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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邓塞(下)

    没过多久,邓塞方向的杀声轰然而起。

    张郃悚然一惊。

    关羽竟然真就发起强攻!他只用千人,就强攻邓塞!

    隔着十余里,战斗厮杀的声音依然震天大响,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宛如闷雷滚滚。便是在樊城的城头,张郃犹能感到地面在震动,感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腾腾杀气。

    张郃眯着眼睛,凝神静听,竭力分辨战场上的局势。

    沙场上的鼓角声,不同的节奏、高下,代表了不同的意义,对张郃这样的老行伍来说,听声判断战局是基本功。他一边听,一边喃喃地道:“这是在攻上寨?攻势似乎很猛啊!……攻了半晌,又转向了下寨?不对,这是再度转回去了?”

    他双眉紧皱,转而问左右将校:“关羽在玩什么把戏?”

    众将讷讷不能答。

    张郃侧耳再听,没过片刻,好像荆州军第二次转回了下寨?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关羽这么做,不怕自家将士疲劳么?

    他想了又想,只觉得茫然。愈是茫然,愈觉得邓塞那边必有蹊跷。他跃上城台高处眺望,可天色愈来愈黯淡了,邓塞方向,已经只能看到营寨和山体的隐约剪影。

    张郃咬了咬牙。他心知,这种莫明其妙的局面才最是危险,自家身在樊城,却绝不容邓塞那边动摇。

    他再看部下,只见诸人都仰脸看他。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做出了决定:“我带千人,往邓塞方向支援!”

    千名精锐早就准备完毕,张郃一声令下,立即出城。

    出城不过两里,张郃忽然听得邓塞方向的杀声又有变动,忽然间同时爆发出了惊呼和欢呼之响,而惊呼之声愈来愈松散,欢呼之响愈来愈高亢,直入凌云!

    “不好!不好!”张郃连声叫苦,待催军急进时,先前派出去的方校尉,飞马回来。

    张郃令他近前:“邓塞那边怎么样?”

    方校尉面无人色,双股颤抖:“将军,邓塞丢了!”

    “怎么丢的??”

    “那关羽亲领甲兵,大张旗鼓,先往上寨急攻猛打,杀百余人。上寨将士正竭力抵御,他又转往下寨,再度狠杀一通,待到下寨董衡将军调兵支援,他忽然抽身,又往上寨去了。”

    “这是什么古怪打法?”张郃怒问。

    “关羽这么往来冲杀了两回。于是上寨受袭时,下寨便趁机修补营垒、整理尸首、搬运伤兵;下寨受袭时,上寨也同样抓紧时间休整……”

    方校尉说到这里,张郃立即失声道:“岂能如此被动?”

    话一出口,他又明白,这两寨将士面对着关羽,哪里还有胆量主动出击?一寨被攻,另一寨并不敢动并出外掩护,所谓的掎角之势,根本就是个笑话。话说回来,邓塞遭关羽进攻,身在樊城的自己,又有什么积极主动可言呢?

    “你继续说。”张郃道。

    方校尉道:“关羽第三回攻打上寨之后,依旧折往下寨。可这一回,他们是假作退走之状,离开上寨二百余步,忽然返身杀回。此时他们的攻势猛烈许多,而荆州军队列中的强弓劲弩也同时施放,威力胜于此前数倍!”

    张郃冷着脸:“当决死战的关头,董超却忙着收拾营寨。”

    方校尉涩声道:“没错,董超将军正在寨墙边指挥修复鹿角,完全猝不及防……他当场就被射死了。关羽部下的铁甲将士们持利斧、大锤斫营而入,势若摧枯拉朽,上寨的守军在半刻之内就彻底崩溃,败兵争先恐后地翻越寨墙,往下寨方向奔逃。关羽所部居高临下地衔尾追杀,跟着败兵们涌入下寨,然后……”

    张郃摆了摆手,让方校尉不必再说。

    他的左右亲兵们面色都很沉重,有人忍不住握紧腰刀,却不知接着该怎么办才好。

    张郃默然片刻,简短地命令道:“收兵,回城。”

    一行人前队变后退,翻翻滚滚退回了城里。

    待到各部重新回到各段城墙据守,张郃站在登城步道上,轻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关羽先取邓塞,算是看得起我张儁乂了。”

    左右将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郃转而对身边军吏道:“再派使者,依旧一人三马,火急往北,报说关羽兵锋极锐,已取邓塞。”

    “是。”

    张郃往城上走了两步,又止步唤军吏回来:“邓塞既然易手,往北面去的高地便被阻断了。给使者安排轻舟,让他们从城西出发,越过湖沼绕行……赶紧去办。”

    “是。”

    待到军吏去了,张郃又招手唤副将近前:“天色已经晚了,关羽所部就算是铁人,也没有体力大举行动,再攻樊城。但是,你晚上巡城不能放松,各部都须谨慎防备,小心他们夜袭滋扰。”

    副将领命。

    张郃思忖半晌,对自家扈从首领道:“点起两百名精锐甲士,做好准备。晚上若荆州军来袭,倒也罢了。若他们不来……”

    他对着扈从首领说话,却有好几名将校皆问:“他们不来又如何?”

    张郃嘿嘿一笑:“荆州军充其量三万人,一路攻杀到襄阳,再破襄阳、邓塞,难道他们真是铁人?无非因为关羽擅于激励罢了。若他们今晚不来袭扰,就证明荆州军的疲惫还要胜于我军。那么,明日凌晨,我领扈从们沿往邓塞方向杀一通,向关羽打个招呼!”

    “这……”扈从首领稍稍犹豫。

    “怎么?你犹豫什么?”

    扈从首领咬了咬牙:“那关羽勇冠三军,号称熊虎。将军以轻兵奇袭,若有什么万一……”

    张郃又轻笑两声:“你不懂!”

    扈从首领稍稍愕然。张郃转向其余将校:“你们懂么?”

    将校们纷纷摇头。

    张郃解释道:“魏王亲领大军,早就启程南下,就算没有我们告急,明日内,于禁将军、朱灵将军等部也该进抵樊城。所以关羽虽然凶猛,并无法撼动大局。只是,魏王日后难免问起,襄阳、邓塞等地失守,你张郃和你的部下们做了什么?诸位怎么回答?”

    想要魏王的用法之严,将校们无不露出紧张神色。

    张郃环视众人,缓缓道:“所以,我们总得有些战果,对么?明日好歹取几个敌人将校首级回来,才好向魏王交待!”

    将校们恍然大悟,连声称是。

    张郃毕竟也是战阵老手,论及在沙场上的进退攻守,纵无特别出色的胜绩,却殊不逊色于人。尽管襄阳、邓塞先后易手,关羽的声势骇人,但张郃稍稍慌乱以后,便恢复镇定,分派人手时轻重缓急分明,且攻守皆有预备。

    他又知道,将士们对关羽的畏惧产生慌乱,才是最麻烦的事。于是又藉着这段话,告诉将士们援军须臾便至,而己方犹有反击的胆量。

    将士们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激励。

    战场形势如何,众人心中自有盘算。这时候张郃若口口声声说什么钱财、官爵的厚赏,只会让将士们觉得主将色厉内苒,举措失当,进而确认局势必定危急。

    眼下张郃斗志依然,镇定也依然,甚至还能谋划着如何应付魏王日后的追责,将士们忽然间就放松了许多。

    入夜。

    张郃先后派出的信使纵骑狂奔。

    因为夜间难辨地形,前后三批信使,共计九人二十七匹骏马,倒有半数以上没于泛滥河水和没顶沼泽之中,再也没了下落。但剩下的人,都陆续撞上了兼程南下的于禁、朱灵二将所部。

    二将的部下接到信使,不敢耽搁,立即领他们来见主将。

    于禁正在一艘舟船上瞌睡,听闻有襄樊军报,他翻身坐起,沉声让信使入来。待到知晓襄阳失守,关羽领兵渡过汉水北上,他脸色依旧如铁:“你们都去前舱,等候军议。另外,立即请朱灵将军来。”

    待到部属们退出去,于禁才起身披挂戎服、刀剑。他的动作依然沉稳,可床边的铜镜上,却映照出他额头青筋暴起,就连双手都微微发抖。

    当他迈步到前舱,第一句话便是:“军情十万火急,岂能耽搁?还不加派人手,赶紧通报魏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赶到

    与此同时,朱灵连连摇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他严厉地扫视着信使,厉声问道:“邓塞乃是坚固营垒,又得地势之利,守兵的数量也不少,可董超、董衡两个,就坐视着关羽在两寨之间来回转战?但有一人敢于领兵挟击,何至于如此?他们两人,都傻了吗?”

    信使们只是张郃的扈从罢了,如何回答朱灵的问话?

    他们只能面面相觑。

    于是朱灵愈发恼怒地连连挥手,因为动作太大,整艘军船都微微晃动了。

    于禁正在舱门处,追着正在准备快马、快船的小校吩咐,船身一晃,他几乎摔倒。他扶着舱门入来,摆了摆手,让张郃派出的几名信使退出去。

    这几名信使从樊城周边的泥洼挣扎出来,都已经疲惫至极了。他们得稍稍休息下,接下去还要启辰面见魏王,没必要留在这里,回答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他们如释重负地行礼,鱼贯出去。

    于禁追出舱外,又叫了军法官来:“襄樊的战况,不得外传。营中有妄言者斩。”

    待到军法官领命,于禁才折返回来。

    通过吩咐这些琐碎小事,他的心情渐渐平复,面容依然刚毅,眼神也不见动摇。

    见朱灵默然无语,于禁沉声道:“关羽三日便破襄阳,威势若神,天下皆当震动。如董超、董衡之流寻常之将,不敢与之抗衡,也是理所应当。其实莫说董超、董衡了,张儁乂身在樊城,不也一样不敢出兵挟击?这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关羽!”

    朱灵叹了一声。

    于禁说的道理,他怎会不知?当年袁曹在延津、白马一带交战的时候,朱灵随在曹公身边,而于禁则领兵两千,据守延津。他们都深知袁绍的兵势多么雄强,都做好了决死战的准备。

    唯独关羽竟能纵骑突入,于万军阵中刺袁军大将颜良于马下,斩其首还。袁军的气势由是大衰,遂解白马之围。

    当时亲眼目睹此景的张辽、徐晃,都惊骇万分,从此以兄事关羽,恭敬异常。于禁和朱灵倒没有目睹,但他两人都明白,这样的事,他们做不到。哪怕十个于禁、朱灵捆在一起,拿四十个手脚一齐用力,还是做不到。

    此刻襄樊情形也是一样。

    己方有兵,有坚城,有宿将,那又如何?有些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天生就能干出让人无法想象的大事。这样的人,除非以同样深通兵法的统帅与之对抗,寻常人物再怎样作周密的计划,再怎样调度雄厚的兵力,终究难以匹敌。

    朱灵原本不至于这么气沮。此前,他甚至考虑过,自己领雄兵南下,与张郃、乐进、满宠等人会师于襄阳城下,一举打败关羽的可能。

    但现在,他哪里还能想?哪里还敢想?

    襄阳城都丢了!乐进、满宠生死不知,张郃坐困樊城!前前后后加起来,己方大军的损失已经超过了五万,甚至更多!

    关羽现在已经渡过汉水。他很可能还不满足,还想继续扩张战果!

    这时候,朱灵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朱灵忽然又觉得有点轻松。

    毕竟眼下这支大军的主将不是自己,而是于禁了。该怎么办,这是于禁去头痛的事。

    “文则,我们怎么办?”朱灵慢吞吞地问道。

    这句问话里的挑衅意味,于禁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但他决定无视。

    “我以为,当择选精锐,立即南下,尽快赶到鄾城和邓城两地,声援樊城。”于禁沉稳地道:“关羽的荆州军兵力不足,在稳固襄阳之前,不可能在北方大举作战。我们只要稳健用兵,先为己之不可胜,等魏王亲至,必有后继的策略。”

    鄾城在樊城正北偏西十余里处,此地是春秋时鄾国的国都,及至汉时,犹为商业繁茂的重镇,在南阳郡仅次于宛城。如今虽然荒废,但城池遗迹尚存,足以为大军依托。

    而邓城在鄾城北面八里,这是上古时邓国的国都所在。邓国的国祚绵延,足有一千余载,邓城则始终为荆州的大城。当年曹公曾与张绣在此地作战,后来入荆州时,又在这里开挖河道运粮。

    若于禁领兵占据鄾城和邓城两地,则能与张郃的樊城彼此呼应,维系住汉水北岸的局面。

    “文则打算带多少人去?”

    “我立即点兵,择两万人,凌晨出发。烦劳文博为我压阵,如何?”

    朱灵默然半晌,颔首道:“好。”

    朱灵素来不喜欢于禁。因为于禁的用兵,从来都是如此。他的任何安排,总是一板一眼,看似周密无差,像是当时最正确的做法,从任何角度看,都无懈可击。

    可了真正厮杀的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很可能也是最平庸的做法。朱灵可以料定,于禁带这两万人抵达鄾城和邓城以后,一定不会与关羽野战,所以对眼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实际的益处。

    他哼哼冷笑了一声,待要再说什么。

    于禁沉声道:“文博,魏王一定很快赶到,我们能做的,便只有这些!”

    朱灵一愣,顿时明白了于禁的意思。

    没错,于禁的做法只是一板一眼的应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魏王也快要赶到战场了,难道于禁还能抢在魏王之前击败关羽?

    接下去的战斗,能拿主意的,只能是魏王本人。曹氏政权中能与关羽对抗的统帅,本来也只有魏王本人。

    是魏王决意兴起了荆襄的战事;也是魏王口口声声说要重创荆州军和交州军,斩断汉中王的手臂。然而现在看来,整个荆州战事,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不顺利的气息。而魏王的重重谋划,只让自家数以万计的将士先喂了鱼鳖,并没有发挥出预料的作用。

    一定要说的话,己方大概只有两天前阵斩交州大将贺松,继而迫退交州军的一系列作战,可以稍稍称道。问题是,既然关羽夺取了襄阳,交州军就算狼狈,那也十分划得来了!

