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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目标

    南面营门一阵大乱,有人高喊“我军败了”的时候,曹操就知大势不好。

    局面明摆着,不止己方大军专注在东西两面,不断推进的局面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就连这个拒柳堰营地,都是敌军专门留出来,等着自己上套所用!甚至连呼喊失败以乱军心的人,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这是何等狡诈?何等阴险?

    曹操以手加额,连连捶打,也不知是头痛,还是心痛。

    以用兵诡诈而论,曹操本人才是当代的大家,他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身经数百战,最好用奇计、险计。在这上头,本不该有人轻易能瞒过他。

    又何况,眼前之敌,乃是刘备麾下的左将军、新宁侯雷远……其人虽系小辈,却赫赫有名,曾在益州战马超铁骑,在汝南破元让数万之众,还当着自己的面,一把火烧没了豫州军屯的粮草,数年前更是与关羽携手,在江陵城下一战打没了江东的心气。

    近年年,此人隐约汉中王麾下仅次于关羽的名将,与此人接战,怎能有半点疏忽?怎能够轻易地相信曹休、曹泰等人的胡话?怎能以为,此人眼看着关羽竭力奋战,竟什么都不会做?

    当年曹操领军入汝南、救合肥时,就曾与雷远打过交道。不过当时雷远地位低微,无关大局。曹操只记得有个小贼带着二三十骑兵突破行军大队,滋扰中军,口出狂妄之语。

    后来在江陵附近与关羽会面,商议双方叫唤俘虏时,他才记起,原来跟在关羽身边的青年将军雷远,便是那个狂妄无礼的淮南野人。

    这人当年只带着二三十人,就敢往数万铁骑翼护下的中军挑衅,现在他为方面之将,亲领交州虎贲之众,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以过往的战斗风格来看,此人坚韧、狡诈而极具果决,哪怕做到了高官大将,也不改为贼寇时的本色。他动辄就长驱转斗,敢打常人不敢打的强敌,敢担常人不敢担的风险,是刘备麾下当之无愧的一头猛虎!

    而过去数日里,我竟疏忽了?

    我竟觉得,有曹休的数万人,就足够压制雷远?

    真是荒唐!愚蠢!

    唉,是因我老迈的缘故,思维不如当年敏捷,推演战局不能够面面俱到?还是因为身边的谋臣幕僚们人数虽然更多,才能大大地不如当年的文若、公达、奉孝等人,竟不能为我查遗补缺?又或者,是因为皇帝在身边,关云长在前头,都占用了我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忘了这一战的真正关键?

    曹操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转动僵硬的脖子,探看前头战场。

    战场不止在前头!交州军的骑士如鸟分散,如云而聚,他们纵横驰突,身影简直到处都是!

    这真是兵凶战危,刀头舐血的关头!

    哪怕身为魏王之尊,哪怕坐拥数十万众,哪怕两军摆开阵势大战一场,曹操自信一定会赢……可眼下,稍有疏忽,死生就只在瞬间!

    就在曹操的视线范围内,自己身边的扈从们正与交州骑队猛烈厮杀,马上的长槊和马下的长戟互相拍击、对刺,鲜血此起彼伏地飞溅,仿佛空气中蒸腾起不散的血雾。

    曹操的帐内持刀扈从、假子秦朗就在不远处指挥抵抗,正呼喊时,见一交州骑士从他的侧面冲来。

    秦朗仓促间不及开弓射击,随手夺过一杆横驾在车辕前的白纛猛刺过去,试图用旗面去威吓战马,使战马避让。但那交州骑士来得极快,战马擦着白纛而过,马铠挂在白纛的杆子上猛然崩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更将秦朗震得双手虎口绽裂。

    秦朗咬牙拔出长剑,意图再战,可交州骑士已经催马冲到了他另一侧,反手挥刀横砍。秦朗的兜鍪、顿项和半片后脑顿时便被劈飞。

    秦朗一死,扈从们更是慌乱。

    曹操身边的武力,以许褚所领的武卫营最为勇猛强悍。但许褚这时候被隔在稍远处,他的武卫营又因为分头控制拒柳堰营地的需要,临时分散开了。此时曹操身边的,都是些高官贵胄、世家大族子弟组成的扈从,平日里自然允文允武,风仪雍容,但在这时候,他们的勇敢耐战程度,未必及得上一个普通老卒!

    曹操用力将短戟插进地里,飞快地脱下锦袍,唤人急取甲胄来。

    “大王!大王!怎么办?”一名少年亲随偏在他身边六神无主地嘶喊。

    这亲随性格温顺,平日里服侍也讲究,去年起曹操颇推崇出窈入冥的神仙之道,日常接触一些服丹、气功、房中术之类的方术,这亲随鞍前马后效劳,颇得曹操的喜爱。

    但这会儿曹操哪里听得了这个?

    他翻手拔出短戟一挥,戟上小枝砸得这亲随满脸皮肉绽开,牙齿飞舞。他手持带血的短戟,厉声喝道:“此时此刻,军中没有大王,只有和你们一起奋战的曹将军!再敢称大王者斩!”

    正待再吩咐几句,忽见百数十步开外,被交州骑队遮蔽的另一处营地间,许褚已然重整了队伍。随即他又听许褚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连声大喊:“步骑各队随我来,向魏王靠拢!”

    许褚是武卫将军,他这一喊,好几处营地的将士同时都作出了反应,竭力向曹操靠拢。

    这倒是个好消息,曹操刚挺身直立,想要召唤许褚快来,随即又见到眼前的光线忽然一黯……

    就算已经到了下午,天色哪有黑的这般快法?

    曹操心念一闪,手上甩脱了短戟,身体已立即就地翻滚。

    毕竟他是久经沙场的老手。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可真到了死生一线的关头,早年间刻在骨子里的战场本能犹在。饶是身躯肥胖,肚腹浑圆,但这时候他侧身滚动得如同一个被人奋力踢出的皮鞠,瞬间就避到了车驾下方。

    与此同时,带着白色箭羽的长箭,铁灰色短杆的弩矢,带有沉重铲形箭头的腰引弩长矢密密麻麻地落下。

    曹操身前的多名扈从,每人身上都中了两支三支箭,顿时倒地,而稍远处的将士也是同样,有些人明明穿着铁甲,也没法阻挡箭矢,他们只狂吼几声,就踉跄着,与横七竖八的同伴们躺在了一起。

    刹那间,曹操耳边充斥着惨叫声和箭矢打在车板上的劈劈啪啪乱响,又黏又滑的鲜血从车板的缝隙流淌下来,在曹操眼前滴滴答答地落下。大概是御者被射死了吧。

    有一滴血落在曹操的手上,是温热的。曹操哆嗦了一下,连连抖着手,想把这血抖开,却总也不能如愿。

    要说手上沾血这种事,曹操早就不在乎了。他从强林箭雨中杀出了天下霸业,岂止杀人盈野、血流成渠?可这时候,巨大的紧张感竟然将要摧毁曹操,使他感觉到了很少有的恐惧!

    再下个瞬间,一道道涟漪在眼前的血泊中生成。血泊开始震动,那是大批骑兵开始冲锋了,他们是直冲着曹操来的!因为战马训练有素,他们奔行中自然有着整齐划一的节奏,这样的节奏,令大敌都为之战栗颤抖!他们来了!

    头顶的车驾忽然被人用力掀开。

    曹操一咬牙,闭起了眼睛。

    却听许褚大喊道:“你们带大王走!去和吴质汇合,然后沿着瀴水向西,重整大军迎敌!快走!我留下断后!”

    这大起大落的情绪,几乎要让曹操流下泪来。他勉力睁开眼,想要对许褚说什么,昏昏沉沉间,却被好几个人架着,向后狂奔,然后又被扶上了不知从哪里牵来的马。

    这情形,自然也落在了马岱的眼中。

    马岱所部直线突击而来,势若雷霆霹雳。曹军武卫勇士前仆后继来截,却没有任何一队能阻住他们的。

    直冲到曹操的车驾附近,此地便是当日劳宣出兵攻打任晖等人的辕门,左右有帐幕、木栅拦阻。交州骑队奔走的速度至此稍稍一慢,数十名曹军武卫便狂涌而来,举起大盾堵在门前,又举起长枪,从大盾上方驾枪的凹处探出。

    马岱催马不停,只一指。

    两名凉州骑士探手取出布匹蒙住了战马的眼睛,随即狂吼策马向前。

    连人带马,不避长枪,上千斤的重量,风驰电掣的速度,猛地撞碎了盾阵。

    只听得“轰然”大响,队列中七八名盾牌手横飞而起,两旁十数人应声而倒。两匹冲阵的战马连带着马上骑士,身上各自中了五六记枪刺。战马带着折断的、脱手的枪柄,倒在地上哀鸣,而骑士当场毙命。

    马岱一提缰绳,跃过碎散的盾阵。

    战马四蹄尚未落闻,迎面一队甲士直冲过来。那些甲士们,周身披挂铁铠,身材也较常人雄壮高大得多,手持各种重武器冲杀而来的架势,简直不像人,而像是某种钢筋铁骨的猛兽!。

    而在虎士们的前方,一雄武大将吼声如雷,舞刀来战,纵在兵败之际,犹有三军颤栗之威!

    这些便是曹操的宿卫虎士!这人便是许褚!

    当年马岱随雷远转战汝南,在葛陵烧毁曹军粮秣。当马岱率骑兵到处放火的时候,雷远的本队却遭许褚袭击,只片刻接战,雷远的扈从首领郑晋战死,李齐、王平、王跃等人人受伤,雷远本人也险死还生,据说胸前甲胄都被砍碎了。

    许褚的勇猛,由此可见一斑。

    如他这等人,真正是乱世中崛起的豪杰,身具非人之勇。在马岱看来,除非自家兄长复生在此,恐怕无人可敌。

    但马岱依旧冷静。

    分明许褚已然接近,他却抬手向着许褚后方,一团人簇拥退走的位置指点:“鸣镝。”

    一声令下,他身后十余名骑士们齐齐开弓,施放鸣镝。

    许褚算什么?区区一个匹夫罢了!鸣镝所向,才是这一战的目标,才是马岱答应过,要带给雷远的那个脑袋!

    “马将军施放了鸣镝!”

    拒柳堰上前后左右,无数交州骑士全都听到了半空中划过的尖锐厉啸。这等十数支鸣镝一起施放才会发出的凄厉怪响,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千百人顾不得眼前的敌人,勒马回身,狂叫道:“杀!杀!杀!杀死曹操!”

    千百人热血如沸,齐声呼啸着,向着鸣镝所向冲去。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武卫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天时转晚,但天光反倒变得比此前更明亮些。

    雷远抬头看天,发现厚重的云层间,不知何时透出了一块无云的晴空,阳光从这里洒落下来,仿佛照射在雷远身前身后,又仿佛照射着整片战场。

    马忠喜道:“天时助我!我们的机会更大了!”

    他双掌交击,肩膀上的甲胄便发出铿锵的清脆响声。这位左将军长史,此时已经携弓带刀,预备亲自作战了。

    与此同时,将士们陆续都披挂停当。

    自从雷远投入汉中王麾下独掌一军,他就特别重视军队的长途奔袭能力。经常安排大规模的强行军训练,以此来锤炼将士们的体魄、增进将士们彼此之间的互助。他们在交州时,更动辄以千数人马横越崇山峻岭,与蛮夷进行连续数十日的缠斗。

    虽然有这样的基础,但是从鸡鸣山到拒柳堰,六十里路,大半日里强行军抵达,依然太艰苦了。更何况,将士们本来就已经在水泽间连续作战多日,体力不断消耗。

    今天行军到半路上,就不断有将士疲惫不堪地倒下,有将士磨破了脚不得不驻足,还有更多的将士始终在坚持,却被同伴们越抛越远,他们真的没有力气了,走不动了。

    放在平日里的行军训练时,交州军对此有专门的条令,要求各什、伍要全力帮助掉队的同伴,各曲要专门准备车辆、马匹来协助带着病号。但今天凌晨,雷远向全体将士宣布了,此战不带跟不上的人。

    交州军各部扣除此前战斗折损,出发时共计一万六千人。能够保持建制、高强度行军到此,能够投入作战的,只剩下八千五百余,堪堪过半。

    兵法云,以近待远,以佚待劳。雷远这样的做法,简直与兵法背道而驰。

    然而,在雷远看来,决定作战胜负的,并不只有远近劳逸,更关键的,还是大势。大势成,则怯者勇;大势失,则勇者怯。此时此刻,大势已成。那么,再疲劳的将士,都足以迸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和勇气。

    疲劳到极点以后,人只靠着一股气支撑。一休息,气就泄了。所以雷远也没有给将士们留下休息的时间,而让他们止步以后,立即披甲。

    此刻数千人身似铁塔浮屠挺立,又根据主将的号令,开始整备随身的武器。整支军队没有发出任何呱噪吵闹之声,惟有金属与金属轻轻的碰撞摩擦;像是某种庞大到无以复加的猛兽在扑食之前,稍稍翕张鳞甲。

    待到武器检察完毕,有经验的将士开始轻轻地跺脚,以此来疏通脚上的血脉。

    将士们整备的过程中,雷远张开双臂,让扈从们为自己披甲。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高处拒柳堰上的战场,不发一言。

    厮杀声仿佛一阵阵的潮水,正从堰上传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刺鼻的血腥气和尘土味道。雷远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初次上阵作战,在固始境内某处堰堤背后等着兄长与曹军鏖战决胜负,也是类似的场景。

    当时的自己,何如现在的自己?当时的曹军,又何如现在的曹军?

    在固始一战之后,世事的发展是多么不同,自己身经的大小战事,又何止数十?当年在淮南挣扎求生的人们,到这时候已经凋零了许多了。后继者踏着他们的鲜血不断前进,终于到了此刻,有了复仇的机会,有了能够一战底定天下大势的机会!

    人生的际遇变幻,总是莫测,而沙场上的胜败易换,更难把握。外人看来,雷远始终无论碰到什么难题,都能沉着镇定,但雷远自己身临沙场,愈到了决战决胜的时候,愈感觉到对命运的深深敬畏。

    马忠忍不住催促:“将军,听厮杀声,伯瞻已经亲自陷阵……曹军毕竟多有精锐在此,他们困兽犹斗,斗志很旺盛。而伯瞻他们的马匹太疲劳,没办法坚持多久的。万一……”

    “伯瞻不用坚持多久。”雷远继续凝神看、听堰上情形:“他知道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马岱的骑队自然是疲惫的。雷远自己也是骑兵作战的行家,很熟悉马匹,早就停出堰上有战马的嘶鸣声不对。凉州战马利在短时间的猛烈驰突,不以耐力著称,马岱这样子驱使战马往复冲杀,只怕一战之后,至少有三成的战马伤病不堪再用。

    马犹如此,人也是一样的。

    八千五百人长途奔袭来此,就算个个都是铁人,也只剩下了一战之力。

    雷远必须把这一战之力用到最合适的地方。

    就在这时,拒柳堰上有鸣镝锐利的声响破空而起。

    雷远仰头看看,笑了起来。

    抓住了!

    曹操确实就在这里,我确实抓住了他的行踪!

    笑声中,他翻身上马,在数十名扈从的簇拥下,当先奔出了芦苇荡。

    扈从们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将旗。红色的旗帜上,“左将军雷远”五个大字翻飞飘扬,仿佛随时会飞离旗面,化作猛兽噬人。

    在他的身后,八千五百名交州军将士如同铁流,闻令而动。刹那间,杀声震天动地。

    邓范昨日在芦苇荡中敷设的道路,被太多人猛力踩踏,渐渐地陷进了水里、淤泥里。而将士们毫不在意,踏着水和淤泥向前冲刺。他们冲过了芦苇荡,冲过了拒柳堰下方的坡地,冲垮了层层布设的木栅和鹿角,冲尽了营地。

    快速的奔跑过程中,差不多每一个冲锋在前的士卒都已经力竭了。他们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们的肺像是要燃烧,心脏像是要爆炸,手和脚都像是灌了铁在里面,挥舞起来要用十倍的力气。可他们顾不得这些了,他们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就是冲杀,竭尽全力冲杀!

    他们跟着雷远的左将军将旗冲杀,跟着前面的同伴冲杀,跟着溃逃的曹军士卒冲杀。

    他们满头满身很快就被血污染红,却已经顾不得分辨,这血污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自古以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八千五百名将士全力一击?他们摧枯拉朽般地冲破了一切阻遏,向着东面第二处营地包抄围拢。他们狂呼喊杀,响遏行云,一声连着一声,犹如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

    这喊杀声,被许褚听到了耳里。

    他竭力横阻战场,冲杀数次,哪怕身边的宿卫虎士都已经死尽,他仍几次独力冲溃了交州骑队的突击。可是,究竟有没有拦阻住追击魏王的骑兵?他不知道。自己的冲杀有没有效果,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他也不知道。

    刚才他甚至失去了马岱的踪迹,已经不知道这个精干的交州骑将到哪里去了。大概是去追击魏王了?

