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文武
侍从去请诸葛亮的时间里,法正让婢女为自己梳理头发和胡须,又打了热水,稍稍擦拭面庞。 刚整理完毕,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他看到法正的面庞在几个火盆的映照下,依旧显得灰暗异常,而光影更使颧骨格外突出。他感觉到屋子里蒸腾的热气,已经超过了常人能够忍受的范围。 诸葛亮的脚步微微一顿,不露痕迹地将白羽扇插在后腰,贴着一处火盆,坐到法正的床前,甚至还有些刻意地把手伸到火盆上方,烤一烤火。 法正轻笑着,摆了摆手:“孔明不必如此,把羽扇拿出来吧。天气并不冷,我知道。” 他一摆手,肩上披着的皮裘就往下落。 诸葛亮替他将皮裘拢一拢,手背碰到他的胳臂。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那肢体枯瘦异常,骨骼外头,简直没有肌肉存在的迹象。诸葛亮从没想过,法正会变成这样。 在他的印象里,法正始终是一副精神健旺而活跃异常的样子,甚至有时候太过活跃了,让人有些头疼。可现在…… 诸葛亮的双眼猛然模糊了,他藉着捋平被褥的动作,稍稍擦一擦眼眶,才抬起头来应道:“俗语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孝直这一趟,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康复,心急不得。” 法正勉强点了点头:“我这人争强好胜惯了,可惜争不过天,争不过命。休息?呵呵,那就休息吧。” 他仰靠着厚厚的靠枕,看着顶棚,眼神有些散乱。 诸葛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 过了会儿,法正忽道:“这会儿又看不清了。” “什么?” 法正喃喃地道:“只可惜……唉,我半生沦落,只有遇见了陛下,才得殊遇,就此居尊位而一展身手,得以攀附建业之功……可惜我快要死啦!接下去,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啦!” 诸葛亮握住法正的手:“我来时,陛下特意吩咐说,他能肇基王业,讫承大统,得益于孝直的谋划极多。君臣相处的日子还长,请孝直暂歇思虑,务必好好修养,以待来日。” 法正勉力举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孔明,我已经眼花了。肝气病绝于目,则目难辨五色,此时病症已入膏肓,好不了了,数日之内,命数即绝。陛下让你来,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诸葛亮默然片刻,沉声道:“陛下有很多问题,还想请教孝直。比如,这些日子,中枢、外镇文武多有物故者,陛下想问孝直,何人可以擢升,何人可以替代。另外,孝直出镇关中,对关中……” 法正乜视了诸葛亮一眼,轻声问:“这些,孔明难道就没有妥善的方案?” “陛下深信孝直的谋划方略之才,我也如陛下一般。孝直的建议,我定会一五一十地禀报陛下……然后,择其善者而从之。” 法正急促地笑了好几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摆手,对屋里的人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环绕的仆奴慌忙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 “孔明,我就直说了。有四件事,须请孔明代我转告陛下。” 诸葛亮坐正了身子,肃然道:“孝直请讲。” “一者,昔高祖保关中,深根固本,以制天下。如今我方所得的关中,却非当日高祖所据的关中。纵然今岁以来长安稍见恢复,可四塞之内,依旧白骨堆山,饿殍遍野,民生残破,田畴荒芜。不经过数年的重整,不足以为帝都,更不足为宰割天下的根本。故而,请孔明转告陛下,务必先蓄养关中元气,再谈进取。” 诸葛亮稍稍躬身:“好。不瞒孝直,我意正与足下相合。” “二者,陛下宽仁爱士,待人以诚,即便颠沛之时,天下人归附,亦如百川归海,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如今我方的疆域广及天下之半,文武人才济济,其中出类拔萃者,何止百十?近来中枢纷扰,无非是各地士人们,试图扩张自身在中枢的影响力罢了。只是……” 法正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中枢独断用人,绝不能受外界的影响。我以为,若中枢在成都,则务必多用荆楚、关陇之人;中枢在长安,则务必引用中原、河北之人;待中枢至雒阳,则天下之人无不可用。” 诸葛亮思忖片刻,正色道:“孝直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确当如此。” “三者,我听闻,近来中枢宿将多阙,故而朝中已召回云长公在荆州的部属如李严,还打算召回关平、习珍、廖化等辈,充实后军,对么?” “不错。” “我以为,此议不可。” “孝直难道是觉得,坦之、伯玉、元俭等人的才具不足?” “非也,这几位,都是文武全才、智勇兼备之将。可是,孔明你有没有想过,这三五年内,后军不逢大战,而地方州郡则难免冲突,正是坦之等人在地方深耕实力、培植威望的时候;而填补后军军职的,当以雷续之的部下为佳。” “只恐抽调之后,削弱交州军的力量,使得续之不快。” 法正支起胳膊,将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云长、翼德、子龙三人,都已年届六旬。陛下去年登基之前,请续之身佩章武剑,陪同太子入长安,心意再明确不过了。续之这样的聪明人,哪会不懂?早些让他推荐几名部属入后军,免得到时候中枢措手不及,又要重新整饬!” 法正的话很直白,也秉承了他一贯以来睹事知机、精于权衡的风格。 他的意思是,去年佩剑的六重臣,固然以诸葛亮为首,但数载或十数载后,迟早会变为诸葛亮与雷远一文一武辅政的状态。以这两人的年纪,这种局面当会一直延续很久,甚至新君即位,也不会轻易变动。 庐江雷氏的宗族力量,在如今半壁天下在握的情况下,已经不是值得长久纠结的问题了,所以,皇帝不会雷远一直留在交州,总会通过一系列的政治交换,使他前往朝廷为官。 雷远的忠诚和才干,这十年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雷远若更进一步,他在交州军中的诸多骨干之将,就不能长久被排除在中枢之外。 这些人都是汉家的将校,他们的前途和未来都系于汉室,而非交州。尽早使其中出色之人前来中枢任职,才能确保朝廷对他们有足够的认识、足够的影响。 诸葛亮颔首:“孝直思虑深远,我不及也。这个建议,我会郑重转告陛下。” “好,好。” 法正躺回榻上:“好啦,我没别的要说啦。” 他吐了口气,疲倦地闭上双眼。 “孝直,你适才说,有四件事。”诸葛亮耐心等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有一件事呢?” “还有一件事?”法正愣了一愣,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对,想起来了。” “孝直,请讲。” “这几年,我行事跋扈,冲撞同僚甚多。这一去,只恐吾儿法邈受人报复……” 诸葛亮探手覆住法正的手背:“孝直放心,有我在。” 法正嘶哑地笑了两声:“那就多谢孔明……” 他闭上眼,不说话了。 诸葛亮静静地坐在一旁,过了许久。直到法正细弱的呼吸声渐渐舒缓,他才起身,轻手轻脚地迈出户外。 法正在司隶校尉、卫将军的任上,公务极多。他既病重,许多事情难免积压。 诸葛亮到了长安,立时出面决断了一批要紧而不能耽搁的,为了处置事务方便,他宿在司隶校尉府的外院,距离法正的居所并不远。 次日他又去探望法正,法正的病情急转直下,已经没法再言语。 待到第三日,诸葛亮在办公的时候,忽然听到府邸内部一阵嘈杂声。他的手一抖,有大团的墨汁落下来,将一卷帛书污了。 诸葛亮搁下笔,疾步走向堂外。站到门廊下,他便听到嘈杂声转为哭声,看见许多仆役跑进跑出,前院里许多官吏也都从各自办公的房舍走出来,愣愣地眺望着后头。 章武二年六月,司隶校尉、卫将军法正病逝,时年四十六岁。 皇帝为之流涕者累日,谥曰翼侯。 七月,朝廷颁诏,连续任命多人,结束了朝中军政要职空阙的状态: 以黄权为司隶校尉、卫将军; 以马良为尚书令; 以杨阜、邓芝为尚书左右仆射; 以赵昂为侍中; 以陈到为翊军将军,统领中军;偏将军傅肜、偏将军向宠副之; 以李严为后将军,统领后军;讨逆将军丁奉、偏将军雷澄副之,兼领益州水军; 以吴懿转任平北将军、汉中都督。(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双赢
这一连串的中枢人事调动,很快就颁行到了江陵。 此番负责传达诏令的,还是雷远的老朋友宗预。他同时携来另外多份诏书,都是针对荆州、江州军务调整的。雷远和中枢来来去去数月的反复商议探讨,由此终于有了结果。 其中,驻在柴桑的建威将军、前护军职务,交给了吴班。吴班本人的资历稍浅些,但黄权在柴桑经营多年,吴班只需萧规曹随,便不致有碍。 而直接面对江东的豫章太守职务,由原来的前将军主簿廖化接任。 关羽转至中枢任大将军以后,关平升为前将军、襄阳太守,继续统领史郃、郝普、任夔、刘郃、詹晏、陈凤等前军诸将。 这种子继父职的任命,放到平时恐怕会引起一些非议;但关平是从涿郡就追随汉中王的旧人,资历比朝中绝大多数人更深,故而朝中人人称颂,竟没有反对意见。 此前朝中曾有议论,以皇帝曾为左将军、大司马的缘故,这两个职位日后当虚设而不任。后来皇帝笑曰,我还当过县丞、县尉、县令、司马、国相、刺史、镇东将军,难道那些职位也都从此虚设吗? 此议遂寝。 随即皇帝以寇封为左将军,又亲笔致书慰勉,叙昔日父子友爱之情。 由此,雷远在交州的日常军务,乃至交州军也就是左军相当部分的管控,皆由此前受任为左将军的寇封来负责,另外,升任振威将军的郭竟依旧代管郁林郡以西的广大区域。 至于雷远本人,他在苍梧住了几年以后,重新回到江陵,住进了关羽留下的宅院,并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在此统一指挥荆州、交州两军。 两军屯据在江陵周边各军镇的兵力,日常在四万上下。 负责领兵的大将,荆州方面是扬武将军、南郡太守习珍和偏将军马玉、周仓;交州方面则是偏将军任晖、邓范和校尉王平、句扶。 为了协助雷远统管这两军,中枢又专门任命了一位后护军。但这位后护军不是从成都中枢调出的,而是原来关羽的得力助手,江陵城防都督赵累。 这一系列的任命,伴随着大规模的兵力调度和重编,一时间荆州、交州和江州范围内,多条道路军马往来,河道中的军船也行驶不歇。 此举使得北面的宛城方面曹军,东面的江东势力俱都紧张,同时调兵遣将、加强戒备。 而身在江夏的文聘很有意思,他亲自乘船到江陵,说是特意带了北地好马二十匹,前来恭贺雷远等诸将皆获升赏。 自从曹军退出襄樊,江夏郡北部的地方势力文聘,就处在了一个极尴尬的位置。他所占据的安陆、石阳、南新三县,东面是新设的江州,南面正对着荆州江陵本据,而西面则是襄阳、随县一带的荆州重兵。 他与曹魏势力的联系,其实只剩下北面如丝缕之一线,便是早年雷远烧了曹军豫州粮秣后领兵撤离的道路。 此前襄樊战事刚一结束,文聘便急着联络常驻在江夏的大商贾宋琬,请他代为向关羽转交了言辞极其委婉客气的文书,绝口不提两人在浔口、荆城多番恶战的过往,只提建安十三年以前,同在刘表麾下时的偶尔交往。 这书信的意思,谁都明白。 关羽本来打算乘胜迫降文聘,却被雷远阻止。 雷远对关羽道,文聘号称据有江夏,其实只控制三县之地,数千部曲。这一点点微末的力量,并不至于成为荆州的威胁;甚至曹军主力若从冥厄南下,也只会深陷云梦大泽,自取其死。 反倒是留着文聘的话,通过江夏,可以向北方拓展商路,使荆州、交州获得源源不断的经费来源,进而化作兵甲以向曹贼,岂不美哉? 关羽自己虽然不屑于那些商贾逐利之事,但毕竟坐镇地方多年,深知这些年的奢侈品走私贩卖给己方带来的多少好处。雷远既然这么说了,他便客客气气的回信文聘,信中除了谈说早年闲事,再不及其它。 章武元年以后,从关中到荆襄的战事停歇,被迫终止了一年的南北贸易再度开启,文聘这个名义上的曹魏臣子,实际上半独立的地方势力,在此过程中赚得盆满钵满。 到了今年初,他还派出了一队人手常驻乐乡,甚至还花重金组织了一支队伍,获得了乐乡蹴鞠联赛的参赛权。 乐乡的蹴鞠联赛进行到现在,门槛已经越来越高,隐然成了荆交豪商或大势力代理人沟通交流的地下渠道。文聘哪来的如此财力,又哪来的敲门砖? 雷远一时都不明所以,专门遣人问过才知,文聘不知何时获得了大批青瓷的产出,成了青瓷往交州贩卖的代理人。 近年来,交州的徐闻、南海等地海商云集,不止交州、荆州商贾,江东人也常有来作生意的。他们卖的大宗货品便是青瓷,还极受欢迎。 对此雷远并不特意去压制,但交州、荆州的商贾难免不忿,早就在找渠道获得高质量的瓷器,藉以打压江东的利益。 他们最终找到的渠道,居然是文聘。而文聘提供的青瓷……雷远让周虎专门去查问,结果一查便知,那居然还是江东所产。 这一圈绕得太大,雷远弄清楚以后,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总而言之,江东人的青瓷确实不错,而文聘这一手,更是妥妥的双赢,简直赢麻了。 好在无论如何,荆州、交州人获利总是更多,雷远也不去计较。这会儿文聘亲自来访,雷远客客气气地见了,又设宴招待,向文聘解释,己方并无大动干戈的意思,无论孙氏或者曹氏,暂时都不必担心。 雷远招待文聘的时候,依旧是马忠和阎圃两人作陪。 席间马忠偷觑雷远面色,只见他虽然步履沉稳,但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黑,显然是最近军务疲惫异常所致。 那是自然的。关羽前往中枢以后,三州数十万大军完全归雷远一人调度,无论扫荡残敌、调动部署乃至将士们的吃喝拉撒、陟罚臧否,全都落在统一的指挥之下。偏偏新的官署还在组建和磨合之中,千头万绪实在难以应付。 想到这里,马忠又想起当年自己在巴西郡初见雷远时,当时雷远麾下不过数千人,而马忠也只是一个区区县长罢了,数年间天翻地覆,难免令人有些感慨。 于此同时,文聘坐在客席,也隐约觉得雷远有些心不在焉。他只道这位骠骑将军另有极深的用意,一时惴惴不安。 而雷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文聘聊着,心里却想:“夫人这回怀孕,脾气愈发急躁了。可阿诺的事,总得有个结果。”(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舍人