    这样的军事局势下,己方再谈什么登基践祚,简直是笑话。

    好在关羽的北上,反而给魏王提供了扭转乾坤的机会。

    如果朱灵与关羽易身而处,他一定不会渡过汉水。皆因拿下襄阳城,就已经是震动天下的大胜,根本无需再谋进展。关羽偏偏到了樊城,意图更进一步。

    朱灵确信,魏王知道了襄阳易手、关羽北上的消息后,一定会全力催兵南下。

    只要魏王能当面与关羽作战,并用泰山压顶之势击败之,那一切的损失都值得,一切的失败都可以挽回。只要能够击败关羽,己方再度席卷荆襄,也只在翻掌之间了。

    朱灵待要再说什么,中军官在外面禀道:“于将军,朱将军,各部将校皆至。”

    于禁十分威严地起身向外,朱灵落后半步跟上。

    淯水两岸仍旧是大片泥泞,难以通行。只有少量较干燥的土堤、土岗能搭建中军大帐。从于禁的座舟往大帐去的路上,士卒们有数十道尺许宽木板临时搭建步道,用来跨过连绵的泥沼和水泽。

    两名顶盔掼甲的大将踏在木板上,木板顿时吃重,晃晃悠悠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距离于禁的座舟约莫两里许,淯水东岸的一片芦苇荡里,两名交州军的探子把半个身体浸泡在污泥中,用湿布裹着头,藉以抵御毒虫蚊蝇的侵袭。

    环境十分恶劣,但两人都很困了。虽然竭力打起精神,眼皮却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合拢,要费老大的决心才能张开。

    这时候两人忽然注意到,曹军的营地开始喧闹起来。他们看见一支支火把被点起,许多人影在火光中往来奔走,听见号令声、马匹嘶鸣声、车辆轮毂碾过地面的沉闷声此起彼伏。

    两名探子顿时精神起来:“曹军果然加快动作了!”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拒柳

    在这个夜里,襄阳易手、关羽北上的消息被信使传到各处。

    被这个消息震惊到失措的,不止于禁、朱灵所部,也包括鹿门山的曹休所部、万山上游的曹真所部。最终诸多方面又齐齐派遣得力人手,继续连夜传报,将这个可怕的消息递往从北而来的魏王本军。

    在南起樊城、北至宛城的广阔区域中,无数曹军信使策马乘舟,藉着黯淡的月色东奔西走,艰难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沼泽和湿地之间。有些人走着走着,便迷了路,被沼泽或野兽吞噬。

    与此同时,也同样有交州军的探子、信使在奔忙。所幸他们并不用传递什么复杂的信息,所以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两声口哨,一两声模仿的鸟鸣或犬吠,甚至一两支尖锐的鸣镝,就足够让后继接应的同伴们了解信息,并将之继续向后传递了。

    雷远所部,今晚停留在淯水东岸的一处港汊中,这里距离曹军稍远,将士们得以略微喘息,而负责收集各处军情的马忠整晚都没有睡。

    过去数日,己军各部分散而与曹军犬牙交错,马忠虽是文官,也要做好持剑作战的准备。所以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稍稍眯眼,随时要起身应对突发情况。

    何况这一晚上,随着各路侦骑一队队地回来禀报,各处的消息一点点的汇总,马忠的精神愈来愈振奋,直到次日上午,也全无睡意。只是两个眼窝深陷、通红的眼里满是血丝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吓人。

    他再次看了看眼前一叠军报,将各方的消息重新确认一遍,互相比照过,最后起身。

    因为在冰凉的地面坐得久了,两腿冷得简直僵硬。他踉跄了两步,慌忙扶着一株老树,用力蹬踏地面,使腿脚血脉通畅些。

    这时候,交州军的将士们已经做好了拔营的准备。见到马忠起身,便有人来帮助他收拾营帐,又有将士背负弓刀,从容不迫地清点箭矢、粮秣的数量。

    这些将士们都是久经戎马的沙场老手。哪怕前几天战斗激烈的时候,他们也能面带笑容,彼此扯几句荤话,开些玩笑,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但此时,虽然军情尚未公布,但数十年积累的经验告诉将士们,有真正的大事发生了。于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行动之间,便自然有森然杀气腾腾而起,连带着营地中的话语声也少了很多

    马忠将军报收拢起来,双手捧着记录汇总信息的版牍,去寻雷远。

    雷远接过版牍,一目十行看完,目光停留在最后几句。

    “也就是说,我们遣出的各处哨探,全都已经发回消息了?确认曹军各部主力皆动,加速南下?”

    “于禁所部昨晚点兵,凌晨时有两万人先动。朱灵所部后继也加速行军。新野方向,南阳太守田豫所部昨日出城,也是凌晨时分加急行军。另外,曹操的本营今天凌晨喧闹一阵,随即有两万余步骑立即出动,他们一个时辰前越过了新野,正水陆并进,急速南下。”

    “他们的行动路线呢?”

    “于禁所部沿着西岸行进,大概是要去鄾城和邓城。”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雷远颔首:“朱灵所部如何?”

    “紧贴着淯水,水陆并进。”

    “曹操的本部呢?怎么个走法?”

    “尚未探明。不过,快了,下一批的哨探,最晚午时必会返回。”

    雷远默然片刻,马忠也不言语。

    过了会儿,雷远道:“再加派人手,全力侦察!各处明暗哨,配备三倍的人手,每个时辰一报!”

    “是。”

    雷远昨晚也同样没有睡好,这时候眼睛十分干涩。他揉了揉眼眶,往高处走了几步,向淯水对面眺望。

    淯水西面的地势,比东面更低些。所以东岸各处大致开始恢复干燥的时候,西面满溢的河水仍未退去,雷远视线范围内,一处处湖沼星罗棋布,连绵的芦苇、蓬篙、林木都没在水中,随水势摇晃着。随着水面波动,植物的倒影反复聚拢碎散。

    昨晚收集到的信息,就如同这水面倒影一般散碎。不过,大体上的情形,雷远已经了解了。

    关羽果然夺取了襄阳,然后又依照雷远的建议,悍然渡过汉水,威胁樊城。

    若襄樊同时易手,则曹军在荆州北部再也无险可守。今后曹刘两军的战场就要摆在宛城周边乃至昆阳、叶县,就连处在中原腹地的许都也不安全了。这对曹氏政权来说,是太可怕的场景,由此一来,曹军诸将果然惊恐万分,立即调兵遣将,十万火急南下抵敌。

    可惜此刻两军距离远了些,雷远和马忠都不知道,究竟关羽是怎样攻取了襄阳,又是如何威胁樊城的。无论如何,这位当代首屈一指的名将,全力以赴地证明了他天下无双的胆略,证明了他无愧于万人敌之称。

    而接下去的战斗,关羽也一定会按照此前的计划执行下去。他必定会在樊城周边放手厮杀,利用洪水尚未退去、曹军大队难以展开的时间段,力争夺取邓塞、樊城乃至鄾城、邓城等要塞,将战线继续向北推,使得整个淯水西岸的湖泽地带,全都成为激烈的战场。

    “关君侯着实厉害。”雷远赞了一声。

    而马忠忍不住道:“此时曹军各部火急赶去,等若关君侯要以一身之力,镇压整个荆襄,再与曹军主力抗衡。将军,能将关君侯逼迫到这个地步,你也实在厉害。”

    雷远微微颔首:“关君侯如此厚意,我们必然有所回报……绝不会让他的辛苦白费。”

    关羽原本的目的,只是襄阳。而雷远提出了更加行险的建议,逼使关羽全力一搏;也正是为了掩护雷远的行动,关羽才在夺取襄阳之后渡过汉水,硬生生将自己置于魏王乃至曹营大军的正对面,承担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战场上的压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有巨大的压力,到了雷远的肩上。

    关羽将能做的全都做了,荆州军冒了风险,竭尽了全力,并且还将继续竭尽全力地背水而对曹军的坚城和主力。那么,雷远该做什么呢?他能否实现他的承诺,而不辜负关羽的冒险和付出?

    雷远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战局发展的每一步,都如预料,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以眼下的局势,关羽夺取襄阳之后,威势必然震动天下,曹氏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在于正面击败关羽,所以曹军一定全力南下。

    这时候,站在曹军的角度来看:淯水西面洪水未褪,而关羽又在横冲直撞地厮杀,这一处颇难容纳大军行军、驻扎。所以除了与关羽缠斗的部队以外,后继的兵力自然而然地就会沿着较干燥的淯水东岸行进。

    这样,曹军主力便可以与鹿门山的曹休联系上,形成对关羽三面挟击之势。而洪水退后遍地泥泞,大军扎营不便。曹军主力身在东岸,又可以依托原本布设在淯水各处支流的营地驻扎。

    这都是用兵的常理,而雷远正要他们这样做。

    这时他不再和马忠说什么,转而俯首凝视着摆在面前的舆图。

    舆图很大,也很精致。上边山川、城池、道路、河流无不齐备,还有不同的颜色标注,显然是雷远常用的舆图。这样的舆图十分珍贵,堪为军中之宝,但此时,舆图上的某一处,被人用笔划粗暴地反复涂抹,画了许许多多的标识,写了许多字。因为写划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片巨大的墨渍,将舆图上某一处整个覆盖了。

    如果仔细分辨,可见墨渍之下有一个小点,小点下方有三个小字:拒柳堰。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计划

    雷远专注地凝视着舆图,将自己的计划最后再推演一遍。

    他想象着曹军不断南下,与关羽所部在汉水北岸恶战的情形。他仿佛能看到,敌我双方的将士彼此纠缠进退,他们发出惊动天地的喊杀声,几乎能化为实质,而使风云变色。

    荆州、交州两军联兵作战,各自迎敌的局面,在关羽夺取襄阳之后,就被打破了。此刻曹军眼里,交州军只是一支被打得零散奔走,徒有滋扰之能的偏师而已,大敌只有关羽的荆州军,而曹军一切的布置,都只会针对着关羽。

    前世雷远并不喜欢历史,所以他从没有关注过,在另一段历史上,关羽在江陵易手之后,为什么会败得那样干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天下,再到江东背盟。这两个节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毫无印象。

    所以他来到此世以后,最关注的,无非是提防江东人和预备建安二十四年的这场洪水。

    在襄樊战事前,关羽和雷远领着僚属们反复斟酌作战计划。过程中,雷远如同当年敦促提防江东那般,不厌其烦地唠叨,提醒各部务必要做好应对秋季霖雨乃至汉水暴涨的准备。

    现在,曹军已经遭到洪水的惨烈打击。

    到现在为止,雷远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曹军将士在洪水中化为鱼鳖,或许一万,两万,或许更多?他这几日在淯水以东转战,每天都会看到埋在泥泞中被淹死的曹军尸体,随着洪水退去,这些尸体越来越多地露出水面,开始腐烂。哪怕雷远已经被战争锤炼到心如铁石,也常常为此感到惊悚。

    曹军在襄樊周边的力量,被这场洪水削弱到了最低点,而荆州、交州两军几乎毫毛未损。他们在洪水后的迅猛进攻,给曹军造成了倍于洪水的损失,并攻取了襄阳。

    哪怕是另一段历史上的关羽,也不可能达成更大的战果了。

    问题是,仅仅如此还不够。

    雷远对来到此世以后,对另一段历史上的襄樊之战作出过许多猜测。然而,直到雷远自己亲身参与这场大战,他才真正接触到了两支大军在襄阳周边一次次的试探、争夺、冲击、应对;由此他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的事实:

    单纯的一场洪水,并不能决定两支大军全力一搏的胜负。

    对曹军来说,这场洪水造成的损失固然沉痛,却并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数以万计的将士折损了,但是曹氏背倚中原,依托过去数年里建立的庞大兵户体系,他们有足够的后继力量可以投入。在此关键时刻,曹氏的官员们想必也不会吝于压榨百姓们,挤压出足以支撑大军的粮秣物资。

    何况,聚集在宛城和新野的魏王本部并未经受洪水,而曹真、曹休等将也仍有余力。襄、樊危急,使他们全力以赴地向南进军,力图扳回局面。

    襄阳城丢了,可樊城尚在,樊城以北的诸多军事据点尚在,配合着曹军的巨大兵力,这些据点仍足以控制襄樊战场的广大区域,并使曹军能够持续向关羽施压。

    在另一段历史上,荆州军的力量也是在洪水之后达到了顶峰。然而荆州军再怎么精锐,关羽再怎么善战,终究不可能以一州的力量对抗大半个天下。现在雷远可以断定,这个脆弱的顶峰,一定是被曹氏不断投入的巨大力量逐次压倒的。

    更重要的是,洪水虽不能决定胜负,但洪水的影响却深深地改变了之后的战局。

    在洪水逐渐退去的过程中,荆襄周边一度连绵水域被高地分割,水面愈来愈浅,所以水军难以发挥作用;而持续存在的大片泥泞和水泊,又限制了大军的机动,使得两军对战时兵力较弱的一方,难以大范围地进退周旋,避实击虚。

    最终,关羽的荆州军受益于水,也受困于水。当江东背盟的时候,关羽面对曹军已经捉襟见肘,没有任何办法来应付。

    雷远相信,自己的推测一定很接近那一段历史的真实。

    因为此时他面对的,也正是这样的情况。

    曹军汹涌而来,兵力铺天盖地,难以计数。魏王亲自领兵,曹氏政权赖以威震中原河北的诸多宿将几乎尽数随行。

    如果坐视其各部就位,则曹军在襄樊周边,将拥有左将军于禁、右将军张郃、后将军朱灵这三名曹军的中坚宿将;而襄樊以东有曹休,以西有曹真;正北面更有魏王带着曹彰、许褚等无数猛将择人而噬。

    关羽不可能在控制襄阳局面的同时对抗这样的庞大力量。哪怕他是万人敌,也做不到。所以按照计划,负责阻击曹军、掩护并支持襄樊战事的,应该是雷远的交州军。

    交州军的行动一点也不顺利。因为水势的影响,雷远未能及时集中兵力。数日前交州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贺松战死,所部完全被歼灭。

    贺松的战死,证明了曹军的力量,也证明了他们的决心。由此雷远认识到了大水的作用有限,也认识到了,交州军如果要阻截曹军主力,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如果承担这个任务的是关羽、张飞或者赵云,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忠臣,他们永无动摇地支持着汉中王,并且愿意为汉中王的事业付出一切。

    但雷远犹豫了。

    随着贺松的战死,当年庐江雷氏倚之横行淮南的有力军将几乎凋零殆尽。这不仅给雷远带来不小的触动,也震动了交州的武人们。

    毕竟世异时移了,交州将士们已非当年穷途末路、毫不惜命的淮南匪寇。如今他们不仅是武人,也是在汉中王麾下获得巨大利益的人,是政权中的核心阶层。他们愿意追随雷远攫取胜利,但却不会愿意虚掷性命于某一场消耗战。

    有雷远亲自在阵前身先士卒的时候,因为受他的激励、或者军法的威压,将士们仍然能够坚持作战。可终究人心不是铁石,他们迟早会恐惧、会动摇,而一旦恐惧和动摇,战斗就会更加艰难。

    这就代表了,雷远必定要将过去数年来积攒的家底完完整整地投入到某一处血肉磨盘中去,拿所有人的性命不间断地投入,才能为大战的胜利争取到机会。

    最终雷远接纳了邓范的建议,临时改变了计划。

    雷远并不害怕承担损失,但希望己方的损失应该能唤来更大的胜利。

    他觉得,直面曹军主力的重任,还是应该交由关羽来承担。交州军腾出手来,便可以承担另外一些同样艰难,却意义更重大的任务。

    这个改变过于突兀了,以至于雷远没敢派马忠去通报,而是换了李贞。

    马忠出面,未免太公事公办了。以关羽的骄矜性子,不知道为干出什么来。反倒是李贞去比较好些。李贞是雷远的半个家眷,过去几年里,他经常代表雷远登门拜见关羽、关平父子。再怎么恼怒,关羽也不至于砍了李贞的脑袋来发泄不满。

    而雷远确信,只要关羽能够耐下性子,听一听新的计划,他就会遏制住恼怒情绪,他一定会按照新的计划行事。

    只要关羽渡河向北,曹军各部会像是见到猎物的猛兽那样争先恐后地扑过去。他们所有人,眼中只剩下关羽,一切的军事布置,也都只为了击溃关羽。

    而在地势仍受洪水影响的环境下,曹军的布置并不能随心所欲。邓范向雷远提交了极完整的军报,详细分析了地势、道路、物资供给等多方面的因素,他向雷远保证了,最适合安置曹军本部的地点,就在拒柳堰。

    而这一处营地,始终处在邓范的掌控之下。

    一旦曹军本部进驻,雷远会在适当的时机进攻此地,与邓范里应外合,一举斩下魏王的首级。

    这个新的计划万分危险,走差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但是若两军配合得当,却能使整场荆襄战事的胜利果实从襄阳、樊城这两处城池,转化为曹操的邺城精锐,转化为曹操本人!