    怎能如此?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许褚觉得自己狂暴得要沸腾,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烧干,热气从四肢百骸冒出来。他撕扯掉身上破碎的甲胄和戎服,赤膊上阵,一次次地厮杀,向一切敢于站在身前的人挥刀,将他们砍成惨不忍睹的碎片。

    交州军的数量为什么会这么多?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交州军的将士们不断聚集过来,组成了一个活的人环团团围住了许褚,但许褚却带着这个人环不断移动。他站在敌人的尸体间厮杀,站在己方同袍的尸体间厮杀,随手捡拾可用的武器厮杀。

    这样的战斗忽然一停。

    许褚踉跄着止步,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他四下观望,只见整个拒柳堰上,一层层的营寨都被敌人踹翻,视线所及,尽是乱糟糟的人惊马嘶,尽是不顾一切崩溃逃亡的曹军将士。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人试图继续奋战,就像是沙滩上堆起的沙砾面对浪潮,很快消失无踪。

    逃跑的人当中,有很多人都是跟随这许褚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的勇士、剑客。他们是天下间第一等的精锐之兵,个个都凶残好杀,手底下无数的人命。

    可他们这时候都丢掉了手中的兵器,丢掉了盔甲,不顾一切地跳跑。还有人扑腾扑腾地往瀴水里跳,孰料水势已经退了,跳下去的人,倒有一多半陷在污泥里,怎也动弹不得。

    许褚茫然地看着败卒奔逃,喃喃地嘟囔两句。

    收回视线,他看到身边四周,肩并肩密集簇拥着的交州军的将士,但没人敢于向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局已定,他们在想办法生俘曹公麾下的武卫将军吧。

    许褚大声骂了一句,那些将士们稍稍畏缩,却又再度围拢。

    他转而回顾自己想要阻遏追兵的拒柳堰北面通道。

    那处人工堰堤上有一座桥,是跨越瀴水的必经之路。许褚适才派了一队人去拆桥,可现在,桥还在。

    许多交州将士簇拥着一面高大飘舞的将旗,正快速往那座桥行去。

    那是左将军雷远的将旗!他和他的部下,正要去追击曹公!

    许褚忽然想到了自己当年在葛陵与雷远交战的情形。那一次,只要自己的长刀再长一寸,就能要了这个狡诈敌人的性命!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败仗!我早该杀了雷远!我要杀了这厮!

    许褚被狂怒和痛苦折磨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大喊一声,向着将旗的方向冲杀。

    在他正面的交州军士卒纷纷后退,不敢与他硬抗。但他的身后,几名弓弩手在吵吵嚷嚷的催促声中找准了位置,瞬间弓弦连响,四五支劲箭一齐深深扎进了他的后心。

    许褚继续跑了两步,扑倒在地。

    他的身上受了很多处伤,以至于并不觉得背后的伤势特别痛。他觉得,自己把一切的力量都用尽了,再也没有力气了,有点累。他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停止了呼吸。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亲临

    当雷远率领交州军本部横扫拒柳堰的时候,马岱正在全力追击曹操,而曹操正在全力逃跑。

    曹操所部沿着瀴水北岸行到拒柳堰时,本部大部分进入堰上营地,后继还有许多零散的营头鱼贯而行。

    待到拒柳堰上初现敌情,诸营将校都迅速催兵向前,试图抓住在魏王面前表现的机会,搏出个杀敌立功的前程。然而没过多久,只听得堰上杀声震天,然后大批将士如山崩一般垮了下来。

    那些魏王的扈从虎士们,个个甲胄精良、身形雄壮,平日里号称能够以一敌百。但他们全都失去了勇气,争先恐后地逃走。因为瀴水横阻,许多人慌乱间坠入河里,还有人在争强过桥的时候彼此殴打,互相推搡,有些人互相抓着落进河水里,然后继续彼此厮打,想要爬上岸边,却被瀴水浮浮沉沉地往下游带走了。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跑过了桥梁,到了瀴水北岸大声叫嚷,说什么我军败了,魏王死了……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惊恐中坚持住。原本急匆匆赶来救援的各营将士从焦急到慌乱,从慌乱到骇然,从骇然到失魂落魄,随即也开始奔逃起来。

    瀴水北岸的地势,比南岸要高一些,道路也比较开阔。所以此前曹休从鹿门山往拒柳堰传令,使者都是从北面绕行过来。但这时候各部纷乱,无数人往来奔走,疯狂践踏,只将道路硬生生踏成了泥滩,一个人在泥滩上滑倒,随即就带倒后面十余人,还有好几匹战马也到了,四蹄踢腾着嘶鸣不止,掀起大团大团的泥水。

    要通过这样的泥滩,非得小心慢走。可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能有时间?脚步一停,后头交州骑队就赶上来杀人了!

    “往这里走!往这里走!”一名名叫高延曹的扈从左右一看,立即连声大喊,领人往泥滩边缘的芦苇荡里猛钻。

    这季节上,正是芦花盛放的时候。瀴水沿岸半人多高的连绵芦苇起伏摇曳,芦花似白芒片片,遇风则化作漫天的白蓬,堪称美景。适才曹操经过此地,还一度生出几分诗兴,但这会儿他可全然没了兴致,只想到藉着芦苇遮掩身形,尽快甩开后头的追兵。

    他毕竟上了年纪,早已经跑不动了,过于激烈的呼吸,使他的肺部抽搐也似地痛,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全赖身边四五名扈从扶肩的扶肩,举臂的举臂,硬生生将他带着狂奔,仿佛足不点地。

    一口气狂奔了两里许,似乎离道路左近衔尾追击的交州人远了些。所有人刚松了口气,却听得一阵阵巨大的鼓噪声。

    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靠瀴水河道很近,而河道对面,交州军已经把拒柳堰上的曹军将士绞杀殆尽了!这时候许多人指着曹操等人的位置,狂呼乱喊。曹操听得分明,他们在喊:“抓住曹操!抓住他!就是那个头戴金盔的胖子!”

    曹操头晕目眩,猛地揪住松垮扣在头上的兜鍪,一把扔进水里,弯腰就往芦苇深处去:“快走!快走!”

    高延曹哗哗地踩着水从前头回来,还不知从哪里牵了几匹马来。他大声道:“大王,只要穿过这片芦苇荡,后头是射声校尉吴质的本部甲士,他们一定能顶得住!大王请上马先走!”

    曹操狠狠喘了几口气:“后头追兵到了哪里?”

    这时候各处厮杀声嘈杂,谁能晓得外头局势?高延曹摇了摇头,随即道:“有对面敌军指示,敌骑马上就会追来。大王快走,我带部下们断后!”

    “好,好!快走!”曹操感激地看了看高延曹,顿了顿又道:“留给你一匹马!这仗打完了,我让你作千户侯!”

    这高延曹出身边郡单家,是数年前在关中立功后擢入武卫营的。许褚曾赞他多力矫捷,武勇过人,箭术更是出众,但曹操记得住他,主要是因为此人通常不用本名而以字行,他字“延曹”听起来又很吉利的缘故。

    高延曹投入武卫数年,还从未得魏王如此看顾,顿时眼眶有些湿润。

    他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带着数十名同伴们往回走。

    能在这种局面下维持数十人不散,自然是因为高延曹日常擅于抚御人心,能得将士死力。而这种时候,曹操和高延曹都明白,愿效死力的将士最大的作用,就是去死。

    才走了数十步,便听不远处水声哗哗大响,交州人步骑队伍混杂着,耀武扬威地追击上来了。

    高延曹大喝一声,纵马冲了过去。

    他和他的部下们奔走狼狈,这会儿甲胄武具不全,交州骑士们一路厮杀追赶到此,大多数人也丢了矛、槊等重武器,只用刀剑对敌。

    两队人一旦接近,各自队列中都有擅射的放箭,箭矢落处,双方都倒下数人。

    高延曹托着手弩一箭飞出,正中一匹交州战马的前胸。那马匹应当是已经疲惫极了,这时候没办法承受徒然的剧痛,立时哀鸣倒地。马上骑士随之头下脚上地栽倒,又被前翻的战马重重压在下面,筋断骨折而死。

    高延曹随即将无名指和小指夹着的第二支箭搭上弩臂,正待拉满,斜刺里飞出一柄小斧,正正地扎进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地吃痛松手,手弩往下落,搭在弩臂的箭矢嗖地一声往下飞,扎穿了他自己的裙甲,紧贴着大腿根刺了进去,鲜血狂涌,瞬间浸透了马鞍。

    高延曹只觉剧痛异常,浑身热汗冷汗一齐止不住地狂涌。他狂叫着用力拔出箭矢,将之投向一名从侧面逼近的敌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从芦苇荡北侧的道路方向轰然传来。

    高延曹大惊失色。他想到了,眼前这些敌人只是负责与零散甲士纠缠的小部罢了!

    交州人根本不需要往芦苇荡里绕行,他们人多势众,哪里会在乎路上的泥塘?哪怕用尸体来填,也能填出一条好走的通道,直冲过去!

    待到与瀴水平行的道路都被他们控制,魏王又能走到哪里去?高延曹等人在芦苇荡里的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高延曹心念电转,动作依然敏捷。他抽出腰刀,箭步探臂,将刀尖闪电般捅进一名敌人步卒的嘴里,贯穿喉咙。

    这个动作撕扯到了他大腿根的伤势,高延曹伤处,竭力嘶喊道:“不要管他们了!往水泽后头退!他们的骑兵冲不进来!我们赶到射声营的方向,与吴校尉汇合再战!”

    他的部下们且战且退。这些宿卫将士个个勇力不俗,一意只求脱身的话,交州人一时间还真拦不住。

    他们冒着飕飕的箭矢一路狂奔,踉踉跄跄地越过一处处的泥滩和水坑。沿途有好几人踏上了被砍断的芦苇杆子,顿时脚掌被扎透,惨叫着倒地。却没人顾得了他们。

    待转过一处河滩,顿时见到射声营的队伍正在列阵。

    吴质这个射声校尉,其实是个文人。但此刻看来,他却有几分治军之才,这时候竟能在乱军中聚集起了千余人,横在道路当中形成一个前后层叠的严整方阵。

    有个高延曹认识的军校穿行在队列中,不时挥刀狂喊:“站直了,不许动!把枪和盾举起来!打退敌军,魏王有厚赏!”

    高延曹腿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脑袋一阵阵发晕。他一瘸一拐地往那队列疾步靠拢,心里想,须得将自己的部下也填进方阵中去,尽量让队伍再厚实些。

    正这么想着,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什么,可战场嘈杂,他没有听清。

    他往道路东面看看,交州军的步骑大队正蜂拥而至,最前方的骑兵离自己只有三五十步远了。有几名败兵像是草原上被牧民驱赶的牛羊那样狂奔着,时不时遭到箭矢射击。

    “赶紧入阵,入阵以后包扎伤口,然后继续作战,抵住交州军!”他对自己说。

    然而,他忽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高延曹疑惑地低头看看,只见一根长矛从自己的胸口穿进去。他的鲜血沿着矛杆流淌,淌到一名半弯着腰,满面惊恐的曹军士卒手上。

    “蠢货!蠢货!”高延曹骂了一声。

    却听方阵后头吴质大喊道:“众军有敢退者斩!有冲撞军阵者斩!有惧战者斩!有投敌者斩!”

    我不是啊,我没有。

    高延曹想要解释。

    身前的士卒用力蹬在高延曹的胸口,把长矛拔出来。高延曹就像一个被扎穿的水囊那样,倒地不动了。

    在方阵后头,曹操被众人扶持着,跨上一匹骏马。他抱着马颈,俯身对吴质道:“季重,你只要坚持一刻!至多两刻!此地大乱,薛乔、戴陵、任福、段昭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立时就会来援!”

    曹操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臂,用力拍打吴质的肩膀:“交州人长途奔袭,须臾就会力竭!我们能赢!我们能赢!此战后,季重你功勋最高,千户侯何足道哉!”

    他还想再说几句,扈从牵着马起步,一溜烟地狂奔而去。

    这情形,落在了正眺望方阵的马岱眼里。

    马岱双手用力,将硬木的马鞭一折两段,连声道:“那人一定是曹操!他逃了!逃了!快追!”

    适才他遭许褚的宿卫虎士所阻,突破许褚的拦截后,又撞上瀴水旁的道路化为泥滩。他急令骑士们砍芦苇、蒿草填路,甚至踏藉曹军死者的尸体而过。可这么紧赶慢赶,终究还慢了一步!

    饶是马岱冷静,这时候也气得眼都红了。

    天大的胜利、天大的功绩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怎能受阻于区区一甲士方阵?

    他立即喝令将士们整备弓弩箭矢和陷阵用的长矛大槊,预备猛攻摧破敌阵,继续追击。

    正连连发令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雷远的声音:“伯瞻,不要心急,他跑不了!”

    “将军?”

    “曹操所恃,无非是分散在各地的部属都全力赶来支援。我军将士鏖战至此,气力已竭,万一遭敌援军反攻回来,反而有失败的危险……伯瞻,我们先稍稍整顿兵力,择将士中尚有余力能战的遍到一处,再收拢战场上逃散的马匹、备足武器箭矢。然后再追过去,沿途迎头痛击曹操的援军!”

    追击是难事,尤其在敌军兵力占优的情况下,追击如果掌握得不好,反而会成为失败的开端。这个道理,马岱惯领骑兵大进大退,自然明白。可他忍不住道:

    “将军,曹操这厮,逃得太快了!若给他……”

    “大水过后,周围遍布湖泽池沼。曹操退走的方向,只能是沿着瀴水一路往东,到瀴水和淯水汇合之处,再转往北面。这一路上,我们有的是机会抓住他!何况,就算他抵达淯水,也会有人迎候!”

    半刻之后,高亢的号角声响起,交州军整队完毕,鼓勇再战!

    马岱所部骑兵人人杀出了血性,竟不包抄驰射,顶着对面落下的箭矢当先突阵。

    数十匹战马轰然撞入方阵,摧枯拉朽般地直突进去。射声营站第一排的持枪横队立时崩溃。来不及逃走的枪矛手们,纷纷摔倒,旋即被烈马铁蹄踩作肉泥。

    马岱轻提缰绳,直往一名举盾的曹军士卒身上催马。他胯下的战马是新牵来的,暴躁地腾身跳跃,两只前蹄先后踏上盾牌,立时将盾牌踏碎。当马岱继续冲锋的时候,身下传来曹军士卒骨骼咔嚓嚓破碎的声音。

    而与他平行的五六个方向,到处惨叫不绝,血肉四溅。交州铁骑俱已强冲出了缺口。骑士们直往曹军方阵第二排、第三排乃至更纵深处冲去。

    “宰了他们!宰了他们!”马岱纵声狂吼:“打开通路,继续追击!我要曹操的脑袋!”

    才喊了两声,便听身后无数将士呼啸,杀气仿佛冲散云霄。那面写着“左将军雷远”的红色大纛迎风招展着,也压了上来。大纛之下,雷远全幅披挂,亲临战阵。

    此时尚能继续作战的交州军将士,已经减少到了不足五千。但他们的气势只有更盛,攻势只有更猛,所有人不避艰辛冲锋向前,就如旬月前洪水挟裹着泥土巨石,铺天盖地滚滚而下。

    与之相对的,吴质所部仿佛在大水中浸泡松软的堤坝,渐战渐退,渐战渐显混乱,终于在某个临界点上崩溃。吴质眼看不敌,当先就走,却被从芦苇荡里杀出的罗阿惮宁割去了首级。

    交州军势不可挡地碾过整座方阵,向西急速行进。

    拒柳堰向西,沿着瀴水一线,震天的厮杀声响仿佛千百雷霆,轰轰隆隆地永无止歇。分明吹的是西风,可关羽仿佛感觉到了拒柳堰方向的沙场血腥气息飘拂而来,迎面散入邓塞。

    “已经打破了两队拦阻,应该……不,从淯水到拒柳堰,至多还有一队人马。他们还真是紧追不舍啊!”关羽喃喃地道。

    关羽身经百战,对战场局势的判断,早就已经出神入化。只凭着远方的杀声,关羽便仿佛看到了拒柳堰方向,交州军猝然一击破敌,鼓勇穷追,又仿佛看到曹军奔走逃亡,看到曹操本人惊惶策马的身影。

    “嘿嘿……真想不到,续之能把曹公都算计了。”

    关羽垂首看邓塞周围的曹军。原本逼近邓塞,打算发起进攻的几座将旗同时退后,各部陆续调转方向的过程中,微微出现了混乱。这混乱不止是队列上的,更是阵中将士们心理上的。

    他们在惊疑,他们在犹豫,他们在畏惧。

    这样的军队,总有千万,也与土鸡瓦犬无异。

    关羽挺直身体,舒展手臂,身上的骨节隐约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响。他的面庞比往日更红,红得就像是一炉炭火。当他握住刀柄,身边所有将校全都感觉到了剧烈升腾的杀气,和一股令人敬畏的豪气。

    “正面对着我们、最接近的是于禁。这厮色厉胆薄,攻打邓塞时迫得最近,而一旦情况有变,又会急于回营固守,走得比谁都快。”关羽眼神如电,环顾身后诸将:“既如此,我们先杀了于禁,再破朱灵,然后去淯水水口,见见曹公。”

第一千零五十章 破竹(上)

    原来君侯早有决胜的把握!原来君侯要的,是曹贼的脑袋!

