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春来(上)
诸葛亮对自家孩子很满意。 诸葛乔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与他像是亲生父子一般亲密。许多人都说,诸葛乔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都像极了诸葛亮。哪怕是真的父子一体,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毕竟两人并非亲生父子。诸葛亮很清楚,诸葛乔内心深处,始终藏着对亲生父母的眷恋,对江东的思念。 他也知道,过去几年里,诸葛瑾的长子诸葛恪,曾经几次托人给诸葛乔带了信,那些信件,都被诸葛乔偷偷地藏着,从来不给人看,像是孩童瞒着长辈,偷偷藏起最甜美的糖果。 所以诸葛瑾来到成都以后,诸葛亮本人虽不与诸葛瑾私下见面,却鼓励诸葛乔去陪伴这位“伯父”。 他希望,这样能使诸葛乔稍稍得到慰籍,也使血脉相连的亲情不致疏离。 按照今天的日程,诸葛乔应该陪着诸葛瑾,去看看文翁学堂的遗迹,再到市桥以西,看看司马相如的旧宅。 却不曾想,诸葛乔忽然催马冲进了丞相府后院,引得院落中人一阵鸡飞狗跳。 待到他急匆匆地说了一通,又快速策马离开,诸葛亮站在堂前,想到诸葛乔所说的有趣情形,忍不住微笑。 “乔儿这是怎么啦?说好去陪伴伯父,却来这里……若迟到了,岂不失礼?”身后有人问道。 “无妨的,乔儿自有分寸。”诸葛亮愉快地叹了口气:“他来这里,是为了关君侯的事。哈哈,这回多亏了乔儿,否则我都要尴尬!” “关君侯?关君侯有什么事,能和乔儿牵扯上?夫君,你得注意着点,免得乔儿……” “哈哈,放心,放心。”诸葛亮摆了摆羽扇,笑眯眯地道:“夫人,年轻可真好啊。” 他环望院落,只觉得院落中绽开的花朵都如锦绣妆成,有跳跃的光芒在花瓣上忽闪忽逝。阳光洒落在水池上,倒映出波光粼粼,偶尔听见扑喇喇声响,那是鱼儿在跳跃。 他难得地生出了闲适兴致,摆了摆羽扇:“夫人,请随我来。你我濠上观鱼,亦乐事也。” 十月头上,诸葛瑾在种种具体事务上,得到了朝廷的承诺,于是启程回江东。临行前他再度确认了,晚则明年三月,早则今年年末,辽东辽西必定大乱。 既如此,朝廷对武威、张掖等四郡乃至西域的经略,也就紧锣密鼓地展开。先是车骑将军张飞于十一月重返汉阳,随即庞德、马岱等将,杨千万、窦茂等羌胡渠帅纷纷汇聚汉阳。 当然,这等聚会的规模,未必很大,也并不能引起周边的特殊注意。 毕竟在马超死后,已经很久没有哪个政治势力能够完整纠合凉州势力了。 将近四十年前,边章、韩遂引领羌乱,波及十数郡国,数十万军民。大规模的战斗从西凉波及三辅,所到之处,汉家对凉州的统治分崩离析,朝廷任命的太守控制区域不断缩减,很多地方政令不出郡城。甚至有太守病死于任上,后继者不敢上任的。 后来韩遂被牵制在关中,而后起之秀马腾统合羌胡,而马腾之子马超纠合西北羌氐乃至敦煌以东的诸多地方豪强,组建了一个威势远远凌驾于朝廷之上的军事联盟。 然而马超本人殊少政治头脑,这个军事联盟完全是慑于他个人的超群勇力,其内部实无制度和体系可言,纯属急就章的草台班子。 于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某日马超身死,这个巨大的军事联盟立即分崩离析,原先在马超的军威下瑟瑟发抖的各地太守这才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早年马超强盛时,曹操将凉州一分为二,武都、汉阳、金城、陇西这四郡依旧称为凉州,凉州胡汉各部,皆由马超统领。而其余北地、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六郡,则复名为雍州,统于雍州刺史张既和护羌校尉、安定太守苏则等人。 后来汉家由汉中渗透凉州,再由凉州影响雍州。其中有一条线路,便是通过金城北部地方强豪麴演、蒋石的力量,联络了武威颜俊、酒泉黄华、邻戴、张掖和鸾、张进等地方势力,与曹氏对抗。 这些豪强有时与马超眉来眼去;有时遥受朝廷的将军、太守之任;一旦局势有变,又立即屈膝于刺史张既。张既深知局势动荡,也不愿过于逼迫,只求暂时羁縻而已。 此前汉中王自汉阳入关中,张既、苏则两人聚兵于北地、安定两郡,越过奢延泽与并州诸胡守望相助,威胁关中汉军的侧翼。 汉中王遂令吴懿领兵平之。两军在高平一带相持数十日。待到魏王薨于军中的消息传到,张既、苏则遂遣还诸军,示无再战之意。当时汉中王的精力都在长安,两人既然知趣,汉军便也不为己甚。 到后来汉中王在长安登基称帝,专门遣使至安定,存问张既、苏则肃齐边疆之功,并携去新的凉州刺史和护羌校尉印信。 曹氏所设的雍州,汉家朝廷自然不认。所以依旧把十郡视为凉州一体。这个凉州刺史的职位,是把汉阳等四郡都放了进去,对张既的职权是个提升。但张既、苏则两人只客气对待使者,而将印信封还不纳。 之后,皇帝折返成都,而凉州的局势便这么搁置下来,地方上的许多人都拿光武时的局面来判断,估计汉家势力再要向凉陇伸手,怎也得到天下太平,那是数十年后了。 这数十年里,凉州的诸多势力大可以悠游自在,舒舒服服地过上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渭水从汉阳城外流过,水边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明媚春光之下,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百姓在农耕。 汉阳城西十里的亭舍,有一支商队早早地到了这里,正在做正式启程前最后的准备。商队的规模不小,队列中有近百辆大车,大车上用厚厚毡布重重包裹了无数锦缎、瓷器等汉家珍稀货物。另外又有一批车驾,上头装了口粮,主要是肉脯、干菜、烤饼,另外还用皮袋装了饮水。 商队的护卫有胡人,也有汉人。 胡人护卫的年纪普遍长些,个个面带风霜之色,有些人明显地带着西域人高鼻深目的特征。汉家护卫也都个个神色剽悍,背弓带刀,随行的车上装满了强弩和配套的零件、备用的成捆弩矢。 这些东西,都是早前仔细准备的,但苻顿仍然仔仔细细地又清点了一遍。 转过身,他闷声对着一个年轻汉人书吏道:“我就是闲着罢了,这些物资没有问题。刘先生,不必紧张。” 被换作刘先生的,是汉阳郡里自告奋勇参加商队的书佐刘樾。 苻顿让他别紧张,可见他其实紧张极了。听得苻顿这般说,刘樾干笑了两声,问道:“伯约还没到么?”(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春来(中)
苻顿没有理会刘樾的打岔。 他大概知道,商队的首领姜维,原本只是汉阳郡中普通的一个年轻士子,父亲是郡中一个功曹。这年轻人机缘巧合立了功,得到了汉家皇帝的认可,据说前途无量。这一来,其他的凉州年轻人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还带着隐约几分不服。 便如这个叫刘樾的书佐,明明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却总忍不住看看姜维有什么疏漏。将这种小小的纠结藏在内心深处,他张嘴开言,又必唤“伯约”,唯恐旁人误解他们的亲切交情。 倒也有趣。 苻顿年轻时在西海放牧,他也是一样的,和同龄人们既友好,又竞争。只不过胡族的年轻人性子憨实些。与人友善就喝酒吃肉,翻脸就拔刀子互砍,没那么复杂的人情。 不过,苻顿的部族早就已经死绝了。他身在军中颠沛流离数十载,直到去年才安定下来,回想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发现那些胡族中的大酋、渠帅,其实也都挺奸滑的,大概真正憨实的,就只有底层的牧奴吧。 哼哼,刘樾这小娃娃不知道,可不止是姜维见过皇帝。长安易手的时候,我苻顿也见过皇帝,还和皇帝说过话呢。 皇帝特地问过苻顿,有没有兴趣到武都或者陇西哪里,做个郡尉。今后开辟河西,正是用人之际。 但苻顿说,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有族人在。还是待在汉人的地界,干自己养马的老本行,先休息休息,过几年舒坦日子。 去年末,皇帝在北地郡的富平一带设立了两个规模巨大牧场,分别沿用前汉时的旧名,曰河奇苑、号非苑。苻顿便担任了北地郡牧师苑令。他的那些旧部,当时留守长安的一批老卒们,许多都被任命为郎,出任苑监职务。至不济也能当个牧人,有座房子住,有块地可以种。 两个牧师苑合计牧人八百余名、养马八千余匹,还自行耕种土地,豢养数量相当的牛、羊等。苻顿特意安排人手养了几十头橐驼,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迟早能用上。 果然,这才过了一年,上头的调令就来了,不仅调走了橐驼,还调走了苻顿本人。 苻顿不得不从北地郡赶到汉阳,刚到了汉阳,就被一个叫车骑将军的大胡子抓住,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酒。 苻顿当场就被灌醉了,第二天醒过来,别人告诉他,他已经答应了启程踏上又一次长途跋涉。 这个车骑将军,看起来憨厚,其实也是个奸滑的骗子。 好在长安城里的黄权将军,挺讲道理,早就给出了很优厚的条件,否则苻顿就算再喝几顿酒,也不可能答应走这一趟。 想到这里,苻顿忍不住转头,往道路右侧的渭水河道上眺望。 天空湛蓝晴朗,左边山坡上弯着腰,开始整地和播种的农夫都能看得清楚。右边河道上的船只,看得就更清楚了。苻顿眨了眨眼,注意到一处船头有个女子的身影。她正在朝这边眺望,还有两个少年拘谨地坐在她身边。 那是苻顿新娶不久的妻子。 她是前年汉军攻取关中时,从冯翊一带逃亡到长安的流民,大概三十多岁了,背有点驼,带着两个孩子。苻顿问她,是哪里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不肯说,却每天都逼着孩子读书识字,没有笔墨,就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 这是个汉家的女儿,会读会写汉家的文字。也不知怎地,苻顿就对她充满了怜悯,所以时不时地带着一些粮食上门看望,让她为自己缝补衣裳,一来二去地,两人成了婚。 苻顿去北地郡的时候,带着她;这回苻顿打算去凉州、西域,她带着两个孩子来送行。 苻顿对她说,黄权将军答应了,两个孩子以后能上长安的官学,都可以当汉人的官。你有那精神来送我,还不如抓紧时间让孩子多识几个字。 可她不同意,还是来了。 苻顿举起手摆了摆,当妇人和两个孩子招手的时候,他立即移开了眼神,以免自己显得软弱。 恰好有一阵风卷过旷野,掀起了细碎的沙石,哗哗落下来。有几匹马恼怒地踢踏着地面,想要换个角度避风。驾车的御者连忙下来安慰马匹。人刚离开车顶,车顶上覆盖的苫布又被掀起了一角,在风中忽喇喇翻卷着。 苻顿连忙上前拉住有些松动的绳索,带着同伴们把苫布绑回到车上。 绑到一半就发现,怪不得忽然松了,这绳索捆扎的方式根本就不对! 他瞪了带队的小头目一眼,大声嚷道:“丙字四号、五号、六号车!也都把绳索再紧一紧!” “老苻,丙字四号扎紧了!” “丙字五号车也好了!” “六号好了!” 一声声的叫嚷,远远地传到了渭水方向。 开春没多久,渭水的水位还是很低。上游来水,又首先要保证各处分流水渠的灌溉需要,所以稍大型的船只就没法通航。 小船的船主满脸皱纹,年纪很大。他慢慢摇着橹,眯着眼,看看那规模巨大的商队,有些好奇。因为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商队,还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四十年前,或者四十五年前?那时候,船主自己还是个孩子,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船主花了很长时间去打量那些商队的护卫们。他注意到,队伍里有好些是汉阳本地人,其中有两个小伙子,是去年被召入郡兵,当上什长的熟面孔。 可见这个商队非同一般,背后说不定是郡里的高官。 他有些羡慕护卫们昂首挺胸的姿态,也羡慕身上的刀剑、厚实的袍子。不久前,他还闻到了护卫们在亭舍炖肉的香气,那就更让人向往了。 过去的这个冬天,船民们的日子其实已经比往年好过了许多。这些谙熟渭水的本地人,接受了朝廷的雇佣,负责运送上游深山砍伐下来的木头或者采出的石炭。 因为运送的数量巨大,朝廷给的好处也丰厚,有粮食、布匹还有钱币。所以过去的整个冬天里,船民们罕见地没有冻饿而死的,船主今年还特意造了艘新船,扎了十几座木筏来用。 新的汉家皇帝比人们预料的更慷慨,船民们也乐意靠自家的行船本事赚取报酬。但他仍然羡慕那些护卫们,毕竟那些人刚才吃了肉呢,那味道可真香啊。 他给自家孙女打着眼色,让她好好照应船头上的那位妇人。她的丈夫是个护卫首领,一定也是有身份的,照顾好了,或许能得些额外的赏赐。 于是小姑娘捧着一个大陶碗,凑过去道:“贵客请喝水!这是煮过的干净水!” 与此同时,汉阳城里。花记酒肆的楼上。 姜维满身酒气,几乎要跪下求饶:“张将军!真不能喝了,再喝我真要醉了呀!”(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春来(下)