    且不谈最终能否实现,身为武人能够树立起这样的目标,带来的振奋之感已经仿佛电流涌过。这电流一次次地通过雷远的躯体,让他简直要颤悚起来,恨不得狂呼乱吼来发泄一番。

    雷远竭力控制住外露的情绪,平静地对马忠道:“传令各部,不必再与曹军纠缠了,各部向东南方向后退,三日之内,在鸡鸣山集中。另外,通知马岱所部骑队做好一切准备。”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挫动

    雷远的军令随着鸣镝或各种口哨声,传递在从湖阳到蔡阳的广大区域中,军令所到之处,交州军各部都停止了滋扰曹军,开始主动后退。

    大战进行到此时此刻,真正已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该做的铺垫已经做到极尽,不必再额外多做任何事。接下去那最后一步,会不会如雷远的预期,难免要靠一点运气。

    三天之后,各部重新聚集,按照雷远的要求潜藏声息,等待机会。

    他们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天。

    十天里,曹军主力仿佛浪潮般一**地向南覆压。

    于禁、朱灵二将所部最先抵达。他们以鄾城和邓城为根据地,不断调兵遣将,越过水泽地带,摆出威逼邓塞的架势。

    关羽立即亲自领兵出击,试图野战破敌,但于禁所部始终不与关羽本部纠缠,只是保持距离,保持威胁。这一来,关羽对樊城的攻势反而无法展开,战局忽然间就进入了相持状态。

    关羽所部既然拿不下樊城,便按兵不动,以主力在邓塞修筑营垒,而用小股部队展开猛烈的突袭,与于禁等人的兵将对抗。两日之内,双方鏖战十数场,各自都有折损。

    这样过了两日,魏王统领的邺城大军压到,邓塞周边的局面愈发紧张。

    此时平静已久的鹿门山方向,曹休派出一支军队渡过瀴水,进而直抵淯水水口,与对面的邓塞对峙起来。

    淯水水口正对着鱼梁洲,直接控制着从汉水下游通往邓塞的水上通道。虽然因为襄阳已经易手,淯水水口的军事意义已经下降了不少,但只要曹休所部控制水口,邓塞之兵的迂回余地就遭到猛烈压缩,东西两面都被曹军堵在了鼻子底下。

    在曹休所部行动的同时,魏王连发王命,几次催动兵将,沿着淯水堤坝方向往邓塞发起猛烈进攻。而关羽身在局促的邓塞,则依托水军优势不断增兵,并日夜不停地扩建邓塞营地,形成了以营垒为中心,外设连环长围,再有十重鹿角的坚固守御。

    如果从高处俯瞰,曹军无穷无尽的兵力几乎占据了汉水以北每一处露出水面的高地。在一处处高地上,连绵旌旗遮天蔽日;甲胄和武器的精光闪耀,几欲冲破阴云。

    千万人的杀气凝结,仿佛身长数十里的巨龙蜿蜒盘旋,而区区一个邓塞,就如同巨龙把玩的宝珠。

    宝珠固然坚硬,终究难敌巨龙的利爪。

    五日以后,邓塞外沿的长围,围头先破。据守此地的裨将吴砀当即战死,曾夏竭力搏杀到最后,所部千余人仅剩下三百余人成功摆脱曹军追击,进入后一道长围的掩护,再看这三百余人,几乎个个带伤,大半数都失去了战斗力。

    围头被打破的次日下午,曹军再度发起猛攻。他们想要顺着长围的方向,从两翼切入,进而直接攻打淯水畔的邓塞下寨。

    此时曹军阵中数百面大鼓隆隆吹响,全数披挂铁甲的精锐部队如涌浪般一**地逼近,他们高举的旗帜随风飘扬,仿佛云海飘扬。

    站在邓塞高处眺望,仿佛翻腾起伏的雨云挟裹风雷而来,将要掀起狂风暴雨。而他们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又似是雨云中酝酿着惊雷,将要劈杀一切敢于正面迎击的敌人。

    待到他们涌入长围缺口,双方立时展开血战。不断涌出的鲜血泥泞了地面,断戈、残刀高高崩飞空中,守军诸将视线所及之处,只见尸体渐渐积累在地面,而守军的阵线不断挫动。

    “君侯,曹军攻势猛烈,我们如何应对?”诸将目睹此景,无不变色。

    关羽沉声道:“敌军兵多,若任凭他们沿长围包抄,邓塞必定动摇。须得以精兵猛士出战,将之狠狠逐退!”

    这等狭小区域中硬扛强敌,最是危险不过。纵有过人勇力,也难保全身而退。

    然而关羽话音一落,周仓出列:“君侯,我愿出战!”

    手臂折断的曾夏也喊:“君侯,我愿出战!”

    随即史郃、士仁等将全都咬牙发狠:“君侯,我等皆愿出战。”

    关羽哈哈一笑,探手握住腰悬长刀的刀柄,拔刀在手。

    这把刀的刀柄、刀环皆由精铁所制,附有嵌金卷云纹路,间有羽饰;而精钢辟炼的刀身色泽黑沉黯淡,愈发显得刀身两侧的错金流云纹精光四射,夺人心魄。

    这刀较之寻常武将所用的缳首刀要足足长出一尺有余,重了四五倍不止。寻常人双手也使不利落,关羽单手握持,却仿佛轻如羽毛一般。

    关羽将长刀轻轻一摆:“这种恶战,尔等当先对敌,便如送死无异。非得关某亲自陷阵,给曹军当头痛击才可!周仓,你领本部刀盾手,随我出战!”

    身为重将,岂能轻动?一众裨将无不大惊。可他们眼中只见关羽神威骇人,竟不敢出言阻止。

    须臾间,关羽亲自杀出。

    在密集的箭矢掩护下,关羽横扫战场,沿着长围一路前冲。虽是步行出战,其猛烈的势头却一如纵骑突破。

    沿途他连续冲散了曹军六名偏僻将校所领的甲士队伍,先后有许多名身着精良甲胄,身后有军旗标识身份的曹军勇士手持武器,蜂拥而来阻截,却无一不瞬间就被斩杀于地,没人能阻碍关羽半步。

    关羽如此神勇,激得他身后的刀盾手们血气贲张。他们齐声高喊,震耳欲聋,随着高喊,将士们不顾生死地猛烈冲撞曹军阵型,将他们一道道的防御撕开、碾碎,势若摧枯拉朽。

    这样一直冲杀,身后被关羽所部杀倒的人马倒伏一片。当关羽站到围头围头长垣破损之处时,原本长围中仿佛沸腾的厮杀就到了结束的时候,而长围以外意图跟进的曹军甲士尽数骇然,无敢前者。

    关羽目光如电,扫视眼前曹军。身前数百步的战场忽然一静。

    关羽冷哼一声,从容折返。

    当日曹军气沮,竟不敢再攻。

    回到寨中,关羽站定,等着扈从们帮忙卸甲。他的厚重甲胄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箭矢,还有数十道刀劈斧凿的痕迹,当扈从解开关羽的肩膀甲胄,顿时惊呼。

    原来有一支箭簇加重的破甲箭刺透了肩甲,深深扎进了关羽上臂,没入数寸。这伤势甚重,鲜血顺着手臂向下流淌,将关羽的右手手掌都染得通红了。

    扈从们连忙唤来医官诊治。

    待到收拾妥当,众人方退,惟有史郃留下。

    他也是汉中王的幽州元从,曾任长沙郡尉,地位较高,这时候壮着胆子道:“君侯,就算此番逼退曹军,毕竟敌人兵力太多,终究此地不能久据。该让水军预备万一了!”

    这其中的意思,是劝关羽作逃走的准备。说完史郃便满头出汗,不知关羽会如何回答。

    关羽却很冷静地颔首:“此地自然不能久据……若被曹军控制长围,邓塞只能坚持两天。不过,适才我亲自冲杀一回,足能稳住军心,还可以多守两天。”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本营

    “那也只有四天!”史郃瞠目道:“君侯,战场上的事情何等微妙,哪有算准时日的道理?何况之后的厮杀只会愈发艰难,难道每次都靠君侯你亲自上阵?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说到这里,史郃忍不住转身,看看营栅下方正在整队的弓弩手们。

    适才史郃便是领着这批弓弩手掩护关羽,一直跟到了围头,将远处蠢蠢欲动的曹军后继兵力击退。荆州军的弓弩极多,有射程远超弓箭的强弩,也有动辄泼洒箭雨的连弩。因为有这优势,才勉强把曹军的弓弩手压了回去,否则关羽的个人勇力哪怕再强十倍,也逃不脱箭矢的密集攒射。

    饶是如此,关羽依然中了一箭。

    这深入臂膀的一箭足以使寻常士卒失去战斗力。关羽带着这样的伤势横绝战场,逼退曹军,可见其体格和坚韧的意志。然而他终究是人,不可能刀枪不入。这样的冲杀一次可行,两次,三次还能可行么?

    两次三次之后,曹军必定有针对性的布置!

    关羽是汉中王的臂膀,是荆州军的灵魂,他若在战场上有什么万一,是何等样的震动?谁能承担这天大的责任?如史郃等辈,便是死一百次,也承担不起!

    何况,就在史郃的眼皮底下,可以看到好几名弓弩手正在默默地拆解弩机,偶尔低声骂几句。平日里保养再怎么完善,可到了战时的复杂环境,愈是威力巨大、结构精密的武器,愈容易损坏。数日苦战下来,史郃所部的强弩只剩下半数,连弩只剩下四成。而专用弩矢的数量少的可怜,若晚间运送补给的船队晚到些,史郃就要跳着脚骂娘。

    明日,后日,战斗一定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艰难。

    可史郃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打这一场。

    当时荆州军起兵北上,为的是对曹操意图篡位作出反应,向天下人展现汉中王的政治态度。一晃眼两军恶斗了这些时日,曹军丢了襄阳,损失巨大,荆州军也疲惫不堪,而交州军更是被迫得化整为零,只能在淯水以东做些形援。

    这样的局势下,曹操就算还有心思登基践祚,脸也已经被关羽打肿了。汉中王与国贼势不两立的态度,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么?

    其实,自从夺取了襄阳,荆州军的将士们便已经满意了。这样的大胜仗结束后的升赏,足以在荆州军中新提拔起数以百计的校尉、司马、屯长、都伯,分配出数百顷的田庄。而诸将也必定各有厚赏,人人升官发财。

    可关羽却一口气冲到了邓塞,仿佛要把整场战役不断延续下去。而他选择的战法,竟是以少量部众直面曹军无穷无尽的大军!

    过去数日里,随关羽北来的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全都死伤惨重。吴砀本人都战死了,曾夏断了手臂,部众完全失去了战斗力,接下去的战斗,史郃、士仁二将必定要承担更重的任务。

    基层的士卒想不了太多,上头有令,继续卖命便是。但如史郃、士仁这样的裨将难免会盘算何以如此。越想越不明白,于是越战斗,越觉得疲惫,越觉得不甘心。

    史郃从外头转回来,鼓足了勇气恳切道:“君侯,咱们拿下了襄阳,仗就已经赢了!要我说,咱们何必……”

    关羽起身,随意地睨了史郃一眼,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

    史郃立即噤口不言。

    关羽沉吟半晌,最后道:“当年咱们转战河北、中原的时候,比这更危险的仗打过不下百十次。这一次又有什么值得多说的?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退下吧!好好休息,预备后继的战事!”

    终究史郃不敢与关羽争辩,他垂下头,躬身施礼,退出堂外。

    沿着山间的步道往下走了半圈,正撞见士仁焦躁地走来走去,来回打着圈。

    士仁字幽州广阳郡人,与史郃一般皆为幽州元从,因为作战勇悍,很早就做到了二千石,宗族子弟皆受优待。但他与关羽却算不得亲密,故而等待在外,让史郃出面劝说。

    这会儿史郃出来,士仁连忙走近:“怎么讲?”

    史郃摇了摇头:“君侯说,他自有道理。”

    士仁愕然,片刻后握了握腰间刀柄,咬牙道:“那我们也惟有死战。”

    古语云:“机事不密则害成。”终究这二将地位不到,关羽不可能向他们透露此战最关键的谋划。而关羽以统领万军的主将身份亲自上阵,也确实有他的道理。

    就在关羽出战的当晚,这个消息便被火急传往后方。

    此时曹操虽然挥军南下,但其本部尚驻在新野以南的安众港。此地是湍水与淯水合流之处,因为湍水流经新野城西的安众古城而得名。早年间魏王与张绣作战,谓荀彧曰:“虏遏我归师,而与吾死地战。”所谓的死地,便是从安众故城到安众港的这片涉为艰阻之所。

    曹操的军船停泊在安众港内,本人则在港外一处塬地设下大帐。

    过去几日船上行军,难免颠簸起伏,令曹操不适,所以他不得不离船登岸,找一处干燥地面早早休息。可真到了傍晚以后,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又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歪坐着养神。

    朦朦胧胧间,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想到了雒阳城极盛时的壮观,也好几次想到自家领兵作战,出生入死的可怕场景。想到许多,其中许多细节,却又记不清楚,毕竟年纪大了,脑力和精力都不如当年。

    就这昏昏沉沉地捱着,天黑了,营地中渐渐安静,只有一队队甲士们巡哨的脚步声,像擂鼓般步步逼近,又慢慢地消失。

    曹操快要睡着了,可身体忽然从围栏滑落。他低声惊呼,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半个身体都悬在榻外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到了,他忽然觉得头颅中忽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举起双手摁压着额角,反复用力,那疼痛好像被压服,冷汗却流淌了一身。

    帐外传来低沉的呼唤,是刘晔的声音:“魏王!魏王!”

    “什么事?”曹操暴躁地问道。

    “前方军报,关羽仍然身在邓塞,而且今日亲自出战,击退了我军进攻!”

    “当真?当真?”曹操猛地坐起:“我军数倍之兵,三面围拢,他竟仍据守不退?”

    “千真万确。”

    曹操猛然掀开帐幕,大步出外。

    “云长素以雄武自矜,看来此番夺取襄阳,更使他愈发骄狂了!嘿嘿,他胆量甚大,胃口更是惊人,却没有想过,自家的力量能否继续支持下去!这正是我军的机会!”

    “魏王是想……”

    “关羽,名将也,非常人可敌。”天空中的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曹操的面庞上,照出他振奋的神情:“立即传令各部整备,四更拔营,继续东下。我当亲提铁骑,去往擒拿此人,以扭转全局!”

    刘晔恭声应是,却不退走。

    “怎么,还有事?”

