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乌桓
城头守军一乱,城外江东军立即响应。 孙权亲自带领中军,潘璋蒋钦等将皆身披重甲,呼啸向前。城门一开,江东甲士即涌入城中,砍瓜切菜般地冲杀起来。 整座襄平城,随着江东军入城而轰然喧闹。 烟尘滚滚,鸡飞狗叫,刀枪乱迸,人喊马嘶。 城中百姓们白日里提心吊胆,这会儿又从睡梦中惊醒,无数房舍中灯火亮了又灭,稍微机灵点的,立即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大户人家立即驱使奴仆宾客,准备武器,收拾细软、掩埋家中的贵重金银珍玩;而普通人家狼狈起身,或者往妇女脸上抹烟灰,或者扑向后院早就挖好的地窖。 江东军入城之后,辽东各将所部纷纷倒戈而降。王建、韩起两人更是亲自领部曲为先导,带着江东军扑向城中驻军大营、军政官寺、粮仓武库等地。 司马毕盛所部的营地距离武库不远。白日里厮杀受伤,失血甚多,他回营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这时被骚乱惊动,他又慌忙披甲出来探看。领着一队步卒刚出营门,便见王建手持大刀如狼似虎杀到,隔着数丈,又听王建怒喊一声:“叛臣贼子,还不跪地请降么!” 毕盛一时发愣。他投入公孙渊麾下,还是王建出面牵的线、搭的桥,本打算攀附冀尾以取富贵,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叛臣贼子?而王建这厮,又算得什么忠臣? 还没想明白,便看到王建后方无数江东甲士或持矛戟,或仗弓弩,如浪潮涌来。毕盛骂了句粗话,立将手中缳首刀丢了,噗通跪倒在地,嘶声喊道:“我忠于辽东侯!忠于孙将军!我不得不潜伏敌营,早就意图归正啊!老王,救我!你替我说句话啊!” 更多的辽东士卒眼看局势不好,各自奔逃。 别部司马、乌桓人王护留反应极快,带着部下们径往城北驰去。 在他身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阿罗槃气喘吁吁地催马跟着,毫不客气地问道:“司马,江东人就这么厉害?我们连打个照面都不敢,这么急着走?要我说,就在府里安然等着战事结束,到时候我们先看一看那孙权是何等样人。若有不妥,一路杀出城去,那些江东人也拦不住我们!” 阿罗槃的兄长,是依附于公孙氏的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阿罗槃生活在襄平数年,虽然形同人质,但地位毕竟比王护留高很多,所以讲话一点都不客气。 “那你回去,我领其他人先走。”王护留瞥了阿罗槃一眼,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阿罗槃被噎得无语。 阿罗槃听出来王护留的语气不善,当下连连冷笑。 辽东乌桓五千余落,放在哪里都是受人尊重的大势力。就算是公孙恭、公孙渊,平日也对阿罗槃客客气气。要按阿罗槃的意思,根本就不用急着走,只在府邸中守着,待到局势底定再看情形,难道那些江东人还敢得罪乌桓勇士? 王护留年纪四十多了,虽有名声,却殊少锐气,日薄西山,亏得他还有脸自称乌桓都督,统带部族中的精锐!他是给公孙氏当狗,当得没胆量了啊! 王护留没再理会阿罗槃,他催马急走,很快就赶到了城北一处熟悉的马厩。数十骑呼啦啦涌入,人人手握刀柄,大吼道:“将马匹都牵出来!若有食物饮水,也都拿出来!快快!” 王护留和几个乌桓骑士策马立于外间。 他侧耳倾听四周厮杀之响,稍稍放缓语气对阿罗槃道:“江东人的主力从南门入,东西两面都是偏师,北门眼下还安全。我们一人两马或三马,连夜长驱奔走,明早就到辽阳,与部族汇合。到那时候,部落何所去就,便可慢慢来谈,岂不比现在这样被扣着人质要强?” 在袁曹相争末期,乌桓部落于白狼山为张辽所破,随即部众四分五裂,许多部族被迫内迁。寇娄敦带着右北平乌桓部落逃往辽东,依附于公孙氏。 公孙氏对东夷各部的掌控颇为严密,乌桓人时常要奉命出兵,随同征讨,历战之下,势力不断衰弱。单于庭勉强维持着部落局面,常有奔回右北平的想法,却因为族中许多大酋的子嗣都在襄平轮班服役,兼为人质,所以不敢妄动。 眼下襄平城再度大乱,王护留立即觑得了机会,连忙领着一批年轻人潜行出来,打算乘此良机脱身。 却不曾想,族中竟有阿罗槃这等愚蠢之人。乌桓部落连辽东公孙氏都不敢得罪,眼看着大破公孙氏军队的江东人到来,竟还打算与之照面?这种年轻人无知狂妄,多半是把平日往来的那些个江东商贾,当做江东武人来评价了。 真要与江东闹将起来,此人多半立时要死。若非王护留这个乌桓都督对单于尚有几分忠诚,根本就不想对他解释什么。 阿罗槃听得王护留的言语,却露出不忿姿态。正待出言反驳,忽然道路远处有箭矢飕飕飞来。其中一支冷箭,正正插进阿罗槃的咽喉中。 鲜血噗嗤一声飞溅出来,阿罗槃抬起头,惊恐地四处看看,双手徒劳举起,企图捂住汩汩流出的血液,最后还是咚地一声栽下马去。 “敌袭!”忽然遭到袭击的乌桓骑士们大声呼喊。 好些人从马厩里奔出来,年轻气盛的数人无不抽刀盘马,意欲往放箭的方向冲杀。 王护留却勒马未动。眼看敌方一轮发箭的数量上百,他知稍一接战,立即就会被缠上。 “我们走!”他低声对身边一批关系较亲密的同族喝了一句,也不顾那些已然打马前冲之人,策马往北面去路狂奔。 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窥探,只见无数江东甲士从街道尽头奔涌出来,瞬间就如浪潮般将少量乌桓骑士吞没了。 王护留顾不得再看,拼命策马奔逃。耳听得背后箭矢破风之响和甲胄铿锵声始终没有被甩开,他催马愈发急躁,挥鞭抽得马股鲜血淋漓。 好在北门距离不远,奔过两个路口,一转弯,他就看到了大开的城门。 还没等王护留松一口气,他也同时看到了城门周边上百人高擎松明火把照亮。在火光掩映之下,城门前一整个江东甲士方阵排开,甲胄森然放光、矛戟矗立如林。 王护留猛然勒马,凝神去看阵前衣甲鲜明之将。 竟还是个熟人。 乃是此前经常来襄平,从王护留手中买过马匹的潘姓商贾。 当日这人与城门校尉宿舒关系密切,藉着宿舒的情面登门拜访。王护留与他往来时,就觉得此人性格刚强而酷好奢靡享受,与人交往挥金如土,恐怕不是寻常人物。昨天江东军攻城,王护留上城看过,才知道此人真实身份,乃是江东孙权麾下的得力干将,振威将军潘璋。 眼看乌桓人失措模样,江东军官们无不大笑,潘璋更是志得意满。 此番江东军攻入辽东,潘璋只凭着捕到了公孙恭,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功。这时他突入城内,又火急前来北门守株待兔,果然连着堵住了好几批意图趁机脱逃的东夷各部人物。 眼看王护留等人尚立马于前逡巡,潘璋向前几步:“老王,你这模样,何其狼狈?来,来。早知城中有各部的人质在,本将军哪会轻易放过?你们都请下马在这里歇着……等着我主孙将军召见吧!” 王护留长叹一声,翻身下马。(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平定
一日之间,襄平城易手。 天色微明时,城中喧哗渐歇,孙权大步直入辽东侯府,先不入正堂。 他站在正堂的阶前,挽着公孙恭的手臂,先请他认一认公孙渊的尸身。 公孙渊以利刃刺喉而死,浑身是血,脸上肌肉扭曲,甚是骇人。公孙恭竭力提起精神,看了看,轻声叹道:“是,这正是文懿。文懿的性子雄武刚强,本该是我公孙氏……” 不待他说完,孙权挥一挥手:“将尸体拖出去,枭首示众。及其家人、子女,皆斩。” 数十名甲士齐声暴吼:“是!” 公孙恭浑身发抖,想要说什么,孙权又问蒋钦:“城中不服之人,可都处置了?” 蒋钦乃是早年随孙策下江东的宿将,在如今的江东诸将中资历极深,仅次于韩当。这几年他身体不好,常常卧榻不起,故而孙权以他为护军,典领辞讼。此番江东全力以向辽东,蒋钦深知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遂带病跟从,还亲自领兵攻城。 听得孙权讯问,蒋钦出列道:“启禀吴侯,不肯降服的,都伯、曲长以上,辽东侯府下属文武官吏,是我亲自监斩;曲长以下士卒、小吏,也都悉数斩杀。” “嗯。”孙权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杀了多少人?” “不计入城时厮杀的战果,入城以后,搜捕都伯、曲长以上及文武吏员,计有四十三人。曲长以下寻常士卒,计有一千二百五十九人。一千三百零二颗脑袋,都已经挂上了城头,尸体弃置城外荒郊。另外,潘璋将军来报,他拦截到了城中东胡各部试图逃散之人二百余,其中有半数狂悖无礼,胡言乱语,他直接杀了,以慑服其余。” “好,好,非常好。”孙权抚掌而笑。 他转而又问:“既然不服之人都已处置,降伏之人呢?惠恕,你将他们安置得如何?” 辅义中郎将张温闪身出列:“启禀将军,城中降伏之人,以将军王建、城门校尉韩起、参军郭昕、司马毕盛为首,他们并已召集城中官吏、将卒两千余人,和此前协助我军的宿舒校尉一起,此时正往辽东侯府来,恳请拜见将军。” “既如此……”孙权微笑道:“公孙将军,你我一同接见他们,示以诸事底定,再厚厚地赏赐这些忠臣志士,你看可好?” 公孙恭不答。 孙权皱了皱眉,又问:“公孙将军?” 公孙恭听闻江东军直接斩杀不服者千余,已然两股颤栗,好似立足不稳;待到孙权喝问,他面色惨白,全无一丝血色:“孙,孙将军你说什么?” “我说,你我二人一起接见襄平城中的忠臣志士,可好?” 公孙恭苦笑摇头:“不敢,不敢。” 孙权见他被吓得狠了,待要劝慰几句,却听公孙恭道:“孙将军,我听说,江东气候比辽东要温和,是么?” “那是自然。” 公孙恭沉默良久,低声道:“孙将军,我的身体久病虚弱,想去江东居住,不知你能允可么?” 孙权失笑:“那自然是好的。哈哈,公孙将军,我定遣人为你营建府第,使你在江东住的舒适……” 公孙恭打断了孙权的话:“我想今日就走。” “什么?” 公孙恭竭力正视孙权,深深吸了口气:“辽东诸事,有孙车骑在,我很放心。我身体不豫,亟需休养,所以,我想今日就走,嗯,带着妻子家眷,皆去江东。” 孙权与部属们快速交换眼神,随即呵呵笑了:“也好,也好。公孙将军的身体要紧。” 他指了指身边一名将军、一名近侍:“公孙将军,这是我的部下扬威将军孙奂,这是我的侍从首领谷利。我让他们两人安排足下的江东之行,并保障足下的安全……你看这样可好?” “很好。” “那就带公孙将军下去吧!”孙权挥手示意。 孙奂按着腰刀,站到公孙恭的身边。谷利客气地道:“公孙将军请。” 公孙恭神色木然,随着两人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看他熟悉万分的议事大厅。 孙权站在正厅阶前,看着公孙恭的身影消失在某处走廊后头。他听到空中有鸣叫声掠过,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定神看去,原来是一只在院中大树筑巢的大鸟,振翅飞腾而起,直入云端。 孙权回身,向厅堂内去。 古语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如今一场翻覆的剧情已然结束,赢得胜利的,必然是有备而来的英雄。乱世纵然到了尾声,也绝不会容下宽仁、软弱而无能的首领! 孙权尽力保持着沉静姿态,其实背对众将的时候,简直压抑不住脸上的狂喜神色。他压住嗓门,沉声道:“那些在外头等着的人,让他们进来吧!让他们见见辽东的新主人!” 众将一齐躬身道:“遵命!” 其后旬月,江东后继的船队不断渡过大海,陆续抵达辽口、沓津。 江东兵马有了襄平城这个最大的据点,随即兵分多路,向辽阳、平郭、安市、新昌等各处攻去。 既然有了襄平城这个先例,襄平城里上演的情节,也在其余各地一一上演。无非打着公孙恭的旗号招降,再动用城中的内线,厚赐金帛收买守将,若都不成功,再挥军攻打。 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待到月底,辽东诸郡皆平。 江东禁戢军士剽掠,又任命各地县令、长数十人,派遣亭长、捕盗等基层吏员上千人分布各地,直领地方政务,于是民皆安堵,仿佛不知已换了新主。 公孙氏雄踞辽东数十年,带甲数万,军民数十万,覆压海东盛国、强族不知凡几。以纸面上的实力来说,公孙氏较之于僻处小半个扬州的江东孙氏一点不差。然而江东猝然起兵鲸吞,旬月之内便扫荡千里疆域,取而代之。何以如此? 数十年天下板荡,宇内豪杰竞起。多少势力在乱世中奋然割据,为一方之雄。这些势力中人,既能得逞一时,便非庸才,其麾下文武也或有超群之勇,或有非凡之智。然而一旦试图参予逐鹿,绝大多数人的势力旋起旋灭。何以如此? 看曹刘孙三家,便能知晓其中缘故。 如曹操、刘备、孙权这样的雄主,哪怕势力尚在弱小,就重视厘清制度规矩,依律计分,以建幕府。如荀彧之于曹操,诸葛亮之于刘备,二张之于孙权,都在这方面作出的特殊的贡献。 因为制度完善,体例分明,所以才能揽天下智、力之士,使居此职者称此才,上下合宜。因为制度完善,体例分明,所以疆域愈广阔,对地方的掌控愈深,能动员的力量愈大,政权中文武部属的向心力愈强。 三家之中,江东政权素来松散。这是因为江东士人的地方势力太强,与中枢隐约抗衡的缘故。可就算是松散的江东政权,终究也曾经是天下鼎足之一,是按照帝王之业来配置幕府的强权!其体例完备之政,号令严明之军,哪怕不如当年,怎也比沐猴而冠的辽东公孙氏胜出十倍百倍! 虽然此前孙氏与曹刘争衡不利,几度受挫,但孙权始终竭尽江东四郡的人力物力,维持着庞大而精密的军政体系。 他忍辱负重数年,就为了等待一个机会。 当曹魏和成都的汉室都忙于梳理内部,一时无暇扩张的时候,孙权的机会就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挑衅