    多日来不断投入消耗战的辛苦和重压,多日来目睹着同伴们不断死伤导致的疑虑和动摇,此时全都一扫而空。将士们胸中仿佛有惊涛骇浪翻起,无不精神大振。

    襄阳算什么?邓塞算什么?乐进算什么?满宠又算什么?

    他们交头接耳:“关将军要上阵了!我们要赢了!”

    他们奋臂起身:“跟随关将军!杀死曹贼!”

    当关羽往邓塞下方去的时候,所有将士全都围拢了来,人头涌动。

    没有号角,也没有金鼓,上千人同时离开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甚至也不再去守御本该有人守御的营门、木栅。但军官们并不责备士卒们,他们自己也激动地奔跑着,向关羽所在的位置靠拢。

    有人一边跑,一边给自己系上勒甲的丝绦;有人带伤而来,嫌弃身上的绷带碍事,干脆用小刀把拖长飘动的部分截断;还有人先去牵马,来得慢了,在后头连声喊道:“让我过去,我是骑兵!”

    关羽站到营垒门前,看了看外头的战场上纵横交错的壕沟、尸体,还有大片大片流淌着,汇入污水和湿地的红色血迹。再往远处,曹军的兵力密密麻麻吗,军旗纷扰,仿佛无边无际。

    他从周仓手中接过长槊,问道:“史郃来了么?”

    “末将在。”史郃持刀昂然向前,躬身听令。

    “你为我左翼。”

    史郃经历旬月苦战,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都哑了。他涨红了脸,全力大吼道:“遵命!”

    “马玉呢?”

    数日前关平终于稳定了汉水以南的局面,并调集后方军船,向邓塞输送支援。马玉便是第一批抵达邓塞的荆州军将。他先前得了奇袭襄阳的大功,这时候正是斗志炽烈如火,闻听立即一跃而出。

    “末将在!”

    “你为我右翼。”

    “遵命!”

    关羽最后道:“周仓随我为中路。其余各部,皆为后队……”

    眼见诸将士满脸失望,他又道:“汝等掩护侧翼、后方,待我击破于禁等人,诸位视我旗号,转为前队,共击曹操!”

    众人大喜,皆道:“遵命!”

    关羽翻身上马:“擂鼓!”

    天空中忽然风云翻卷,从汉水上吹来冰凉的风,掠过邓塞,吹动将士们的衣袍甲胄,吹动一面面竖起的军旗、将旗,忽喇喇猛然向北。营垒高处,鼓声轰鸣,仿佛惊雷震颤人心。鼓声激励之下,将士们迅速列队,并用枪、刀拍击铠甲,纵声呐喊:“杀!杀!杀!”

    曹将高祚就在距离邓塞不远处。

    今日于禁、朱灵督大军攻打邓塞,这二将本部主要负责督战,而实际厮杀的,则是麾下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这四将各领精兵数千轮番猛攻,待到高祚行动的时候,却忽然听说,淯水东岸的魏王那边,出了大事。

    于禁见势不好,无心再战,立时传令收兵。

    于禁所部的驻扎位置,距离邓塞不远,他的将令一下,自家本部先动,结果撞上了后方行来的高祚所部,两军一时纷扰。

    好在高祚也是曹营宿将,他是当年袁绍麾下名将高览的从弟,早在黄巾之乱时,就聚宗族部曲保家,与公孙瓒、黑山军、白波贼都交过手,经验十分丰富。后来高览降曹,他也跟随,高览病逝以后,余部便都在高祚手中。

    高祚不愿和于禁争执,立即连番下令,先使本军让开道路,容于禁通过,随即再收拢重整,跟着于禁后退。

    谁能想到,这时候邓塞上鼓声轰鸣,关羽所部忽然有了行动?

    高祚立即分遣了数支精干人马,稍稍前出,沿着之前数日作战时修建的几处简单拒马、堑壕设防,形成层叠掩护的姿态。想了想,又派亲信侍从多队,一队往北,将敌情通报于禁;另几队全都往邓塞方向,探看形势。

    这一系列的调度,放在军队行进的时候作出,很繁琐,执行起来也有点复杂,非宿将不能为。

    然而高祚刚分派妥当,南面便已杀声震天。

    高祚策马往高处一看,心就沉了下去。他最先派到前头的一队精兵,还没赶到预定位置,已经遇见了从邓塞汹涌杀出的荆州军,双方接战,而己方一触即溃!

    带领这一队的,是高祚部下一个得力的营司马,这一队人马本身也是高祚本部的精锐,装备极其精良其中的伍长、什长,更都是坚韧异常的老卒……怎么就这么轻易败了?

    他皱眉抬头看时,才见敌将旗号,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将军,快退!快退!关羽亲自上阵了!”左右扈从无不惊呼。

    高祚勉强保持冷静,连声道:“住口!我们若急于退兵,关羽就乘势追杀,那才真是死定了!快擂起鼓来,命令各部集结列阵,再遣人去报于禁将军,请他派兵策应!”

    他的指挥并没有问题。

    然而他身边的将士们全都没了斗志。

    往前方派出的几队精锐,全没一人能阻得住敌军。那面巨大的关字将旗越来越近了!

    看见旗帜下那名骑高头大马的长髯大将没有?

    那便是关羽!是天下屈指可数的万人敌!

    看,看!呼号接敌的黄司马何等勇悍?素日在军营里演武,他轻易就能以一敌十,将寻常士卒势若蝼蚁一般。可在关羽面前,他连一个呼吸都没坚持过,整个人都被大槊砍成两截了!

    过去旬月里,曹军以十倍以上的兵力轮番围攻邓塞,犹自厮杀得辛苦,不知道多少精锐的营头被消耗殆尽,不知道多少强兵猛将被打得失魂落魄,再不敢上阵,单只是有名有姓的将校、勇士,战死在邓塞之下的就不下百人。

    有些老于行伍的基层将士们,越打心里越是嘀咕,都觉得那关羽实在厉害,名不虚传。

    此前于禁治军严苛,不管不顾地驱使将士猛攻。到底曹军主攻,算是占着先机,赫赫军势犹在。然而这时候淯水东面杀声隐约传到,而身为全军主将的于禁将军又急忙避走……

    这代表什么?还不是很明白的吗?

    此时再看关羽势如破竹地冲阵而来,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谁能敌他?谁想去做他的刀下之鬼?

    退一万步想,局势如此古怪,这般拼命是何苦来?

    将旗越来越近,将士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饶是高祚连声下令,不断呼喝鼓舞,可转眼之间,数千人就如覆盖在江河上的冰层春来解冻那样,哗然崩溃了。将士们相互拥挤,彼此争执着往后跑,像是碎裂的冰块互相碰撞。

    高祚挥着刀,大声叫着部下的名字,痛骂他们,威吓他们要以军法处置。可这时谁会听他的?就连高祚的扈从们,这时候都没有再战的心思。许多人嘴上喊着厮杀,却步步后退,高祚的坐骑也被奔走的士卒们挟裹着,连连嘶鸣,向后踏蹄倒退。

    退了十数步后,正要越过一处水塘,高祚竭力勒马,想要指挥部下们找个地方集众固守。可他还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前队的一群溃兵被荆州军驱赶着,乱七八糟地斜刺冲到。

    高祚猝不及防,被连人带马推倒在地,踩在了脚下。数十上百名溃兵奔过,高祚的扈从们也都被裹了进去,高祚在低处挣扎不起,嘶喊了几声,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破竹(中)

    于禁急着回营,倒不是完全出于怯战,而是因为他的本阵里,接到了魏王从拒柳堰处派出的信使,十万火急求救。

    魏王那边,出了什么事?于禁完全不明所以。拒柳堰那边,南面有鹿门山,西面是淯水沿线曹军,东面有曹泰所部和朱灵下属一部,几乎与随县的夏侯尚所部声息相闻……哪里能有什么危险?

    魏王怎么就要求救了?哪里来的敌人?

    于禁只觉得脑子糊涂,但淯水东面杀声清晰可闻,又容不得他迟疑。他只能立即下令收兵,当先率军往回走了一段。

    催兵走了里许,他实在心焦不已,干脆带着扈从们飞马而回,急速回到本营所在的邓城。结果在自家左将军的伞盖下,他竟然见到了腿上中了一箭、身带血迹的刘晔!

    再看陪在刘晔身边的部将,个个脸色惨白,仿佛白日里见鬼也似。

    “子扬,发生了什么事?”于禁连声问道。

    刘晔哪还有平日里半点从容风度,他挥舞双手,嘶声道:“交州雷远率军奇袭,魏王抵敌不住,许褚将军战死,武卫、中垒、射声、越骑、长水等营全都崩溃,现在沿着瀴水败退下来了!”

    “什么?”

    “文则,魏王要你立即领兵支援!交州军如狼似虎,于路追杀不停。援军到的稍缓,就有……就有不忍言的大事了!”刘晔拉着于禁的手臂,连声道:“快!快!一点都耽搁不得,立即起兵!”

    于禁默然站立不动。

    刘晔用力摇了摇于禁,忽然吃惊后退:“于文则!你想要做什么?你……你竟想要……”

    于禁打断了刘晔的胡言乱语:“子扬,你听!”

    就在此时,即便是慌乱失措如刘晔,也察觉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声势浩大的动静。

    “高祚完啦!”于禁恼怒地摇头:“常雕也快支持不住了!你听清楚,那是敌军马不停蹄连破我军数阵,直往我本营来了!”

    “什么敌军?哪来的敌军?怎么了?”

    “自然是关羽!关羽从邓塞出兵了!荆州人、交州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早做好了准备,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呢!”于禁忽然暴怒大喊。

    刘晔被于禁的口水喷了满头满脸。他退后半步,旋即又上来扯着于禁的手臂:“那又怎样?邓塞战局重要,还是魏王的安危重要,这难道还用想吗?”

    于禁猛地甩开刘晔的手臂,声色俱厉地道:“魏王若退,唯一的道路就是沿着瀴水向西,到瀴淯两水交汇的水口,再折而往北!我军驻扎的邓城,距离这水口只有五里!子扬你想清楚,若我这里抵不住关羽,魏王退兵到此,岂不是自投罗网?”

    刘晔失魂落魄地再退两步:“那怎么办?怎么办?”

    于禁不再理会刘晔,转身步入大帐,在主将席位落座。于禁麾下诸将连忙跟入。

    在众人眼中,饶是外界杀声逼近,于禁依旧面沉如铁,极具大将风范。

    于禁是寒家出身,光和七年黄巾乱起时从军,先随济北相鲍信征战,前后整整八年,才做到区区都伯。直到初平三年鲍信战死,于禁转隶曹操麾下,才被提拔为军司马,渐渐步入高级军官的行列。

    他很清楚,自己其实并无出众武略,更无宗族部曲可以依赖。能屡得魏王提拔,靠的是自己头脑冷静,总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便如此刻,魏王那边的情形再危急,鄾城和邓城两地难道就可以不顾了?先得保住鄾城和邓城,魏王才能有落脚的地方!

    于禁全力稳住心神,沉声道:“军正!传令!各部迅速归营,只准死守,不得与敌野战。凡各部将士,擅自出战者、失守营地者、冲撞营地者、不听号令者,皆斩!”

    军正凛然接令出帐。

    走了两步,于禁又将他唤回来:“你领我扈从甲士五十人,带着我的节钺去巡营!寻常将士违令,营司马、校尉斩之。营司马、校尉若有不服,你持我节钺斩之!”

    “是!”

    那军正接令,纵马奔行于各处营地,大声将于禁的命令复述给各营的守将。

    而此时,前头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所部,连带着于禁的本部,全都在竭力奔逃。

    落在那军正眼中的,就好像是一副惨烈的巨画。整个画面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狂乱奔走和厮杀。数以千计的曹军将士在前狂乱奔走,而后方荆州军以三路骑兵开道,奋勇追击。其实荆州军的数量也未见得很多,可他们发出的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一个个奔走如龙,当者披靡!

    他们刀剑过处,血雨飞溅,矛戟横扫,断臂当空。曹军步步退后,步步逃亡,因为邓塞以北水势未退,时不时道路交汇,便人挤人地拥作一团,随即荆州军的箭矢如雨落下,站立之人纷纷倒地。

    军正扫视战场,连己方的将旗都看不到了,各将所部,全都被关羽率军摧枯拉朽,冲得七零八落。偶尔有几支较有精锐的部队竭力聚集成团,随即就吸引了关羽的注意,遭关羽亲领数百甲士突击。

    那情形,过于惨烈。数息间枪戈交鸣,荆州甲士如洪水漫过,继之鼓噪而进,留在原地的,便只剩下了被践踏的尸体。

    近了,荆州军逼近了!

    那军正也是老行伍了,然而此情此景落在眼中,直骇得他浑身颤抖。

    他一迭连声对左右道:“快,快,继续通知各部将校,一定要守住军营!”

    与此同时,于禁在中军帐里向着刘晔咆哮:“我再说一遍,刘子扬你听明白了,先得守住军营!我和文博的力量,现在只够守住军营!”

    “那谁去救援魏王?难道让张郃去?不行!”刘晔在营里团团走了两个来回,指着朱灵道:“文博,你去!你去!”

    朱灵脸色尴尬。

    于禁大声道:“我已经通报樊城以西的曹子丹,他的营地距离我只有十五里,那里还有足足两万人!他不要再管樊城,立即退到我邓城大营来,我就能腾出兵力,支援魏王!”

    从整个战场来看,曹军始终保有数倍的兵力优势,可这时候人人都觉得兵力不足,人人都觉得不敷应对。曹真所部,最早是在房陵、新城等地作战,威胁汉中侧翼,后来因为配合魏王的水攻之策,从房陵郡退了出来,驻在筑阳。

    大水过后,这一支兵再度向东,沿着汉水北岸前进,负责收拢沿线被水冲走的零散兵力,一度在万山与荆州水军纠缠,后来又在樊城以西设防,阻碍荆州军的北上行动。

    待到于禁和朱灵挥军南下,攻打被关羽占据的邓塞,曹真并未参与。他这一部,两个月里翻山渡水,实在是辛苦的够了,兵力损失也不小,故而大体来说,他与夏侯尚两部一东一西,为整个荆襄战场上曹军的侧翼,不再轻动。

    这时候于禁却把注意打到了曹真所部,可见随着交州军一击致命,曹军的兵力调动反而捉襟见肘。

    “曹子丹所部哪里来得及?”刘晔简直要发疯:“他那一部就算强行军赶路,渡过淯水以后,天都要黑了!交州军凶悍异常,魏王等不了那么久!”

    “你听清楚我说的!曹子丹有两万人!哪怕他调一万精锐靠拢邓城,也足能威胁关羽!他一到,我就亲自领兵往淯水东面去!我现在就在营中集结精锐,只待曹子丹来!”于禁厉声喝道。

    “那就赶紧派人去啊!赶紧!”刘晔继续大喊。

    “已经派了人了!”

    假节钺的左将军和魏王府的行军长史面对面失态怒吼,两旁的扈从面面相觑,好在将校们都已经各自归营,预备与关羽大战。而营外曹军漫山遍野逃散,数量成千上万;荆州军步步逼近,分波裂浪而来。

    于禁倒是没有说谎,他确实一早就派了人快马疾驰,通报曹真所部。而曹真听了军使通报,慌得立即跳起:“那还等什么,立即拔营,快快快!”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破竹(下)

    如果将视线扩张到整片荆襄战场,可见曹军的布置,最初大约是一个“十”字形。十字的四个顶点,分别是北部的宛城、新野,东部的安陆、随县,南部的宜城、襄阳,西部的房陵、筑阳,而十字的中点,便是淯水和汉水交汇之处,樊城周边。

    超过二十万曹军,便分布在这个巨大的十字上,依托便捷的水陆交通,纵横往来无不如意,布阵兼具韧性和弹性。待到水攻破敌之后,几路曹军各司其职,襄阳、樊城两地继续固守,而其余三面曹军同时向中央压进。

    以此养精蓄锐之众,芟除被水势冲得七零八落的荆州、交州之兵,便如泰山压卵,取胜易如反掌。

    然而谁晓得,那关羽、雷远二人,竟似有先觉之能。那大水明明来得突然,就连摆在战线前的曹军自身都没能幸免,可荆州、交州两军竟然掐着时间抽身而走,硬生生避过了?