去年末往长安去的路上,赵襄就容易疲惫,但她是武人之后,性子坚韧,平日里不显虚弱。旅途中雷远也竟没注意,到了长安,他以为赵襄水土不服,特意找了良医诊治,这才晓得赵襄又怀孕了。 雷远自然是一如既往地鞍前马后照应,在饮食、起居上都精心安排,又从岳父的府邸调了得力的仆婢来伺候。只是,因为接掌了三州军务,重任在肩,雷远不久就得启程。 按雷远的意思,不妨留赵襄在长安,且安心将养,待到孩子生了,再启程不迟。长安这边有岳父看顾,总也不会委屈了赵襄。赵襄正好陪伴许久不见的父亲,对此也无意见。 但因为皇帝很快就决定回返成都的缘故,赵云自然随同。这一来,雷远只得带着赵襄回返,因为军务安排的需要,还不能立即回到夫妻俩生活数年的苍梧郡广信城,而是直接往江陵去。 这段时间里,雷远公务实在太多,有时候便顾不上与赵襄谈说。昨晚他回到内院,便见赵襄不快,一问方知,是岳父来信,说起阿诺的事。 原来去年至此时,因为朝中一系列重臣病逝,皇帝十分伤感,连带着帝王家事也只好暂缓。直到上个月,有些事情才终于提上日程。 一者,是皇帝即将册封孙夫人为皇后,以此为契机,雷远这一头也可以着手推进对江东势力的影响,在不进行战争的情况下,尽量拓展朝廷威令所及的范围。这事,赵云只在信中简单一提,随后自然会有正式的公文。 二者,太子储君之位既定,年龄也渐长,依皇帝的意思,年内当加元服,并召良家子弟为太子舍人,肇建班底。皇帝看中的太子舍人有三个,一个是董和之子董允,一个是费观的族子费祎,还有一个,是霍峻之子霍弋。 这三人,都是早有名望的年轻俊彦,且族中长辈皆为重臣、忠臣,用他们为舍人,也有奖掖后进,酬答先人殊勋的意思。只消做一两年太子舍人,自然会擢为庶子、洗马,以后更有前途。 然而太子对舍人的人选,却有自己的想法,还极难得地鼓起勇气,专门向皇帝提了个小小建议。他提出的人选,乃是骠骑将军雷远之子雷诺。 皇帝甚是喜悦,当即就说,太子能自己招揽友人,这是好事。于是立即就让赵云往江陵传书,征询女婿、女儿的意见。 这个消息立刻就把赵襄吓住了。 太子舍人这职务,地位虽然不高,却极清贵,有汉以来,此职名为太子侍从,实际上多以德行素著的年轻人来担任,讲究的是顷持风宪、备洽声猷……这些词,和阿诺能沾上半点关系么? 夫妻两人带着雷诺在长安的时候,因为父母成天盯着,雷诺还算老实。赵云头一次见到外孙,更是怎样都觉得好,专门择日休沐告归,带着雷诺往终南山里射猎。 可实际上,雷诺的性格跳脱,好动而大胆,又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杂乱玩意儿,绝少正经儒家、法家之学。他若去当了什么太子舍人,岂不必然闹出事来?何况,这顽劣孩儿才几岁?他自己还要人照顾呢,哪里能当舍人了? 当下赵襄让仆婢去找雷远来商议。 雷远对此,也有些头痛。他知道赵襄近来情绪不佳,于是先翻来覆去地顺着夫人言语,打算回头行文往成都问问。 可这种嗯嗯啊啊的姿态,落在赵襄眼里只显得敷衍:我固然慌乱失措,你雷续之是做父亲的,难道也没主意?事关自家孩儿,哪能如此不在乎的? 赵襄愈发不满,当夜闹了一场。 早年间,雷远在灊山听人说起乱世故事,讲到建安五年时,曹刘战于徐州,田丰说袁绍南下袭击许都,可一往而定,而袁绍辞以幼子有疾,竟未得行。后来世人皆曰袁绍软弱动摇,不是做大事的人。 如今雷远也算位高权重,执掌数州,可他愈发觉得,再怎么位高权重的人,始终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家人的牵绊。那些一心只图大计之人,或许真能成事,但恐怕却少了人味儿。 当下他一边与文聘谈笑,一边盘算着如何解决难题,如何安抚赵襄。 赵襄终究明白事理,不至于因此长久恼怒,可阿诺究竟能不能去成都,适合不适合去成都,他自己又愿意不愿意离开父母去成都……这不是父母一言而决,还得与孩子谈谈,听听他的心意才好。 这般想着,待到酒宴结束,他请马忠代为送客,自家转回内堂。 以雷远现在的身份,文聘已经不算是地位相当的人物了。但留得这个曹魏所署的江夏太守在,有政治上、经济上的多重含义,所以雷远在酒宴上相当客气,一场饮宴下来,喝了不少。 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很容易上头。在内堂落座后,立即叫人取醒酒汤来饮,又取凉水来洗了洗脸。酒意稍退,这才觉得精神一振。 “文平,你去把阿诺找来。” 被唤作文平的,乃是雷远的扈从阎宇。如今李贞年长,前年雷远作主,为他娶了雷氏的族女,此前已转为骠骑将军西曹掾。如今常在雷远身边跟从,处置内外事务的,便是阎宇。 当下阎宇匆匆而去,过了会儿,又额头带汗地匆匆回来:“将军,公子适才带着几名伙伴狂奔出府去了。门侯说,想拦,没拦住。” 这是能当太子舍人的人吗? 雷远额头青筋乱跳,挥了挥手:“派人去找……城外江津港那里,也派人去,找到了赶紧带回来!” “是。” 知子莫若父,阿诺带着几名小伙伴,出了将军府邸,又出江陵东门,果然直往江津港去了。 虽在夏季,但大江畔的连绵芦苇,已经起了飞絮。飞絮随风而起,在水面和连绵船舶的上空飘飘荡荡。江津船厂的一名管事正从港口的正门出来,正挥手拂去上下翻飞的白絮,忽觉白絮之后几个人影晃动,也不打招呼,脚步咚咚乱响地径直就冲进里头。 “谁?谁?”那管事嚷着,又抱怨守卒如何不拦。 守卒满脸无辜地道:“是雷将军的公子进去了,拦什么?” “……好吧。” 那一位,最近也是船厂、港口里的熟人了,别说不好拦,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他知道好几条从芦苇荡里直抵船厂、码头的路,还认识船厂和码头里上下数百号人。 就在前几日,听说他还拿了钱财出来,拉拢了几名船工,打算在这里亲手造一艘大船来着。(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水战
亲手造一艘大船什么的,当然是小孩子胡乱吹嘘。 但以阿诺的力气,挥几下锤子绝无问题,在几名船工的帮助下鼓捣一些小玩意儿,倒是寻常。 这阵子他常来船厂,起因是上月前听到了雷远与荆州水军将领詹晏和陈凤的谈话。 阿诺看起来莽撞,其实脑子很灵活,久在军府中耳濡目染,眼界也颇开阔。寻常十岁孩子只怕听不懂大人究竟在说什么,阿诺倒能听出几分意味来。 当时雷远说道:曹军已然退往宛城,荆州江汉,俱在我方之手,但荆州水军并非没有敌人,建设更不能停歇。他要求荆州与交州、江州的军府合力,设计并多多建造统一制式的专用军船,并组建统一指挥的机构,继续加强己方在大江中游的水上优势。 他又说,江东多有精通水上征战的将士,这是三代人数十年的积累,更是江东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非一时所能超越。与之相对的,江陵方面则胜在资源更雄厚,自从占据了豫章、柴桑等地之后,大规模造船的能力也增强了。故而,正该把这方面的优势尽量放大。 但詹晏和陈凤两人,对此却不是特别有兴趣。他两人反复向雷远解释,说大江上的水文、气候条件不同,各地所用的舟船也大不一样,断没有一种型号的军船能够到处适用的可能。交州的船匠,更未必适合荆州。 故而,还是像原先那般,三州水军各顾各家一套,便是最好。 这种囿于门户之间而画地为牢的想法,其实很正常,其中还牵连到指挥权的归属、经济利益的分配。雷远独领三州军事不久,也没指望这些关羽留下的骄兵悍将一个个都能立即尊奉自己的所有指令。 故而他也不急,温和劝说几句,便转开话题,还请詹、陈二将喝了顿酒。 但这些话落在阿诺耳朵里,却让这孩儿觉得不忿。 他是在交州见多了大船、海船的,觉得交州番禺船厂所出,便是万里波涛也能行得,世上再无更好的。 江上的波涛再怎么样,怎能和海上相比? 两个荆州人竟然看不起我们交州,觉得我们不熟悉大江水文,就造不好船? 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是气煞我也。 当下阿诺便取了自家藏着的百枚大钱,又叫了几个相熟的伙伴,直奔江津船厂。拉了几个船工,说要鼓捣出一艘按照交州制式,有龙骨、有隔断的大船来。 雷远带着一家子迁居江陵,到现在才小半年。但江陵城中的百姓们,都很喜欢这个到处撒欢,似乎全不打算以经书传家的孩子。 当然有不少人背后说,骠骑将军这个孩子,看来是不成器的;但更多人反倒觉得这孩子甚是亲切。还有人说,赵将军的外孙,正该这般没有架子。 船厂里的管事和船工们也是如此,见阿诺有这想法,便凑趣收下了阿诺的百枚大钱,让他去做。江津港乃是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规模极大,附属的船厂也得多年经营,有的是人才、物资。 让雷将军的孩子稍稍玩闹,左右不过消耗些木料,值得什么? 雷远也听闻了阿诺的突发奇想。 外人觉得,雷远似乎忙于军务,对孩子的约束少了些;其实,他是真不愿将孩子养成恂恂儒生,按他的早前想法,雷氏宗族既然以交州为根基,日后的宗主如果有意于海上,乃是好事,胜过往朝廷中枢去倾轧。 所以他一向以来,都鼓励阿诺多做尝试。早些日子,他还让叱李宁塔陪着去船厂,到后来阿诺走得熟了,身边又有雷远养在府里的好几个雷氏族子或牺牲部曲的孩子簇拥,叱李宁塔才免得麻烦。 既如此,阿诺的胆子就愈发大些。昨晚雷远与赵襄争执过后,倒是让人传话,说要阿诺最近都在家中好好读书,来个临阵磨枪;可将军的公子如野马般一溜烟跑出去了,谁又拦得住? 这会儿,阿诺站在船头,跳了跳,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船很好!不枉了我手上好几个血泡! 一名满面风霜的管事笑道:“公子你看,这就是成型的样子了,完全按照交州那边传来的海船图谱,船舷下削如刃,底部以坚固大木为龙骨贯通首尾,再设隔舱三座。船上的帆、樯、楫、橹乃至舵桨等,也都齐备!” 阿诺用力拍拍船板,兴奋地道:“嗯嗯,就是这样的!” 随即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小了点,不是大船。” 那管事哈哈大笑。 交州的海船制式,又不是什么秘密,以江津船厂的工匠数量之多、手艺之精良,迅速复制一艘小的,便如玩闹也似。但要制作大船,那就成了正经公务,绕不过荆州水军统领詹晏和陈凤两人。 他再怎么奉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当下他陪着一群孩儿谈说一阵。忽听阿诺问道,肚子饿了,哪有吃食饮水。管事连声道:“我去取,我去取来!” 眼看着管事乐颠颠地走远,阿诺哈哈一笑。 “公子,你笑什么?” “这几天涨水啦,船底离江水没多远了!” 阿诺从船头跳下来,直接踏进没小腿的江水。他捋起袖子,大声吩咐道:“你两个去升帆,你把着舵桨,你们四个力气大,陪我一起,把船推进水里去!我们开船出航!” 孩子们无不大喜,都道:“抓紧抓紧,我们开船!” 造一艘小船,当然用不到作塘。这艘船就是在江滩上直接造的,船底下架着几根粗大原木来固定。夏季时候涨水,江水直接冲上滩涂,将原木都泡在水里。 几个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也有十岁,都是日常习武的,吃的也好,身上颇有力气。众人吆吆喝喝地用了一阵力气,眼看着小船在原木上嘎吱吱移动,真的一猛子扎进了水里,又浮了起来! 孩子们大声欢呼,踩着水奔到船身旁,被船上的同伴一个个地拉进船舱里。 雷诺连声喝令:“看准了风角!你们几个,拿起船篙,用力撑啊!” 船只瞬间便并入滔滔江水,一直向东。 春夏时大江涨水,正是水势猛烈的时候,何况江陵上游有西陵峡口在,大浪澎湃汹涌,把乐乡以北的百里洲,都淹了大半在水里。 而到江津港这里,百里洲消逝,大江重新合流,便愈发显得宽广深邃,时有风涛出没。所以荆州水军乃至商旅,都多用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以拒大江的风浪。 雷诺鼓捣出来的这种船只,若论在内河上平稳航行,真不如荆州的方船,更麻烦的是,这船造好以后,本没打算立即使用……船舱里连压舱石都没有正经放几块! 当下船只一直冲出了芦苇的范围,顺着浪涌剧烈起伏,仿佛发狂的烈马般向前。 几个孩子大呼小叫,有人先把船帆放下,有有人试图扳过舵桨,但驾船这等事,看起来容易;自家操作起来,其实细微奥妙之处极多。不同的水文条件适合的做法,又真的完全不一样! 当下这艘船完全不理会孩子们的大呼小叫,沿着港湾边缘水流较湍急的方向继续向前,越来越晃得厉害,越来越控制不住。 这时候,正有一艘三桅大船入港。这船只一看便是制作极精良的,船首绘有彩色的鹢首怪兽,船身则饰以明艳的朱漆,再看船头旗帜飘拂,上有一个巨大的“孙”字。 因为船将进港,船上一名气度沉稳的中年文士正缓步从舱里出来。这文士身材甚高,双目有神,唯独面孔稍长,与常人有异。他一抬眼,正撞见明艳阳光,顿时有些目眩,于是手搭凉棚,稍稍向远处眺望。 才看了两眼,忽听的船上水手们连声喝骂,狂奔来去摇奖升帆,又有孩童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下个瞬间,大船侧面发出“咚”地巨响,船身猛烈晃动。 那中年文士站立不稳,脚后跟又绊住了舱门内部的梯阶,都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家法