    大军行进,不是一声令下就立即能办成的。诸多部队行军路线如何划定、沿途如何互相掩护,军队的粮草物资如何跟进,乃至所到之处的营寨如何设立、对敌的准备如何展开,都是行军长史需要去安排的。

    刘晔是极有能力的官员,自然不会拿琐事去麻烦曹操。他只道:“鄾城、邓城周边,水势未退,一时难容大王的雄师驻扎,另外,也不便骑队驱驰。我们是否……”

    曹操不耐烦地挥手:“就按昨日商议的,我们从淯水东岸行进,抵近到鹿门山附近,与曹休所部汇合。至于我的本营……”

    终究关羽是战场上纵横无敌的虎将,曹操觉得,自家驻营没必要太过靠拢前方,以免为关羽所乘。

    他抬手继续按着额头,放缓语气:“就摆在瀴水上游吧!我记得,此前我们在那一片,分派了许多兵马,设下了许多营地?大水以后,应当还有存留吧?你去找一个营垒规模较大的,明日便往那里驻扎!”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都伯

    荆襄周边,本来人丁繁茂,城邑连绵,大军行进驻营完全可以依托城邑。可是当年曹操迁徙荆州民众往北,生生将整个荆北制造成了少有人烟的瓯脱,以此将荆州军北上侵袭的路线强行限制在了河道沿线。

    这个做法无疑是正确的。若非如此,仅以乐进、满宠的能力,恐怕未必能长期与关羽斗得不分轩轾。

    但任何一个谋划一定有利也有弊。荆襄如此荒残,于是当曹操要调度巨量兵力南下的时候,补给和驻扎也都麻烦。

    曹操领兵自南阳宛城一路南下,头几日大军尚能在棘阳、淯阳等地,依托南阳典农都尉的经营。但进入新野县的范围以后,真是满目荒凉、破败不堪,又因为大水漫过的缘故,许多地方堆积人兽尸骸,惨不忍睹,甚至许多井水都因尸体浸泡而不能饮用。

    又因为此前荆州、交州联兵直逼荆襄,威声大震的缘故,从樊城以北直至叶县、昆阳,诸多城塞俱都戒严。这时候大军就算经过城池,军中的重要人物要入城驻扎,就得调换防区,重划编制,各种各样的操作十分麻烦。

    所以前几日军议时,曹操与幕僚、诸将早就议定,大军再往南,便不入城池驻扎,索性沿着淯水东岸逼近汉水,先与鹿门山的曹休所部呼应。

    在鹿门山的北面,是淯水支流密集分布之处,当日曹军打算主动水攻敌军,故而在各处支流上的堰堤、港汊,都布设了营地,每个营地安置上千人手,预备到了关键时刻一起掘堤放水。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没等魏王决心动手,忽然天降暴雨,汉水、比水、淯水、湍水、瀴水等河道一夜之间俱都暴涨,水势冲破了沿途堤坝,倾泻往下游去了。这一来,布置在堰堤上的曹军将士们倒了大霉,大部分都遭滔天洪水所没。连带着他们的营地,也都被摧毁得七七八八。

    此前曹操与部属们商议时,并没决定立即启程,故而刘晔只遣人向曹休传信,令他整顿各处营地,预备接纳魏王大军,另外,还要做好东西两面的防御,确保将交州军的零散兵力远远驱逐,免得惊扰了魏王和军中的贵人。

    孰料魏王听到关羽仍在,忽然就下了决心,要连夜南下?

    这一来,前期做的准备可就大大不够了。

    刘晔心中焦急,面上神色不变,躬身道:“谨遵王命,我这就去安排。”

    离了中军帐,他立即召集部属,让他们预备行军作战的各种方案,又派了手下一名精干从事立即乘坐快船南下,不必再额外知会曹休,直接凭借魏王府的符信,催促瀴水沿线的营地整备,并选择适合大军驻扎的地点。

    这名从事名唤州泰,南阳人,年二十许,仪表堂堂。此人本为郡中小吏,数年前魏王在南阳时,州泰尝为乡导,故而得到刘晔的重视,引为部属。也正因为他出身南阳,熟悉周边地形,正适合代表刘晔传讯。

    州泰领命,当即牵马出行,又挑了快船,连夜出发。

    离了营门没多远,忽然同伴回身指着大营里面道:“从事,你看!”

    诸人举目望去,只见深沉夜色之下,营地中灯火陆续燃起,一支支军马往复调动。再仔细探看,可见火光下有身着纯黑铁甲、精铁兜鍪的将士正在列队,随着整齐的脚步,他们的身形如浪潮起伏。

    州泰连忙对船夫道:“魏王正在点兵,我们须得尽快!”

    当晚舟船沿河直放,船夫整夜没睡,州泰和几名同伴也轮番划桨摇橹。次日上午,一行人便抵达瀴水水口。

    由此地向东面看,只见汉水、淯水苍苍茫茫,水畔有一小山矗立,便是那关羽占据的邓塞。

    洪水过后,瀴水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淤泥、乃至尸体都堆积在两水交汇之处,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滩涂。瀴水被木石切割成了数十股,从这个滩涂中间哗哗流过。

    到了这里,船只便无法通行了。州泰等人弃舟登岸,沿着河道往上游去,打算抓紧时间,勘察瀴水沿线的几座营垒是否可用。

    策骑奔行了没多远,撞上一队捡拾柴禾的士卒。

    州泰喝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士卒?你们的上司呢?”

    那些士卒见州泰等人服色,不敢怠慢,跪倒在地禀报说:“我等乃是拒柳堰范都伯的部下。”

    州泰皱眉:“范都伯?这是什么人?”

    他是刘晔的下属,日常是能翻阅军机简牍的,想了想,又问:“拒柳堰这边的守将,不是劳宣么?”

    那些士卒连忙解释。

    原来此前大水来时,瀴水左近的曹军营地被冲垮了无数,不知道多少将士都成了水中的游魂。当是时也,拒柳堰的劳宣将军也没于水势,尸首都不知去了哪里。

    好在劳宣的下属,名叫范登的都伯甚是精明强干,他带着部属竭力维持局面、填补堤坝缺口,居然在大水之中保住了营地,后来又陆续收纳了从上游被冲刷下来的许多将士,重新恢复了拒柳堰的营垒规模。

    听这士卒这般说来,州泰顿时有些兴趣:“快快引路,带我去拒柳堰上看一看。”

    范登自然就是邓范。

    荆州军和交州军中,出身于荆襄的武人数量太多,其中有好些都不是寻常莽夫,而是智勇双全之士。这样的人物,天然就适合潜藏身份,渗透到曹军之中施展奇谋。

    在荆州军方面,廖化这么做过了,凭此拿下了襄阳。但廖化恐怕想不到,交州军中的邓校尉,行事比他更早,伏下的手段更深,胃口也比他更大,大到难以想象。

    邓范在拒柳堰上做都伯,已经足足做了一个多月了,越做越熟悉,越做越不亦乐乎。

    而这些遇见州泰的曹军士卒,确确实实都是真的。

    当日大水以后,任晖、姜离等部领命撤走,参与围攻鹿门山周边曹军。本来拒柳堰据之无用,邓范也该离去。

    可邓范苦思冥想一夜以后,写了书信,托任晖带给雷远,他自己带着本部精挑细选出的二十余名部属,留驻原地,说此地日后或有难以预料的用途。

    邓范是雷远近年来颇信重的军中新秀,任晖的职位虽然高于他,却也不好强迫,又知道这年轻人鬼主意极多,只得领兵去了。

    邓范便像模像样在这里做起了都伯。

    他少年时做过汝南典农都尉的下属,本来就熟悉曹军州郡兵的套路,后来又审讯了拒柳堰的曹军,还从中领军曹休帐下的兵曹掾史韩高手里,拿到了若干曹军符信、告身文书。

    此际正逢大水以后曹军一片混乱,无数营地崩溃,邓范哪怕吹得再猛烈些,恐怕也没人有心思查问,何况他只做一个小小都伯?

    邓范在拒柳堰上慢慢地收拢人手,像模像样地做一个曹军都伯,谁也没想到他另有身份。就在前日里,曹休遣部属巡行周边,催促地方交州军侵扰,还专门夸赞了这位范都伯。

    于是范都伯愈发得到部属的拥戴,那几名曹军士卒领着州泰往拒柳堰上去,一路上都在吹嘘范都伯临危不乱、于大水中解救同袍的事迹。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要事

    待到抵达拒柳堰营地,州泰眼前一亮。

    从今天早晨开始,他见多了洪水过后的狼狈场景。随着水泊渐渐缩减,淯水两岸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由沙砾构成的、如波浪般起伏的长线。那是洪水挟裹的砂土沉积的结果。在砂土以下,则时不时冒出破碎的尸骸、撕碎的营帐和军旗。老实说,那样的场景落在将士们眼中,太让人沮丧了。

    而在拒柳堰,他几乎看不到这种场景。

    数以百计的将士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人修整道路,有人重设营房,有人挖掘淤积的砂土,把将士的尸体聚拢到一处准备深埋或焚烧,也有人将挖掘出的砂土搬运到其它地方,把洪水冲溃的堤坝重新夯实、垫高。

    显然他们这样忙碌已经好几日了,以拒柳堰为中心的大片土地,已经整顿得像模像样,俨然是足能足以容纳大军,简直像是没受过洪水破坏一样!

    待到那位范都伯闻讯迎出来,州泰更是眼前一亮。

    这都伯大约二十出头年纪,浓眉长眼,相貌堂堂,肤色很黑,当是常年风吹日晒造成的,看来是个老行伍,可迎着州泰而来的时候,举手投足中又有一股儒生气派。

    这都伯绝非寻常人物!

    州泰迎上前去自我介绍,又取了符信出来。

    范登慌忙施礼拜见:“原,原来是州从事,久,久仰了。”

    这大好青年,竟有口吃之病。州泰稍稍遗憾,随即又是一喜,皆因范登的口音,竟是自己最熟悉的那种。

    “足下是棘阳人?”

    “正,正是。”范登面色自若:“在下宗族,乃是南,南乡顺阳范氏的支脉。父辈迁居棘阳,世居棘阳东门里。”

    “巧了,我也是棘阳人,早年住在棘阳广德里……此前我竟不曾与足下交游么?”

    这意思,是怀疑范登应是读书人出身,怎么会从军,又怎么没见过州泰。

    范登叹气道:“建安十七年时,魏王迁荆州之民入中原屯,屯田。我,我家也在其中。我父病死于途,家计艰难,致我不得不从军糊口。”

    州泰苦笑:“原来如此。”

    建安十七年时,魏王领兵入荆州,征南将军曹仁亲自南下江陵,围困江陵城,并以浮桥横截百里洲,阻碍荆州水军对江陵的支援,孰料关羽藉着雷远开辟的洈水故道,将下游水军调到上游,一举扭转局面。

    魏王战后才知,雷远开辟洈水故道已经有一年之久,且通过这条水道,不断向北输送荆蛮的特产。

    在曹刘两家之间,正常的贸易并不能进行,但双方的贸易需求仍在,所以襄阳本地不少宗族都参与了地下走私贸易。而为了保障贸易安全,这条水道重新得到疏浚的消息,竟然被死死地瞒住了,不使曹军将校得知。结果到了战时,曹仁所部便吃了大亏,以至于曹仁等诸多将士战死。

    魏王为此勃然狂怒,遂大迁荆襄之民于中原,勒令他们转为兵户或屯田民,作为对此局面的报复。雄主一声令下,数以十万的百姓迁徙,咄嗟立办。而百姓要为此受多少苦难,根本都不在考虑之中。

    州泰的宗族当时为乐进效力,这才免去一劫。而如范登这样的,便是被乱世牵连,不得脱身的苦命之人。

    州泰心生感慨,随即打定了主意。

    范登是州泰的同乡,天然便是所谓乡党,是值得信赖的可靠之人,而他看来又颇有能力,能得部众之心,这样的人,正该是自己仕途上的臂助。更何况,眼前的拒柳堰经营得如此完善,不是正合魏王使用么?

    心里这么想着,州泰却不忙着说明。

    魏王大军的行进驻扎,非同小可,就算自家有了决断,终究也得仔细勘察才好。当下他与范登寒暄周旋,巨细无遗地询问周边情形、己军动向,又请范登引路,往营中探看。

    范登殷勤作陪。

    州泰这魏王府里的从事,果然与寻常官吏不同,他行事甚是缜密,一边走,一边发问,涉及方方面面;而范登也真是精干,州泰但有所问,无不妥善回答。

    换到十日前,如州泰这般询问,范登难免露出自家的狐狸尾巴来。

    但大水过后,终究许多事都不同了。原本了解拒柳堰情形的上级军官,如今几乎全都喂了鱼鳖,邓范所说的自家背景、身份,并无人能指摘出破绽。而此时身处营地里的将士,大都得邓范相救,对他异常尊敬,无形中又增添了可信程度。

    邓范本人真是州泰的同乡,也真的去汝南当过屯田兵。而他到苍梧数年,对曹军的了解,反而比原先更细致。

    当年魏王迁徙荆襄之民以后,荆州南北之间的商业贸易一度受阻。然而随着汉中王的统治区域不断扩张,设在荆州乐乡县的大市,始终都是八荒争凑、四海咸通之所。

    来自益州的精美锦缎、交州的明珠玳瑁、荆州的药材、漆器、江州的瓷器尽在此地汇集,而所有的货品,都为中原、河北的豪门大族所渴求。由此,荆襄方面虽然鲜有人南下贸易,从乐乡方向往北面的商队,却每年都比此前更加兴盛。

    甚至曹操麾下坐镇荆襄的大将,也有活跃于边境贸易,与乐乡的商贾大谈生意,并掩护江陵方面、乃至苍梧方面的商队通行的。

    毕竟那些珍贵的南方特产转手卖到邺城、许都那些愈来愈喜好奢靡生活的高门世家手里,立刻就能获得数倍之利。

    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谁能拒绝叮当乱响的钱财呢?

    得到这些人的帮助,庐江雷氏的商队最远甚至到过兖州东平、济北等地,距离魏王的本据邺城,也没隔多远。纵使商贾们不能接触到什么机密的消息,但如邓范这样的有心人,想要从中获取一些消息,以使自己保持对曹军的了解着实不难。

    过去十余日里,邓范翻来覆去地拿自己的经历说事,再不断往里头填充细节,越说越当真,连他自己都信了。待到此时,早就滚瓜烂熟,张嘴便来。偶尔有些需要思忖的地方,他藉着口吃的时间快速组织语言,也绝不漏出半点破绽。

    两人在拒柳堰中里里外外走了大半个时辰,州泰再无犹疑。

    这处营地修建得完善,周边地势也好,与鹿门山和邓塞的距离更是合适。更重要的是,这位负责此地的范都伯才干出众,必定能与自己配合,妥善迎候魏王大军的到来。

    他挥退左右,驻足含笑道:“范都伯的才能,吾固知矣!今日来此,有一桩要事,须得你我一同办好……”

    来了!来了!

    这一句话,宛若惊雷炸响,顿令邓范心脏狂跳。

    他堂堂一个汉军校尉,本该领兵战于疆场,杀敌建功,为什么要冒着这样的风险,日日里殚精竭虑,混迹在这个仿佛已无重要地位的营地?这样的事情,何其危险,短短时日里,其中的艰难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他这样做为了什么?

    为的便是此刻!为的是自家能够抓住某个特殊的机会,建立奇功!

    邓范激动得语音颤抖:“啊……州从事,有何吩咐,只管道来!”