凉州的蒲桃酒很有名。 驻扎上庸、新城的将军孟达,其父孟佗乃是扶风名士,灵帝时就是以蒲桃酒一斛赠送给张让,换来了凉州刺史职位。 张飞自从驻在汉阳,就爱上了这种酒。 就连往成都去的时候,也带着蒲桃酒,给亲近友人们分享。 按说,能得张飞请酒,那是相当荣耀的事。可今日酒局一开始,姜维就看出不对了。 今日是商队要出发的时候,上百人都在城外亭舍等着呢。就算车骑将军意欲送行,哪有这么捏着鼻子逼人狂饮的道理?这么喝下去,公务怎么办?今天还走得成吗?就算走得成,我姜伯约难道晕晕乎乎地躺在车上?那岂不要成为部下们的笑柄? 姜维竭尽全力地不喝,少喝,用足了本事解释自己酒量其实很寻常。 可他哪有办法拒绝张飞的劝酒?于是喝了几个来回,张飞的铜铃大眼愈发亮得吓人,而姜维开始有些晕眩了。 他觉得花记酒肆的地板在晃; 他觉得酒肆的几个柱子变得歪歪扭扭,还在不断地散发重影; 他觉得酒肆老板,那个康居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笑得越来越可恶; 他觉得酒席前方那几个作胡旋舞的身影飘飘荡荡,越转越快,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在转,还是那些翩翩的裙裾在转。 姜维确定了,绝对不能再喝。 他将酒樽重重地放在案几上,乜视着张飞,冷笑起来。 “张将军!翼德将军!你是故意的!” 张飞似笑非笑:“什么?” 姜维打个酒嗝:“将军,你是在存心整治我呢!” “我整治你做甚?” 姜维仰天打了个哈哈,他双手撑在案几上,固定住身体,然而转为严肃神情,仔细地想了想。 张飞端着酒樽,让那康居胡女花氏多多斟酒,连着饮了两樽,并不打扰姜维。 过了会儿,姜维想明白了。他用力一拍案几,大声道:“你……你就是知道了我和关家女郎订下婚约,却还自荐西行……你觉得我不重视婚事,所以要给我个下马威来着!” 花氏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 “咳咳……”张飞捋了捋自家钢针般的胡须:“伯约,你倒也聪明。你既然快要成为云长的女婿,不思保家全身、平流缓进而致公卿,却非要赶着去效法张博望、班定远,闯那西域险恶之地……合适么?” “怎么就不合适了?”姜维继续拍打案几。因为用力太大,砰砰的声响楼上楼下都听得清楚,楼下的护卫们甚至看着楼上地板缝隙间,有灰尘悉悉索索震落下来。 “关将军战功赫赫,乃是陛下的臂膀、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将。我要做关将军的女婿,当效先辈勇猛奋发,如雄鹰搏击长空;却不要做关将军羽翼下的雏鸡,连带着妻子也受人耻笑!” “哈哈,好,好。凉州上士的刚健雄峻,我算是见识到了。却不知,凉州的年轻一代,都能如伯约这般忠勤么?” 姜维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胸口:“我是第一批。” “嗯?” “之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甚至更多。”姜维晃晃悠悠地道:“早在将军你颁下军令之前,凉州诸多大族,早就已经把需要的人力物力,都准备齐了!将军你放心,莫说区区一批商队,便是三批、五批、十批;便是将军你立即起兵,要带着我们打穿河西,一直打到疏勒去……也没有任何问题!” “都准备齐了?具体有多少?” 姜维伸出一根手指:“至少一万人!马匹、甲胄、物资齐备!” 想了想,他再伸一根手指:“将军若觉得有必要,还能再追加一万两千人!” “好,好的很!” 毕竟还是云长的女婿靠谱些,能说个实数,不枉了今天这场宴饮。张飞满意地端起酒樽:“来,伯约,再喝一杯。” 姜维咕咚咕咚喝了。 当年玄德公自涿郡起兵,以区区一个边地武人、汉室疏宗的身份建立起巨大的名望,得益于关张二将甚多。 关羽和张飞,都是熊虎之将,都是万人敌。相对而言,张飞稍显粗猛,这两年来,声望不仅逊色于关羽,眼看着还被雷远超过去了。 但实际上,数十年戎马生涯下来,经历多少次出生入死的锤炼和教训,张飞怎可能是个纯粹的粗猛匹夫呢?只不过他习惯了以此姿态示人罢了。 他从前年起,就坐镇汉阳,董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两年下来,一直尽力要把凉州士人、豪强的情形摸得清楚,不能像马超那样,纯以武力威慑。 正如姜维此刻所言,凉州的士族、豪强们对朝廷充满热忱,他们所有人都渴望通过某些功绩,来改变过去数百年遭受歧视和打压的局面。 凉州人如此积极,以至于朝廷中枢刚刚才有了决断,他们已经聚集起了巨大的力量。 这些宗族、豪强都是数百年来能以武力立足于边疆的;若将他们的力量统合起来,再加以有效的指挥,正如姜维所说,直接打穿河西、打穿西域也没有问题。 然而中枢顾虑的地方,也在这里。 过去数百年,雒阳朝廷为什么歧视凉州人?凉州人在文化水平上的弱势,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凉州人极度尚武刚健,保持着基层的巨大武力。 边郡苛烈的现实,羌胡人的巨大压力,迫使凉州人必须保持强大的武力和动员力;而这种距离朝廷核心区域近在咫尺的动员力本身,则迫使朝廷必须压制凉州人。 边地人已经有了武力,再有政治影响,那朝廷还能制得住他们吗? 当年的凉州三明平定羌乱,招之连年,既降又叛,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那些暴乱的羌人动辄数万人十数万人上阵,时不时杀到三辅。里头究竟有多少羌胡人,多少煽风点火、乘势而起的凉州豪强,谁还不明白呢? 再到后来的李傕郭汜张济樊稠之流,都是什么样的货色,那就更不消说了。 到了现在,中枢要平定河西、打通丝路,要给凉州人立功的机会,于是凉州人尽起力量,随时准备支持朝廷。可若是哪一天,凉州人对朝廷又不满了,会怎么样? 所以,在成都的时候,皇帝和丞相,就对张飞有过专门的交待。 此番西征,大抵是要考虑中枢付出成本多少的,不能肆意消耗。但却不必顾虑凉州人的付出规模。 只要凉州人有余力,就尽他们所能,将他们的臂膀沿着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西域长史府,甚至再远也没有问题,越远越好! 凉州人在西域获得的利益越多,他们的力量就会往西域投入的越多。 西域的利益盘子越大,凉州人越不能放弃;与此同时,中枢只要保障凉州人在西域的利益分配,就足以获得凉州的持续支持,而不必冒着拿中枢权力作交易的风险。 某种角度来说,西域之于凉州人,和南海诸国之于交州人,是一样的道理。 如今交州人在番禺大造战船,动不动征伐千里海疆之外的异国,中枢不也乐见其成吗? 很好,很好。 两万两千人,那真能干些痛痛快快的大事了。 张飞忍不住又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哈哈笑了起来。 “来几个人,送伯约启程!”他冲着楼下的扈从们喊。 姜维愣了愣,梗着脖子红着脸道:“将军,我还能喝的!来!咱们再饮一杯!”(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招呼
头疼,嗓子也疼。 姜维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夜晚的天空。 身上很暖和,盖着厚厚的毡毯。身下和两侧,都是堆叠着的货物,正在有规律地晃动。 他连忙起身往四周看看,才发现商队已经出发了很久,苻顿正在一处草甸安排宿营,刘樾正忙着分发次日的给养。大约是自己终于被张飞灌醉了,躺在一辆大车上,跟着商队走了整天,直到这会儿才清醒过来。 他有些心虚地从车里出来,看看迎上来的部属,好像每个人嘴角都带着笑容,像是在嘲笑,又像是佩服。 这其中有好些人,都是汉阳姜氏的宗族部曲,和姜维熟悉的很。姜维轻咳一声,向一人招了招手:“今日途中没什么事吧?” 那护卫笑道:“无事,无事。倒是伯约你在车上纵情高歌了整一下午,这会儿口渴么?请喝水。” 纵情高歌?整一下午? 姜维简直要惊惶失措。好在天色已晚,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他故作粗鲁地拿过装水的皮带,大声道:“这一路上,我可再不喝酒了啊!” 好些护卫们都哄笑着响应,还有人道:“姜司马天生一副好嗓子,歌不妨继续唱来。” 姜维笑着骂了几句。 正谈笑间,队列外头忽然有人喧哗。姜维一纵身就跃上旁边光着背的坐骑,双腿一夹马腹,飞快往喧哗的方向驰去。 车队沿着草甸,大致排成圆形。姜维赶到另一头,只见到十余名护卫手持箭矢,列队戒备,在他们的对面,深草和荆棘丛连连摇摆,有几条人影往一处**慢慢退去。 凝神看去,只见那几条人影全都是皮毛骨头的饿鬼模样,面庞和骷髅几无差别,眼神有若鬼火,带着说不出的凶恶。 他们大约是发现商队的踪迹,打算凑近了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结果被严阵以待的护卫们堵了回去。 “看身上衣袍服色,这些人是参狼羌的别种。”苻顿道。 参狼羌乃是生活在羌水上游参狼谷的一支羌人小部,胜兵数千人。近年来也有零散分支游荡在陇西郡渭水源头的鸟鼠山。 刘樾道:“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袭击商队?要不要抓几个舌头回来,问一问?” 姜维思忖片刻,沉声道:“不用追他们,这只是些零散前部罢了,若我所料不错,大部应当会在明早到达……让将士们做好准备。” 刘樾吃惊地道:“咱们才刚离冀县!参狼羌上下,都不知死活的吗?” 姜维转而去看苻顿:“老苻觉得呢?” 苻顿走到深草荆棘之间看看,再折返回来:“这些人都是被驱赶来找死的,背后……应当是烧当或者迷唐等部。” 姜维颔首。 他笑着看看身边的将士们:“这样也好,见一见血,至少能保五百里路程的太平。” 前年马超身死以后,张飞领本部入驻凉州。 以战阵杀伐的凶猛而论,张飞绝不次于马超。他以少量精骑先入羌地,压服烧当羌,破枹罕宋建,又往大小榆谷,迫使迷唐等部降伏,最后抵达赐之、河曲,在西海畔大会羌胡首领,重新颁下侯王之印,彰显汉家权威。 往来两千余里路程,所经之地羌胡各部莫不俯首。 居住在武都周边的氐人姑且不论,只羌部,受印降伏的就有烧当、迷唐、封养、勒姐、烧何、当煎、当阗等十余部落。 待到待到张飞回师的时候,随同折返汉阳为人质的羌胡各部首领子弟,多达五百余人,而各部派遣给张飞,直接交由凉州军府掌控的羌胡勇士更足有六千余众。 这些部落派出的羌人骑兵,如今已是车骑将军府下属的重要武力支撑,甚至在长安城外重设的屯骑校尉营地,也多见羌人的身影。 这些部落支持凉州军府,是慑于张飞的武威,但也自有他们的目的。 通常来说,羌胡各部之间的战争规模有限。各个部落彼此忌惮,又担心黄雀在后,谁也不愿担负亏本的风险,于是谁也不敢把老本投入进去。待到马超横行凉州的时候,各部甚至还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和平。 但张飞的力量并不足以控制那么多的羌胡人,他只能在羌胡人当中软硬兼施地拉拢一批,先控制住汉阳、金城等四郡周边。而拉拢一批的代价,就是会被这一批部落拿来狐假虎威,展开对其它部族的掠夺和吞并。 过去数月里,以烧当、迷唐两个部落为首的羌胡人,向参狼、先零、且冻等部落连连进攻,战事甚至波及到了河西等郡范围内的葱芘、白马、黄牛等羌部。 尤其在寒冷的冬季,诸多部落彼此袭击分散的牧民,毫不留情地焚烧帐幕、抢夺牲畜、杀死男丁和老人、掳掠妇女和孩童。 这样的战事,单独一次两次,规模不大。但数月来毫不停歇地零敲碎打,至少造成了两三千人的死伤、数以万计的牛马牲畜易手。作为主力参予作战的烧当、迷唐两个部落的实力大增。 在外人看来,凉州地广人稀,到处都是荒芜之地。其实在凉州人自家眼中,山地、草场、荒漠、猎场、农垦区、盐场、水源地划分的非常清楚。这些区域彼此交错,以贴近水道的绵延河滩来彼此联络,每一个区域,往往由固定的某个部落掌控。 而近来,至少有二十余个区域换过了掌控部族,可见羌胡内部的力量变动之剧烈。 烧当、迷唐两部对其他部落的攻杀,甚至蔓延到了冀县周边,被抚夷将军姜叙遣人严厉制止了数回。 羌胡人的质朴刚健之风,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实力弱的时候,自然跪伏听从,实力强了,就立即开始胡思乱想。 此时冀县中有如此规模的商队出外,羌人若不试着伸伸手,那就不是羌人了。只不过,他们到底不敢捋张飞将军的虎须,所以只驱赶一些被他们击溃的羌人部落前来,做个试探。 这也是羌胡部落千百年来的传统。老实说,如姜维、苻顿等人看此等套路,看得都腻了。 果然当夜便有羌人趁着夜色慢慢趋近,待到凌晨时分忽然杀出。 这些人数量大约两三百,冲锋的架势很勇猛,不过行为散漫极了,不成阵列,手里拿的武器也都是些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的货色。他们吹着唿哨彼此催促着,吵吵嚷嚷向前。 姜维令苻顿的部下老卒围护车队,再将本部护卫分成两队,一队牵马立于车阵之中,亲领另一队七八十人向前。 护卫们持弓弩,以横队站立不动,待羌胡人奔近之后,姜维忽然下令射击。 强弩劲箭瞬间如雨而下,将前排的羌人如割草般放倒了一批。这些羌人既然是被挟裹来的溃散游民,队伍中老弱妇孺兼有。冲在前排的壮勇一死,后排男女士气立沮。虽也有人拿着粗劣的弓矢还射,却哪里动摇得了汉军铁甲呢。 两方以箭矢对射了片刻,汉家护卫这边只听到箭簇打在甲胄上的叮当作响,羌人愈发死伤枕藉。 此时骑马的护卫们忽然突出车阵,直冲过去。羌人顿时不复纪律,全都大乱奔逃。一时间男女哭喊、唿哨怪叫之声此起彼伏。 护卫们追杀了数里,然后将砍下的血淋淋首级带回来,往草甸的边缘摞成小小一堆。 姜维拨马回来,问刘樾:“禹章,你看到了么?” 刘樾抬手指点:“在河坡对面高处,伯约你看,他们现在还没走呢?” 果然,数十名衣着鲜明、作羌部酋长模样的骑士,就立马于那个方向,不动声色地看了整场。 他们倒也不在乎自己的行踪被发现,当姜维抬眼望去的时候,甚至有人好整以暇地颔首为礼。 姜维和苻顿对视一眼,都道:“这个招呼打完,才算正式启程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何用