早前陆议亲赴江陵,一方面采买物资以供江东出兵所需,一方面拜见雷远,恳请他对江东军事行动的谅解。 此等大事,自然不是雷远独自决定的,故而他立即遣人飞报成都中枢,同时又督促江州方面的吴班、廖化,多遣密谍、斥候,尽量把握江东军的动向。 十日之后,诸葛亮亲自回书江陵,书信中的意思是:请雷远调集精卒,稍稍移驻东线。若江东果然能够夺下辽东,并履行他们扰动曹魏北疆的承诺,则此部兵力引而不发可也。而江东军的主力若在辽东覆灭或遭重创,少不得要劳烦雷远率军稳定扬州局面,为皇后的兄长分忧了。 自赤壁大战之后,天下强权或有默契一般,每隔三年或四年,发起大规模的战争。皆因小打小闹已经没了意义,想要决战决胜,非经数年的生聚教训不可。 荆、交两州在前年的大战中虽然取胜,但兵员、物资的损失都庞大异常。之后休养生息,虽元气渐复,也一时无力调大军、兴大战、好在中枢只要雷远以少量精锐兵力见机行事,那倒没有问题。 雷远遂令原本驻扎在江陵的邓范、王平两部一万人东进。邓范驻扎于鄂县,王平则进一步向东,直接驻军入柴桑。 鄂县乃江滨兵马之地,居荆州与江州的水道中段。雷远统领三州军务后,在鄂县东面的虎林、樊山设置军屯,作为沿江的重要军事要塞。 而柴桑则是江州的军事枢纽,建威将军、前护军吴班所部便驻扎在此。 鄂县距离柴桑四百八十里,水军全速顺流而下,两日可达。而与柴桑隔着彭蠡泽对峙的,便是江东的军事重镇彭泽县,两地的距离只有六十里。 江州方面,柴桑吴班所部、南昌廖化所部的兵力一向充实,本来就面对江东不处下风。再加上邓范和王平所部的支持,其威慑的意图堂而皇之,再明确不过。 而就在这种威慑之下,孙权连颁将令,使江东军船大举集合,运载兵马北上一搏,且不论目的究竟如何,其眼光、胆量、下决心的勇气,真是非同小可。 这一日,王平所部驻扎已定。吴班亲自入营拜会,又请王平随他一同登临水军船队巡行江湖,并例行探察对面江东军的动向。吴班和王平两人也是老熟人了,当年雷远领着王平等人在葛陵火场恶战,几死于许褚之手,多亏了吴班领着弓弩手在侧翼虚张声势,才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随着雷远的身份渐高,两人先后都成了统领重兵的高级军官,彼此一年多没见了。吴班出面邀请,王平欣然从命。 江州水军的规模不如荆州、交州水军,其活动范围主要局限在彭蠡泽,纯以军船为主,共计船只两百余艘。这些军船大都是近年新建的,大部分都是江津港和巴丘的船厂所出。 考虑到作战需要,江州军船的船体普遍小而坚固,行进快捷。如赤马、先登等舟,皆用厚重木料建造,再以牛皮覆盖船体,只留出箭孔和观察孔,仿佛飘浮在水面的鼋、鳄之类披甲动物。在船头还额外装着覆盖铁甲的尖锐撞角,用于战阵冲撞。 数月前,吴班曾领一队船只顺江直放,直抵皖口周边,遭江东水军拦截。吴班摆出不惜撞船的架势,硬生生在江东如林樯橹之中冲了出来,安然返回柴桑。 这一日军船的行进路线,是先往江北,看过寻阳、松兹一线,再折而往南,从彭泽县的江东水军大营前经过。 站在军船上眺望,只见江湖之畔,东西两侧,俱都设有烽燧,警戒森严,哨骑不断。 江东方面因少城池为凭,近年来多建坚固的军堡占据形胜之地,堡垒中旌旗遍布,远远闻听号角不绝。临水的堡垒都设有自如开阖水门,时有飞舟、艨艟出入,舟上将士虽看不清面貌,隐约只见军械齐备,人皆肃然直立,非松散的乱军。 吴班和王平都是久经沙场之将,虽不把江东军放在眼里,却也觉得彼等防御甚严,绝非一战可下。 “这会儿我们顺风,再近些看看。”吴班转身吩咐水军都尉。 诸多船只在水面上划出波纹,一齐向江东水寨逼近,其行动颇具挑衅意味。 迫近到两里左右,水寨的望楼上,眺望的士卒开始挥动旗帜示意警戒,弓弩手有条不紊地登上寨墙上凸出的墩台,并有鸣镝连响,开始向远处的军屯传讯示意。 吴班叹了一声:“都说江东军的精锐去了辽东,又调动了上千艘的军船来运送军队、维系后勤物资供给。然而,以我在江州所见,留在江东本地的兵力依旧严整,守备也如往常那般有条不紊,并没有觑得什么空子呢?” 王平眺望良久,点头道:“江东虽然地少兵寡,却终究经过整整五年的休养将息,部伍都久经训练。难怪雷将军始终都说,眼前不考虑武力夺取江东……看他们的部伍情形,用来自保,实在是绰绰有余的。” 两人再看片刻,正对面的一处水寨中鼓声隆隆,水门开处,一只船队驶出。 船队以艨艟大舰居中,两侧快船如展开如巨翼。虽是逆风,行船却依旧灵巧,快船两侧的船桨整齐划一地高举起来,然后插入江水中滑动。数十船桨起伏有序,快船行驶如飞,渐有包抄之意。 “江东水军训练有素,确实有一套。” 吴班点头赞叹两句,再要说什么,后面水军都尉登上飞庐:“将军,咱们是否要变阵与之抗衡?” 吴班这两年,渐渐把江州的水陆两军都管制自如了,又按照自己的经验和眼光做了很多调整和提升,正在雄心勃勃的时候。之前已经好几次与江东水军正面对上,彼此船只磕碰威胁了。 好在他总算记得王平带来江陵方面的要求,要他“引而不发”。 “发旗语,收拢本方船队,撤离!今日我们且不纠缠!” “遵命!” 水军都尉往上层雀室挥旗吹号,江州水军二十余艘船只同时转向。 江东水寨内部。 陆议轻笑了两声,沿着木梯从高耸的望楼下来。 绥南将军全琮自侧边跟上,忧心地道:“这帮江州人甚是可恶,或许他们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孙权宣布要攻伐辽东,到实际出行,期间才两三个月时间。不谈军事上的准备多么仓猝,即使在江东政权内部,其实也没能统一意见,诸多宿将对此多有疑虑。 陆议一脸轻松地摇了摇头:“子璜放心,他们看不了我们的笑话。” “伯言是说?” 陆议从袖中取出军文:“我今日来此,就是要请子璜看一看文书。孙将军已经拿下辽东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天意
“公孙氏的势力已经全数平定。公孙恭本人,及其家人亲眷,都被送上了驶向江东的海船。”陆议看看全琮的神色,加重语气:“这份文书是吴侯亲笔书写,以快船连夜送到。他说,辽东已经在我们手里了!” 自周郎病逝,导致荆州之地丧失以后,江东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开疆辟土,每一次尝试,最后都迎来羞辱的失败。直到这一次,孙权亲领精锐,飞越数千里海路,一举拿下辽东,便拿下了上千里的土地,四五个郡国,数十万军民! 这是十三年来从没有过的巨大成功,几乎把江东的控制区域扩张了一倍! 这样的胜利,实在难得。过程中的干脆利落,又足见水准。怪不得孙权要亲自书信,以向群臣展示。 全琮接过书信,匆匆扫过两眼,勉强笑了两声:“呵呵。” “怎么,子璜你竟不高兴么?” 全琮招手让一名扈从过来:“你登望楼观察,江州军船退到五里以外,我们就不追赶,以旗语召回船队。” 那扈从匆匆去了。 全琮与陆议并肩走在营间道路上。正撞见一队士卒扛着尖头的木栅栏奔来,两人稍稍让到路边,挥手让士卒们赶紧通过。 又走了两步,全琮继续道:“伯言,纵使得了辽东又如何?” 陆议见扈从们都在稍远处,于是皱眉道:“子璜,终究那也是一条出路。如今交州、益州、凉州等地之人……” “那有什么意义!”全琮提高嗓音,喝了一句。 陆议脚步一顿。 “伯言,我大概知道,你去江陵说服雷远,用得便是这样一些托辞。无非是说,交州、益州、凉州等地的世族都有意开拓边疆、域外,我江东也有意效法他们,以辽东为边疆,经营乐浪、带方周边的万里苍莽,以图江东的利益。” “没错。”陆议徐徐道:“要说动江陵,要使江陵方面乃至成都,乐见我们的举措,总得有个理由。子璜是聪明人,当知我这般说的目的。这是在暗示着,日后愿把我江东置于刘氏臣子的地位,想来成都朝廷是很乐意听的。” “如此屈辱,就为了辽东……”全琮摇了摇头。 这时候两人将至中军帐,全琮稍稍加快脚步,请陆议入内。 “子璜,除了辽东,我们还有哪里可以施展?”陆议叹气道:“时局如此,那好歹是条路!” 全琮站在大帐门口,回身向外看了两眼,走进来,掩上帷幕,放低些声音:“可那样的路,有什么意义?” 他凝视陆议,又道:“那样的路,我们如果想走,什么时候不能走?当年曹公挥军数十万下江东时,当年荆州、交州之军顺江而下时,我们若奉吴侯而降,那不就得了,何必还这么折腾?难道曹氏、刘氏管控江东,还能阻拦我们开拓域外?难道伯言、休穆你们去收拾公孙氏,会比较困难些?” 这样的言语,那是真得关上门说了。 “子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全琮有些焦躁。他凑近陆议,沉声道:“我的意思很明白了!伯言,你我相熟,又非初交,我说些坦诚言语,你又何必伪饰?” 陆议沉默了片刻。 全琮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孙氏虽系吴郡土著,但其家门寒素,又无学问积累,与数百年来立足当地的高门世胄非是一路。后来孙策下江东,依靠的武力,乃是淮泗一带的豪强和流民武装,对江东士族来说,孙策及其同伴们乃是外来的征服者,而非回到家乡,代表乡人利益的正义之师。 孙策以强大武力平定吴、会,过程中诛杀地方英豪不计其数。如会稽周氏、盛氏、魏氏、吴郡高氏、王氏等诸多赫赫有名的宗族无辜被戮,其遗类流离,湮没林莽,言之可为怆然。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还是当年与孙坚有旧,升过堂,拜过母的,而孙策夺其命,破其族,竟无一丝犹豫。 便如陆议这样的江东股肱之臣,其宗族早年也曾遭孙氏屠戮,死伤惨重。 由此看来,江东士族实与孙氏仇深似海,几有不共戴天之势。 为什么后来两方携手?孙权的怀柔手段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关键在于,当时中原板荡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孙氏的力量、孙氏的声威,仿佛有帝王之像,仿佛能够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为江东士族带来美好的前程。 为了那个美好前程,江东士族才咽下了仇恨,一个个地出来当官,摆出种种忠诚的姿态,为了仇人的事业奔忙于军政两途。 但如果那个美好的前程不存在了呢?如果最终的结果就只这样,孙氏凭什么还高踞于江东士族之上?江东士族又何必非得与之虚与委蛇? 如果要向某一个真正的强权屈膝,江东士族又不是自己不能干,何必非要让孙氏带这个头? 如果要按照这个强权的心意去开拓边疆、域外,江东士族积攒了那么多年打击山越的经验,难道就不能用之于夫馀、沃沮、挹娄或者高句丽? 孙氏麾下有勇猛之兵,江东士族难道没有?孙氏擅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江东士族难道不会? 如今江东士族却在陆议的推动下,为孙氏筹备钱粮物资,为孙氏维持江东四郡的本据,为孙氏抵御汉室朝廷之兵的虎视眈眈…… 是,吴侯总算不负所望,夺取了辽东。 且不论那地方与江东远隔数千里的大海,万一青徐形势变动,两地立即就断绝联系,好歹看起来,辽东五郡之地,也算是一块可堪入嘴的肥肉。但那对江东士族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全琮不用想就知道,辽东那里的利益,全都会落入孙氏的掌控。孙氏自然有其忠诚的铁杆部下,他们必然得到分润好处,会为了控制辽东而欢欣鼓舞。但其他人呢?吴侯绝不会把这块肥肉让给外人,那么外人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两个理由。”陆议忽然道。 全琮端然坐正:“伯言,我在此洗耳恭听。” “其中一个理由,很简单。吴侯要控制辽东,必定要不断投入孙氏的力量,我们在此把江东经营得愈是稳妥,提供给吴侯的物资愈是充足,吴侯就愈会放心地长驻辽东。或许到了某个时候,青徐,乃至天下局势有变,孙氏在辽东,而我们在江东。两地隔绝,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 全琮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倒也可以接受。伯言,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个理由,现在还不能说。” “不能说?”全琮皱眉。 “是,现在还没到能说的时候,子璜,你且安心等一等。” 两人默然片刻,陆议想了想,又道:“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匹夫之志犹不可夺,何况吴侯?吴侯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终不能长久屈膝于他人。子璜,你知道对吴侯来说,什么才会令他放弃?” “伯言,我哪里知道,你且说来。” 陆议喟然道:“唯有天意。”(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逆臣
