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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宾服

    法正敢这么说,自然有他的信心所来。

    那便是过去两个多月里,汉中王政权对凉州军政的整合速度极快,掌控也非常顺利。刘备毕竟没有白忙一场,而法正也确确实实具有出众的才能。

    针对凉州胡汉杂处而地方势力雄武之风极盛的特殊形势,为了更好控制住凉州,汉中王政权大刀阔斧地调整了凉州原有的军政架构。

    首先将原有的汉阳、陇西两个大郡做了拆分。汉阳郡被划分成了略阳、天水、南安三郡,陇西郡则被拆分成了陇西、狄道、临洮三郡。拆分以后,凉州由四郡边为八郡,这八郡的郡守、大吏,则全不考虑三互法之类的惯例,其中六郡都选用凉州本地的地方名士或豪强首领来担任。

    两汉数百年来,凉州常年战乱,凉州士人的整体文化水平不如中原,备受中枢的歧视,在人才选拔方面常常吃亏。而汉中王一到,立即拿出六个二千石的高位,以及与之相应的大批县令、长和吏员职务,这不能不让凉州士人大喜。

    而在实际的任命过程中,法正又很注重使各家大族的力量错落排布,无论哪一家,都不可能在某一个郡中一手遮天。

    与此同时,右将军张飞获得了董督凉州军事的权力。

    凉州的各家汉人强豪,都必须将自家的部曲数目如实上报于右将军府,平时各家自行管理,每年秋后一同参与操练。根据部曲私兵的数量,右将军府授予各家部曲首领“义从司马”之类军职,并且允许他们凭此充抵州府分配下来的劳役。

    而在右将军府发起征召以后,这些义从司马则有义务跟随出战,遵循右将军府的军法管理。

    用这样的办法,汉中王政权将愿意加入己方军政集团的凉州豪强尽数吸收进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组建了一支相对可靠而又善战的凉州军。

    同时,考虑到统一天下的道路还有很长,这些凉州义从势必会长时间地响应右将军府的征召,由此又会逐渐使得凉州强宗的武力远离本乡本地,最终慢慢脱离地方的影响,真正纳入到汉军的正规军序列。

    过去数十年里,凉州士人习惯了保持自家的力量,对这一办法未必都满意。为此,汉中王政权又以额外的厚利相诱。

    在政治上,包括杨阜、姜叙、姜冏等凉州名士,都获得了极高的地位。比如杨阜为侍中、大司马西曹掾,而姜叙则出任抚夷将军,成为张飞的重要助手。

    在经济上,由法正出面,专门公开了大举扩建道路,保障凉州至益州、凉州至河西方向道路贯通顺畅的计划,预计用两年的时间,扩建、修复合计长达一千四百里的道路,并重建沿途的驿站、邸阁。

    只要道路辟通,沿线的商贸将会翻着跟头往上增长。凉州的牛马和毛纺品,益州的锦缎织物、铁器、手工制品,乃至河西一带的远方货物都会通过这条道路往来,哪个家族经手其中,就必将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

    凉州的汉家豪强宗族主动摆脱马超的控制,投入汉中王麾下,对他们,汉中王要酬功,要厚赏,应对他们的手段温和,重在怀柔。

    而对羌胡部落,汉中政权则清楚地展现了强大的力量,用事实告诉诸多部落,马超虽死,汉家豪杰却数不胜数。

    过去两个月里,张飞的右将军府在凉州已经搭建起了规模,但张飞并不常在汉阳,代表张飞实际处置公务的乃是护军、讨逆将军吴懿。

    张飞本人引精骑三千,以庞德为向导,从冀县出发,驱驰数百里深入羌地,先从羌道向西北,经过烧当羌盘踞的望曲谷,袭入枹罕。

    枹罕乃是陇西人宋建占据的军事要地。宋建是与王国等人一同叛乱的凉州豪强之一,后来自称河首平汉王,聚胡汉数万众于枹罕,改元,置丞相以下文武百官。因他在枹罕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就连马超也轻易不与他闹翻。

    然而张飞率部直扑枹罕,先在枹罕城下绕城驰骋,耀武扬威,号称精骑两万,并称汉中王亲领大众在后,数日内就会抵达。

    宋建猝不及防,闭门不敢应战,张飞转而攻略枹罕四周的军堡、牧场、农庄,只用了三天功夫,陷坞壁二十余座,席卷粮秣、军械、牛马不计其数。

    宋建部下文武的子弟、族人皆散在各处,于是无不向宋建力陈,当与张飞一战,解救将士家眷,再图守城对抗汉中王的大军。宋建架不住部属们的催促,终于点起城中精锐万人,觑个机会一举杀出。

    此时张飞请庞德所部坐观,自家提兵迎战。

    他分派各部正面退敌,自领铁骑五百,横向扫过战阵。只一战,只半个时辰,便摧枯拉朽地大破宋建所部。

    张飞本人冲锋陷阵,手格宋建麾下闻名羌氐的勇士数十人,随即乘胜挥军攻破枹罕城,擒拿逃窜回城宋建本人及其下属罪大恶极之人百余,当场斩杀以慑不服。

    战后,归入版籍的人丁户口足有三万,田亩千顷,牛马牲畜数以十万计。

    这一来,周边羌氐无不大震。张飞再向迷唐羌占据的大小榆谷进军时,羌氐各部无不宾服,王侯豪帅,竞相奔走前驱。

    张飞在这一战中的豪勇,也使庞德大为钦佩。待到羌氐各部渠帅拜见张飞时,只见庞德侍从一旁,待之一如当年待马超模样,于是各部渠帅皆道,不逊于马孟起的汉家豪杰来也。

    一个月后,张飞抵达赐之、河曲,在西海畔大会羌胡首领,重新颁下侯王之印,彰显成都中枢的权威。

    待到张飞回师的时候,随同折返汉阳为人质的羌胡各部首领子弟,多达五百余人,而各部派遣给张飞,直接纳入右将军府的羌胡勇士更足有六千余众。

    这样一来,从军政两方面来看,两个多月的整合极具实效。汉中王政权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天水、陇西两郡分为汉、胡军事枢纽,以略阳为军事前线,以羌氐各部数千里纵深为后盾,以武都为重要交通孔道,数万人厉兵秣马的整体局面。

    而形成这个局面所耗费的军政资源,其实甚少。刘备此时身在汉阳,绰有余力。及至秋高马肥之际,无论汉中王的旧将,还是凉州新人,都胸怀踌躇之志,欲行一番大事。

    当年庞统主持下的关中之战,益州军自汉中突入关中,虽一时得利,终究绕不开后勤支持的难题。与马超的联盟,协作也不顺畅,再遭逢曹操亲领大军前来会战,这才不逞而退。

    如今凉益整合如一,汉中王兼得益州甲械、凉州大马。按剑东顾,则陇、蜀两面覆压关中,进退无不如意。至于曹丕、曹洪,更皆碌碌之辈,不足为惧。再考虑到这份军报上说,曹操挫于荆襄,兵力损失惨重,难救关中……

    当年孔明在隆中对策,所叙述的北伐之策正是如此。此番刘备急夺凉州,局面甚至比此前预料的最好情况还要更好。任何一项条件,都符合再攻关中的要求。此时不举兵东向,更待何时?

    一切计划,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此时,本也是箭在弦上。

    刘备看了看法正信心十足的神色,手中长剑无意识地挽了两个剑花。

    待要下令,不知怎的,他忽然又想到了庞统,顿时心中一痛。他旋即问道:“孔明怎么说?他竟没有什么意见传来么?”

    法正面色自如地伸手往袖子里掏了掏,奉上一份红封的书卷:“有,有。大王请看,这便是诸葛军师随荆州军报一起发来的文书。”

    刘备瞅着那卷加了红封的信件,再看看法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交托

    在刘备看来,法正是个很有趣的人。

    近十数年来,刘备身边堪为股肱之人,无非诸葛亮和庞统;庞统逝世后,诸葛亮总统庶政,法正又渐有谋主的势头。

    但法正的性格,与诸葛亮和庞统是完全不同的。

    孔明是志趣高洁的人。他脑海中所想的,只有天下大事,只有辅佐明主以建再兴大汉的宏业。至于自家的官职、权柄、地位、财富……那都是规划大事过程中附带的,是实现大业的工具。

    较之于孔明,庞统略微急进些,似乎也更渴望得到主君的认可。但那也是出于伸张自身志向的考虑,除此以外,倒不强求富贵荣华。

    这两位,都是真正的高士。

    而法正……骨子里,法正与孔明站在不同的两个极端上。大概是因为避乱益州以后,不得志太久、受人奚落鄙视太久了,所以法正毫不掩饰地渴求富贵,渴求鲜衣怒马、佩紫怀黄的尊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竭力展现才干的目的,归结到最后,都是为了自家的钱和权。

    有时候刘备甚至半开玩笑地想,如果当年不是自己,而是曹操或者孙权、马超之流看中了法正,招揽他,愿意授他以富贵和权力,法正会如何?

    想来法正不会拒绝,很可能也一样身居高位。只不过,他那种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性子,恐怕很容易遭到主君的不满,保不准会落得孔融、祢衡的下场吧。

    刘备倒是挺喜欢这种性子。

    他是边地人出身,又是从军数十年的豪迈老兵,虽说锤炼出了擅于周旋的本领,但严格来说,不是很喜欢和世家高门的文人打交道。

    所以,当年他辗转中原的时候,最得他赞赏的乃是湖海之气不除的陈登。后来他地位渐高,成了一方雄主,也有廖立、彭羕之类不同寻常士人风格的部属。

    法正愈是在刘备面前毫不掩饰,刘备愈觉得他真性情,与他在一处,有一种格外无拘无束的快乐。

    便如当年进位汉中王的时候,这件事严格来说,稍稍有那么点出格。但法正无需刘备多言,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好像在推着刘备往上走。刘备事后稍稍警示了法正一下,也就罢了。

    又如此刻,法正明明同时收到了荆州军报和诸葛亮的文书,却将荆州军报先拿出来。

    何意?

