“没错。” “彼军两营人马,在平原上设前后两叠之阵,显然是在诱使我们突击其侧翼,而将两阵之间的数百步距离,当做了两个方向弓弩攒射的杀场。” 张辽继续颔首。 两个人为了隐蔽起见,都没有冒头去探看敌军情形。但他们的作战经验实在太丰富了,只用耳朵听取厮杀和鼓号调动之响,便能精确估算出敌军的状态,绝不虞差错。 曹洪继续以短刀比划。他手上用的力气很大,刀尖所过之处,坚硬的土石簌簌落下。 “既如此,一会儿出击,索性便由我部先行。我打算兵分两路,右翼负责牵制姜维,我亲领左翼突击向宠所部。我部都是铁甲重骑,吃得连弩三五箭,等闲也无妨碍,必能迫得向宠所部连弩十矢射尽……接着文远所部继之蹈阵,横向切入向宠所部,让他们陷入混乱。最后,就得看子文的动作够不够快了。”谷 张辽面色平常的颔首:“……好。” 曹洪收刀入鞘。再看看自己涂划的方案,轻笑了两声。 “初平元年时,我随孟德起兵讨董。后来三十年,随军转战四方,平兖州、破吕布、败袁绍、征刘表、镇关中,身逢厮杀不下百次,亲手格杀敌人不下数百。文远可知道,哪一次最危险?” 张辽摇了摇头。 “便是初平元年讨董那一回!那一次,我军在荥阳兵败于徐荣之手,孟德连战马都丢了,而徐荣所部紧追不舍。我让出自己骑乘的好马给孟德,孟德还扭捏作态,我便对他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让他赶紧上马逃亡。”曹洪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孟德已经死了,而敌人如有神助。这天下局面败坏如此,我曹洪能有什么办法?” “那诸葛亮毕竟是个书生,纵有治军之能,却不可能凭空生出应变之才。”张辽徐徐道:“我们要做的,便是把局势导向乱战,以图乱中求胜,乱中求活。” 岂止眼前这一仗,便是天下大势,曹魏方面所求的也只是一个乱字。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突袭长安,斩杀刘备和他的身边文武群臣,就能使得刘备政权分崩离析。刘备下属的诸多地方势力各自纷起,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己方便能在乱局中重新找到崛起的可能。 可问题在于,眼前这支敌军,分明是区区书生领兵,却连续抵住了多方袭扰,始终不乱。而他们的连弩如此可怕……如果坐视他们继续发挥,己方的军心先要乱了! 这才迫得曹彰提前遣出重将、猛将,投入更大的力量,以图一逞。 “是啊……乱中求胜,乱中求活。”听得张辽这般说,曹洪吭哧吭哧地干笑了几声。 曹洪也是久经沙场的果断武人,可这会儿却显得有些啰嗦,总想再说些什么。可没等他再度开口,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弩机扣下、弓弦弹动之响。 张辽默然起身,把头盔戴上了。厚重的盔缘都挡不住那可怕的声响不断贯入耳膜。 汉军连弩是一人便可使用的利器,规格并不巨大。若是单独一把,铜制弩机拨动的咔嚓声和弓弦的嗡嗡响声都很轻微。但上千吧连弩同时发射,弩机反复扳动,就汇成了最可怕的索命之声。而索命之声,又立即被箭矢破空声和曹军将士们惨呼声压过。 十矢俱发,只需百息。 曹洪向张辽拱一拱手,随即以极度矫健的姿势跃身上马,厉声高喊道:“我部将士,随我向前!” 无数骑士轰然上马,瞬间提速,如同滚烫到沸腾的铁流涌入开阔平原。 这场铁骑突击的角度和方位,是特地选择过的,与此前轻骑袭扰的几处皆不相同,几乎绕到了汉军两个叠阵的侧后方。 铁骑出现的时间和位置,无疑出乎汉军的意料之外。骑士们尚在两百余步开外,汉军阵中就有长弓所发箭矢和腰引弩的弩矢零星飞出。 这种零散的箭矢贯入身披甲胄的骑兵队列,就像是用箭矢去射击滚滚江潮大浪那样,几乎全无作用。偶有骑士面门中箭落地,身边的同伴也不停马,直接就从他的身躯上踏过去。 铁骑一往无前。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半刻(下)
曹洪这样的亲贵大将,在曹魏政权中的地位极高,影响力更是巨大。初平年间,曹公兵败于汴水,部众离散。曹洪尽起家兵千余人,又联络了与曹洪友善的扬州刺史陈温,募集得庐江上甲二千,再往丹杨复得数千人,遂使曹公声势稍振。 除了曹洪以外,当时自领部兵来支援的,只有曹仁和乐进,这两人所部都不过千人罢了。也就是说,曹洪一人的部下,就占了曹公全军半数以上。靠了这支军队,曹公才能够破于都、眭固、匈奴於夫罗等,凭借军功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 此后曹公的势力不断扩张,曹洪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早在十数年前,他就已经统兵数万,先后出任诸多要职,更曾担任都护将军,监察全军。以他的身份,无论到了哪里,职在坐镇、指挥一方军务,原不必领数千骑兵,在战场上效死搏杀。 可此时此刻,曹洪却亲自率军冲杀在前。这固然是出于曹丕调集全军精锐,毕其功于一役的期盼,也实在是因为曹魏内部的重重问题,不得不尔。 当年曹丕领着关中曹军数万折返,随即又压服曹彰,统合了原本驻在宛城的曹军,并陆续收拢从襄阳、樊城一带退回的败兵数万。如果不考虑惨痛失败对士气的打击,这依旧是天下少有的强大重兵集团。 曹丕遂领此军鼓行而返许都、邺城,又不计代价地让出政治、经济上的利益,终于在惊涛骇浪之中稳住了局面,进而即位称帝。 局面虽然暂时稳住,却难长久维持。分出的利益能够暂时赢得诸多实力人物的支持,事后却再难有收服人心的可能。原本被曹操牢牢压制的无数国蠹蟊贼,一旦尝到了好处,顿时化作欲壑难填的怪物。体现在曹丕眼中,便是朝堂之上固然众正衮衮,其实吏治败坏,政令总是落不到实处。 偏偏过去三年里,曹魏疆域之内自然灾害不断。先是雒阳、许都等地反复出现疾疠横行,后有冀州蝗灾,导致饥荒。曹魏的中央政权早已内外交困,连连赈济灾民的钱都拿不出。这种情况下,曹魏全靠东挪西凑来保证军费,在将士的训练和才勇之士的提拔擢升等方面,其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不消说,原先的数十万曹军中,无数基层骨干将士都是多年东征西讨所纠合的四方之精锐,是踏过乱世的尸山血海,在最残酷的战争中立足的精干武人,绝非只靠着日常训练能培养出来的。 这些将士在荆襄之战中折损了不计其数,而曹丕不得不从战斗力尚存的队伍中,抽调骨干去别部填充。 因为这两个缘故,曹魏军队的总规模虽然还能保持庞大到吓人的数字,可战斗力,其实是在持续下滑,能够披甲持锐、打硬仗打逆风仗的强军,更在缩减。 去年孙权夺取辽东,一定程度上,确实出于孙曹两家的默契。可曹氏哪会真的坐视孙氏捞好处? 当时曹丕一声令下,出动了太尉于禁、平北将军夏侯尚、虎牙将军鲜于辅,调度河间、渤海、中山、安平、巨鹿等地州郡兵五万以向辽东,固然是对刘备政权的战略欺骗,但落到具体征战,并未留手。 结果五万大军在平原上一路推进,最终奈何不了孙氏纠合辽东公孙余部而成的杂牌军。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曹魏引以为豪的雄师百万、虎骑千群,其衰退已经显而易见了!这样的军队,连孙氏之兵都赢不过,何以图天下大敌? 总算如曹洪这样的宿将,手里头还有一批能够出生入死的旧部。数量是少了点,但这实实在在,已经是曹魏政权所能动用的老底子了。 此时簇拥在曹洪前方打头突击的,乃是曹洪的家将曹笃所部。此人虽无声名,却久随曹洪出生入死,是百战余生的敢战之将。再加上曹彰从本队调来充实的虎豹骑勇士,俱都身长力大,身披重甲。 曹笃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身披黑色铁铠,头戴铁兜鍪,用顿项覆颈,将斑白须发和满面风霜都遮掩了。