第二个原因,陆议终究没有说明。 但他既然能将之归结到天意,那就是在含蓄告诉全琮,至少不必担心江东人会因此而流额外的血。 全琮起身,想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道:“就这样吧,我去巡营。” 他是绥南将军、鄱阳太守,东府所施加给江东的压力,倒有大半直接由他对着。柴桑一线增兵以后,汉军水陆部队时常巡逻迫近,说是挑衅也好,说是试探也好,全琮一丁点都不敢疏忽。 陆议也告辞折返。 陆议是江东士族中有威望、有号召力的一个,却非江东士人的首领,许多决定、许多默契,都需要他一次次地拜访、商议而成,他要顾着的,可不止全琮这一处。 两人的讨论点到为止,而局势变化的过程,始终如同陆议向雷远承诺的那般。 章武三年五月起,孙权在控制了辽东诸郡之后,开始分派部属,招徕远近东胡部族,抚之以恩,授之以顺逆之理。若降伏,择其国族才勇者入襄平效力,凡有不服,遣军讨之。 七月下旬,孙权将军蒋钦引军迫降乌桓单于寇娄敦。复遣将军潘璋攻乌桓大人楼班、苏仆延于医巫闾山,一战悉平,皆斩之。 八月,寇娄敦降而后叛,起兵攻打玄菟等地,蒋钦攻之不克,病亡于军中。将军孙邻急领江东五校之兵出击,斩寇娄敦,拥立王扶留为乌桓大人。 此时高句丽王拔奇率众万人,复归纥升骨城,并寇西安平等地,攻打依附孙氏的高句丽别种小水貊,韩当领兵救援,逆击拔奇所部,败之。 高句丽复诱使扶余、沃沮等濊貊种落往攻辽东,将军朱然击败之,斩获首虏三千余级,迫降军民八千余户,使扶余王入居襄平。 旬月之后,濊貊别种十余部会同辰韩之兵,围乐浪。孙权遣朱然、周贺等救之。朱然由海道进军,数千人兵集阵整,声势煊赫而行,东夷各部观者无不大惊,一站溃败。朱然斩首千五百级而还,三韩皆遣使降伏。 此时东部鲜卑大人素利、弥加、阙机等,为孙氏军威所慑,亦遣使者入襄平拜会,孙权厚赐使者金、银、蜀锦等物,并赠以刀剑、甲胄。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曹魏的护鲜卑校尉得知。 曹魏设在幽州的护鲜卑校尉有两人,牵招驻在昌平,主要面对中部鲜卑,解俊驻在辽西令支,主要面对东部鲜卑。 两名护鲜卑校尉,大体来说都采取远交近攻之策,驻在昌平的,对中部鲜卑苛严而对东部鲜卑宽厚,驻在辽西的,则反之。这样一来,恰可以促使鲜卑各部不断分裂,在曹魏政权又拉又打的手段下分崩离析。 然而孙氏的势力进入辽东以后,立即就使东部鲜卑有了新的选择。素利、弥加、阙机得到了孙氏的馈赠,实力上未必增强,胆子却大了很多,从北面给幽州带来了相当的压力。甚至就连长期游荡于塞外的汉人首领公孙集,也转而投向了孙权。 公孙氏在名义上乃是曹魏臣属,地位同于孙权。如今孙权竟然远涉千里海疆攻灭公孙氏政权,曹魏方面早该有所反应。 但一来孙权动手太快,二来恰逢负责幽州军事的度辽将军阎柔病逝,数月之内,曹魏朝廷竟没有商议出妥善的办法。 待到东部鲜卑被孙氏召诱,驻在辽西的护鲜卑校尉解俊仍不敢妄动,只以别将领兵千余,并召辽西鲜卑别部莫护跋所部数千人潜进,觑看辽东情形。潘璋、徐盛领兵拒之,斩解俊所遣别将及莫护跋等人,徙其部于险渎。 自从曹操病逝以后,曹丕虽即位称帝,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却难免下滑,在此局面下,他将国都设在邺城,愈发仰赖于冀州。此时孙权竟然敢动刀兵,若他勾连北方鲜卑,幽州、并州皆受影响,连带着冀州也一日数惊,不作反应是真不行了。 曹丕遂以虎牙将军鲜于辅持节督幽州军事,统一管辖幽州文武如牵招、王雄等,聚兵备战,并遣太常卿邢贞出面,往幽州责问孙权何以行此悖逆之事。 孰料邢贞行至辽隧,孙权以兵阻止,拒不奉诏。 刑侦无功而返。 曹丕大怒,遂以太尉于禁统兵,平北将军夏侯尚辅助,起河间、渤海、中山、安平、巨鹿等地州郡兵五万进入幽州。 十月底,两军在辽西狭长的走廊地带对峙,先后以少量步骑彼此对战,各自都有上千人的死伤。 不久后冬季雨雪连绵,前有辽泽阻路,后方道路泥泞不通。曹军不得不暂时退兵。而孙权所部本拟再战,忽遭寒潮袭击,士卒多有冻馁之患。 自渡海以来,孙权将自己带来的江东军精锐与辽东本地的武力渐渐掺杂,统合为一。但江东人始终都是大军的骨干,是忠诚可靠的基本保障。 江东人绝少接触辽东的酷寒,秋冬以后本来就是强撑着作战,这下大批病倒,孙权顿时觉得自己对军队的控制不稳,他无心再战,也乘机退回襄平。 北方战事稍歇,曹丕诏令于禁等人不必回朝,直接驻在幽州整军经武;又发邺城精兵四万即日起行,预备至开春时再战。 号令既下,数年不曾出外作战的邺城禁军络绎不绝于道,自邺城到北疆的几条大路上,俱都旌旗蔽日,矛戟如林。另外,从兖州、豫州等地又征发粮秣物资,包括各种粮食、马料、寒衣、武器等不计其数,俱都填充入幽州的府库。 与此同时,曹魏又行文天下州郡,废除孙权车骑将军、吴侯之位,再令曹休、张辽起扬州之众威慑以渡江南下。 某一日大朝会上,曹丕正说着其它事务,忽然想起孙权的长子孙登仍在邺城为质,于是令宿卫甲士立即将之抓捕来斩首示众。 此等大逆之臣的人质,早该杀了。朝堂上群臣并无意见,甚至觉得这种事还要拖到大朝会上说,未免有些荒唐。 却不料皇帝的亲信重臣,抚军大将军、给事中司马懿竟然出面苦劝,说什么此举大不利于新朝宽宏态度,非招徕远人的手段。 司马懿的性格素来柔顺,很少与皇帝意见冲突,这回却格外坚定,就在朝堂上上百臣僚面前硬顶了皇帝好几回。总算曹丕并非一意孤行之主,终于压下无名之火,但仍勒令将孙登圈禁看管,不许其对外交通。 曹丕的身体不好,因为这一桩事,似乎没了精神。朝会上其余琐事,他很明显地勉强应付。 待到朝会结束,诸官向皇帝行礼之后,开始退出。 曹丕忽令校事官来,请司马懿到铜雀园相见。 大司马录尚书事曹真暗中发笑,觉得司马懿非得在这种小事上驳皇帝的面子,皇帝虽然退让,事后必定要加以训斥。却不料他刚抬脚走几步,那校事官转来,请他也到铜雀园相见。 曹真稍一迟疑,校事官紧走几步,又叫住了快要出殿门的张郃。 曹真和张郃对视一眼,都觉茫然。却见司马懿已经走在前头,连忙跟上。 因为朝会在文昌殿举行,距离铜雀园不远。三人从端门旁边的角门出,沿着长明沟向东,穿过几条深巷和朱门,便到山林碧水交相掩映的铜雀园。 此地既是皇帝休闲之所,也靠近宿卫虎士的驻地铜雀台。三人走不多远,便觉周围宿卫甲士林立,防备的很是森严。(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禁锢
曹真很少看见铜雀园中如此整肃模样,一时间愣了愣。 后退垂首趋步的张郃猝不及防,差点撞了上来,连连致歉。 曹真顾不得与张郃多言,他往前几步,追上了司马懿,脸色严肃异常:“仲达,陛下此番召见,可有什么要事?” 当年曹操病亡,大军溃败,曹氏政权几乎人心离散。曹丕毅然抛弃长安,带领关中兵马数万人星夜赶回雒阳,猝不及防地压倒了一直与他对抗的曹彰,又以雷霆手段掌控邺城,一口气诛杀曹植的支持者数百人。最终在极度恶劣的局面下收拢人心,即位称帝。其手段、眼光,甚是高明,至少曹真是敬重且服气的。 故而在他出任大司马录尚书事以后,尽心竭力地发挥自己曹氏宗族重将的作用,与司马懿共同掌控朝廷中枢,稳定局面,重整旗鼓,再聚曹军的元气。 但他心中一直有个极大的隐忧。 那就是曹丕的健康状况。 正因为他是亲近重臣,所以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的隐秘。他知道曹丕自从那年关中大战受了重伤,始终身体虚弱,不能痊愈。及至去年入冬,皇帝无意间受了凉,随即就大病百余日,一度卧床不起。过程中更有胸痛、咳嗽、咯血的可怕症状。 今日他在朝会上也注意过了,显然皇帝的神情倦怠,面色也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色。哪怕是在与司马懿争执的时候,言语也显得中气不足。哪怕看起来不似急病,但皇帝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比之前更差了。 此时铜雀园中戒备森严,而皇帝密使亲信重臣来见,刹那间曹真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是皇帝要托孤?” 司马懿仿佛看透了曹真的心思。他嘴角咧出个笑容,着摇了摇头:“子丹不要多想。且随我来,咱们再走数百步就到。” “好,好。”曹真一点都不因此而宽慰,他忧心忡忡应了两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去看张郃。 如今的朝廷八公当政,其下又有钟繇、刘晔等诸多高官贵胄各司其职,张郃虽然也是大将,却绝无可能越过那么多的重臣,参予到中枢大政的讨论。那么,皇帝为什么要召见他? 张郃注意到了曹真的眼光,他猛地缩了缩脖颈,干笑两声。 前头司马懿已经走远了,曹真赶紧加快脚步。 三人沿着用小石子堆砌成的小路踏过,脚步发出哗哗的轻响。冬天的阳光被园苑中的高耸林木遮挡,长长的阴影像是许多只巨手,一次次地抓下来。不知为何,曹真生出格外的紧张情绪,他一不注意,脚尖绊在地面的凸起,几乎打了个踉跄。 好在司马懿立即抬手,扶住了曹真。 “子丹,我们到了。” 眼前是一处钓台,钓台四周,摆着几个取暖用的铜炉。钓台上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皇帝。 还有两人是谁?怎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端坐? 曹真揉了揉眼睛,抢上几步:“任城王?野王侯?” 两人都颔首:“子丹,好久不见!” 这两人,竟然是曹彰和曹洪! 在曹公病逝以后不久,夏侯惇也随即病逝。曹彰和曹洪二人,便成了曹氏亲旧肺腑、宗族武人中地位最高,也最具实际领兵作战才能之人。但这两人,都已经被逐出朝廷中枢很久了。 之前魏王病逝于军中,而曹彰随同在侧,据说得到了魏王亲口吩咐遗言,但谁也没有听到过这个遗言的内容。之后曹彰聚集残兵败将于宛城,为魏王发丧,请诸兄弟皆来。 此举,自然是他试图奠定自己继承人地位的手段。孰料曹丕竟然与刘备达成协议,放弃长安,火速率军赶到南阳。而且就在曹丕进入南阳的当天,司马懿策动了聚兵于宛城周边的曹休、曹真、于禁、张郃等将,瞬间便使曹彰的势力如雪之融。 紧接着曹丕即位为魏王,又建制称帝,重整人心。他下诏以曹彰受命北伐,清定朔土之功,增邑五千,并前万户,勒令曹彰就国,又先后使曹彰进爵为公,为王。 这种王侯之封,就连补偿都算不上。任谁都知道,曹彰已经过气了,这个争夺权力的失败者实际上已遭禁锢,只有在封国郁郁而终的一条路走。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就能在所有人懵然无知的情况下来到了邺城,并且成了皇帝的座上客? 至于曹洪…… 曹洪本是魏王曹操亲自任命的征西将军,负责领兵五万,辅佐当时的五官中郎将治理关中。起初他与曹丕合作甚是愉快,但后来曹丕招引部属,逐渐营建起了自身势力,并在军务上头得到阎行、郭淮等将的支撑,于是曹洪的地位无形中被压抑了,他本人对此颇为不满。 建安二十四年末,曹丕为了尽快折返中原,不惜接收刘备的胁迫,拱手让出长安,此举使得曹洪深为不满。 待到曹丕登基为帝,曹洪被置于闲散职位,他仍然好几次对外叙说此事,埋怨曹丕不战而失疆土。 三番五次之后,终于惹得曹丕发怒,某日藉着曹洪门客犯法的缘由,将之打入大牢,意图处死。当时曹真还曾专门为曹洪求情,据说卞太后也出面劝阻,终于免去曹洪死罪,将之免为庶人。 可这个被皇帝深深厌恶的庶人,此刻却也出现在了铜雀园?看他的表情,还甚是放松,并没有半点紧张畏惧的神色?他什么时候又得了启用?我这个巨细无遗总领朝政的大司马录尚书事,竟然一丁点都不知情? 曹真目愣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立即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所知道的朝廷政争,竟是假的吗!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有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始终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与闻其中! 他去看司马懿,只见司马懿恭谨向前,熟络地与曹洪、曹彰寒暄几句,一点都不惊讶。 仲达这厮,忒奸滑了! 他早就知道!说不定他早就参与! 曹真猛地扭头,再去看张郃。却见张郃张着嘴,乜着眼,呆如一个发愣的鹌鹑。 还好,总算还有比我曹子丹更惊讶的。 曹真稍稍舒坦些。他连忙抢上几步,拜见皇帝,再向曹洪、曹彰问好。 曹丕微微颔首,向司马懿叮嘱道:“孙登既受禁锢,日常的奉养必阙。仲达你曾经去江东见过孙权,就以这个名义,多去看望孙登,馈赠些物资……免得孙权担心我们亏待了他的儿子。” 司马懿躬身应是。 “另外,文远怎么还没到?他不是昨日就到阳平亭了么?” 司马懿禀道:“文远途中得病,所以慢了。已经让卢子家去迎接,想必很快就来。” 卢子家便是卢毓,早先为五官中郎将门下赋曹,后来历任冀州主簿、丞相法曹令史。曹魏践祚,卢毓出任黄门侍郎。此人一向是皇帝的亲信,看来这场密谋,卢毓也参予其中。 而文远,自然就是本该与大将军扬州牧曹休携手,在大江之畔耀武扬威的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了。这位虎将当年曾以数百精骑破乌桓,以八百人破吴军十万,还曾与关羽在战场上正面相对,全身而还。 这几年曹军外姓名将也多有凋零,以个人的勇名来说,张辽已经是重将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想到这里,曹真悚然吃惊。 皇帝使曹休沿江动兵,而暗中召回张辽,必有绝大的缘故! “这件事,少不得文远的协助……那就再等一会儿。”皇帝拢了拢袍服,轻声道。 曹真坐在下首,悄悄觑一眼皇帝的神色。分明他一如往常那样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掩藏在厚厚毛裘下的颧骨高高凸起,可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罕见的凶狠绝然之色。那不是天子该有的气势,而更像是乱世中意图奋起一搏的枭雄。(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机会(上)