    无非是存了几分私心,想要独占催促刘备起兵攻伐关中的名头。

    诸葛亮一定是不在乎的,但法正是关中扶风郡人,对他来说,这个名头或许非常重要吧。

    然而法正的小心思,又并不刻意隐瞒,反倒带着几分真小人的坦荡劲。刘备一旦问起,他立刻就拿出诸葛亮的文书,既不拖延,也不羞惭。

    这种人和人之间的小小博弈,无伤大雅而有趣味,好像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游戏。而这种有趣的联系,也使刘备愿意去理解乃至谅解法正的作为,包括愿意被法正催促着,每天十万火急地处理那么多公文在内。

    刘备将先前的荆州军报交给姜维,一边除去封泥,展开诸葛亮的来书,一边往厅堂里走。

    法正连忙跟上,姜维双手捧着军报,落后法正半步。

    走了没几步,刘备脚步一停。法正差点撞了上去,倒是姜维的下盘稳些。

    刘备回身道:“孔明亲自到汉中了!”

    “什么?”

    刘备再看几眼书信,对法正道:“孔明以为,荆襄和关中两地,后继都可能会有变数。他已经进驻汉中南郑,在那里调度益州的人力物力,这样会有利于两地的应变,也便于对两地的支援。”

    法正的瞳孔微微收缩,微笑道:“诸葛军师所想,必是周全的。”

    “孔明一向令人放心。”

    刘备知道,法正这么说,定然是有些担心诸葛亮亲临汉中以后,会侵夺他对关中之战的谋划权力。于是他拍了拍法正的胳臂,和气地道:“孝直,你尽快安排军议,三五日内,我们要做好出兵的一切准备。”

    法正兴冲冲地躬身领命。

    刘备背着手,往厅堂里折返。走了几步,他皱起眉头。

    孔明在书信中说,荆襄和关中两地,后继都可能会有变数。所谓变数,倒不是指刘备本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将亲入秦川,关键还是在荆襄那边。

    在诸葛亮看来,荆襄的大胜固然是喜事,可一场洪水纵能摧破曹军,却并不能因此确认曹军丧失了战斗意志。

    因为曹军的战斗意志如何,归根到底,取决于曹操本人的意志。只要曹操愿意,他有千万种手段驱使将士作战,不受任何艰难情形的影响。

    按照此前数日的军报来看,曹操本人和麾下邺城诸军主力在南阳,并未尽数受到洪水的侵袭。他们也依旧保有或者南下荆襄,或者西入关中的能力。

    如果曹军主力舍弃荆襄,西入关中,那数年前的关中大战又将重演,汉中王麾下的将领们,有没有做好惨烈厮杀、承受惨重损失的准备?

    如果曹军南下荆襄,又将会施展什么手段?关羽和雷远虽得大胜,荆州、交州的兵力并不会因此膨胀,他们猝然占据优势以后,有没有做好激烈战斗不断延续,战事反而超出掌控的准备?

    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大水,带来了轻易的大胜,却也使得本来应当两军对峙、彼此长期纠缠的荆襄战事,出现了新的变数。以曹操用兵之能、气魄之大,他会如何选择,诸葛亮自问难以预料。而荆襄、关中两地的奇正翻覆,由此更难判断。

    可是,汉中王亲领的数万之众如果长期停留在凉州,那更是曹操所乐见。无论如何,第二次的关中之战确确实实已箭在弦上了,非打不可。

    那么,作为事实上益州军政首脑的诸葛亮,便要随时做好对两地的支持,不止关中而已。

    诸葛亮是署大司马府事的军师将军。此前数年因为庞统身死,军师将军的一部分职能被拆分的关系,他长期专注于政务,至多涉及到各郡国的后备兵力训练组织,殊少插手具体军务。但此番大战,刘备在去往凉州之前,特意隆重授予诸葛亮以全权。无论任何军国大事,诸葛亮都可一意决断施为,无需事前关白。

    于是身在涪城的诸葛亮闻听荆州军报,立即做出应对。

    他选择亲自驰往汉中。

    身至汉中,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筹措人力物力,既能越过秦岭,直接影响关中战局,也能依托汉水,经房陵通道,一定程度上插手荆襄。这样,他便不只是益州军政的负责人,而成了平衡平衡荆襄、关中两地战局的枢纽。

    这个决定没有问题。

    刘备进入关中以后,就难以统筹全局。这个重任,本就只有诸葛亮亲自承担,才最让人放心。

    刘备旋即想到,如果两地战局将有变数,那身在汉中的诸葛亮,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动用任何可行的力量。为此,只靠着军师将军的职务和自己前次的授权,还稍嫌不够。

    他加快脚步,回到厅堂里。

    厅堂的侧面,按照他的习惯,摆着兰锜也就是兵器架。兵器架上摆着自家常用的刀剑武器。他探手取了随身佩剑,回身再看看外间。

    两边偏厅的僚属们依旧往来忙乱,一时间倒找不出一个熟面孔。惟有姜维手捧文书,长身而立,等待刘备的吩咐。

    刘备沉声道:“姜维。”

    “在。”

    “你星夜去往汉中,立即将我佩剑交给诸葛军师。就说,万事都交托给他了!”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追击

    襄阳城。

    距离那场声势骇人的大水,已经过去七天了。

    关羽最后可用的一批水军战船,此时都在万山上游,与房陵一带汹涌而出的曹军对战。说是要阻止曹军直接支援襄阳,其实水军并不能彻底做到。毕竟荆州军的船只在此前的大水中损坏甚多,而汉水水面到了万山以后,又实在宽阔了点。

    身在万山以西的曹真,日里不惜代价地派出无数舟筏,像是无序的蜂群那样顺着汉水直扑向东,荆州军的军船再怎么密集地往来扫荡,总有疏漏。

    昨日下午,因为汉水的水位急速下降,荆州军的两艘艨艟大船不慎在连绵沙洲边缘搁浅,结果遭到数十艘曹军小船围攻。船上的荆州水军狼狈跳船逃生。

    这一来,本来就薄弱的防线出现了巨大漏洞,从下午到夜间,不断有曹军乘坐舟船直抵襄阳城下,被接入城里。他们的数量还不少,足足有千余人。

    襄阳城中守军,遂得到了曹军各部正在竭力反击的消息,城中将士眼看有了熬过绝境的希望,无不欢腾。其呼号之声,甚至隔着汉水的樊城也能听到。樊城曹军于是高举诸多军旗,与襄阳呼应鼓气。

    此时在襄阳城外,荆州军对城池的攻势也不顺利。

    洪水来得猛,去得也很快。

    关羽下令攻城的第二天,襄阳城东南西三个方向的水泊便已消退,露出地面上齐腰深的泥泞,荆州军的船只、木筏没法直接靠近城池。

    原先依托大船,直接迫近襄阳城头,运送兵力登城搏战的方式,只进行了半天就没法再持续下去。

    在此局面下,襄阳城的坚固守备展露无遗,荆州军各部很难再能对城上守军造成实际威胁。他们连续发动了多次进攻,却愈来愈显得雷声大而雨点小,仿佛隔靴搔痒。

    反倒是城中曹军开始发起反攻。

    自从他们得知外界曹军开始大举反攻之后,乐进和满宠的胆子就一下子大了起来。他们好几次开启城门,派遣精锐的小部将士出击,骚扰外界的荆州军,阻挠他们的进攻调度。

    襄阳城周边,大部分地势较高的地区已经变成可供军队通行的干地,而其间的低洼地,则变成了难以通行的浅水湖泽。

    这种局面下,战场宽度有限,导致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也有限。曹军精锐将士经常能找到荆州军较薄弱处,施加打击。即使野战中失利,他们也很容易撤退,最终借助襄阳城防的掩护,安然离去。

    一时间,虽然荆州军的进攻态势总体来说尚未变化,可久经沙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荆州军就像一个抱着大树摇撼的壮士。他再怎么咬紧牙关,也掩盖不了体力随时可能耗尽的现实。而其身上的伤口则由少到多,由浅到深,失血很可能要他的命!

    宿在城头的满宠,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之前汉水暴涨,冲垮了襄阳城外经营十载的外围防线,陷没了数以万计的守军。自曹刘对敌以来,曹军一次性承受的损失,少有超过此回的。而这种惨剧就发生在城内守军的眼皮底下,对守军斗志的打击,更是巨大。

    满宠手按墙台,向外眺望。

    水势退去以后,留下了无数的尸体,浮浮沉沉地堆积在护城河里。那些都是从上游被冲刷下来的曹军,看戎服形制,多半是张郃的部下,或许还有筑阳一带的死者。也有少量,是这几日守城时的战死者。

    就在满宠所在的正下方位置,有具尸体被大水冲击过,脊椎骨折断了,整个身体被拧成了锐角,肚腹突出在水面上缓缓起伏。

    同样是因为撞击,他的肚子上有个大洞,这时候有一只大老鼠从大洞里爬出来,身后跟着几只油光发亮的小老鼠,沿着连绵的尸体,跑开了。

    这具尸体飘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满宠每次见到,都觉得肚子上的大洞比原来更大,渐渐地开始腐烂了。

    过去数日里,襄阳守军便是在这等仿佛地狱的环境中作战。这时候水里只剩下尸体了,早几日,还有无数的轻重伤者在其中日夜惨叫哀嚎。城池又遭荆州军猛攻,城池周边的尸体每天都增多些。守军遭逢的艰苦险绝之处,简直无以为外人道。而满宠看这些尸体,看得都麻木了。