    这场大水既然不能夷灭敌军,顿时就成了曹军自家的催命鬼。由于整个“十”字型布阵的中央遭大水漫覆,北面曹军再怎么尽起舟筏,南下支援的速度终究慢了一点。

    于是关羽先破襄阳,使得最初的“十”字型,成了一个倒置的“丁”字。

    而待到关羽夺取邓塞,曹操本部又在拒柳堰上被交州军长驱直入,打了个粉碎……这个“丁”字俨然已经不成样子,眼看要变成三个彼此隔绝的“一”了。

    如果丁字的中点遭到截断,宛城一线如何,姑且不论。左右两个“一”字上数万曹军,连带着正狂奔往中点位置逃亡的曹操本人,全都死路一条。

    反之,只要邓城大营和樊城尚在,“丁”字的中点就没有失控,曹军就仍然有调度兵力挽回败局、扭转乾坤的可能!

    所以,于禁只能咬牙顶在他的邓城大营,竭尽全力地与关羽对抗。

    此时整个战场上,对曹军来说最没有必要控制的,便是樊城以西的大片区域,由此到房陵,再到汉中,全都是大片崇山峻岭,总不见得曹真还真能一鼓作气杀进汉中南郑?

    正如于禁所说,曹真所部最适合立即调动。曹真一到邓城,关羽的攻势必受阻遏;而于禁、朱灵也就能腾出手来,奔去接应曹操。

    自从大水之后,曹真的注意力本来就一直向东,并且领兵不断向樊城靠拢,预备支持樊城里的张郃、樊城北面的于禁、朱灵二将。

    此前拒柳堰方向的杀声,曹真离得远了,未能及时注意到。可关羽突出邓塞,沿途横扫的情形,曹真哪里会反应不过来。他早就领着部下轻骑出外巡视,以备不测。

    待到亲眼目睹关羽如暴风般卷过战场,曹真本人尚不气馁,身周将校无不骇然失色。

    曹真曾担任虎豹骑的统领,极具勇力。三年前他在关中,曾与陈到所领的汉中王帐下精骑对抗;后来又与李典携手,对战黄忠所部。多年征战下来,他战功有的是,眼光也有的是,聚拢在他身边的,更都是桀骜敢战的勇士,绝不会轻易服人的。

    可这会儿的眼前情形,却让所有人隐约额头见汗,腿肚子仿佛将要抽筋。诸将正犹疑该怎么办,于禁遣出的军使狂奔而至,带来了魏王在拒柳堰遇袭,正沿瀴水败退的消息。

    怎会如此?这局势如何会变作这般可怕?

    曹真只觉得荒唐。

    就在旬月前,他还与司马懿商量,得抢在战局底定前,尽量折返荆襄,以求在魏王面前有所表现,进而能争取汉魏嬗替后朝堂上较高的地位。这才几天?襄阳就丢了?邓塞就丢了?魏王自己,都要狼狈奔走了?

    自曹真从军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而原本足以代汉的强盛军政集团,在这时候仿佛忽然现出了几分衰微和动摇。

    魏王可千万不能有事!

    曹真浑身发冷,在马背上晃了一晃。

    众人以为他要晕倒,连忙将他扶下马来,有人还试着去按他人中。

    熟料曹真猛力挺腰,又跳了起来厉喝:“立即拔营起兵!快!快!”

    待到传令官领命去了,曹真稍稍冷静,鼓励部属们道:“关羽所部的兵力有限,而且大都是在邓塞鏖战十日的疲惫之卒。此时固然攻掠如火,正合至刚易折的道理。我们以逸待劳,足以与之抗衡。”

    说到这里,他又点一名扈从:“这些日子收拢的败兵、溃兵调集缓慢,我们不等他们。本军的步骑,连带中坚营全部,率先出动。中坚营两千甲士居前,司马费曜领军,本军骑兵,以千骑分左右两翼,两百骑居后。其余万人皆由本将亲领,立刻出发。”

    说到这里,他仰头看看天色,一时估不出到了下午什么时辰。今日天色本来阴暗,加之邓塞、樊城一线的沙场尘雾弥漫,恍惚中似乎已近黄昏了。

    交州军为了抢在天黑前有所收获,一定会追杀得更紧。而天黑以后,魏王所部更难维持建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此是杀贼报效之时也!”曹真提高嗓音:“我就在此等待,五十息内,本军和中坚营到此集合!迟到者斩!”

    很快,集合军队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士卒们叫喊声,战马的嘶鸣声轰然而起。

    曹真收束了自家甲胄,正待上马,忽听的后方一阵骚动。他急忙转头,见一宽袍大袖的文官策马疾驰过来,满头大汗地奔到曹真身前。

    却是司马懿。

    “仲达,你来做甚?”

    “子丹,你随我来!”司马懿探手去抓曹真的马缰。

    曹真不明所以,被他牵着马走了几步,赶紧勒住:“仲达你做什么?我军要立即去支援邓城,接应魏王,耽搁不得!”

    司马懿压低了声音:“敌情有变!子丹,我部不能轻动!”

    曹真失声喝问:“仲达你开什么玩笑?”

    司马懿用力拉着曹真的战马缰绳,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你来!我们上高坡去看!”

    曹真觉得,司马懿怕是有些疯癫。但此人是魏王府中参与机密的大吏,又和曹丕亲善,地位非同寻常,饶是曹真也不能慢待。于是竟被他一路拉扯到了左近的高坡上。

    曹真在坡上向东看,只见原先围攻邓塞的大队曹军四处奔逃。一面面旗帜被丢在地上,大队将士从这些刚才还威武飘荡的旗帜上践踏而过,将之深深地踏入大水造成的连绵泥泞中。

    荆州军势如破竹地继续向前,他们所经过的路途上,依稀可见满是曹军将士的尸首和遗弃的武器,就像是汉水涌向岸边,往滩涂上弃掷无数杂物那样。

    曹真脸上抽搐,忍不住哀叹一声:“这样下去,于文则那边很难坚持!我们非得尽快支援才行!”

    身后却传来司马懿气急败坏的声音:“子丹,你往西面看!往这边看!”

    曹真猛回头。

    只见司马懿直指着樊城西面,汉水上游的金鸡嘴方向。

    那是一道绵延约十余里的土岗,与曹真所部的营地距离约莫七八里,大约与汉水南面的万山相对。当日里张郃修建浮桥连通两岸,北岸的一头便搭在金鸡嘴下,还建有相应的营寨。然而大水之后,浮桥尽毁,张郃早就抛弃了金鸡嘴营地,将全军都收入樊城。

    按道理,那地方应该空旷一片,什么也没有。

    然而就在曹真和司马懿的眼中,金鸡嘴后晦涩的天空下,开始有一面面军旗树立。深色的军旗和人马像是密密麻麻的小点,逐渐出现在土岗顶端,仿佛光秃秃的土岗上头,凭空多出了一片树林。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少年

    那不是曹军任何一部,那是敌军!

    曹真失声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可能?”

    他转而瞪向司马懿:“荆州军的水军!荆州军竟以水军运载兵员,绕行汉水上游,以击我军的腹背?”

    司马懿苦笑:“不是荆州水军。这些日子我们的哨探监视水面,昼夜不懈。真要荆州军船运载重兵溯汉水而上,我们绝不可能懵然无知。”

    “那这支兵马哪里来的?他们是假的吗?还是插翅飞来的?”曹真暴躁地喝着,忍不住挥鞭乱扫,打得战马左近的荆棘灌木噼啪折断,枝叶横飞。

    正要全军往东去的时候,出现了一支新的敌军,随时能够衔尾追击……这代表什么?代表己军的东进支援必然会受到阻碍;代表于禁那边面对关羽的压力,会比预想中沉重得多;代表魏王在瀴水沿线的撤退,会更加孤立无援!

    这简直是绝境!

    这……这……眼下从东到西,各部简直没一支能动的了,数以万计的大军,全成了俎上鱼肉!

    这一切,难道是荆州人事前算好的?

    整一场荆襄大战,从头到尾,他们就在等着这一刻?

    世上怎可能有这般鬼神莫测的谋划?怎会有这般险恶阴损的心肠?

    此前邓塞和拒柳堰那边的安排,或许真是敌军的预先布置,可金鸡嘴这边……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支大军?他们又怎能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

    曹真头痛欲裂,惊惶失措:“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把揪住司马懿:“仲达可有妙策?”

    司马懿苦着脸:“本军实不能轻动,一动,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子丹,如今只有先派铁骑,去探一探彼军底细!”

    金鸡嘴上。

    一名老卒拖着两根断裂的木头过来,将之树起,另一名老卒挥着锤子,把木头砸进土岗顶端松软的地面。然后第三名老卒过来,往木头上面各摆一具兜鍪。

    前一名老卒要再取木头,另两人都道:“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没有荆棘灌木遮掩,容易被看出破绽!”

    于是三人往土岗顶端的灌木丛后方退几步,找了一株横生的老树,往上面捆了一杆旗帜。这旗帜的旗面肮脏的很,是他们沿途搜罗的曹军军旗。不过,毕竟“曹军”也打着汉军的旗号,一些承担具体职能的方位旗或星宿旗、兽旗之类,形制上并没有极大差异。

    三名老卒的后方,还有百数十人彼此帮衬着,将诸多旗帜和伪装成将士的木桩、竹捆竖起。托曹公所设水攻之策的福,从筑阳往汉水下游来,沿途到处都是被冲垮的营地、被丢弃的军用物资。收集这些东西,倒是不难。

    指挥着这些人的,是一名相貌俊朗的少年军官。

    金鸡嘴上的地形,未必有多么开阔;能用来掩饰的灌木荆棘,数量也不是很多。可这少年军官真有几分才学,拿着捡拾来的旗帜排布,偏给他排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偏给他吓住了曹真!

    整个高岗上下,其实就只这百数十人罢了。这些人还不都是武人,其中有数人着文官服色,显然是汉中王麾下地位甚高的文官。

    这时候,有名文官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皱着眉头,给自家两条大腿内侧抹药。这姿态斯文扫地,实在不雅,但他们这一行人火急从汉中赶来,昼夜兼程地穿过曾为战场的房陵,直到荆襄附近,一路上马不解鞍,好些人的大腿内侧都被磨破了,若不及时处置,更大的苦头还在后头。

    就算这会儿,也已经痛得那文官两条白眉乱抖。他咬着牙,呼呼地抽着冷气,好不容易将药物敷上,却见一名部属从前头过来,不满地道:“这算什么?那小娃儿拿我们这些人,当苦力来用么?”

    文官皱了皱眉。

    那部属还要再说,文官沉声道:“军师吩咐了,有关军务,我们只消听从。怎么,你以为不妥?”

    部属一缩头,顿时不敢多言。

    “快去帮忙!”马良斥了一声,起身道:“罢了,你和我一起去。”

    这文官,正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得力部下,襄阳宜城人马良。

    当日荆襄大水,起源于汉、淯两水上游同时暴雨,以诸葛亮对荆襄地理、气候、水文形势的了解,立即判定荆襄战局将变。

    但是,以曹军兵力之雄厚,以曹操之诡诈,这变局究竟是有利于己军?还是不利呢?诸葛亮毕竟远离战场,并不能把握第一手的情报。他只能立即移驻汉中南郑,抓紧调度益州的人力物力,以图随时支援荆襄。

    荆益两州之间,安全的传讯通道在峡江,但军使若从那里过,沿途崇山峻岭、大江大水阻隔,抵达汉中怎也要二十天前后。故而自从魏延、孟达两人在房陵取得一定优势,荆州军使便从房陵传信。

    这条路虽近,沿途却很可能撞上曹军游骑,所以军报用密语写就,内容也很简单。

    其后数日,荆州方面来报说,大水漫过,曹军死伤无数,而关、雷两位将军有了谋划,打算藉此机会一举夺取襄阳、樊城,并给曹军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寥寥几句,顿时令得诸葛亮忧心。

    在诸葛亮看来,大水带来了战胜是好事,但荆州、交州两军的力量终究有限,战胜之后,须得控制住自己的贪念,且稳固已有的成果。若一味地追求更大胜利,便很可能遭到曹军反击,反而前功尽弃。

    他身为军师将军,举凡军国大事无不在管辖之内,既然反复思忖,不能放心,便立即派了副手马良出面,代表自己紧急前往荆州,与关羽、雷远共同权衡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马良领命即行,带着百余骑穿山越岭而来,谁知当他没到筑阳,已听闻关羽夺了襄阳、邓塞。马良慌忙加紧赶路,打算直奔到牛首附近过汉水。然而就在寻觅舟船的当口,他们只听得东面城附近直到更东面不知多远,到处杀声震天!全都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关云长和雷续之,竟已动手了!看这规模,还打出了赫赫威风!

    马良将袍袖扎紧,提步登上土坡:“曹军动向如何?”

    少年军官道:“曹军约有两万上下,他们适才拔营聚众,显然是将往樊城、邓城一线支援作战。我们虚设旗帜,现已将之拖住了……希望拖得更久些,必定有利于荆州战事!”

    这少年军官却不是军师将军的下属,而是此前携汉中王配剑到南郑,授诸葛亮以全权的汉中王侍从。诸葛亮与之一叙,便赞其思虑精密,堪称凉州上士。恰逢马良要往荆州去,须得穿过乱兵纵横的房陵,这少年军官又自告奋勇,愿领部曲沿途护卫。

    诸葛亮身边,一时倒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诸葛亮又深知,汉中王遣这少年出行,本来也带着使之历练的意思,当下便允准了,还叮嘱马良说,路上若与曹军接战,尽量听从这少年的意见。

    结果到了这里,一看两军已经厮杀成团,这少年竟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到大战之中?

    以马良的本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也不得不赞叹:不愧是凉州英杰,实在是胆大如斗!

    马良轻笑了两声,待要劝说谨慎小心,忽见东面一溜烟尘直驱而来。

    “那一定是曹军派来的侦骑!”少年军官兴致勃勃。

    “呃,我们是否该避一避?”

    “不用,待我杀散他们,再吓他们一吓!”少年纵身上马,打个唿哨,立时领着二十余凉州骑士奔下土岗,笔直地迎了上去。

    带领这队曹军轻骑的,乃是曹真的副将费曜,平日里负责统带中坚营。

    他本拟领兵急往邓城去,却听闻西面有敌军掩至,于是得曹真号令,领骑兵百余火速前往哨探。

    奔到半路,正撞上金鸡嘴方向驰来的骑兵。

    两方骑兵对冲,各自先噼噼啪啪射一轮箭矢,随即战马交错,彼此以枪矛刺击,刀剑互砍。人马纵横来回,甲胄与武器铿锵撞击,受伤的骑士纷纷落马如雨。

    敌方为首一名少年将军,尤其勇猛异常。他耀武扬威来去,须臾便斩杀曹军勇士数人,又持弓矢连射,射翻数人,扰得曹军骑士队列大乱。

    费曜所部虽是中坚营的精锐,一时居然也难以匹敌,他催马直冲出周旋战场,身边将士已少了三成。

    “此人是谁?可有人认得?”费曜抹了把汗,急问左右。

    左右哪里能答。

    正茫然间,便听那少年挺枪一指,高声喝道:“对面曹将,可知天水姜伯约么?”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牵制

    片刻之后,费曜带残部纵骑而回。

    曹真迎上前去,入眼皆是仓惶神色,顿时心中一个格愣:“怎么回事?探出了什么?”

    费曜口唇颤抖:“凉州人……是凉州人!前队骑兵极其精锐,后头军旗层叠,兵马数量不知多少!”

    这一场大战,要面对荆州、交州之兵,已然焦头烂额,如何又来了凉州人?

    “不可能!”曹真顿时惊呼。

    司马懿上前半步:“费司马,我听闻,那交州雷远麾下也有一支凉州骑队,统领乃是马超的从弟马岱,会不会……”

    费曜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马岱所部。这一拨兵马的先锋,乃是凉州大姓姜氏子弟,唤作姜伯约。厮杀时我听得明白,此人确是汉阳口音,随行骑士,都是他的宗族部曲,彼此配合娴熟,精擅互相掩护的短距冲锋。”

    曹真连惊呼的力气也没有了。

    司马懿也觉头疼欲裂。

    换了其他人在此,大概还会再盘算盘算这其中的奥秘。偏偏司马懿自己是在关中长驻过的,曹真也几次领兵到关中,参与过和凉公马超的对峙。他两人,都很清楚凉州的局势。

    如果说来的是某一队羌胡骑兵,那还好解释。这些年来益州与凉州往来甚密,交州军既然有凉州骑队的编制,荆州这里或许也有。但一个凉州大姓子弟领兵到此,代表什么?