他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鼓励身边同伴道:“若无必死之心,则绝无战胜的道理。今日如果要战死,只求死得壮烈! 说话间,铁骑已经接近了刘备军的后阵。 曹笃看到了后阵中央的高地,有个身着戎服、却不披甲的高大中年人,正手按腰间长剑,沉静地注视着铁骑洪流。 那人一定就是诸葛亮!今日歼灭敌军,擒杀诸葛亮,明日就能打进长安城,抓住刘备!到那时候……至少我的子孙后代都能有个前途! 曹笃笑了两声,大喊道:“杀呀!杀呀!” 下个瞬间,密集的弩矢如同乌云一样,从汉军队列中飞出。 曹笃立即伏身于马颈之后,又将挽在左臂的圆盾举向前方。 破空之声乱响,好几支弩矢打在盾牌上,带来连续的冲击。一支弩矢从高处落下,扎进了他的大腿。 曹笃事前在腰甲下面加围了铁环编结的锁子甲,直覆盖到膝盖上方。可铁环太大了,通由精铁打造的细长弩矢从铁环当中直透进去,贯入他的大腿足有两三寸深,鲜血立刻狂涌出来,把整幅锁子甲都染红了。 曹笃骂了几声,不顾一切地继续策马,然而天空中的乌云竟似不散,弩矢如雨点般不断倾泻。曹笃身前的一名甲骑连中数箭,顿时就死了,尸体还在战马上一起一伏。谷 而他催马向前数十步以后,又一支弩箭接踵而来,射中了他坐骑的面门。 战马吃痛,嘶鸣着举蹄跳蹦,曹笃猝不及防,摔下马来。曹笃手按地面,正待起身,忽觉背心剧痛,立即就被后排跟上的己方战马践踏成了肉泥。 曹洪沉声道:“继续向前!” 与曹笃同为家兵首领的郑浮原本带着几名部下频频拉弓还射,这时候他猛力挥鞭,将战马抽得鲜血淋漓,抢到曹洪前方。 曹洪所部千余人,奔出沟壑之后分成两队。 一小队负责继续滋扰姜维所部。而大队直冲诸葛亮所在的后阵。 后阵自然也有连弩,数量丝毫都不次于前阵。十矢俱发,只需百息。千名弩手齐射,就是在百息之内倾斜上万支箭。曹洪身经百战,早就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千人不足的骑队所能抗衡。 只要己方的行进稍有犹豫,汉军的弩手们甚至可以分成两班或三班轮射,形成不间断的弩矢之雨。 但曹洪没有犹豫。他的计划,就是全力以赴地向前直冲,制造出决死的气势,迫得汉军弩手们全力以赴。他要用自己和己方骑队全部的人命,来发起一次持续的进攻,迫使刘备军后阵弩手们一口气用尽十矢,而把半刻的时间,留给张辽! 这样的突击,简直形同送死。本不该由曹洪这样的亲贵大将来完成。 可值此关键时刻,如果亲贵大将不敢死,不愿死,其他将领乃至寻常将士们,怎会有死战的决心呢? 谁也没想到诸葛亮竟然如此沉稳,更没想到所部的精良装备竟对骑兵形成了如此杀伤。这一仗,比预料中难打。但如果打赢了这一仗,那么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成了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刻! 我曹子廉享受荣华富贵数十年,已经够了!今日今时,就让所有人看看曹氏宗亲的决心! 汉军的弩矢真多。恍惚间,曹洪简直分不清那些是闪烁寒光的弩矢,那些是空气中腾起的碎雪和灰尘。曹洪沉重地喘息着,举着盾牌,一声不响地抵御着箭雨。骑士的决心仿佛传给了战马,他胯下的白马前腿已经中了一箭,却只暴躁地嘶鸣两声,继续狂奔。 弩矢不断落下,前方骑士们飘摇坠马。后面的骑士对死伤熟视无睹,踏过死者继续朝前逼近。 在曹洪的视线中,那些汉军弩手们不断扳动弩机,而连弩渐渐由抛射变成平射。在曹洪正前方奔驰的部曲将郑浮忽然勒马,一下子落到曹洪的后方去了。曹洪转头瞥了一眼,只见他的胸口、面门扎满了弩矢,犹如竖起毛的刺猬。 “继续向前!”曹洪嘟囔了一声,不再理会。 他注意到汉军的阵列开始调整,弩手们一边射击,一边向内圈后退,而枪矛手们快步填充到顿地排列的大橹大盾之间。 这时他已经非常接近敌阵了,簇拥在曹洪身边的将士们几乎同时抛弃盾牌,转而平端起长槊长矛,预备藉着马速贯入敌阵。 曹洪也放下了盾牌,弯腰去取自己的大槊。 就在这时,他看到有几名手持长弓的汉军神射手,仍在最前方寻找目标。他看到一人直视着自己,左手拇指一松,架在长弓上的箭飕的飞出。 好射术。不知此人是谁? 曹洪瞬间想到。 这个疑惑的念头旋生旋灭,剧痛袭来。 曹洪的意识就此消失在模糊、黑暗的混沌之中。 在曹洪身躯坠马的同时,张辽双腿夹马,渐渐起速。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一瞬(上)
曹洪战死的时候,与他一同冲杀的骑士们无不悲呼。 没有人退后,也没有人动摇,所有人继续向前,直冲汉军的队列。曹洪家资豪富,虽然对外以吝啬著称,但对自己的部曲、家兵们,并不小气。这些骑士们许多都受他数十年的恩养,早就将自己与曹洪捆绑在了一起,岂止一荣俱荣,更能同生共死。 自古以来,骑兵正面冲锋遭箭矢逼退的原因,多半都是死伤导致的士气下滑。骑兵真要不计生死地猛冲,通过弓弩的射程只需要极短时间,弓弩的杀伤力未必就能将大队骑兵歼灭。 虎贲营使用的连弩是最新型号,射速极快,但威力和射程始终有其上限在,较之于长弓重弩颇为不足。当他们十矢俱尽之后,立即退往阵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更换装有弩矢的匣子。 故而曹洪麾下剩余的百余骑全速冲刺,竟然如奇迹般冲过了汉军弩矢的覆盖,然后撞上了汉军阵列。 曹洪所部突出沟壑的时候,选择的进攻方向本是汉军后阵的侧翼。但汉军阵列方向变幻之快速,简直超乎想象。其阵列并非以某一个定点为中心,以整体模样来移动,而是迅速分散成许多二十余人规模的小阵。每一个小阵都如水中自如游动的鱼儿那样,流畅到达应当在的位置,毫无凝滞之感。 小阵一旦就位,又随即化成坚硬的砖块,迅速搭建成庞然建筑。五个小阵彼此连接,形成百人之阵,五个百人之阵组成五百人之阵,五个五百人之阵前二中一后二,形成牢不可破的大型方阵。 曹军铁骑到达的时候,汉军步卒已经正面与之相对。 位处骑队冲击正前方的刀盾手们,都用肩膀顶住盾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死死站定,时将近一人高的兽面大盾,排成一列。与刀盾手错落站立的长枪手们,则把长枪架在大盾顶端的凹槽,枪头斜斜探出,而枪柄扎在地面,再用脚踏牢。 下个瞬间,轰鸣声响,战马撞上了军阵。 马匹是极具智慧的动物。普通马匹会害怕尖锐的武器或者巨响,但久经沙场的战马不会。战马就和战士一样,能体会临战的气氛,能感受到主人鏖战至死的决心。有些战马甚至不止喜爱纵情奔驰,还会特意践踏、冲撞敌人,协助骑士们杀敌。 曹洪家盈产业,骏马成群。曾有神骏白鹄,号称能足不践地,凭空虚跃。他的部曲铁骑所乘坐的马匹,也都是训练有素,敢于冲装的良驹。马匹和人以巨大的重量撞击盾牌防线,几乎将之瞬间粉碎。好几列刀盾手、长枪手被后继的马匹踢倒、撞倒,骨骼碎裂的声音就像是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地传来。 许多倒地受伤的汉军将士挺身反击,冒着被践踏致死的风险,将手中的刀剑捅进曹军骑兵的马腹,使马匹的五脏六腑哗啦啦地流淌出来,在地面上摊成粘腻而腥气扑鼻的大片。 马上的曹军骑士落地翻滚,因为身上重甲覆盖,一时挣挫不起。而另一些曹军骑士们勒停战马,暴怒地环绕在落单的汉军将士四周,舞动长槊自四面攒刺而下,顷刻间便使其死于非命。 这一动作,发泄了他们的怒火,却拖慢了攻势。如果曹洪尚在,断不会允许他们如此。骑队已经贴上了敌军步卒阵列,那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速度。 一旦失去了速度,骑队就失去了冲击力和杀伤力,非常容易和敌人纠缠在一起,陷入危险的近身厮杀。所以有经验的骑兵将领纵骑蹈阵的时候,一定会见好就收,将目标限定在促使敌人混乱,更绝不能停下战马奔驰的脚步。 