天色近黄昏。 几个孩儿呼哧呼哧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沿着骠骑将军府邸的后墙走。 有个孩子揪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低声道:“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阿诺转过头,果然发现有好几个行人站在街对面,冲着这一行少年和孩童指指点点,其中有几个还是阿诺的熟人,比如有个老者,便是经常卖烤饼给叱李宁塔的。 阿诺向他们做了个鬼脸,回身道:“不管他们,我们走快点。” 还有个孩子抱怨道:“我腿伤了,哪里走得快!从江津港回来,十几里地呢,一路上还要遮遮掩掩的,我腿都快断了!” 阿诺叹气:“适才大船上那位老先生,不是让人替你包扎了吗?再说,没伤着骨头,你忍一忍,回到家里好好休息,明天就没事啦。” “那老先生倒是好脾气,他自己额头都磕破了,出了那么多血,还派人救我们呢。要不是他的部下得力,我们几个都要被水冲走,被江里的大鱼吃掉了!” “嗯,回头我们得打听打听,这人是谁……如果有机会,得买些礼物,上门拜谢。”阿诺学着父亲的样子,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髭重重点头。 有个孩儿惊魂未定:“阿诺,你不能直接叫他来将军府吗?他救了你,该让宗主出面谢谢他!” “这事情能让我父亲知道吗?不怕被打死?”阿诺跳着脚:“你休要害我!” “哦哦,也对。”前一个孩儿想了想,叹了口气:“这次咱们闹出的事,当真不小。” “快走快走,真的快累死了。”前头有孩子在催。 适才这群孩儿偷着将小船推入水中,结果他们高估了自己操舟使船的本事,小船立刻就失去了控制。 船厂在江畔设有望楼,很快发现了他们,然后立即反应过来,雷将军的儿子在这艘失控的船上!这要是顺水一直飘荡下去,若有万一,谁能担得起责任?当即岸上锣声大作,不下数百名船工、士卒狂奔到各处码头,操纵快船追赶。 好在雷诺的船只没飘多远,就在江津港的外围,直接撞上了一艘大船。江州制式的小船甚是坚固,硬生生把大船的侧舷撞了个破洞,然后才慢慢翻覆。 好在那大船上的人手甚多,也够热心。船上有位老先生,一面指挥水手们排水修船,一面还派人往那渐渐下沉的小船上救人,把波涛浪涌间哇哇大叫的孩子们一一捞上来。 待到大船靠岸,负责港口安堵的士卒和心急火燎的管事、船工们又一窝蜂地涌上来,几乎和船上水手起了冲突。 出了这样的事,阿诺一行人也是吓得不轻。他们都知道这回必定闯了大祸,无不心慌意乱,觑得船上人不注意,他们溜下大船,拔腿狂奔就逃。这时候谁都乱了方寸,下意识地就想着回家去,只有家里才最让人安心。 适才撞船的时候,阿诺在船头站立不滚,直接滚倒。他的额头重重磕在船板上,现在肿起了极大一块淤青,两个手掌的皮肉都绽破了,连带着膝盖和小臂也有擦伤,血迹溅在衣服上,然后被江水洇得化开。 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今日的历险,故而特地从江陵北门入城,再绕到将军府邸的后墙,从角门闪身进去。 可他才踏进后院没几步,还没溜进自家房间,正撞见追随雷远多年、也照顾过他的婢女阿堵。阿堵快五十岁了,平日里颇得主家的信任,能当得将军府的半个家。 “啊哟!怎么了?小郎君你怎么这般模样了!”阿堵挥着双手,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阿诺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挽住阿堵的手臂:“别叫!别叫!让人听见就麻烦啦!” 阿堵立即放低声:“小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阿诺轻描淡写地道:“回来路上没注意路,摔了。阿堵,烦你替大家找身干净衣服,再烧些热水来……对了,还要一些伤药。”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阿堵嘟囔着,慌慌张张地去了。 阿诺带着他的伙伴们径往偏院,先让几个孩子们各自休息,再往自家寝室去。 待到没有同伴在身边,他才呲牙咧嘴地连连呼痛。适才那一下撞船,他伤得着实不轻,在路上奔走时还强撑着精神,这会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整个人便如被抽空了也似,腰胯侧处被船上某个凸起撞过了,更是抽筋也似的疼。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寝室,推开门。 便见到赵襄坐在里面,冲着他连连冷笑。 下个瞬间,便是“啪”地一声大响。 “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能让人省心点!” “啪!”又是一声大响。 “又不是没和你讲过道理,为什么就不学好!”赵襄柳眉倒竖,下手不容情。 “啪!” “母亲,疼!疼!” “疼才长记性!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家法不饶!我的马鞭呢!拿我的马鞭来!” “不要啊母亲!” “啪!” “你当大江是什么?是家里的澡盆吗?你非要把我吓死对不对!”赵襄忍不住哭了起来,下手却更快更狠了。 “啪!啪!***!” 叱李宁塔从院墙上探过头,担心地看看,发现是赵襄在打孩子,放心地缩头回去。 距离后院十丈许,隔着两道院墙,是骠骑将军府安置贵客的馆舍。因为雷远不好奢靡的缘故,这馆舍的陈设,比将军府里要豪华许多。而此时此刻,众仆婢们更是格外地殷勤伺候,厅堂上左右两侧悬的香炉里,用的都是采用交州特产原料的上好合香。 厅堂中两人对坐。 一人是雷远,另一人便是适才坐舟与小船相撞的那位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倒是始终气度俨然。但因为头上简单包扎过,身上也有几处伤势刚敷了药,怎么看,总显得有几分狼狈。而他的这份狼狈,落到了雷远眼里,便生出加倍的尴尬来。 出了这样的事,骠骑将军府下属主管医曹的医曹椽、医曹史等大小吏员们纷纷赶到江津港,适才好几名大吏亲自动手,为他检查伤势,敷药裹创。又专门调了平稳的辎车,送他到将军府里。虽然接待小心,可他终究快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皮糙肉厚的武人,突然遭逢无妄之灾,强撑着应付到这时,精神难免有些困倦。 雷远亲自为他倒上茶,客气地道:“子瑜先生且在这里休息几日,有什么事,慢慢再谈无妨。” “呵呵,无事,无事。雷将军,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我们不妨……” 说到这里,内院方向哇哇的叫喊声和责骂声,从敞开的窗棂间缓缓飘荡进来。 “咳咳,子瑜先生,我们已经在打了!这次一定要打到这孩子老实!”雷远有些仓促地起身:“且先安心休息,我去看一看,不能让他们太喧腾,打扰了足下!”(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致书
被称为“子瑜先生”的,自然便是江东那位车骑将军的长史,诸葛瑾。 五年前江东势力偷袭江陵不成,反遭大败,丢掉了半数的领地。为了竭力确保己方的存续,江东随即倒向曹氏,孙权从曹操手里获得了车骑将军的称号,并且将自家长子孙登送到了邺城。 此后数年间,孙刘两家境内的商贾往来倒是不停,但再也没有正式的往来。两家的水军更是频繁对峙与彭泽和柴桑之间。 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了曹刘两家前年的大决战。当曹操病逝于退兵路上的消息传出,江东立即动用各种手段,试图恢复与汉中王政权的官方联系。 只不过包括玄德公本人在内,都各自忙于要务,因而江东的多方试探,都如石沉大海。 到了后来,汉中王即帝位,更册命张飞为车骑将军,于是在大汉朝廷的立场,孙权这个车骑将军,就干脆成了僭号、伪号。连带着诸葛瑾前来江陵,都不得一句诸葛长史的正式称呼。 此时雷远口称子瑜先生,落在诸葛瑾的耳朵里,总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诸葛瑾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感谢雷远的顽劣孩儿。若非这孩儿生出事来,自己究竟能否进入江陵城,恐怕也还未知。万一自家大船在江津港外飘飘荡荡,那才真的误事。 听得雷远还在张口闭口打孩子,诸葛瑾连称不必、不敢,一直陪着雷远走出馆舍以外。 “子瑜先生留步吧。有什么事,先休息几日再说。咳咳,那艘船,我也会遣人修理的……此事我一定会给子瑜先生一个交代,也请先生容我专门择一个场合,来表示感谢之意。” 说完,雷远微微颔首,转身步履匆匆。 他是真想赶紧回返内院,劝一劝赵襄。倒不是担心阿诺这个皮糙肉厚的被打坏,实在是赵襄身子不便,万一怒过了头,恐怕于自身的健康有碍。 走了没两步,忽听身后诸葛瑾道:“续之将军,孙刘两家敌对,有害无益。此番我来,是为了两家能重建盟好,再不背弃!” 雷远脚步一顿。 如今雷远身为骠骑将军,持节督领三州军事,同时也直接负责与江东方面的联络。虽说大政方针出自中枢,但诸葛瑾既然开口,他也得表明态度。 雷远唤来阎宇,对他低声吩咐几句。 诸葛瑾站在一旁,只隐约听到说:“……千万制怒……不妨往死里打,但莫要打死……” 待到阎宇一溜烟往后院去了,雷远折返回来,轻笑了几声:“我听说,两年前我方与曹操大军在荆襄对峙的时候,孙将军在京口大集水陆诸军,进至彭泽一线,见我方柴桑、南昌之众严阵以待,这才悻悻而退……这便是江东方面有意重建盟好的表现么?” 诸葛瑾面不改色:“我以为,东益彭泽之众,西增柴桑之守,此皆事势宜然,不足相问。” “那么,重建盟好云云,也不要问我。” 雷远摇了摇头:“江东人眼中的事势变化太快了;江东人的善意在我眼中,还不如江水中泛起的泡沫可靠。子瑜先生,你终究远来是客,又救了犬子的性命……我不与你争执,你且休息数日,回去禀孙将军,就说我雷远只有守土之责,没有通好的兴趣。” 诸葛瑾毫不显气馁:“那也无妨,我便如此禀报,只不过,须得在我往成都走过之后。” 雷远失笑:“子瑜先生还想往成都一行?” “听闻天子有意册封皇后。我江东为皇后的外家,怎能不登门恭贺?”诸葛瑾微笑。 “此事,我都是方才听闻……子瑜先生知道得真快。” 诸葛瑾欠身不语。 雷远毫不客气地道:“册封皇后,是天子的家事,何须贵方插手?以贵主之明断,难道不知我大汉的外戚富贵者虽多,却往往德不配位,不得善终么?” “实不曾想过。”诸葛瑾摇了摇头道:“以当前时势推算,日后的大汉,自有德高勋大的权臣当道,哪有外戚擅宠的余地。” 这“德高勋大的权臣当道”一句,可把汉家朝堂诸多重臣全都损到了。诸葛瑾乃是诸葛亮的兄长,素以温文弘雅闻名,却不料他被逼急了,也会泼脏水,泼起来连自家弟弟都不放过。 雷远大笑:“子瑜先生,你还是想多了,江东上下,都想多了。你且好生休息,歇过几日,便回江东去吧。” 终究诸葛瑾是贵客,还因为自家熊孩子受了伤,翻过身来又救了自家熊孩子性命,是否允许他前往成都,眼下暂不松口,可以慢慢再谈,雷远怎也不能为难他。 笑了两声,雷远郑重施礼,告辞出外。 诸葛瑾站在原地,看着雷远的身影在月洞门外晃了晃,往左侧甬道去了。他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大声喊道:“续之将军!” 他喊了几声,撩起袍袖追出门外,提高声音再喊:“难道你以为,我江东竟是无事兴波么?” 雷远脚步不停。 诸葛瑾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疾步向前,扯住雷远的袍袖:“续之将军留步!” “咳咳,子瑜先生,你身上带伤,莫要冲动。” “续之将军,我请你看一样东西,只要看过,你就知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要去成都!” “呃……”雷远竖起耳朵听听后院的动静,似乎最闹腾的时候过去了。但他依然担心,于是摆了摆手:“明日,明日再议。” 诸葛瑾有些急了,他扯着雷远的袍袖不放:“天下大事,岂能耽搁!” 雷远叹了口气:“子瑜先生,如今江东势力偏居一隅,地不过数郡,民不过数十万,何必张口闭口,奢谈什么天下大事呢?” “将军不妨先看过,再下断言不迟。” 雷远勉强道:“那,我在此等着。子瑜先生快将那东西取来。” “好,好。” 诸葛瑾袍袖翻飞,快步回去了。 雷远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又见他气喘吁吁回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 “这是?” “续之将军,请。”诸葛瑾将木匣捧到雷远跟前。 雷远打开木匣,匣中放着的,乃是一份折起的帛书。 雷远俯首往匣子里看。那书信上寥寥数语,其中说道:海岱与江东,唇齿也。方今天下未定,送故迎新,倘有其害,殊更怅恨。两家近邻,或当同心协力,共御外患,以慰黎民之望。 他微微吃惊,探手将帛书完全打开,便见书信头一列,写着一行字:征东大将军、青州牧臧霸敢致书车骑将军孙公足下。 这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当然。 雷远转向诸葛瑾,有些佩服,又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孙将军,真有百折不挠之志也。”(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战和