    凉州大姓素来雄武,非如此,不足以在厮杀残酷的边地立足;但他们大都以汉臣自诩,与统合羌胡叛军起家的马超不是一路,所以过去数年极少参与马超主导的战事。能够指挥他们,将他们的力量充实到军队里的,只有刘备。

    以凉州大姓部曲组建的武力出现在荆襄,说明刘备对凉州的整合比预想中更快,说明刘备在凉州组建的军队,到了荆襄!

    三年前关中大战,刘备便是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逐次投入力量,最终给魏王造成了难以承受的损失。此时此刻出现在荆州的,一定是能够改变战局的强大兵力!

    这仗还怎么打?哪还有半点机会?想到这里,曹真仿佛凭空坠入一个雪洞里,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再往下,曹真已经不敢想了。

    曹真不敢想,司马懿却心念电转,想到了很多。

    凉州军怎么来的?或许是通过房陵一线?可房陵那边,哪里容得凉州人的大队骑兵通行?又或许……难道说关中那边……刘备竟已经动手了?他们竟已经打通了蓝田到武关的通道?

    愈想,愈是惊骇。

    他与魏王世子曹丕友善,在兄长司马朗病逝后,他早就把自家的前途、家族的前途全都系于曹氏,进而系于曹丕一身。若凉州骑队是从蓝田、武关一线奔来,关中战局莫非朝夕间崩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身在长安的曹丕,会怎么样?那些数以万计的,围绕在曹丕身周的军民文武会怎么样?

    不不,这种时候,或许真就是危急存亡只求之际,该考虑的已经不是战局如何,数万将士如何了。万一魏王父子同时遇险,整个政权会怎么样?我河内温县司马氏的未来,又会怎样?我这么些年的劳碌奔忙,又所为何来?

    这才是要考虑的,这才是要竭力避免的!

    “子丹。”他唤道。

    “啊,什么?”曹真的声音略显迟钝。

    司马懿站到曹真的战马旁边,急促地道:“你把兵符给我,我再叫上张郃所部,竭力在此周旋一阵,阻住来敌。你领本营精锐……不不,只带骑兵,立即奔往邓城去。到了邓城,告诉于禁这里的情形,然后不要再纠缠了,汇集全军的轻骑,接应魏王,全力北走!”

    “仲达,你是说……”

    司马懿环顾四周,见部属们都在稍远处,才继续道:“这时候,带着大股步卒,全是累赘!这场仗已经输了,子丹,你什么都别管了,赶紧接应魏王退走!”

    “什,什么?”曹真额头青筋乱跳:“你胡说什么?”

    此前虽然局势艰难,可曹真这样的重将,依旧对自家的兵力优势有信心,在他眼里,荆州军和交州军,只是奇袭得手罢了,只要魏王重整旗鼓,不是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但司马懿却说得直白……他已经完全不想维持战局了!

    “局面到了这样的地步,咱们只求保住魏王!魏王不能有事!”司马懿压低声音:“你是曹氏宗族重将,这时候只有你断然出面,才能迫使于禁等人听令!”

    曹真几乎不敢相信,这等果决的言语,是司马懿这个文官说出来的。但看司马懿的表情,又慷慨异常,全无动摇。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完全没有反驳的理由。而司马懿的坚定,愈发使他生出凛然敬畏之感。

    曹真奋身下马,诚恳地道:“今日方知,仲达是这样的忠诚于王室!子丹虽自愧不如,但也愿听从仲达的意见,采取断然的手段!只是……”

    曹真用力握住司马懿的双手:“只是,仲达你留在此地,太过危险!”

    司马懿咬牙道:“如今局势,何人不在危险之中?祸福患害,义犹一也!”

    “说得好!说得好!”曹真取来兵符,交到司马懿手中:“那就拜托仲达了!”

    当下两人分别,各自行动。

    曹真策马奔了一程又回:“仲达,你在这里,打算如何应付?”

    司马懿指了指金鸡嘴方向:“子丹你看,敌军阵列虽成,却不进军。分明是原来疲惫,不愿打硬仗,他们希望先以威势迫使我军动摇,再追亡逐北!既如此,我排兵布阵,列出大队,虚张声势以显我军死战的决心,必定能牵制住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此计甚妙!”曹真连连称赞,旋即带着精锐骑兵,往东去了。

    司马懿从高坡上往下走,聚拢留守的将校:“立即列阵!向西面列阵!”

    他是随军许久的大吏,自有威严。只一声令下,原本准备向东行军的曹军万余人皆出营列阵,全神戒备。各部、各队之间,督战队持大刀游走,喝令将士有死无退。

    一时间,曹刘两军列阵对峙,杀气冲天而起。

    金鸡嘴上,将士们全都大喜。就连一些心存疑虑的军吏、老卒,这会儿也尽皆服膺。

    马良先前有多么担心,这会儿便有多么讶然:“成了?真把曹军唬住了?”

    他不禁拍着姜维的肩膀,连连夸赞。

    姜维到底是个少年人。发现自家奇思妙想果然立功于疆场,又骤得马良夸赞,他忍不住双手叉腰,昂首大笑起来。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汇合

    司马懿的判断,建立在对敌情完全错误的估算上,可他判断出的结果,倒也不能说不对。

    这一场大战,魏王真的输定了。至少,淯水以东的局面已经彻底没办法扭转。

    交州军沿着瀴水,继续追击。

    曹操一路向东,沿途每逢一队赶来的部众,便令之列坚阵、据险要,沿河死守。

    这一路上赶来与他汇合的,先有越骑校尉薛乔和长水校尉戴陵所部,接着有屯骑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所部,再之后是曹休派遣在苏岭山驻扎的偏将诸葛虔所部,就在片刻之前,又撞上了从淯水上游火急赶到的骁骑司马夏侯儒所部。

    这些全都是曹操多年来聚合的精兵强将,外能扫平强寇,内能镇压不服,每一部将士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精良完善的装备,又得曹氏善待恩养,最是忠心敢战。

    曹操每接见他们,又必定许以重重的奖赏,对士卒们授予田庄和免税的特权,对将校授予诸多将军号,并许以封侯。短短一个时辰里,他封出的侯爵前后超过了百数,并由寻常关内侯一路升到万户侯。

    然而,这些层层列阵,誓死鏖战的精兵猛将,仍然不停地溃退下来,竟没有人能阻住交州军的追击!

    曹军不可谓不努力,但一来,他们都是从行军状态直接狂奔赶来支援的军队,本身也都是疲兵,二来,他们任何人都想象不到,交州军已经彻底杀出了性子,他们猝然投入战场,却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不断进攻!

    古时的兵法大家司马穰苴曾说:凡人,死爱,死怒,死威,死义,死利。意思是,调动将士的斗志,让他们勇于拼死,需要在爱、怒、威、义、利这五项上面下功夫。

    对交州军将而言:

    雷远待将士如家人,十年不懈,这是爱。交州军的骨干多与曹军久战,身负家人、亲眷、同袍的仇恨,这是怒。雷远身为天下名将,所向披靡,军令如山,这是威。再加上汉中王政权多年来高举讨伐曹贼、恢复汉家秩序的义旗和将士们在土地、钱财、前途上实实在在的获利……

    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和积累,仿佛就在此时此刻完全爆发,使得本该疲惫欲死的交州军将士们,强行压榨出了体内最后一丝丝力量,将它们完全施放于曹军阵前。

    何况,眼前所有人追击的是谁?是曹操!是那个逆贼!在砍杀曹操,立下绝世大功的刺激下,交州军将士气高涨如火山迸发,杀气升腾如洪水倾泻。

    马岱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冲散曹军队列了。

    他身边的从骑多的时候数十,少的时候十数,有时候换了几位本不在马岱直属的骑士。但谁也不在乎这个,编制乱了算什么?曹操就在前头,所有人向前冲!

    大军刚开始追击的时候,马岱还能竭力控制部伍,从容调度,可队伍追着追着,愈来愈乱,渐渐地失去了控制。但所有的将士,仍在奋勇向前。

    于是马岱明白了,这时候,需要的不是指挥,他只要指示将士们敌人在哪里,只要把握住节奏,不断打碎曹军的抵抗,只要身先士卒,一直向前!

    这一次他冲得太猛,被一个曹军军校觑着了机会,调度百余士卒将他和十余骑围拢。

    马岱的长槊换过两杆,随即用随手夺来的长矛、长枪作战。但就在片刻之前,他与敌方骑将对战,将长矛折断了。于是便抽出身边的缳首刀,左右劈砍。

    他用的缳首刀,自然是专门打造的百炼钢刀。长刀所过之处,哪怕铁甲也都碎裂,肢体更是一挥而开,犹如豆腐。

    正厮杀得性起,忽听耳边劲风大作,他急闪身时,兜鍪上已中了一记流箭。巨大的冲击力将兜鍪侧面打得凹进去了一块,使马岱得脑颅嗡嗡作响。

    就在此时,一名曹军勇士猛扑上来,想要将马岱拽下战马。马岱竭力控马,昏昏沉沉间面门被打了两拳,鼻梁骨顿时折了,鼻血像瀑布一样喷溅出来。但马岱也抓住了那曹军勇士的破绽,挺刀从他的下颚直插进去,一直往上,刀刃直撞到天灵盖方止。

    那曹军勇士顿时不动了。因为刀身在下颚骨里嵌住了,马岱反手抽刀,竟没抽出来。于是他松开刀柄,将尸体往地上一推,又俯身随手捡了柄短戟。

    待要鼓勇再冲,却听得身边有人暴雷也似狂吼,吓得马岱的战马人立而起。马岱连连勒缰控马,好不容易安抚住马匹,便见叱李宁塔如交州特产的犀牛那般冲过去了。他还双手各持巨型长刀,舞得如泼风也似,所过之处,断臂残肢纷飞而起。

    马岱大惊:“这厮怎么赶上来了?”

    叱李宁塔是须臾不离雷远身边的护卫,这头猛兽既然入阵,说明雷远也已经追得近了!

    马岱急回头,果然见到左将军雷远的大纛飘扬,数以千计的步骑好似一条长龙,呼啸而来。

    攻入拒柳堰前雷远曾对马岱说,愿拿马铠五百幅,换一颗非同寻常的首级。还说,马岱的动作若是慢了,他就要亲自去取。果然,他不是亲自赶上来了么?

    问题是,这颗首级,怎能落在他人手里?

    “那可不成!”马岱连声叫嚷。

    他策马在乱军中绕了个圈子,立时便聚集起数十骑:“跟我来,我们别纠缠了,直接去淯水水口!我们往高处绕过去,堵住曹贼的退路!”

    曹操正往淯水和瀴水交汇处竭力奔逃。

    之前他一边后退,一边还能分派兵力,试图稳住局势,但跑着跑着,队伍愈来愈乱,他便再没心思,也没空想什么反败为胜了。

    他就只是在竭力奔逃而已。

    有时候他骑着马逃跑,有时候战马陷进了泥塘,他就下马来步行奔逃,有时候扈从们架着他,翻过某些实在难走的坡地或灌木丛,还有些时候,扈从们被败兵冲散,就连曹操自己都难免被连三接二地撞得摇晃,栽倒在地。

    洪水过后,河畔的地面泥泞不堪,有泥水,也有血水。曹操一时挣扎不起,连着滑倒两次,他勉强坐起来,发髻都散了,灰白的头发粘在了脸上;衣袍也零散,看不出是用上品蜀锦做的了。

    他茫然看看身边,几名败卒奔逃过去,谁也没理会这呼呼喘气的圆胖老者。

    “这……这怎么了?我有二十万大军!都是数年苦练而成的精锐!我有荆襄坚城为凭!有朝廷的大义!有事前充足的准备!怎么这就完了?这……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不对,我一定还有办法!”曹操喃喃地说了几句,又问:“俊林?俊林在哪里?”

    他说的“俊林”,乃是骁骑司马夏侯儒。

    但这会儿哪里还有夏侯儒的影子?适才听他说要探路,却不知逃去了哪里。

    曹操怒吼了一声,奋力站起,眼看身边有具被洪水泡发的尸体,尸体的手上攥着一柄短戟。他试了几次,终于将短戟拔出,用力握紧。

    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猛地搭上七八只手,将曹操整个抬起来疾走。

    曹操吓得心脏几乎都颤了:“什么人!”

    夏侯儒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大王!淯水上任福校尉架起的浮桥尚在!我们赶紧过桥!过桥之后,就能和于文则所部汇合,就安全了!”

    “好!好!”

    曹操昏昏沉沉,直到脚底踏上那座今早临时修建的浮桥,才稍稍安心。

    这附近的地形,曹操十年前南下迫降刘琮时,就曾勘察过。浮桥对面是一处地势较高、顶上林木茂盛的自然堤坝,越过堤坝,有片平坦的洼地。洼地北面是邓城,南面则是邓塞。当日曹操志得意满浮邓塞之舟,便是在这堤坝上扎营调度。

    此地距离于禁的营地不过三五里路程。于禁手里,足足还有三五万兵。有这三五万兵,至少不必惧怕交州军的追击了。

    曹操站在桥面上,虽说瀴水上游杀声依旧,还如雷鸣般愈来愈近,轰隆隆地灌进两耳。但既已站在浮桥上了,想要脱身就不难。

    他稍稍放下心来,抹了抹脸,又拢了拢衣袍,想让自己一会儿入邓城大营时不至过于狼狈。随即他又看看身边的扈从们,还有被任福留在这里,看管浮桥的两三百将士。

    眼看士卒们犹疑,他仰天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往日只知刘备、关羽,今番却遭小辈所趁,实在是可笑。不过……”

    正想多说几句,稍稍鼓舞士气,却见夏侯儒匆匆回来,皱眉道:“奇怪,浮桥既然完好,为什么于禁等部不速来支援?”

    “什么?”这句话让曹操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形,他惊得须发皆竖:“你说什么?”

    夏侯儒连忙道:“大王,我是觉得奇怪,浮桥既然在,于禁等人为何不来支援?”

    曹操拔足急奔。

    在扈从们大呼小叫的追逐下,这年逾六旬的老者以极其敏捷的速度登上淯水对岸的自然堤,站到了能够眺望淯水东面情形的高处。

    然后他便看到了、听到了被自然堤阻遏住的战场情形。

    原来淯水以东也不消停,只是此前众人没想到罢了。

    在这一刻,曹操的视线,他的心跳,他的思想几乎都凝固了。他看到了数以万计的曹军将士奔跑着逃亡,为了争夺一条道路,彼此如同惊涛骇浪那样的撞击。而道路以外,在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树林、草甸、泥滩、洼地,全都被溃兵塞满了。

    那些不久前跟随曹操,从宛城耀武扬威而来的将士,呼号着,哭泣着,将武器、甲胄和旗帜都抛开,往东,往北,往任何可能避开敌人追击的方向跑着。数万人的癫狂恐惧汇集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唐,让曹操摇摇欲坠。

    “于禁败了?于禁怎么能败了呢?还有朱灵,还有曹真、张郃,他们……他们都败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如虎

    关羽突出邓塞,横扫诸军,其势头之猛、搏杀之惨烈,超过许多军将所能承受的极限。但他终究是个人罢了,又不是什么神灵。

    当年他随刘备在徐州时,方当壮盛,正是一生中勇力最强的时候,可曹操以万众临之,还不是一举成擒?终究人有极限,这世上没有谁能凭一己之力抗衡大军。

    曹操在邓塞前线,布置了于禁、朱灵,而左右再以曹休、张郃、曹真等部相挟,这些人也都是名将、宿将,领着十倍精锐之兵围攻,怎也没有败的道理,更不该败得如此惨烈!