这批曹军骑兵们的动作一慢,汉军的多个小型方阵立即从三面涌上,无数长矛长枪急刺。对这批勇猛之极的曹军骑士,汉军将士们隐约有着敬佩,也有着戒惧。当他们勒停战马的瞬间,汉军将士想要的,就是趁此机会,歼灭他们! 锐利的锋刃刺进了他们哀鸣的战马,刺进了他们的甲胄,刺进了他们的胸膛或头颅。而曹军骑士们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闪开的样子,任凭乱刺,只挥着刀枪,试图再杀死一两名敌人。 汉军阵列稍后方,诸葛亮和马谡同时低呼一声:“不好!” 向宠脸色也变,连连挥动旗帜,厉声高喊:“重新结阵!结阵!” 人与人厮杀,唯一的目的就是对方的性命,只要杀死对方,就是胜利。而两军对战,不同于两人对战。很多时候,杀敌的**会蒙蔽人的眼睛,影响人的判断,反而导致局势失控。 虎贲营的将士都久经训练,擅以五为阵法、四为间地的八阵之法。其诸多小阵的集结分散,遵循井分四道、八家处之的原则,往来快捷无比。哪怕他们一时间忙于杀敌,导致阵型稍稍失控。这失控也只有一瞬间。 但对于身经百战、战场嗅觉敏锐到极处的名将来说,得以用来破敌的时间总共只有半刻,这一瞬间又怎能放过呢? 便如此刻,当汉军诸多小阵围拢曹仁残部的时候。稍处外围的袍泽们连声高呼示警。 又一支骑队从曹洪所部卷起的漫天烟尘中突出。 他们的声势虽然不如曹洪所部的决死突击,却有一股沉静的肃杀意味。数以千计的骑兵安然策马向前,没有咆哮,没有喧闹,就像是一股黑色的水,沿着光滑表面随意流淌,默默然地穿越了被连弩覆盖射击以后,尸横遍野的战场,穿越过腾起在半空,始终没有降落的烟尘。 当汉军将士们注意到的时候,这支骑队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了。 将士们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骑兵们统一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他们的战马也披着统一马铠,在面帘和当胸上用红色涂料画着狰狞的凶兽。随着他们的前进,甲胄和无数武器反射着阳光,发出星星点点的森冷寒芒。 而在骑队最前方的,是一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骑着黄骠马的将军! 无数汉军将士们匆忙就位的脚步,瞬间为之一滞。 将士们早就习惯了出生入死,战斗经验更是很丰富,本不该如此。但正因为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所以许多人瞬间就知道了,这人乃是张辽! 此人是曹魏阵营中,如今屈指可数的猛将。是曾经在江淮以八百人破吴军十万,在江陵城下追逐雷远,几乎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又在关将军面前施施然而退的勇悍大将!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一瞬(下)
这时候,退往后方的汉军弩手们正在手忙脚乱地更换矢匣。 最早的连弩,使用与弩身联接的木制卡槽。每一波射击后,弩手本人扳开弩机顶端的金属结构,由弩手的助手从箭袋中取出铁矢依序压入卡槽。整个装填铁矢的动作需要两人配合,并耗费相当时间。 而此时汉军将士使用的,乃是最新版本的连弩,只需直接将鱼线准备好的硬木矢匣向下插入弩身的凹槽,便可继续射击。当然,这样的设计,对连弩的工艺精度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操作的动作也需要小心谨慎,有一整套的流程。大致来说,正如曹洪和张辽所估算的,需要半刻左右。 过去的大半年里,每一名汉军将士都经过了上百上千次训练,他们对自己的连弩熟悉得犹如手臂,对整套流程更是倒背如流,更换矢匣时剥离了一切不必要的动作。 但依然需要半刻。 曹洪以曹氏宗亲大将的身份舍命突阵,不惜死在阵前,就是为了替张辽争取这半刻时间! 这是曹氏大军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在这时候,就能获得最关键的成果! 曹洪很清楚,面对着暴雨般的箭矢,超群绝伦的猛将与普通小卒并无不同。但若在白刃相搏的陷阵之时,个人勇力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而在这样的场合,曹营上下没有人能比张辽更强! 当年的张辽以数千铁骑突击乌桓二十万众能赢,以八百勇士突击孙权十万之众能赢。如今,张辽带着追随他多年的两千精锐来到关中,对敌汉军数千,当然也能赢!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时候,汉军的弓弩之利无法得到充分发挥,而曹军的铁骑劲旅,始终还是劲旅!那些来自于雁门马邑的边地武人,跟随张辽历尽风霜坎坷,无数次出生入死;他们又是身披重甲的铁骑,在刀枪并举的时候,一定比汉军步卒要强! 更不消说,那汉军领兵的诸葛亮终究是个书生!以他的沉稳架势来看,似乎颇有领兵的天赋,但他再怎么有天赋,总不见得下场来与百战骁将刀剑搏杀?只消张辽得以陷阵,胜利就不远了! 抵在汉军阵列最前方的两个五五方阵,连发出惊呼的工夫都没有,瞬间就被铁流吞没。而铁流更不停歇,继续撞上了试图围杀曹洪残部的多个方阵。 奔马踏过橹盾,践踏向后奔逃的汉军士卒,长枪、长刀居高临下狂刺狂砍,仿佛野兽撕咬般收割性命。一时间,汉军将士断肢残臂横飞,血雾冲天而起。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的死伤就超过了此前一个多时辰的总和。 许多将士当场毙命,也有好些将士重伤难忍,发出阵阵惨呼。他们毕竟都是汉军中精选出的老卒,是皇帝的御前禁军,斗志和傲气都超乎寻常士卒。有些人哪怕被砍断了一臂一足,或者被战马踩踏了身躯,骨骼多处断裂,也仍然奋身爬起,与曹军决死肉搏。 但没人挡得住那名兜鍪上缀有红色尾羽的猛将。 张辽策马往来奔驰,长枪狂舞,所向披靡。 他并没有始终处在骑队最前方,而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横冲直撞,反复扰乱。汉军最前沿的刀盾手和长枪虽然竭力密集排列,却始终没能恢复原先紧密勾连的状态,将士们连续两次勉强恢复方阵,随即又被张辽一击而破。 几名将士挥动刀斧贴地掩杀,试图砍断他坐骑的马腿,却遭张辽的从骑刀砍枪刺逼退。 这时候曹军骑队如同汹涌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往曹洪凿出的缺口内猛冲猛杀。缺口之内,张辽如海中的恶龙,所到之处兴起风浪,拍击摇摇欲堕的岸上礁石。 缺口之外,张辽之兄张汎在前,张辽之子张虎在后,率部戮力冲杀。张汎手持长刀,不着兜鍪,披头散发的叱咤呼喝,反复向前。而张虎断后,领了百余名射手,在马上开弓搭箭往汉军阵中乱射,竭力压制汉军阵中诸多使用长弓、角弓的射手。 两千人马,八千条马腿奔腾,卷起尘土漫天,动如雷鸣,声势惊人。每一次展开冲击,人马都纵声呼啸,与最前方的张辽呼应。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局面,再也没有退出过。谷 此时便看出了新型连弩的问题。早前的连弩若到了关键时刻,装一支、两支弩矢就能发射,缓急之时足以应变;而新型连弩非得完整安装矢匣,总体来看固然节省了时间,可现在杀神蹈阵,连弩却不能使用,只有一些射手用长弓零星射击。 这可如何是好? 向宠只觉得弩手们的动作太慢,慢得他恨不得亲自下场,夺过一把连弩来自己安装。 那当然是不行的,他的动作,比那些训练有素的弩手慢多了。 顷刻间,张辽所部已经突入阵列数十步,撞上了第三拨迎上去的方阵。 