雷远初来此世时,整个庐江雷氏宗族,只不过是被孙权所驱使的一个棋子,还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那种。 雷远的父亲雷绪,甘愿以整个淮南豪右联盟的力量为孙权火中取栗,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刺史、将军的承诺。结果孙权背诺退军,导致庐江雷氏独对曹操重兵,阖族遭到重创,不得不千里逃亡。 时人都以为,正因为这个缘故,雷远才始终对孙权满怀着忌惮和提防。 忌惮和提防,当然是有的,却并非这个缘故。 在雷远记忆中的另一段历史中,江东始终是天下鼎足之一,孙权的才能和威望,乃至所建立的勋业,都比此世更高。正因此,雷远始终重视孙权,知道他虽然势衰,却依旧堪为天下枭雄。 哪怕雷远的实力和能力不断提高,底气愈发充实,眼界愈发开阔,可孙权永远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绝不容半点轻蔑。 孙权的军政之才,较之曹刘或有不如,但他有他独特的优点。他若在蛰伏,应对的身段便极度柔软,绝无半点放不下面子的扭捏;而蛰伏的同时,又始终不放弃捕捉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一旦有机会,行动绝不犹豫。 以此时情形来看,汉军威势如此之盛,而孙权始终控制着江东的基本领地,保持着独立的姿态。而一旦曹氏的政权稍有动摇,孙权的手,立刻就已经伸到了那个动摇的点上! 青州牧臧霸! 臧霸自建安初年纠合徒众盘踞青徐,先后联合或依附于陶谦、吕布、曹操等人。建安三年时曹操以臧霸为琅琊相,吴敦为利城太守、尹礼为东莞太守,孙观为北海相,孙康为城阳太守,遂割青、徐二州,委之于臧霸。 此后二十年,臧霸始终保持着半独立的姿态,即便曹操由司空而丞相,由丞相而魏王之威,也不能铲除他在青徐两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当时的淮南豪右联盟中,凡有大志者,无不以臧霸为榜样。 待到曹公病逝于军中,曹丕纠合部众,僭号称帝,随即以臧霸为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以孙观之子孙毓为徐州牧。孙毓年幼,诸事皆决于臧霸,故而曹丕此举,形同认可了臧霸在青州和徐州的特殊地位。 自古以来,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乃是常事。此举固然对以臧霸为代表的青徐豪霸加以怀柔,但同时也显示出了曹魏政权的虚弱,那么,臧霸有那么一点更多的想法,也是理所宜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无疑江东势力是下了功夫的。 江东政权中如张昭、严峻乃至诸葛瑾等徐州人,必然发动了他们的力量,否则以臧霸的老练,绝不会轻易写出这么一份书信来。 若臧霸果然能与孙权联手,则这两方的势力横跨三州,互为依托,兼得泰山大江之利,或许能坐看曹刘死斗而自为垂钓渔翁,果然发动,又能立即对扬州北部、兖州乃至冀州都形成巨大威胁,随时可能势力暴张。 但臧霸大概没有料到,孙权在得到了臧霸的书信之后,竟使诸葛瑾将之展示给雷远看?还要携往成都? 这大概便是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了吧。 在此世历练了那么多年,雷远已经颇擅剖析大局,分辨政治操作中的细微蕴意。 他并不怀疑这份帛书的真假。 能在乱世中崛起的人物,个个都是琉璃猴子,滑不留手。这份帛书中结盟自固的意图固然明确,但究竟是真是假,都在臧霸的一念之间。他若能从孙权这里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那这帛书便是真;哪天他若觉得所得不足,那这帛书自然又是假的了。 但孙权的想法,终究比臧霸更胜一筹。 在过去十年里,江东势力一再萎缩,威声不断受挫,乃至部下人心也几度松散,长期处在内部的不断协调和挣扎之中。江东肯定对青徐有影响力,但这影响力,并不足支撑江东在与青徐的联盟中取得优势地位。 如果孙臧联手,竟以臧霸为主导,那对孙权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要打破两家之间优劣分明的局面,就只有引入第三家,便是成都的汉家朝廷。如今曹刘不两立,汉家朝廷绝不会放过动摇曹氏统治的可能,臧霸果有自立之意,成都一定全力支持。 而汉家朝廷与青徐远隔千里,无直接通达的陆路,要做任何事,都绕不过江东。除非雷远在江陵起兵,一鼓作气推平了江东,据大江之极。 雷远倒不是不想,实际上他已经盘算过很久了。马忠带着幕僚下属们,已经做出了七八份作战计划,甚至连当年庞统所设的东进策略,也已经从成都被要了过来,以作参照。 新往江州的建威将军、前护军吴班,在年初与皇帝的次女成亲,成了皇帝的女婿、关平的连襟。他正在雄心勃勃以求立功的时候,故而前后数次折返江陵,讨论三州的军事整合,并规划扩张的方向。 但以眼下情形,一来江东之力尚未尽竭;二来吴班、廖化等将新入江州不久,统合部众靠的不是嘴上功夫,要使恩信行于上下,尚需一段时间的水磨功夫,此时情形来看,尚不足以兴起大战。于是,雷远的想法就只是想法而已。 既然暂时不能战,为何不考虑和呢? 江东拿出臧霸的书信,殷殷以求恢复孙刘联盟,成都未必没有捏着鼻子同意的可能。 站在孙权的立场上看,如果江东能恢复孙刘联盟,则在孙臧联盟中,孙权借刘氏之威,便可获得主动;而在孙刘联盟中,孙权又展现了己方对曹魏沿海青徐等地的巨大影响力,藉着臧霸而抬高了自身的地位。 虽然成都的汉家朝廷中,早就已经万众一心地等着平定天下,重整秩序,而孙权却依旧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追逐着似乎渐渐机会渺茫的大志。若不刻意贬损,单以这种精神而言,便是刑天、夸父,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偏偏他还真做的到。 虽然领地只剩下了半个扬州,虽然所仰赖的几乎只剩下了水军,然而只凭着他在青徐的经营,凭着这份臧霸的书信……孙权还真有可能影响到天下大局! 而雷远还真不能无视! 雷远阖上木匣,向诸葛瑾微微躬身:“子瑜先生?” “在。” “此物请足下妥善收好。我会尽快安排人手,陪同足下前往成都。” 诸葛瑾明显地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多谢续之将军。” 雷远再度告辞,往将军府内院去。 他听见内院里隐约又有喧闹,怕不是又打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都对
一溜小跑回到内院,还没来得及说话,阿诺飞扑过来带着哭嗓大喊:“父亲,我愿去成都!” 这年纪的孩子体格已经不小,撞得雷远连连趔趄,几乎摔倒。雷远好不容易才将阿诺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又摁住他的发髻,将他推远点。 孩子已经将鼻涕眼泪都擦在了雷远的袍服上,湿乎乎一大片,晚风一吹,凉飕飕的。 雷远半蹲下身,问道:“谁与你说起成都的事来?你怎么就愿去成都了?” 阿诺哇哇哭道:“母亲说了,跟在你身边怕是长进不了,非得去成都,陪着阿斗好好读书,长大了才不会惹祸。” “这……”雷远不禁咳了几声:“阿诺,你一向喜好弓、马乃至航海、船舶之类的杂学,那也不能说是不长进。我家乃是将门,尚质朴刚健之风,倒不必强求博通经籍……” 刚开口,身前灯影晃动,仆婢扶着赵襄出来。雷远不用抬头,都觉得赵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他语气一变:“不过,夫子只说君子不器,却没有君子不学的道理。你愿求学,总是好的。你既然有意向学,去成都那里,还有外祖父照顾,总不会让你吃亏……” 阿诺的哭声一下子停了。他抹了把脸,迟疑地看着雷远:“真的要去?” “你的母亲如果是这个意思,那我觉得,你还是去成都过几年的好。”雷远叹了口气:“今日已经沉了一艘船,损坏了一艘船,还有好几人差点落水丢掉性命。阿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去成都磨练几年,若能变得沉稳些,也是好事。”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到沉船,阿诺再度哇哇大哭起来:“啊啊我的船!那是我拿一百枚大钱请人造的!我全部的钱呀!” 刚嚷了没几句,赵襄喝问道:“这我还忘了问了!你哪来的钱!” 一百枚大钱着实不少了,这事情真不能细问。雷远连声咳嗽:“小孩子身边有些零钱,那也寻常。咱们不谈这个。” 这一晚上内院喧闹,实在没法表述。 其实,雷远和赵襄都明白,阿诺难免往成都去一次的。 如今的雷远,地位如此之高、权柄如此之大,身后又有巨大的宗族支撑。纵然朝廷打击豪强世族的决心从无动摇,可正常来看,庐江雷氏除非造反叛乱,否则少不了如南阳邓氏那般几代人的富贵。 既如此,朝廷的眼光便不会只看着雷远一人。 朝廷需要雷远的长子为太子舍人,令他从小熟悉朝廷中的规矩,与中枢的年轻俊彦建立友谊,同时也令中枢重臣们能够得以了解雷氏下一代的性格。这无关质任,而是政治上的基本保障。 而雷远,其实也需要自己的长子谙熟中枢、亲近中枢,这样才能够确保阿诺日后获得掌握宗族的名义,拥有站在宗族与朝廷之间,平稳驾驭的能力。 雷远本人并不乐见这种情形,他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由着性子成长,走自己选择的路。但他的这点希望,哪怕连赵襄都不认可,不接受。 来到此世那么多年,雷远已经具备一点点改变时局的能力,甚至通过自家的手段,能够扭转历史的本来进程。但他却终究不能改造社会、改造人的观念,这太难了。 悠悠数千载以降,有这样能力的,敢这样去做的,又有几人呢。而这等人,成功的又有谁? 乌落兔升,夜色来临,街上更鼓不断。 雷远轻轻按着妻子的手背,因为孕期的影响,赵襄的手和脚都很明显地浮肿了。每晚睡前,雷远都帮忙用热水泡过,再慢慢按压消肿。 往日里,这时候也是夫妻间说些私房话的时候,可赵襄今天被阿诺惊着又气着了,回到房里,便不肯说话。 雷远叹了口气:“我没埋怨你,真的。你说的都对,真的,真的。” 说到这里,雷远看看赵襄。赵襄依然并不说话。 她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没睡?雷远凑近些看看,才见到赵襄的眼泪不断地流出来,慢慢地渗进了绢枕里。或许阿诺捅出的娄子,促使赵襄下了决心;可终究母子情深,才十岁的孩子就要远离,做母亲的难免伤感。 顿了顿,雷远继续道:“明日开始,替阿诺收拾什物,三天后,不,五天后启程,让含章陪着。” “含章”是李贞的字。他虽然成了骠骑将军右曹掾,但庐江雷氏家臣的身份仍在,早年间李贞陪着雷远去过几次成都,有他随从,必不有失。 “还有公权。”赵襄闷闷地道:“让公权也陪着!峡江道路何等险峻,有他在,我才放心!” “好,好!让公权也陪着!” 被唤作“公权”的,是雷远的亲信部下陶威。他本是雷远派驻在峡江一带联络蛮部的代理人,对周边环境最是熟悉,所以赵襄才会点名让陶威也随行。 雷远慢慢地拍着赵襄的手,想了想,嘿嘿笑道:“诸葛瑾也要去成都。我让人陪他先走,正好沿途踏勘驿置、道路,路上但有苦头,都让诸葛瑾先吃了去!” 赵襄打了雷远一下,埋怨道:“你这死人,哪能如此!子瑜先生是阿诺的恩人!他这般模样,也都是阿诺害的!你不留他在江陵多将养几日?他这样去了成都,别人都要笑话我们!” “诸葛子瑜是有急事去成都,本来也不会在江陵耽搁。何况我又不亏待他,嗯,让程德枢沿途陪同,如何?德枢也是大儒,于路和诸葛子瑜也好谈说。” 程德枢便是程秉。他原是士燮的部下长史,精通五经,现在雷远麾下主持文教、礼宾等事务,极受尊崇。雷远以程秉出面相陪,怎也不致失礼。 赵襄连连点头,正待答话,又见雷远揪了两下胡髭,正色道:“只消算准时间,让他的行程比阿诺快一日就好,这叫公私两便。” 赵襄被雷远逗得笑了,又捶了他好几下。 不愉快的情绪少了些,睡意就一下子上来;没过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雷远起身阖上半扇窗,又把床头的帷幄拉紧些,随即起身出外,前往书房。 他将今日与诸葛瑾谈话时的所见所想草就一信,沉声唤道:“文平!” 阎宇闪身出来:“在。” “将此信件八百里加急,送往成都丞相府。” “遵命。”(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章 兄弟(上)