    只可惜,正如孙子兵法所述,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与乱、勇与怯、强与弱是会不断转化的,而转化的微妙契机又会重重叠加,生出翻转人心的巨浪。

    此前淯水以东大乱,于禁紧急收兵回应,在邓城大营周边抵挡关羽,已经使得将士们俱都慌乱。在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所部被关羽击溃之后,将士们更是惊恐,于禁、朱灵两人竭力稳住大营,都觉艰难。

    好在于禁本人是以严整著称的大将,近年来,隐约为夏侯曹氏以外异姓诸将的首席。将士们对他的言语,保有最基本的信赖。

    他说局面定能扭转、说曹真所部马上就来支援、说宛城、新野还有大军随时出动……将士大致是信的,并且也愿意跟着于禁和朱灵,再努力一下,试着去争取那个已经有些飘渺的胜利果实。

    高祚等四将虽溃,终究于禁还能调动数以万计的生力军,他整顿败兵的速度又很快;故而死守邓城大营,苦熬过两次攻势以后,关羽一时游兵在外,竟无下手的好机会。

    败退的势头稍稍遏制,将士们的信心也就随之回升,不少人道:于禁将军不愧是擅长防守的名将,与那关羽恰是对手。

    这种将军和士卒间的信赖,建立很难,还需要时时小心维护。比如于禁始终以一张铁面示人,便是维护信赖的法子。

    在将士们看来,过去无数次面临逆境,于禁的脸色都丝毫不变,而最终总能逢凶化吉,那么这次于将军既然脸色正常,想必局势没到不可挽回。

    这法子不是谁都能用的,得有久战积累来的威名,还得有专门营造出、将士们都熟悉的姿态。魏王每到逆境喜欢大笑以振奋人心,也是同样的法子。

    但这种姿态,归根到底只是小道罢了。将军再怎么镇定,终究要在战场上较高下,终究要根据战场局势来调动应对。

    正当于禁竭力抵着关羽的时候,曹真带千余轻骑狂奔而来,随即留着骑兵在外,趁着关羽攻势稍歇,急急拉扯着于禁、朱灵往军帐中密谈。

    听曹真说了两句,朱灵顿时变了脸色。而于禁迟疑片刻,忽然往帐外走了两步。待他转回来时,原本如铁的面容完全垮了,简直要簌簌落下铁锈来:“子丹,你那些骑兵!”

    曹真稍有些惶惑:“怎么了?”

    于禁跺了跺脚,厉声唤道:“军正!”

    “在!”

    来的这个军正,不是此前那个。先前那个往各营奔走勒令死战的军正,已经在荆州军一次突击中战死了。

    “你立即去,将曹将军的部属们与我们分开,莫要让他们在我营中胡言乱语!”

    那军正连忙出去,却已经晚了。

    此前曹真与司马懿谈论片刻,随即将步卒尽数弃了,只领轻骑赶路。他自己虽不提起其中蕴意,可中坚营的将士多有宿将老卒,谁不是看惯了沙场风云变幻的?谁还会是懵懂无知的傻子?

    而当这队骑士到了于禁的营里。同为邺城中军一员,这些宿将老卒们,谁又不是熟人遍布各营,有什么疑惑,一问便知?

    曹真带来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

    他还在帐中劝说于禁、朱灵,帐外守营各军,已经军心动摇。

    先是军官们交头接耳,然后将士们奔走相告。偏偏这时候关羽所部正在营外寻找战机,使得将士们更有传言的余裕。

    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士们传递的消息愈来愈夸张,愈来愈无稽,有说魏王已经死了,有说淯水东面五校精兵尸体如山积,瀴水为之断流,唯独有一点,各种说法里都提到了。那就是曹真将军和于禁将军打算弃军而逃!

    曹真寥寥数语说完,于禁忽然感觉出军中气氛不对。他立时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喝令军正出面,却已经迟了。

    古语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的便是为将者,当有身在最基层的经历,了解普通将士所喜所惧。但曹真这样的亲族重将始终都缺了基层的历练,他们考虑战局的时候,习惯了视普通将士们为工具,而非有勇有怯的人,很少考虑他们的反应。

    可身在前线抵死作战的,不正是这些普通将士么?

    将军若能死战,士卒慑于军威,也能死战;然而将军既然动摇,士卒还打什么仗?须臾之间,人人恐慌,谁也不想再坚持作战。

    那军正尽力了,他策马疾驰出外,勒令曹真的部下们越过邓城大营,往北面稍歇,又急使执法队四出弹压。没过多久,于禁本人也亲自出面,连杀了几个胡言乱语的士卒。

    然而就算胜势之中,士气也有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何况本当败局,所有人只是勉强支撑着?一旦有人动摇,便如瘟疫一般瞬间传染;军心更如沙墙崩溃,哪里还能重新裱糊成原先模样?

    这样的局面,哪怕是擅长整顿军纪如于禁,也没法短时间收束。

    而与他们对战的关羽,偏偏是当代最精通捕捉攻守机会的兵法大家,更是被无数次出生入死锤炼出敏锐嗅觉的沙场豪杰!

    曹军军心稍一动摇,关羽便觉其营间军败之气如群鸟乱飞,立即召来邓塞中的生力军,发起最猛烈的攻势。

    关羽本人,亲自横刀催马,蹈营破阵。

    关羽的勇力世人皆知,本来就没人敢正面抵挡,此时军心慌乱,关羽的军旗尚在数十步外,曹军士卒们便发一声喊,丢盔弃甲而逃。

    起初荆州军后继各部奋勇杀入,都打算楔入曹军的营地,撕扯敌方防守,再继之以苦战。谁知这一次发动攻势以后,曹军竟孱弱至此?

    荆州将士冲锋蹈阵,往来披靡,他们起初还以三五百人为一队,后来杀得性起,队列分散为百数十人甚至数十人。可无论兵力多少,他们都在尽情驱赶着混乱不堪的曹军将士。

    他们用战马冲撞,用长槊砍杀戳刺,用缳首刀疯狂劈砍,用强攻劲弩四面射击,见人就杀,鲜血碰洒在空气中,化作气味浓烈的血雾久久不散。而血雾之下的邓城大营,从动摇到坍塌,继而崩溃,最后,成了被荆州军洪流挟裹冲刷的泥石流。

    于禁起初还想挽回,奈何兵败如山倒,人人只恨少长了两条腿。

    将军常雕曾为曹仁麾下先锋,勇猛善战,素有军中柱石之称。他的部下也是此前与关羽野战时损失较小的,始终保有两百余骑追随左右。

    结果营地被攻破,他的部下遭败兵席卷,终究星散。他连忙拨转马,改朝大营西北面的泥洼地带奔走,打算藉此为掩护脱身。不料前方正撞上荆州军的校尉士仁。

    士仁乘胜杀得兴起,挥舞着一根长矛,大喊着直冲常雕而来。常雕不愿恋战,拨马兜了一个圈子,想避开此人。士仁却催马在后面紧追不舍。

    常雕不停马,偷偷取弓搭箭上弦,准备待敌人逼近了,猛一个翻身便射。就在此时,却不料胯下战马前蹄绊在了泥塘里,常雕猝不及防,整个人倒栽葱着地,顿时脖颈断裂而亡。

    士仁急忙下马向前,抽出短刀割下了常雕的首级,将之挂在自己的马鞍侧面。

    正忙着调整首级的位置,关羽本部铁骑皆至。

    关羽纵马从士仁身边过,叱了一声:“别耽搁,继续厮杀!”

    “是!是!”士仁平日里对关羽的傲慢颇有怨言,但此时大胜当前,一切都不是问题了。他眉看眼笑地将常雕的脑袋扎牢,催马紧跟关羽。

    关羽横贯战场,毫不停歇。

    他已经很累了。毕竟他也年近六旬了,虽然对外表现得英武如常,可实际上,从幽并边地到酷热南方,辗转千里,经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难免摧折了他的刚强体魄。何况在今日之前,他已毫不停歇地指挥了将近两个月的战斗,其中攻入邓塞以后,更至少有数十次身当前敌,与人浴血搏杀!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些烫,身体却像是要飘飞起来那样。但他依旧叱咤呼喝,迎风奔走如虎,军旗所到之处,荆州将士争先恐后,如潮涌追随。

    关羽的内心,始终如年轻时候那样,是个勇往直前的斗士。所谓的富贵、权势,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他的目标,始终和数十年前一般无二,便是扶助玄德公,扫平天下,重建汉家盛世。

    现在,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可惜于禁等人跑的太快,一时竟不知道往哪里捕捉。不过,今日真正的目标本来也不是这群鼠辈!

    关羽环顾邓城大营,冷笑一声。他抬手指向大营东面、靠近淯水的自然堤方向:“我们去那里!曹公必是从那里来!”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土灰(上)

    东面喊杀声声逼近,那是雷远所率的交州军;西面己军奔走如几万头狂乱逃窜的牛羊,而关羽的军旗正破开重重败军,笔直迫来。明摆着,敌军将一切都已经算好了,而我曹孟德,始终是他们箭矢射程中的猎物,可笑却不自知……

    当年霸王在垓下的四面楚歌情形,大概便如此刻差不多吧。

    “大王,我们怎么办?”夏侯儒的脸色阵青阵白,颤声问道。

    夏侯儒是夏侯尚的从弟,因为喜好武事,去年起担任曹彰的副手。可到了关键时刻,这小子一点用都没有!曹操恨不得当场拔剑,把这个无用之人砍成两段,但他四肢百骸疲惫异常,竟拔不出剑。

    曹操还想仰头大笑,还想告诉所有人自己能赢。但是眼前的凄惨情形、身边惊惶失措的将士和他自己胸口一阵阵憋闷无力,都在提醒他。他输了,输得干脆利落,输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败仗,较之于当年的赤壁还要惨痛!那一次损失的将士再多,还可以将责任推给疫病,而重要的将领们大都无损。这一次呢?许褚、乐进、满宠他们都在哪里?于禁、朱灵、张郃、曹真、曹休等人又将如何?这是足以动摇政权的败仗,而对面崛起的对手,却比赤壁时强大了何止十倍、百倍!

    输掉了这场仗,进而很有可能输掉自己数十年鏖战、争取来的东西,输掉他本想藉着开基建业的威风一举实现的东西。

    更何况,敌人来势汹汹,目标岂是那些蝼蚁般的小卒?他们是要我曹孟德的脑袋!

    夏侯儒还在惊惶地追问,吵闹的很。曹操将他推开,恍惚间,想到自己十余年前写过的一首诗。

    那诗里怎么说的?他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才想起来有这样几句: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写这首诗的时候,曹操已经扫平了袁绍,并向北挥鞭压服乌桓。待中原、河北俱在掌中,又厉马秣兵,以求南下攫取荆州。那时候的曹操,何等的豪迈,何等的气壮山河、雄心万丈?是以,诗句虽以神龟虽寿两句开篇,重要的,却是后头志在千里和壮心不已两句。

    可现在……现在的情形,又该如何?我的志向,我的壮心,还能实现么?曹操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剧烈的头痛吞噬了他的思维,摇撼着他的精神,他狠狠地抱着脑袋,靠着一株树木慢慢坐倒,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那两句诗。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他喃喃念着,有点想笑,可笑容看起来又像是哭。身边的仅剩的扈从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威严异常的魏王这般表现,已经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还是去找一艘小船吧!”一名扈从咬牙道:“两边的追兵都快赶上了,我们什么都别管,只能上船往北走!鄢陵侯所部顺着淯水南下,很快就能赶到了,尽快与他们汇合,才有活路!”

    夏侯儒连声道:“你说的是!我们快去找船!”

    他俯下身对曹操道:“大王,你在这里等待,我们去找船!”

    说了两句,曹操并不回答。

    夏侯儒无奈,只得令几名扈从守着曹操,他自己和其余扈从们急奔往堤坝下方。

    一行人刚奔近浮桥左近,忽有一队骑兵如电驰来。

    一看甲胄戎服,便知不是曹军同袍,再看人马数量,约莫二十余。驻守浮桥的任福所部尚有二三百人,因为一直没身临前敌,尚有胆气。这时发一声喊,二三百人迎上前去。

    熟料那队骑兵勇武异常,为首骑将当先冲击,从骑紧随。他们冒着纷飞箭矢,一口气冲进了步卒队里,再左出右入,右入左出地回旋厮杀。冲了两三回后,守桥的曹军将士连连往桥上退。

    那骑将纵马奔上起伏的浮桥,又将桥上曹军士卒杀得噗通噗通往水里跳。仿佛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通路,进抵淯水以东。

    夏侯儒这时候从堤坝下来,正撞着那骑将当面。

    他再怎么奔行狼狈,身上的戎服、甲胄毕竟精良不似寻常士卒,那骑将看见夏侯儒,顿时眼前一亮,催马直冲过来,闷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曹操已经败了!识相的赶紧弃械投降,老实回答!你可见到曹操了?”

    夏侯儒愕然而立,浑身发抖,却不言语。

    那骑将不耐烦地再问一遍,又道:“我乃扶风马岱是也,你若能说些什么有用的,我保你安全无事!还保你富贵!”

    原来马岱完全不与阻击的曹军纠缠,刻意专找远离河滩的崎岖小路穿行,一猛子直往西走。他不熟悉周围地理,路上好几次闯进了沼泽,不得不折返重新寻路。然而饶是如此,也到得比雷远的本部更快些,最先赶到了淯水和瀴水的水口处!

    他是交州军中地位极高的大将,说能保障安全和富贵,自然是有把握的。然而夏侯儒身为宗室,又怎会被轻易打动呢?

    夏侯儒垂下头,仍不说话。

    这时候夏侯儒身边的一名扈从终于承受不了压力,他大声吼道:“我说!我说!这个人是骁骑将军夏侯儒!是我们领着曹操来到这里的!曹操就在……”

    夏侯儒忽然大叫一声,拔刀便砍。另几名扈从也同时抽刀乱砍,瞬间便将那试图招供的扈从杀死。

    马岱大吃一惊,随即冷笑:“好!好!曹操就在这附近,对吗?”

    夏侯儒舞刀冲向马岱,但他的武艺与马岱相差甚远,刀刚砍到半途,马岱横过短矛,打在刀身上,把刀远远地砸开了。夏侯儒复又合身扑上,这一回,他竟两只手猛抓住短矛的矛尖,把自家的咽喉用力迎了上去。

    这一下实在出乎马岱的意料。他下意识地收手回夺,短矛的锋刃没有刺准,扎进了夏侯儒右侧的脖子。夏侯儒双手拽着不放,身体一下子下坠,于是锋刃便朝左横向上移,划开了他的脖颈,直到左边的下颚。

    夏侯儒瞪着眼睛,身体继续往下沉。鲜血从伤口飞涌而出,一股股地泼在马岱的手背上。

    马岱松开手,夏侯儒握着短矛扑倒在地。

    “你们几个说,曹操在哪里?”马岱指了指其余几名扈从。

    几名扈从持着带血的缳首刀,互相看看,一齐向马岱猛扑。他们全都不要命了一般乱砍乱杀,马岱坐在马上,身躯转动不便捷,当场便左支右绌。待到后头从骑赶到,才将这几名扈从都杀死了。

    “曹操就在这附近!”马岱连声高喊:“将守桥的曹军抓来问!再分散小队,四处去找!”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忽然全都有盈耳杀声暴起。

    “东面是交州军和曹军败兵,西面是荆州军和曹军败兵。南面和北面,又是哪里来的人马?”马岱皱眉问道。

    一名从骑道:“南面应该是曹休,他占了鹿门山没用了,正该沿着淯水北上,来救曹操。至于北面,应该是曹彰!这厮所部全是铁骑,行动极快!”

    “这曹贼的兵,也实在太多了!杀不完的吗?”马岱骂了句,随即催促从骑:“曹操就在附近!快去查问,快去找!把他找出来!”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土灰(中)

    曹操的兵力,素来雄厚。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曹军依然还有军队能投入战场。而荆州军和交州军两方面,大概没有什么余力了。

    荆州军的力量用来控制襄阳城和周边巨大区域,要收揽数以万计的降兵,还要在洪水过后的一片狼藉中维持向前线的粮秣物资供给;而交州军,则大部久战疲惫,随时可以倒下大睡,他们在鸡鸣山的后队人马,也来不及抵达战场了。

    但马岱听说曹彰和曹休将至,并没有生出什么紧张感来。

    反倒是从骑们立即暴跳,互相都道:“快去找!快去找!抓紧时间,莫要走了曹操!”