    他的激动情绪,被州泰理解为猝然得到高官赏识的兴奋。州泰更加满意,拍了拍邓范的胳膊,压低声音:“魏王将至!”

第一千零四十章 时机

    两人折返回拒柳堰上,范登满脸通红,精神亢奋异常。

    此时营地里尚有两百余人忙忙碌碌,负责将过去两日收集到顺水冲下的粮秣等物展开晾晒,以供后继众人吃用。

    范登连声呼喝他们,令他们不必再管粮秣,而转而去拒柳堰下方填埋尸身,平整土地,尽快扩充出可供搭建新营地的区域来。

    拒柳堰本身是召父渠的配套工程,由瀴水南岸的一道自然堤和多处人工堤坝组成,规模不小。但洪水之后,北、东两面的人工堤坝皆溃,自然堤也受激流冲刷,边缘垮塌得厉害,到此时已成了高突于平地的土台模样。

    范登等人此时所据的营地,大概占了整片土台的四分之一。若魏王亲提大军到此,这土台必定完全归魏王所用,但范登等人也不能没有去处,所以这时候新设营地,反而是当务之急。

    拒柳堰下方,向东南面两里许,原有一处屯据民伕的营地。这会儿营地完全被洪水冲垮,周边有好几处泥泞齐膝的沼泽。

    这片营地再往南,有一片规模巨大的芦苇荡。早前任晖等人攻打拒柳堰,便在此地藏兵的。洪水过后,芦苇荡本来成片倒伏,可这时候居然已经丫丫叉叉地慢慢恢复。

    邓范指挥着将士们砍伐芦苇,将之编作四五尺宽幅,层层覆盖在地面,形成适合扎营的地基。忙到下午,他忽然想起,须得为魏王大军准备煮饭所用的柴薪。于是他调了更多的人,砍伐更多的芦苇,将之堆积在高地晾晒。

    为了砍伐芦苇方便,他将多余的芦苇宽幅敷设在芦苇荡里,形成好几条道路。

    营地里的将士,这时候被邓范指挥得团团乱转,忙了好几个时辰都不得歇。偏偏将士们竟无怨言,干得热火朝天。

    州泰反倒快看不下去了,劝他说,魏王大军的后勤事务,自有专们的高官重臣负责。你区区一个都伯,隔着魏王七八百级不止,就算立功也到不了魏王眼里,或许不必如此殷勤?

    孰料邓范正色道:“魏王明日将至来此地,这是何,何等的殊荣?范某纵然披,披肝沥胆,不足报也。提前做好眼前这些零,零零碎碎的小事,乃是人臣的本分。”

    这番话说得,州泰简直要掩面羞愧。

    他击节叹道:“范都伯的忠诚,吾固知矣!”

    赞叹过后,他下定决心,要将这埋没于下僚的人才举荐给上司刘晔,给他更好的前途。

    九月中旬,已然昼短夜长。申时以后,天色愈来愈昏暗,邓范于是又唤了部下,在拒柳堰上燃起一整排巨大的火堆,为下方忙碌的同伴们照明。

    这个想法很好,但晾干的柴薪数量不够,许多将士直接就拿了砍伐不久的芦苇投进火堆里。因为芦苇不干,散发的烟雾特别多,有时候投进火堆里的芦苇杆子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露在外头的尾部还冒着水泡发出滋滋的响声。

    火焰升腾,烟雾随风飘散,往下风处的营地方向滚滚涌去。

    有将士立即觉得呛人,便找负责生火的军官,恳请熄灭几座火头。也有些将士觉得,这种烟雾用来驱赶蚊蝇毒虫很有效,而且火头熄灭以后,就得自家举着松明火把干活,更加麻烦,又建议再多生几堆火。

    这时候邓范正在堤坝北面,陪着州泰探看从鹿门山方向绕行过来的道路,准备尽快安排人手加固,所以没顾上这些人的争执。

    于是将士们吵吵嚷嚷,闹腾得负责生火的军官焦躁。

    这军官乃是随同邓范留在拒柳堰的得力人手,名唤郑高,也是庐江雷氏的旧人。他最初曾是丁立、丁奉的部下,后来调到邓铜手下服役。早年雷远奇袭曹军在汝南的粮仓,郑高负责引路有大功。

    邓铜死后,郑高因为资历深、见识广,隐然成为邓范的左右手,近年来已经升为营司马。

    但他在拒柳堰上,只当自己是个都伯。这时候这营地里聚拢的,都是劫后余生的同伴,人心终究有些浮动,不似正常军队里那样,上级对下级可以生杀予夺。既然有人闹腾,他便有时候浇水熄灭几堆火,有时候又无可无不可地再度将之点燃。直到最后州泰和范登注意到火堆明灭,赶过来查问,他才消停。

    距离拒柳堰三里开外,一处隐蔽的位置。

    罗阿惮宁和几名同伴就在这里。

    此前交州军化整为零,反复滋扰南下曹军,迫使曹军不断分兵驱赶,以保障淯水沿线的安全。这样一来,固然使得曹军隐显散乱,可活动在淯水周边的交州军斥候,撞见曹军的机会就大了很多,连续数日以来,死伤不少。

    然而愈是在这时候,掌握战场动向就愈是重要。交州军依旧不断地遣出斥候,而能够在这时候承担重任的,一定是交州军中极机敏果决的精悍之士。

    罗阿惮宁便是其中之一。

    与他一同出身于廉水畔蛮夷部落的罗柯,此前曾随同曲长黄小石潜伏哨探,抓捕了曹军行军司马一级的军官。可惜此时黄小石已经战死,罗阿惮宁和罗柯等人再度出发哨探,总觉得心头有股压不住的火。

    凭着这股子火气,罗阿惮宁刻意地潜到距离拒柳堰较近处。但紧张中的潜行,对体力消耗也是极大。这会儿他浑身上下都被汉水浸透了,虽然抵达隐蔽位置已经好一会儿,但依然急促地喘着气。

    不过,他把喘息声控制的很好,声音很低,激起的气流,只将遮挡在面前的树叶吹动。

    他眯着眼睛,眺望拒柳堰方向。那处的曹军营地里,有一座座火堆闪耀着,仿佛星光贴着地面,忽隐忽现。

    这种忽隐忽现的规律,是罗阿惮宁很熟悉的。

    罗阿惮宁不同于寻常蛮兵,他是有志气、有想法的。他怀着诚心诚意,想要在军中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将军中的号令、旗语、哨声、鼓角声的寓意等等,记得都很清楚。而眼前这些火堆明灭的次序,恰好符合其中的规律。

    天空中的浮云移动,月光有时候洒落,有时候又被遮掩。

    待到火堆不再变化,弯月已经升上了天顶。罗阿惮宁拿出系在腰间的骨哨。

    因为被他反复地攥紧又松开,骨哨带着温热,带着掌心的汗水。这种骨哨是交趾郡以西、自称缚娄国遗民的部落特产,取自于某种猛禽的翅骨,其尖锐的声音在夜间能传得特别远,而音质像极了鸟类的鸣叫,设非早有准备,很难分辨得出。

    罗阿惮宁心里重复再想一想火堆明灭的规律。那换成汉家的言语,只是几段没什么关联的短句,罗阿惮宁不知道其中奥秘,但他能确认,这一定极其重要,这便是雷将军一直在等待的消息。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鼓起胸膛,将骨哨凑在唇边,用力的吹响。

    轻灵如鹤唳的声音振动空气,远远传开。

    吹了一通,罗阿惮宁将骨哨重新握在手里,侧耳倾听。遥远的夜幕深处,有另一支哨声继之而起;接着似乎还有更远的第三支,仿佛睡眠的鹤群遭猛兽惊吓,此起彼伏地啸叫不停。

    哨声传递甚远,而距离较近处,许多人直接就看到了火堆的光芒。邓塞以外曹军重重,晚间无数篝火灯光,宛如群星,但有心人分辨,总能找到自家等待的东西。

    邓塞的军寨中,周仓和李贞一前一后,匆匆奔往关羽歇宿的帐幕。

    “君侯,你看!你看!”

    关羽早已探看许久,他平静地回身,捋了捋须髯:“时机已至。”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出战

    鹿门山脉向东南绵延,以排山为门户。在排山以东,山势渐趋平缓,低洼地之间,有一道道隆起的土岗相隔。土岗向东延伸数里或十数里后,徐徐湮没与原野之中。而在土岗尽头,每隔数里或数十里,又有猫子山、寨子山、大观山、龙王山等小丘,可以一直绵延到绿林群山。

    洪水过后,这些小丘一时间成了湖泊中连串的岛屿,陆陆续续汇集了从大水中挣命而出的曹军将士们。

    此后数日,交州军乘舟而来,曹军残部一一被包围宰割,或死或降。待到大水缓缓退去,曹军各部汹涌南下反击。交州军在重将贺松战死之后,不再正面匹敌曹军,随即化整为零,顺着这绵延山势向东南方向且战且退。

    这时候乍看局势,月前荆州、交州两军联兵北上的形势,已经被迅猛打破。朱灵和曹休都已经派出得力部将,各领兵将一路向东,压得交州军连连溃走。两支兵马声势甚大,控制的区域愈来愈广,随时能与控制随县一带的夏侯尚所部联系上。

    但水势再怎么消退,起伏的高地之间,仍有大片沼泽为污水泥泞渚留,连带着水里的尸体腐烂发臭,气味叫人无法呼吸。

    曹军所过之处,难以汲水、难以生火、难以安排食宿、难以排开队列战斗。他们对这片区域的控制,也更多体现在舆图上。落到实处,他们也只是满目疮痍、淤泥厚积的荒残土地上,一小簇一小簇艰难行进的军队罢了。

    在这种环境下,有时候一道既不很高,也不陡峭的土岗,都会成为行军的阻碍,曹军的斥候们更不可能覆盖整片区域。

    事实上,要用为数不多的斥候覆盖广阔区域,本来就是难题。如何有效地利用斥候的兵力,辨明哪里需重点查探,哪里只需略微注意,靠的是将领的眼光。而将领的眼光所向,又会受到敌军的影响。

    因为交州军始终向东面且战且退的缘故,这批曹军的注意力就始终摆在东面。哪怕从昨日开始,交州军的余部忽然就失去了踪迹,曹军一时并不能作出反应,仍然竭力向东搜索。

    与此同时,曹休本人的注意力,则全在淯水水口的邓塞。至于于禁、朱灵等将,更不敢对关羽稍有疏忽。既然曹休在邓塞之东,曹真、张郃等人在邓塞之西,那么于禁、朱灵一定会全速赶到邓塞以北的鄾城和邓城。

    这一来,曹军的控制区域中,难免存在盲区。

    这个盲区就在鸡鸣山。范围并不大,但足够雷远所部暂时存身了。

    鸡鸣山位于猫子山、寨子山、大观山、龙王山等小丘掩护之后,本是个无名的山包。数年前关羽与乐进作战,领水军夤夜上溯至附近,欲择一山头扎营,孰料夜半鸡鸣,引起了曹军警惕,不逞而退。

    这座山头从此便被唤作鸡鸣山。曹休进驻鹿门山以后,在此地设一小寨,驻留三五百人。后来交州军大至,立时便夺了此寨。

    此后旬月,曹军与交州军在北面连日纠缠,战线一直向东。而雷远本部的辎重、粮秣等,其实一直都摆在鸡鸣山上。

    这一日晚间,此前被交州军遣出的斥候、哨探,陆陆续续折返回来。在夜色中,他们有的策马疾行,有的凭双腿狂奔,有的以哨音传讯。他们并不了解战局的整体状况,可是沙场锤炼出的本能,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这次传递的消息意义不同。

    风从林梢拂过。

    雷远翻身坐起,将几分军报一一看过。

    有些是前方哨骑手写传回的,有些是句扶亲自誊写的。无一例外,都很简短,而内容是一样的。

    帐幕外,东方的天空已经显出一抹鱼肚白。

    见雷远迟迟不语,句扶问道:“将军?”

    “传令军议。”

    句扶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灼热的眼神,连忙俯首:“遵命!”

    须臾间,各营司马以上军将齐至,合计四十一人。

    交州军初过汉水时,营司马以上的军将共计五十七人。连日鏖战,战死者和重伤不能再战,转运往后方者共有十六人。营司马以上军将尚且如此,普通将士的折损也很严重。终究大军数次聚散,几番恶战,并不容易。

    然而一支部队的坚韧,就在此时表现出来。眼下四十一名军将聚集,彼此互相对视,绝大部分人斗很疲劳、很狼狈,有不少人带着伤,乃至甲胄不全。可他们的眼神中依然跃跃欲试,即便如马忠这等稳重幕僚,也掩盖不了激动神色。

    侍从阎宇直接在地面铺开谱图,雷远半蹲在舆图之前,众将围拢。

    雷远的手指在舆图上的邓塞轻轻一顿,然后取了笔来,在淯水东西两面,各画了一道粗重弧线:“过去旬月,关君侯已一己之神威,替我们吸引了敌军大部在淯水以西。我们过去十日鏖战,也吸引了曹军相当兵力,直过安昌。听说昨晚已经快到随县了,对么……”

    “正是。”

    王平站在雷远的对面,探手指点:“曹休派往东面的,是曹仁长子、武牙将军曹泰。其部下合计约有七千余人,大体沿着瀴水南岸行进。朱灵部下校尉路勋所部约莫五千人,前日经过的安昌。这两部下属,又有分布各处,意图扫荡我军的零散兵力,无法计数。”

    他半蹲下来指点,外围一圈人其实没法看清他究竟指点在何处,不过这些信息众人早就了然于胸,此刻只是最终确定罢了。

    马岱站到雷远之侧,俯首凝视舆图。

    他的心细,注意到雷远所画的两条弧线中间,有一块空旷区域,但却被雷远用笔墨涂抹了好多回。下方一处,是鸡鸣山;上方一处,是拒柳堰。两地之间,划了好几条行军路线。

    他顿时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说,于是指了指拒柳堰:“将军,那里有什么?”

    雷远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几分深长意味。

    他先不回答,转而起身。

    雷远在日常生活中,是个绝无架子的人,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但数年来,他从一个穷途末路的豪族首领,硬生生厮杀成堪为汉中王麾下鼎足的强大军事集团首领,这样的传奇经历自然便赋予了他出众的威势。

    当雷远起身,几乎所有人都肃然屏息。

    “我军数万之众北上,有鹰扬虎视、威凌楚城的势头,然而厮杀至今,杀敌最多的却是一场大水,我们这些持枪矛的武人,只能且战且退,潜藏声息。这样的情形,诸君满意么?”

    众人皆道:“不满意!”

    “交州英杰一时狼狈,荆州武人却能攻取襄阳、威震群狡,关君侯仅以疲兵渡汉水,抗衡曹氏中原、河北之兵。有此比较,诸君日后回返交州,可还能鼓勇与同僚、家人吹嘘么?”

    众人厉声道:“这是羞耻,哪里还好吹嘘?”

    “我军上下,皆袍泽弟兄,虽无血脉关联,却亲如手足。他们的欢悦,便是我的欢悦,他们的痛苦,也一如我的痛苦。然而,厮杀至今,我们的手足折损惨痛。自贺松以下,死者数以千计。这是我从军以来,罕有的失败。想到他们生时的音容笑貌,想到日后回返交州,要面对他们妻子家人的期盼,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整夜整夜地自责。想到竟然没能为他们复仇,我更是羞愧难当。却不知,诸君也有同样的感受么?”