数十步的距离,已经十分骇人。如果将步卒的阵列视作堤坝,那决定堤坝能坚持多久的,关键就在于那些小小缝隙。任一处小缝隙,都可能迅速引发一场可怕的大崩溃。而数十步的距离,岂止一个小缝隙?稍有不慎,大局倾覆就在瞬间! 汉军后阵只有两千五百多人罢了,阵列的规模不大,也并不厚实。数十步的缺口,距离向宠便不远了。 向宠身边几座战鼓隆隆擂响,鼓声震得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眼看着己方兵卒不断倒地,又不断有人补上位置缠斗;眼看着有将士纵身飞跃,抱住了曹军骑士落马,在地上连连翻滚;眼看着地面灰白色的雪被踏成黑色,再变成黏稠的红褐色。 向宠咬了咬把,拔刀在手,预备催动本阵五百余人向前。身边两名屯将劝道:“丞相并无军令,虎贲将军怎能轻动?我二人先去阻他一阻!” 两名屯将也都是益州军中的著名勇士,原本在张任军中为先锋的。他二人各领二十余名甲士顺着横平竖直的阵间道路狂奔,须臾赶到战线,觑一个机会,同时向张辽猛扑过去。 然而张辽轻提缰绳,战马忽然向前一窜,他顺势挥动长槊斜劈下来,锐利的锋刃割断了一将的喉管,连带着把脖颈砍断大半。 滚热的鲜血从伤口处喷射出来,像是在空中猝然抖开一面鲜红的绢帛。张辽敏捷地侧身,让过鲜血泼洒,免得视线被阻碍,随即身体凭借本能稍稍后仰,又躲过另一将斜刺里扎来的长枪。 两人距离太近了,张辽手中的长槊被格在外围,完全施展不开。他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中长槊,转而抓住长枪猛力一夺,待到夺过长枪,随即用枪柄用力回捣。枪柄正正撞在屯将的胸口,只听得甲胄铁片碎裂的声音,那屯将倒飞出几步,昏死在地。 周围曹军骑士兴高采烈,连声大喊:“将军威武!” 一人催马向前,俯身挥刀,将倒地的屯将砍死。 向宠身后五十余步,便是诸葛亮竖起主将大旗的高地。 “这张辽,简直有若鬼神一般!”马谡眼看此情此景,倒抽一口冷气,额头冷汗热汗齐下。他急转身,向诸葛亮道:“丞相,得让柳休然上了!” 诸葛亮摇头:“不要急。” “丞相!” 诸葛亮加重语气:“现在急的是曹军!他们愈是急躁,我们愈不必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沸腾
此情此景,叫马谡如何不急? 马谡自幼高才,先后跟随兄长马良和诸葛亮,久历戎机。朝廷中关于军务的布置,几乎没有他想不到的,几乎没有他不熟悉的。无论是对中枢任何一名重臣,马谡都敢于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更能慧眼识破重重玄机,从不为人所诈。 就连诸葛亮的一举一动,如今在马谡眼中,也不似当年那般高深莫测。 此前岁首之前数日,诸葛亮被皇帝点名领兵出征,而次日皇帝的旨意更是下得又急又快,全没有给长安城中文武诸官留下反应的余地。据说直到虎贲、羽林两营离开长安的次日,如李严、黄权等人恳请领兵迎敌的奏章才正式递上去。 诸葛亮解释说,这个安排是皇帝临时起意。他身为丞相,也必须尊奉皇帝的旨意。 可就在此前一天,诸葛亮却通过尚书台,急调了正在槐里负责转运粮秣物资的马谡到长安。而皇帝下达旨意的时候,风尘仆仆赶到的马谡一路顺畅地完成了重重手续,忽然之间就成了丞相府的参军。 这其中,可见两个道理: 一者,早前皇帝使丞相参与指导虎贲、羽林两营的训练,可见皇帝早有此意,而丞相对皇帝的意图也早有预料,所以才紧急召回我马幼常。 二者,丞相虽然英明,但猝然遭逢强敌,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并且还有一点缺乏信心。 第二条非常关键,所以马谡在出兵以后,积极协助诸葛亮完善作战方略。他更相信自己能在战斗中参予指挥,立下大功。 然而真到了身处炽烈的战场的时候,马谡才明白,以前自己对战场的想象和揣测,全然都是假的。明明距离厮杀之地尚有距离,可马谡已经被空气中弥散的血腥气逼得几欲呕吐。那些喊杀声和此起彼伏飞起的断臂残肢,一次次地冲击着他的头脑,令他简直赶到晕眩。 战斗到这时候也才一个多时辰,可在马谡的感官中,漫长得像是过了一百年、一千年。他无数次地盘算着,得把大车拿出来用了,可诸葛亮竟然不急? 敌人就在眼前了!那张辽勇猛到这个程度,那些曹军骑士的吼叫声如此可怕,马谡甚至都看清了他们若颠若狂的面容,听到他们在喊:“杀死诸葛亮!攻下长安城!富贵荣华,就在眼前!” 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群狼咆哮,将要把汉军上下撕扯成碎片,吞噬所有人的血肉骨骼。 这和在舆图上指点江山根本不一样,这时候真的会死人!马谡又急又怕,脑中一片空白,额头上的冷汗如瀑布般流淌,越过眉毛,灌进眼眶,只觉得两眼又酸又涩,仿佛要淌下泪来。 诸葛亮却镇定异常。 他在追随玄德公的十多年里,确实没有领兵独挡一面的经历,更没有直接指挥过战斗。但此等厮杀场景,一点都不让他感觉陌生。 眼前曹军如狼似虎汹涌而来的情形,反倒让他清晰地回忆起少年时的经历。当时诸葛亮阖家被曹操掀起的兵灾逼迫得背景离乡,沿途目睹了无数惨绝人寰的场景,目睹了无数的屠杀,无数的哀嚎,无数的血。 那情形,比现在所见的,还要可怕多了。以至于他在隆中躬耕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唱起梁父吟。有些荆襄同伴为诸葛亮吹嘘说,这是因为孔明悲哀士人立身处世之不易。其实,哪来这样的用心? 梁父吟是挽歌! 诸葛亮与无数流民狂乱奔走逃亡时,趟过战场血泊惊恐躲避曹军搜索时,目睹曹军砍杀百姓如芟野草时,这首挽歌总在耳边飘荡,以至于直到成年,诸葛亮还能熟极而流地吟唱。 多年来,这首挽歌一直深深携刻在诸葛亮的心里,不断地提醒他,必须诛除曹贼,恢复汉家秩序,重建太平。 此时此刻,诸葛亮再一次看到曹军厮杀逼近,但他一点也不畏惧,甚至有点如释重负。 来得好。 只怕你们不来。 只怕你们不以大将领兵,全力杀来! 盈耳的杀声之中,诸葛亮镇定自若,甚至还轻声笑了笑,放缓语气对马谡道:“幼常,我们昨日行军时,其实已经商议过了,你还记得么?” 马谡以戎服袍袖擦汗,茫然反问:“什么?” 诸葛亮耐心地道:“以大局来看,大汉蒸蒸日上如少年,曹魏弊病丛生如老朽。假以时日,少年必定胜过老朽,他们能够利用的时间很是有限。所以曹魏才会急躁,才会被我们露出的破绽所诱,意图流血五步,以逆转天下大势。那么,在具体的战局上呢?” 马谡先是发呆,然后猛然警醒:“他们能够利用的时间更加有限!” “是。”诸葛亮颔首:“终究黄公衡、陈叔至等人都在关中,并非远隔千里,他们赶会长安,其实很容易。而我们给曹军留出的时间,非常之短暂。曹军渡河要多久?行军要多久?预计用来夺城的时间要多久?现在又加上了与我军精锐之师的野战,想要赢下这一场,他们打算耗费多久?战后的整顿,又要多久?他们是在争分夺秒地把握自己臆想中的机会,不敢浪费一点点的时间。” “所以……他们也不会放过一点点的机会!”马谡有点明白了。 “此前我军不动如山,以严整之势连番迫退曹军的试探。曹军自上而下,都已经急躁了。他们会派遣曹洪、张辽这样的大将来行莽夫之举,足见他们已经不能等待,也深知己方没有拖延的余裕。所以……”诸葛亮将视线从军阵侧面移开,转而投向姜维所部的前方,曹军大队所在的方向:“我现在给他们机会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诸葛亮眼中,如今的曹魏,就像是赌博成瘾、失去理智的狂徒。若不进赌场还罢了,一进赌场,他们就没有及时收手的可能。在大局的逼迫下,他们只会一把接一把地连续赌下去,不假思索,也不停顿,直到自己大获全胜,或者输掉全部本钱。 诸葛亮就在等着他们,把自己的本钱彻彻底底都拿上来! 曹军本阵。 张郃已经从后队赶了上来,正目不转睛地观看战局。