    数十骑扬鞭催马四散,有往高处探看的,有往回去准备找个曹军军官拷问的。

    马岱倒没有参与。

    如果按照刚才那曹军扈从说出的片言只语,曹操奔逃至此,身边可用之人已经寥寥无几。这时候需要的已不是指挥作战,而是抢在曹军大队经过之前搜山检海,找到曹操的下落。

    这方面的才能,马岱不觉得自己比同伴们出色。毕竟那些从骑里,有好几位是能赤手空拳生活在深山里的羌胡猎手,眼光和嗅觉,都很厉害的。

    待到从骑们四散,马岱稍稍拨马回头,停在浮桥上。这时在淯水东面,陆陆续续有后继的凉州骑士赶到,马岱让他们放鸣镝,催促后继同伴来此,确保完整控制住浮桥,再收集松明火把,预备天黑以后的军事行动。

    这浮桥是用许多舟船并排,再铺设木板,钉上大铁钉而成,临时赶制,建造得很粗糙。木板有些凹凸,连接也不牢固。瀴水起伏,浮桥也随之动摇,有时候还几乎侧翻。

    马岱这会儿骑乘的马匹,是他在追击战中夺来的北地马,体型比凉州马矮小些,但很健壮。这匹马大概很少靠近水域,又不熟悉骑士,所以每次浮桥摇晃,就四蹄蹬踏,紧张地想要离开。

    马岱把两腿紧夹马腹,随马背颠簸而上下起伏,同时一遍遍地抚摸着马鬃,还随着手上的动作,慢慢地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吐息声。

    只要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都特别偏爱有规律的声响,无论是整齐的脚步声,还是鼓掌发出节拍声,都能迅速让它们变得放松下来。这匹马也是一样,它歪着头,听着马岱的呼吸,瞬间就不在乎四蹄下的起伏抖动了。

    天色开始昏暗。

    有从骑搜罗了好几枝火把,匆匆跑上浮桥问道:“将军可要一支?”

    “不必,你去找堤岸上的胡卢等人,把火把给他们……天快黑了,你陪他们一起找!赶紧!”马岱挥了挥手。

    “好,好。”从骑急不可耐地策马过去了。

    马岱说的胡卢,乃是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胡人牧奴。这等卑贱之人最初名字叫什么,马岱懒得去记,只知道是卢水胡出身。不过,前年胡卢已经在交州娶妻生子安了家,置办了一个庄园,故而起了汉名叫作胡卢。

    这时候淯水西面的堤坝豁口处、东面的瀴水河滩,都开始有曹军溃兵的身影出现。

    他们看到马岱领着精骑立于桥头,都不敢靠近。可他们后面陆陆续续有人来,东面的人以为西岸安全,而东岸的人以为西岸安全,互相推搡着往前面涌。

    结果前面的人连声骂着,被一直推到淯水河畔,但他们硬是不敢靠近浮桥,宁愿站在齐腰的水里,茫然四顾。哪怕马岱的部下骑士纵马踏着水花,在他们中间往来探看面容、衣着,他们也没有反应。

    倒是些人约莫是战败了暴躁,忽然间就彼此互相殴打,甚至拔出刀剑来挥砍,毫不顾忌身边人都是原先的同袍。

    溃兵越来越多了。曹休和曹彰所部也很快就会赶到,这淯水两岸,恐怕立即会乱成一团。

    马岱恨恨地点了身边两名从骑:“你们也带人去搜!”

    “将军,这样的话,守桥的人手不足。”

    “你看看这些溃兵的模样,是敢生事的吗?东西两岸都被我们打崩了,他们夺桥又有什么用?”马岱骂道:“大局已定了,就算曹彰、曹休来此,还能做什么?快去搜!我要的是曹操,不是这座破桥!”

    眼看目标已近,却无头绪擒捉,马岱有些压不住的暴躁。

    这时候的他,完全没把曹休和曹彰之兵放在眼里。

    马岱是起自卒伍的沙场老手,他最清楚将士们的心态。将士们有眼有耳,自己能看能听;他们来到这样的战场上,看到己军被驱如犬羊的表现,绝不会还有半点斗志。

    曹彰和曹休所部来了,也就仅仅是来了而已。

    曹休从鹿门山出发,大概盼着能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而曹彰则试图在茫茫乱军中,找他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父亲吧。

    这还真有趣。

    马岱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听说曹军重兵将至,却能如此满不在乎。

    早在将近二十年前,曹军便有数十万的兵力雄踞中原。若不谈兵力,论及装备、训练、战斗经验、将领的才能、庞大的后勤支撑能力,也样样都凌驾于天下群雄之上。

    与曹军全方位的碾压优势相比,江东人惟有拿自家军船凭江自守,而玄德公所做的,大概只能竭力吹嘘关张二将的熊虎之勇。至于兄长马超,嘴上不说,其实还是极其忌惮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曹军的优势越来越小了?是三年前的关中之战?或者更早些?

    马岱没有参与那一次战事,并没什么直观感受。年轻时候他跟着从兄马超横行关中,哪考虑过什么装备、训练、后勤?这乱世里,千百万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要高喊一声,就能叫起无数绝望的羌胡人或者汉人,给他们一人一把刀抢,就能带他们去厮杀、抢掠,将他们驱使成为最凶恶的野兽。而厮杀十场之后还能活下来的,自然就成了军官。

    马超的军队大体是这么来的,关中渠帅们的军队大体都是如此,没有谁觉得有问题。

    在马超败往汉中,又在巴西郡败于雷远之手的时候,马岱隐约觉得,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但他不敢对马超说起,更不敢指点马超。所以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索性远远离开关中和凉州,去看一看有没有不一样的军队,有没有像是能扫平天下的、那种传说中的王师。

    现在看来,荆州军和交州军,很有几分王师的气派了。听说益州军也不差。

    今日马岱为全军先锋,杀出了如此煊赫的战绩。哪怕兄长马超复生,恐怕也做不到。但这是马岱的勇猛胜过兄长了吗?

    当然不是。

    这是因为交州军的装备、训练、后勤支撑胜过曹军!是因为交州军将士享受了优渥的待遇,并对汉家盛世抱着强烈期盼,愿意舞干戚以济世!是因为汉中王的政权,愈来愈有新朝开国的气象,这个政权无论军政,都从内而外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马岱心潮澎湃。

    “伯瞻在想什么?”身边忽然有人问。

    马岱急转身,便看到雷远正策马过来。在他身后,有大队步骑待从浮桥上经过。

    交州军的主力到了。

    马岱连忙勒马,给步骑让开道路。

    “遣人去搜捕曹操了!我在等回音!”马岱有些汗颜地对雷远道:“将军,我来时,只抓住了曹操的扈从,但他们恶斗求死,我没能……咳咳,曹操跑不了多远,他应该就在附近藏身,我们还在找,快了!”

    雷远看看马岱额头一下子沁出的汗水,再看看四周愈来愈纷乱的景象,轻笑了两声。

    他拍了拍马岱的臂膀:“找不到也无妨。”

    “什么?”

    “我本来想,伯瞻你此战之后便要回凉州了。若有擒杀曹操的功绩傍身,也好施展。若是找不到,你自家少一分功勋,我是不在乎的。”雷远微笑道:“就算给他逃走……天下大局已然翻覆,他又有何能为?”

    马岱愣了许久。

    他高亢了一整天的精神,连带着高度紧张到几乎超过人体极限的身体,在这时候忽然都放松下来。

    是啊,这一战确足以翻覆天下大局,其影响再怎么高估也不为过。就算曹操跑了,又如何呢?终究一切都已经变了!这天下,已经不是原先的天下了!

    马岱轻松地笑了起来。

    他向雷远躬身行礼:“将军说的是。”

    顿了顿,他悻悻道:“不过,找还是要找的。将军,你再拨给我两百轻骑,我要把这处堤岸仔仔细细地捋一遍!”

    “哈哈,好。”

    雷远随手指了一名小校,令他带人听马岱的指挥。

    马岱将自家怀疑的区域仔细说明,随即将那小校遣到前头去。

    拨马回来时,他忽然问道:“将军,你可想过,万一抓住了曹操,你会对他说什么?”

    雷远仰头闭目。过了好久,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想过。”

    天色愈来愈黯淡,东奔西走的败兵数量,愈来愈多。有人禀报说,曹休所部尚未接近战场,已经分崩离析,曹休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

    马岱派出更多的人搜索,但始终也没有好消息传来。

    此时距离雷远和马岱四五里的地方,几条身披深灰色连帽宽袍的身影,有时沿着堤岸下方的阴影处疾走,有时靠拢林木,探看四周动静。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帽子底下,露出黄色的胡须。

    他连搀带抱地拖着身旁一名矮胖之人,沉声道:“都安排好了。我们再往北走百步,就有快船接应!”

    那矮胖之人昏沉不语。

    在他们身边,失魂落魄的败兵自顾自地走着,谁也没注意他们。

    但在他们西面高处,接近邓城大营的一段堤坝上,关羽带着十数名扈从,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停泊快船的位置。那一片地势复杂,林木横生,但有心探看,并不难发现快船和船上焦急探看的船夫。

    周仓咬了咬牙:“君侯,我只带十人过去,夺下船只守株待兔,必能生擒曹操,献于阶下!”

    关羽默然不语。

    他厮杀了整日,始终以会一会曹操、击败曹操为激励下属的口号。可是待到荆州军真的控制整片战场,有能力阻截淯水航道,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一直沉默。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土灰(下)

    从邓塞到邓城,再到邓城北面,荆州军仍在追亡逐北,人马奔走呼号之声震耳欲聋。

    但关羽身边,却很安静,仿佛与整片战场隔绝开来也似。

    关羽不动,从骑们便不敢乱说乱动。

    从骑们彼此打着眼色,有人偷偷用脚尖去踢周仓,示意他看关羽的手掌,正握紧腰间的长刀刀柄,因为握得极其用力,掌背上的青筋与骨节一同暴绽,几乎格格有声。

    周仓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从骑们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又把杀人的眼光投向立马于关羽身侧的另一人。这人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看起来很是疲惫,身上戎服不似荆州军的制式。像是个俘虏,但众人的眼光投去,却又仿佛丝毫动摇不了他的笃定神色。

    关羽始终按着腰间长刀不放。

    当他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穿行于蒹葭,登上了那艘快船,双眼猛然一睁,眼中神芒暴绽。从骑们瞬间激动,以为关羽将要下令动手,但关羽的眼睛很快又眯缝了起来,没有后继的动作。

    直到船只解缆启程向北,关羽稍稍侧身,瞥了一眼身旁的疲惫老者:“国让,我没想到你说的居然是真话。”

    被唤作国让的,正是曹营南阳太守田豫。而他同时,也是汉中王刘备的旧属,关羽、张飞、赵云等人的故交好友。初平元年时,刘备解任高唐县令,投奔公孙瓒为别部司马,当时田豫便托身于刘备,此后多年跟随刘备转战青徐,目睹着刘备从一个私兵首领做到左将军、豫州牧的传奇经历。

    然而此时公孙瓒即将败亡,田豫放不下举主的安危,犹豫再三后,决定辞别刘备,奔赴辽西支援。刘备极重田豫之才,遂涕泣与别曰:“恨不与君共成大事也。”

    此后二十载,田豫在北疆立功,刘备等人转战南夏,两方再也没能重逢。此时相见,却是关羽身在战场,而田豫亲骑往赴,口称有机密大事相告。

    听得关羽这般说,田豫笑了笑。

    “我与曹子文南下时,已知局势必将崩坏。当时我与曹子文道,事急矣,他可亲骑赶往淯水水口接应魏王,而我,愿意来见云长,凭我这张老脸告诉云长一个假消息。得了这个假消息,荆州军的注意力必回牵扯向其它方向,魏王和部下士卒们,便有了一个逃生的间隙。”

    “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假消息?”关羽问道。

    “没什么可说的,一些小伎俩罢了。”田豫摇了摇头。

    他拨马回来,看看暮色苍茫中奔逃、追逐或跪伏在地哀声求饶的无数人影:“我策骑奔走到半路就明白,魏王此次败北,比预料的更惨痛十倍。这样的败北,已经动摇国本了。既如此,天下事的发展,就与此前所向完全不同。我能断定,比起当场擒杀魏王,让他安然离开,会对玄德公的事业更加有利。所以我决定了,和云长你说些实话。”

    周仓被田豫的安然态度气得不轻,忍不住“嘿”了一声。

    田豫瞥了周仓一眼,完全不理会。

    当年刘备辗转半个天下,身边有分量的部属和故旧,惟有关、张、简雍和田豫四人。以田豫和汉中王的关系,倒不至于把一个扈从亲将放在眼里。

    他扬鞭指了指渐渐远去的那艘小船:“如此混乱的战场上,曹子文再有勇力,也很难安全带出魏王。好在我说的是实话,而云长也果然高抬贵手,派了马玉在堤坝以西列阵,看似追击败兵,其实却是在阻止乱兵接近那处藏匿快船之所,对么?”

    这话,就是在暗指关羽曾受曹公厚待,本也不愿见他死于战场了。

    关羽都忍不住“嘿”了一声:“国让,希望你的道理,真能打动汉中王;希望果然如你所说,纵放此人,比留下他的利益要大得多。否则,我这一仗杀的曹军名臣大将多了,也不介意再杀一个小小二千石。”

    田豫全不在乎关羽的威胁。

    他连声轻笑,笑着笑着,忽又感慨:“汉中王那头,我自会分说道理。眼前云长没有怀疑我的诚意,凭我三言两语就承担天大的干系,纵放了曹操……这天大的情分,我田豫记下了。云长,多谢!”

    关羽不答。

    田豫确实是关羽的故交好友,他也确实是才干得到汉中王盛赞之人,但只凭他三言两语,就坐视着曹操离开……这究竟是对是错?又或者,正如田豫所说,是我自己的心意在动摇?

    这沉重的责任压在关羽的肩上,哪怕以关羽的刚强勇毅,也觉得心神不定,几至于恍惚。

    他忍不住抬手去捋胡须,一不留神用得力气大了,又捋下来几茎。

    忽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巍然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

    耳边只听到周仓等人一起惊呼:“君侯!”

    淯水河道,快船上。

    曹操狂叫着挺身坐起,探手待要拔剑挥砍。

    曹彰慌忙扶住他的双肩,将他压回舱底的榻上:“父亲莫慌,是我在!曹彰在此!”

    曹操吼了好几声,视线才凝聚到曹彰的脸上:“黄须儿?”

    “是,是。”曹彰连声道:“我们已经在北去的舟船上了,已经稍稍离开了战场!只要能到宛城收拢败兵,我们仍有办法!”

    曹操茫然地听着,忽然问:“子桓呢?”

    “什么?”

    曹操低而模糊地喃喃道:“子桓呢,叫子桓来,我有话对他说。”

    曹彰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拢在榻边,小心翼翼地道:“兄长正在关中,一时哪里能来?父王有什么话,和我说也是一般。”

    曹操猛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几分凌冽。

    曹彰一惊,连忙道:“父王有什么话,我都会转告兄长,绝不敢误事!”

    曹操瞪着曹彰看了许久,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还记得适才曹彰的口气,顿时对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乱世英雄终将离世,而他们的后裔,究竟有没有资格继承事业?

    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曹操并无怀疑。可他的忠诚和勇敢,会同样交托给他的兄长吗?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长,又愿意信任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吗?曹操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当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势多么严重,能够为了大局而稍稍退让么?曹操还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绍二子相争之事,会发生在自己面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儿辈!我要坚持住!

    只是一场败仗罢了,有甚么大不了的?当年我在荥阳败于徐荣之手,不比现在更狼狈?当年陈宫迎吕布入兖州,局面不比现在更危险?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经历重重为难,硬生生挺过来的。过去的无数次,我都挺过来了,这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无需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无需纠结于一战的失败,只要胸中有全局,只要魏王国的基础犹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何况,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里!朝廷大义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这里,曹操像是被电流打到了一样,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皇帝在哪里?”曹操用力大吼,声音凶恶异常,却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来时不曾见到皇帝的踪迹……他不是随同父王南下的么?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负责的么?”曹彰慌乱解释,越说越是心惊。

    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皇帝没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气。

    一口气吐出,像是他体内的精气神,也随之消散那样。他中年时的方形面庞,这些年本来渐渐变圆,这时候却忽然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脸色愈来愈蜡黄。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会曹彰。

    刚刚鼓起的斗志,忽然间又飘飞而散,再也聚不拢了。

    这一仗可输得厉害,皇帝没了。这一下,连带着还把朝廷的大义给输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刘备的手里……

    仔细想来,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或许,这一仗真不该打?或许真该像是贾诩之流隐约劝说的,应该厚积实力,不求毕其功于一役?

    曹操想过谨慎从事,徐徐图之。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的斗志绝不会衰竭,哪怕遭受再惨痛的失败,也敢于咆哮着迎难而上,去粉碎强敌。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岁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体,让他每天都感觉到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断摧毁着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老去的疼痛带来了压力,带来了焦虑。而压力和焦虑折磨着、逼迫着曹操,使他愈来愈担心时间流逝,担心自己会把难以应付的强敌留给还不成熟的儿子们。

    现在好了,结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败,都集于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后事会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乱世初起时,无数雄心勃勃的人割据州郡。但他们都不被曹操放在眼里,因为太多人打着辉煌光彩的旗号,其实只为了一己私欲。这帮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来,只有刘备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志;只有刘备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扫平天下,还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刘备这厮貌似忠厚,其实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拿着刀,把腐朽的大汉朝一点点地切割干净,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烧了。

    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样么?