皇帝既然这般说了,重臣们便耐心等待。 铜雀园中内外寂静,万籁无声。唯有摆在钓台周围的铜炉里,偶尔爆出噼啪轻响,几枚火星飘飘荡荡地飞起,落在曹丕的皮裘上,将白色的绒毛燎出一点焦黑,然后慢慢凐灭了。 铜炉上温着热汤,司马懿殷勤地打了两盏,递给曹真和张郃。 曹彰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大步走到钓台的边缘。 钓台下方的水面已经结了薄冰,湖畔密布的芦苇都已枯死,大片的树林只剩枝丫,视野很开阔,冬季的阳光透过树梢,在薄冰上反射出白光。 曹彰向四周眺望了一番,沉声道:“这里倒是没变。” 他转回身,看着曹丕,嗤笑两声:“我本以为,子桓你当上了皇帝,总该修一修宫室,至少起几座楼台。” 曹丕将皮裘裹得紧些,面无表情地道:“我没那闲暇工夫。那是子建会做的事,所以他再也没机会了。” 曹彰仰起头,大笑了两声。 远处林间有几名宿卫虎士下意识地往这边看了两眼,手按刀柄,使得甲胄发出铿然轻响,然后又恢复笔直肃立的样子。 林间脚步声响,一名武将不紧不慢地走来。脚步并不特别有力,但在场的武人都分明感到了,那仿佛将要奔赴沙场的坚决之意。 张辽来了。 “文远,请坐。”皇帝客气地道:“听闻你身体不好,但此番战事关系重大,不得不劳烦文远。” 张辽行礼如仪:“为国家效死,张辽之愿也。” “好!好!既如此,便说正事。”曹丕转而环视众人:“我们蛰伏许久,也准备了许久。现在,讨伐刘备的时机,已经到了。” 曹真正在喝汤,一时间几乎呛着。他竭力调整呼吸,喘了好几口粗气。 在他下首的张郃也愕然失色,完全没想到皇帝的目标竟然是刘备。 “这时候讨伐刘备?” “难道说……”曹真心念急转,想到了其中的缘故:“孙权和我们的对抗,根本就是在做戏!孙权要夺取辽东,皇帝早就知道了!” 曹真与张郃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宿将,瞬间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而震惊过后,两人迎来的是更大的震惊。 再看坐在对面的张辽,虽然面上神情不动,手中杯盏里的热汤,却也泛起了一阵涟漪。 曹丕满意地看着臣子们的表情。 当日父亲常对他说,为人主者操术以御下,自家要君心莫测。知道的说不知道,没有的说有,务必要时时刻刻都声东击西,虚实难测,这样才能使臣下始终难以揣度君心,不敢欺君罔上。 那是有点难的。 不过今天这样子,挺好。至少曹真他们几个,是实实在在被吓住了,不枉我前后许久费尽心机。 “仲达。” “在。” “整桩谋划的前因后果,你给大家说一说。” “是。” 当日曹操在荆襄战事失败后折返南阳,途中病逝于舟船之上。 临死前他对曹彰说,刘玄德当世英雄,如今羽翼丰满,只待一飞冲天。从此以后,天下无人可敌。这样的对手,连我曹孟德都要吃亏,如你们这些小儿辈,便是十个八个捆在一起,也经不住刘备的一击。 就算你们还能勉强维持局势,刘备驱动汉室复兴的大潮以碾压曹魏,必如摧枯拉朽。 好在刘备并非全无破绽。 他的眼光太长远了,数十年来都是如此。曹操再清楚不过。哪怕刘备再落魄的时候,他都会想着最远的目标,而即将胜利的时候,更是如此。 换了曹操,在击败了敌军主力之后,一定会竭尽全力地乘胜追击,将敌人彻底地粉碎,一次性地永绝后患。其它天大的事,日后慢慢再说。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但刘备不会这么做。 他的事业愈庞大,就愈爱惜羽毛。他不仅要维持自己仁德的名声,还想要在平定天下的过程中,一步步重建汉家仁德泽被,与民休息的传统;树立汉室朝廷的格局和威望;推行与先汉后汉皆不同,而能被季汉所长期沿用的规矩……这才是刘备乃至诸葛亮之流最看重的东西,他们觉得,这些事的意义远迈战场上的胜利。 所以在这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之后,刘备多半会稍稍放缓脚步,不急于扩张,而把目光暂时投向内部。 刘备要把精力投注在那些自以为的百年大计上头,曹魏却不需要。曹氏政权从来都是实际的,首先打败敌人,否则万事休提。 所以这个时间段,便是曹魏能够利用的。 刘备和他的文武群臣大可以忙着为新生的汉室奠定万世基业,去忙那些零零碎碎的政务,曹氏的文臣武将们只需要砥砺爪牙,制造或者等待一个在战场上粉碎敌人的机会…… “仲达,说得这些太远了,眼下我们哪来的机会?”曹真忍不住问道。 司马懿露出森白的牙齿,笑了起来:“真有一个机会!” 他提高嗓音道:“从去年起,成都的汉家朝廷为了安抚辖区内的诸多豪强大族、解决他们的财政问题,开始有意识地推动豪强大族向边疆、域外投入实力。过程中,他们在交州、益州、凉州乃至关中等地的兵力,也会相应出动,以作后援。为了确保过程中不受到我们的影响,他们又与孙权达成协议,要求孙权策动辽东等地叛乱,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结果孙权这狡诈的狐狸,自己拿下了辽东,与我们直接对上了。”曹真冷笑。 “那也无妨。终究都需要我军与孙氏对战一遭,才能瞒得过人。”司马懿颔首:“此时刘备看来,我军的主力一分为二,一部分在辽东,一部分在江东。所以他们大可以安安稳稳地推进他们的大计,把手伸向南海、南中乃至河西、西域遥远之处。” “这又如何?” “子丹当是记得,去年春天,刘备遣部属通使西域,至深冬顺利折返。随即车骑将军张飞发精卒两万五千人,穿行大漠戈壁,威临西域诸国,降伏河西四郡四千里之地,收户口十五万,并遣使携玉石、香料、夜明珠、西域龙马等送往成都。” “是。”曹真叹气。那一场征战,汉军在河西四郡几乎兵不血刃,张既、苏则、张恭、胡遵等人陆续降伏。但他们已在与曹氏政权隔绝的情况下坚持了两年,曹氏也实在没有指责他们的理由。 得到张既、苏则、张恭、胡遵等人的协助之后,张飞引汉军继续前进,直接深入西域。汉军兵分南北两路,一走尹吾,往高昌,直抵秦海畔的尉梨城,于此地设立西域戊己校尉府,置民屯田,并召会车师、高昌、乌孙等国;另一路越过大漠,进驻蒲昌海附近的海头城,于此地设立西域长史府,同样灌溉蓄水,置民屯田。 这都是成都汉室朝廷大张旗鼓宣扬的盛事,并不瞒着谁人,很容易打探到。 “可这些……和仲达说的机会,有什么关系?”曹真仍然不解。 “今年三月的时候,成都方面又有消息传来,说张飞在西域的经营很是得力。今年下半年起,西域大国如龟兹、于寘、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都会派出贵使甚至国王本人,于正旦之日亲奉朝贡,略如汉家故事。因为此事的象征意义重大,刘备已经决定了,朝贡仪式不能放在成都,必得在长安方可。”(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机会(下)
“放在长安?然后呢?” 司马懿随手蘸了些热汤,在面前的案几点划图形:“子丹你看,因为我军的主力在辽东和江淮,所以直到现在,刘备方面并没有在关中做特殊的军事准备。荆州、交州、江州之军修整如故,而益州军未动,凉州和关中方面,主要的精力仍在西域。我们探察得十分清楚,明年正旦前后,刘备和群臣皆在长安,而负责军事的,只有黄权所部和陈到所部。” “黄权为卫将军,麾下有至少两万人,陈到为翊军将军,统领刘备的本部精锐,麾下应有一万人。”曹真立即道:“三万人驻在关中,再加上各地郡县之兵,宛如铁桶,哪里是好对付的?” “子丹所想的,我们早已经算定了。”司马懿明白曹真的意思,继续点划解说:“以我们的了解,黄权所部除了少量驻在长安以外,大部猥集于华阴、潼关、蒲坂一线。而陈到所部万人虽日常驻在长安,但为了配合西域诸国朝贡的盛事,他们至少有七成以上的兵力,会转往关中各地,负责着鲜明甲胄、浩荡旗帜,以接应西域诸国的使节,在通往长安的全程展现汉家威风。” “也就是说……”曹真盯着司马懿划出的图形沉吟良久,转而问道:“可有舆图?” “有,有。” 在这场机密的谋划中,司马懿甚是活跃。他以抚军大将军之尊,一溜小跑往远处的宿卫奔去,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铺开舆图:“子丹,你看。” 曹真转而再看舆图,司马懿在他身旁弯腰解释:“诸国朝贡是在正旦,不过,各国使节必在长安盘桓,不会事毕即回。他们是来做生意的,前后怎也得周旋一到两个月。而刘备为了展示汉家天下平定,旧都载清,也必定会在长安陪着……这是汉室的门面,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也就是说,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刘备和他的朝廷群臣都在长安,而负责守备的兵力,便如我方才所说,或在潼关、华阴、蒲坂,或散在关中各地,更不消说,他们的作用是仪仗,而非厮杀。子丹你知道,这两者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曹真微微颔首:“那么,长安守军的兵力大概在……” 司马懿斩钉截铁:“长安城中的守军,大致是数千人规模,绝不会超过一万。子丹,长安是大城,数千人守城,处处都兵力不足,必定失败。而他们如果野战,又怎能敌得过我军铁骑?” “先不谈这个……”曹真再度皱眉:“纵然刘备在长安的兵力不足,可潼关等地,都是丸泥可封的要塞。有黄权所部驻扎,便如天堑……我们哪有什么机会抵达长安城下?” “子丹请看这里。”司马懿在蒲坂以北,又点了一点:“龙门。” “龙门?” “此地是河东西面的重要津渡,过去两年里,我方每到冬日,都会在龙门上下游凿冰,作出畏惧关中汉军由此进击的虚弱姿态。不过,从上个月起,赵俨亲自去了那里负责……他会假作凿冰,其实虚与委蛇,进而提前准备草席、木板等物,以便我军渡河。” 赵俨原任侍中,曹真想了想,果然有一阵没见到他了,还以为他生病休假,却不曾想,是去做这桩大事。 司马懿继续道:“我们将以一支有力的军队突破龙门,然后沿河直下,到蒲坂津渡汇集援军,然后……” “龙门乃黄河之咽喉,每年十二月初,渡口辄为冰封,次年三月惊蛰冰消。此地自古为交通要隘这、兵家必争之地。河西有县曰夏阳,当年韩信击魏王豹,便由此处集兵渡河。此等重地,刘备方面不会没有防备,他们在夏阳北面的塬地设有军堡、烽燧,常驻一千五百人马,归属于冯翊太守胡济所辖。”曹真这个大司马不是白当的,司马懿说到龙门,他立即报出对面汉军的布置,如数家珍:“仲达,此等要地,有一千五百人据险而守……绝非一鼓可下。” 司马懿笑着颔首:“毕竟只有一千五百人。” 他挺直身体,看看皇帝和曹彰、曹洪,笑得愈发愉快:“只不过一千五百人罢了。” 曹丕站起身,看看舆图,也哈哈一笑:“一千五百人罢了。” 曹彰将双手压在案几,凝视着曹真:“子丹你可知道,我们此番动兵,将有多少规模?”谷 终究大魏朝也是有体制的,在他这个大司马茫然无知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调度起足够规模的大军?哪怕是皇帝也不行啊!曹真实在没法想象这个数字,他下意识地反问:“多少?三千?五千?一万?两万?” 曹彰哈哈笑道:“不提后继之兵,只第一批攻入关中的,便有于禁和夏侯尚先期出发,号称去往幽州的禁军精骑三万人;有文远所部去年以来陆续抽调回邺城为虎贲,再陆续转往河东的勇士三千人;有梁习所部的并州骑士三千人,及受朝廷驱使的鲜卑步度根所部,轻骑五千人;大军抵达河东之前,还能征发南匈奴五部的骑卒,至少五千人。” 原来于禁所部急匆匆出发,说什么要在幽州越冬,越来实际上打得这个主意? 曹真吃了一惊,又茫然摇头:“这么多的兵力,如此长途行军调度,粮食哪里来?物资哪里来?这是冬天!野外已无牧草,马匹牲畜吃什么?” “杜畿在河东,已经准备了足够十万步骑所用的粮秣物资。梁习在并州境内,大军所过之处,也已经提前设置了邸阁二十四所,每处存粮五千斛,马料四倍之。