忽然,他指向汉军的右翼也就是南面,大叫道:“大王!你看!敌军乱了!” 曹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汉军后阵的侧翼出现了骚乱。而这骚乱还有愈来愈剧烈的架势,甚至开始向汉军将旗方向蔓延过去。 他眯眼细看,因为战地烟尘滚滚,一时没看清楚。 正待派遣斥候出去,便听得后方临时立起的望车上,眺望敌情的士卒嚷道:“是张辽将军!张辽将军突阵啦!” 曹彰下意识地催马向前几步,果然没过多久,他也从烟尘中看到了张辽往复进退的将旗。 “好!”曹彰用力拍击双掌:“子廉和文远成功了!” 望车上的士卒眼力极好,嗓门极大,这时候继续通报高处探看的敌情:“张辽将军又撞过汉军一阵!张辽将军距离敌军主将旗不远啦!啊哟!张辽将军被逼退了!啊哟!啊哟!张将军被围住了!张将军脱身了!好,好!张将军鼓勇再战!” 望车上呼喊不绝,曹军上下尽皆奋然。 无论什么时候,大将的勇猛总能鼓舞全军,此时听闻望车上流水般报出的消息,众多曹军将士或者纷纷叫好,或者连连叹息,整片军阵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阎行从侧面催马赶来,厉声道:“大王,汉军本阵正乱,这是一鼓作气的时候,机不可失!”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小阵
曹彰尚在犹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这支数万人的精锐,有多么重要。此番突袭长安,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此前张辽提醒说,大军所经夏阳等连续四个城池,汉家军民百姓都经过疏散,这显然是敌军有所准备的迹象。曹彰回应道,只需己方的动作够快够猛,就能决胜于瞬息之间。 话是如此,可汉军竟然以少量兵力离城阻击,事实上给整场战役增添了许多变数。而汉军之精锐耐战,更难免使曹彰犹疑。 故而全军连声喊杀的时候,曹彰一时竟不下命令。 阎行按捺不住热血冲头,厉声喝道:“那诸葛亮乃是刘备的股肱!是伪汉的丞相!今日他领兵阵前,自取其死,我们竟不敢痛痛快快去取他的脑袋吗?” 曹彰提枪策马,向前几步,眼望前方翻滚烟尘。 汉军依旧保持着前后两叠的军阵不动,近处的阵列清晰可见,远处的阵列时隐时现。张辽所部,正如同一柄被巨人操纵的铁锤,一次次地反复捶打着后阵,试图将这枚坚固的铁砧打散。 同时又有似乎是曹洪所部的数百人,正卷带队列,奔驰冲撞着前阵周边,不惜代价地一次次纠缠向前。两处战场,俱都血肉横飞,杀声沸腾。 似乎张辽所部占了上风? 但敌军的坚韧、敌阵的稳固,真的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若己方后继部队不能跟进,这上风也不过是转瞬事尔。 阎行咬牙切齿地向前几步,狠狠地道:“大王若不敢厮杀,我阎行请令出战……这时候何必还瞻前顾后,效妇人姿态?岂不闻,苍鹰搏兔,亦用全力?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斩下诸葛亮的首级,整场仗就赢下一半了!” 阎行原为韩遂的女婿,是韩遂用来震慑关中诸将的一头凶恶鹰犬。后来曹丕主政关中时,也对他倚若臂膀。连续数年的优礼厚待下来,阎行眼中只有曹丕,素来不将他人看在眼里,就连和曹彰说话,也不客气。 听阎行这般说来,左右一个个噤若寒蝉,缩头不语。 而这种武人粗猛的言语,恰恰打动了曹彰,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汉军经营许久的关中防线突然之间露出了破绽,而己方抓住了这个破绽,就是为了作雷霆一击。为此,整个曹魏朝廷尽可能调集了精锐,而数万精锐舍弃辎重,在如此寒冷的冬季长驱深入敌境,一切只为抓住机会,扭转局面! 本来就是破釜沉舟,还迟疑什么? 便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我先取诸葛亮的首级! 曹彰猛然回身,向亲卫喊道:“擂鼓!把所有的战鼓都敲响起来!” 鼓声响遏行云,杀气毕露。 曹彰本部、阎行所部、张郃所部,分左中右三路齐出。 曹军骑兵军阵,原本厚约里许,而南北绵延不见首尾。此时三路铁流如飙风卷出,马蹄声、喊杀声、战鼓声汇成一片。较之原先,声势浩大何止十倍! 冲在曹军骑队前方的,几乎全都是人马俱都披铠的铁骑。他们全身披挂着厚厚的铁铠,头戴铁兜鍪,用铁制或皮制的顿项覆盖脖颈,同样身披甲胄的骏马奔腾向前,成千上万匹战马的铁蹄踏地声、兵器铁甲撞击声渐渐汇成相同的韵律。 这种巨大的声响宛如巨浪,翻涌冲刷着贯入汉军将士的耳孔,充斥着他们的头脑,动摇他们的意志,几乎要使他们无法呼吸。 而汉军将士们早就已经扯着嗓子,发出纵声狂吼。仿佛只有这样的大吼,才能稳住自己的心神。 “稳住!不要慌!不要乱!稳住!”诸葛乔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前阵,喊了两声,他的嗓子忽然嘶哑了,但仍然一次次地竭力重复:“稳住!稳住了!” 而姜维在连环方阵之间阔步往来。每入一阵,都问:“好了没有!” 刀盾手们和枪矛手们俱都弯腰蓄力,他们是直接承受铁骑冲击的人,这时候哪怕一丁点的精力都不能分散,谁也顾不上回答。只有弩手们纷纷道:“好了!好了!” 除了阵列后方死死抵住曹洪余部的三百余人,各个小型方阵全都兜转了回来。绝大多数弩手也顺利更换了弩匣。 姜维顾不得返回自家的指挥位置,直接拔出腰间长剑示意:“不要急!听我号令放箭!等着!等着!等着!” 曹军铁骑越来越近了。 这一次不是轻骑的奔走骚扰,而是意图必其功于一役的全力冲击!在姜维和所有将士们的眼中,黑压压的曹军人马仿佛铺天盖地。而己方的队列,就像是大海中的礁石或起伏扁舟,很快就要被汹涌的海浪摧毁了! 九十步了! 这是连弩的最大有效射程。其实如果考虑到曹军甲骑的防御力,应该把他们放到七十步或者五十步更好,就像此前几次击退曹军时那样。 但姜维没法等了。曹军铁骑如风如雷而来,二十步三十步的距离,只消几个呼吸;而再晚一瞬间发箭,己方将士的士气,就要维持不住! 姜维猛然挥剑前指:“放箭!” 所有的弓弩手同时行动,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瞄准,只消向天发射弩矢,弩矢划着弧线坠落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落空的可能。曹军骑士们冲在最前的一批,像是冲上沙滩的浪头那样,瞬间消失不见,可后面不计其数的黑甲骑士策骑越过倒地的同,就像是平地涌起的黑色浪潮,仍然层层叠叠而来! 这样的冲击势头,己方根本等不到十矢发射完毕,三矢或者四矢的时间里,两军就要短兵相接! 不需要姜维再指挥了,有弩手直接抛下尚未射击完毕的连弩,从腰间抽出缳首刀或者铁斧之类副手武器。 姜维也不再指挥射击,只纵声狂吼。“顶住!顶住!誓死不退!”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后方的中军本阵所在,鼓声音调忽然一变。 过去大半年的训练里,不止是姜维,羽林营自上而下每一名将士,听着鼓点声都能下意识地完整战术动作。自从今日战斗开始,中军方向的鼓声就没有停过。鼓声沉稳而有规律,具体的鼓点,始终都是要求姜维的羽林营结密集横阵,稳守不动。 直到这时候。 鼓声忽然变了,而其中的蕴意,竟然是要求化大阵为小阵,分散队列?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仗还能不能打了? 瞬间有太多的疑问,不管不顾地冲进姜维的脑海。