凉州开春的时候,北国辽东大地上,依旧银装素裹。 襄平城矗立在白色的原野之上,四四方方,气势雄伟。城池东北面的衍水和西面小辽水,河冰未化,仿佛青色的琉璃带环绕城墙;而西南角的首山上林木苍莽,如同一个高大的护卫,翼护着城池。 自丧乱以来,天下诸侯攻伐,中原板荡,几十年里,数以万计的汉家百姓携家带口越过辽泽,在辽东郡这片荒僻之地求一时之安。 最多的时候,襄平城周聚集了将近三十万人。 初平年间,襄平人公孙度由玄菟郡的郡吏起家,做到尚书郎、冀州刺史,此时董卓当政,其麾下大将、玄菟人徐荣举荐了公孙度,使之出任辽东太守。 公孙度上任以后,立即夷灭豪强百余家,由是郡中震栗。他又依托襄平周边的人力物力,东伐高句骊,西击乌丸,慑服扶余等国,威行海外、拟于王者。 待到建安年间,公孙度将辽东郡划分为三,自称平州牧、辽东侯,一度越海收东莱诸县,以部将柳毅为营州刺史。当时中原征战不休,公孙度又曾威胁说,将以步卒三万,骑万匹,直指邺城。 这个时期,乃是辽东公孙氏的极盛阶段。后来公孙度病亡,而营州的势力遭张辽击溃。待到曹公稳定河北,辽东的公孙氏也就只能满足于辽东了。 公孙度之子公孙康治理辽东十余年,病死。此前曹丕登基继位,遣使策命公孙康的弟弟公孙恭为骠骑将军、假节、平郭侯。 以政治地位和实力而论,曹魏东部自北向南,辽东公孙、青徐臧霸、江东孙权这三家差相仿佛。三家都是独行其是的诸侯,又都沿海,能守望相邻,彼此自然少不了联络。 然而联络了数回,有些隐晦的暗示、推动,终究落不到实处。 皆因辽东这里,与青徐、江东不同。青徐诸多地方豪强的首领,是臧霸这个屹立数十年不摇的名将;江东的首领,则是在赤壁大破曹军的孙权;想要有什么举措,臧霸和孙权,都能下决心拍板。 而辽东太守公孙恭…… 此人近年来体弱多病,还由于服药过量,成了阉党。大概生理上的缺陷影响到了心理,公孙恭这数年来遇事犹豫,手段软弱,越来越不像是以力争雄的塞外强权之主。许多事成或不成,完全可以一言而决,他却首鼠两端,犹豫为人所笑。 这一来,远隔大海的青徐、江东两家倒还罢了。辽东政权的内部,难免有人为此感到焦躁。 就在襄平城内,骠骑将军府邸以东,有一座宅院。这宅院不似城中诸多高官的宅邸那般占地宽广、雕梁画栋,反倒稍显局促。 宅院内的一处偏僻书房里,掌着灯火。 房里有两人,其中一个中年人,乃是孙权的下属,车骑将军东曹掾冯熙。另一名身材健壮的年轻人,则是公孙恭的侄儿,前辽东太守公孙康的儿子公孙渊。 大概是因为多年奔忙联络的原因,冯熙的相貌有些沧桑,不复年轻时那潇洒风仪;大概又因为如今江东的势力毕竟不似当年,他对着公孙渊说话时,姿态很低,语气很恭敬。 冯熙念着文书: “公孙将军,这些,便是今年贵方的进项,一共五千万钱。其中两千万钱,已经全数换成了蜀锦,装运的船只现在就在荆州停靠,待往建业转成海船,经海西、东莱,大约两个月后海冰解冻,船只正好抵达辽口。另外三千万钱,按照惯例收买粮食、布匹、铁器,因为物资数量庞大,所以到得会更慢些……” “少了。”公孙渊冷冷地道。 “什么?” “去年你代表孙将军答应,若将辽东的大宗产出交由江东转卖,每年可得钱一亿以上。因为这个承诺,我在叔父面前力承,担了许多干系,才达成了双方的合作。你现在说,五千万钱?” 公孙渊忽然猛力拍打案几,嗔目怒视冯熙:“五千万钱!我辽东公孙氏哪里得不来五千万钱!就算不用江东人,我直接去找驻在昌平的牵招……他也少不了我五千万钱!” 他指着冯熙,恨恨地道:“那公孙恭身边多有小人,早就对我不满。你们这样做,定然会生出事来!你们扫的不止是我公孙渊的脸面!信不信我遣人传话,旬月之内,便让你们江东的船队再也不能登门!” 冯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神色不动:“那一亿钱,确实是我主答应的。去年以来我江东在荆州等地的贸易,也很繁盛。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主觉得,以贵主之威权,根本不值得一亿钱,给出五千万钱,就已经够多了。” 身为使者这么说话,真是不想活了啊。虽说公孙渊与冯熙往来多次,有些交情,这时候也恨得当即就往腰间去拔刀:“冯子柔,你当我不敢杀你么?” “慢来!”冯熙眼光烁烁:“公孙将军,贵主这些年来局促于辽东,世人皆知他羸弱不能治国。他的威权,与我家主公真有天壤之别,着实值不得甚么。然而,这襄平城中有一人,却是值的!” 公孙渊猝然一惊。 他手按刀柄,一字一顿道:“冯子柔,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公孙将军,请看。”冯熙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书:“今年的贸易所得,实有一亿五千万钱。除了我刚才所说,另外一亿钱都换成了军用物资。” 他将文书摊在案几上,公孙渊低头去看。 只见这份文书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武器、甲胄的品种和数量。包括百炼钢刀、钢剑、普通的缳首刀、枪头、矛头、大戟、长短弓、弩、各种形制的箭矢乃至皮甲、铁甲、铁盔、马铠等许多类型。 按照文书所写的种类和数量,轻易就能武装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还是装备极精良的那种,若放低要求,支撑两万人也不成问题。 “我家主上早就听说公孙将军在辽东的威望,深知足下有一呼百应的能力、翻覆大局的志向。只不过近来多遭那公孙恭和身边佞臣的防备,纵有部曲、宾客,却无合用的器械,大志由此难伸,着实令人慨叹。” 冯熙微笑道:“所以,我主替公孙将军想了个主意,将今年贸易所得的大部分,都换成了军中装备。这些物资,都已经装船,船只现在就停在东莱。待到冰融雪消,公孙将军可以将之全数转运至襄平,送入军府的库藏,也可以另外安排人手接应,使这些物资能为足下所用。” 公孙渊哈哈干笑:“荒唐,荒唐,我要这些军械何用?” 冯熙一笑,不答反问:“公孙将军,你说呢?”(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辽西
辽东与江东的海上贸易线路,原先并不存在。 自古以来,边地寒苦落后,辽民生存艰难。辽东号称六郡之地、数千里纵横,其实真正的大城惟有襄平。而襄平城周边,也不过是二水环绕的局面,能够有一块适合垦荒耕种的小平原罢了。 由于天气的限制,在辽东垦荒的难度极大,能够用来改造土地的时间又局限在短短春夏两季。本来产量就很低了,不得不广种薄收。可纵然挑选耐寒的作物,也难保秋冬后突如其来一场大雪冰封,将一年的希望尽数冻死。 这样一来,单位土地能够承载的人丁十分有限,产出更是寥寥无几。当年襄平城极盛时聚集三十万口,结果第二年就因为饥荒而不得不散民于各郡就食。 在此时期,公孙氏每年在与幽州内地的互市上头,要消耗大量资财购买粮食等物资;而辽东所出不过是些原木、马匹、皮毛……这些东西,鲜卑人和乌桓人手里多得是。公孙氏手里的货色,未必值得几个小钱。 那段时间里,公孙氏频繁地向夫余、肃慎乃至盘踞在乐浪和带方等汉家旧郡的胡貊异族发起进攻,非只为了扩张势力,也是为了掠夺物资,不如此,则政权本身无以支撑。 这个局面在建安二十一年以后,猝然得到扭转。 皆因江东的船队来了。 在辽东人的印象里,江东势力局促扬州以南,听说近几年来与曹刘作战都不顺利,疆土日蹙而声威渐低。可谁能想到,江东的船队规模如此庞大,而他们对辽东所产物资的需求、他们所能带来的货品,简直无穷无尽。 他们要马匹,要木材,要人参等药物,要松子、榛子、野蜜等山货,后来又开始购买貂皮、狍皮、豹皮、鹿皮、熊皮等皮毛。这些东西,都是辽东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的,翻手可得巨资,何乐不为? 他们能送来粮食、布匹、铁器等大宗物资,锦缎、珊瑚、象牙等奢侈品,漆器、瓷器等工艺品,甚至还有极其精良的武器和甲胄……凭着这些,公孙氏对异族的优势,被不断放大了;公孙氏对政权的掌控,也愈发牢固。 某种程度上,正因为有了与江东的海上贸易,辽东才渐渐宽余,能有一点政权的架势而非先前那般的乞丐模样。 起初公孙氏只在辽口设一市集,听任部民与江东贸易。可短短数年间,与江东的贸易所得,成了辽东重要的支撑。于是公孙氏的军府随之委派专门的官吏,大量征收江东所需的物资,进行双方军府的直接贸易。 这个位置,现在便由公孙渊在把控。 虽说他与现任辽东之主的关系颇有些尴尬,但毕竟是前代辽东侯的儿子,并非外人可以随意拿捏,抢占一个肥差,也并非难事。 公孙渊在这上头十分热心,他配合着江东人,在辽东郡的东沓、平郭等城,乃至乐浪、带方两郡都设立了贸易站点和半永久的大型邸阁,使得贸易量不断增长。 在贸易过程中,他对江东的力量,对天下大势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渐渐生出对当代公孙氏之主的不满来。 早年间辽东穷迫,遂拥十万之众而坐视天下大乱,无所作为。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非英雄之举。 如今辽东有了家底,真正能够调动的力量远远超过当年,而天下依然在乱…… 身为一方强权,难道不该有所作为么? 至不济,也该试着与江东、青徐联合,成为天下纹枰的棋手,求一个轰轰烈烈的前程。岂能如公孙恭这个废人,安然困居于苦寒之地,等着天下大局已定了,跪求中原皇帝赐一个轻飘飘的封号? 这个念头,在过去数月公孙恭与江东、青徐使者几次会谈以后,愈发强烈了。 待到此时,当江东使者忽然拿出了这样一笔规模庞大的军械,公孙渊心里的小念头,就像是热油着火,怦然四溅,所到之处腾起烈焰,再也压抑不住。 公孙渊猛地起身,用力推开窗棂。外界的寒风扑进室内,使他稍稍冷静了一点。 “子柔先生,江东的孙将军,想要获得什么?” “适才那些,是价值一亿钱的军械物资。以公孙将军之雄才、声望,凭此足以纠合士马,翻掌重定辽东的秩序;也正因为将军的雄才应运,所以掌控辽东之后,必不会局限于辽东。我主和青州臧霸将军,对此都乐见其成,只希望……” “只希望什么?” “只希望公孙将军接掌大权以后,辽东能够振作斗志,不吝于宣达军威。” “你说的军威,是什么?” “这件事情,此前我们已经与你叔叔商议许久,却怎也定夺不下。然而时机一瞬,稍纵即逝,哪里还能容得耽搁?公孙将军,最晚在今年四月,请足下务必领麾下精兵猛将,向辽西、右北平等地一行!” 公孙渊沉吟不语。 冯熙深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家主上和青州臧将军的想法,此前已经毫无保留地合盘托出了。曹公病逝以后,中原、河北人心不安,而天下英雄,岂能束手不理呢?若将军克定幽州于北,接着臧将军为足下打通冀州的道路,然后,我家主上再从江淮而上。” 他挺直腰杆,摆手作势:“三家长驱而前,横扫中原!曹丕之流,不过是仰仗父辈余荫的膏粱子弟,若豚犬尔。以辽东之众的雄武,加之以青徐之士的矫健、江东财力的富裕,足以使其灰飞烟灭。到那时候,三家共分中原、河北,再有不济,将军也不失为战国时燕王的地位,那才是真正的王侯之业!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可以。” “……什么?” 冯熙的肚子里,还藏了无数的雄辩滔滔、长篇大论,公孙渊忽然冒出一句“可以”,他反而发愣。 过了会儿,公孙渊有些不耐烦地道:“我说,可以。但江东这边,还得给我更多支撑才行!” “有,有!” 冯熙从袖中又掏出一份文书。 “这一份文书里,是价值两亿钱的军资,并及大批的锦缎、珍玩,供将军赏赐所用。”冯熙沉声道:“待公孙将军所部兵临辽西,这一批物资立即渡海运到,绝不食言!” 公孙恭那软弱之人,根本不是问题。纵使没有江东人给的好处,公孙渊迟早也会政变夺位。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年。 而一亿钱的投入,能使一切准备工作提前完成,原本的铤而走险,变成十拿九稳。 谁能想到,转眼间又来两亿钱!两亿钱!江东人的豪富,怎么就能到这种地步? 公孙渊的心脏忍不住大跳起来。 这……这给的也太多了!有了这两亿钱,我能做出多大的事业来!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不致失态,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了文书上面。 “子柔先生,这一笔物资,干系非小。真能及时运到辽东来?” “若公孙将军不介意,我冯熙可在襄平城中长驻,陪着公孙将军的部属们接收物资。” “那……就这么说定了!” “如此甚好。”冯熙起身再拜:“外臣告退。” 公孙渊在厅堂内又坐了许久,起身唤道:“立即去招卑衍、杨祚来!”(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饕餮