另外,他以防备北疆生变的名义,着手征发并州民伕,修整桥梁道路,所需五千万钱,已经让陈群提前发去了。所以,粮秣军资之事,子丹不必担心。至于渡河以后,大军所到之处自极兵威。因粮于敌,乃易事尔。” 曹真喃喃地问:“四万多步骑?粮秣物资都已经齐备了?” 他这才意识到,整个战略,究竟是以何等完美的布局和精妙的计算在推进。在政权中绝大多数人茫然无知的情况下,一场大规模的突袭,已经箭在弦上了! “四万六千人,都是真正的精锐。几乎俱为骑兵,甚至还有一人双马的,足以千里长驱。在军中领兵的,包括任城王、野王侯、张文远、张儁乂、阎彦明等等,汇集了我方的精粹之士、勇猛之将。”司马懿用力在舆图点划:“前队皆用精骑,火急直插长安,不容刘备逃脱;次队截断华阴、潼关一线的守军回援之路;三队横扫临晋、下邽、新丰、万年、池阳、高陆等地,继而击溃陈到的分散之众。” 他说的激动,手指点在舆图上砰砰作响: “最后,或者围城打援,先破潼关回援之军,打通道路,然后就可以在长安城下以逸待劳,将汉军各路援军尽数歼灭!或者,也可直接攻破长安,取刘备之首,诛除这个大敌!就此看着他们的所谓汉家朝廷分崩离析!” 他站起身来,握紧双拳,大声道:“战机未至,我方百般隐忍;战机一至,便要断然出兵,放手一搏!” “这就是要把数年积攒的家底,孤注一掷了?”曹真反问。 “欲图大计,怎能瞻前顾后?子丹,难道你还有什么犹疑?” 曹真默然半晌,末了,摇了摇头。这几年他任大司马录尚书事,不止埋首军务,参与政务也不少。参与愈多,愈知曹魏政权看似仍有数州领地,其实何等虚弱。 为了维持魏室朝廷的体面,扩充各地的可战之兵,邺城中枢向诸多首鼠两端的世家大族让渡了太多利益。而让渡的愈多,迟早会带来更多的艰难。相比于汉室勃兴之态,他不止一次地在怀疑,己方在邺城的经营终究形同坐以待毙。 局势如此,未来如何,着实难可逆见。成败利钝,更非曹真一个武人能想明白的。与其这么无所作为地一直等下去,倒真不如放手一搏! 曹真的武人血气顿时沸腾,他下定了决心:“那,就这么办!” 整个谋划以机密的状态推进到眼下这程度,许多事情只差最后一步落实,这其中,非得曹真这个大司马录尚书事参加才行。 当下在场诸人俱都振奋。曹丕青白的面庞上也泛出一阵血色:“翻覆天下,立不世之功,就在此行!事成之后,我当封建五等,以大国相酬诸君!” 众人齐道:“翻覆天下,立不世之功,就在此行!”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坚持
鄯善乃西域大国,其祖先传言为夏禹后羿东楼公。据说在夏商之交,东楼公的裔族大部分归于殷,少部分由青徐之地南迁或北迁。其中北迁的一部分,入辽东者,成为挹娄。此国位于扶余东北千余里,滨大海,南与北沃沮接。 而向西迁徙的一支,又分为两部,一部名为搂烦。春秋时,其国以兵将强悍,善于骑射著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便有学习楼烦之处。后来汉大将军卫青略河南地,在其故地置朔方郡。 另一支,迁徙的距离更加遥远,最终居于西域盐泽之畔,号曰楼兰。盐泽又有一名,唤作牢兰海,牢兰两字,便是楼兰的音转。 前汉匈奴极盛时,楼兰、乌孙等二十三国,皆依附于匈奴,受匈奴日逐王下设的僮仆都尉管理。由僮仆都尉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后来武帝开疆,掌控西域。楼兰又降伏于汉朝,但因其国处于西域交通要道,所以在很长时间内同时向匈奴、汉朝称臣,向两方都派出质任。 元帝时,楼兰王是在匈奴的质子出身,故而亲匈奴而远汉朝,多次勾结匈奴拦阻杀害汉朝使节。汉使傅介子佯作携金银赏赐西域各国,请见楼兰王,在宴饮时将之斩杀。在场楼兰贵人震恐。 傅介子曰:“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遂持楼兰王的首级回到王宫,当场宣布立楼兰在汉的质子、前王之弟尉屠耆为王,并更其国名为鄯善,意为尊奉佛法的善良之国。 此后汉室衰弱,对西域的管控渐渐松散。最后一名西域戊己校尉董卓因事被免以后,西域的管理权转由敦煌太守负责。 西域诸国藉着这个机会,彼此攻伐吞并,鄯善出兵征服了婼羌、小宛、精绝、且末等国,与于阗、焉耆、龟兹、疏勒、悦般和车师前后部,并为西域七强。 与此同时,鲜卑人的力量也渐渐渗透到西域,主要的控制区域在伊吾以北,蒲类海周边,而活动范围广及整个西域。 去年姜维等人带着商队,前往西域,在尉梨一带遭鲜卑某部小王劫掠,姜维遂击破之。鲜卑纠合危须、山国、东且弥、西且弥、卑陆等零散小国之兵追击,姜维且战且退,在盐泽得到鄯善国左且渠的接应,这才得以修整。 但此举随即引发了西域诸国与河西鲜卑的争执,鄯善国在战争中损失颇为惨重,其国中邵胡侯、左右且渠等贵人皆没,死伤近两千,将近该国兵力的半数。 好在不久之后,汉军大至。张飞亲领雄兵横扫大漠戈壁,顶着冬季苦寒,夏季酷热,连续不断地犁庭扫穴,前后半年余,遂重创河西鲜卑,重建西域长史府,完全恢复了西域的秩序和安全。 鄯善国的国王因为掩护汉使的功绩,得到西域长史尹奉的格外赏赐。以汉家的庞大力量支撑一个西域小国,自然是轻而易举,鄯善国元气很快恢复。由此其国王对汉家感激,大半年前就亲自领着国中贵胄,踏上了前往长安进贡、朝见的路途。 对这位国王的后继安排,当然也已经早就议定。侍中、鄯善将军、亲汉鄯善王的金印,也已经提前刻好了。 这样一位重要人物来朝,接待上头自然不会怠慢。 前日里大鸿胪射坚亲自作陪,领着使团赏玩了长安风景。这位鄯善王也很是配合,无论在哪里,言谈举止都给足了朝廷颜面,尊奉异常;连带着,学习朝见的规矩也很积极。 如今在长安活跃的西域各国、各部使节之中,实实在在要数这位鄯善王为最上等的了。 他这样殷勤,朝廷也不能简单地将之与其余各部国王、使者视同一般。前几日鸿胪寺就有申请,讯问皇帝是否能够在正旦大朝之前,专门接见,以示荣宠。 这一日,射坚又来陛见,再次提及此事。 他是灵帝朝的黄门侍郎,赫赫有名的扶风名士,若论资望,大概与曹魏那边的钟繇、王朗差相仿佛。哪怕在皇帝面前也不特别拘束,还半开玩笑地说了句:“陛下这回来到长安,一个月多里深居简出;莫说区区一个鄯善王,群臣也都等着陛下接见呢。” 刘备大笑。 笑了好一阵,刘备道:“那就请他到宣室殿,现在就来,我在那里见他!” 射坚喜滋滋地去了。 待到射坚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刘备的身体慢慢往侧面斜倚。内侍慌忙端上靠枕,刘备将手肘架在靠枕上,仿佛十分疲惫。 过了会儿,他轻声道:“去召姜伯约来,会见的时候,让他作陪。” “是。” 又过一会儿,刘备坐正身体:“取冠冕袍服来,预备起驾。” 内侍首领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不再休息一会儿?那鄯善王来此,怎也得……” 刘备摇了摇头。 他平端手臂,内侍们从左右两面搀扶着他,让他缓缓站起。动作已经够慢够小心的了,可刘备仍然觉得一阵阵的头晕目眩,额头和脖颈间,立即就挣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试着向前迈步,但脚上一时凝聚不起力气,于是每一步都绷紧肌肉,却又靠着脚踝和膝盖的骨节来支撑重量。 “陛下,小心!”内侍们轻声唤着。 刘备稳住重心,慢慢地站定。 他深深呼吸,调动自己的精力,来适应这具猝然苍老衰弱的身体。 这次来长安,他本没有深居简出的意思。对于重建中的大汉帝都,他有的是好奇和热情,他想要仔仔细细地看过那些巍峨的宫殿,想要和长安城中的士民百姓们聊聊天,他还想再次祭拜历代帝陵,告慰那些先祖们。 除此以外,还有好几桩要事。其中有一桩,关系特别重大。若办成了,那曹魏便行同灭亡,再也没有威胁。而这桩事若是能让西域诸国的国王、使节们亲眼看看,也正好让他们晓得大汉的军威,从此不敢再有贰心。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忽然间就老了,老得那么快。 离开成都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行至沿途关隘都逸兴横飞,登临眺望。可某一天里,他忽然就感觉到衰弱,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觉得精力如堤坝破损,不断地从身体里倾泻而出。 他每日里揽镜自照,只觉得鬓角的白发像是杂草,越生越多;觉得原本强健有力的手臂和腿脚,忽然间就没了力气。 他一向都觉得,自己有过人的精力,健壮的体魄,足能够驰骋纵横万里,历经风霜而不倒。但现在他明白了,以前那等精神,是还没到时候。 现在,到时候啦。 刘备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异常坚固,却经历了太多摧折,终于到无法维持的辎车。前一天还能负重载而行,忽然一下子,就开始摇摇晃晃,每一处都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一处处榫桙都噼噼啪啪地开始断裂。 所以他到了长安以后,一直在休养。 考虑到朝局稳定,皇帝的病情并未对外公布。刘备本以为,自己安心休息十天半个月,怎么也该调理过来。可十天半个月过去,身体病弱依旧,一切都没有好转。再这样下去,眼看着快要瞒不住了。 刘备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把手从内侍的扶持中抽回,整了下衣冠,再按住佩剑,慢慢地顶着筋骨拉伸的疼痛,挺直腰杆。有冰冷的风从殿堂外吹进,猛地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挥动袍袖,大步向前。 天下未定,汉家的皇帝不可以虚弱,不可以疲惫。 还得再坚持坚持,至少,得把眼前的大事都应付过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紧急
皇帝召见鄯善国王,谈说了整一个时辰,然后还特意设宴款待。席间除了鄯善国的贵人,还有大鸿胪射坚和好几名鸿胪寺的官员相陪,彼此觥筹交错。 说起正旦时候的安排、对西域诸国使节的沿途款待,众人谈笑甚欢。因为姜维在座,又说起此前出访西域的许多事情,使得席间更加开怀。 这一场饮宴,直到入夜方休。姜维这个新任命的羽林监,侍从的职责依旧,本来不敢放肆,但皇帝让他多陪鄯善国王喝几杯,他自然没法拒绝,于是难免喝得有些过量,身上冒汗。 等到主客俱都退场,姜维从热气腾腾的宫殿出来,走到寒风凛凛的巨大广场,冷热转换太快了。天上有雪花飘落,身上的汗水一下子都像是要结冰,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待紧走几步出外,值守的虎贲队列里,一个老熟人乐呵呵过来。 他说,姜维的夫人发觉天气忽然冷了,所以派人送了件皮裘,提前放在偏殿,等夫君出来,请立即穿上。 姜维连声道:“好,好。” 然后那虎贲就抱出了一件厚到无以复加的皮裘,粗看简直不下十几斤重。 姜维吃了一惊。这什么?这是要把一整头牦牛穿在身上吗? 他下意识地道:“这是何必?我出门骑马,转过两个弯就到家里……” 那虎贲叹气,用央求的语气道:“伯约,大家都是熟人了,你莫要为难我。尊夫人传话了,要我们盯着你穿上皮裘,不然就剥了我们的皮,抽了我们的筋。” 姜维愕然半晌。 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自家的夫人多么贤惠明理,又是多么体贴温柔,怎么到了这帮人嘴里,简直把她当做恶虎猛兽也似。剥皮?抽筋?这种粗鄙之语,哪里是我家夫人会说的?你们开什么玩笑? 难道说,这帮荆州元从,知道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不应该啊!我家夫人性子那么单纯,总不见得,早年还欺压过这帮军汉? 姜维嘟哝了两句,还是把厚厚的皮裘披在身上,将颀长的身躯裹得犹如一头灰熊,摇摇摆摆地往外走。 他是陇上人,原本并不特别怕冷。可去年往西域走了一遭,被那酷冷酷热的气候折磨得几乎没命。 因为搅入了鲜卑在西域的扩张,他和他的部属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特别艰苦的一阵子,他和一批将士们试图混进疏勒,结果也不知哪里露了形迹,遭到龟兹人的软禁。旬月里,他们白天顶着烈日,晚上躺在冰冷的荒漠,只靠着袍服里塞的芦花柳絮之类抵御严寒。 要不是张飞所部一支轻骑及时赶到,真要到了深冬时候,所有人都得冻死。 饶是如此,他的部下们有好些都冻掉了耳朵或手指,刘樾的脸被冻伤了,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瘢痕。而姜维也吃了极大的苦头,手指、脚趾和膝盖沾了凉水或者受风,就容易酸痛麻木。 回到成都以后,皇帝特许他歇息了小半载,顺便与关羽之女成婚。 婚后蜜里调油的时候,他难免说起自己在西域的冒险,顿时骇得妻子花容失色,于是任何时候都把保暖当做天大的事,天气稍微冷些,就在家里摆满暖炉,还专门去镇军大将军赵云处,求了一种对伤势恢复有奇效的药油,隔三岔五替姜维涂抹。 想到这里,姜维觉得心里一阵热气上涌,别说寒冷了,简直暖得要飞起来。 他面带微笑地往前走着,直到宫门以外,才猛然站定。 