但许久艰苦训练的成果,早就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使姜维和将士们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违命令的念头。 几乎与鼓声变调同时,羽林营两千余人闻声而动。横向的大阵眨眼间分成五个五百人的方阵。再下个瞬间,五百人的方阵仿佛鲜花绽放,又如雨消云散,眨迅速分散成了二十五个百人上下的紧凑小阵。 从曹军铁骑的方向看去,原本坚固如钢铁长堤的汉军阵列,忽然化作了沙砾一般散开,在比原先更加开阔的区域内,又凝结成了数十个细碎的小型礁石。 这些彼此分散的小块礁石根本无以阻拦大浪。而它们本身,又根本不值得铁骑驻足停留。毕竟曹军的目标,始终都是处在后阵大旗下的诸葛亮! 说时迟,那时快,容不得思忖考虑,曹军铁骑就沿着小阵之间的宽阔通路,猛冲了进去。 姜维半蹲在地,处在一个百人小阵的掩护之下。 百人之中,刀盾手应有四十。但因此前战损,这会儿只得三十二人,三十二人或平端、或高举盾牌,分在八面。而垓心处的弩手和长枪手们挤作一团。 此时成千上万的曹军如洪流自阵外狂涌,每个人都感觉地面在颤动,喊杀声撕破了空气。透过盾牌的缝隙,眼前只见到无穷无尽的虎狼前后相继而过。时不时有刀枪从盾牌间挥入,或者有箭矢从高处落下,立即将持盾的士卒杀伤倒地。而后继者立即扑过去,继续举着完好或破碎的盾牌,维持着这个看似坚固,其实风雨飘摇的小小军阵。 外界震天彻地的噪音之下,军阵内部竟然有些安静之感。将士们谁也不说话,也没有其它的动作。哪怕最勇敢的士卒,这时候也不会贸然出战,因为一旦冒头出外,立即就会死。 这样的局面,谁也没有预料。仿佛所有人已经落入了绝境,又好像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希望在。 有几个将士稍稍露出彷徨失措的神色,姜维注意到了,于是提醒他们:“你们仔细听!听见了吗?中军那里,鼓声依旧!”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呈递
不提关中的激战,每年的岁首,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各地都在庆祝。 数百年来,每到这一天,举国官民百姓都会隆重庆贺。朝廷要举行朝会,使在朝的公卿百官、诸郡国上计吏乃至周边小国使节都要朝贺。另外朝贺以后,皇帝还要带领皇族祭陵。 至于地方上,郡国的刺史、太守府里,有各自的庆贺活动。各地的宗族,在这一天也会有专门祭祀祖先的仪式,并在祭祀以后,由族长领衔举办家宴。 最近几年,随着荆楚地区的长期安定,江陵的人口愈发增多,城中一派热闹繁华。 身为庐江雷氏的宗主,雷远每年这时候都难免忙乱。他再怎么谦逊自抑,宗族势力的日趋庞大总是事实。这两年他常驻江陵,于是每年元旦,都有数以百计的宗族中人从交州苍梧甚至九真郡、日南郡赶来聚会。另外,宗族所属的诸多管事、部曲首领等等,平时各自都有职司忙碌,也趁着元日的机会,凑在一处稍稍联络感情。 本来还有驻扎各地的军将来江陵拜会庆贺的,雷远认为此举大是不妥,专门行文各地诸军,勒令每逢假期,普通士卒们可以轮班休沐,将校们无事不得离营,更不允许打着拜见上司的旗号,远离驻地。 雷远的性格疏淡,不是很喜欢应酬,也对繁文缛节无感。他按照惯例把一套流程走完,留了资深的周虎陪客,就打算回到自家后院去。 前几日成都的赵云有书信过来,说起雷诺陪伴太子,颇有进益。随信附了雷诺的一大张字纸,看起来果然写得龙飞凤舞,很有几分样子。 为此,赵襄的心情不错,昨日专门令阿堵去找人用上等良材制作精美船模,用来送到成都,当做给孩子的奖赏。 今早她又说,想起当年和雷远一起吃烤鱼的情形。雷远自然是奉承的,便遣人抓了大鱼,又准备了香茅和杜衡等配料,打算大显身手,以搏夫人一笑。 不过,他再怎么急于脱身,总有些要人或近亲不得不专门接见。 其中,有些人彼此欢笑叙谈过,也就罢了;有些人却须得敲打。 此前雷深那小子坐视着一批大族中负责商业之人彼此勾结,瞒着军府和州府与江东人大作生意。若非生意不涉及武备,而江东也不如当年,这些人俨然就成了第二个麋芳。而雷深行事确实逾越了界限,也少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 雷远很不喜欢这种事情脱出掌控的感觉,他始终认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下属可以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却绝不能瞒着主上擅自行事。此先例一开,就如同在堤坝上挖开一条暗沟,纵使一时无损,迟早会酿成大祸。 但他不愿意外人以为他苛待庶弟,行事凉薄,故而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敲打雷深。 雷远深沉惯了,心中反复思忖,不至于流露于外。雷深本人对此尚还没有体会,故而藉着骠骑将军之弟的身份,在江陵活得很是滋润,处置宗族的生意往来也井井有条。 一个多月前,雷深又格外积极地为雷远张罗元旦的热闹喜庆。他专程折返交州,从新宁县封地收取出产,又协助赵襄安排了家中的大笔财货进出,包括添置物什,新增府邸服侍人手等等。因为做事很利落,连赵襄都称赞他。 但雷远由此更觉得,雷深虽有才干,却愈来愈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高门子弟,满眼都是宗族的利益,而绝少风霜侵袭下横刀而立、严整如钢铁的武人风范。 今日雷深忽然提出,要私下拜会兄长。接见的时候,雷远也不问他,直截了当地道:“江陵周边的族中事务,你且不要再着手了。我身边缺一个部曲督,你来。” 这个职务对其他人来说,乃是亲近的要职。但对雷深而言,未免权柄大削。一时间,他不禁眼前发黑,却丝毫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哑然道:“谨遵兄长之令。” 这时候雷远才徐徐问道:“你此来有何事务?” 雷深伏地请罪,满头大汗地道:“兄长,有一人……请我向兄长奉上拜帖。” “哦?什么人?” 雷深不敢多说,只道:“兄长一看拜帖便知。” 雷远接过他双手奉上的拜帖,眼神一扫而过,面色如常,无有异状。 雷深刚松了口气,却听雷远道:“渊白,我身为骠骑将军,诸事皆有属官负责,无需谁人替我通传内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去日南郡耕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雷深跪在地上,额头的汗把地板打湿一片,连声道:“遵命!遵命!” “至于这位客人……他每次来,都这么神神秘秘,很有意思么?”雷远掂了掂拜帖:“此君现在何处?” “他随江东的商队同来,现在城外南市邸舍驻足。” 雷远嘿嘿笑了两声:“渊白,你去吧。” 雷深深深行礼,小步趋退出外。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辎车从江陵南市出发,从侧门进入了骠骑将军府。 李贞亲自赶车,沿着府中道路,抵达一处戒备森严的别院而去。 入得别院,辎车停稳,车上帷裳一掀,下来一名气度沉稳内敛的中年人。 中年人向前紧走几步,对着阶前的雷远行礼:“拜见续之将军。” 雷远伸手相请,引着此人上堂落座。 “伯言始终是这么神出鬼没。”雷远轻笑两声:“以如今的局势,足下便是自称江东之主,也无不可,何必如此殷勤登门?真要有什么见教,遣一人为使,我当洗耳恭听。” “我主孙将军尚在,我何德何能,敢狂悖自称江东之主?”陆议微笑摇了摇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续之将军,请看。” 李贞上前接过文书,来至雷远席前躬身呈递。 雷远将之展开一看,原来不是文书,而是一副关中舆图。舆图上大致标注着长安周边的城池、要塞乃至驻军情况。雷远自己是用兵的大行家,一眼便知关中守军这时候大体分作两部,黄权在东,陈到在西。反倒是长安城本身,稍嫌空虚,诺大个城池,大概只放了三五千人……那都不够站满城墙的。 而舆图右上角,有一道用朱砂涂抹的粗大红色笔划,从代表着龙门口的方向,一直指向长安。雷远凝视着红色笔划,上下看了两遍。 “这是?” “好教续之将军得知,曹魏方面突起精锐骑兵五万之众,渡龙门而西。就在你我谈话的时候,这支骑兵,已经抵达长安城下,或许,已经在攻城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卧龙