    众人无不愤然。

    寇封、吴班、雷铜、丁奉等将当即出列,单膝跪地。他们身上的甲胄铿锵,发出清脆的声响。

    寇封拔出缳首刀,刺臂出血:“将军何必自责?将士折损,皆我等之罪!唯请将军下令,我等愿决死破敌,为贺将军复仇,为将士们复仇!”

    诸将应声皆道:“愿决死破敌,为贺将军复仇,为将士们复仇!”

    雷远手握剑柄,将长剑抽出半截,剑光如寒潭碧水层层荡漾,又如一道青色的虹光掠过。

    他持这剑作战,已经九年了。虽说一向都注意保养,但剑鞘、剑柄上的佩饰难免显得陈旧,惟有百炼精钢打造的锋刃依然锐利异常。

    “既如此,全军随我出战。”

    雷远收剑回鞘,用剑鞘再指舆图:“目标便是拒柳堰。”

    众人的高亢情绪稍稍一滞。

    马岱忍不住又问:“拒柳堰那边,有哪一名曹营大将驻扎么?”

    “非是曹营大将。”雷远环视诸将,嘴角露出一丝锐利的笑容,仿佛很愉快:“是曹操本人。”

    众将静默半晌。

    半晌之后,数十将校齐声狂喊:“出战!出战!”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疾风

    出战!出战!

    随着军令颁下,阖营上万将士轰然而动。

    自从建安二十一年孙刘大战以后,交州军再也没有参与过真正的大战。将士们的兵甲愈来愈坚利,训练愈来愈扎实,数量愈来愈庞大,却只能在南方横扫蛮夷,打些至多动用数千人就能灭国的小仗。这样的胜利,造就了骄兵悍将,造就了强烈的求战**。

    此番北上以来,交州军无论胜负,都没有真正全军出动、全力以赴过,将士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将令到处,各处军营的响的速度快绝,脚步声、马嘶声、铠甲铿锵声汇聚成潮,唯独听不到半点军卒慌乱。

    出战!出战!

    将士们往来奔忙,迅速整备武器、甲胄、旗帜、粮秣乃至绑腿、伤药、绳索等杂物。不同隶属的将士有时候在营间路上撞见,发现是熟人,却来不及寒暄,只能彼此以好战的灼热眼神对视,握拳激励。

    此前的战斗,不如预想那么顺利,是事实。大水重创了曹军,却并未击败曹军,也是事实。但交州军的将士们并没有因此沮丧,反而更加的渴求战斗。毕竟他们是武人,武人想要获得富贵,想为自己、为家人、为宗族世代赢得一些什么,就只能从悬首锋镝,拿性命去拼!

    出战!出战!

    各部将士的准备迅速完成,将军们驰马归营。什长举小旗聚士卒,都伯举屯旗聚什长。到了都伯这一层面,便算是骨干的军官,他们要负责检查下属士卒们的装备,并按照预定的行军序列,分配五色肩章,核实肩章上记载的姓名。

    都伯们全都背着自家铁甲,再带上武器等,负重要比寻常将士多得多。负重数十斤强行军长途奔走,是交州军过去数年里始终坚持的重要训练,做不到的人,也别当这个都伯了。

    都伯们都上过学,进过军校,见识超过了寻常士卒。他们每个人都神情激动,呼喝指挥的嗓门都比平时响很多。都伯以上的将校们,更是人人兼有凝重与亢奋。

    他们知道,此番出战的目标,便是曹操!

    数十年的滔滔乱世狂潮,腥风血雨,究竟是怎么来的?雷远在他的军校中,早就一次次对军官们说了,这乱世,先是因为贼臣大姓祸乱于上、匪寇蜂起于下,随后则是因为乱世奸雄纵私欲而祸乱四海。

    奸雄是谁?

    便是曹操!

    战败曹操,杀了曹操,就能克定乱世,复兴汉家盛世,恢复这天下的太平安生!为了这个目标,无数将士利刃砥砺已久,早就该出鞘杀敌了!

    出战!出战!

    雷远单手策马,立于中军将旗之下,观望诸军整队。忽有疾风吹到,卷动将旗猎猎飞舞,雷远抬头望去,但见天空中朝阳初升,照得云层光芒闪闪。

    这场仗打到最后,竟会将曹操本人作为目标,事前雷远并没有想到。

    严格来说,雷远两世为人,性格都不是特别主动,更非雄心十足。当他自家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迸发出浑身潜力;但如有可能,他总是选择相信那些青史留名之人,选择尊重自家记忆中那段历史上,该有的是非对错。

    所以此次襄阳之战,他原先所想就只有利用大水,以使己方获得全胜,占据襄阳、樊城。在他眼中,这样的胜利,便足以孕育出崭新的未来道路。

    可是,似乎曹操的力量,比雷远原先预料的更强些,而寄予厚望的洪水,也并未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决定胜负。

    洪水过去了,战争还在继续,战争的规模更加扩大。哪怕己方的力量比记忆中的历史上强出数倍,面对着曹操全力以赴的攻势,依然应付艰难。怎么办?

    在冷兵器时代,将领想及时、准确地把握战场局势,非常之难。没有电话、电报,只能靠斥候奔走传信,百里之内的动向,都有可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所以寻常的庸将,会且战且退,满足于拿将士们的性命去死拼硬打,换来一个过得去的结果;在这样随时翻覆的局面下,能够料算敌人之情,而制为胜之法的,也足以称美于当世。

    但雷远不满足于此,他也不允许自己仅仅做到这些。

    雷远将自己的一切胆量、一切意志、一切信心都投入在了战场,凭借投入的一切,他能够利用战场局势,穷奇正之变、致人而不致于人!

    现在他做到了。

    凭借邓范的精明狡诈,雷远得以预知曹操本部的行踪。确定彼军将于今日晚间抵达拒柳堰,在此地设下大营,以对抗邓塞的关羽。这是天时。

    而拒柳堰这个地方,是雷远所部刚过汉水就定下的作战目标。雷远不仅熟悉从鸡鸣山往拒柳堰的行军路线,更清楚拒柳堰本身的地形。这是地利。

    更不消说,有关羽吸引曹军的注意力,而使交州军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刻将士们士气高涨至极,只待立下赫赫战功。这便是人和。

    有此天时、地利、人和,雷远所部攻向军势松散、似强实弱的曹操本部,其势必将摧枯拉朽!

    交州军的骑队最先出营。

    这支骑队以马岱的凉州铁骑为核心,辅之以庐江雷氏转战淮南各地的精锐骑兵,又经历了多年来的巨额投入,精心操练。每岁习射御、骑驰、战阵,逢月头必会都市,课殿最,从无懈怠。

    此前大水满溢的时候,骑兵们不得不远避,但随着地面渐渐干燥,能够支撑大队骑兵奔驰的路面渐渐恢复坚硬,便到了交州骑队风驰电卷之时。

    此时骑队列阵,数以千计的铁蹄踏在土岗上的声响汇集成了韵律,往复回荡不休。

    而骑将马岱接过扈从递来的丈六长槊呼呼挥舞几下,向雷远颔首示意。

    雷远勒马下坡,揽过马岱的肩膀,轻松地道:“伯瞻,这一回,你给我带个首级回来。待你去凉州时,我便奉上马铠五百具,作为回礼。如何?”

    马岱眼前一亮:“马铠五百具?那得什么样的首级才能换到?”

    雷远微笑看他:“你说呢?你的动作若是慢了,我可就得亲自去取。”

    适才军议上已经说得清楚,马岱所部骑队奔走虽快,其实路上还得蓄养马力,最终抵达拒柳堰作战的时机,估算应在曹军主力起灶煮饭的当口。而那时,雷远亲领的步骑本队也该到了,那个非同寻常的首级,恐怕真得要雷远亲自去取。

    但雷远这般玩笑,激励得马岱热血沸腾。就连他身后从骑队伍中,也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马岱意气风发,哈哈大笑。

    他将长槊举起,在空中连连划圈。每划一个圈,便有一营骑士高声应和,转得数圈,将近两千骑士一齐高呼,连战马也摇头摆尾、嘶鸣响应。

    “去吧!”雷远用力拍了拍马岱的后背。

    马岱率军出发。

    雷远眺望着奔驰而去的骑兵队伍。待到骑兵去的远了,才转回身来。这时各营步骑大队也都整顿完毕,全军戈甲耀日,杀气腾腾,偶有号角之声响起,愈显肃然。

    “寇封、吴班、雷铜、丁奉、任晖各将所部呢?”

    “都已集结完毕,随时待命行动。”

    “我的本部如何?”

    “也已准备完毕,只待为将军效死。”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他环顾四周,只见扈从们个个满脸通红,眼中皆带神采。他向扈从们笑了笑:“那就出发。”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滚雷(上)

    时间已近下午,天空浮云层叠,偏西的太阳在云间或隐或现。

    曹操本部大军沿淯水东岸迅速行进,已经接近了拒柳堰。因为拒柳堰那里已经有己方的将士驻守,故而一些幕僚们改任前驱,先往那里安排布置。

    当许褚来通报虎卫们的行进路线时,曹操正在吃点心。虽说头总在疼,后脑和额头侧面一下一下地抽筋,可饭总是要吃的。

    曹操急于挥军围攻关羽,南下时未携自家的侍女、膳夫、乐师、医官等。到这时候便觉得军中的条件毕竟有限,饮食上头,很不如意。

    中午时他就胃口不好,但这会儿却觉得饿,于是便带着领着武卫们停在路边,吃些简单粥饼垫垫肚子。

    他在泥地上支起床榻,身前点着篝火、煮起一锅热粥,火堆上飘飞起星星点点的灰烬,带着蒸腾的热气,仿佛带走了空气中不褪的阴冷。可他依然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于是十余名侍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有的为他披上外袍,有的奉上烘干的布巾,有的殷勤往篝火里添加木柴。这些人在曹操的眼前晃来晃去,更使曹操厌烦。他挥了挥手,所有人忽连忙退后,躲到他看不见的角落去了。

    那种阴冷感觉,并非来自于真实的气候,而发源于心理的感受;是因为这一路南下所见,无数将士的尸体僵卧,连绵不绝向前延展;那都是没于水势的将士,是曹操谋划失败的结果;每一具尸体,都好像在嘲笑,又像在咒骂。

    甚至就在此刻,在曹操踞坐饮食时的视线范围内,他都可以看到某处灌木后头的尸体。

    以魏王之尊,行走坐卧所到之处,都有人提前收拾准备,本不该出现这种碍眼的情形,不过,这一片正是瀴水与淯水交汇处,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淤泥、层层叠叠堆积,很难处置。

    这具尸体恰好被水势冲进了灌木密集处,后来又遭到野狗之类的动物撕咬咀嚼,所以不完整了,只剩下半个头颅、胸膛和一条臂膀。所以侍从们没有注意到吧。

    曹操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头颅。

    头颅的面皮被撕扯掉了,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黑的窟窿与白森森的骨头。

    曹操的心脏猛跳了跳,随即他自失一笑。

    死人,曹操并不畏惧。他戎马一生,见过的死人多了。当年黄巾乱起、中原板荡,死人在平原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后来人经过,踏着被野兽嚼烂了又腐朽的骨骼,发出格格的碎裂声……那不比眼前场景更骇人么?

    战争本就如此残酷,为了最终的胜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旬月前曹操知道自己水攻之策失败后,曾经暴怒,还连着杀了数名不会看眼色的侍者、仆婢。后来襄阳失守,乐进、满宠等人失陷,更使得曹操几欲发狂。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最终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而胜利的机会始终都在,只看己方能不能把握。

    关羽再怎么强横,终究麾下不过三四万人。他们愈是往北,要分兵控制的区域愈多,其兵力要管控俘虏、运送粮秣,能够用于前敌的,则越来越少。

    然而关羽又从来都刚强高矜。年轻时他在战场上,便是遇强不退,绝不甘心主动放弃的人,如今这性子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既然关羽选择继续乘胜再战,继续进攻,便等若主动选择了败局。己军只要能正面击溃关羽,便能苦尽甘来。甚至,如果能在战场上格杀关羽,那就等若斩断了刘备的臂膀,等若自己赢得了争夺天下的最终胜利!

    唉,可惜了云长。

    昨晚决定亲临前敌,必取关羽之后,曹操一直在想着关羽。

    曹操和关羽很熟悉,他自己觉得,两人还算得上不错的朋友。关羽曾经兵败被俘,为曹操效力半年多,那半年里,曹操从来没有把关羽当做纯粹的下属,也当做值得尊重的人。

    关羽那种慷慨磊落的性格,正是曹操年轻时曾经有过,却随着地位渐高,不得不压抑、放弃的。关羽纵马横刀、任性豪侠的风姿,其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壮举,也正是曹操年轻时竭力模仿过,现在却愈来愈少看到的。

    可惜了,关羽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要跟随刘备?

    可惜了,这一战一定要打败关羽。

    排除一切干扰,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打败关羽。最好能杀了关羽!

    曹操转过身,眺望着西面的邓塞。洪水过后,淯水突破了河床,形成了四五条平行的河道同时向南,河面加起来足有数十丈宽。风一吹卷,即有白浪层叠涌起。

    白浪的尽头,便是邓塞了。

    关羽就在那里。明日,将在那里决胜负。

    “留一队人在此,修建浮桥,以备作战所用。”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文官躬身道:“是。”

    曹操将碗里的稀粥咕咚咚喝了,起身道:“备车,我们出发。”

    车驾沿着瀴水北岸一直往东。

    走了约莫十余里,眼看快到了拒柳堰,武牙将军曹泰来见。

    曹操其实没什么心思接见下属。但曹泰是曹仁的长子,曹操的从侄儿,本身也是曹氏亲族将校中较具才略的,若不接见,未免不近人情。

    曹泰身着耀目铠甲,外披鲜艳锦袍,腰缠金钉皮带,打扮得很精神。

    他快步赶来拜见,行礼之后,便策马跟在曹操的车驾之侧,便滔滔不绝地讲述己军击退交州军的经过。曹操心里明白,交州军之所以退走,是因为朱灵所部痛击了交州重将贺松的缘故,但放在曹泰的嘴里,却好像功劳都是曹休、曹泰两人所立的一般。

    夏侯曹氏的年轻一代,多半都有些膏粱子弟的毛病,毕竟靠父荫而官运亨通,与身当锋镝杀出来的武人终究不大一样。曹操心里隐约叹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说几句。

    车驾慢慢往拒柳堰里走,进了辕门,又深入道路。道路不宽,车驾走得不快。道路两旁的无数将士一一跪伏,恭迎魏王。车驾所过之处,一面面大纛、令幡、牙旗、旌旗纷纷就位高举,彰显威严。

    曹泰仍在叙说。

    自从曹仁战死,曹泰继承家业,经营不易。他也不是那种日常能拜见魏王的重将,所以难得有机会,格外不愿放过。

    曹操忽然举手示意。

    车驾立即停下。

    曹泰吃了一惊,话语这才停歇。

    曹操手扶车辕,厉声喝问:“你是说,交州军从前日开始,再也不敢与你们交战?那不就是说,这两日里,你们没有掌握交州军的踪迹?此前军报上,为何不报?”