成都,城南。 一列车队自东迤逦行来。 车队规模不大,马车十辆,其中打头的,是三辆辎车。车驾左右,有持矛戟的骑士三五十人、黑衣吏员十余人扈从。为首两人,腰悬长剑,身佩铜印黑绶,气度不凡,正是李贞和陶威。 三辆辎车里,后两辆是空的。第一辆上,坐着诸葛瑾、程秉和阿诺。 程秉是汝南南顿人,以籍贯而论,算得上雷远的近邻。他早年跟从郑玄学习经学,后避乱于交州,求学于大儒刘熙。与现任南海太守薛综、参予长安登基大典的学士许慈乃是同窗。 程秉本人也为当代名儒,精通《周易》、《尚书》等。雷远入交州时,程秉为交趾太守长史,雷远闻听其名声,以礼征辟为左将军从事。到了今年,程秉又转为骠骑将军从事,除了负责文教、礼宾事务,也时常出入将军府里,为阿诺等孩童上课。 旬月前,雷远请程秉出面,陪同诸葛瑾入蜀。 诸葛瑾毕竟年近五十,在船上受了那一次大摔以后,身体有些不适,沿途经不得颠簸,故而路上稍稍多歇了几程。走到半路,他和程秉便被护送阿诺入蜀的李贞、陶威一行人赶上了。 程秉不晓得雷远的小小玩笑,便提议两队同行。他又为人师表惯了,听说阿诺将要在成都为太子舍人,惊得发昏,连忙抓紧时间,往阿诺的脑子里填充些学问。 但程秉不是腐儒,他不强求阿诺学那些过于专深的学问,反倒愿意讲些阿诺熟悉的,能够深入浅出的内容。而阿诺也非性格多么顽劣,在尊师重道上面,这孩子并不疏忽。 此刻程秉正在讲的,便是扬雄的蜀都赋。 “南则有犍牂潜夷,昆明峨眉,绝限嵣,堪岩亶翔。公子,这一段,说的乃是蜀都以南的情形,那地方叫作南中,与我交州相通的。我听说,公子跟着郭竟将军去过郁林郡。郁林郡的西面,就是南中,公子想一想,沿途所见,可不就是这般情形么?” 阿诺想了想,点头道:“‘绝限嵣,堪岩亶翔’这两句,确实是好,便如扬子云亲自到过南中一般。” “哈哈,那扬子云的祖上世居巴郡,或许真的去过南中一游,亦未可知也。” “巴郡,就是我们沿江经过的那一带,对么?” “正是。公子你可记得,扬子云在赋中,也有描述巴郡的言语。” 这一段程秉昨日反复讲过,阿诺记得甚牢,于是背诵道:“东有巴賨,绵亘百濮。铜梁金堂,火井龙湫。” “好,好。”程秉连连点头,继而道:“令尊续之将军,虽不治蜀地,却也以宜都郡为中心,大治巴賨群蛮,峡江间郡县的户口、军资所出,多赖令尊之力。此番随你来成都的陶从事,在这上头乃是令尊的得力助手。我曾听他说起过许多惊险故事,公子若有暇,不妨问问他,每一个故事,都很有趣。” “原来先生也知道啊?”阿诺兴致勃勃地道:“我前几天正听陶叔叔说起,当年他在峡江间和蛮夷们打仗的事。一开始两家不停的打仗,打到后来,一边打,一边做生意,最后反而有了交情……现在他手下的许多吏员都是蛮人、賨人!” 陶威乃是当年与雷远一起在灊山出生入死的二十名扈从之一。当日雷远在天柱山擂鼓尖对抗张辽,战斗惨烈之极,簇拥在雷远身边的扈从战死多人,陶威本人也断了好几根肋骨,此后便甚少直接上阵。 最后一次厮杀作战,还是五年前江东偷袭荆州那次,陶威与马岱、沙摩柯等人随同雷远,在枝江以东连续把江东军上万人马杀了个透穿。 此等人物,虽然官职未必很高,但真正是骠骑将军的亲信,掌握极大的权利,也有足以与权力匹配的能力。 “陶从事是续之将军的得力臂膀,他的经历,颇有传奇之处。我与公子一般,都很爱听他的故事。”程秉呵呵笑道:“公子此番到成都,日后必定也会成为太子的得力臂膀。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我会来打听公子的传奇故事呢。” 这其中的道理,赵襄早就和阿诺说了不下百十遍,阿诺自然懂得轻重,当下挺着腰杆,在车上正色作揖:“当不负先生所望。” 正正经经说完了,阿诺忽有小小一点惶恐:“只是……” “只是什么?” “去年我在长安,和他一起玩耍,就像兄弟般愉快。”说到这里,阿诺忍不住又笑了两声,才又转为犹疑:“只是,我听说,太子快要大婚了,他要变成大人啦!他若变成了大人,就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先生你知道么?阎宇加冠以后,便越来越古板了,有点无趣。若太子也成了那样,我还不如回苍梧去。” 程秉笑道:“公子,觉得无趣,那是你还没长大的缘故。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少儿辈的兄弟之情,便是所谓棠棣之华,最是珍贵。纵然年长深沉,总不会忘却。” 阿诺撑着下巴想了想:“真的?” 程秉道:“那是自然。” 阿诺点了点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高兴起来。他问道:“先生适才说棠棣之华,那是何意?” 程秉教诲阿诺的时候,诸葛瑾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静听。这时候他插言道:“棠棣之华,乃是诗经中的一篇,说的是世上之人以亲密而论,无人胜过兄弟。兄弟间的情谊,宛如棠梨树上的朵朵花儿,仿佛在阳光下施放光华。” 阿诺又点点头。 这几日里,阿诺有时候跟着李贞和陶威,听他们说说当年随雷远征战的实绩,有时候听诸葛瑾和程秉说些学问。 诸葛瑾与程秉,都是性格敦厚温文而不古板的人,也有口才。阿诺与他们同车而行,谈谈说说,虽然在学问上资质寻常,也觉颇有长进。 正待再问问接着几句是什么,外间李贞策马过来:“公子、子瑜先生、德枢先生,前头便是万里桥。昨日听说,当有人在此迎接我们,我们是不是下来坐一坐,正好也看看成都的繁华光景。” 阿诺欢呼一声,掀开辎车的帐幕便跳了出去。 诸葛瑾也道:“是该早些下车步行,以免失礼。” 他和程秉自然互相谦让一番,再缓步出来。 成都的城池外围,有内外两江分从北面、西面流淌,到城池西南处并肩而行。两江之间,有成都的大市和锦官城、车城等重要工坊的聚集区,所以有个说法,唤作“二江珥市”。 两条江上有七座桥,分别对应北斗七星。其中七星桥对应天璇,乃是从成都出发往江陵、吴会等地的起点所在,所以这两年也不知怎地,人们都改称此地为“万里桥”,以示对远游之人的美好祝愿。 万里桥周边,商贾繁盛,最是热闹。 一行人下了车马,果然见到万里桥对面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有宽袍大袖的文士悠然谈笑而过,也有穿着短衫、露出强壮臂膀的小厮,正赶着牛车或驴车,压着石板路上的车辙印子格楞楞地过去。 稍远处的池塘边,有人用滑稽的腔调说什么,当是蜀人才能听懂的顺口溜。也有人在池塘边铺着毡席,摆两壶茶水,摇头晃脑地看着对面两三层高的戏台上蹦跳欢腾的傩戏。 李贞上次来时,觉得矗立在桥旁的驿置颇具规模,这会儿竟一时找不到驿站的位置。原来是新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把驿置给遮挡住了。 一行人正在桥的北头稍稍驻足,忽见不远处的一排大柳树下,有个体格壮硕的少年冲了出来。 那少年连连挥手,极其欢悦地叫道:“哈哈,阿诺!阿诺你来了!” 而少年身后,转出来一名身着素色袍服的书生,书生向程秉、李贞、陶威等人颔首示意,随即将手中白羽扇倒持,向着诸葛瑾行礼:“兄长,许久不见了。”(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兄弟(下)
“孔明……”诸葛瑾微笑着回礼。 他想过很多次,该怎么来说服成都朝堂上的重臣们,但这个重臣中的重臣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口称兄长,他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付。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看看正互相挽着手臂的少年和孩童,看到他们两个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所谓棠棣之华,也就是这般友爱模样吧,真是好久不见了。 阿斗和阿诺上一次见面,大约才过了半年。 但阿斗的个头比那时候高了些,整个人瘦了些,不再那么肥胖。他大步上前,拉着阿诺的手哈哈大笑,使得阿诺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阿诺跳了跳脚:“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阿斗道:“我听说,阿诺你亲手造了艘船?还把江东使者的船撞沉了?” 阿诺顾不得问阿斗如何晓得,连忙去捂阿斗的嘴:“休得胡言,你说起这个,我便觉得屁股疼。唉,现在还肿着呢!” 阿斗大惊:“你用屁股撞的船?你……你的屁股这么厉害?” 阿诺知道阿斗想事还是慢些,连忙解释:“怎么可能!是我母亲打得疼!” 他叹了口气,悻悻道:“其实江东的船并没有沉,反倒是我的船沉了……要不是子瑜先生救命,我和我的伙伴们,都要泡在江水里喂鱼。” 阿斗沉吟道:“那岂不是说,你的船不牢固?” 阿诺大跳起来:“胡说!胡说!我那艘船只是小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阿斗转回来,红着脸向诸葛亮行礼,又攥了攥手心:“先生,我,我想……” 诸葛亮温和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太子殿下想陪着朋友走走,带他见见成都风物,自无不可。只是,莫要贪玩肆意,可好?” 阿斗满心欢喜,快乐掩不住地从嘴角眼角飞出来。 他连声道:“先生说的是。” 当然,以太子之尊,能够稍稍撒欢,便已有点逾矩了,必要的陪同人员,必不能少。 诸葛亮回身看看后方两名恭谨肃立的少年,那是费祎和董允。 他看费祎的时候,阿斗便有些期待;他看董允,阿斗就满脸苦色。 诸葛亮很快就下定了主意:“文伟,你带侍从一班、卫士二十人,陪着太子殿下,也照看好续之将军的孩儿。” 费祎上前一步:“是。” “休昭,今日绍先休沐在家,你去唤一唤他。待绍先来,你们一起陪着太子殿下和阿诺逛逛成都……务必掌灯前回宫。” 董允沉声道:“是,我立即去唤绍先。” “绍先”乃是另一名太子舍人霍弋。霍弋是霍峻之子,与阿诺认得的。他的宅邸在成都太城的东面,董允既要去唤他,一来一去总得小半个时辰,这便是诸葛亮给阿斗留出的放松时间了。 阿斗在这上头倒不笨拙,嘿嘿地笑着谢了诸葛亮,拉着阿诺去了。费祎带着侍从们跟上,李贞、陶威稍稍犹豫,陶威留在原地,李贞领着两名吏员也跟了上去。 万里桥这边,日常往来的高官贵胄极多,往来行人又车水马龙,故而竟没人注意到汉家的储君混进了人群里。 这时自有负责的官员出面,接待程秉等一行人,并引他们往馆舍歇息。诸葛瑾再次登车的时候,同车之人便换成了诸葛亮。 车驾沿着大路辚辚而行。 挂在车顶伞盖边缘的帷幕,被特地张开了。就在车辆两侧,有骑着马的甲士铿锵紧随着。道边看到车驾的寻常百姓,纷纷退往路边躬身。 “……乔儿可好?他还习惯蜀中的气候饮食么?”诸葛瑾问道。 “甚好。晚间我会让他来馆舍拜见。” “倒也不必这么急……或许……”诸葛瑾道。 他本想说,或许过得几日,能到诸葛亮的家中拜访,见见诸葛乔,也见见幼弟诸葛均。但随即又想到,以如今的局面,只怕诸葛亮未必方便与兄长私下见面。 于是他咽下了半截话,转而道:“就依孔明的安排,今晚就很好。” 车驾继续向前,传过了雄伟的城门,沿着成都城中央宽整平直的驰道,一直去往宫殿。 诸葛亮轻声道:“续之已有信来,说了孙将军的意思。” “嗯嗯。” “看来,自从鲁子敬病逝,孙将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诸葛瑾脸色一变,强笑道:“哪有此事?我主坐镇江东,安如泰山。之所以遣我来,只是为了商议两家重订盟约,共破曹氏。孔明,你想多了吧。” 诸葛亮摇了摇头:“兄长,我见过孙将军,知道孙将军是何等样人。” “孔明,你什么意思?”诸葛瑾提高嗓门,忍不住摆出一点兄长的架势。 可诸葛亮并不看他。 过了会儿,诸葛亮徐徐道:“以当今局势而论,曹氏余力尚存,而朝廷并无一朝起兵便横推河北、中原的能力。孙将军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与臧霸勾连,若能行事缜密,等到朝廷与曹氏决战时,孙将军猝然发动,或有割取数州的大利。在我眼中,以孙将军的为人,不该弃此等大利,而将密谋早早地献于人前。除非……” 诸葛瑾连连冷笑。 诸葛亮语声舒缓。 “除非,江东人独行其是的做派,让孙将军快要承受不住了。这个盟约是海岱与江东的盟约,海岱始终为臧霸所掌控。可再过数年,江东这边能作决断的,却未必是孙将军了。” 他转回身来看看诸葛瑾:“兄长,我说得可对?” 诸葛瑾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旬月前栽倒在船舱里撞破的几个伤口,一起都在发疼。 在雷远看来,诸葛瑾提出这个盟约,是江东势力希望借着刘氏之威压抑臧霸,再以招揽臧霸的能力来展现于刘氏,这是江东惯用的,给自家增添身价以图捞取好处的手段。 这当然没错。 但雷远是武人,他的眼光较多集中在外部。诸葛亮则立即看到了隐藏在其后,在江东政权内部的一层: 五年前孙权奇袭荆州不逞,反而导致麾下吕蒙、凌统等名将身死,五校精兵一战尽丧。孙权继位以来,多年纠合提拔的忠诚新锐干将,在此役遭到沉重打击;而以陆议、顾雍等为首的江东大族势力,一时间几有凌驾于主君之上的声势。 后来孙权降伏于曹氏,献子孙登为人质,换来的不过一个车骑将军,以名号而论,未必压过陆议的镇东将军许多。 所以孙刘两家的谈判过程中,孙权不惜做出巨大的让步,皆因他急于换回潘璋、徐盛所部的两万精兵,再加上鲁肃、吕范、朱治、朱然等将领的力量,才能保持对江东剩余领地的掌控。 然而一年之后,鲁肃病逝,这批将领遂失去了重要的灵魂人物。余下诸人当中,吕范的才具终究稍逊;朱治年迈多病;朱然、潘璋、徐盛胆守有余,较少政治眼光。这一来,江东两派的力量彻底失衡。 陆议、顾雍都不是那种凌迫主君、肆无忌惮的下属,他们的行事也并不激烈,可政治力量的对抗没有侥幸可言。过去数年间,许多细微处的权柄,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孙权的直接管控。 到了此时此刻,孙权需要朝廷的支持,孙权更需要拉拢臧霸、扩展影响力至青徐的大功。若拿不到这份支持,控不住青徐的那些地方豪霸,那就更压不住江东的大族……眼看着江东之主,就快不姓孙了! 既如此,那整桩事情就是孙氏有求于朝廷,而非朝廷有望于孙氏。 主动权在谁手里,还用讨论么? 于是,这次兄弟两人见面情形,又如上一次那般。诸葛瑾知道,恐怕少不得要江东付出代价。 如今和孔明打交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诸葛瑾简直要自暴自弃了。他深深地叹着气:“孔明,你不妨直说,皇帝陛下想要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公孙