堂上寂静无声。 雷远和陆议落座以后,李贞陪在下首。他没有看到那舆图中标注出的关中详细军事布置,但从陆议的平淡语气中,却能听出隐约的肃杀之意。 中枢怎么会如此疏忽?关中重地,两国交战的最前线,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破绽?曹军数万人直抵长安,而长安城中似乎又没有提前准备……接着会怎么样? 好些个问题都在脑海盘旋,瞬间使李贞满脸骇然,背后的袍服一阵冰凉。 他立即起身。 陆议眼角一跳,却见李贞站到厅堂以外喝令:“将军要谈机密事务,所有人退出二十步外,敢有擅闯者,皆斩。” 雷远轻笑了两声:“我这个部属,没什么见识,有些大惊小怪。伯言不要紧张,来,喝茶。” 这李贞乃是雷远最早的一批部属之一,随雷远东征西讨,无役不从,乃是雷远心腹中的心腹。现在他又转任骠骑将军西曹掾,实际负责雷远部下的诸多密探、细作。这等人若没什么见识,天下也没谁有见识了。 陆议懒得接这个话茬,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过了会儿,他忍不住问道:“适才含章的惊讶,出自于臣子的忠心。他虽惊怪,我却以为理所当然。而续之将军听到这个消息,却始终如此平静?我不知,将军你是绝擅养气,城府深沉呢,还是……” 陆议拖长了声音,雷远反问:“还是什么?” 陆议似笑非笑,再看雷远脸色。 雷远慢慢地将舆图收起,一手按在上头,轻轻用手指叩击:“伯言,你是江东有力人物,文才武略,可称一时之秀。如你这样的人,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来我江陵,总该有些正经的目的,而非和我打一些哑迷。” “曹氏以倾国之精锐,对上懵然无备的汉家君臣。在曹氏看来,自是扭转颓势的机会,值得一拼。我虽不知贵方在长安城中如何应对,可无论如何,这一战之后,天下局面必定会再有变化。” 说到这里,陆议看看雷远的脸色。 雷远依然淡定,做了个手势,请陆议继续说。 陆议避席而起,向雷远端端正正行个礼:“续之将军,自从你率众数万,不远千里而投荆州,其后十余年,威名震动天下。议虽不才,颇曾读书,编观自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无论军政,皆有赫赫之功,屡次独撑大局如将军这般的,甚少;年纪轻轻而居高位如将军这般的,甚少;拥数十万众、数千里之地,形同诸侯而始终尊奉朝廷的,甚少。” “哈哈,伯言过誉了。” 陆议正色道:“可将军有没有想过,在长安之战以后,将军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呃……想过啊。”雷远揪了揪胡髭,笑道:“我是想,日后若条件允许,就在南海或者西域继续开拓,或许有机会看看万里之外的风光,看看那些传说中的瀚海、大洋、草原,还有那些礼仪文化独特的异域万国。” 陆议大笑。 “伯言,你笑什么?”谷 “此言简直与孩童说笑无异,将军何必诓我?我倒是为将军仔细想过的,只恐越俎代庖,引得将军不悦。” 雷远倒是说的真心话,却不料被陆议看扁了。他用力“嘿”了一声,勉强道:“伯言有何高见,不妨说说。” “曹氏倾力一击,非同小可。无论此战最终的结果如何,玄德公所处的中枢兵力,必定遭到重创,而国都遭人攻打,朝廷的威势也必受重挫。到那时候,成都中枢对荆、江、交三州的仰赖将会更强。将军的威势,便仿佛楚汉争雄时的齐王!人臣的威势到了这程度,便仿佛怀璧其罪了!” 陆议的嗓音渐渐低沉,话声却在厅堂中往来震荡,只觉得比原来更加响亮:“当日楚汉相争的关键时刻,项王使武涉往说齐王韩信,言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可三分天下王之的道理,韩信不听,最后的结果如何,续之将军可知道么?今日我来,就想用同样的言辞,问一句足下,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雷远露出思忖的表情。 “甚至于……”陆议向前半步,继续道:“长安之战若有万一,续之将军更要细想了!汉家嗣君如此年幼,哪有使天下英雄俯首的能力呢?将军岂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李贞喝退侍从甲士之后,原本站在厅堂下首侍立。这会儿只觉得陆议的言语可怕到了几处,他下意识地退到门边,却依然觉得有只言片语飞进耳里,于是索性退到阶下,一手按剑,在院落里往来巡视。 雷远低头不语。 陆议所说的这些,他很少想到。以陆议的身份,这么专程前来,郑而重之地提出,倒让雷远有点受宠若惊。 站在陆议的角度来看,天下事如果真有了大的变数,英雄志士自然乘势而起,并无值得犹豫之处。如果雷远这个“韩信”改弦更张,那自然又会有“彭越”、“英布”之流跟进。孙权、陆议等人,再比如青徐臧霸等地方势力,也由此会获得重新撬动天下的可能。 不过,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大概说的就是眼前情形吧。任何时候,雷远的目标都是平定乱世,而非延续乱世。既然他确信新生的汉室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便不会改弦更张而逞一己之私。 这就决定了,陆议的劝说终究是一场无用功。 何况有一件事情,陆议不明白。这天下间,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但雷远很明白。 雷远起身,用两根手指夹着陆议带来的舆图,投进了案几旁边的炭炉。 “续之将军?” “伯言,你所说的这些,前提是汉家朝廷在长安的存在,定然受到重创。不过……”雷远笑了起来:“你信不信,曹军再怎么用尽心机,依然输定了,而且会输得干脆利落。” “不可能!”陆议连连摇头:“我这份舆图,得来不易。续之将军,贵方在关中的布置,实实在在就是这般。长安城中既无重兵,也无重将,谁能匹敌数万曹军精锐?难道,续之将军觉得年过六旬的玄德公能有万夫莫敌的勇力?又或者,指望光禄勋李严?” 他沉吟稍顷,沉声道:“李正方早前坐镇豫章,与我在彭泽两岸对峙数年了。此君虽有才力,却绝非力挽狂澜的人!” “咳咳……伯言你有所不知。”雷远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髭:“长安城中有一人用兵,密如神鬼,疾如风雷,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只不过此人素来谦抑,甚少展示军略,我这十数年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陆议失笑:“这天下,岂有十数年不历战阵,而能挥军克敌制胜的?请问续之将军,此等人物,是神?还是仙?” 雷远返身落座,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是卧龙。”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送死