    曹泰的额头猛然冒汗。

    话是没错,但他不知道魏王为何忽然不满,只能连忙解释道:“此前旬月,两军始终纠缠搏战。但交州军的兵力过于分散了,不是我们的对手。故而彼辈且战且退,显然有退往绿林山中的意思。我们已经往山间加派了斥候……”

    说到这里,只见曹操的脸色更加难看。曹泰不知所措地道:“我以为,不不,我和文烈将军都以为,这几日里,他们迫于我军的威势,或者躲在山里,或者试图再往东南,通过云梦泽撤走……大王,至多明日,我们一定揪出他们,将他们……”

    曹操喃喃地骂了一句。

    曹泰没听明白,凑近了问道:“大王?”

    曹操左右看看,随手抓了把长剑,握着剑柄,用剑鞘打在曹泰的脖颈上。

    这一下用力好重,曹泰的兜鍪被打得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差点落马。

    “蠢货!”曹操大声怒斥:“你和曹文烈,都是蠢货!那交州雷远拥兵数万,与关羽并为刘备的羽翼,关羽尚在攻伐,交州军岂会不战而退?那雷远本身也是善战之将,曾领数千人横行江淮,怎么可能怕了你们两个?他一定有什么图谋!”

    说到这里,他悚然心惊,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始终没有注意到的关键点。

    关羽毕竟是精通兵法的名将,是无数次以少胜多,才赢来万人敌的名声!他为什么会如此冒险?为什么非要再已经取得襄阳的情况下,继续北上求战?这是在诱敌!

    他们一定有什么图谋,而且是和大局相关,和交州军相关的重大图谋!

    而且,能让关羽冒如此风险的,一定是个极关键的、极有意义的图谋!

    曹操浑身发冷。

    他将长剑连鞘投在曹泰的脸上,大声喊道:“刘晔!刘晔何在!”

    刘晔从后头慌忙赶到:“属下在。”

    “拒柳堰周边敌情如何?可曾分遣人手,详细查探?”

    刘晔愣了愣:“拒柳堰周边?这附近素来没有敌军出没,兼且此地乃是文烈将军负责的区域,并非……”

    那就真麻烦了!

    曹操又骂了一句。

    他反复查看过的、荆襄附近的地形,像是一幅幅舆图那样从脑海中闪过。有个念头愈来愈清晰。大量的汗从他的躯体和四肢一齐冒出来,瞬间将衣袍都浸透了。湿漉漉的衣服冰冷地紧贴皮肤,让他感觉愈发寒冷。

    他环顾身边,想找个什么东西去砸刘晔。正忙乱间,忽听得拒柳堰南面,被己方重重营地和旗帜阻碍住视线的方向,传来仿佛滚雷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轻微的抖动,让不少将士顿生狐疑。有些机敏的老卒开始绷紧身体,警惕地朝那个方向眺望。

    刘晔这样的文人还全无所知。他凑近过来,殷勤问道:“大王,可有什么不妥?”

    曹操猛地将他推开。

    这个年过六旬的肥胖老者跳下车驾,从部下手里夺了一支短戟,同时高声叫喊道:“仲康!仲康!”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滚雷(中)

    顶盔掼甲的许褚从队列后方横冲直撞而来:“大王,许褚在此!”

    曹操坐得久了,一下子起身,只觉头晕目眩。他将短戟倒过来支撑着地面,沉声道:“南面有敌袭。立即分遣武卫,控制整座营地,督令各部预备死战。再发鸣镝、起狼烟、派轻骑,催促五校各部,催促子文、文烈、伯仁、文则、文博、儁乂、国让……所有人!让他们……让他们立即来援!十万火急!”

    许褚应声去了。

    一通军令发出,曹操才发现,自己适才竟把荆襄战场可用的将领报了个遍。这样的命令,着实失了方寸。

    他恨恨地叹了口气,摩挲着冰冷的短戟,睨视左右,只看到一张张或惊惧,或茫然的脸。

    “大意了!大意了!竟被小辈所欺!”他喃喃自语。

    古语云,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曹操少有大志雄心,更是从来都不好亲临前敌。早年间与吕布、张绣作战,几次差点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那全因为当时兵微将寡,是无奈之举。

    随着曹操的地位愈来愈高,随侍在身边的精锐将士愈来愈多。之前关中之战几乎被赵云所破以后,曹操更是大刀阔斧地扩充了武卫的兵力,在汉家五校禁军的基础上,又扩充了武卫、中垒、中坚三营,引为魏王直属的精兵,日常随侍左右,以策完全。

    此前他在宛城坐镇的时候,只这五校三营之众,就足有精锐两万,足以击退任何来敌。

    然而随着战局的不断变化,曹操的指挥位置不断向南。其五校三营的本部因为种种任务,被派遣往各处。比如中坚将军曹真,就领着一营本部,并督外军,驻留在筑阳以东、樊城以西的地域。

    待到曹操听闻关羽的行踪,决定亲自南下,其本部精锐在行军过程中,又难免受到洪水的影响。因为河道得阻隔和道路桥梁承载能力的限制,部队就不可能始终密集成团,总得分散成适合行军的状态。

    便如此刻,曹操的中军精锐沿淯水两岸水陆并进。其中,预定驻扎在淯水西岸,与于禁、朱灵等部协同的,约有四千余众,领兵的是屯骑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停留在瀴水水口,隔着淯水直面邓塞的,约有五千余众,领兵的是越骑校尉薛乔和长水校尉戴陵。

    此时随同曹操进入拒柳堰的,只有许褚的武卫营和吴质的射声营,合计约四千余众。

    这样的兵力分配,本来并没有问题。毕竟敌人无非荆州军和交州军,西面的荆州军被三面围拢,挤压在汉水水畔,而交州军遭到曹泰所部近万人的追击,一直在往东面绿林山里逃跑。

    这东西两面之间,便是安全的区域,是曹军应该能稳固控制,摒除敌人滋扰可能的区域。

    问题是,这个区域其实是敌人特意留下的!此情此景,何异于守株待兔!?

    曹操怒不可遏。

    他觉得自己额头的血管都在暴跳,跳得腾腾作响,跳得仿佛有千面大鼓在隆隆地敲。

    不对,不对,那可不是我的血管,是敌人的骑兵在接近!曹操侧耳倾听。

    越来越近了,他们的速度快得像闪电,规模……至少两千骑!

    “傻站着干嘛!都上马准备作战!”曹操向环绕身边的扈从们大喊:“来的是交州军的骑队!”

    通常来说,曹军占据河北、中原,坐拥虎骑千群,骑兵优势为孙刘两家万万不及。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交州军的骑队,就素为曹军上下所忌惮。

    交州军的骑兵,说起来荒唐,竟是源自于曹军。十年前曹操部下的骑将张喜遭庐江雷氏伏击所破,一千匹战马尽数落到雷氏部曲手中,遂使那帮贼寇如虎添翼。

    后来庐江雷氏投靠了刘备,其宗主雷远便仗着骑队之力,在南方屡破强敌。本来这一千匹战马征战十载,怎也该消耗尽了。可雷远参与了和凉州人的贸易,始终维持着庞大的骑兵部队,并且以马超的从弟马岱为骑兵首领。

    这样的骑兵部队,放在任何战场上都是足以一击破敌的强大力量!

    将这样的精锐部队最先投入战场,足见交州军早有预谋,他们是下定了决心,要我曹孟德的脑袋!

    曹操咬牙切齿。

    许褚这时候忙着收拢兵力,接管营地。营地虽小,结构顺着堤坝而设,不同于寻常,所以不是立刻就能完全控制住的。何况多处营门、哨卡、望楼乃至存放的木栅、鹿角等物资,都需要本地将士协助,才能用得顺手,不致疏漏。一时间,好多地方都传来喝骂声、号令声,许褚更是连声怒吼。

    动作太慢了!敌骑快要接近了!现在距离多少?三里或者四里?他们随时将要纵骑突击,一口气杀进军营里来!

    曹操一时间心神动摇。他想奔往南去,亲眼探看敌骑的动向,又想往北走,越过土岗,沿着瀴水奔逃。但他终究是宿将,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至于完全慌乱失措。

    不能逃!一逃,全军就崩溃了!

    重重地喘息几声,他抬起头问道:“这拒柳堰的守将是谁?”

    部属们无不茫然,有人道:“此地不是曹泰将军的辖区么?”

    曹泰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完全被交州军所欺,以至陷魏王于险境……这样的大罪,换到夏侯曹氏以外之人,够抄家灭族的了!他吓得面无人色,双股颤抖,远远地躲在某个角落。

    偏偏竟有人提我?这是要我死么?

    曹泰心中大骂,不等曹操眼光扫来,连忙双手捧着曹操用来砸自己的长剑,膝行到曹操身边,先不说话,头如捣蒜。

    曹操的声音从头上飘落:“这拒柳堰的守将,你可熟悉?”

    曹泰心中一松,颤声道:“此地守将本来是劳宣。劳宣死于洪水之后,有个叫范登的都伯在此聚兵,维持局面。此前数日,我向此人传达号令……此人倒还恭顺。”

    现在这时候,恭顺不恭顺很重要吗?

    曹操冷笑了两声,招手道:“你来!”

    曹泰膝行而前。

    曹操拍了拍曹泰捧着的长剑:“你持我佩剑,去找这个……这个……”

    “范登。”

    “找这个范登,要他全力配合许仲康行事,全力守住营地!你告诉他,只要击退交州军的攻袭,我让他做个将军!让他作千户侯!”

    “是!是!”

    曹泰捧剑而去,见人便问范登在哪里。

    倒是顺利,立刻就有人告诉他:“范都伯和州从事,带人往南面迎敌去了!”

    曹泰立即往南面去,狂奔了百数十步,便看见两人带着数百军卒,熙熙攘攘地抵在最外缘的一处营门左近,做死守的姿态。

    曹泰冲过去劈面便问:“谁是范登!”

    “我,我便是范登。足下是?”一名青年军官转身回来,神情居然还很镇定。

    “我乃武牙将军曹泰是也!魏王让我持长剑来此,要你全力守住营地!魏王说,只要击退交州军,便让你做将军,让你做千户侯!”

    范登浓眉一扬,随即摇了摇头:“顾不得这个了。曹将军,你看!”

    曹泰大步向前探看,耳畔的隆隆蹄声仍在,却只见营地下方绵延数里的芦苇丛随风飘动,没见到交州军骑兵的踪迹。

    “怎么回事?”

    范登身旁的州泰面如土色:“他们冲进芦苇荡里了!他们……我们……”

    曹泰喜道:“芦苇荡里?这不是好事么?芦苇荡里怎能策马?他们都要被困在里面了!”

    范登长叹:“昨日我们为收割芦苇方便,往芦苇荡里铺设了道路,都是足能通行骑队的宽阔道路,还铺了五条!”

    “什么?”

    就在这时候,隆隆的蹄声越来越响,地面的抖动越来越激烈。芦苇丛中开始有成片的金属光芒越来越近,像是某种金铁打造的巨神将从地底深处升起,挥动山岳般的手臂砸平拒柳堰营地!

    在这种巨大的声势之下,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感被完全诱发出来。无论曹泰还是州泰,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狂喊:“结阵!结阵!都把拒马举起来!”

    下个瞬间,数十面军旗从灰黄色的芦苇荡中猛然挑起。忽喇喇翻腾如云的旗帜之下,千百铁骑如同扑食的兽群般聚合。随即,他们开始向着高坡加速,如江河倒卷而来!

    无数战马越来越逼近,他们密集平举的枪矛有时候彼此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响。而他们的铁兜鍪、明光铠甲、和绘制兽面的金属马铠反射着阳光,像是光芒的利剑刺入人眼,简直叫人不敢直面!

    曹泰随手夺了面铁盾拿着,连连骂道:“许褚呢?许褚怎么还不来!”

    州泰弓着腰,用肩膀抵住一段木栅,厉声喊道:“范都伯,范都伯,让你的人顶住!”

    范登忽然站直身体。

    他看看曹泰和州泰,再看看左右的曹军将士,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下个瞬间,他和身边十数人一齐奋臂攘袖,纵声狂喊:“我军败了!快跑啊!”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滚雷(下)

    这时候,曹泰和州泰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莫明所以。

    士卒在阵前怯战,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军法队正是为此所设,哪一次行军作战,不砍几颗畏敌之人的脑袋来震慑全军?可他两人万万没想到,两军尚未接阵,第一个跳起来叫嚷逃亡的,竟是范登!

    他疯了吗?

    这是何苦来哉?

    此人原先虽只是个都伯,却在大水中收拢部众,稳固营垒,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其才能又得魏王府从事的认可,名声还传到了魏王本人那里。魏王亲口说了,只要击退敌军,便让他做将军!做千户侯!

    这是多少人日思夜想而求不得的前程!这厮为何……为何……

    能做到将军、做到从事的,哪有傻子。曹泰和州泰两人面对着汹涌如潮的敌骑,脑海中一片空白,可另一方面,两人对视的目光同时转为了骇然。

    怪不得交州军能对准了拒柳堰来!

    怪不得这范登如此奉承,领着残兵们竭力扩建营地!

    还有那些在深夜中燃起的火堆、在芦苇荡里铺陈的道路……州泰全明白了。于是他骇然的眼神瞬间又变成了绝望。

    “他是奸细!他是交州军的奸细!”州泰嘶声大喊。

    曹泰怒骂了一声,顾不得举盾抵敌,反手抽出魏王所赐的长剑,指着范登大喊:“抓住他!杀了他!他是奸细!”

    他两人喊得再响亮,终究只有两人而已。他们的吼声,立刻就被愈来愈响亮的蹄声轰鸣压过了。

    而范登和他身边的十余名同伴齐声呐喊的内容,营门处数百将士却都听得清楚。

    在这时刻,没人有能力细想,没人有时间分辨。那些宛如钢铁猛兽的敌骑马上就要冲上来了,而在大水中救了我们,并带领大家恢复建制、竭力求生的范都伯正在喊,我军败了。

    那说明,我军就是败了啊!

    还用怀疑吗?

    数百人的队列瞬间崩溃。所有人几乎同时丢掉了武器甲胄,开始跟着范都伯狂奔逃窜。

    溃兵们涌过栅栏、涌过辕门、涌过层层的营帐,然后像是被猛兽追逐的鹿群逃进密林那样轰然四散。而他们的逃亡,又带动了更多人,使得混乱在整片军营中蔓延,像瘟疫一般传播着惊恐的情绪。

    不远处,有一名许褚部下的军官正带着四五名部下奔过来。这人是许褚身边的传令官之一,大概是许褚在后头的整队快有结果了,他是赶来与本地的范都伯联络的。

    这时候,传令官和部下们立即拔刀绰枪,想要威吓逃兵们,迫使之回去抵抗。可是这些已经在大水中死过一次的士卒们,谁还会在乎一个不认识的军官呢?