确实是喝多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在酒宴上注意到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可了不得! 他整个人陷入了强烈的警醒之中,当扈从牵马过来,他纵身上马,催马就走。 宫门内的台阶高处,几名虎贲、近侍们彼此对视两眼,都有些感慨。 “伯约这是赶着回府?” “伯约真是不容易。” “伯约真是条汉子。” 姜维当然顾不上这等无聊言语,他快马加鞭,并没有回返自家宅院,而是直接沿着宫殿前的石板路,转向左边,拐了两拐。那方向不过百步,即是丞相诸葛亮的临时府邸。 纵马直奔到丞相府前,姜维披着硕大皮裘一跃而下,把两个看门的戟士吓了一大跳,只觉一头毛茸茸的棕熊要登门行凶也似。 总算姜维往来诸葛亮府上的次数很多,待到姜维跑上府门前的石阶,两人认出了他,连忙拜见。谷 姜维急促地问道:“丞相可在么?” “正在书房办公。” “烦请通报,就说,姜维有紧急要事求见。” 戟士被姜维的脸色吓了一跳,慌忙奔入府里,须臾之后出来:“丞相有请。” 姜维拔足就往里跑。 越过厅堂走廊,还没到偏厅,便听见里头传来诸葛亮沉稳的声音:“汉嘉、朱提的金银产出,事关重大。这等情形必定与地方奸滑相关,让张裔亲自去查,另外,让爨习全程陪同着,莫要生出其它事端。” “是。” “至于蒋公琰,你回成都以后,先和他说一声,接下去还有得要忙,我只不许他饮酒误事,其它的公务,不要顾忌,尽心去做。” “是。” “对了,还有一事,我打算把幼常调回来,任丞相府参军,你觉得如何?” “这,听凭丞相吩咐。” “那就这样,季常,我不留你了。” 灯光一闪,尚书令马良出来。 姜维躬身施礼。 马良显然很忙,匆匆去了。 “伯约这么晚来,有何要事?”诸葛亮在偏厅里扬声问道。 姜维连忙入内:“丞相……我……咳咳,我今日知道了一桩事,无论如何难以索解,可若没个答案,心头又万万放不下。” “哈哈,伯约,坐下说话。”诸葛亮微笑着道:“陛下专门给你假期,让你好好休息。可你啊,竟然闲不下来?说吧,你知道了什么?” “丞相,请舆图一用。” “都摆在那里呢,墙角那一排,你自己去拿。” 姜维返身找了关中舆图出来,先捧在手里,待到诸葛亮将案几上层层叠叠的文书卷宗推到一边,再把舆图展开。 “不瞒丞相,今日陛下会见鄯善国王,令我相陪。席上我听到陛下说起正旦前后欢迎西域诸国使节的方案……总觉得有些古怪。”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哪里古怪?” “丞相你看,黄公衡的部众,之前已经陆续驻扎到了华阴以东。陈到将军的兵马,最近一直在往郿县、雍县那里调动,驻在长安的已经很少。今天听陛下说,之后还会往西调兵,要使陇上到长安的沿途,都有甲兵以耀声威。可是……” 姜维抬头看看诸葛亮平静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畏怯。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所以发酒疯来着,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六百石的羽林监,纵然有些功勋,毕竟资望浅薄。就算有事,也该先找光禄勋李严,然后一步步地报上去,怎么就昏了头,直接冲到当朝丞相府邸,摆出要和他讨论大事的模样。 “可是什么?伯约,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咳咳……”姜维觉得浑身冒汗,他试探地道:“可这样一来,长安城里,只剩下虎贲和羽林两营,是不是有些单薄?而且,而且我仔细想了想过去两个月里的诸多调动,发现……” 他用手指点舆图,从长安出发,先往东,再往北:“丞相请看,阴般、新丰、下邽、临晋、郃阳、夏阳,六个县的县兵,也在不断抽调往华阴一线。华阴那边有黄公衡的精兵在,要那些县兵根本无用。而这六个县的县兵被抽调后,蒲坂,或者龙门这里万一有变,说不定……说不定曹军就能一口气打到长安城下了!长安城里还没有足够的兵!” 他忍不住提高嗓音:“丞相,这些调动,都不是机密,万一被曹魏利用,恐怕……我是觉得,可能会有麻烦啊丞相!” 诸葛亮笑了起来。 “伯约,你真是有心了。”他又摆了摆羽扇,从容不迫地道:“我们本来没打算一口气调动六个县的县兵,因为不知道曹军究竟从哪里来,所以,才索性做得彻底些。” “呃……什么?”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详细
诸葛亮微笑着,看看姜维的茫然神情。 他觉得,自己真是愈来愈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皇帝时隔两年,重新驾临长安,这是大事。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满城的官员都忙碌得团团乱转,各种各样的奏记、案牍、签札、章程漫天飞舞。除了极少数处在军政系统最顶端的人以外,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这些文书驱赶着工作罢了。 只有极少数思虑精密的人,才拥有从繁复芜杂的信息中摘取出真正关键的那一些,并且将之串联起来。 一名经历了整年的西域历险,现在尚处新婚休假期间的六百石官员能够注意到并提起警惕,很难得。 “伯约?伯约?” 姜维从懵然中挣脱:“丞相,我听着呢。” “伯约看得一点都没有错,此时皇帝、朝廷群臣都在长安,偏偏长安军备空虚,沿河防御也有疏漏。不过,这正是我们特意制造出来的局面,如今一切都已就绪,专等曹氏入彀。” “原来如此?”姜维恍然大悟。随即他又挠了挠头,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可是……丞相,这样的做法,不嫌太过刻意了么?不怕被曹氏看出端倪,白忙一场?” 诸葛亮又笑了。 他这个丞相,每日里有无数的公务,每日里要见无数的人,常要对人不断地说明、解释、纠正,一次次地重复。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和聪明人谈话有多么愉快。 诸葛亮起身,往墙边堆得厚厚实实的文件架里翻了翻。 文件很多,有写在绢布上的,有用竹简或木牍的,有松散着的,有捆扎起来的。翻找起来,好像不太方便。但诸葛亮倒也不急,安然地将有些层叠的卷宗搬开。 他的动作很舒缓,配合着府邸后头某处工场里,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有种轻松自然,一切皆有把握的淡然。 “找到了,在这里。”诸葛亮将一份文书展开,推给姜维。 姜维疑惑地接过,才看了数行,就忍不住惊骇,面颊都抽动起来:“这些人,都是曹魏的细作?” 这些人名中,包括了好些长安重要部门的骨干官吏,姜维听过他们名字的。其中还有一人,甚至还是鸿胪寺派在长安常驻的吏员。今日皇帝在宴会上所说的那些迎接安排,姜维既然注意到了,这名吏员迟早也会听说。 诸葛亮微微颔首:“当日曹丕主动领兵退还关东,交出长安城。我方对留在长安城中的官民百姓,自然都加以优抚,而以曹氏的手段,自然也会布置一些忠诚可靠的人手潜伏城中,以备暗中行事。这几年下来,司隶校尉下属花了些工夫探察,能确定的有这些,不能确定的,或者尚未露出形迹的,还有更多。” 留着这些人在,整个关中岂不是便如一个筛子,到处漏水么?各方面的信息,哪里还能瞒得住人?姜维张口便要疑问,却听诸葛亮继续道: “这些间谍,未必如伯约这般,能够接触到完整的军事调动情报,也未必都能如伯约这般聪明。而我们则正可以因其敌间而用之。” 诸葛亮轻轻挥着羽扇:“此前,我们已经通过这些人,让曹魏方面知道了他们该知道的事,促使曹魏作出相应的决定。到了现在,曹氏袭击长安之兵已经到了半途,再没有折返的可能了。” 姜维一震:“曹魏袭取长安之兵,已经到了半途?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丞相的掌握之中?” “正是。”诸葛亮用扇柄点划舆图,徐徐道:“既然伯约问起,我也不瞒你。将近两个月前,曹军打着东向对抗孙氏的幌子,实则已经调动精锐骑兵向西。为保障沿途物资供给充裕,其部的行动路线,分为南北两条。一队由代郡入并州,另一队经潞县、壶关入并州,两队汇合后,共同进入河东。接下去,他们将由龙门渡河,南下突袭长安。” 随着诸葛亮的点划,姜维连连点头。他又精神头十足地问道:“敌兵有多少?” “这支兵力,合计约四万余步骑,包括曹魏在邺城的绝大部分精兵,和原先布置在江淮的一部分虎贲之士。另外,他们在沿途会招募的鲜卑步度根部、匈奴呼厨泉部。”谷 “这些自然是曹氏压箱底的精锐了,却不知领兵大将是谁?” “为了确保这支兵力能攻取长安,粉碎我大汉朝廷,曹丕重新启用了曹彰、曹洪等曹氏宗族宿将,另外还调配了张辽、张郃、阎行等著名的猛将领兵。至于鲜卑、匈奴之众,眼下我们知道领兵的鲜卑酋长是泄归泥,而匈奴人的首领多半是刘豹。” 姜维哑然失笑:“呃……丞相,你了解的真够详细!” “所以,伯约只管放心。曹军虽来,不足为惧。” 姜维心悦诚服,出席下拜:“确是我多虑。此来打扰了丞相,还望丞相勿要怪罪。” “哪里会!伯约,你有什么疑问,有什么想法,随时来此,我都很欢迎。” 姜维放心告辞。 这会儿出门,夜色已深,快到宵禁时分。雪粒子撒盐也似当空落下,愈发地寒冷了。回到自家小院里,关氏女郎出来迎接,见到姜维回来,先是忍不住欣喜,又抱怨道:“夫君只是陪客,为何回来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姜维只道,先是皇帝设宴招待,后来又有事去了次丞相府。 关氏女郎并不在意,又问:“我做的皮裘可暖和么?可威风么?” 姜维知道妻子的女工甚是感人。这皮裘多半是婢女做的,妻子搭一把手而已。至于这皮裘本身,如果用在西域,自然是绝佳御寒妙品。然而关中的初冬,怎也不到西域那种滴水成冰的程度。这皮裘披在身上,闷热得姜维连出好几身大汗。他除下皮裘的时候,浑身热气直往头顶蒸腾,便如一枚刚出炉的烤饼。 姜维正要实话实说,看见自家妻子仰着红艳的面庞,满心欢喜地等着回答,只觉心都要化成了一汪热水。当下他正色道:“这皮裘好极了,又暖和,又威风。整个冬天我都要穿着它,到哪里都穿着。” “那也不必!”关氏女郎笑着捶了姜维一下。 她道:“我再做一件。两个样式,你替换着穿。” “……好!好极了!”姜维觉得自己又要出汗了。 这一对小夫妻你侬我侬的时候,诸葛亮却乘车去了皇宫。 皇宫自有宿卫宫禁,皇帝曾经专门下诏,明令诸葛亮无论何时求见,既不拦阻,也无需通报,直接引入即可。但诸葛亮是恭谨的性子,依然一板一眼地走过了流程。 待到入得内殿,刘备早就换了身常服,斜倚在暖阁里的坐榻上恹恹欲睡。 见到诸葛亮来,他用力撑着坐榻的扶手,想要起身:“孔明,你来得太晚,我竟睡着了!” 诸葛亮急忙向前几步,托住刘备的臂膀:“陛下的身体如何?可稍好些了么?” 刘备摇了摇头。 他适才强打精神见客,一场应酬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浑身又痛又酸。因为要保持皇帝的仪态,肩背和腰脊发力太久,一道道肌肉都在抽痛。小腿和脚板更肿了起来,除去鞋袜看,只见到皮肤紧崩得发亮,血管发紫。回宫以后,他把双脚用软垫撑高,几个内侍轮番上来推拿,才勉强揉得血脉通畅。 “不好。医官说,是风寒入体,难以祛除。我估计,这个冬天里,走路都费劲,更不消说骑马作战了。” “这……”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领军