曹彰原以为,姜维所部眼看到己方铁骑大举出动,应当誓死抵挡,为诸葛亮争取逃跑的时机。那也无妨,就当在吃大餐之前,先来几份美味的小菜。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姜维所部竟然分散成小阵。这是何意?他们不打算硬拼到底了? 身边一名副将催马紧随着曹彰,笑道:“诸葛亮毕竟是书生,真到了生死关头,哪里指挥得动底下的将士?姜维所部分明是眼看情形不对,而只求自保了!这是好事啊!大王,我军必将大胜,必能擒杀诸葛亮!” 曹彰想了想,对那副将道:“你去后队,待我突入汉军本阵,就令人去劝降那姜维。此人是凉州士子的后起之秀,若能降伏他,对日后战局,大有裨益!” 那副将拱手称是,稍稍勒马去了。 曹彰催马从一座汉军小阵边缘掠过,冷冷地看看手忙脚乱举盾抵挡的士卒,又唤一名副将,轻声吩咐几句。 那副将立即引数十骑奔走,到处喊道:“大王有令,敌只诸葛亮一人!伪汉兵将,降者不杀!执主将来降者,即以主将之官位赏之!” 人声、战马的奔腾声、兵器铠甲撞击之声汇成巨响,好似千万头怪兽在扑食前,同时从喉咙中发出呜呜吼声。曹军铁骑穿过了汉军的零散小阵,毫不停顿,继续向前,冲向两百余步外,那两面猎猎飞舞的汉军大旗。 曹军铁骑的威风,数十年来从未稍减。 当他们越过姜维猝然分散的阵列时,就像巨浪涌动,瞬间没过破碎礁石。虽说这是诸葛亮以鼓声传令的结果,可这场景本身,仿佛带着天崩地裂般的魔力,令人油然而生性命轻贱如蝼蚁蒿苇的感慨。 饶是诸葛亮一直在等着曹军全力出击,也不觉呼吸渐快,心神紧滞异常。再看身边诸多将士,人人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眼前,视线都被密密麻麻似浪涌的骑队,和腾天尘埃牢牢吸住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武器,直到指节发白。 甚至就连诸葛亮身后,十余名击鼓的力士,也不禁心神激荡,有人击鼓的频率略微慢了些,有人击鼓的力道略微轻了些。直到诸葛亮回身一看,力士们才悚然打起精神继续。 铁骑越过姜维的羽林营,毫不停歇地奔向距离两百余步的虎贲营。 当年威震天下的虎豹骑,在曹军历次军制变更以后,被拆分成了魏王直属的中军、中垒、骁骑等营。其总兵力扩张到了两万余,以天下最庞大的骑兵编制,来真正满足大军攻伐所需。此番曹军出动,又在虎豹骑以外,额外抽调了邺城禁军的诸多骑兵勇士。 或许他们单人的善战程度较之于此前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前辈,已经开始下滑。但既然身披重甲、驱策良马,个人的武力其实已不足道。数千骑乃至上万骑汇集在一起,奔行于平坦旷野,自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突击力量! 这几年来,曹丕竭力维持局面,在铁骑的装备上也下了大力气,花费了大钱。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财,他甚至派出专人常驻江夏,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参予了南方奢侈品的走私。而在这上头获得的一切钱财,曹丕都交给了曹彰,曹彰都花在了铁骑的身上。 曹彰的想法很简单,虎骑始终是曹魏之长。想要战胜敌人,无非下功夫扬长避短,将己方的长处发挥到极致! 此时冲在最前方的曹军虎豹骑精锐,人从头到脚,战马从头到尾,都被钢铁所包裹住。无论是刀剑还是寻常箭矢,都根本突破不了此等重甲的防御。 而每一名铁甲骑士冲击起来,战马奔驰的速度再加上人、马、甲胄的重量,汇成绝大的冲击力,可以轻轻松松地碾碎普通步卒的队列,将步卒们一个个地踩成肉泥,甚至将寻常的骑兵撞得腾空飞起。 再怎么坚固的步卒队列,在这等强悍的冲击力面前,都是笑话。 何况虎贲营兵力才不过两千多人,不到曹军此番出动铁骑数量的五分之一。而这两千多人,大部分正在与南面大呼酣战的张辽纠缠! 此刻敌我双方近在咫尺,武器互相戳刺斫击,中者不断惨呼。虎贲中郎将向宠本人,也已几度亲自搏杀。他身边的亲信扈从,有好些都是从荆州军抽调来的骁勇将士,这会儿与同样骁勇而且强悍的张辽所部对战,几番厮杀之后,好些人都身中数十创或者断手断脚,摇摇晃晃地倒地不起。就连向宠身后的持旗甲士,都已经换了两个人。 这时候,谁能匹敌曹军铁骑?谷 曹军愈来愈近,原本兵分三路的骑队,渐渐合拢为一。而铁马奔驰的声势,愈发高涨。 这时候诸葛亮和曹军骑士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阻碍。诸葛亮已经能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容,看见他们画在甲胄表面的一头头凶残恶兽图像。陆续有能开强弓的曹军勇士向将旗所在的位置张弓抛射。有好几支箭矢带着厉啸从空中落下,打在扈从将士举起的盾牌上。 更近了,更近了! 弩手们此前退回本阵更换连弩矢匣,这时候有人忍不住大声吼道:“丞相!我们准备好了!” “柳隐。”诸葛亮沉声道。 “末将在!” “你去。” 数百士卒齐声呼喝,将数十辆大车咕噜噜地推向前方数步,瞬间出现在军阵最外缘。随即又有人从车厢里提出铁链,将车与车联接到一起,形成了一个自东北到东南的巨大弧形车城。 而每一辆车的左右,都有数人上上下下地忙碌,陆续把车辆前方的挡板放下来。还有人提着松明火把,在车辆后头奔走来去。车厢里面是什么?这会儿太阳已经渐渐往西,于是东面开口的车厢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曹彰连声冷笑。 诸葛亮果然是个书生,竟然以为此时的战场,还能像上古时那样,一车当十骑,十骑当一车?就算上古时候以战车作战,好歹也得配备甲首、参乘、御者,再配备数十名的徒步士卒来掩护。眼前这算什么?太荒唐了! 刘备竟然以这等纸上谈兵的书生为将,可见刘备也已经年老昏聩!敌军分明是送死!这是天助我曹氏,大魏当兴! 曹彰高举起手中扎着鲜艳小旗的长槊,用力向前一挥。于是骑兵们并不因为车辆的出现而停住脚步,反而开始逐渐加速。 重骑的冲击威力巨大,但因为战马负重的关系,冲锋的距离比较短,而且也不能够一下子加到最高速。眼下这个距离,正好。我看你这区区数十辆车,如何抵挡成千上万铁马的冲锋! 百步以后,重骑兵们的速度提到最高了。无数将士们纵声怒吼,将手中的长槊层层叠叠向前平端,而战马也狂热地打着响鼻,奋力向前。 只数息之间,他们就迫到了车辆前方不过三四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他们看到车辆周边的士卒们紧张到几乎扭曲的脸,看到每辆车后头,都有人拿着松明火把,正点着了什么。 究竟点着了什么?好像是车厢里像是大圆筒的东西? 下个瞬间,一股股白烟冒起,一团团的火光在白昼中仍然耀眼异常。 伴随着一声声的砰然巨响,有不计其数的金属碎片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像是成团的蜂群那样暴射而出,扑入了曹军骑兵的队列中。 那些飞舞的碎片,力量比箭矢大得太多太多了,虎豹骑引以为豪的铁甲在碎片之前就像是布袍一般脆弱,根本无法抵御。 冲在最前排的、最勇猛的将士们,有许多人连头盔带脸都被打成了肉酱;有许多人和战马身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大洞,然后鲜血像瀑布一样的涌出来;还有更多的人被打倒在地,人和战马一齐在坚硬的地面翻滚,摔到筋断骨折。 在整个战线的前方,数十丈甚至上百丈宽阔的正面,无数人同时发出痛苦到无以描述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