诸葛瑾的同伴和车驾,之前已经直接往馆舍去了。这会儿两人乘坐的,乃是诸葛亮的丞相车驾。车驾从武义门入,将至虎威门,这时候行驶在开阔的广场上,车轮压过广场上两尺宽的一道道条石,发出有规律的格格声响。 而诸葛亮凝视着前方渐渐接近的宫阙,并不去看诸葛瑾。 毕竟那是兄长,父亲病逝之后,兄长支撑家业,待诸葛亮便似半个父亲。诸葛亮并不愿意见到兄长如此叹息情形。 但他又很清楚,那是假的。 当年身在琅琊阳都的诸葛瑾,是温厚到近乎有些迂腐的君子,但于江东仕官多年的诸葛瑾,能在数十年风刀霜剑之下屹立不摇,始终被雄猜之主视为骨肉心腹……他绝对不会还是当年那般。 只不过,江东的力量持续衰弱,导致能用出的办法也无新意。这种故作无措的伪装、以退为进的手段,早年间鲁子敬用过,如今兄长又来用。 诸葛亮有十成把握,自己提出了要求以后,兄长必然连声叫苦,眼泪也会跟着流淌出来,然后就是来来回回没有尽头的软磨硬泡。那真是太难看了,一点也没有必要。 诸葛亮伸出手,摆了摆羽扇,示意御者停车。 御者勒停马匹,随即跳下车,退到一边;扈从甲士也鱼贯往远处去。只剩下车驾孤零零地停在了宽大的广场正中。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阳光透过渐渐簇起的晚霞,拉长了车驾的影子。 “兄长,如果皇帝希望孙将军能亲自入朝,参加册封皇后的典礼,从此以后长居帝都为一富贵外戚,你以为如何?” 诸葛瑾脸色丕变,随即干笑:“皇帝如此厚意,本该感谢,只是……” 诸葛亮用玩笑的口吻打断诸葛瑾的言语:“此戏言尔,兄长不要当真。” 诸葛瑾松了口气,却盯着诸葛亮,警惕地等着他说出一句不是玩笑的话来。 “孙将军既然有意再次携手,陛下倒也不致囿于当年的敌对。只是,双方将士仇雠已生,心结难消,孙将军想要得到什么,先得拿出诚意来换。” “你们需要什么诚意?” “自去年冬天起,曹丕在邺城重整禁军,颇有几分卧薪尝胆的架势。此辈虽不足为大患,但若坐视不理,又恐养痈成患。孙将军若能说动臧霸,在青徐生出一些事端,牵制、疲惫曹氏禁军,便正好显示了贵方的诚意。如此,我也好试着去说服朝中武臣。” 两家的谈判,避不过这个关键点。孙权固然希望藉着与刘氏的联络,在内压制江东世族,在外拉拢臧霸。可成都朝廷上下,早就没有人信得过孙权,也没人再像当年那般,将孙权当做值得全力维系的盟友。 诸葛亮的意思很明确,两家莫谈情谊,请孙将军先与臧霸整出些事来,给曹氏制造一场乱局。待到证明自己有扰动青徐两州的能力,再谈其它。 想要空手套白狼?做梦。 问题是,这岂是容易做到的?就算孙权和臧霸有这样的能力,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承担多少风险?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丧师失地,进而有性命之危! 更何况,身后没有刘氏朝廷的支撑,孙权又拿什么来策动臧霸呢?孙权的路虽然越走越窄,可臧霸是新任的征东大将军、青州牧,正在当时得令的时候。他的首鼠两端,只是地方豪霸的基本操作罢了,孙权拿不出足够的好处、拿不出必胜的把握,臧霸哪里会动弹一星半点? “孔明,我们做不到。”诸葛瑾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兄长没有必要来成都走一趟。”诸葛亮毫不犹豫。 诸葛瑾挣扎道:“终究看在孙夫人……” “兄长,你是外臣,若言辞涉及大汉的皇后,还请慎重。” 诸葛瑾默然片刻,苦笑道:“孔明,何必如此?” 兄弟两人静静地坐了会儿,眼看着车驾的影子往东延伸,又覆过了一道条石。 “兄长还有什么藏着的好东西,这就拿出来吧。”诸葛亮忽然道。 “什么?” “孙将军的作派,我很清楚。而兄长的行事风格,我可就更清楚了。你既然来成都,就一定做足了周全的分析,并带来了能够打动我们的东西……”诸葛亮伸出手:“兄长,别藏了。” 诸葛瑾连声苦笑:“当年我出门游学,每次必带糖果回来,你围着我讨要时,就爱这么说。兄长,别藏了,别藏了,哈哈。” 诸葛亮也轻笑了起来,两人之间有些严肃的气氛,忽然消褪了许多。 但诸葛亮伸出的手掌,一直摊在诸葛瑾的面前。 诸葛瑾垂下眼睑,看看诸葛亮的掌纹,沉声道: “孔明,我在建业与孙将军商议过,都觉得既然朝廷已掌控关中,接下去无非据四塞之险而引陇、蜀之士马、财赋,东向以临天下。但是,想要尽情抽调陇上士马,非得解决盘踞在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的曹氏势力;而想要得利于陇上,又须得联络鄯善、龟兹、于阗等西域小国,打通西行的商路。为此,最迟明年,朝廷必定会派遣得力重将西征。” 这等大政,哪怕在成都朝堂上都没商议过几次,诸葛瑾却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见他们在成都下的工夫实在不小。 诸葛亮倒并不惊讶,平静地颔首道:“没错。” “大军西征遥远,来回时日不短,为免万一,最好能使曹氏的眼光集中向东。如果东方生出战事,那对朝廷确有益处。” 诸葛瑾慢吞吞地从袍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放在诸葛亮的手里:“所以,若能说动臧霸,扰乱青徐,那就再好不过。” 诸葛亮低头看看木匣,知道其中盛放着的,便是臧霸的书信:“然而,孙将军又承受不了说动臧霸的代价。” “或者说,江东经不起再一次失败的风险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诸葛瑾坦然颔首,随即从袍袖中掏出另一个扁平的木匣,放在前一个木匣的上面:“好在,除了青徐豪霸之流,江东的影响沿海直贯于北方,还有一处力量能够动用。” “这是?” “孔明请看。” 诸葛亮依言打开这个木匣,只看了一眼,眼神稍凝:“辽东公孙氏?” 诸葛瑾颔首:“我主过去数载,依托海运,在辽东也下了绝大的力气经营,并且,还在辽东公孙氏族中,择一野心勃勃之人加以扶助。到如今,我们可以确定,只消江东一声令下,半年之内辽东必乱,进而足以扰动整个幽州,威胁冀州的安定,让曹丕在邺城坐不安席!” 他翻手将两个木匣收回袍袖里,用最恳切的声音问道:“孔明,这样的诚意可够么?我主要的,其实不多!” 不得不承认,孙氏的野心、韧劲和手段,绝非那些守户之犬可比。无论局面多么恶劣,孙氏的努力都从不停歇,还真能时不时拿出一些惊喜来。 诸葛亮记得,辽东公孙氏近十年来大事扩张于海东,东征高句丽,西征乌桓,号称拥兵数万,据地千里,曹丕登基后,遂拜公孙氏家主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平郭侯。 若孙权真能在辽东闹出些事来…… 诸葛亮思忖片刻,持起羽扇,向车驾以外挥动两下。于是御者和扈从都折返回来,车辆再度起行。 “兄长,陛下正在宣化殿,请随我前去拜见。” “甚好。”(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好逑
章武二年九月,皇帝使使持节丞相录尚书事诸葛亮,册命故破虏将军豫州刺史孙坚之女孙氏为皇后,并授皇后玺绶。 江东孙权遣使诸葛瑾,奉贡物、贺礼。皇帝、皇后设宴以待。 早年间,孙皇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一度尴尬,后来出了江东人意图劫夺孙皇后的事情,导致皇后大怒,由此她来到成都以后,反倒对皇帝亲切柔和些。 两人在席间一搭一档地说说当年旧事,皇帝兴致上来了,便亲笔致书孙权答谢。皇后则存问外家,并赠诸葛瑾锦袍一领,又听说诸葛瑾来时在江陵受了伤,再赐蜀中所产珍稀药材若干。 因为孙权此时仍是曹魏外藩的身份,当着曹魏的车骑将军,故而这场宴会并非官方,而是私宴。宴会也不在外朝的几座知名殿堂里举行,而摆在宫殿北面,靠近武担山的一片园林中。 此地原为益州牧刘焉兴修,后来汉中王至长安称帝,成都这边,对宫室也作扩建。周边建筑虽未刻意追求宏丽,但颇精致。园林中引来了山间支流蜿蜒徘徊,两岸花树贴水密植,似锦繁花之后,隐约可见廊道顺水势曲折。 廊道上以薄纱遮挡徐来之风,偶尔拂动金铃轻响,水声、铃声、丝竹声、笑语声混合一处,非止闲适,也自有帝王之贵气。 此处园林,距离太子刘禅的居处很近。 这会儿阿斗和阿诺两人,正将笔墨抛在一旁,忙里偷闲地坐在楼上闲谈。听得曲声悠扬,两人一起返身去看。阿诺只见廊道尽处有一座临水而建的水榭。看了两眼,又觉得这水榭呈船舶状,外观颇有奇趣……他顿时就移不开眼睛。 刘禅耐心等阿诺看了半晌,才把他拉回来,低声劝道:“阿诺,那里是父皇在召见外臣,你这般甚是失礼,万一被那边的侍卫们发现,必要责罚。” 阿诺扑在席上,把脸压在毡子里,闷闷地嚷道:“啊啊,看看风景也要责罚?阿斗,这成都不好玩,太憋闷了!” 他一个翻身起来,扳着手指数落:“我来成都才多久?除了大前天去两位舅舅家玩耍了一次,其他时间都在读书!读书!还动不动要被责罚!背不出书要被责罚!仪态失措要被责罚!啊啊啊,讲话大声都要被责罚!这也太苦了!成都哪里是好地方?你们分明是在骗我!” 较之于同龄孩子,他的胆子甚大,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平生未离开过慈父严母的羽翼。离家一个月来,前几日还好,到了后来,思念之情愈来愈难以遏制。偏偏太子舍人又真不是好做的,阿诺动辄得咎,这几日吃尽了苦头。 说到这里,他满心的委屈和难受一下子爆发,忽然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阿斗见这情形,顿时慌神。 阿斗虽然资质普通,毕竟年已十五。这些日子他明显地感觉到,自从阿诺来到身边,他受的责罚便少许多。 阿斗一向不太自信,他知道自己脑子有点笨,反应也慢,较之于纵横天下的父亲差得太远。他自幼擅长的、喜爱的只有剑术,可剑术这东西,谁都知道只是一人敌罢了,也不是乱世中成大事的凭依。 这几年来他年岁渐长,督促他习文练武的老师换过好些。但阿斗知道,那些老师们对自己,大抵是不太满意的,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罢了。 直到阿诺出现在身边,因为他腹中空空、绝少学问,硬生生把老师们的怒气都吸引过去了,甚至还有人夸奖阿斗,与阿诺作对比的。 这让阿斗很是快活,但也很歉疚。 阿诺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可这个朋友被自己叫到成都来以后,过得都是什么鬼一样的日子? 为此,阿斗日常便对这个小伙伴格外迁就些。 这会儿眼看着阿诺大哭,他不知该怎么劝解,只在房中兜来兜去。 兜了两个圈回来,一看阿诺正随手拿起一卷绢帛擦眼泪,他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这是写字用的!不能擦脸!一会儿董允就来,他看到你的绢帛变作这副样子,必定要发怒!” 不提董允还好,一提他,阿诺的哭声“哇”地拔高了好几度:“董允!董允那厮,老古板!不是人!坏极了!我不要看到他!” 十岁的孩子一旦情绪失控,声嘶力竭起来,那嗓音简直高亢入云。 阿斗眼瞅着园林那边开始有护卫眺望此地,连忙把窗户关上。 他蹲在阿诺身边,拍着阿诺的后背安慰,安慰了几句,终于鼓起勇气:“要不,今日索性便不写了?我带你去找张家姐姐玩耍?” 阿诺仰起脸,擤了一把鼻涕:“张家姐姐是谁?” “张家姐姐就是张家姐姐,还能是谁?”阿斗反问。 “啊?” 阿诺完全没听明白,正在懵懂,阿斗拉着他的臂膀,让他起来:“来,来,快点。董允一会儿就带着扈从们来,那时候就走不了啦!” 阿诺挺腰大跳而起:“快走快走!” 两人下了楼,沿着走廊一路往东。沿途撞见了好些仆役,见两人奔跑如飞,不敢拦阻。 两人气喘吁吁地奔到宫殿的最东北面一处角门,阿斗连连喝令开门。 原来成都城里的皇宫,大体依托当年的益州牧府,规模不算极大。玄德公入蜀以后,整修府邸,又以诸将分宿四周,一来显示亲密,二来也作为拱卫。