    只可惜,把皇帝安置在许都,其实是个昏着。随着愈来愈多的精力投入到与许都朝廷的博弈和对抗,许多事就一点点的难以控制,那些数百年积存的腐肉、那些肮脏的血,也在魏王国荡漾欢快,而我只能容忍,只能引之为同伴。反不如刘备天高海阔,可以放手施为。

    罢了,罢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我办不成什么了。

    难不成,刘备这厮走的路,才是对的?

    曹操向曹彰招了招手,提起最后的力气:“黄须儿,来,听我说。”

    半晌之后,曹彰推开船舱门,走了出来,又将舱门掩上。

    扈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大王情况如何?”

    风声呼啸,船身摇晃起伏。曹彰背靠着舱门慢慢坐倒,垂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第一千零六十章 各人(上)

    天黑之前,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努力,许多人的命运,也在这时候迎来新的开端或者最终的结局。

    将军王摩早年是冀州韩馥的部下,后来投效袁绍。袁曹相争时,王摩因为擅长筑垒、守御,受命在延津西南缘河至汲、获嘉二县,建设军堡三十余处,以数千兵守御,结果遭到乐进和于禁的攻打,被迫降伏。

    此后近二十年,王摩一直跟随乐进,久在襄阳。直到曹休领兵入鹿门山,他先受命协助曹休在鹿门山筑垒,又被调到鄾城和邓城一线修筑营地,转隶于禁。

    像王摩这样的将军,其实已不像是武人,而更类似于以治军为特长的文吏。早就不在乎勇名或者封赏之类的东西。他们在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积累了丰富至极的经验,而这经验也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而已。

    他眼看高祚和老搭档何茂战死,立即就断定势不可为。于是只带了少数人,向远离战场的方向逃跑。

    由于铠甲沉重,他和他的部下们都把铁甲丢了,只着轻便戎服。这样一来,战马的负担减轻,可以跑得快些。然而樊城北面到鄾城、邓城一线,水势尚未全退,地形地貌变得与他过去的记忆大不相同。他和部属们漫无头绪乱走,撞上了好几次荆州军,到了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下两名从骑。

    王摩在一处林地背阴处停下来歇马。之前一次遭遇战里,他身上中了两刀一箭,伤势不重,也已经包扎止血了,但是这会儿非常口渴。于是他让从骑看着战马,自己只拿着短刀,提着水囊,到低处去汲水。

    林地下方的深草间,有一条小溪淙淙流过。洪水过后,这样清澈的水源是很珍贵的。王摩加快脚步过去,弯下腰取水。然而当他把水囊浸到溪水里,才发现溪水对面有两名荆州士卒持着水囊也在汲水,两人被王摩的动作惊动,正抬起头看着他。

    双方瞬间都目愣口呆。荆州士卒连忙取弓箭,而王摩顾不得叫喊,立即拔刀,踏着飞溅水花向前。

    小溪不宽,王摩估计,自己三五步跨越,然后就能近身搏战,杀了两名敌兵。然而奔了两步,他脚下踩踏的淤泥打滑,引得他大腿上的伤口剧烈抽痛,使他几乎扑倒在水里。

    王摩连连晃动双手保持平衡,待到站稳,两名荆州士卒都已经张弓搭箭瞄准了他。

    在林地边缘看管马匹的两名从骑就听得下方一声惨呼,慌忙奔下来救援。然而两人冲到溪流边缘,只见到荆州人正用短刀割着王摩的首级。

    两名从骑连声怒吼着冲过溪流,与荆州士卒厮杀到一处。两名荆州士卒先前看王摩气势不凡,应该是个军官,所以才专门砍他的首级。这会儿既然有敌袭,他们便将脑袋随手抛开。

    王摩的脑袋滚落进溪水里。脖颈处的血污将清澈的溪水染红,不断向下游流淌。

    随着王摩等中坚将领的陆续战死、失踪,于禁发觉自己对军队失去了掌控。当然,因为他见势不对立即抽身向北,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的缘故,本来也没法再控制南面陆续坍塌的部属了。

    他们走过的道路愈来愈泥泞,再往北,分成东西两股,路旁全都是荒坡野地和无边无际的大片蓬草。

    于禁派了人去探察两条路哪条好走,自己兜转回来,站到高处,放眼向南眺望。入耳全是哭喊声、求饶声和失去理智的嘶吼声,入眼皆是曹军四散奔走,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甚至直接撞穿了多处于禁仔细设下的坚固营地,随即营地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暮色苍茫,看不清楚,但只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营地中正兴建的投石机、巢车、云梯等物纷纷被推倒了。

    “可惜了……那些器械再过三五天就能完工,凭之攻打邓塞,绝无不成之理……可惜曹公本队不知为何就败了!可惜曹子丹这厮粗疏鲁莽,坏我大局!”于禁慨然长叹。

    护军浩周问道:“文则,我们怎么办?”

    于禁看看浩周,再看看身边簇拥的将士们。他初出营时,带着本队铁骑五百。沿途在乱军中挣扎开路,与自家溃兵几度厮杀,到这时只剩下二十几匹马,两百余人。

    看浩周和将士们的眼神,似乎指望于禁能有力挽狂澜的法子。而于禁只觉得荒唐。

    多少年来,于禁始终保持着严整刚毅的形象,所有人都相信于禁是在逆境中临危不惧的大将,可于禁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

    将士们心慌意乱的时候,他也一样的心慌意乱。将士们没主意的时候,其实他也没主意。

    便如此刻,于禁简直想一剑把浩周杀了。

    我都已经派人探察向北的道路了,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办?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你问我做甚?

    难道你以为,局势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靠这百余骑突入战阵,把关羽找出来杀了?那关羽何等凶猛,你们没亲眼见过,不知道他的厉害!这会儿什么都别想,赶紧逃亡保命才是正经!

    他想了许多,却说不出口。逃亡这两个字,部属们可以说,浩周可以说,唯独于禁不可以说。皆因于禁一旦说了,便再也维持不住刚毅威严的形象,那绝对不行!

    于禁心乱如麻,只能默然。

    而部属们将他的默然视作正在考虑对策,于是屏息凝神以待。

    就在此时,前头大批败兵来了。他们多的一二百人一队,少的十余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狂乱地逃亡着,所经之处,将道路踏成了连绵的泥塘,又将荒草成片地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后头又有荆州的骑兵徐徐跟随。

    骑兵们沿着道路离合,有时候并成大队,有时候散成长线,赶鸭子似的,不紧不慢地随着曹军士卒。曹军将士们这时候没有抵抗意志可言,他们没头苍蝇也似地奔走,偶尔有几个止步反抗的,立即被荆州骑兵砍了脑袋。

    反倒是喊着要投降的,被勒令跪伏在地,大约就此安全了。

    这明摆着,是荆州骑兵在刻意驱赶败卒,压榨他们的体力。这些败卒来得很快,眼看就要接近于禁等人藏身的坡地。一旦己方被败卒挟裹,那可真是死路一条。

    浩周脸色惨白,又问:“将……将军,怎么办?”

    于禁忽然冲了出去,迎向溃兵们,高声喊道:“东面有敌人埋伏,往西面道路走!”

    他的甲胄早就扔了,戎服也破损得不像样子,一时间竟没人认出他便是假节钺的左将军于禁。但数十年身居高位,自然就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打头溃兵只听他口齿清楚,语气坚定,这时候人人六神无主,那有能力分辨真假?最前头一两个往西面道路去了,紧接着后头十几个二十个,眨眼间,数以千百计的败卒,互相推搡践踏着,皆往西面蓬草横生的路上奔去了。

    须臾之后,荆州军的骑队也铁蹄隆隆而过,跟着溃兵过去。

    于禁本人却弓着腰穿进深草丛中,不一会儿便兜转了回来。他似铁的面容现出一丝轻松神色,对部下们道:“骗得追兵走了西面道路,我们就走东面。”

    以浩周为首的数人俱服膺拜倒,都道:“将军真有胆色,真有奇才!我等敬服!”

    于禁不耐烦地牵过战马:“快走!荆州军后继的兵力,说不定什么时候追上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各人(中)

    淯水以东的战事,结束得比淯水西面更早些,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成建制的抵抗了。

    由于泥泞地面的影响,漫山遍野的溃兵挣扎在瀴水两岸。有些人厮杀受伤,走着走着,就栽倒在旷野深潭之中,再也挣持不起。而当下一批人行进此地的时候,前人的尸体已经慢慢地凉得透了,有时候被后来者当做踏脚的工具。

    这时候,什么战友之谊,什么袍泽之情,都没人提起,失败的武人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可是,偶尔有几匹战马逡巡,发出失去伙伴的哀哀嘶鸣,又令人心神颤动,忍不住嚎哭起来。

    在这种环境下,还能保持冷静,竭力寻求脱身之法的,都是曹军中极出众的人才。

    比如邓展。

    邓展是曹操帐下亲将。他膂力超群、武艺精熟,尤其剑术、射术和空手入白刃的手搏之法,都在邺城得享大名。又因为其家族与曹氏世代交好,故而他被曹操引为亲将,能够自由出入宫闱,担负种种机密任务,虽然没有带领大军的经历,却在邺城、许都,都有极特殊的地位。

    此前行军时,邓展跟随着步兵校尉段昭所部行动。后来交州军汹涌而来,段昭所部死命抵挡,却终究不敌。段昭被敌将寇封斩于阵前,其部当即大溃。

    邓展眼看大势已去,连忙带领身边数人直接往北逃窜。一队交州骑兵在后如影随形地追击,以箭矢抛射,邓展等人不断张弓搭箭还击,须臾间双方各死十数人。

    交州军今日长途奔袭厮杀,战马无不疲惫,不堪久追,没过多久就体力不支了,慢慢放弃。而邓展等人的坐骑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在逃亡的时候,全然顾不上分配战马的体力,这会儿好几人胯下战马的嘴角都喷出白沫,只是凭着对主人的忠诚竭力坚持。

    邓展等人策骑跑了数里,只得择一处近水洼地,躲进芦苇荡里稍稍歇马。

    邓展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身边一名文吏打扮的中年人:“请喝水。”

    中年人眼神逡巡地看看四周,慢慢接过水囊。

    邓展想了想,和气地道:“这是我自己用的,请放心。”

    中年人略微松了口气。

    相比于邓展等武人久经风霜的坚强姿态,这中年人的体格显得很是脆弱。他裸露在外的面部虽然脏污,但手上皮肤都很白皙,指掌纤长,似乎绝少经历野外严酷环境锤炼,手臂也很瘦弱。

    他接过水囊,咕咚咚地猛喝了几口,呛得连连咳嗽。咳嗽了几声,他又哇哇地吐了起来,显然他很少骑马奔走,承受不了战马起伏的颠簸。

    甚至他在芦苇间走路的姿势也很古怪,两条腿外撇着,应该是适才策马的时候,被马鞍磨破了大腿内侧。

    曹军多战马,通常来说,就算军中文吏也常纵马往来,除非一些地位极高的贵胄子弟,绝少有如此肤脆体柔的。谁人在骑术上头露怯,还难免遭到同僚和上司的戏弄。

    但邓展此时却无心苛责。

    他犹豫了片刻,探出手去拍打中年人后背,稍稍缓解痛苦。

    “敌军的兵力并不多,他们阻拦不了我军无数人四散奔逃。还请再坚持一会儿,只要再往北去,一定能得到鄢陵侯所部的接应。”

    中年人喘息着轻笑了两声。

    邓展见这中年人无意言语,稍稍躬身退后,与其他几名同伴撕下身上戎服的布料,包扎伤口。邓展自己的侧腰被一支长矛划过,创口极深,血肉模糊中依稀可见灰白色的肋骨,其余几名将士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势,处置起来颇不容易。

    但无论几人如何忙碌,总有人死死地盯着中年人,绝不移开视线。

    过了会儿,中年人忽然道:“邓将军,你这又是何必?若我们在此止步,等到战事结束,你将我献给汉中王,必定能得到……”

    说到这里,他发现邓展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凶恶。

    这样的眼神,中年人看得太多了,每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都代表他的尊严将被践踏,他本该有的利益又一次遭到剥离。过去的许多年里,哪怕在睡梦中,他都许多次被这样的眼神吓醒。

    而此时此刻,哪怕他已经确认了曹军大败,邓展只在绝望奔逃之中,他仍不敢面对这样的眼神。毕竟这邓展,是曹操手下最凶恶的猛犬!

    中年人猛地垂首,看着地面,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了。

    邓展沉声道:“刘备是祸乱天下的逆贼,不是汉室忠臣!他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难道……难道足下反而看不清楚?足下真以为去往南面,就会比留在北面好些?”

    中年人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曾经以为董卓是忠臣,没过多久董卓成了逆贼;曾经以为曹操是忠臣,结果被曹操硬生生迫到家破人亡。但刘备毕竟不一样的,再怎么说,刘备姓刘。只要他姓刘,就绝不是逆贼。

    只不过,邓展有一点没说错,刘备当然是有野心的。没有野心的人,在这乱世中也做不到汉中王。所以对于他个人来说,曹刘两家在某种角度,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无论他在哪里,都只能做笼中之鸟、釜中之鱼,这是不会变的。

    他蹲下身,打算坐倒休息,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正在此时,忽听得芦苇外沿有人高喊:“在这里了!”

    怎么就露了行迹?邓展和几名同伴大惊暴起,待要取手边弓刀厮杀,外头又有人喊:“放箭!放箭!”

    下个瞬间,数十支箭矢扫过芦苇,噼噼啪啪地直射进来。

    邓展的运气甚差。一只重箭直落,射中了他的脚面,宽大的箭头穿过皮靴的脚背,打碎了脚上骨骼,又透出脚底扎进地面。邓展闷哼一声,一时动弹不得,全身武艺施展不出半分。

    他强忍痛楚去俯身拔箭,刚弯下腰,早有多名荆州士卒从芦苇荡里冲出,持着长枪大矛乱刺。枪矛的尖端连接捅入邓展的肚腹,发出噗噗的声响,待到枪矛拔出,肠子和内脏便从伤口溢出来,发出臭气。

    与此同时,邓展的几名同伴俱都身遭刀斧而亡。

    场地间除了继续涌入的荆州士卒,只剩下脸色惨白的中年人。

    巧得很,适才箭矢扫过,居然没伤到他分毫;而荆州士卒冲入厮杀的时候,又因为他手无寸铁,一看便知不是个有威胁的,竟没人去斫砍他。

    中年人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看着芦苇荡深处,迈出一名高大的蛮夷。此人光头纹面,相貌甚是丑陋可怖,两耳都挂着镶金象牙耳环,腰间悬着一柄剑、一柄手斧。

    士卒们见他来,都道:“罗阿惮宁,这人武器精良,身上穿的也好,定是个大官!你割他的头回营,定能再计一功!”

    罗阿惮宁看看邓展的尸体。这场赢得太过轻易,邓展身边的同伴又少,使他有些难以判断:“真的?我读书少,认不得这些官员的打扮。你们几个,可不要唬我!万一耽搁了我的婚事,那可不成!”

    罗阿惮宁三句话不离自家的婚事,他的同伴们听得耳朵里都要起老茧了。当下士卒们皆笑:“必不唬你,快去割了首级!算上这个功劳的赏赐,就足够你迎娶牛家的女儿啦!”

    罗阿惮宁摸了摸自家的光头,丑脸笑得有些腼腆。

    “此人确是个将军。你取他首级以后,记得拿上他腰间的玉带钩……那是二千石将军所用的佩饰。”中年人本来缩在一旁发着抖,这会儿忽然道。

    罗阿惮宁猛地扭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中年人想了想,他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份合盘脱出。但在这个刹那,他又觉得,不妨稍微等一等。于是他站直身体行了个礼:“我姓伏,琅琊东武人。原为许都小吏,随军至此,几乎死在乱军之中。这位……这位罗将军若不熟悉曹军将校的甲胄服饰规格,我倒十足可以效力。只求将军饶我性命。”

    几个士卒都哄笑:“你这厮,看起来不像是能杀人的,我们要你性命做什么?”

    罗阿惮宁点了点头。他仔细看看这中年人,见他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样子,于是也有了个新想法:“这位伏先生,你愿意去交州么?”

    “什么?”

    “这场仗打完,我要去娶合浦郡右贼曹掾史的女儿,但是身边缺个读书人操办。你愿意跟着我去交州么?我在交州有个庄园,还有很多地,你可以帮我的忙。”

    那中年人的身体晃了晃,大概是觉得这建议过于突兀。

    “怎么样?”罗阿惮宁问道:“你识字的吧?你还可以教我识字,嗯,还有写字。我以后要做汉家的将军,不会认字写字,肯定不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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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