    这时候,他忽然回身,对身边待命的军官道:“待到战胜以后,应当及时收殓将士的遗体,尽快火焚,好好安葬。”

    “是。”

    军官沉声应是,随即与同伴们对视两眼,眼中露出喜色。

    他们都知道,满宠性格深沉,这几日战斗中,更极少妄言。他既如此说,便是对胜利有了信心。

    襄阳曹军能在先期惨痛失利的情况下坚持数日,硬生生打退关羽亲自指挥下的荆州军无数次进攻,最主要的,便是凭着满宠的亲自督战指挥。

    若非满宠,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襄阳,哪怕是曹仁复生、乐进病愈,曹军也不一定能支撑到现在。为何?因为满宠是毫不犹豫杀人的酷吏。

    凡是将士有动摇怯战的,有传播谣言的,有不听号令的,立时就被满宠拿下,也不细问,皆按军法处斩。甚至连城中的巨室、豪强但有半点不妥,也是同样下场。

    过去数日里,被满宠杀死的守军将士脑袋,在襄阳四门血淋淋地各挂一排。时时刻刻提醒着将士们,不尽力作战的下场。

    若光是如此,只怕关羽第一日攻城的时候,守军就要暴动。然而满宠不仅对将士们狠,对自己更狠。

    这三天里,他将自家将旗插在城头,自己整日整夜在城上督战,寸步不离战场。他的亲信扈从们第一天就死了半数,第二天便已死尽;他自己数次亲身持矛作战,有一次肩膀被斫刀所伤,流血染红了大片戎服;今日早晨,他还跟着一行轻兵出城巡视,亲自观看荆州军的态势。

    二千石的大员尚且如此,底下的将士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无不死战。

    在乐进病重垂死的当口,满宠俨然成了阖城将士们以来的主心骨。真以具体指挥厮杀的本事来说,他和乐进这种百战宿将远不能相比。可他仗着狠劲和韧劲,硬是熬过了这三天。

    在战斗中,有时候狠劲和韧劲这两样东西,比什么战术、武艺都要重要。一支军队,如果能够百折不挠,那么再难的局面,也有熬下去的希望,再摇摇欲堕的夜晚,终究会看到胜利的曙光!

    便如此刻!

    满宠在城头来回踱步,走了两圈,沉声问道:“樊城那边的旗语,确定没有问题?”

    “绝无问题。魏王的大军,已经逼近了!樊城、邓塞两地,如今一片欢腾,张郃将军也已经在组织兵马,预备出城野战了!”一名军官激动地道。

    “关羽的营地方向……”

    另一名军官应声道:“我又派了三批精干人手出外,皆遭荆州军数量上百的轻骑竭力拦截,未能深入探察。”

    满宠颔首。

    荆州军的骑队数量较少,也格外金贵。通常来说,不会随意用在这种时候。而他们的出现,便代表了一个可能:荆州军正在暗中拔营,他们要撤军了。

    饶是满宠深沉,这时候也难免咚咚地心跳。

    是不是再调人手试探?

    荆州军果真要撤,那己方乘胜追击,可得大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满宠有些蠢蠢欲动,又有些犹豫。

    在城头又绕了两圈,脑海中无数个想法旋生旋灭。他想到了大水漫过时的惨痛折损;想到了己方集兵十万,却被荆州军压着面门痛打的耻辱;想到了魏王有意以一场大胜来为代汉践祚扬威的期盼;想到了这几日里陆续入城的上游曹军增援。

    最后,他想到了魏王渐渐年迈,自己以魏王欣赏的酷吏身份做到二千石,以后想要更进一步,却不能只靠着拷打盘问的功劳。

    他下了决心:“点起精卒八千……不,点一万人,由我亲自带领,立即出城,追击关羽!”

第一千零二十章 出城

    曹氏政权据中原、河北向南,绵延数千里的战线大致分为东、中、西三段。而襄阳城,便是中段战线的支柱。

    此地本身又确是南北通衢、水陆枢要,正常情况下,以襄阳、樊城为中心的驻军,至少保持在五万人到八万人的庞大数目。非如此,也不足以和关羽的荆州军抗衡多年了。

    这一次两军会战,魏王自邺城亲提大军南下,襄樊等地驻军为了协调配合邺城中军精锐,经历过好几次调入调出。比如雷远突袭排山时,歼灭的一部便是来自襄阳的守军。

    及至洪水冲过,襄阳周边各处高地守军再遭荆州军的连日痛击,损失将近两万人。但襄阳城里的守军,依然保持在两万之多。

    以两万人的庞大兵力,却遭关羽以约莫三万人的荆州军狠狠围攻三日之久,是因为洪水对将士斗志的摧折太过厉害,也因为关羽万人敌的名头太盛,满宠不敢轻易直撄其锋。

    然而被这样劈面乱打,满宠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

    他更清楚,这场仗打到现在,曹军的损失十倍于敌,好些个久经沙场的营头、无数堪为骨干的将校、精锐被大水一扫而空。

    到了现在,各路大军再度压下来,虽然声势惊人,毕竟还没拿下什么实际的战果。如果自己如果坐视荆州军安然而退,就算魏王直属大军能在汉水左岸拿交州军作些文章,也填补不了这么巨大的损失。

    放在天下人眼中,这场仗就算是魏王败了。

    魏王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进而可以说,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一定有人要承担责任。

    满宠环顾襄樊,曹休、曹真等亲族自然无妨,他们犯了天大的事,自有魏王亲自照应。张郃、朱灵等辈还在北面,拿他们担责,道理上说不过去。而身在襄阳的乐进和满宠自己……魏王为难乐进这个垂死老人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来,满宠光是守住襄阳城还不够。

    万一魏王遣一近臣到襄阳问一句:伯宁啊,我军各路援军齐到,正要取那关羽、雷远的首级,成就世所罕见的大胜。那关羽畏惧我曹孟德的神威,所以狼狈逃窜。你却按兵不动,视若不见,连尾随追击都不敢。这是为何?

    满宠该怎么解释?

    他得再取功勋,方能自保。

    尾随追击关羽的军功,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同样,襄阳城中的诸多将校,由此也才能确保自家不收败战的追责。

    好在襄阳城里毕竟有两万人,过去数天连续接战,将士身死、受伤的不少,但剩下能厮杀的,一万五六,绝没有问题。

    终归这也是一支大军了!足够在大战胜负翻转的时候做点什么!

    满宠本打算从当中抽调半数,但稳妥起见,随即又改为动用万人出城。

    出城追击有其讲究,哪怕是在即将大优的局面下行动,也不能所有人一窝蜂莽撞奔行,以免遭到敌军的反戈一击。

    满宠先指一名骑将,让他点起五百铁骑,率先打开城门,沿着高坡呼啸而行。

    战马是很敏感的动物,此前大水漫灌襄阳的时候,城里的军马惊死了不少,这五百骑,也算是襄阳守军的老底子了。

    这骑将从东门向南,贴着岘山绕了个弧线,须臾间狂奔十余里。沿途果然出现荆州军的骑兵,几次横向冲击,试图阻截他们的行动。

    论及骑兵作战的邀击奔趋、驰骋陷阵,曹军骑兵绝不会逊色于人,何况兵力远多些?当下两方厮杀数场,荆州军的骑兵狼狈而退,有的陷入沼泽泥泞,弃马步行逃窜。

    骑将也不分兵追击,过一刻,便抵达荆州军的某处大营。

    他们策骑往高处去,观望营地,只见营中将士纷纷扰扰,乱作一团。全因为地面潮湿,才未能踏出尘烟。再看营外,原本该有的明暗哨卡乃至望楼等,俱都无人。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有个荆州军将士急于离去,竟然从高达丈许的望楼上一跃而下,滚了两滚,再一瘸一拐地跟上大队。

    那骑将心中大喜,却不忙着厮杀,先指派一名机灵的副手,带百余骑火速折返,将此间情形通报给主将。

    满宠召集的城中精锐万人,已经立在城下。

    他自己一直在城头观望,未曾离去。

    待到那副手绘声绘色渲染了荆州军营情形,满宠心中一喜,将要领兵出击,却再作沉吟。

    一名裨将问道:“将军,这等良机,何以不即追击?”

    “从建安十四年起,荆州南北两分,曹刘对峙。这十年里,荆州军的精锐,关羽的勇悍,我们早就见识过无数次了。荆州军的窘迫之时,我们也碰到过好几次,但我从没想到,他们会狼狈到这种程度……总觉得有些古怪。”

    满宠骨子里是个用兵谨慎之人,守城的时候极显果断,可到了出城逆战的时候,反而逡巡。

    话音刚落,一名将校厉声道:“此战以来,我军处处受挫,总算有一个能够决胜雪耻的时候,哪能犹疑?”