“年纪大了,这都是难免的。我们先谈正事。”刘备仿佛全不在意地挥一挥手:“曹军动向如何?” 诸葛亮呈上文书:“陛下请看。” 这一份文书是真正的机密,适才姜维都没能见到。文书中不仅巨细无遗地叙述了曹军的动向,还仔细附上了各个情报的具体来源。 姜维之前感慨,诸葛亮竟能对曹军东向了解得如此详细,但他毕竟是个武人,所以没有往其中继续深思。 关中刘备军的动向,曹魏间谍地位不到,便难以尽数掌握,还会被当做反间之用。曹魏的本据远在邺城,整个冀州又是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基本盘。其大军打着各种旗号分头调度,又特意往幽州方向绕行……身在关中的汉家朝廷,又怎能如此密切掌握呢? 这种巨细无遗的军事情报,根本不是凭借某个人的神机妙算能够推定,更非寻常的间谍所能获得,非得真正接触机密的,地位极高的大人物,才能够将之提供出来。 而在曹刘两方对峙的绵长边境线上,还得有人专门去及时获取、呈递,维持一条极稳固、可靠而有效率的传讯线路。 诸葛亮给姜维的文书上,写着曹魏安置在长安的若干间谍姓名,其中有好几个,是姜维知道或认识的吏员,地位最高不过六百石。 而此时诸葛亮递给刘备的文书上写着的,却直接写明了过去一个月里,通过诸多机密途径,十万火急向关中传讯的人。这些人里头,有好些人,甚至是刘备当年转战中原时就认识的,这些人本该都是曹魏政权的股肱! 在任何一个政权里,如果地位高到了这种程度的人物都与敌人勾结,乃至不惜成本地将己方的机密军情传递出外,这个政权根本就没有存续的可能,其败亡早就是注定的了! “有不少老朋友呢!”刘备嘟哝了一声,他揉了揉脸,提起精神。 诸葛亮替他将油灯揽得近些。 刘备将文书仔细再看两遍,叹了口气。 曹军数万来袭,刘备倒真不放在心上。他大半辈子都在和曹操作战,曹军数万他打过,曹军十数万他打过,曹军数十万,他也一样打过。 只是,在他看来,如今天下两分,曹刘政权对抗,比的应当是治政治军的大方向,乃至招揽人心的大手段。战术上的行险偷袭,其实动摇不了大势,反而很有几分狗急跳墙的意思。 何况是拿着曹氏数年来重新积攒的全数精锐,投入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军事冒险? 为什么曹氏会作出这样不计后果的决定? 当年曹孟德在时,都不敢这么大胆。他的儿子们,也并非因为英武善战而作出的这样选择。 其原因很简单,皆因曹氏政权本身,虽然看似维持着数州之地,数十万军队,其实却到了快要维持不下去的地步。这一场奇袭,是曹氏不得不做出的最后挣扎。 当年曹操病逝,中原、河北慌乱,曹丕为了统合人心,竭尽全力地向曹氏老臣、重臣们示以优容,以求得他们的支持。 在中枢,除了所谓“八公”以外,曹魏朝廷对其他官吏也广授官位、爵位,以至于每逢朝会,貂蝉盈坐,时人为之谚曰:“貂不足,狗尾续。” 在地方上,曹魏又变更汉家旧制,不以亩税,而逐步改为按户征收赋税。由于各地郡县豪强世族常有数百、数千家并为一户的,这种变更,实际上是对地方豪强势力的大幅退让。其制度又允许各级官员分别按照品级大量庇荫亲属,以之为免税的衣食客和佃客。 如此一来,赋税愈来愈多地转由郡县编户中的庶民来承担,而国用始终不足。 既然要向世家贵胄大量让利,以换取支持,这个结果便是必然的。 可曹魏又必须维持其庞大武力,钱从何来?自然只有取自于不属郡县,而由朝廷直辖的典农、士家、吏家。结果数年以来,吏士怨气升腾,靠近边境郡县,每年民变不休,甚至有数百户人家逃匿深山,尊奉汉家朝廷与州郡武力对抗的。 一年,两年,尚能勉强维持。三年五载以后呢?那些世族贵胄的胃口一旦打开,就如饕餮一般永远满足不了。而曹魏治下的寻常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基层官员的施政,也愈来愈受豪强掣肘。 不仅如此,听说近来还有邺都朝臣再次提出,要修古建封五等的。 当年曹孟德尚在,许都朝廷尚存,董昭等人提出建封五等,那是为了给曹孟德造势,挖掘汉室根基。如今曹魏建国,群臣又要建封五等……这又是谁想捞好处?提出此议之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提出瓜分曹魏基业,不怕死么? 他们还真不怕。 魏室本身得国不正,天然就无以约束群下。而曹氏想要夺回主动,就只有一个办法……在战场上获得胜利,赢取利益和威望。 此时在刘备眼中,曹氏所面临的窘迫局面,正与当年的江东孙氏一般无二。 孙权便是因此连遭失败,但他真有几分果断,来了个海上千里奔袭。以孙氏的嫡系力量夺取辽东,便有了与江东士人作出切割的可能。虽说放弃江东膏腴之地未免可惜,但从此海阔天空,算得一桩喜事。 曹氏呢? 或许是孙权的举动给了诸夏侯曹氏的武人以灵感,更可能是曹魏政权中的许多人,对这种天下两分的局面不耐烦了,他们看重自家的利益,却不看好曹魏政权的将来。 于是,他们明里暗里地推动曹魏发起决战,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如果曹氏的武力果然突袭长安得手,就此倾覆汉家朝廷,则曹魏政权必然重新获得一统天下的机会。所有人都会成为真正的开国重臣,在天下九州疆域之内切取利益。 如果曹氏的武力在长安城下尽数被歼,则曹魏政权瞬间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中原乃至河北无数的世家贵胄们,能够在最短时间内瓜分曹氏的遗产。然后,他们或者重新拥戴一位首领来对抗汉室,或者所有人抱成一团,向汉室投降。 到那时候,他们的力量盘根错节,交织成了覆盖河北和中原的大网,汉家朝廷要掌控河北和中原,断然离不开他们。甚至两三代人以后,汉家中枢也会被河北中原的豪强高门重新占据,大家还不是其乐融融? 可笑的是,这两个结果都是做梦。 刘备轻笑数声,将文书交还给诸葛亮。诸葛亮想了想,直接将之置于油灯之上,慢慢地烧成灰烬。 前一个结果,一开始就不可能。 或许曹氏认为,这场奇袭有多么出其不意。可哪里有什么计划能瞒过具体办事的人?魏室上下无数人心怀鬼胎,许多人在知晓了这个计划以后,立即动用了各自的渠道,将信息报至长安。到了现在,刘备和诸葛亮对这场突袭计划的了解程度之深,只怕比曹丕和司马懿一点不差。 刘备来长安的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正面挫败他们的突袭计划,向曹魏政权挥出致命的一击。 而第二个结果,更是笑话。 我有孔明在呢。 刘备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盛。 诸葛亮反倒有些不明白。 他轻咳一声:“根据估算,曹魏之兵三日内就会渡河;渡河以后六日之内,便能抵达长安城下。若敌军昼夜兼程,则只需三日。我军的相应准备,业已就绪,只是……曹军聚集数万精锐的倾力一击,绝不能小觑。非有得力重将,不能匹敌。若陛下身体不能及时恢复,谁来总领诸军?” 皇帝忽然病倒,诸葛亮貌似冷静自持,心中是有些焦躁的。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憋了好几天了。 “孔明可有人选推荐?” “我以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召回黄公衡。” “不可,黄公衡驻守华阴,万不能有失。他必须钉死在东面。” “请叔至将军从冀县折返?” “陈叔至忠勤有余,胆魄不足,不合此任。” “那……光禄勋李严,乃是宿将。” 皇帝依旧摇头。 诸葛亮握了握羽扇,不禁叹道:“可惜子龙将军未能同来。” 饶是周身酸痛难耐,皇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孔明,孔明!你莫要再寻人选。这一仗的作战计划,是你我二人拟定的,我既不能上阵,自然就由你负责。”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建功
皇帝笑的欢欣,诸葛亮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站在暖阁四角的内侍们甚至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里,露出了极少见的动摇姿态。 内侍们个个都是机灵人,立即将自己的身体往角落里挤一挤,免得被任何人发现。 刘备在荆州的时候,下属军制十分混乱。虽然名义上尊奉汉家制度,其实难免一副以左将军为首的大军头,为下属诸多中小军头簇拥的模样。而雷远从江淮带领数万军民来投,便自然成了仅次于主君的实力派。 待到刘备称汉中王,置前后左右中五军。大体上,以中军赵云部为宿卫,后军黄忠部为预备队,而前军关羽部在荆州,左军雷远部在交州,右军张飞部在汉中以向雍凉。到这时候,部下各军才算经过了彻底的整顿,权限清晰,称得上是国家经制之师。 汉中王称帝以后,军制又在逐渐调整。在原先的五军体系以外,又充实了许多仿佛汉家制度,又有诸多细微不同的新体系。 大致来说,五军的下属,收缩到了分布在各州的独立军屯。军屯的垦田籍账,不与民同,军屯中的士家更有免税田、官给耕牛、子弟入学入仕等诸多经济政治上的优惠待遇,并日常接收军事训练。士家子弟平时轮番服役,到了战时则根据作战要求相应征调,组成能够野战、远征的精锐部队。 在五军之外,各郡皆设与太守平级或稍低一等的郡尉,平时管控郡县兵,战时则与太守协作,根据需要指挥郡县兵作战。郡县兵的征用、训练根据地方环境不同,有的松散些,有的严格些;在边地郡县,另外还有出钱招募的马步弓手编制。 高踞于整个军事体系最顶端的,是负责军令的大将军关羽,和负责军政的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另外,根据朝廷诏令,代表皇帝统辖一个战略方向的,则是骠骑将军雷远和车骑将军张飞。 今年以来,后将军李严在中枢军务上表现不凡,故而又新加了光禄勋的头衔,得以协助赵云,权限横跨中、后两军。 无论军事体系怎样变化,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诸葛亮极少直接参与其中。 无论诸葛亮的职务是军师中郎将还是军师将军,他都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政务方面,统领一切文臣,以足食足兵为己任。除此以外,他通常只负责战略方向的推定,而不涉及具体军务。过去十多年里,他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掌控军事……那就是关中战败,庞统身死的数月。 待到皇帝登基践祚,中枢有丞相和大将军并立,诸葛亮依然保持着这个状态。 一来,持节的丞相录尚书事,权力已经足够大了,若贸然涉足其他,恐怕朝堂上的平衡难以保持。二来,大将军关羽的威望异常,他一手把持着大将军府,凌驾于一切武人之上,也无需他人插手协助。三来,皇帝本身就起自于戎马,是身经百战的英雄,在具体军务上头,大概当今天下也只有关羽才有资格和他讨论吧。 诸葛亮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如今汉家复兴,蓬勃向上的姿态天下可见,诸葛亮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如何构建一个能够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汉朝历代先帝的制度。 他的精力虽然旺盛,却也不可能兼顾百端。 这次皇帝要来关中,原本目的只是外交,所以朝廷中枢的官员来了不少。既然皇帝特意令诸葛亮作陪,诸葛亮也就只把自己当做皇帝会见西域小王的陪客。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其实依然摆在丞相府那如山如海的政务上头。 直到一个月前,皇帝召见诸葛亮,告诉他孙曹之间的默契和曹氏的特殊动向。 因为关羽、赵云等人依旧驻在成都,军队的布置没有额外变化。皇帝既然打算暗中应变,也不会节外生枝,作出导致敌人生疑的调动。于是诸葛亮抽空陪着皇帝,花了不少心思,慢慢地设计了应对的计划,一步步地协助皇帝调动兵力,步下了一个足够有效的圈套。 负责执行整个计划的,本来应当是皇帝自己。谷 在诸葛亮看来,皇帝虽然年过六旬,雄风仍在,他数年未上战阵,难免手痒。藉着西域诸国代表俱在的机会,就在长安城下展示一下汉家皇帝的英武,正是理所应当。 可他真没有想到,皇帝会忽然病了。而且一病就病到了举步艰难,根本无法上阵的程度。 更没有想到,皇帝会突发奇想,把指挥这场战役的权力,交给从来没有沙场厮杀经验的丞相。 诸葛亮沉吟片刻,迅速打好了腹稿,随即微微躬身:“陛下,这怕是不妥。” “哪有不妥?” “陛下你想……”诸葛亮正待说什么,皇帝举起手示意。 “且住。” 诸葛亮停止言语,皇帝又向内侍们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内侍们鱼贯而出,又将暖阁的门户阖上。 “孔明。”皇帝沉声道。 “臣在。” 许久的停顿后,皇帝往软榻上靠一靠,让自己的身体更放松些。他舒适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道:“原先我不觉得,这次一生病,真感觉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一天天地不似先前。云长、翼德和子龙他们,也都已经六十了,卧病也是迟早的事!阿斗……唉,还不太懂事。以后的朝堂上,终究需要有个威望够高的人来主持一切……需要一个能够定策于内、建功于外的丞相!”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皇帝在考虑什么,也清楚那些基于政治权衡的考量,都是非常有必要的。但他就是想要阻止皇帝的言语,于是猛地挥着羽扇:“陛下!何出此言!” 这两句话出口,他又不知道后继该说什么。 皇帝反倒很放松,看到诸葛亮难得地惶惑,皇帝的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狡狯和得意:“昨晚我仔细想过,眼下我们的准备足够充分,敌人的份量也足够重,这个机会很合适,正可作为丞相的沙场首功。孔明,你若明白我的心意,就抓住这个机会,莫辞劳苦!怎么样?”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起身下拜:“只恐我才疏学浅,不能克尽厥职。” 皇帝再次大笑:“孔明,我打了一辈子的仗,见识过千千万万种人。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我一眼就能看透。何况,羽林、虎贲两部的日常训练,你也早都参与在内,你不是外行!我不会看错人的,你放心去做!” “是!”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杀奔