比如赵云的住处就在皇宫的西北角,院中恰好有一座高楼,可以作为弓弩手控制城池的制高点;陈到的住处在东南角,紧邻一处可以作为皇宫饮水来源的湖泽。 而皇宫的东北角有一处院落,属于车骑将军张飞。 当年关羽、张飞与玄德公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如今玄德公成了皇帝,也依然时常往来关、张二人的府邸,感情并不疏远。这阵子车骑将军张飞自关中回到成都,这处角门更是一直有人看守,时常打开。 刘禅这个太子,也是往来惯的,门扉一开,他便领着阿诺往张飞的府邸里去。 一边走,他一边向阿诺解释:“张家姐姐就住在这里,张家妹妹也是。张家姐姐对我很好,她会作很好吃的米糕,又香又甜,你也可以尝尝。” 阿诺听得糊涂,只道:“米糕可以,有的话拿些来吃。” 两人沿着走廊一直向前,沿途有不少仆役向阿斗行礼,阿斗乐呵呵憨笑着回应……那些仆役他几乎都认识,随口问一声:“张家姐姐在哪里?” 便有人替他指路。 两人绕过一处蜿蜒花墙,转入后院的花圃。 那花圃本来甚大,被张飞铲平了一半,当做习武的场地,还在后面增建了一座小型坞堡,用来存放记载军务的重要文件。 另一半花圃尚在,张飞的长女此时便在此地。 阿斗带着阿诺站在花圃外头,叫了一声:“张家姐姐,我来看你啦!” 结果却没人响应。 阿斗有些奇怪,再唤一声,只听得花圃里面张飞的女儿连声劝阻,而一人闯过园林,大步出来。 那是一名身量甚高的少女,相貌有些妩媚,又透着英气勃勃。她几步就到阿斗跟前,双手插着腰喝道:“阿斗你一定是逃学了!” 阿斗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原来关家姐姐也在这里。” 那少女正是关羽家中赫赫有名的虎女,她用手指戳着阿斗的额头:“哼,你见到我,不高兴么?” “不敢,不敢。” “那你这脸色给谁看?”关家女郎大大咧咧地嚷了两句,拖着阿斗,想带他到对面习武场上比剑。 阿斗连连挣扎,奈何少女的手劲极大,竟然挣扎不开。 张飞的女儿连忙细声细气来劝。 而阿诺眼看形势不好,打算扑上去与阿斗合斗这凶恶女人。 就在此时,习武场深处的坞堡门开,一名高大俊朗的少年军官抱着几份卷宗,从里头快步出来。他返身掩上门,沿着习武场另一侧的道路匆匆走过。 那少年军官,是最近常常随侍皇帝身边的凉州人姜维,众人都认识的。 关家女郎瞬间松开了揪着阿斗的手,用软绵绵的、好听的嗓音问道:“太子殿下,你要吃米糕么?” 什么米糕?怎么了就给吃米糕了? 不是要比剑吗?发生了什么事? 阿斗呆若木鸡。阿诺茫然无语。张家的女儿只抿嘴微笑。 场上瞬间一静。 而姜维应该是有重要公务在身。他并未注意到花圃方向的几个少年少女,步履匆匆地过去了。 过了会儿,阿斗试探地问:“真有米糕吃呢?” “没有!”关家女郎喝道。(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西域(上)
转过走道折角时,姜维用眼角余光瞥到了花圃边缘那些谈笑着的少男少女们。 正如他们都认识姜维,姜维也认识他们。 汉中王继位称帝以后,身边的规矩并没有因此变得特别繁琐。至少皇帝与重臣和元从之间,仍然保持着数十年来的亲密,保持着边郡武人特有的质朴情谊。 便如那些孩子,其中一个是太子殿下,另一个是雷将军之子、新任的太子舍人雷诺。 姜维曾经随同皇帝视察,见过他们两个跟着太子家令来敏学习经学的模样。那时候,两人的举止言谈都颇儒雅,由对答的内容可知,两人在案牍经籍方面都下过点功夫,至少,能摆出一板一眼的架子来。 但这会儿,两人和关将军的长女、张将军的两个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比在来敏面前要快活的多。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好像之前还打闹过。显然没有谁特别敬畏太子的身份,他们彼此之间就只是朋友。 这让姜维有些羡慕。 倒不是羡慕这种与太子的亲密关系。毕竟这是父辈数十年共同出生入死积攒下的情谊,外人实难比照。哪怕骠骑将军雷远,也是带领数万军民千里来投,然后又历经十余年沙场征战、积累了无数功勋,才赢得了这样的地位。 他所羡慕的,是能与同龄人在一起玩闹的快乐。 姜维自幼随同父亲姜冏,应付凉州的复杂局面,凡是熟悉姜维的,无不赞他一句沉稳精干,不似寻常孩童。而姜维也尽量作少年老成的姿态,让自己看起来可靠而值得信赖。 只是,少年心性总不能一直压抑,适才姜维斜眼瞥过他们肆意玩闹,嘴角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太子殿下隔三岔五都会来张将军的花圃中,与伙伴们聚会。他自己或许还有些懵懂,不过外界早都在传说,太子的大婚已经提上日程,会嫁给太子的,便是张将军的长女。 这位张家女郎是与太子殿下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另一位,关家的虎女…… 姜维有些疑惑。说来也巧,最近姜维连着见到了她几次;虽然每次都隔着很远,但见到这女郎,姜维总觉得她不仅美貌,更是一派贤惠温柔。那虎女之名,实在不知道缘何而来。 想到这里,姜维猛地摇了摇头。 虽说他在荆襄得了场飞来大功,职位有所提升,但身份距离关、张等元从重将还是太远了。这些重将的家人、家事,我一个凉州新人,还是不要多想。他加快脚步,向前院的议事厅走去。 因为适才忙乱翻找卷宗,加之走得急了,汗水从姜维的额头沁出,沿着面庞淌到下巴。姜维抬起双臂,把托盘里满满当当的卷宗举得离自己稍远些,以免被汗水沾湿。 车骑将军的府邸后院,以演武场为核心,而前院则遍布高墙厚壁,深沟望楼,是一座恍若城中之城的军事要塞。 姜维经过两道岗哨,进入议事厅里,报名而入,随即站到巨大的案几旁边,将诸多卷宗一一摊开。 这些卷宗都是呈送到皇帝身前的重要文书副本。因为事关军务,所以皇帝早前令人专门誊写了,送到车骑将军府上。 显然张飞没有看。 他甚至都忘了还有过这样的文书送来。 于是当丞相诸葛亮提起相关内容的时候,张飞眨了眨眼,咧嘴干笑起来。 张飞出任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以后,其驻地最初设在长安,后来前出至汉阳郡的治所冀县。为了配合张飞的职权,皇帝专门调派了多名娴熟军务和文牍事宜的幕僚,充实到张飞的军府中。 其中比较有名的,乃是犍为武阳人张翼张伯恭。张翼乃张良之后,祖上还曾出过司空和广陵太守,在益州以德行传家著称。他本人文武双全,先任玄德公的书佐,后来又举孝廉,历任县长、中郎将等文武职位,算得上益州本地官员中的后起之秀。 这样身份,颇合张飞心意,于是张飞以张翼为车骑将军主簿,使之暂时统管成都车骑将军府中文书事务。 此时的军议,张翼也随同在座。 张飞毫不在乎地表示自己忘了文书内容,张翼却记得清楚,那些卷宗都是自己亲自呈递给张飞的,还专门提请将军仔细看过。 张翼的性格方正,日常律己律人都很严格。自家将军在如此重要的军议上捅了娄子,张翼的脸色顿时不好。 好在姜维随同参与了最近多场军议,往车骑将军府里摆放文书卷宗的地方走过好几次。他当即出来打岔,说道无妨无妨,我去取来文书副本,请张将军再看看便是。 这会儿,姜维很贴心地把卷宗打开,直接翻到需要张飞看过的那一部分。张飞双手撑着案几,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扫过去。 这位车骑将军的性格虽然有些粗疏,但这么多年下来,在军政两途都有经验。他一边看,一边喃喃地道: “嗯,这是盐铁均输方面的收益,这是市税,这是工税,这是訾算所得。这是田税,这是口钱和算赋……咦,田税以后这些,何以如此之少?国家占据半壁天下,怎也得有个三亿五亿?” 诸葛亮摆着羽扇,轻声提醒:“雍州、凉州、荆州多地遭战乱所害,百姓迁转流离,死伤枕藉。故而从去年起,多地田税、口钱、算赋等皆得减免。少的减免三年,多的要减免五年以上。” 张飞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 税赋上头少了一大块,而开销上头,增加的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这当中,部分缘于汉中王继位称帝以后,对文武群臣的大肆封赏;部分缘于地盘急剧扩大以后,官员和军队的规模随之扩大;部分缘于在关中恢复、长安重建方面的巨额投入。至于其它原本就有的道路桥梁水利建设等等,反而成了小头。 “也就是说……”张飞有些烦恼地揪了揪自己钢针般的络腮胡子:“朝廷快要没钱了?” 他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转而去看诸葛亮。 “孔明,我记得益州蜀锦、荆州漆器、乃至交州的海上奇珍之类,在河北、中原等地都很抢手吧?” 诸葛亮微微颔首:“确实。” “那不能再多卖些?” “以蜀锦为例,朝廷五年前创设锦官,力兴蚕桑之业,藉以向河北、中原等地海量倾泻蜀锦。只是,当年我们拥兵十余万,决敌之资尚可仰赖蜀锦;拥兵二十万众如何?三十万众呢?四十万众呢?” 张飞皱着眉头,应是没有理解。 诸葛亮继续道:“翼德你想,若以河北、中原为一大市,某样精美货品常年输入大市,市中人趋之若鹜,每以巨资收买。然而,某日里,货品的数量翻了两倍、三倍、五倍,市中人还会照旧高价购买么?” “这我可就明白了。”张飞重重叹了口气,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大市里的人就这些,有钱的更无非几家。莫说什么精美货品,便是猪牛羊这些,一口气杀得多了,也没处卖去,反而要臭烂在自己手里。” 众人皆笑,都道车骑将军说得甚是。(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西域(下)
后汉以来币制昏乱,各地诸侯豪强多有私铸钱币的。更有董卓这样的肆意妄为之辈,胁迫朝廷废五铢钱,而以极其粗制滥造的小钱来替代。这一来,延续数百年的货币体系几乎崩溃,到玄德公入蜀时,益州、荆州边远地带物资交换,几乎全都已经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 这时候,钱币只能用于成都周边的繁华区域,而对于军府来说,只要牢牢掌握大宗货品如粮食、盐、铁、蜀锦的流动,就足以支撑起庞大的军政架构。 后来朝廷重铸五铢,乃至发行直百大钱,首先是用于维持军队和官员体系内的物资流通,其次用于实现贵金属和大宗货品价值的稳定挂钩。 有了可靠的货币、再有了受欢迎的大宗商品,益州、荆州、交州等地的商贾便不断向中原拓开商路。由此朝廷在市税、工税、訾算等方面的收入不断增加,满足了连年征战的巨大消耗,得以在军事方面不断进取。 但是,随着朝廷的力量不断扩张,掌控的领地愈来愈庞大,需要维持的军政架构也翻着跟头不断增长,只靠着往河北中原走私这一条腿走路,非长久之计。且不谈别的,哪天曹丕发个狠,全力阻断商路,难道大汉朝廷上下就跟着喝风? 总得找出个替代的渠道来,缓急之时,也能支应。 所以……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张飞身后屏风上,那幅巨大的西域地理图。 也不知怎地,厅堂里似乎有好些人呼吸粗重。 昔日博望侯使月氏、大宛、乌孙,遂凿空西域,贯通河西走廊,此后三百年,汉家在西域统辖三十六国万里之地。汉之威力行于绝域,万里折冲,无不如志。 如今,新生的汉室雄心勃勃,朝中文武自上而下,多激励奋发、胸怀进取之志。或许重定中原、河北尚需时日,可区区西域,难道能放着不管? 怎能坐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那些地方,长久游离在朝廷管控之外? 怎能坐视鄯善、龟兹、于阗等国妄自尊大,不知汉室重兴的消息? 更不消说,打通西域能获得多少商业上的好处!那可绝不能放过! 如今的朝中重臣,如诸葛亮等人,都是极有远略的大才。而此时杨阜、赵昂等人,更都是世代居住在凉州的大族代表。他们之所以推翻马超,投入朝廷怀抱,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搭上朝廷的便车,分享贸易之利。 一旦朝廷透露出有贯通西域,重开丝路的念头,许多人闻风而起,全力推动,立即将这个念头转化成了不可遏制的大潮。 在张飞从汉阳回到成都之前,这样的会议,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 诸葛亮本人就直接主导了其中多次,会上他直言不讳地谈及实际利益,简直不像是通常儒生作派。而这更使得凉州籍的官员们放开了胸怀,将他们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倾囊而出。 朝廷对西域的了解,由此不断加深,对当年的丝路贸易,也花了大力气去反复剖析。 在众人看来,原先的丝路贸易,看似绵延万里,其实是由许多短距商路拼接而成的。 汉家商旅的往来线路,大致以长安为东端,敦煌为西端,绝少更进一步。过了敦煌以后,月氏、康居等族胡人商贩再以层层传递的方式,将货物运过西域长史府的辖区。待到西域以西的数万里路途,自然也还是这样层层传递。 这样的货品贩卖方式有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汉家的西域长史府,其实只是为存在而存在。商贾们以胡人为主,他们的通行线路,依托于西域诸国,他们在路途中数次十数次转手的利益,也大都落到了西域的胡人手里,与西域长史府无关。 在此局面下,汉室在西域有政治上的利益,却乏经济上的收获。于是每到中枢衰弱,西域立即就遭放弃,想维持也没有维持的理由。 