    满宠瞥了他一眼,认得此人乃是乐进的部下。

    乐进之子乐綝,此前在城外野战中被关羽擒获,乐进部下诸将无不以为是奇耻大辱。这时候城外援军将至,敌军余力已然尽竭,阵脚动摇,于是诸将的求战之心,比满宠本人还要高涨数倍不止。

    将士们求战意志旺盛,这本是好事。

    满宠若强自勒令他们不动……

    此前守城的时候督战杀人,已经杀得够多了。这时候再想用严苛手段控制部属,只怕真的要激起兵变。

    满宠起步往城下去。

    走在登城马道上,他吩咐道:“传我将令,出城的万人,分成前后两队。五千人为前锋,五千人在后。乐将军所部皆去前队,我自领后队,拖后二十里行军压阵。”

    待到踏足地面,他又点一名偏将:“城中守军五千,稍嫌不足。你去往城南兵营,将过去两日里,从万山方向进入城里支援的千余人立即整顿,全都登城守备。”

    待那偏将去了,满宠挥军出城。

    此时未时刚过,天空中却有云层集聚,昏暗如酉时前后模样,风也大了起来。大概是发现自家调动已被撞破,原本往来遮蔽战场的荆州轻骑,此时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襄阳城外空旷一片,原有的田地、房舍、林木、道路,全都被厚厚的泥泞所覆盖。

    满宠和他的部下们踏过泥泞地面。他听着无数脚面发出噼啪声响,再伴随着身上甲胄兵器碰撞的声音,忽地生出萧瑟而又肃杀之感。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可惜

    关羽正站在凤凰山上,俯瞰山下曹军的行动。凤凰山形如凤凰之羽翼,包含了诸多小峰,山势层叠环抱。

    勒马立于山巅,他的视线越过林木、巉岩,隐约可见襄阳城头高耸的望楼、旗杆,也能见到满宠所部迤逦前行,渐渐离开襄阳,粗略一看便知,这是万人的大军。

    此时关羽的几名部将也都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人下意识地掂着脚尖,也有人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杨仪张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襄阳城的方向,是不是点点头,再皱皱眉,好像有什么发现。其实他少年时秉烛读书,眼神不是很好,这个距离上根本看不出什么。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胡须,笑了两声。

    各部兵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的人手、该注意的细节,也都早就安排完毕,反复叮嘱。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如今满宠既然行动,过去数日里将士们的牺牲和付出,便算是值得的。

    过去数日里,整场战斗的胜负,数万将士的安危都系于关羽提出的策略。这个策略本身又将荆州军用到了极致,荆州军实实在在地投入到了残酷的战斗中,发动了连续两天的猛烈攻城。而其渐显颓势也并非虚饰出来的,负责攻城的多个营头,都已经打疲了,打残了。

    饶是如此,没有人能保证局面一定会按照关羽的推测来进行。这条策略所涉及的不可测因素太多了,也太危险。

    曹操本部主力的南下速度,能否被拖延?曹真所部的攻势能否被阻遏?满宠能否看出荆州军的虚弱?他又是否会下定决心追击?诸多问题,都不可测。

    就像是表演跳丸、抛剑的百戏艺人,手中多个丸球和剑器同时抛接飞舞于空中,只要最细微的一点点失算,就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关羽的决定,出于他本人对夺取襄阳、夺取大战完全胜利的渴望,出于他对自身战场嗅觉的绝对信心,出于他超群的胆略。然而由此引起的紧张心情,也为他漫长戎马生涯中少有。

    短短两天半的时间里,关羽晚上睡不着,饭也吃不香。

    他在部属们面前,始终保持着雍容的姿态,还曾多次翻开史卷凝神阅读,向将士们示以胸有成竹。其实与他亲近的将士们都隐约发现,他的眼窝都显出来了,眼圈也有些发黑,就连一向珍视的颌下须髯,也少了梳理,稍嫌零乱。

    好在关羽始终是天下名将,再怎么压力重重,他的眼神却愈发的凌厉,目光扫视之处,简直有光芒乍现。

    此时山下传来独特的鸟叫声,那是前方斥候确认了满宠的行动。诸将也都看过,曹军所做的选择果然一如关羽的预料,于是每个人如释重负,稍稍放松下来。

    关羽轻叹一声:“可惜。”

    边上杨仪凑趣,问道:“君侯可惜什么?”

    “满伯宁刚毅沉稳,勇而有谋,虽无开疆辟土的锐气,却足能承担方岳之重。近数年来,他在襄阳的作用,远在乐进之上。有他坐镇……哪怕没有邺城曹军的支援,我要夺取襄阳,也是千难万难。可惜啊,可惜他想得太多了。”

    “我随君侯多年,曾数次见那满宠用兵。此人确实思虑周密,难以撼动。但这时候,不还是乖乖地坠入了君侯所算?他怎么就想多了?”

    “满宠是襄阳守将,只要守住襄阳,他便完成了最重要任务。站在军事的角度,他在襄阳,就拿住了整片战场的枢纽,哪怕我们在外间闹得天塌地陷,也扰动不了大局。然则,他毕竟不是个纯粹的武人,考虑战事,也没有完全站在军事角度。”

    “君侯的意思是,他的心思不在战场上?那,他在想什么?”

    关羽又叹一口气,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继续讨论的**。他勒过战马辔头,沉声道:“再检查一遍令旗鼓号,准备厮杀!”

    几名部属慌忙奔去查看。

    而杨仪皱眉思忖片刻,悚然而惊:“我明白了!”

    关羽瞥一眼杨仪:“你明白什么了?”

    杨仪道:“曹公老迈,恐怕……时日无多。”

    听他二人讨论的将校们,无不露出茫然神色。原本谈着荆襄战局,谈着满宠,怎么就谈到了曹操身上?他不是活蹦乱跳地忙着代汉自立么?怎么就老迈将死?

    关羽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三年前的关中之战,起因便是蜀中误传曹操急病将死,结果汉中王贸然兴兵北上,吃了曹操主力大军劈面一击。

    那一场失败,以折损兵将的数量和重要程度而论,堪为汉中王起兵争雄以来未有。

    自此以后,汉中王麾下群臣对北面传来的各种流言蜚语,都格外地小心谨慎,并不轻易相信。对曹操身体状况的传闻,更是视为毒蛇猛兽。

    杨仪好像倒没什么忌讳,他策马在旁,沉浸在自己的推算中,甚至也注意到关羽的神色。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所以急于趁着自家的威望尚在,确定代汉而立这件大事!”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所以急于在荆襄打一场胜仗,最大限度地削弱我军的力量,以免强敌遗害子孙!”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他麾下的重将都希望借此战确定自家在新朝的地位。所以曹休、曹真这些人,才会不惜代价地渡水南下,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也正因为曹公老迈将死,如满宠这种地方上的方镇大员,难免会担心自家成为北方政权剧烈变动中的牺牲品。所以他才会出城追击,他是希望主导一场大胜,非如此,不足以在诸多夏侯氏、曹氏亲族重将的倾轧中,保障自家日后的权位!”

    他信心十足地道:“这便是君侯所说的,满宠想得多了!他虽身在战场,主导他行动的,却是急于自家权势富贵的考量,如此一来,焉能不败?诚如君侯所说,此人……可惜了!”

    说到这里,杨仪向关羽深深施礼:“君侯实在高明!”

    关羽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

    杨仪说得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

    此番战事尚未爆发的时候,雷远就隐晦地提起,曹公已经六十有五了。他绝非愿意安然老死于牖下之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谋求大战,即使不能在他自己手上终结乱世,也要重创汉中王的势力,以为子孙辈消除后患。

    只是,关羽和曹操之间,并非那么简单的敌我关系。他能理解雷远的意思,但却不愿意多想。他自家能够利用这等微妙的局势,但杨仪这么口口声声把“曹公老迈将死”六个字挂在嘴边,又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况且,曹公固然年迈,如汉中王,如关羽本人,又何尝不是渐渐年迈了呢?那个英雄用武,纵横天下的年代,终究快要过去了。这,又何尝不是可惜可叹呢?

    关羽不再言语。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满宠所部越来越接近己方预设的伏击之处。

    他沉声道:“举旗!”

    周仓早已准备就绪。他与几名力士一同发力,将一杆足足两丈多高的旗杆猛然举旗。旗杆高处,一面红旗扑剌剌招展于空中,异常夺目。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阻拦

    伏击不止是伏击,而是一系列军事行动的开端。

    伏击圈的安排,很有讲究。纯然设在道路两旁,而不作正面的阻击。

    安排伏击的兵力,更有专门的考虑。承担这一任务的,是特别熟悉周边地形的习珍所部,但兵力不多,合计两千不到。

    伏兵发动时打击的敌方部队,也是早经过数次讨论的结果。不打曹军前锋,也不打满宠所在的后队。专门对着前队最后方的一支,展开突袭。

    习氏是荆州巨室豪门,家中广有庄园、徒附,商队所至,东抵大海,西及陇上。所以习珍有钱,有装备极其精锐的私家部曲。

    山上红旗一起,习珍所部即以大批精良弓矢齐射。

    弩箭又密又急,彷如夏日的暴雨打上池塘中松散绵延的荷叶那样,“噗噗”的贯穿甲胄之声此起彼伏,随即被惨呼声压倒。

    领着这一部曹军的,便是那个此前催促满宠出城追击的乐进所部将校,唤作张充。

    荆襄曹军能和关羽对抗多年,虽说吃亏多些,但军中多有勇猛善战之士,而且应对各种局面的经验都很丰富,绝非寻常庸弱之军。张充便是襄阳曹军当中出名的悍将,他擅使双刀,曾经和关平、周仓这种荆州军中出类拔萃的猛将交过手。

    此时箭雨覆盖,转眼间四周将士纷纷倒地,鲜血漫天泼洒,溅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他把脸上的血糊抹去,抽出双刀在手,厉声高喊:“敌袭!迎战!迎战!”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斜斜射到。张充扭腰闪避,躲开了要害,却正中后股。这箭是铲型箭头的重箭,立即切断所经之处的大量肌肉筋腱。张充咬牙痛呼一身,站不住脚,扑倒在地。

    他是个狠人,当即反手挥刀,用力砍断箭杆。再抬头时,荆州军的伏兵们从各处的荒草泥沟间纷纷现身,已经有人杀到了近处。

    张充单腿跃身而起,叱喝着奋挥砍,将冲到眼前的一名荆州军士卒砍翻。环顾四周,觑见一名身披铁甲的敌将以左臂遮面,右手提刀急速逼近。

    几名曹军弓箭手慌忙攒射,箭矢摇摇晃晃插在他的臂甲和胸腹甲胄上,全然无法透入,就像是刺猬身上的刺,根根直立,颤动不止。

    张充骂了一句,奋力掷出手中长刀,正中那敌将的肩膀。

    缳首刀的重量比箭矢可大得太多了,锋刃切开甲叶,深入血肉,一直扎到了肩胛骨。那敌将闷哼一声,往后连退几步。此时数名曹军士卒趁机扑了上去,刀枪并举,顿时砍得他鲜血飞溅。