    士卒们乱糟糟地继续奔走,好像根本没看到这支张牙舞爪的小队伍。那军官狂暴地喊着,想要砍死一个两个人立威。可眼前那么多人像潮水般涌过来,一时晃花了他的眼。他喊了两声,选了一个目标,挥刀砍去,血光暴现刹那,他和他的部下们就被愤怒的逃兵们淹没了。

    曹泰回过头来。

    他所在的营门前,已经一个人都没了,就连州泰都不知去了哪里。

    曹泰浑身冰冷,心中只剩下了绝望。

    父亲曹仁战死后,曹泰竭力维持家声,跟随着曹休南征北战,无役不从。他这个武牙将军,确实是打过一些硬仗赢来的。他也觉得,自己已竭尽全力施展智勇,甚至很多时候用力过猛了。但那都是为了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不辱没父亲声名的大将。

    可这一仗偏偏很可能面临惨败。而失败的原因,就在自己被交州军所惑,导致诸军布防出现了巨大的疏漏!

    沙场厮杀,真的就是那么难;死生存亡的转换,真的就在这么一瞬间。而功臣到罪人的变化,更是让人毫无心理准备。

    劲风扑面,大地颤抖,敌骑逼近到面前了。

    飞蝗般的箭矢从曹泰的头顶上泼洒过去,劈劈啪啪地打在营地里,割草一样地将奔走的士卒放倒。可因为曹泰孤零零一人的关系,竟没有箭矢冲着他来。

    不知为何,曹泰忽然涕泪交流。

    我乃武牙将军曹泰,我乃征南将军曹仁之子,焉能受这样的辱辱?又焉能受辱而苟活?

    曹泰摸了摸身上的甲胄,咆哮着持剑在手,向敌骑猛冲过去。

    跑了两步,一匹战马从他的侧面经过。马上骑士横过长槊,藉着战马的冲力斜劈在曹泰的腿上。

    大腿正面的裙甲没有起到丝毫的阻碍作用,长达一尺两寸的巨大槊锋切断了他的皮肉筋骨,将整条大腿都卸了下来。

    曹泰摔倒在地。他被砍掉的大腿磕在自己的身上,创面处喷出的血溅落到了他的面门,让他的视线变得血红。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嘴里嘟哝道:“我乃武牙将军曹泰!征南将军曹仁之子!”

    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曹泰的穿着固然威风华丽,一看就知道是曹军大将,可马岱在发起突击前就已经明令宣示,此战不计首级功,只要冲乱曹军、冲垮曹军!在铁骑纵横突击的关头,任何人敢于停留止步,影响骑队奔行速度的,立斩!

    曹泰坐在地上,盲目地挥着长剑。

    他的眼睛被血覆盖了,看不清楚。耳朵里灌满了无数骑兵在他身边奔走的轰鸣。那轰鸣填塞了周围的一切空间,让他的耳膜和头骨都开始颤抖。

    终于又有一名骑士注意到了曹泰。

    骑士策骑斜走,俯下身子,挥动长刀劈在了他的脸上。刀锋劈开了曹泰右边面颊,崩飞了眼球,切碎了骨骼,再从颈侧透出,撕裂了脖颈处的气管和血管。曹泰松开手掌,倒地不动了。

    交州铁骑紧随着第一道营门出的溃兵,斫营而入,仿佛旬月前汹涌的洪水浪潮重现,又仿佛雷电从空中劈落,摧枯拉朽!

    这些骑士骑乘的,全都是高大雄壮的战马,每一匹战马都配有精铁或犀皮所制的马铠。这些雄壮的战马已经冲刺了百余步,开始跑发了性子,它们的鼻孔喷出粗气,大声的嘶鸣着,尽情发挥着强有力的肌肉。

    它们翻飞的马蹄所过之处,泥土横飞,栅栏如同纸片般被摧毁,奔逃的士卒被铁蹄踏成碎裂的肉泥。

    只听得有人高喊:“杀!杀!杀!”

    千百名骑士随之同声应和,恍如鬼神附体,更觉杀气直冲霄汉。

    马岱稍稍侧身,避过一支飞来的流矢,左手探出,攥住一支从身旁破损营帐中刺出的枪尖,同时毫不停顿地用右手长槊往营帐中急刺。刺了三五下,营帐中惨叫连连。

    有人从营帐里逃出来。马岱随即纵马践踏,马蹄落处,一名敌人的胸膛像是纸片般凹陷进去,口中溢出鲜血,当场毙命。还有两人疯狂逃窜,马岱瞥了一眼便勒马,并不去追。

    待身边骑队继续深入,马岱稍稍催马,与大队一同前进。

    这时他才注意到,左手手掌被枪尖的锋刃划破,鲜血淋漓。但这种疼痛,并不似年少时那般,动辄令他陷入狂暴,他始终很冷静。

    要论狂暴厮杀的本领,这世上还有谁能胜得过他的兄长马超呢?那样的强人,都已经死了。

    马岱知道兄长身死的消息以后,心情低沉了很久。虽然早就有些预判,可多年来兄弟两人并肩作战、相互支援的无数经历,兄长横绝战场的英姿,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愈是反复地想,他愈是清晰地感觉到,世道变了,战争的形式变了。徒以强横行事,无论在战场还是在政坛,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匹夫之勇终究有其极限,想要打大仗,打大胜仗,要求将帅们能够精确的谋划、精准的执行。而武人最重要的特质也非凶暴强横,而是冷静的判断。

    他摊开手掌,任凭从骑上来包扎,同时嘬唇发出响亮的哨声。

    哨声中,马岱单臂举起长槊,前后左右大幅摆动。几乎与他长槊摆动的同一时间,两千铁骑瞬间分作五队。其中四队以不同的路线、不同的角度,向曹营腹地直插进去。骑士们如同顺着山势改变流向的溪水那样,绝不停留,绝不拖延,只是奔涌流淌。

    连绵的营地中,曹军遂被不断分割,不断撕裂。

    马岱扫视全场,寻找着最关键的那个目标。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调度

    交州骑队兵分四路,立时将整座拒柳堰营地搅得沸腾。

    “败了!败了!快逃啊!”到处都有曹军士卒吓破了胆,丢下武器甲胄,哑着嗓子哀嚎着,失魂落魄地胡乱奔走,而败兵的奔走扰乱了各处意图抵抗的曹军。

    交州骑队紧随着败兵冲杀,驱使着败兵横冲直撞,当他们自身与曹军防线对上的时候,严整与松散的形势已然至为分明。

    骑队所到之处,战旗飘摇如帆,而刀枪甲胄锵锵铿鸣之声,仿佛一股风暴横行于冰海,劈破斩浪而前。

    交州军的骑士们很少勒马射箭,他们就只是不断地冲刺,如同风暴般掠过敌人,所过之处,冲散敌人,打乱敌人。偶有一些较勇敢的曹军勇士大声叫喊着,发起反击,企图为其他同伴争取时间,很快就被这钢铁和骏马组成的风暴吞噬,然后被撕扯成了碎片。

    “混蛋!不要乱冲!集合起来!列阵列阵!”许褚愤怒地吼叫着。

    眼看己方忽然陷入败局,他须发戟张,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他用力踢着战马的侧腹,带领麾下百余名亲卫往复拦截交州军的骑队。

    通常来说,这条巨汉被公认为曹营诸将中最勇猛者,能在个人武力上与当世任何强手匹敌。他跃马横刀,身先士卒地来回狠杀数回,瞬间连斩交州骑士数人,浑身浴血。

    常人如他这么连续厮杀,必定力竭气短。但许褚却体力旺盛不似常人,他连声狂吼着,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抵着一队交州骑士的行列再度猛冲。

    他身形所过之处,交州骑士们挥舞着长槊、长刀,铛铛连响地砍在他加厚的甲胄上,有的划开了,有的似乎斫中了什么,却好像完全不影响许褚的厮杀。

    马岱麾下的都尉雷淑一个不防,被许褚逼到近前。

    雷淑当年也是庐江雷氏宗族在灊山中的善战部曲将,威名仅次于邓铜、丁立等宿将。后来因为站错了队,恶了宗主雷远,故而被压抑数载,直到雷远重返汝南时才获得了将功赎罪的机会,慢慢地积功做到了都尉。

    但他始终是雷氏上一代的旧人,与雷氏宗族中围绕雷远而得拔擢的新人不算合拍,故而这几年来转调到了马岱麾下,凭着自家勇力蒙头厮杀,在九真郡曾经率骑队击破了异族的象兵,一时传为美谈。

    只可惜,能够在灊山扬名,不代表能与许褚对抗。眼看许褚如扑食猛兽般地冲到,雷淑心里一个格愣,一时手软,竟没及时举起长槊抵挡。

    眼看着许褚挥刀直劈下来,雷淑的从骑从旁边催马过来,横身在前举起长枪,试图用枪杆挡住刀锋。可许褚的膂力之大超乎想象,沉重的大刀劈下去,枪杆立即被砍断,那从骑惨叫一声,被长刀从左肩胛骨斜着直落到右腹,顿时五脏六腑倾泻而出,浇了战马一身,再黏糊糊地顺着马背往地下流淌。

    雷淑在从骑稍后方,本来挺着长槊欲刺,忽然见此惨烈情形,难免惊骇,手上的力量稍稍一弱。此时两马相交,许褚挥刀再砍,又轻易砍断了雷淑的槊杆,刀芒一闪,血光暴现,雷淑整条手臂瞬间离体,刀芒再闪,雷淑的首级被怒血所激,冲天而起。

    许褚正待鼓勇向前,后头交州骑士大至,十数人到数十人包抄过来,刀枪剑戟齐落。许褚怒吼声惊天动地,起初他双拳不敌四手,在甲骑的逼迫下连连后退,但没过多久,许褚部下的虎骑皆至,他竟鼓勇穿插向前,沿途再斩数人,往交州骑士的行列中强行冲透而过。

    这一队交州骑士的冲杀势头,被许褚硬生生地阻住了。

    毕竟许褚麾下的将士,都是曹军数十万众中特别精选出来的。其中任何一人放到外军,都足以在一郡扬名,更多有能够以一当百的强悍武人。仅以武力而论,哪怕他们再怎么猝不及防,也绝不会落在任何敌人的下风!

    许褚勒马回身,身后紧跟着他的虎骑只剩下了三十余人,个个周身浴血,甲胄碎裂。再看后头,交州骑队的折损只会比虎骑更多,而他们的冲击速度因此稍缓。

    这一来,诸多曹军步卒终于得到列阵的余暇!

    原本驻扎拒柳堰上的那些曹军士卒,这会儿根本无人在意了。能够坚持作战的,全都是许褚麾下的武卫营将士。这些精选的士卒个个身材魁梧,身披重甲,挥舞着大戟、长刀、骨朵等重武器列队。

    须臾间,阵列便成,哪怕是在全军动摇的逆境中,依然显出几分浩大严整的姿态。

    “好!好!”许褚哈哈大笑。

    然而他再回身时,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稍稍愣了愣。

    “将军!魏王在那里,我们须得尽快和魏王汇合!须得护住魏王!”边上一名从骑提醒他。

    这话任何时候都很在理。许褚连声称是,立即道:“步骑各队随我来,向魏王靠拢!”

    说着,他当先便往曹操所在之处赶去。

    许褚之雄武,天下知名。当日他带领宗族部曲投奔曹操,便得曹操称赞说:“此吾之樊哙也。”然而樊哙终究只是樊哙罢了,许褚本人并不擅长指挥作战,也从来没有亲自负责一处战场的经历。

    由此,在战场局势的判断方面,许褚算不得出众,他便没有注意到,眼前局面的危险。

    整个拒柳堰营地设在长条形的自然堤上,营地大致呈东西长而南北狭窄的弧形。交州骑士兵分四路杀进营地深处,一时间将整片营地截成了五段。而这五段的情形,全都清晰地落在了身处营地南侧的马岱眼中。

    此前曹操车驾入营,无数旗帜麾盖高举,遍布营中各地。但曹操本人究竟在哪里,其实马岱看不分明。毕竟他不是曹军出身,很难迅速分清楚那些旗号或人员装束都代表什么含义。

    但现在,他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马岱也是数十年拼杀到今天的地位,身当锋镝的次数不少于天下任何名将,就算分不清曹军旗帜、人员的细微不同,却能够分辨出战场上细微的调度动向。

    久经沙场如他,只瞥一两眼就能够清晰地判断出,哪一处的攻守最是激烈,又是哪一处营地隐然为各处曹军意图汇集。

    这样的情况下,曹操在哪里,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东面第二处营地,曹操就在那里。”马岱尽量保持稳重的语气,对部属们道:“那里再往后,便是连通瀴水两岸的一处人工堰堤,上有桥梁。曹操很容易调勇士断后,自家从桥上撤走,我们得够快,够猛,不惧牺牲。”

    部属们人人奋起,皆道:“将军放心!便是拼了我们的性命,也要……”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后方芦苇荡里有短促的号角声响。

    “嗯?”几名部将俱都疑问。

    这些号角声代表的意义,大家都很熟了。顿时有人厉声骂道:“这是让我们等一等?哪一部在后头?军情如火,战机稍纵即逝,那是能等的吗?”

    唯独马岱平静地摇了摇头:“那就等一等。”

    “这……”

    马岱和部将们谈话的时候,姜离在芦苇荡里探出了头。

    通常来说,向马岱以号角传信的人,怎也该是个同级别的将军。但姜离这位任晖麾下的强弩都尉是庐江雷氏的灊山旧人出身,资历极深,偏没有这些顾忌,直接就向马岱吹号示意。

    马岱所部凌晨先行,雷远麾下各部也陆续出发,全程强行军,不留丝毫余力。其中,由以任晖所部曾往来鸡鸣山与拒柳堰两地之间,熟悉道路,为全军先锋。

    任晖的部下里,又以姜离速度最快。姜离令部下们抛弃副手武器和一切不必要的甲胄、粮食、饮水、帐幕等物,只带着弓弩和箭矢全速奔行。因为骑士需要在半路上歇马,他们竟然紧随着马岱就赶到了!

    他的部下们接近拒柳堰时,一边奔行,一边装配连弩、强弩,直入芦苇荡中,而撞进他眼帘的,便是曹军各部简直再明白不过的调度……都是积年的厮杀老手了,谁还看不明白吗?

    “东面第二处营地!瞄准了那里!所有人全都瞄准了!”姜离大声喊着。

    他的耳朵里,听到无数铁质的弩机被打开、硬木铁胎弩臂被扳弯的格格声响,听到兽筋所制作的弩弦拉得愈来愈紧,隐约在空气中震颤。

    这种声音他听得太熟了,无需部下的屯长们汇报,他便狂喊道:“射击!射击!把弩矢全都射出去!”

    交州军的强弩都尉,是纯以弩箭破敌的专业军人。都尉下属有有连弩三百具,腰引弩一百具,并及杂项弓弩若干。单以武器配备的数量和精良程度而言,着实比荆州军更强。

    这时候姜离部下所有的连弩、腰引弩和它类弓弩一齐施放。只听空气中“嗡嗡”地一连串暴响,震得人耳膜生疼。随即,一道黑色的云气仿佛活物那样,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越过数百步距离,向着拒柳堰高处、东面第二段的营地飞扑!

    马岱和部属们都仰着头,看着这团闪着寒光的狰狞云气从头顶飞过。

    有人觉得头皮发凉,下意识地哈哈一笑,有人粗鲁地骂了一句。

    马岱单臂擎起长槊,划了个圈:“可以了!随我来!随我来!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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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