江陵。 开春的时候,荆楚多雨。蒙蒙细雨慢慢地飘洒在绿杨芳草之间,好像一层层轻薄的纱衣慢慢地笼下来,并不冷,反而透着一股生气勃勃的清凉劲儿。 军营门前放哨的士卒把斗笠除下,只着蓑衣,愉快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斗笠拿开以后,便有格楞楞的车轮声音传入耳中。 士卒嚷了一句:“准备开门!粮秣到了!” 雨水绵延了好一阵了,但是道路并不泥泞。 一行百余名吏员沿着道路逶迤而前,身侧辚辚驶着数百辆大车。车上有高高摞、覆盖着遮雨毡布的粮袋,还有被牢牢捆在车板上,却时不时挣扎一下,哼哼两声的猪和羊。 “哟!这回的好东西不少!”哨卡前的士卒们探出头看看,喜滋滋地冲着军吏们喊。 军吏们哈哈笑了两声,继续往营里去。 进入军营中,吏员们不再言语,安静地行走在肃然齐整的连绵营地间。迎面有披甲持锐的巡营士卒列队经过,两方都是认识的,也不言语,只彼此微微颔首。 队列沿着蜿蜒道路走了半刻以上,才到营库。 骠骑将军护军司马王北早就手持簿册,领着在那里着接收。 这是本月里,从荆州州府邸阁转运到军队里的最后一拨粮秣,具体的数字,已按惯例执行了许久。王北每次来,大致清点一番便可。 可这会儿车队一停,王北就觉得不对。 “少了?” “是少了。”带队的吏员躬身行礼:“王司马,本月江陵这边的存粮有阙,故而我家刺史已经行文于军府,先发来本营十日之粮,十日以后,立即全额补上。” 他本是资深的带兵军官,这两年因为荆州、交州、江州三地军务统合的关系,被抽调到骠骑将军府,担任护军司马,协助处理诸多日常庶务。这其中,也有雷远优容当年灊山旧部,使他们能够逐步退出厮杀战场的意思。故而州府的吏员不敢慢待。 如今的荆州刺史,依然是射援。他是关中名士,皇甫嵩的女婿,担任荆州刺史多年。不仅资历很深,处理政务的能力也强。区区数日军粮调运,在射援这边绝不是问题,他既向军府行文解释过了,王北也没什么要纠结的。 当下两方正常交接过了,寒暄几句,督促着粮秣入库,便各忙各的去。 王北拿着两方签书的簿册折返江陵城里,照例当日记载入汇总簿册,再命小吏誊写数份,分别装入对应的红漆竹笥中。全都写完了,往外唤一声,便有专门的书吏前来,依照竹笥上的标注,将之分呈骠骑将军长史和仓曹掾。 军府中的文书流转,这些时候渐渐有了统一的章程。哪些要加急,哪些要分署派送,哪些要直递将军驾前,都有规矩。 没有战事的时候,骠骑将军府的日常工作就是这么琐碎零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雷远也在办公。 去年底他又得一子,这时候正是婴儿吵闹厉害的时候。雷远待赵襄甚好,每次都是他起来应付,比几个侍女还要积极些。 结果昨夜连着醒了三五回,没有睡好,这会儿两只眼睛都带着黑眼圈。这会儿他翻着诸多文书,看着看着就觉困倦,忍不住把文书往案几边上拢一拢,打算扑在案几上瞌睡一小会儿。 刚把脸贴到案几上,门口脚步轻响,抬起头来,瞧见马忠解开蓑衣走了进来。 “德信,有什么事?” “将军请看。”马忠奉上文书。 雷远接过文书,看了看:“王平等部本月粮秣调发不足?” 他想了想,对马忠道:“我记得州府曾经行文解释过此事。说是近来江东向州府大量购买物资,以支持辽东那边的军事行动。所以江陵邸阁可能存粮不足,需要往乐乡大市采买补充。那份文书……” 他转身看看墙边一叠叠的文件,捋了捋胡髭道:“咳咳,一时怕是找不出。德信如果用得着,不妨带两个书佐来查一查。” 马忠颔首:“丞相府那边,早先也有行文来,说孙权有意策动辽东的兵事,但毕竟江东辖境窄小,要隔海支应辽东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怕是吃力,所以须我方在物资上稍稍予以支撑。丞相府那边,还特批了一些武备军械的额度。只是……” “只是什么?” “将军,他们买的实在太多了!州府在江陵的库存都因此不足,这是何等庞大的数量?江东人要办多大的事?” 当日成都中枢准许江东人在荆州、江州紧急采买大宗物资,以支撑辽东方向。这个举措,乃是隐晦地向江东士人表达了己方对孙权的支持。 雷远这里,既有钱赚,当然不会反对。 去年开始,荆州、江州两处军府都得到来自交州的盐、铁、粮秣等大宗物资支撑。由此一来,州府、军府的府库也变得宽余许多,以两地物资存量规模,应付此事应该毫无问题。 雷远还曾专门遣人吩咐,物资转售的价格不妨稍稍克己,莫要乘机宰割,坏了名声。 现在看来,江东人采买物资的数量,竟庞大到了州府存粮不足的程度?射援要另外往乐乡大市采买,才能填补空缺? 这么一来,雷远也觉得蹊跷。 他立即召来一名吏员,令他前往荆州刺史府,调阅近期售予江东的物资汇总。 当年太祖高皇帝领兵攻入咸阳,部下将士们都抢红了眼,只有萧何先派人收集户籍、土地、税赋等资料。此举被公认为,后来高皇帝能在蜀地站稳脚跟,随后争夺天下的根本。 此后汉家四百年来,始终都重视数据统计。待到诸葛亮为大汉丞相,对此项要求更加琐细,有很多统计项目、统计方式是前代根本不曾掌握,或者即便掌握也只是大概的。 射援这个荆州刺史当了多年,在公务上边自不含糊。没过多久,他就遣了几名吏员,将雷远索要的物资进出簿册完整携来。 这些数字中的大部分,每月都有往军府呈报,雷远和马忠都看得熟了。早前看过也就看过,不会太过仔细核查,毕竟军府与州府各管一摊,不是直接上下级关系。 可这会儿带着疑问仔仔细细查阅一通,马忠的脸色便有点不好。他立即令人去请骠骑将军金曹从事,再携乐乡大市的物资流动簿册来。 金曹从事一到,将乐乡大市的簿册呈报上来,雷远和马忠就更惊讶了。 去年起,乐乡大市里流散在市面的物资明显比往常要多。连带着包括手工艺品、奢侈品乃至被严格管控的铁器交易等,也比往年活跃。 故而雷远专门以范巡为金曹从事,负责专门管理、记录各地物资价格波动和一些重要的交易内容。这个数据每日更新,数月下来,甚至有各地均输官员专门派遣人手来抄录,以便地方上均输平准操作的。 这会儿雷远和马忠关注的,倒不是价格本身,而是价格急速提升背后的大量交易记录。 看这架势,就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江东人不断地买了又买。他们简直如一头胃口无穷无尽的饕餮,举凡市面上能发卖的货品,无论粮食、农具、奢侈品、日用品、工艺品,就没有放过的。他们硬生生以一己之力,使荆州、交州的诸多豪商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查一查,他们究竟投了多少钱,买了多少物资?” 马忠取了纸笔,当场一一汇总计算。 雷远快步出外,叫了几名吏员进来协助,他自己站在案几旁边看着。 不待结果出来,他也已经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一亿钱两亿钱的买卖,江东人怕是把过去几年积攒的老底子,一口气全投进去了!这……怪不得我听说,近来百里洲和江津港的码头,全都忙碌得不成样子!”(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囤积
马忠搁下笔,抹了抹额头的汗:“将军,要不要立即传令,截停它们!” 他起身往厅堂外头看了看,回来又道:“这才未时,至少今日装船发运的诸多货物,都还没起行。另外,以烽火传讯大江下游,三日便能发往柴桑。大江沿线靠泊港湾同时动手,还能截停一大批!” 说到这里,马忠向雷远靠近几步,沉声道:“另外,此举也正好让沿江烽燧全都警戒,并通报柴桑、南昌两地,让他们集兵备战……” 他见雷远露出沉吟神色,加重语气道:“将军,吴人诡诈,不可不防!” “吴人诡诈”这四个字,已是这些年来汉家朝廷上下对江东政权普遍的评价。 倒不是出于敌对或者污蔑,而是事实如此。 毕竟故去数年间江东政权毫无顾忌的行事风格,实在给过荆州人太多的惊喜。纵然他们每次都没捞着好处,可包括现在执掌东府军事的雷远在内,每个人都对他们保持着极度警惕。 当年赤壁战后,曹、刘、孙三足鼎立。其中曹刘两家互为死敌,势不两立,双方都毫不掩饰自己统一天下,重建秩序的最终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双方都毫无顾忌、也坚定异常地排除一切干扰。 而孙氏则与曹刘大不相同,孙氏虽有雄心,却限于局势发展和自身的能力,所以通常都只将眼光局限在眼前。但如何获得眼前利益,甚至究竟何谓眼前利益,孙氏政权内部的判定错综复杂。不同的人,不同的势力之间相互关联,彼此干扰,便如扔出手中的几枚博茕团团乱转,没有停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这种情形,放在外人看来,自然只有“吴人诡诈”四字可以形容。马忠到现在才想起要作军事上的准备,已经算得有些迟缓。 雷远却反倒沉静了下来。 “我看此番要盘查的数字甚是庞大,一时间出不了结果。德信、伯虞,你们两位不妨把资料卷宗带回去,慢慢算。明天或者后天能有个结果就行。” “啊?” 雷远伸出手,按压在马忠已经确认汇总出的简单文书上,若有所思。马忠和范巡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出声打断雷远的思绪。 过了会儿,雷远道:“今日就到这里。不必惊慌,姑且一切照常。” “……是。” 马忠和范巡一齐施礼,领着吏员们退下。 雷远注视着他们离开,轻声唤道:“文平。” 阎宇自厅堂角落中趋步而前:“在。” “庐江雷氏宗族派在江陵的管事是谁?” 自从雷远出任骠骑将军,持节统领三州军务以来,设置在江陵的骠骑将军府便有了个别称,唤作“东府”。 毕竟站在军事角度考虑,除了荆、交、江三州以外,大汉朝廷所控制的便只有益州和半个凉州、半个司州了,说骠骑将军掌握朝廷半数的武力,绝非虚言。 骠骑将军府所能直接动用的资源规模,更只有处在成都的“枢府”,也就是丞相府可堪相比。时人称骠骑将军府为“东府”,恰可以体现雷远的巨大权威。 雷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在出任这一职位以后,他刻意收敛了自己对地方政务上的影响力,只在一些关键事务上提出建议。 至于庐江雷氏的宗族运行,他也委托给了宗族中的一些较可靠的骨干人物,组成了十余名管事协同的模式,而不再直接插手。 庐江雷氏宗族在苍梧扎根以后,仍然在北方保有巨大的经济利益和多条商业路线,故而长期在荆州治所派驻地位较高的管事,以直接处理宗族事务,并管理雷氏在乐乡大市中的商业操作。 这样的管事一般来说以半年为任期,新的管事上个月末就任。 本来雷远是该接见的,但他这些日子忙于骠骑将军府的军务,日常又照顾孩子多些,竟一直没有抽出空来。 这会儿他忽然问起,阎宇打了个格愣,才应道:“将军,是令弟。” “啊?” “新来的管事是将军你的弟弟,雷深。” 雷远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竟忘了。今天用得着他,让他立即来!” 前代庐江雷氏族长雷绪有四子,长子雷脩战死,次子便是雷远,再之后是小妻吴氏的两个孩子雷深和雷遐。 雷深早年间性子有些文弱,后来跟着王延颇习弓马,也曾在交州与蛮夷厮杀。雷远调他来身边做了两年的扈从,觉得他的才干颇可一用,便使他逐渐接手宗族事务。 过去数年庐江雷氏在交州不断深耕,并逐渐将眼光投向更远。去年宗族在九真郡获得了一个规模极大的露天炭场,又在这炭场的基础上修建了规模极大的港口,用来支撑继续向南航行的船队,这都是雷深的手笔。 既然要基于江陵的物资流动情况进行分析,如雷深这样长期沉浸在商业环境中的人,恐怕比马忠、范巡更合适些。 这会儿阎宇去请,雷深立即赶到。 “拜见兄长。” 雷远在堂前等候。他微微颔首:“渊白,几个月没见了,近来可好。” 两人虽是兄弟,权位上有天壤之别。雷深对兄长极其恭谨,躬身应过。 雷远不再多做客套,带他入得厅堂:“近来有人在本地大举采购物资,渊白你可知道?” “起初不知。前日起各处商栈有货物价格、存量的汇总,我才发现端倪。不过,有能力大举采买物资的商队数量甚多,提供物资的也不止我家,具体发生了什么,尚无可靠的消息,也还不知道是何方所为。”