    这敌将便是习珍之弟习宏。

    习氏族中,本来较重儒学。比如当代的族长习祯,便是荆州名士,如今与马良并为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副手,权柄极大。

    但随着习氏与庐江雷氏在商业上的持续合作,习氏的经济利益遍及荆州、交州。到这时候,有文事必有武备,于是族人中又颇有领私家部曲作战,建起勇武名声的。习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习宏此前只参加过剿灭荆、交之地蛮夷的军事行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参与真正的大战。虽然年轻鲁莽,但也确实勇猛。仗着甲胄精良不致重伤,他在倒地之前,犹自挥刀奋力横扫。

    加长加重的缳首刀锋芒如电,自左至右,切开了一名曹军士卒的胸腹,将层层皮甲、戎服、皮肉全都划作上下两段。

    那曹军士卒弃刀后退,惨呼连连。每退一步,都有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从胸腹间的伤口哗哗倾泻下来。

    退了三四步,他双手探出,试图捂住伤口,却用力过大,猛地掏进了自家肚腹,也不知抓住了什么脏腑,感觉温热。他垂首看看,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倒地气绝。

    而习宏失血过多,眼前忽然发黑,同一时间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两军稍一接触,已出现了上百人的伤亡。战争便是如此惨烈。

    驻在江陵的荆州军本部,历年以来战死者的数量早就过了万,而断臂残疾、不得不退伍的将士,数量也不下数千。

    所以关羽会响应雷远,竭力为将士们安排退路。皆因将士们已然经年累月目睹着同袍战死,如果再发现受伤的同伴没能得到很好安置,那真的没法保持斗志。

    好在习珍所部过去几年多在南方,甚少直接参与大规模的作战,对此感受不深。而他部下又以五溪等地招募来得蛮兵为主,这些蛮夷深信巫鬼、轻生好死,仿佛全不受死伤的影响,仿佛浪潮般一**地猛冲猛杀。

    正指挥厮杀间,习珍听到远处有隆隆脚步声响。

    他百忙中扭头去看,只见曹军刚通过伏击的前队、由满宠本人亲领的后队,都已卷地而来。

    习珍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他举刀高呼:“敌军势大,阻拦不住!快撤!”

    听他下令,一众军官皆道:“敌军势大,阻拦不住!快跑快跑!”

    还有人以蛮语高呼,通报一些杀起了性子的蛮兵。

    习珍所部翻翻滚滚,往西面的山间退避而走。他们呼喊的话语,随风落到了提兵赶到的满宠耳中。

    “他们在叫些什么?”

    满宠年纪大了,听力不是很好。

    一名荆州本地出身的将校连忙道:“像是在喊什么,敌军势大。又说,阻拦不住我们,要快跑。”

    满宠催兵向前,侧耳倾听半晌。

    他这个汝南太守,驻在襄阳多年了,也学会了些襄阳当地的口音。听了一阵,果然如此。

    满宠虽然出城,行军速度并不极快,前后队的距离拉得很开。他纠结的心思很明显,是作足了情况稍有变动,立即收兵回襄阳的主意。为此,他也沿途细查蛛丝马迹,唯恐自家偷鸡不着蚀把米。

    然而前队的后尾遭到袭击,由不得他不催兵救援。一旦赶到战场上,亲眼见到荆州军只留下两千人的小部队阻击,亲耳听到这些阻击部队一击不逞,便图后撤。

    满宠心中的犹疑,到此去了七八成。他沉声喝道:“莫要耽搁,不必收拾战场,继续追击!”

    当满宠所部渐渐远离襄阳城的时候,襄阳城的守军数千人,再加上临时调集的壮丁民伕之类,皆在城上全神据守。城中原来有六座京台,遭大水浸泡后,垮塌了两座,还有两座也摇晃不堪使用。剩下两座,现在都安排了耳聪目明的士卒,四面探看敌情。

    满宠之子,校尉满伟身着甲胄,铿锵巡视城头,沿途督促将士,不使稍有松懈。

    此时满天都堆着阴沉沉的云,阳光昏暗。当满伟巡视到正对汉水的襄阳北门方向时,只见宽阔的水面灰蒙蒙的一片。

    京台上的士卒忽然摇晃旗帜,吹起哨子。

    满伟看了旗语,转回身再看水面:“有船接近?在哪里?”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廖淳

    满伟凝神观望,只见一行木筏正从上游万山方向顺流而下。

    木筏上有人正在挥舞旗帜,当距离慢慢接近的时候,满伟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面曹军的军旗。

    过去两日里,曹真在上游动用大量小舟、木筏频繁发动袭击。荆州军的水军战船横江而战,竭力阻截,但架不住曹军的船只数量太多了些,不断有小舟运送士卒,被接应入襄阳城里。

    但像这样数十艘木筏,近千人规模的大队赶到,这还是头一次。

    看到这情形的曹军将校皆喜悦不已,互相庆慰地道:“看来荆州军的水军也无斗志了!”

    满伟自然也心中喜悦,但他身荷守城的重任,不敢稍有放松。

    他凝视了来船半晌,再看上游。洪水虽然过去,水势依旧浩淼,天色又阴暗,看不清远处的情形。水面上的风势渐强,岸边重新冒出来的无边芦苇丛随风起伏,发出簌簌的响声,掩盖了江上的其它声音。

    “没有交战?他们直接就来了?”满伟喃喃自语。

    他唤了两名扈从来,分别道:“你去京台上亲自眺望一番,看看万山方向,两军水战情况如何?你带轻骑,出西门,走陆路,往水道上游探看……快去快回。”

    两名扈从应声去了。

    此时那一行木筏打头的几座,已经穿过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荻丛,木筏上下起伏着,向水畔的池沼深入,距离襄阳城的北城墙不远。

    前几日汉水暴涨的时候,水浪直接冲刷城墙,仿佛要将城头整片推倒。其实襄阳城的北城墙,并不完全紧贴着汉水。这段城墙是初平年间刘景升派遣人手修筑的,为了稍稍节省人力,北城墙的西段与汉水平行,而东段则顺着水畔的池沼地形向内稍稍收拢,与汉江拉开一段距离。

    襄阳城的北门就开在大片池沼的边缘,那行木筏进入池沼范围的时候,城头上的满伟等人,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木筏上将士的相貌打扮。

    “廖淳,你来看看。”满伟招呼一名曲长近前:“那些船上的将士,可有你的熟人?”

    被唤作廖淳的曲长,是前日里从上游抵达襄阳的。

    曹真所领的兵力,相当部分是原来驻在樊城的州郡兵,普遍水性不错。过去几日里,他们乘坐的木筏遭到荆州军船的冲撞,死伤十分惨重,但很多人落水以后,竟能凫水逃命。

    廖淳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木筏在战斗中遭荆州水军撞毁,他自己抱着一根原木浮浮沉沉飘荡下来,途中救助了好几名同样在水中挣扎的同伴,然后带领他们迫退了追击的荆州军船,最终收拢了二十多名部下,安全到了襄阳城。

    曹真所部援军不断突破阻碍,顺水进入襄阳城,固然大大提振了守军的士气,但也带来不少麻烦。因为其部的建制大都在水战中被打散了,零碎抵达城里的援军,一时间很难捏合成团,而且还要防备其中隐藏着荆州军的奸细。

    故而满宠没有急于调用他们作战,而是令他们统一驻扎在城北的营地,先把编制和上下阶级安排妥当。

    过去两天里,廖淳在这方面出了很大的力。但因为他原本的职位只是都伯,好几次引起了地位较高的曹军军官不满,反而生出新的事端。其间连续出了三五条人命,也不知道死的真是荆州奸细,还是纯粹出于仇杀。

    故而昨日晚间,满宠把廖淳和倾向于他的部下抽出来单设一营,暂以廖淳为曲长。

    廖淳所部的营地,就在北城墙内侧不远,这时候满伟巡视此地,他也随侍在侧。

    听得满伟询问,廖淳眯眼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不瞒校尉,没有我认识的。不过,他们都是曹真将军的部下没错,旗号、戎服都对得上。”

    满伟本是随口一问,听廖淳这么说,随意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廖淳却不离去,站在满伟身前,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你还有话要讲?”

    廖淳咬了咬牙:“校尉,要我说,不必让他们进来。”

    “什么?”

    “校尉,眼下将军领兵在外,咱们安安稳稳守住城池,比什么都重要。现下城中人手不缺,稳如泰山。咱们就只要严加防范,坐等将军那边战胜的消息,何必因为这支援军赶到而多事呢?”

    满伟皱了皱眉。他觉得廖淳的话里好像有点别的意思,但一时又没想明白。

    满宠的亲近佐吏陈咨凑近满伟的耳朵,低声道:“守住襄阳城,是我家将军的功劳,却不必急着让中坚将军的部属横插一手。”

    满伟一惊。

    这其中细微的权衡,牵扯到地方大员与中枢重将之间的关系,满宠平时很少谈及,满伟也只是隐约有些感受。倒不曾想,这个廖淳是个聪明人,一语道破。

    他用力拍了拍廖淳的臂膀,连声道:“你说的很好!”