此番朝廷意图经略西域,却不会像当年那样做。 当年姜冏说服凉州大姓抛弃马超时,就有过一个粗略的构想。后来凉州归汉,姜冏又特意上书,详细陈述。 他的想法是,由凉州汉人出面,囊括益州、荆州、交州等地的豪商,组织一个大规模的商业团体。这个商业团体以汉阳为中心,收集各地特产,全程贩运,直接横穿西域长史府,至少抵达大月氏的领地。 这样一来,少了沿途西域诸国的盘剥,每一项货物的获利,至少能在本钱的三五倍!而每一趟所运出的货物数量,至少能比层层转运时多出倍数不止! 当然,如此的财源,不可能把西域诸国隔绝在外。商旅沿途需要补给点,断然离不开沿途绿洲。汉家也愿意与西域诸国合作,把商路拓展繁荣。商路愈是繁荣,往来的商旅愈多,需要的商队补给点乃至市镇就更多,甚至有可能在旧的商路以外,开拓出新的商路。 由此一来,所有人俱得其利。 不过,汉家天威久不至玉门关外,难免有些胆大妄为的西域小国不肯合作,乃至觊觎眼前的利益,纵兵为患。那就需要朝廷以武力临之,惩罚这些小国,特定情况下,不妨绝其国祚,另立新王。 谁来当这个新王,自然要看漫漫商途中,哪些部落恭顺,哪些部落有用,那些部落心慕汉化。新王继位,少不了汉家朝廷在后头为之撑腰;而新王则更需遵循汉家的要求,为汉家的西域长史府,乃至汉家朝廷的利益出力。 当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捆绑到一起,西域就再也不是可被放弃的一块,而成了汉家朝廷必须掌控的重要支柱。 考虑到凉州接近西域,谙熟汉胡间事,这方面的巨大权柄,这方面的无数高官显职,几乎天然地必将掌握在凉州士人的手中。 有了这一块的发言权,凉州人也就能从此逆转在汉家朝廷长期被忽视、被歧视的状态,凉州人能够堂堂正正地成为汉家朝廷中的主流! 这个巨大的计划,已经筹划了将近半年,虽然尚未经过朝议,但江东能探听到消息,可见已是半公开的了。 待到此番诸葛瑾来访,代表江东方面承诺,当以有力手段吸引曹魏的注意力,以保证朝廷无两面作战之虞,相关的工作当即再度加速。 此时此刻的这场会议,丞相诸葛亮在场,代表了中枢的决心; 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张飞在场,代表了武力上的保障; 杨阜等凉州籍的官员在场,代表了凉州与中枢携手合作的诚意; 最后还有姜维这个年轻人在场。 姜维是皇帝的侍从,此前因功被擢为虎贲中郎。他又是凉州地方大姓姜氏的杰出子弟,父亲姜冏现为车骑将军参军、汉阳太守,伯父姜叙则任右护军、抚夷将军。 姜维随同张飞行动,则凉州地方势力必然闻风而动。 既然万事俱备,这件大事,已如箭在弦上,克期必发! 许多人看着巨大的舆图,仿佛那舆图上的笔划,就在眼前慢慢化作了真实的河流、山川、大漠、城池,仿佛自己即将持汉家符节,将苍茫绝域,踏作通途! 当下众人以诸葛亮为首,纷纷起身站到舆图之前,开始进行细节上的筹划。 一场会议直接延续到了晚间,张飞留众人在府中用饭。他一向不爱繁文缛节,直接就让仆役们端来酒肉,大家在议事厅上吃喝。 席上诸葛亮忽然想起一事,笑着向姜维招手。 姜维是个殷勤的性子。他连忙抛下筷箸,从一行大员的身后绕到诸葛亮身边,躬身行礼:“丞相,何事吩咐?” 诸葛亮也不叫他起身,只继续笑着,上上下下打量姜维,看得姜维简直有些不自在。 打量了好一会儿,大概愈看愈是喜欢。于是他拉着姜维的手臂,让姜维靠近说话:“咳咳,伯约啊,不知你可曾婚配?”(未完待续)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烦恼
姜维稍稍一愣:“不曾。” “嗯……”诸葛亮点了点头,又向对面席上几名端着酒樽的官员微笑示意,再转回来,低声道:“咳咳……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了?” “是,上个月过的生日。”姜维看看诸葛亮的面色:“丞相的意思是?” 诸葛亮露出几分踟躇表情,顿了顿,才沉声道:“有一位朝廷重臣,意欲嫁女,故而托我私下问问你的意思。嗯……这位重臣,名声大,地位高,若能成为他的女婿,对伯约的前途定有帮助。他的女儿么……性格有些娇纵,也稍微高傲了点,不过,品貌都是好的。” 今年以来,朝堂中的年轻人数量渐渐增多,但姜维始终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皇帝和丞相对姜维的偏爱,也都落在有心人眼里。 所以,最近陆陆续续有人盘算着,想和汉阳姜氏结一门亲。 站在朝局稳定的角度,臣僚之间的通婚,尤其是跨地域的通婚,是值得大加鼓励的。连诸葛亮偶尔闲暇,都会乐呵呵地猜测谁会成为姜维的岳父,又叹自己的女儿年龄太小,不合适。 而在昨日,有一人当面向诸葛亮提出,自己有意嫁女,请诸葛亮出面探一探姜维的口风。 此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提议,诸葛亮没法拒绝。 但此人素有高傲之名,入朝以来,对待士人的态度颇显轻慢,朝中群臣普遍认为他不太好打交道。他又将这个女儿视若珍宝,此前李正方、霍仲邈都曾经有意为子求亲,结果他皆不看中,反而落得尴尬。 此番他为女儿提亲,自然是看重姜维的缘故。不过,万一姜维不愿意,此人难免不满,心里有了芥蒂,日后在朝堂上更不好相见。诸葛亮思忖再三,决定先委婉地暗示,看看姜维本人的意思。 在诸葛亮想来,自家这两句话,差不多便将重臣的身份交代清楚了,姜维自然能猜到是谁。若姜维同意,那是最好。诸葛亮再去信询问姜维的父亲,促成这桩好事。 若姜维有所犹豫,自己话没有说明,那便有转圜的余地,不致生出矛盾来。 果然诸葛亮一言既出,姜维顿时迟疑,看来是需要想一想才行。 “……丞相。” “伯约,请讲。”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还没有想过。丞相既然提了,容我先问问汉阳家中父母的意思。” “也好,问一问也好。”诸葛亮和气地笑道:“嗯,伯约莫要生出额外顾虑,我只是一提。” “多谢丞相。” 餐食已毕,继续军议。 开拓西域的计划愈是落到实处,愈是有无数的细节需要落实。此前汉家插手西域,都是在国力富强的时候,对西域的经营并不基于经济考量;而此时的汉家朝廷,却如大病未愈之人,指望用西域得来的利益补益自家。 根本目的不同,手段自然也就不同,很多事在军议中也只能商量出个雏形,具体如何应对,非得事到临头才能决断。 这场军议开了许久,好在第二天是休沐日,晚些睡也没什么。 一直到月上中天,参加军议的众人才各自回府。 姜维骑着马,沿着街道慢慢往家中去。途中只听巡夜士卒,敲着梆子声响,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这一晚,姜维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似乎每隔一会儿,就会做个梦。梦境有时候关于西域万里迢迢的风情,有时候是大军驰突的战火,到了后来,却不知为何梦见了自己成婚的日子。古怪的是,这梦境翻来覆去,姜维总没看到新娘子的面貌,他有些心急,在梦里想了好些办法,一直到最后…… 姜维浑身大汗,猛地挺身坐起。 他睁着眼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哦,那一整夜反反复复的,都是梦。 他少时读书,常仰慕冠军侯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这些日子参予西征规划,对自己也有扬威异域,凯歌而还的期许。孰料事到临头,自己却做不到冠军侯那般洒脱,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婚事。 姜维连连摇头,为自己的小儿女态觉得有点羞耻。 可下个瞬间,他忍不住又想,丞相所说的那位重臣,是谁?那位重臣的女儿,又是哪一位? 姜维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知道的,有女儿的朝廷重臣。可他终究来到成都才半年,平日里接触到的,又以同为皇帝扈从身份的年轻人居多,一时竟想不出个结果。 按丞相的形容,这重臣莫非是关将军? 可是关将军的女儿多么温柔可爱,哪里会是丞相说的娇纵高傲? 丞相所说的,肯定不是她。 当他反复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有个全新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些原本被他忽视的,或者说有意排斥的蛛丝马迹,慢慢地拼凑成型,让他猛然间想起了一些其它的事,想到了晚上梦中自己纠结的内容。 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只披着件单衫,结果受了凉,开始连连打起喷嚏。 喷嚏声惊动了在门外等候的老仆。 老仆端了热水进来,让姜维沐手、洗脸、更衣。 如姜维这样的皇帝侍从,在皇宫西面有一片集中的住宿处,仆役也都是官派的。这老仆办事很周到,就是嘴碎了些,站在姜维身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姜维昨晚回来晚了,近来也不知有什么好忙的。 姜维“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也不吃早饭了,急匆匆往外走。出了院门,他直接向右转弯,走了百余步,便到另一个院门。 他的脚步稍稍一顿,然后踏上台阶,伸手拍门:“伯松!伯松!” 虎贲中郎是比六百石的官员,作为虎贲中郎将的助手,协助管理宫中宿卫亲兵。皇帝上朝时,虎贲中郎也负责在朝堂上维持秩序。如今姜维和诸葛亮之子诸葛乔,皆为虎贲中郎,两人彼此友善,宛如异性兄弟。 诸葛乔很快迎了出来。 这年轻人有些瘦削,但很精神。这会儿穿着一身隆重服饰,还难得地配上了玉带:“伯约来了?正好,我准备去见伯父。咱们一起去,也让我伯父见识见识凉州俊彦。” 诸葛乔口中的“伯父”,便是他的生父诸葛瑾。诸葛乔多年不见生父,这阵子诸葛瑾驻留在成都,诸葛乔常常前去问安拜见。 换作平日里,姜维并不会打扰,但今日事情非常。 姜维抓住诸葛乔的胳膊,将他拉回到院子里:“伯松,你稍等一等,我有要事问你。” 他将昨晚诸葛亮对他说的那些,有关自家婚姻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伯松,我问你,丞相所说的这位重臣,是谁?” 诸葛乔看看姜维,脸色古怪:“我大概知道说的是谁……伯约你竟不知道?” 姜维咬了咬牙。不待诸葛乔再讲,他拽着诸葛乔往厅堂里去,先把诸葛乔按在席上,返身把门扉阖拢:“伯松,你我情谊非常。故而,有件事我从不曾对他人说起,今日坦诚相告,恳请伯松指点。” 这话说的可就严肃了,显然姜维要问的,绝非小事。 诸葛乔褪去脸上笑容,端然正坐:“伯约,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其实,丞相所说的重臣是谁,倒不重要。我……我……”姜维犹豫再三,把嘴凑近诸葛乔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诸葛乔吃惊地叫道:“你是说,关将军的女儿?” 姜维用力捂住诸葛乔的嘴,厉声道:“伯松,这不能说!断不能说啊!” 诸葛乔连连挣扎,好不容易摆脱姜维的蛮力:“我不说,不说!你继续!” 姜维凑在诸葛乔耳边,低声又讲几句。 诸葛乔伸出双手,用力捂住脸。 姜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他直愣愣地盯着诸葛乔,眼都不眨,气都不敢喘。 而诸葛乔捂着脸的双手,一直没有放下。大概是因为姜维的想法过于大胆,他肩膀都抖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姜维忐忑问道:“伯松,你觉得怎么样?” 诸葛乔继续用双手捂着脸:“伯约的意思是,与其忽然迎娶某位重臣之女,你情愿向关将军之女求婚?” 姜维岂止脸红,脖子都红了,他喃喃问道:“我可以去求父亲出面。他是车骑将军参军,可以先问问翼德将军的意思,然后,然后……” 诸葛乔猛地起身:“不行了,我快吃不消了。” 姜维跟在诸葛乔身后,有些惶恐:“伯松,你得帮我出主意!” “你在这里等着!”诸葛乔大声道。 “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诸葛乔看都不看姜维,撩起袍袖往外就跑,一迭连声地令仆役牵马来。 姜维待要再说什么,诸葛乔一溜烟地策马出门去了。 姜维追到门边,连声喊道:“伯松,话可不能乱说啊!” 诸葛乔只挥了挥手,示意知道。 姜维满腹心思地回到厅堂上。仆役们奉上茶水点心,他便食不知味地吃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马蹄声响,是诸葛乔回来了。 姜维连忙迎出去,却见诸葛乔纵身下马,神色古怪地回到厅堂里,还郑而重之地让仆役退开。 姜维亦步亦趋地跟着诸葛乔。眼看情形如此,他心中渐生惴惴,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下个瞬间,诸葛乔开始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拍打地板:“伯约你这个傻子!哈哈哈哈!昨日,昨日……哈哈哈哈……昨日里,父亲就是替关将军向你提亲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