雷深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沉稳,言简意赅地解释清楚。 “是江东人干的。” “江东人?”雷深吃了一惊。 两人在堂上坐定,雷远将手中文书递给雷深:“军府这里,已有些数字,你且看一看。” 那文书上,比较详实的是乐乡大市中的各项大宗物资价格波动,而在具体物资进出数量上,以推测为主。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从这些数字上,你能看出些什么来?” 堂上安静了片刻,只有雷深翻动卷宗,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响。 半晌之后,雷深眼神一亮。 “兄长,请看这里。” “这是?” “这两年来,中枢对关中、凉州的经营很下工夫,派遣往两地的官吏、武人数量非常之多。北地寒凉,赴任者多携厚衣、皮裘,所以在乐乡大市这边,辽东所产的毛皮一直很受欢迎,价格也涨得很高。不瞒兄长,我还专门令人囤积了一些,最初多是熊皮、鹿皮、羊皮之类,后来又有貂皮、狍皮、豹皮、水獭皮、狐皮、黄鼠皮等。” 当代的巨商多有豪族、官员背景,他们利用信息上的优势囤积居奇,乃是常态,庐江雷氏也难避免。总算皮毛不是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雷远的眼皮跳了跳,决定姑且不纠结这个问题:“然后呢?” “这些毛皮的价格,已经很高了。但江东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大举收购,使得价格更是高得异常。看文书上的价格变动,我估计他们采买的数量足够做成数千人穿着的皮衣,耗费数百万钱。这已不是人弃我取、奇货可居的生财之道,一定是江东人确实有用,才会如此不惜代价地紧急采购。当然,其它物资,江东人也在大肆采购,可……” “可南方湿暖,根本用不到毛皮这东西!”雷远下意识地接口。 “所以我估计……” “渊白,我明白了。”雷远瞬间醒觉,抬手示意不必再说:“今日你我兄弟商议之事,莫要宣扬。待我有暇,改日再设宴请你。” “我明白了。”雷深起身施礼:“既如此,兄长,我先告退。” “去吧。” 待到雷深离开,雷远在堂上思忖片刻,神情复杂。最终他笑着叹了口气:“江东?辽东?”(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生意
雷深向阎宇拱手告辞,走出骠骑将军府。 连绵细雨依旧不停,带来些许凉意,以至于这年轻人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候在门外的雷氏宗族仆役慌忙为他打起伞,又连忙招呼御者催马将车驾赶到跟前。 好在监门早就使车驾停在近处了。 监门虽是小吏,但不是谁都能做的,至少眼光要好。 这年轻人虽是第一次来到骠骑将军府,但进出都有阎宇陪着。再看他身上的衣服虽不逾制,但做工精细,用料昂贵,身上的玉带更是华美。再一问,原来是骠骑将军家中掌管事务的弟弟,监门如何会怠慢? 车驾须臾就到,雷深下阶的脚步不停,直接就登车起行。 “公子,我们去哪里?”扈从策马于外,殷勤问道。 “去南市。” 扈从觉得,自家主人的脸色有点发白,却不敢多问,当即只道:“遵命。” 当年麋氏为徐州豪商,号称家财钜亿,僮仆万人。如今汉家朝廷治下的几家大族,规模只怕犹有过之。不过,朝廷对世家豪强的打压一向严厉,尤其在土地买卖方面,更是苛酷异常,动辄深究。所以诸多豪强大族,乃至文武重臣的族人,都愿意将资财和精力投入到商业上头。 此前朝廷有意凉州、西域,并隐晦许诺了许多好处,于是凉州世家大族群起支持,连带着关中人也有意参予。 比如那位在上庸、新城对付了多年蛮夷的扶风孟氏族长孟达,就不远千里地往第一批商队里派了代表。 益州南中那一头,朝廷派出的庲降都督驻地,先是在犍为属国,也就是朱提郡的北部,之后经过两次南进,现在已经安稳扎根于建宁郡的滇池一线。而庲降都督李恢本人就是南中大族首领,与他协作的南中地方世族不下数十家。 虽说汉嘉金、朱提银这些矿藏多已纳入朝廷统一管理,可大族本身的财力依然雄厚。他们组建的商队,每年都会去几次交州,并有将交州物资经过零关道直接北运成都的记录。可见商途的利益之大,足使各家大族用足力气,使沿途千里肃清。 荆州、交州这里,更不用说了。 一来,朝廷向将士们大规模地计功授田,始于荆州交州两地。这两地的军户农庄规模极大、数量极多,而军人立功受赏,家境普遍宽裕,购买力旺盛。 二来,荆楚世族本身也财力雄厚。作为最早投效皇帝的一批士人,荆楚人贵实非虚言。 三来,交州物产丰富,海道畅通;荆州得江湖之利,为吴蜀之枢纽;更有江夏这个特殊区域在,得以始终保持与北方的大宗贸易。 由此一来,商业蓬勃兴盛,江陵、苍梧两地,都已成为天下知名的经济都会。两地市税、工税、訾算所出,国以富饶。 此时雷深的车驾辚辚向南,出城前往江陵南市。 早前雷远在乐乡设乐乡大市,作为与荆蛮交易货品的据点,后来交易规模不断扩大,还特地开通了洈水故道,以便船运。再到后来,随着蜀中、吴会等地的商贾逐渐加入,雷远的地位也不断提高,将乐乡大市的运作方法逐步推广,江陵、安陆等地,也都出现了类似的大市。 江陵城的大市,位于江津港和荆州旧城之间,江陵新城以南,所以被称为南市。 这个市集是在前次荆襄大战胜利后迅速被营建起来的。州府和郡府划出了土地,组织进行了基础建设;随后在最短时间内,诸多豪商携手建造了巨大的邸阁、高耸的楼宇。 车驾尚未进入南市的范围,就已可见连通江津港的专用重载道路,和横平竖直密如蛛网的内部通行道路。无论哪一条道路上,总是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往来,如蜂群般追逐着可观的利益。 江陵南市的利益,庐江雷氏的宗族产业始终占据相当一部分。毕竟在这个年代,官商勾结难以避免;而论起官位,三州范围内再没有比雷远更大的了。 哪怕近年来雷远已极少插手自家宗族在商业上 的拓展,但一个发展到某种程度的巨大商业架构,就如一个具备利爪獠牙而行于山野的猛兽。不用主人催促,它就会去四处奔走,不断捕猎,不断与同行们彼此挟裹,互相竞争,以求得自身的持续发展与扩张。 在这个过程中,庐江雷氏遣出各地的管事权柄极大,自主行事的动力极强,在许多细节上的操作,甚至雷远这个庐江雷氏之主也并不能把握。 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当年不法豪强遍布地方,肆意辜榷财利,侵害百姓。如今新兴的商业巨头为了利益,也不介意做些规格外的生意。 雷深看着车外繁荣场景,泛白的脸色慢慢恢复。 他自幼就极敬畏兄长,深知整个宗族在倾覆边缘的时候,兄长是以何其罕见的胆略扭转乾坤。所以适才雷远召见询问,雷深并不敢隐瞒,立即指出了足以使雷远看清局势的关键点。 但有些事,雷远没有问,所以他也并没有额外去多说。 江东人的大肆采购,是从上个月开始的,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诸多豪商的管事,全都是精熟泉货流向的老手,突然发现诸多物资价格急涨,就算一个两个人疏忽,哪里会全都反应不过来? 要策动辽东兵戈,哪里需要这么多的物资?江东人是准备亲自下场,向辽东伸手了! 这局面明摆着! 只不过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无关朝廷;所有人都为了眼前的巨大利益,心照不宣地将这个情况压住了,不使轻易外传到军府、州府罢了。 若不是州府行事粗疏,以致被江东买空库藏,影响到军队的正常粮秣补充……这个情况,商贾们还能再压一压,也就还能再赚取一大笔额外的利益。 当然,现在是不行了。 兄长的耳目毕竟敏锐。 他既然注意到了,就必定会以此为由,向江东方面发起后继的查问。接下去的所失所得,就在于两方高官的折冲樽俎,而与商贾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好在,无论辽东掌握在孙氏还是公孙氏手里,生意总有得做。 雷深探出手,用力敲了敲车厢。 扈从策马过来:“公子?” “不去南市了,我有些疲倦,回程吧。现在就回程!” “是,是。” 车驾在路上打了个弯。轮毂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水花,有行人抱怨两声,撑着伞,继续赶路。 半个时辰后,骠骑将军府里,雷远神情复杂。他喃喃地道:“故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达诸民之情!嘿嘿!” 过了半晌,他又叹了口气:“总算渊白还知道点分寸。” 阎宇依旧站在厅堂角落,沉默不语。 李贞伏地,额头冒汗:“宗主,是我疏忽。” “你刚往成都跑了趟,回来才多久?诸事都要重新接管,一时理会不得细务,不怪你。”雷远摆了摆手,徐徐道:“不过,江东既然瞒着我们,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他们在江陵,一定派驻有得力人物就近负责。含章,你持我将令,尽快找出此君来。明日,我要请他喝茶。”(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边疆
喝茶的习惯,雷远坚持了很久,但始终也没能引领当代的风气。当代人日常饮用的,冬天是热汤,夏天则是醪醴或柘浆之类。近来也有富贵人家不嫌麻烦,饮用交州所产椰子汁的。 雷远待客,始终用茶,而且是最简单的那种。不以茶饼,只用热水冲泡炒制过的茶叶。 昨日雷深倒底还知道轻重,出门没有随意传话。于是雷远便对李贞说了,今日要请人喝茶。 虽说随着商业往来繁盛,对江陵城内外出入的管控难免松散些。但江陵城毕竟是骠骑将军府所在,南郡太守习珍也有才能,城中守备、警戒、查探的力量都很强。 既然骠骑将军下了决心,各处力量立即动员起来,大举查问,那个该来饮茶之人,便没有躲过的可能。 但谁都想到,这个来到江陵城里组织大采购的,不止是江东的有力人物,更是一股政治势力的代表,身份非同寻常。 此前雷远从涪陵得来一批好茶,越喝越少,越喝越是简省。既然今日要招待贵客,他也就只能拿出来大方享用了。 此时两人于后院凉亭对坐,稍远处数十名扈从虎视眈眈,错落侍立。 “伯言,请用茶。” “续之将军请。” 汉家的骠骑将军和魏朝的镇东将军,还是第一次见面。 抿过一口茶,陆议向雷远俯首:“我此来仓猝,未曾事先向将军禀报。听说昨夜劳烦将士们四处寻觅,实在是我的过错。” “哈哈,伯言不必如此。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听闻江东有要人在此,一时好奇,想要请来问几个问题。若士卒们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足下也不要放在心上。” 昨夜阖城搜捕,那些士卒们如狼似虎的凶残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陆议的几名亲近扈从稍有动作,几乎便被当场斩首。但那并不必提起。 以眼前这人的身份和权位,他要做什么,谁能指摘? 如今江东势力如此衰微,又何来说三道四的资格呢? 陆议保持仪态,神色自如地道:“哪里,哪里。续之将军只管问来,我知无不言。” “贵主孙将军,是想要袭取辽东么?”雷远开门见山。 “是。” “因为这桩事,足下身为江东重臣,便不远千里,亲自来江陵采买军资?” “是。” 雷远哑然失笑:“荒唐。” “续之将军是觉得,我的江陵之行荒唐?亦或是我主袭取辽东的决策荒唐?” “不瞒伯言,我以为,两者都很荒唐。” “续之将军,这两件事情,都有必要去做的道理……其实,并不荒唐。” “哦?”雷远提起茶壶,为陆议倒上热茶。 陆议饮一口茶水:“我试为续之将军讲一讲其中的缘故。” “请讲。” 陆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辞句模样。 过了会儿,他轻声笑道:“简单来说,就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尔吧。” 他拿起茶盏捂在手里,慢慢摩挲着,慢慢言语: “自从六年前孙刘两家重定疆界,我方在北线丢弃了江北的庐江、九江、广陵郡三领地,在西线丢弃了江夏、汉昌、蔪春、豫章、庐陵五郡领地,剩下的,只有吴、丹阳、会稽、建安和鄱阳五郡。大体来说,领地失去了六成以上,而辖境的户口则丧失五成。就连原本我方最大的民户来源,那些山越宗部,也是投靠贵方江州刺史的更多。在此局势下,孙将军很快就没法维持庞大的军队了,甚至就连船队……续之将军,你在交州的番禺船屯,没少招揽从我家横屿船屯离散的熟练工匠。” 雷远轻笑了两声。 他自然是清楚了,当时江东的官营船屯一度难以维持,力主以优渥待遇上门挖墙脚的,正是雷远本人。 “所以,那一场失败后的两年里,我们所做的,就只是竭力伪装出政权仍在的样子罢了。外敌虽无进一步的动作,可孙氏或是江东世族,自家却惶惶不可终日。