    这时候,那列木筏已经靠岸。木筏上的将士陆续下来,有个军官模样的,带了几名部属到城下叫嚷开门。城上不敢怠慢,先放了吊篮下去,提上来的符信上写,果然这是中坚将军曹真麾下一部,此前驻在樊城的,他们去了筑阳,这会儿又赶到襄阳。

    满伟毕竟只是自家父亲的助手,不便与曹真麾下的骄兵悍将正面对上。

    于是他道:“我不与他们照面。陈先生出面周旋,如饮食之类的需要,务必优渥供给,莫要怠慢。”

    说着,他领着部属们匆匆离去,还特意让人将旗帜收起,免得被曹真的部属看见了尴尬。

    一行人沿着登城马道下来,踏着泥泞的道路往府邸中去。

    过去三天忙着守城,大水淹没的痕迹完全没有收拾。道路沿途,不止淤泥没过脚踝,还有朽烂的木头、倒塌的墙体横七竖八。街边还有临时架设的军帐,大部分都空了,也有一些,里头传出来伤者的呻吟和哀嚎。

    许多伤者甚至和死者放在一个军帐里,密密麻麻的苍蝇绕着军帐嗡嗡地飞舞。那些伤者大概迟早都会死,襄阳城里的医者数量不足,没有人能帮助他们。

    在军帐之外,有些神情畏缩的百姓偷偷觑看。他们大概也知道,荆州军退兵了,但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喜悦,依旧充满了惊恐和慌乱。满伟知道,这些百姓大都是军户,这一场大战如此惨烈,他们的丈夫、儿子或父亲多半已经死了。

    满伟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相对于江陵方面对百姓的宽厚,魏王在襄樊的统治,实在严苛得骇人,最近几年更因大力搜刮以供军用,多次激起民愤,引发民变、兵变。好在,这一仗大致是赢了。说不定日后会有机会,稍稍使百姓得以喘息?

    他这么想着,继续在泥泞中跋涉。

    走了没多远,却听身后的北城墙外传来暴雷也似地喝骂。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马石

    “怎就闹起来了?不是说了莫要怠慢?”

    满伟正踏在一处泥塘里,脚步一停,冰凉的污水往靴子里渗透,让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站在路上,正犹豫自己该不该折返回去,一名小校飞奔而来,气喘吁吁道:“校尉,伤人了!伤人了!”

    满伟猛地握紧腰刀:“怎么回事?”

    “咱们请新来的援军在城外等候安置,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

    “可是那批军将里,有几个邺下武人甚是凶蛮,口口声声非要入城。陈先生往墙外探身出外与之商议,结果被那些人射了一箭!”

    满伟心头一紧。那陈咨乃是满宠的得力幕僚,若他有什么万一,满伟在父亲面前,颇难交待:“陈先生伤了?伤的可重?”

    “陈先生没大事,那箭矢擦着他鬓发过去了。可是……”

    回话这人吞吞吐吐,话只说一半。满伟暴躁道:“可是什么?你把话说完!”

    “可是,那曲长廖淳当即引弓还射。好像,可能,当场将一名城下的军官射伤了!这会儿城外军将无不狂怒,口口声声,要杀进城里,为自家同伴报仇!”

    “这……”

    满伟头晕眼花,一时无语。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大战将近尾声,己方局面占优,正当追亡逐北,这时候就算生出什么矛盾,无非为了争功。彼此同袍,用些小手段也就罢了,何至于为了争功刀兵相向?

    他挥手示意走在前头的部曲们赶紧回来,继续想着:

    就算曹真的麾下有来自邺城的军官,自高自大惯了,己方关着门应付便是。他们总不至于攻城,之后也自有转環的余地。那个曲长廖淳,自己不就是曹真所部么,己军的同伴想入城,他何以如此狂乱地阻碍?他想要做什么?

    难道说……他有什么异常的图谋?

    满伟虽无捷才,毕竟久随父亲,耳濡目染之下,有些基本的见识。想到这里,他顿时浑身发冷。

    他厉声喝问:“廖淳的部下们现在哪里?有谁知道?”

    几名部属茫然对视,有人道:“我记得都还在城北军营里。三百来人都在,咱们原打算调动他们上城充实各处守备,以防万一……”

    满伟打断了他的话:“你带我的亲兵去,勒令他们全部都留在营里,敢有反抗者,皆斩!”

    那部属眼看满伟脸色吓人,不敢多言,立即高声应是,带了数十名披甲的亲兵横冲直撞去了。

    满伟对其余部属道:“你们跟我来!”

    他拔刀在手,踏着满地的泥泞,往北门处狂奔折返。

    眼看城头将至,满伟隔着老远就厉声喊道:“所有人不得妄动!”

    他也年过四旬了,体力不似少时,一边奔跑,一边暴喊,没几嗓子就透不过气来。火急火燎地登上城台,却发现城上守御森严,一切如旧。唯一的不妥,便是那廖淳脸色紫胀,一手按着城墙,一手指着城下数人,破口大骂。而周边的将校们一个个面带无奈神色。

    原来情况并不似自己所想?

    满伟稍稍愕然,却不敢耽搁。他上去一脚,将那廖淳踢倒在地,随即喝令道:“捆起来!”

    将校们这才一拥而上,将廖淳捆作了球状,又取了裹脚的破布,将他骂骂咧咧的嘴塞上了。

    廖淳身边有几个同伴意图阻拦,立时被刀枪逼住。

    满伟双手按着膝盖,大喘了几口,才缓过劲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校们七嘴八舌解释。

    适才廖淳与城下军将互相痛骂,彼此揭短,这批人在旁听着,算是把情况给听明白了。满伟虽非领兵作战之才,却久在官场混迹,他这一听,立时也就明白。

    他过度紧张的神经又一下子放松,几乎眼泪都要止不住。

    那廖淳并非荆州军的奸细,也无什么特别的图谋。但他这么作,确有他的道理。

    原来廖淳适才说,不认识城下的援军,乃是胡扯。

    城下的援军首领,正是曹真此番南下携来的亲将之一,名唤马石。此人因是北人,南下以后以都尉身份统领襄樊一带的州郡兵,难免骄横。荆州本地籍贯的基层军官们,多与他不睦。

    廖淳此前在筑阳时,就曾与马石冲突,被痛打了二十军棍。

    这几年来,荆襄本地武人与北方武人冲突的情形很常见。满宠父子本身也更信任来自中原的将校,而荆襄本地军官很少有被提拔到高位的。由此一来,军队中的矛盾一直存在,而且是公开化的。

    这几日曹真在汉水上游不断派遣将士乘坐小舟、木筏顺水南下,途中遭到荆州水军军船的大肆屠戮。

    襄阳城中守军固然感谢曹真的竭力援助,却也有许多荆州籍的将士为此暴跳。他们声称,下命令的都是河北人,而坐在木筏上送死的都是襄阳人。军中固有慈不掌兵之说,可河北人拿着荆州人的性命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

    廖淳这个襄阳人算是其中运气极好的一个。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抵达襄阳城,还得满宠看中,由都伯而至曲长,隐然成了率部支援襄阳的功臣,看到了职位提升、光宗耀祖的前程。

    结果战事稍现转机,以马石为首的河北邺城武人悠然乘舟而来,俨然要夺取支援襄阳的大功……这叫他如何承受?

    廖淳顿时狂怒,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开工搭箭射击城下军将。结果虽然没射中马石,却伤了马石身边另一名披甲的都尉。

    这就完了。

    军中等级森严,最重上下之分。廖淳这个临时任命的曲长,竟然向来自邺城中军的军将动手,这是死罪,谁也救不了他。

    哪怕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满宠本人在此,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曲长而得罪中坚将军曹真的部属。毕竟眼下这时候,朝廷中枢的局势极其微妙,满宠不会在这时候办傻事!

    为了安抚城外暴跳的曹真亲将,廖淳只有死路一条。

    满伟叹了口气。

    他对左右道:“带着此人。我亲自出城,迎接马都尉!”

    左右无不悚然,知道满伟是要当场斩廖淳的首级,以缓和与曹真直属亲将的关系。

    虽说这廖淳自家取死,可他毕竟是秉承满伟的意思,在阻止曹真所部入城。满伟如此决断,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窒闷,城头气氛压抑。

    满伟顾不得与众人解释,匆匆下城,连声喝令搬开门洞内封死城门的土袋。

    那马都尉带着部下,就恶狠狠地站在城外。

    片刻后城门开启,他没等门扉大开,就踏步入来,手按着腰刀,直站到满伟身前。

    纵然门洞中光线昏暗,满伟也看得清,此人面如黑铁、肩宽臂长,脸上杀气腾腾,绝对是久经沙场的老练武人。

    马石麾下的将士们紧随入来,也不言语,直接列着队,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

    满伟部下有几个亲兵站在门洞中央,口称要带路,一时没有闪开。那批将士便毫不客气地撞开了他们。有个亲兵忍不住抱怨两句,立时脸上挨了几下脆的。

    其余数人当即识相,注意到了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赶紧收声,围拢到满伟身旁小心伺候。

    待到部下们尽数入城,马石沉声喝问:“奋威将军在么?为何不来迎接?”

    区区一个都尉,也敢叫二千石迎接?满伟心中不快,但他自知廖淳伤人在前,怎么着都是理亏,于是按捺住情绪,回道:“家父出城追击关羽,不在城中。”

    “折冲将军呢?”

    “乐将军体弱,前几日登城鼓舞士气以后,病势愈发沉重,已经难以离榻。”

    “那……如今负责襄阳城守备的,是谁?”

    泥人也有土性子,何况满伟也非寻常小卒?他略微提高些嗓音:“正是在下,校尉满伟是也。”

    那马石仿佛松了口气:“好,好极了。”

    满伟待要再说什么,马石猛地抽出缳首刀,从满伟左侧肋部猛地刺进去,刀刃斜着插进了胸膛。

    满伟呼吸一紧。那刀刃细而长,他却感到通体发凉,身上一下子就软了。

    他猛地瘫倒在地,意识还清醒。

    仰面朝天,只见身边诸多“援军”一起动手,瞬间将他的部下们尽数杀死。、

    马石将塞在廖淳嘴里的碎布扯出来,哈哈笑道:“廖主簿,别来无恙乎?”