章武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光禄勋李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迈着威严的步伐出来,从宫城南面新建的飞桥经过。 李严的光禄勋乃是虚职,皇帝身边的文武近臣自有一套班子,包括羽林、虎贲两部的军务,其实并不需要李严插手。他真正负责的后军,又有丁奉和雷澄这两名经验丰富的副手,他既然来了长安,也没什么军务非得他来决定。 但李严依旧每天认认真真地过堂办公,把每一件小事仔仔细细办好。哪怕快到元日,他散衙下班的时间,也都特地掌握过,会比寻常官吏稍微晚些,又不太晚以致突兀。 李严是南阳人,始终不太习惯关中的冬季。此时站在高处眺望,冬天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灰褐色的房顶,偶尔天上飘落细碎的霰雪,落在房顶上,也变成灰褐色;或者灰白色,依然没什么看头。 反倒是房顶下面,横平竖直的街道间,随着夕阳下落,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燃起,长安城里居民们的闲谈碎语声慢慢随风飘散,仿佛带来一些生活气息,让他觉得惬意些。 重要的是,长安城的居民们见多了高官贵胄,很懂得规矩。每次李严的车驾通过道路,沿途的人群都会适时退避俯首,这种感觉,让他更加舒适。仿佛每天的疲劳,都会在百姓们尊崇簇拥的身影中慢慢消解。 有时候他也会自嘲,忙碌半生,只图这些,格局未免太小。除了当下的功名富贵以外,大丈夫还应当建功立业,名留后世才行。 不过,人都有惰性,经历了好些年的猛烈追求。李严扪心自问,自己从刘璋手下不起眼的县令,十年里做到了九卿之一、掌握实权的后将军。那已经很不错了,距离朝廷最核心的数人,已不过咫尺。 接下去不妨先舒坦两年。毕竟朝廷大政已定,自己瞎折腾并不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早年间,他倒是陪着彭羕、寇封等人折腾过,最后谁捞着好了?若非我李正方脑子机灵反应快,后继颇立军功,那一场亏,十年二十年都赚不回来! 嗯,眼下就这么安安稳稳的,最好。这咫尺的距离,会有机会跨过的。 看到落日西沉,光辉渐渐褪去,自家的倦意也上来了,他淡淡地一笑,稍微加快脚步,从木制阶梯下来,然后往宫殿的正门走去。 到得宫门前头,却见羽林监姜维带着一批将士,正在训练射术。 姜维年纪刚过二十,就已经在荆州、河西等地多建功勋,平时很得皇帝的喜爱。此前因为他在西域迫经艰苦的关系,皇帝特地给了半年的休沐,让他安心完婚。这回皇帝到长安,又专门使姜维跟随,还特需他把新婚妻子也带着。 可休沐就是休沐,你这个不当值的羽林监,特地跑到宫城里来,还带着一群年轻将士武刀射箭在宫门处,那表现也太刻意了。年纪轻轻就已经六百石,还不够? 李严信步过去,隔着老远,便先笑道:“伯约,何以如此繁忙?” 一边走,他一边走得略近些。 他这个光禄勋再怎么不管事,毕竟名义上是掌管官殿门户宿卫,并及侍从、传达诸官的大员。将士们纷纷向他行礼,又去看姜维。 这两日里,姜维对羽林将士的训练抓得很紧,昨日里专门在军营复习旗鼓队列,今日又逮着当值的数百人习射。这些将士们都是从诸军抽调出来的勇士,训练上头本来也不含糊。但其中不少人有一阵没和姜维一起习射了,练着练着,忍不住会问关家虎女如何,立即被姜维一阵痛骂,然后嘻嘻哈哈地并不恼怒。 听得李严发问,姜维愣了愣,随即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校阅,这些蠢货较量射艺,居然输给了柳隐统带的一部虎贲!我非得好好操练他们不可……下回校阅,必得挣回脸面来!” “原来如此,好!好!”李严呵呵笑了两声。 柳隐是益州军的有力军官。此前甘宁、张任、泠苞等益州宿将陆续病逝,皇帝特意提拔益州军中新秀。柳隐便是其中之一。他早有文武双全的名声,既得到简拔入虎贲,日后或许还会格外重用。 姜维居然会因为与柳隐所部较量射艺失利而恼怒,可见毕竟是年轻人,没什么城府。 李严正想再与姜维攀谈几句,忽听得宫门外头马蹄声急入骤雨,毫不停顿地沿街直往宫禁而来。 “怎么回事!”李严猝然色变。 包括姜维在内,所有人全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往宫门外看去。 宫禁中自有规矩,除非有极大的要务通报,不得肆意驰马奔走。但那几名骑士纵马急入宫禁,直到快至殿前才勒住坐骑,翻身下马。 早有侍从迎了上去,简单问了两句,立即引他们入内。 李严距离宫门甚近,看得最清楚。那几名哨骑个个满头汗水灰尘,神情紧张。他心道,定是出了大事,立即返身往宫禁中去。 走了数十步,身后脚步声响,原来是姜维满脸跃跃欲试神色,跟了上来。 再走数十步,宫禁中又有侍从奔出,另有人牵过马来,催那侍从立即上马。 李严急赶过去喝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从踏着马镫,一边上马一边答道:“曹军数万,突破龙门渡口,杀奔长安来了!陛下急召丞相入宫,全权负责迎敌!” 李严愣了愣,用力“嘿”了一声,有些小小的失望。 此次突袭长安的曹军,正如此前安排,由曹彰亲领,曹洪、曹真、张辽、张郃等将为辅,司马懿为参军。诸将所部合计三万六千余人,全部都是骑兵。沿途又征发鲜卑泄归泥所部、匈奴刘豹所部合计一万骑。 此前一个月里,赵俨在龙口亲自组织人丁,如往年惯常的那样砸冰。但每日里砸冰之后,晚间都偷偷在剩余的冰块上铺设竹席、木板,以促使水流冻结。待到曹军主力进入河东,赵俨连续两日停止砸冰,龙门口的河道当即冻得凝如铁石,可供大军奔驰而过。 四万六千人盯着寒风霜雪,迅速突入大河以东,本待攻打夏阳军堡,却发现因为汉军忙于应对西域诸小王来访的盛世,多处戍堡的诸军都被抽调往武功、郿县、雍县等地装样子去了,就连最重要的烽燧,都没留下足够的人手看管。 曹军诸将起初不敢相信,反复查问过,确定果然是这般情形,当下无不大喜,都道:刘备老糊涂了!真是天助我也! 他们遂不耽搁,全速南下。只用了两日,便经过郃阳、临晋、下邽。为了确保行动的快速,他们沿途都不攻城,只分遣偏师,迅速拿下一些容易攻打的坞壁,夺取必要的物资。 而汹涌铁骑主力沿着新修整过的宽阔道路飞驰疾进,沿途遇见军民人等,一概射杀。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突进
这一支曹军中,包括了当年跟随曹丕驻守关中的一部分精锐将士。这些将士俱都是久历风霜,勇锐剽悍的老卒。有些是当年关中十将旧部,曾随同强悍的首领纵横关中、河东,也有些则是当年随同夏侯渊、张郃进入关中的曹军旧部。 大河以西的冯翊郡境内,早年曾有贼寇靳富、赵青龙等人作乱,关中十将所部和曹军都曾前往征剿,或在冯翊彼此厮杀。故而,这些士卒们对地形都非常熟悉,有些人彼此还是老对手。 曹彰遂使阎行领着关中老卒们先行渡河,沿途探看地形、关隘,为后方大队做好标记。 阎行走后,曹军在大河边扎营过夜,第二天一早跨过冰封的河流继续向前。各队渡河以后便速赶路,白日不起灶,无论吃饭还是休息,都在马上。此时已在深冬,时有大风从寒冷的北方呼啸而至。因为风里夹杂着霰雪,所以是灰白色的,看得清气流往复翻卷的样子。 细碎的雪珠子噼噼啪啪随风落下,成千上万的人马就在寒风中静默前行。有时候大风把高坡积攒的雪卷起,然后再度洒落。于是后排的人马往前看,就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里,一些黑色小点若隐若现。 前汉时,冯翊郡有三万七千户,十四万五千余口。但在数十年乱世板荡后,人丁不及盛时的十分之一。建安十七年,著名的能吏郑浑出任左冯翊,他竭力平定地方,收拢人家,集合在郡府名下的百姓也只有四千余户, 本来的三辅京畿繁荣之地,已经硬生生被兵祸摧折成了苍凉寂寞的大片莽原。 而根据曹氏得到的情报刘备在关中的司隶校尉部,连续数年都厚馈资财,征募民伕往长安周边集聚。这些民伕拖家带口,农忙时开荒种地,农闲时则参与长安的建设。既然官方推动各地人口向长安迁移,冯翊北部就更显荒凉。 这种环境下,大队的骑兵想要因粮于敌都不可能。即使攻破了几个小型军寨,所得军资立刻就被各部瓜分,没有一丁点的留存。 曹军选择在这个时候、这条路线发起突袭,当然已将这些情况考虑在内。天气寒冷、环境恶劣、人民稀少、烽燧也乏人看顾,曹军铁骑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不用考虑被敌军发现。四万余匹骑便如兽群狂奔,在原野上铺开极大的正面不断向前。 这种突发的优势延续了整整两天,到第二天的下午,前方探路的先行骑士就赶回来,对曹彰报告道:“南面二十里,就是冯翊郡的治所临晋城。我军越过临晋城时,于野地撞见了敌方哨骑,厮杀之后,有若干人逃脱了。此时临晋城已经戒备,城上烽火讯号,也已传往长安方向去了。” 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但大军距离长安还有两百余里就被发现,之后的战事必然多出许多变数。 长安城中的汉军或将纠合壮勇,凭城死守;或能召唤武功、郿县等地的中军精锐折返救援;或能抽回聚集在华阴以东的守军……就算这些布置仓猝,未必有多少危险,总是个麻烦。 诸将闻听,俱都生出悻悻之色。 匈奴酋长刘豹正在曹彰身边,顿时大怒道:“为何这般不小心?前头城池若有了防备,难道一个个攻打过去吗?这样下去,等我们到了长安城下,大概敌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吧!” 南匈奴单于呼厨泉近数年来,一直被留在邺城做人质。南匈奴部众分为五部,以右贤王去卑监国,对五部实行松散的管控。而五部之中实力最强的,则是左部帅刘豹的下属。 此番曹军铁骑迅速通过并州、河东,得南匈奴的协助甚多,故而曹彰对刘豹颇为客气。 不过,这些匈奴人也都是狡诈的。虽然名义上尊奉曹彰调遣,可真到了重要关头,稍有风吹草动,就先动摇。 数万大军突袭,不可能全程隐蔽,总会在某一个时刻露出形迹。这有什么好苛责的?诸军来此,早就做好了恶战、死战的准备,偏偏刘豹这厮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罗地网,未免过于刺耳。谷 听他这般说,曹彰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众将心中也都咯噔一跳。 换了年轻气盛时候,曹彰当场就取了刘豹的狗命。但这会儿,他只似笑非笑地策马向前,转身面对众将。 就听曹彰说道:“我今年三十五岁,比在场诸位都要年少。然而自二十六岁领兵上阵,先破代北乌桓,再压服鲜卑轲比能部,此后转战荆州,十年之内,无一年不战,无一战不身自搏杀,与无数天下名将交手。虽不敢说百战百胜,但哪怕遭逢强敌,总能全身而退。这是为何?” 说到这里,曹彰话语一顿,见诸将俱都倾听,他接着道:“我凡是经历战场,所带的无不是精锐铁骑,兵马无论多少,所向皆如利刃切割骨肉,以无厚入有间。我从不刻意攻打坚城,而一旦遭逢不利,自如抽身绝不犹豫!以我方骑兵之利,纵有天罗地网,哪里能限制得住呢?何况……” 曹彰说到当前情况:“出兵之前,我们的目标就很明确,乃是刘备和他的朝廷百官。我方数万之众的雷霆一击,只对着长安。只消攻下长安,扫荡伪朝,则外围赶到的敌军纵有千千万万,也不足惧!” 在座诸将,包括曹洪在内,数十人无不屏息静气听着曹彰侃侃而谈。 唯独刘豹还敢追问:“若攻城不利呢?” 曹彰眼神一凝。 他手按刀柄,沉声道:“我军数万骑,皆是国中精锐,出其不意而动,威势超过数十万人。长安伪朝猝然得知巢窟被攻,难免慌乱。我军只要抱着必死之心勇猛鏖战,绝无不胜之理。从现在起,谁若再有顾虑、犹疑,我必斩之,莫怪无情!” 听到这里,张辽策马出来,亦道:“任城王所说,乃是厮杀的至理。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军以数万铁骑横行,何须考虑敌人如何?反倒是胆小之辈,越是犹豫怕死,越是会第一个死!” “诸位说的是。”刘豹干笑两声:“我这就传令本部,加速前进!” 说着一挥手,他身后一骑取出弓箭望天便射。鸣镝冲天而起,锐利刺耳的啸叫声远远传开。没过多久,东南方向远远传来相同的鸣镝声,闷雷般马蹄踏地声也变得更响了,那正是匈奴人的回应。 骑士们纷纷催马急进,一路无话。 待到经过临晋城畔,张辽眺望了城池许久,才赶回到曹彰身边。 无数骑士簇拥着他们,行军的声势仿佛洪水漫过堤坝,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密集响起,汇成一股庞大到无以形容的噪音。在轰鸣声中,张辽低声道:“城池经过维护,周边也有庄园、牧场和水利、道路的营建。可城上虽然戒备,却似乎没有多少军民百姓……这不应该。” “嗯。”曹彰低声答了一句。 张辽又道:“夏阳、郃阳、蒲坂、临晋,连续四个城池都是如此,太巧了。大王,眼前局势确实有蹊跷。” 曹彰面色如常:“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