文武群臣中,有意图坚持的,有意图降曹的,有意图降刘的,期间爆发出了好几次规模极大的内讧,导致吴地精粹之士如张敦、卜静等纷纷丧身殒命……” 说到这里,陆议叹了口气:“后来能够稳住脚跟,不致进一步的分崩离析,还多亏了续之将军。因为荆州、交州两地的大市向我江东重新开放,我们才得以稍稍喘息,并乘桴沧海、交酬货贿,以贸易之利支撑车骑将军幕府。” “既如此,持续保持这样的局面,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但其意义何在呢?当今天下的局势,自从建安二十四年曹公病逝之后,就已经没有悬念。玄德公,不,汉家皇帝之威力,迟早会覆压河北、中原,使天下重归一统。不瞒续之将军,我主孙车骑,也自知不是朝廷的对手。但他毕竟曾是天下鼎足之一,也曾试图逐鹿中原,让他安然维持局面,等待自己向朝廷俯首的那一日……他是不甘心的。在孙将军看来,若得到辽东四万户、三十余万口,再往乐浪、带方,不失为域外一方雄主。” “车骑将军尚不甘心么?”雷远思忖片刻,问道:“伯言兄,你这个镇东将军又如何呢? “汉家朝廷如今的政令,我们看得很清楚,一旦天下平定,或许会有一批新的世家高门应运而生,但乱世中兴起的诸多郡邑岩穴之长、村屯坞壁之豪,大抵都是要被一扫而空的。寻常的强宗豪右若想生存壮大,就得如庐江雷氏这般,及早把宗族势力迁徙到边疆,向域外发展。” 陆议竟能看得如此通透?雷远有几分佩服,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这些年来,能在朝廷治下有所扩张的宗族,大都是追随皇帝立过大功的勋贵、武人。而基层吏员的位置,也渐渐开始被接受过教育的武人、寒素所占据。原先垄断乡曲的豪右奸滑,势力大不如前,稍有不法即遭芟除,真如风卷残云,尽洗污浊。 这也是江东世族始终对成都忌惮乃至坚决排斥的一点。 但近来再看,从庐江雷氏前往交州开始,朝廷和各地强宗之间,似乎又生出了某种隐晦的默契。 朝廷给大族留下了一条出路。 出路在边疆。 汉家王朝体系以内,不会再有强宗右姓掀起风浪的空间,更不会允许他们把持和垄断地方的政治、文化、经济乃至军事。 但豪族们若有本事往山林湖海以外攫取利益,那朝廷也乐见其成。庐江雷氏与荆州、交州世族们努力开拓南方苍茫大海也好,益州世族和南中豪强们抱团深入南中如迷宫的群山莽林也好。再如近来朝廷有意推动凉州、关中士人奔赴西域,道理都是一样的。 既然荆州、交州、益州、凉州的士人都能接受,江东士人似乎也可以尝试一下? 问题是,江东人的方向在哪里?江东人所需要的那个“边疆”,以及与边疆接壤的那个“域外”,在哪里? 终究江东世族曾经尊奉雄主,考虑过天下大局,他们的眼光尚在,胆色也还在。在他们看来,江东人和孙氏势力,至少眼前能达成一个共同的目标,并向这个目标共同努力一次。 孙氏希望跨越沧海,直驱辽东,进而以辽东为基业,拓展领地,在大汉朝廷的威力治下,尽量维系自身独立的地位。而江东人则希望孙氏把持辽东以后,深化与江东的联系,使江东士人有一个专属的发展方向。 或许诸葛瑾前往成都之前,孙氏政权考虑的,还只是以辽东为手上的工具。但是,诸葛瑾目睹了朝廷对西域的规划,当他回返江东,孙氏政权也就生出了更大胆的想法。终究天下如此之大,若有雄心壮志在,何必囿于江东尺寸之地呢? “如今我主与青徐臧霸将军友善,船队北上,沿途可获食、水的接应,我方得以发起倾力一击。而我亲来江陵筹集军需物资,则是为了向我主表明吴地士人支持孙氏的诚意。续之将军,就算你不找我,我也总会登门拜访,以求彼此的理解。” 说到这里,陆议自家斟茶,自家喝了:“无论如何,于辽西等地兴兵滋扰曹魏,使曹魏无暇西顾的承诺,我们总会完成。续之将军,此事于汉家朝廷、江陵军府都有益无害,还请足下坐视,我们便深感盛情。”(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解决
前汉建国以后,始终以强硬手段对待地方豪族。在地方二千石任用上,多用手段非同寻常的酷吏如郅都、义纵、宁成等人,在辖区范围内严酷打击豪强;在中枢政令上,推行盐铁官营,排斥富商大贾,又鼓励民间对富商大贾告密,后者被罚没的家财由朝廷和告密者共分。 后来发现即便如此都遏制不住地方豪强崛起,于是武帝一声令下,将天下豪强、侠客赀三百万以上者悉数迁徙到茂陵,以内实京师,外销奸猾。 如此手段施展出来,天下豪强不诛而害除,似乎要被斩草除根了? 并没有。 仅仅两年之后,武帝向天下各州派遣刺史,以六条问事,头一条,便是问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而各地百姓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豪强的势力不仅恢复,而且情况比原先更加严重。 到新莽、光武前后,豪强们轻易就能聚集数以千计的部曲,或筑坞自保,割据一方,或起兵造反,逐鹿天下。光武帝依靠豪强的力量夺取天下,于是即位以后,虽然也曾严厉打击地方豪强,却又不得不放任功臣世家上侵朝廷权柄,下欺百姓良善。 待到桓灵之时,地方长吏有时候都成了傀儡。郡县基层皆被豪强大宗所把持,朝廷纵有恩惠,也无以下达地方,自身却遭亿兆苦难黎民的怒火所集,于是黄巾乱起,天下分崩。 而星罗棋布的豪强,始终盘踞地方,甚至藉着乱世进一步地充实了自身的力量。 可以说两汉的历史,便是中枢朝廷与地方豪强斗争的历史。而每一次斗争,朝廷都以失败而告终。 如今章武皇帝于废墟之上继承国统,旋轸旧京。在崛起的过程中,政权依然在与地方上的无数豪强世族作斗争。当年庞统为军师中郎将,甚至想过找机会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这是必然之理。 若不能解决这个导致前汉、后汉统治动摇乃至倾覆的重大难题,哪怕再建一个汉室,也不过是重复前代的路。甚至可以说,是重复前代走过的错路、绝路。 那么,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真靠着皇帝和他麾下的将士,拿着刀排头砍去? 尝试这么做的,是黄巾军。黄巾军早就被天下豪强群起攻之,百数十万的太平道信众,都已经曝尸荒野了。 豪强大族数百年来,早已垄断各地的政治、经济乃至文化、舆论,其力量根深蒂固,根本不可撼动。想要建立可靠的政权,就只能与豪强大族协作。朝廷所能做的,是在协作的过程中,拉拢、犒赏其中的服从者,打击、摧毁其中的不服从者。在总体上限制豪强大族,又要在个体上给予豪强大族足够的利益。 某种程度上,庐江雷氏及其家主雷远,便是其中的正面典范。 但这样下去,待到数十年后,天下局势底定,朝廷便拿不出利益来分润;而豪强们欲壑难填,依然会站到朝廷的对立面。 朝廷需要的,是一个更和缓,而又更彻底的解决方案。 便是江东人敏锐看清的这一条: 朝廷推动并鼓励世族豪强向边疆,向域外开拓;朝廷乐见他们在此过程中攫取利益。 荆州人交州人向南海、益州人深入南中,凉州人向西域,都是大大的好事。这些地方,都是曾经被汉家朝廷掌控,如今又失控的土地。 一切有雄心壮志的人,或者想要继续横行乡里的豪强,都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那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完整的方案,目前尚处于隐晦的默契阶段,最初始于雷远与诸葛亮的深谈。但与之配套的诸多政令,却并不隐秘,自始至终,一切都光明正大地做给所有人看。 庐江雷氏自从去了交州,宗族的力量只有愈来愈兴盛,而其族长雷远的官运亨通异常,已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 建宁郡的李氏宗族如今俨然成了南中汉蛮各部的代表,其首领李恢从益州功曹一路做到庲降都督、安远将军; 至于凉州那边,汉阳姜氏的未来,谁能算得清楚?他们族中那个小伙子姜维一旦从西域归来,前程根本不可限量! 天下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政权之间的对抗已经不是纯粹的军事对抗。 对于成都中枢来说,眼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确定汉家朝廷的大政,是要向天下人展示,新的汉室不仅能在乱世中割据一地,使百姓安泰、足食足兵,更有治理天下的能力,能够奠定太平盛世的长久基业。 汉家朝廷要告诉所有人,朝廷有办法使天下人从数十年的噩梦中解脱出来。朝廷更有办法,使天下人从对汉室的失望和不满中解脱出来! 对豪强大族的政策,便是朝廷展示出来的大政之一。 有心人终究会看明白朝廷的意图,听懂朝廷的话。 朝廷是在说: 江东世族的各位,你们觉得怎么样? 河北和中原的世家豪强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在汉家朝廷重立,并已经掌控了半壁江山的情况下。诸位,你们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在追随着己方主君,追逐那些不切实际的利益以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的。 这条路或许稍微有些辛苦,却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究竟结果如何,也已经有人当先开拓。 你们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慢慢看。 当然,汉家朝廷该做的事,一桩桩都会做好,不会驻足等待。你们的反应若是慢了,有许多好处,便轮不着诸位。到时候可不要抱怨。 河北和中原人作何反应,雷远还不知道。 江东人的反应已经来了,来得比任何人预想得都快。 吴人诡诈,诚非虚言。任谁都要道一句服气。 雷远提起茶壶,再替陆议满上热茶:“我还有些问题,须得问个明白。” “续之将军请讲。” “孙将军的用兵之才,我素来深悉。在合肥、在江陵,我也多次亲眼目睹过江东将士们的奋战情形。但那公孙氏带甲数万,雄踞辽东三十余载,威震海外。孙将军真的就有把握,领兵渡海长驱,一战而覆大国?你们有这样的船队?敢冒沿途风急浪高之险?” 谈到孙将军的用兵之才,却拿合肥、江陵作例子,这可真不厚道。 陆议压住火气,颔首微笑:“当今天下,如关侯、雷将军乃至张辽那般的神勇之人,终究是少数。我主屡败于天下名将,那也没什么好羞惭的。不过,区区公孙氏,倒还不至于成为江东的阻碍。” “哦?”雷远饶有兴致地坐直身体:“看来,贵方已有万全的谋划。” “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只要这一批物资部署到位,我主平定辽东,绝无问题。” “贵方有几成把握?” 陆议斩钉截铁地道:“十成。” 雷远稍稍思忖:“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有八成的把握,就能令主将信心十足。贵方竟然能做到十成……看来,手段不止在战场呀!” 陆议微笑道:“这其中,自然有些道理。若续之将军允可荆州物资发运,后继情报,我令人每日加急送到。将军且耐心观看便是。” “好!”雷远大笑起身:“伯言,今日就这样罢!我便等着后继的情报!”(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果断