    马石将长刀从满伟的肚腹间抽出来,转而划开捆绑廖淳的绳索。廖淳活动着手脚,沉声道:“乐进不足为虑,我们先取武库,然后急攻西门!我亲自带路!”

    这廖淳怎么又成了主簿?他是谁的主簿?他……他真是个奸细?这马石又是谁?

    拔刀带来的痛楚一**地冲击着满伟的头脑,让他的思绪渐渐迟钝。

    而马石扶住满伟的肩,先把他头上的兜鍪摘下来扔在旁边,然后连着砍了好几下,把他的脖颈完全砍断。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成事

    习珍手捂着兜鍪,高一脚、低一脚地踏过齐踝深的泥泞,竭力奔走。

    跟在他身边的一名扈从脚下忽然打滑,从坡地边缘直落下去,坠入一片污水中,发出哗哗的水响。

    与他们隔着一处高坡的曹军追兵闻声而动,立即从坡脊处翻越过来。

    习珍张弓搭箭,连连射击。但他的箭术很一般,而且体力消耗得厉害,射了四五箭,都没有命中。好在藉着他的掩护,那名滚落下方的扈从**地爬了上来,就在习珍脚下呼呼喘气。

    习珍连连挥手,示意其他扈从帮忙,将这人拽起来,继续撤退。

    这场诱敌本来不至于如此狼狈。

    可习珍的得力副将,实际统领习氏部曲的习宏在战斗之初就受伤失踪,生死不知。习珍对部属们的掌控便有些不稳。

    他的部下以蛮兵居多。这些蛮兵的家眷都在汉家城池中,受汉家军伍的军事训练,凭借襄阳习氏的财力,其装备也不次于荆州军的主力部队。习珍本以为,这一支兵力能与荆州军中任何一支强兵相提并论,足以承担任何艰难的作战任务。

    没想到曹军大队一至,习珍安排的假败立即就成了真败。蛮兵一旦收束不住,溃退便难以约束,瞬间便漫山遍野地逃窜,如山野猴群一般。

    习珍一身的甲胄,实在没法攀援林木,他只能带着少许扈从在起伏坡地间且战且退,竭力避免自身遭到曹军的夹击。

    好在曹军的大部队隆隆向南,转往桃林方向去了。留在此地追剿的,只是小股偏师。

    襄阳习氏又是真正的地里鬼,在凤凰山的南麓,便是习氏宗族所设的私家园林,至今一百五十年了。习珍从小就在这周边游玩,任一处地势都是他走遍了的。所以才能以少敌多,始终坚持不懈。

    然而毕竟众寡不敌,厮杀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他身边的人手已经减少到了不足二十人,自己的长武器都丢掉了,箭囊也只剩下了几支箭。

    眼看着上百名曹军追兵不断从对面坡脊越过,习珍不免哀叹一声。

    荆州军的将士们,对关羽有着超乎寻常的信赖。

    毕竟关羽是当今天下仅有的几位万人敌之一,甚至隐约有天下第一将的声势。这名头、声势,不是无脑厮杀能搏取来的,乃是建立在数十年间,关羽无数次的胜利,无数次精准绝伦的战场嗅觉和时机判断之上。

    关羽告诉习珍,要他如此这般,习珍便毫不犹豫地照办了。可真到了危急时刻,习珍又难免疑虑。

    这样的损失,究竟值得不值得?冒着如此的风险,究竟能不能赢来预料的胜利?

    他沿着斜坡小跑,喘着气问身后数人:“你们可见襄阳方向有什么动静了?”

    那几名部曲忙着奔逃,哪里有时间探看襄阳方向?

    “这,这……小人还没见到。”

    习珍骂了一句,冒着被飕飕箭矢射中的风险,挺直身体往襄阳城眺望。

    就在这时候,他见到城中腾起了滚滚浓烟。

    万山以北,阿头山以南,有一处名曰解佩渚的洼地。

    风从两山之间刮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关平侧耳倾听半晌,说道:“起风了,汉水上将有横浪。水军战船很容易左右颠簸,结纵队交战不易。上游那边,恐怕没法一直坚持下去。”

    “马玉得手没有?”全副武装的任夔有些急躁:“廖化这厮,究竟靠谱么?”

    顿了顿,他又道:“咱们数万人猛攻襄阳,尚且拿不下,如今却把希望都寄托在潜伏进城的廖化身上?他孤身入城,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万一他说错了话,死了,外界谁能与之呼应?我们……我们真能指望他?”

    任夔是益州宿将,素有勇名。当年玄德公入益州时,他也是较早降伏的将领之一,曾在雒城与张任大战。后来玄德公统一提调荆、益两州之兵,遂以任夔所部移驻江陵,官拜偏将军。

    但他随同参与荆州军的战斗次数甚少,也终究不似荆州武将那般,将关羽视若神明。于是这番话,隐约显得对关羽的谋划缺乏信心。落在关平耳中,甚是刺耳。

    关平瞥了任夔一眼,抬起脚,将一名咽喉被割断、血流满身的曹军斥候踢翻在地。那斥候双腿蹬了蹬,便僵躺在好几具尸体当中,不动了。

    这几名斥候,乃是半个时辰前由襄阳城中出发,直奔万山打探的。结果正撞着关平所部数千精锐潜藏在此,当即被关平擒杀。

    但这代表了城中守将的警惕性甚高,并不因为荆州军伪装出的退兵情形而有松懈。

    关平的行军司马赵斌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出列道:“廖化性子机敏,足以掩护他自己的安全。适才那几名斥候不是也招供了么?曹军并不怀疑他。任将军,且安心等待!”

    任夔嘿然。

    关平不语。

    他心里明白,任夔的担心没有错。

    关羽的部下里,有很多人出身襄阳,其中有些人出身的的大族,在地方上深耕许久,在襄樊周边广阔区域中,都保有着隐藏的人脉。赤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曹刘两军在荆州的战事中,刘备方凭此占了不少的便宜。

    后来曹操大举迁徙襄樊人口至兖州、豫州,以至于襄、樊以外几乎成为无人区,便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

    然而这些宗族的影响力怎那么容易完全消除呢?过去数年间,荆州方面通过商业利益为诱饵,再度向襄樊渗透,重新培植起一批暗中活跃的支持者。

    此前关羽让马忠向雷远传话,要求雷远所部阻击曹军主力三天,便是因为关羽已经有了成熟的谋划。

    他打算在激烈的战斗过程中,遣出己方精细部下乔装入城,继而引发城中的内乱,与外界的猛攻相配合,一举落城。

    然而这个谋划进行的并不顺利,满宠守城有方,殊少破绽,己方大举潜入的意图难以实施。至今为止,确认成功入城的只有廖化一行人。

    此时雷远的交州军那边,又向关羽报来了他的新想法……

    关平猛地摇了摇头,雷续之的胆子太大,胃口也太大,大到关平已经没法想象,不敢想象了。

    交州军的行动,某种程度上逼迫着关羽,使关羽不得不立即转入第二个方案。便是此刻的假作退兵,诱使满宠追击。

    只要满宠离开襄阳,则廖化和马玉,便有了内外协作的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罢了。这个操作,不仅要靠实行者的应变之才,还要靠运气。

    至于成不成,谁晓得?

    毕竟这可是襄阳!是曹氏政权最重要的锁钥坚城之一,是上千里战线的支撑点!

    关平晓得其中的无奈之处。正因为晓得,他才对战局没有十足十的信心,甚至对雷远颇有些怨怼。只不过他素来对父亲的决断尊奉无违,所以才领兵到此。

    任夔这么胡言乱语一番,关平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这时候任夔又在喃喃自语,关平愈听愈没底,愈听愈烦躁。

    他心烦意乱地起身,手握腰间刀柄,简直想拔出来砍些什么,又生生止住。

    就要拔刀的时候,一名亲兵高喊道:“将军,你看!”

    关平身边的将士们俱都起身,许多人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在他们的视线中,一道,两道,乃至更多的浓黑烟火,在襄阳城中猛然腾起。那黑烟仿佛狰狞的鬼怪翻舞着,足足升到十丈以上才被风吹散。

    关平仰天大笑。

    他猛然拔刀:“廖化和马玉办成了!诸位,擂鼓出兵!”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恭喜

    关羽眼中神芒一闪。

    他凝视着襄阳城的方向,看到浓烟升腾,厮杀之声四起,随即万山方向军旗猎猎,己军开始突入城池。

    距离稍远了些,看不清具体的厮杀情形,但关羽能感觉到混乱在不断蔓延。战场锤炼出来的敏锐嗅觉告诉他,城池中原先一直保持着的,那种坚定如一的状态,已经在分崩离析。

    于是关羽确定,襄阳的金城汤池,至此已然不足为凭。这座坚城的命运,已在荆州军的掌握之中了!

    他转过身来,慨然道:“廖化和马玉办成了!哈哈,真是不易啊。”

    哪怕关羽数十年戎马生涯,无数次地攻城掠地、冲杀破敌,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辉煌战绩。如果以天下为棋局,夺取了襄阳,便等若是投下了足以催生棋局胜负的一子。这一子影响的,不止棋局的某一角、某一边,而是整个大局!