辽口。 天色稍瞑,海鸟高飞,波浪翻涌。 一艘艘船只在海面起伏,海风吹拂着船上的帆布,飒飒作响。 船只的型号不一,有大有小,悬挂的旗帜也来路不同。公孙渊与江东人打了几年交道,这点眼光是有的,当即疑惑地看看冯熙。 冯熙解释道:“不瞒将军,这时候正是大江以南沿海舶趠风强的时候,海商云集交州番禺,故而我家的水军船队也多往南海去了,要下个月载货方回。供给将军所用的物资,都是我主在建业调集的,为此征召了大量地方商贾的海船,船上水手,也都是临时征召的。” 说到这里,他呵呵笑道:“这些水手不能作战,只是些不怕水、会游泳的汉子。将军大举之时,他们是帮不上忙的。” 公孙渊摇了摇头,笑了一声:“诛一昏聩久病之人,如杀鸡犬,本也用不着江东的协助。” 这时候最先入港的船舶,已经开始卸货。 公孙渊在辽东,久遭现任的辽东太守公孙恭猜忌,故而从来不得掌兵,早年间被勒令居住在襄平城里,更形同拘役。但他作为前代辽东太守之子,自拥大量的田庄,田庄中又有日常维持生产的诸多部曲奴客,这就不是公孙恭所能限制的了。 今日他动用了多年积攒的人脉,使率军率军常驻在辽隧周边的大将王建协助,遮断了辽口到襄平一线的联系。他本人遂使心腹家将卑衍、杨祚,从各处田庄紧急集结自家部曲、奴客两千余人在此,当场收取军械。 两名力士一前一后,扛着长形的木箱走过跳板登岸,经过公孙渊身边时,被他叫停。 “打开。” 木箱打开,里面全是刀剑。 公孙渊抽出一把缳首刀,掂了掂分量,觉得轻重合适,重心的位置也很准确,便于舞动。将刀举起,迎着阳光看一看,锋刃上隐约有光芒闪烁,确实是精炼的钢刀。 “这些刀剑,都是汉军制式的武备。大江以南扬、荆、交、益四州数十万军所用,皆是此等模样。” “好!好刀!” 公孙渊又开几个木箱查验,其中的武备俱都精良。 他唤来卑衍和杨祚,杀气腾腾地下令道:“你二人所部,抓紧时间,将军械搬运上岸之后,就在这里换上!一个时辰之后,我要看到一支能厮杀的军队!” 卑衍、杨祚大声应了,奔去各自指挥。 公孙渊转向冯熙:“子柔先生,今日事成,我必有重谢予汝。” 冯熙露出吃惊的神色:“今日?” 公孙渊持刀而立,面色森然:“不必犹豫,就在今日!” 冯熙深深吐了口气:“公孙将军,真是果断异常。” 江东与辽东的贸易线路,至今已经打通数年了。江东人在这数年里,一直在明里暗里地促动公孙氏的内讧。其中不止对公孙渊本人,也着手影响辽东士人的舆论,激起公孙渊的不忿与仇恨情绪。 再接着,利用曹氏衰退和青徐臧霸的影响,一方面不断向辽东展示己方的强盛,另一方面往公孙渊的内心火上浇油,诱发他渴欲建功立业的野心。 这些事慢慢地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能能使公孙渊悍然起事,而成为被江东人驱使的有力工具。 这是江东原来的想法,也是冯熙原来的任务。但现在,冯熙知道,孙将军已经有了新的想法。冯熙的任务虽然到此为止,之后却有更多的变化将会发生。 冯熙有些紧张,也有些迷惑。 辽东公孙氏政权能够在乱世中维系数十载,政权内部颇有人才。他们固然满足于江东带来的巨大收益,却从没有放松对外来政权的警惕。数年以来,江东在辽东各地除了建设并运营了一批邸阁外,绝无驻军,更没有地方的基础。 在冯熙看来,就算公孙氏的力量会因为内讧而削弱,江东人依然没有基础,没有立足点。纵然能全起水军,动用数万雄兵北上,也难免会遭到地方上的强烈反弹。 到时候就算能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而过程中稍有不妥,那数万人…… 就算己方与臧霸已默契,船队能在成山、东莱、长山诸岛等地停泊补充,可数万人航行大海,万一上陆艰难而遭风浪侵袭,那损失绝非现在的江东政权所能承担! 吴侯究竟准备怎么做?他哪来的把握? 冯熙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公孙渊已经顾不得理会冯熙。 他忍了公孙恭这个废人太久。自从答应了江东起事,他心头的这团火,早就已经遏制不住了。 他将身边的精锐扈从聚集在一起,向他们安排任务: “辽东到襄平,三百里路程。前半程两百余里,有王建将军出面遮掩,我们两日走完,沿途可以整顿军备。后半程,自辽隧至襄平数十里,不可能不惊动城中守军。不过,城中值守的校尉韩起、宿舒两人,皆是我父旧部,绝不致声张。所以,只要我们行动够快,直到杀入城内,才会有恶战。我们只需要全力以赴地解决……” 他的心腹部下孙综沉声道:“公孙恭的两千宿卫军。” “没错。这两千精锐,非是易与。”公孙渊拍了拍缳首刀:“但我们现在兵甲精良如此,又是夤夜入城,以有备击无备!我有十成把握!事成之后,我与诸君结为兄弟,荣华富贵皆与诸君共之!” 部曲、奴客等皆受公孙渊多年恩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孙综锵然抽刀在手,刺臂出血:“愿随将军!” 数十名扈从皆举刀呼应:“愿随将军!” 后方忽喇喇大响,上千人举刀绰枪,声嘶力竭:“愿随将军!” 公孙渊猝然发难,率领这支凭空出现的军队沿着辽水急速行军,而沿途各地守军竟然烽燧不动,警讯不起。直到他们蜂拥杀入襄平城内,公孙恭及其亲信部下们,竟没能及时反应。 忽然间,城中火起,四下蔓延。 领兵守把城门的校尉韩起所部,忽然鼓噪反水,开门迎接公孙渊所部入内。 长史柳远正带着大批民伕上城协助守把,一看这情形,当场懵了。他拔剑在手,向城门方向狂奔而去,半途撞见韩起,连忙喊道:“韩校尉,贵部叛乱,快随我前去弹压!” 韩起连声称是,靠近了抬手一刀。柳远应到倒地,被韩起砍下了首级。 韩起所部狂呼乱喊,都道:“城门开了!文懿将军已经入城!文武降者免死!” 瞬息见,城中有枪戈互刺、箭矢飞射、马蹄践踏;有勇士厮杀、贼寇劫掠、百姓呼喊奔逃。 宿卫军再怎么勇猛,一时间连召集都难,偶尔撞出数十人意图反抗,立即被公孙渊所部杀散、歼灭。 公孙渊催军突袭至此,沿途有王建、毕盛等将所部胁从。此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遂留王建、毕盛等人在外,亲自带着如狼似虎的部属们直入辽东侯府。 公孙恭这个废人,治理辽东十载,却不得人心如此。眼看雄城易手,今后便是我公孙渊在辽东施展了! 待到入得府邸,他却忍不住疑惑:“公孙恭这厮,哪里去了?” 公孙恭名为辽东公孙氏的首领,其实近年来身体虚弱,将军政事务都委托给身边的侧近之流,除非有大的礼仪场合,他深居府邸不出,极少露面。这也是公孙渊轻视他的原因之一。 可如今兵马杀入了府邸,仍见不到他作出反应,甚至看不到他的人影……这可就奇怪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讨逆
“公孙恭去哪里了?”公孙渊恼怒喝道:“去找!把他找出来!” 下属们立即抓了府邸中的几名仆役拷问。 然而府邸中的仆役们似乎也很茫然。有几个被视为公孙恭亲信的仆婢连遭痛打,却只喃喃道:“不知道,方才还在的……” 公孙渊顿时恼怒,挥刀将她们尽数砍死,又分派多人到处寻找。 此时辽东侯府外的大半个襄平城,都已经陷入了混乱。公孙渊的部下到处奔走屠杀,城中富贵之人临死前的嚎哭惨叫不断。但公孙渊哪里顾得上维持称重秩序? 他高举长刀,连声厉吼:“立即找出公孙恭来!我要他的命!” 就在公孙渊发出怒吼的片刻之前,两名仆役簇拥着虚弱的公孙恭,往后院人少的僻静处匆匆而去。 城中杀声已然四起,更有烟火升腾,两名仆役都知道大势不好,急得满头满脸的大汗。公孙恭倒是颇显平静,除了偶尔脚步动作扯动身上患处,以至于脸肌稍稍抽搐以外,竟看不出什么动摇神色。 辽东地广人稀,所以房屋宅邸的面积普遍较大。辽东侯府更是庞大异常,占据了襄平城西北面的四分之一,许多院落根本就没人居住。 三人穿堂过屋,直到一处偏院。一名仆役先撮唇作哨示意,随即打开院门。 院门外数十名身披黑色轻甲的武士立即潮水般涌入进来,裹了公孙恭便走。 黑甲武士们个个剽悍,举动间一派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可见必是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虎贲之士。途中有两次撞见了巡逻的宿卫军将,结果他们与黑甲武士一触即溃。 黑甲武士之中,又有一人甲胄华丽异于寻常。此人身高马大,武艺精湛,宿卫军将哪怕数人齐上,也非他之敌,往往连呼喝示警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死。 须臾间,武士们队列经过,只留下尸横血泊。 离了府邸,又过一条横街,直到襄平城的北门。 据守北门的校尉宿舒当即开门。 宿舒乃是侍从公孙氏两代的老将,是最得公孙恭信任的宿将之一。但这会儿他就像浑没见到公孙恭那般,只冲着黑甲武士们嚷道:“局势有变,先离城再说!” 公孙恭全程都如一个脱线傀儡般,被扈从们驾着,两脚都不点地。他勉力提声:“宿舒,宿舒,你投靠了谁人?这些人又要做什么?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阖城皆乱,惟有北门附近守军尚能保持建制,还有人往马厩牵马来。 藉着这个空挡,那甲胄华丽的高大武人返身回来,躬身施礼:“骠骑将军不必惊慌。宿校尉既未投靠他人,我等也非辽东之敌……我乃江东振威将军潘璋是也。” “江东?” “正是。”潘璋想了想,道:“此时城中喧闹,乃是公孙渊领兵发起叛乱,意图杀人夺位。好在我主孙将军久闻那公孙渊野心勃勃,意图不利于将军。故而令我渡海前来救助。请将军随我离城避难,待江东兵到,自有卷土重来之日。” 公孙恭先是愕然,继之以默然,最后哑然失笑。 “潘将军是孙车骑派来助我的?” “正是。” “却不知,孙车骑后继的援兵,何时能到?” “我主率领江东之众,已经起行,前部人马最快三日就能抵达辽东。” “嘿嘿,三日就能抵达辽东?竟然如此快捷么……”公孙恭叹了口气:“公孙渊忽然起兵,整个襄平城上下毫无所觉,贵主麾下之兵,却能隔着数千里苍茫大海,三日就赶到救援?潘将军,江东的将士们身上都插着翅膀么?” 潘璋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答话。 公孙恭的脸色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愈发青白。他摇摇欲倒地退了一步,又向潘璋一拱手: “公孙渊起兵仓猝,襄平城里仍有许多支持我的部众,尚有数千宿卫军未及调动。潘将军,你不如护着我折返城内,先去军营,再到武库,只消半个时辰,便能调动力量剿平叛乱,如何?待到诸事抵定,我对足下必有回报,另外,也会亲去辽口或沓津,迎接孙车骑,重重地感谢他,这样可好?” “……”潘璋仍不回答。 公孙恭看看潘璋,再看看不远处令人引着马匹、马车过来的宿舒,张了张嘴,露出求恳表情。 辽东侯府邸方向,喧哗之声渐近,显然有身着甲胄的武人正往北面偏院搜索过来。一旦他们发现沿途被杀死的宿卫军将,则公孙恭的下落也就分明了。 北门上头瞭望的士卒也叫嚷起来:“快走!快走!” 宿舒将马匹、车驾都聚拢过来,自己先上了马,视线始终不与公孙恭触及。 不能耽搁了。潘璋挥了挥手,几名甲士一齐上来抓住了公孙恭。 有人用绳子往他身上一圈一圈地套,顷刻就来了个五花大绑;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布,随即又往他头上套了个大布袋;接着几人合力,掀起公孙恭,将他整个人装进了布袋,又抬到一辆放着干草的马车上,安稳放好。 公孙恭起初还扭动两下,呜呜地喊两声。 待到潘璋翻身上马,将马鞭往布袋上一搁,公孙恭顿时知趣,放弃了再作挣扎。 “走!走!”潘璋扬鞭大喊。 潘璋所部数十人,混在上一批采买辽东特产的商人之中,又打通了城门校尉宿舒的渠道,潜伏在襄平城中有些时日。 他倒没算到公孙渊此时杀来,但整桩操作,早就有多个仔细推算过的预案,他只需要依计行事便可。 此时数十人和宿舒的一批亲信同行,趁着城中混乱远离襄平,出城以后,再走预先踏勘过的小路。一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两天,就折返回了辽口。 公孙渊猝然起兵,一口气拿下了城中诸多要地。可他毕竟年轻,资望很是不足,只是因为得到江东的军械支持,强行发动叛乱,可谓先天不足。 待到襄平内外诸多军民反应过来,公孙渊未能找到公孙恭的踪迹,无以粉饰自家的行为,由此便始终不能彻底压服襄平城内外。 辽东人生性强悍粗猛,又不是能耐下性子慢慢谈判的;顷刻间两方由对峙而厮杀,阖城上下鲜血横流。连带着襄平周边的几处军屯、民屯,如辽阳、平郭、安市、新昌等地,俱都陷入了混乱。 公孙渊的部曲奴客,尚有一些等在辽口的。他们一方面陪着冯熙,一方面等待按照约定继续抵达的诸多物资。而原先那支运送军资的江东船队,也正在准备启航返程。 然而潘璋等人一到,无数船夫水手们忽然从船上荫蔽处抽刀拔剑,向着全无防备的公孙渊部曲大砍大杀。 港口瞬间易手,潘璋等人携着公孙恭火速登船。 再次日,大部藉着青州牧臧霸的掩护,屯驻在东莱的江东船队,尽数启航。数以百计的、在这几年间不惜代价建造的巨大海船,瞬间打起无数面“骠骑将军公孙恭”的军旗。又或者,仍用江东孙氏旗号,却高挂“协助盟友、讨伐逆贼”的字幅。 海上浪潮翻涌,云雾腾腾,船队昼夜兼程,犹如巨鲸劈波斩浪。 庞大船队三日便过五百里海路,先往辽东郡最南端的港口沓津,随即再分出数道,或往辽口,或往带方、乐浪。(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阴谋
战国时群雄争衡天下,苏秦将发起合纵,北说燕文侯曰:燕国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此所谓天府也。 燕地的优势,在这句话中,便说得清清楚楚。在地理上,燕国立足于山、水簇拥间的幽、蓟之地,而在战争潜力上,则仰赖于东北两面的边疆。只要政权足够强盛,就能够从朝鲜、辽东、林胡、娄烦等处源源不断地抽取资源,用于中原争霸。 辽东公孙氏的领地,当然远不如七雄之一的燕国。但虽无旧燕西、南之利,在东、北两面的势力,却只有更强。 数十年来,公孙氏对东北两方异族领地的经营渗透从无停歇,不止迫使东夷九种降伏,更将势力蔓延到诸多大国。公孙度的宗女为夫馀王的王妃,公孙康的女儿为百济王的王妃。只一个夫馀国,便方可二千里,户有八万。 公孙康更曾以步骑三万,攻入马訾水畔的高句丽国都丸都城,杀死国王伯固,迫降王子拔奇以下三万余户,逼令迁徙于沸流水。 大体上,公孙氏建立的,是一个以辽东汉人为核心,向外挟裹诸多东夷小部,并迫使大国为附庸的政权。 在战略上,公孙氏政权的核心汉人力量,未必有多么强盛。但如果坐视它慢慢积蓄实力,进而由小到大地完成对东夷各部各国的消化,那或许某一日,它便能再造一个更大、更强盛的燕国。 而在战术上,公孙氏政权本身的财力物力窘迫,哪怕得到了江东贸易的支撑,仍很有限,所以动员能力也较低下。但若容它逐步发动东夷的庞大人力,果然形成了一个多头怪物,那就有点难以处理了。 所以,江东势力一旦下定决心,便不给公孙氏任何机会,绝不容它从容应对。为此,江东早就未雨绸缪,做了许多布置。 这些年为了便于就地收购辽东特产,江东人主动出钱出力,在辽口和沓津都扩建港口,又在辽东各地建设大批邸阁。为了连通港口和邸阁,发挥其生财之效,又专门修建了不少道路、桥梁。 在这个过程中,江东人对海路的水文情况、对辽东政权在各地的军事布防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待到发动之日,大批船队络绎不绝渡海,而登陆的军队轻轻松松夺取沿海要地,并快速向内地深入。 当然了,自古以来的阴谋诡计,少有能完全顺风顺水。江东确实没料到公孙渊的行动力竟然这么强,说造反就造反。只差些许,他们就没能把公孙恭接应出来。 好在许多江东行商长期驻留辽东,使辽东人对他们的警惕性持续下滑。孙权的麾下重将潘璋遂提前潜入了襄平,并将襄平城门校尉宿舒引为己用。 潘璋勇猛果断,只用数十人就抢在公孙渊之前得手。 于是孙权就成了公孙恭的盟友,以顺讨逆,理直气壮。大军所到之处,应者景从。 从辽口、沓津两地前往襄平,路上并无山川险塞,原有一些小型的城堡,驻军大都逃散。江东军所经之处,尘烟翻滚,军势如箭。 为了这一次突袭,孙权真正是倾其所有了。不仅军资、粮秣、钱财,他把自家数年卧薪尝胆所积攒出的精锐部队,几乎全都调了过来。 不计往带方、乐浪等地的偏师,直驱辽东郡的兵力合计一万八千人,兵分两路。 一路在沓津登陆,不理会北丰、平郭等地,待船队稍稍整顿后,即以水陆并进的方式,沿海长驱七百里,攻向西安平,控制马訾水下游水道,掩护乐浪、带方两郡的侧翼,并监控高句丽等国的动向,戒备其在纥升骨城的驻军。 这一支兵至少要独立作战数月之久,故而除了战兵四千多人以外,配属的军资极其丰厚。带兵的主帅,则选了江东政权中硕果仅存的百战宿将,辽西令支人韩当。 另一路,便是江东主力,孙权亲自率领,拥骠骑将军、辽东侯公孙恭于军中,又有潘璋、蒋钦、徐盛等将随同。 此时莫说东面的高句丽、夫馀、沃沮、挹娄等国,公孙氏的辽东本部,全都陷于巨大的动荡之中。公孙氏分驻在襄平周边的兵力,随着公孙渊的起兵造反,自家兵戎相见,杀个不休。公孙氏最精锐的宿卫军,则遭公孙渊大批屠杀。 待到江东主力直达城下,公孙渊才反应了过来,大约明白了自家被江东人耍弄于掌心。 这时候他勉强控制襄平城不久,人心未定,想到外头大军都打“公孙”旗号,显然公孙恭那个废人就在敌阵,如此一来,他哪敢出战?暴怒再三,犹豫再三,威胁屠杀再三,他只得先领几个重要部属登临城头,观看局势。 一看便知,来的真是强敌! 江东军沿着城下道路鱼贯而行,从容分派兵力。队中各色军旗猎猎飘扬,矛戟高举如林,甲士伴随鼓声阔步,沉重的脚步声如闷雷滚滚,震得襄平城头晃动。 而围城大军后方,更有无数运输辎重的车辆不断跟进。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边。 再看正对着襄平城南门方向,有一支千余人的队伍,俱都身披精耀铁甲,挽强弓硬弩,身后背着箭囊。队列簇拥之下,有几名贵人。 其中一人,面带病容,身材瘦削,正是公孙恭。 而在公孙恭上首,又有一人,锦袍金甲,龙行虎步,气势非凡。 公孙渊心头大跳,慌忙发问:“那人便是孙车骑么?” 身边诸人皆为江东军势所慑,竟无人答话。 辽东文武早前颇曾听闻江东政权屡败于曹刘的事迹,虽然仰赖江东的财货支撑,却对其军事力量多有轻蔑。不少人都觉得,惟苦寒之地出强韧善战之兵,而南方气候温和,人多柔弱。 可这会儿江东大军忽然掩至,众人顿时感觉到了军威赫赫,军中森严杀气更如山而起。有人顿时心中打鼓,想到江东毕竟是曾与曹刘对战,动用十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的强力政权! 哪怕这个政权如今衰弱,仍然能够动用千百艘海船、数万大军,在数千里外攻城略地!松散的辽东政权与之相比,简直有如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儿,哪里能敌? 此时诸多队列渐渐就位,队列之中,又有骑兵小队突前。马上骑士们身着鲜丽戎服,耀武扬威,时不时奔驰到襄平城下,或者开弓搭箭,射箭入城,或者高声叫嚷不休。 公孙渊本以为,两家远隔数千里,口音必然不同,多半听不懂彼辈呼喊的内容。结果稍稍侧耳倾听,才发现这些叫嚷的骑士竟都是辽东人,而他们大喊的内容十分浅白,城中上下都能听得明白。 那是以骠骑将军、辽东侯公孙恭的口吻,痛斥公孙渊以下犯上,篡逆不轨的行径,并报称公孙渊所部在襄平城外诸多城池残暴好杀之行,指这些城池俱都尊奉骠骑将军指挥,誓与江东戮力同心,讨伐叛贼。 到最后,多支骑队一同高喊:“公孙骠骑、孙车骑令,只诛首恶,降者免死!凡献城者、擒公孙渊以献阶下者,有功厚赏!” 公孙渊自视甚高,也有雄心,但毕竟长于荒僻之地,又少了争战历练。他哪曾想到这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竟有如此狡诈之谋划,竟有如此翻脸无情的盟友!他哪曾想到自己十拿九稳的大事,最后竟会变得如此憋屈! 他简直要被气炸了肺,而急怒之后,又有压抑不住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拔出刀来连连虚劈,想要为自己壮胆。忽然发现身边除了心腹部曲,还有新投靠的部将王建、韩起等人。 他又连忙大喊:“是江东人劝我起兵的!这,这是江东人的阴谋!” 王建、韩起皆道:“是,是。是江东的阴谋,江东人果然狡诈。”(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深险
江东大军立足稍定,少部分人领着沿途征集的民伕挖壕设寨,其他竟不耽搁,即日攻城。 一万出头的江东精锐,兵分三路。东侧骆统、西侧朱然辅攻,而以南门为主攻方向。 徐盛、蒋钦、潘璋等江东重将皆领兵轮番攻上,再有威远将军孙邻、扬威将军孙奂率领五校精兵压阵。 襄平城虽是辽东郡治所,毕竟与中原的大城不能相比,周边墙不甚高,池不甚深。江东将士凭着简陋的云梯和土袋突破防御工事,使战局立即进入到激烈状态。 负责南门守备的城门校尉韩起,只小半个时辰就抵敌不住,连连向公孙渊求援。公孙渊立即遣出部下精锐,也就是在辽口得到了江东武备支持的那批家族部曲。 这一支兵力压上城头,有的扫荡城墙沿线,有的往下面张弓搭箭乱射,顿时把江东军的攻势压倒。 江东军毕竟是长途奔袭而来,战到这时,体力稍稍不支,前方各队陆续都现疲态。然而此番孙权亲临战场,是真的发了狠劲。他当场斩杀两名擅自后退的校尉,勒令全军继续进攻,进而亲提本部向前,一直逼到距离襄平城头不足三百步处! 这一来,徐盛潘璋等将无不奋然,叱喝连连,挥军猛攻不已。 城池周边杀声震天,箭如飞蝗。 有一支有力的劲箭从城头方向斜斜飞来,落在孙权的面前。 孙权拿起箭矢看看,亲自张弓搭箭,将之猛射了回去。他年轻时曾在江东以射虎为乐,单以个人的武艺来说,着实不凡,随身带的更是特制精良长弓。于是箭矢飕地划过长空,贯入城内,也不知射中了什么。 他的动作很快,但箭矢的形制仍然落入公孙恭的眼中。 公孙恭的脸肌微微抽搐。 这箭矢,正是江东军的标准制式。此时环绕周边的江东弓箭手们,人人背上都背了一整袋这样的箭矢。 江东为了促使公孙渊发起叛乱,真正下了血本,所提供的物资实实在在地价值一亿钱,以物资数量而论,足以装备五千人的军队,并成为两万人的骨干,支撑一场上规模的大战。为了及时送达辽东,江东方面甚至等不到江陵输送的物资抵达,直接从自家武库中调取。 公孙渊的直属部曲数量只有两千,于是这些部曲们皆持超量的武备,几乎人人披甲,近程远程兵器齐备。 他们与江东军在城头激烈鏖战,双方的武器甲胄形制全然一般,时不时就会出现敌我不分的情形。而两方所打的旗帜,又全都是“公孙”字样。敌我双方彼此拉锯,搅出残肢断臂纷纷坠落,此情形落在公孙恭的眼里,顿令他想到过去数日公孙氏的惨烈内讧,简直令他堕泪。 公孙恭本来就体弱胆虚,乃至辽东人有讥讽他是阉人的,这时候他蜷缩身体,微微发抖。 孙权瞥了他一眼。 乱世延续到了此时,看起来仿佛两分之势尚能维持,可有心人皆知快要见到结局。 在这时候,庸碌者只能随波逐流,不能也不敢把握自己的命运。而真正的英雄,依然咬紧牙关、奋起拼搏,去抓住最后一点决定命运的机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冒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过去数年间,不是没有人劝说孙权,不妨痛下决心,或者依曹,或者依刘。以如今局势,曹刘皆不会苛待远人,再怎么也不失国宾之礼。 可是,赤壁战后的风华正茂、雄心万丈尚在眼前;当年周郎和鲁子敬期许的帝王之业,我还没有忘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哪怕此前失败了再多次,我孙仲谋也不会放弃拼搏! “公达!季明!”孙权沉声喝令。 江东孙氏的亲族重将孙邻、孙奂铁甲铿锵出列:“末将在!” “你二人领本部,接替前队,继续猛攻!” “遵命!” 孙权转顾身边扈从:“打起我的将军大纛!通报全军,孙权正在观阵,正在为勇猛将士喝彩!正在为江东的豪杰计功!” “是!” 虽然赤壁之后多年战阵不利,可孙权能在一次次失败中强行凝聚人心,使江东政权据区区四郡而军心不摇,真有超群之能。过去的数年内,孙权折节待士,厚施恩情予士卒,岂止解衣推食的手段?臣下皆感恩怀德,将士咸欲效死,又岂止于坐守江东? 这时候他号令全军,顿时诸军无不鼓勇。士卒们的喊杀声一时间压住了隆隆鼓声,哪怕城头战死者的尸体纷纷落下,鲜血染红了夯土城墙,而后继者争先恐后登城,要在孙将军眼中立功! 一日鏖战,入夜方歇。 公孙渊转回府邸,面如土色。 此等惨烈的厮杀,谁能承受?江东人的攻势宛如怒涛拍岸,如何抵挡?江东之兵,竟然凶猛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这等威势的大军,都不足以在中原争霸中占到上风? 今日己方仗着两千扈从稍稍稳住局势,可两千精锐扈从在守战中的折损却很惨重。待到明日再战,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更麻烦的是,公孙恭就在城外,城中守军看得再清楚不过,此时人心惶惶,都在说公孙渊是叛逆了! 正在没奈何处,心腹部下卑衍又匆匆而来,奉上一物:“将军,你看!” 公孙渊走近几步,只见卑衍手中的乃是叠在一起的几份箭书。 “是江东人射进城内的!”卑衍道。 今日两军杀得昏天黑地,公孙渊倒真没注意江东人还来了这一手。 他吃惊地拿过箭书来看。 箭书中的言语,其实便和今日战前喊的那些类似,无非只诛首恶,降者免死,凡献城者、擒公孙渊以献阶下者,有功厚赏云云。几份箭书,有的写给将军王建,有的写给城门校尉韩起,又有给参军郭昕、司马毕盛等人的。 这几人,都是此前公孙渊以巨资拉拢、收买,倚靠来夺取政权的同谋。今日守城,这几人也都各自领兵登城,在几面城墙与吴人交战,似乎都是忠诚于公孙渊的。 可是……万一…… 这些人既然能出卖旧主,焉知不能继续出卖新主? 公孙恭固然是个****的废人,可较之于那江东孙权的深险城府、霹雳手段,我公孙渊又算得什么? 强烈的自信一旦遭到摧毁,立刻就会化成强烈的自卑。公孙渊心慌意乱,想着想着,只觉得心脏乱跳,头晕目眩。 “如之奈何?怎么应付?”他一迭连声问道。 卑衍、杨祚对视一眼,各自思忖。过了片刻,杨祚道:“将军,我有一个提议。” “快快说来。” “且以商议军情为由,召王建、韩起、郭昕、毕盛四人入府,且将他们羁押起来,再勒令他们写下手令,我们分遣忠心部曲,凭手令指挥他们的部众,可保无虞!” “好,就这么办!” 换了有经验、有军政之才的人在此,绝不会出如此荒唐的主意。可公孙渊身边可信的,终究只是些剑客、打手之流;而公孙渊本人也终究没有经过真正的历练,此时他已经六神无主,立即同意。 卑衍、杨祚两人立即去办。 两人去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襄平城内再度大乱。情形与数日前公孙渊叛乱时一般无二。 到处喊杀声响,到处烟火升腾,也不知那座城门先被打开,江东大军如潮涌而入。 公孙渊不敢置信:“这些杀才,真的又另投新主了?” 杨祚屁滚尿流折返,身上带血,满脸尘烟:“将军,王建、韩起那两个,早就与江东勾连了!此时东门、南门、西门齐开,将士们顶不住了!我们快快突围!” 夜中厮杀之声如此清晰,公孙渊早就听见了。他提着刀走到阶下,声浪愈发猛烈。他听到了愈来愈近的惨叫声,听到了铁蹄踏在街道的隆隆回响。不久之前,他本人就是乘着巨大的声浪直入城中的。 但此时,他却成了困在辽东侯府邸里,全无主意的那一个。 杨祚奔到公孙渊身边,伸手去拽他的臂膀:“将军,我们快走!” 刀光一闪,公孙渊手起一刀,劈在杨祚的面门。 杨祚惨叫倒地。 “都是废物,一群废物!”公孙渊嘟囔着,往杨祚身上补了几刀。鲜血泼洒在公孙渊的脸上,强烈的腥气刺击得他鼻腔剧痛,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把刀刃对准了自家脖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