    关羽的面色本来甚红,这时候故作平静地说了两句,随即一阵热血上涌,脸色愈发红得厉害。

    他眯着眼睛,略微扫视身边诸将。

    这一仗,说得好听点,叫作兵行险着,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有几分碰运气。而诸将纵有千万分的勇力,只能在外观望等待,再沉稳的人也难免不安。

    之前满宠果然领兵出城,使得所有人一阵宽慰,可他们想到后继的占据,宽慰又变成了紧张。关羽身边至少四五人,都已经满身满脸的汗水,戎袍湿透了,自己却恍如不觉。

    直到此时。

    杨仪狂喜大叫,周仓奋臂高呼,史郃、吴砀、曾夏、士仁等将挥刀剑跳跃,更有许多将士脚跺地面,高举枪戈,摇曳军旗。

    这样的动作,必然使得这支凤凰山顶的小部队被曹军所侦知。但这时候,谁也不在乎。

    自从乐进病重,这几年来襄阳曹军已经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能力。他们之所以还能与荆州军抗衡,所恃只是襄阳坚城。如今襄阳既将易手,这些久经沙场的武人谁会在乎满宠呢?

    这些将士们当中,有很多就是襄阳人,拿下襄阳,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如杨仪这样的文士,笑着叫着,忽然就大哭起来。这位荆州名士当年在曹氏麾下为荆州刺史主簿,随后兵败被俘,被迫转投刘氏。在这个过程中,有诸多曲折,杨氏宗族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杨仪便难免他的纠结和压力。但只要拿下襄阳,很多压力便就此缓解,而杨仪也就能告慰他的宗族和亲眷了。

    眼看着将士们的激动情绪,关羽慢慢地调匀呼吸,捋着颌下飘拂长须,保持着自身的冷峻傲然之态。忽觉下巴一痛,原来手上用力大了些,竟将珍爱的胡须揪下来两茎。

    关羽到了这个年纪,气血渐不如盛时。往常光亮丰润的胡须,近来有些变得细软,还有些开始泛出灰白的颜色。所以关羽专门找了名医,定制了油膏来日日涂抹养护。孰料今日忽然折损一部,简直叫人痛彻心扉。

    他捏着两茎胡须,痛惜地看了看,最终面色自如地将之揣在袍袖中,随即手往下压,示意诸将安静。

    “城中战事正酣,还没到庆祝的时候。”他环视众人,随即又沉声道:“周仓,举旗!现在可以出兵,留住满宠了!”

    周仓依令举旗,各处伏兵一时俱起,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襄阳城中的乱局已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那名自称曹军都尉马石的,自然便是关羽麾下的亲将马玉,他率领本部近千死士横冲直撞,立时攻破了武库,又分兵往西城去打开了城门,接应关平所部入城。

    而廖化这时也从各处里坊聚拢了两百多人,各持刀枪,迅即挟裹百姓,到处攻掠曹军的军营,于路杀人放火。

    他那里来的人手?

    这就不得不说,这就是豪门大户的麻烦所在。这些地方势力自家有自家的武力,却又不完全在守城将领的掌控之下。

    当年江陵城便是因为部分荆州士族反水,导致城门易手,江东之军突入。那一次吃亏太狠,所以关羽后来一方面竭力控制自己治下的宗族势力,另一方面则竭尽全力地招引襄樊两地之人,以图后用。

    过去几年荆州方面向北方的渗透,已经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廖化本身是襄阳中庐人,是本地的大族。他以武人身份出任关羽的主簿,其实主要的工作并非日常照应笔墨,而在协助杨仪,代表关羽联络襄、樊一带的地方势力。

    有荆州的财力支撑,有商队往来带来的便利,再有荆州人在南北两方全然不同的政治、经济地位对比,廖化在当地的影响力扩展的厉害。

    他这个身在江陵的主簿,早就和襄阳城中的许多人熟识了。甚至“廖淳”这个身份,本就是当年荆州豪商宋琬往来襄阳时,提前预备下的。通常扮演这个身份的,乃是宋琬部下的一个精干护卫首领,唤作马甲。

    这种情况下,廖化伪装成曹军都伯顺水进入襄阳,立刻就找机会觅得自家熟悉的旧人。这其中,还有一个乃是襄阳守军的司马。

    接着事情就好办了,几个官职承诺出去,便把他们收买过来。一方面证明了廖化的身份,另一方面那几人则暗中集结家中的僮仆部曲。

    本来,这几人还抱着事有不谐则把廖化卖出去的想法。然则眼下满宠所部在外遇敌,而荆州军大举进城了,他们哪还会动摇?

    廖化吆喝一声,他们便尽起人手,随同冲杀。

    关平所部,已经占了西门,正直接向东,意图攻取东门,堵死满宠所部撤退的道路。随着他们的行进,越来越多的人大叫大嚷,都道:“关将军入城了!关将军入城了!”

    入城的确实是关将军,只不过是关平而非关羽。

    但此时假关羽的威风,正是恰到好处。

    就在廖化的视线中,便有将校脸色煞白,浑不顾上司的吆喝摧战,抱头鼠窜。

    廖化乘机往前猛攻。

    这时候,他正带人冲向城池西北面,诸多守城军将和文武大员的府邸所在。

    廖化等人来势猛恶,而各处里坊间也陆续有反应过来的私兵徒附,手持刀枪出来阻拦。

    就在高耸的坊墙之间,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四溅,染红了地面的淤泥,甚至使得淤泥被血水冲刷,再度流动。

    这数百人,彼此很多都是认识的熟人。但因为各自族长、宗主的不同选择,又不得不彼此厮杀。只是,双方的士气到底不在同一水平,荆州军多日的攻城,已经给襄阳守军造成的极大的伤亡,此时众人都道关羽已经进城,将士们皆道大局已定,愈来愈乏斗志。

    哪怕一些宗族专门豢养的剑客、刀客,也开始丢盔卸甲而走。

    廖化乘势猛冲,所到之处,耳闻远近喊叫失措,眼看遍地败兵。

    几乎就在瞬间,便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时候。

    廖化催兵继续前进。

    转过一个街角,正撞见一名身着戎服的矮小老者,栽倒地上。这老者干瘪的身上、脸上、花白胡须上都遍布泥泞,大概是刚才被逃亡的士卒们撞击踏过。但他仍努力从遍布泥水和血水的泥塘里爬起来。

    分明身上武器都没了,头盔也掉了,甚至戎服衣襟都破开,露出沾满泥水血污的胸膛,瘦得可以看到一根根突出的肋骨。甚至当他站起的时候,身体晃晃悠悠,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这样的老儿,明摆着已然病入膏肓,不用厮杀恐怕也没几天可活了。可他握着双拳,对着廖化怒视,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廖化觉得这老者有些面熟。但他忙着领兵前进,并无意为难这等老迈之人,于是略止住脚步,沉声道:“老儿,曹军败了!你这年纪,赶紧回家吧,免得死在外头,身首异处!”

    老者怒吼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廖化冲来。

    廖化冷笑着拔刀相迎。待要挥砍,老者猝然倒地,没了声息。

    廖化摇了摇头,待要继续前行,只见身边几名豪族部曲首领忽然聚拢过来,看自己的眼神古怪。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那几人彼此对视一眼,直接在泥泞中拜倒:“恭喜!贺喜!廖主簿,你斩杀了敌将乐进!”

    廖化按着刀,看看那几人,再看眼前的老者:“这便是乐进?”

    他今日立下夺城之功,再来个阵前斩将,必定会得到厚赏,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但此刻他看着乐进的倒伏的身躯,猛然间觉得有些惶恐,有些凄凉,也有些敬重,种种情绪混杂交织,使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计划

    近几年里,廖化极受关羽信重,几乎无役不从。所以他在战场上见过乐进好几次。

    最后一次见到乐进,是前年初一次两军会战时,当时乐进亲领甲士三千压阵,在青泥隘口与关羽打了一场遭遇战。当时廖化眼中的乐进,虽然体格矮小,却精神矍铄,声若洪钟,其人率军作战,颇显指挥有方。纵不如关羽的神威赫赫,也堪为一军之胆、天下名将。

    廖化蹲下身,看看这老者的面庞。

    如今眼前这个瘦的皮包骨头、满脸泥泞血污的老者,其面庞渐渐与廖化记忆中的曹军大将重合。

    廖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这便是乐进?”

    “真的,真的。”有人在廖化的耳边连声道:“廖主簿这下立大功了!”

    说话的人,便是襄阳城中一名郡兵司马,姓李。早两年前,廖化与他联络的时候,他还颇有几分高傲姿态,尤其贪图财货。但襄阳城一旦动乱,这位李司马立即就恭顺了起来。到了此刻,简直有些五体投地的意思了。

    廖化站起身来。另几名宗族首领、部曲头目也都连忙聚到身边,兴冲冲地等着他的吩咐。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说天下英雄惟有曹刘,但曹刘之间的强弱分野,其实很明确。哪怕后来玄德公括取荆益,自立为汉中王,在很多将领心中,北方曹氏的力量,仍然是己方难以比拟的。

    终究他们手里有汉家的皇帝,终究他们是朝廷,终究他们是雄踞八州的庞大势力。

    所以每当与曹军作战的时候,将士们难免有些无形的压力,仿佛边鄙之人对中原的敬畏,本能地就不敢稍有轻忽。

    直到此刻。

    曹氏政权最重要的防御支柱、被视为不可动摇的襄阳重镇,仿佛忽然间就到了它坚持的极限,就这么轻飘飘地即将易手了。

    而据守襄阳十年的方镇大将、假节的前将军乐进,则毫无威风,也毫无声息地死在了街道上。武人马革裹尸,本没什么可遗憾的,但如乐进这般……

    廖化甚至并没有与他厮杀。

    这位曹营重将,死得固然壮烈,而又未免带着些许无奈。

    襄阳城如此突兀地易手,固然出于关羽行险一搏,却也与襄樊守军内部的裂痕和动摇息息相关。这在两个政权的力量平衡,彼此相持的时期,本来是难以想象的。

    廖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仿佛从此以后,某一位曹军名将,或者某一支曹军,再也无法给将士们形成额外的压力了。正如汉中王的诸多檄文中所称,我们才是吊民伐罪、兴复汉室的汉军,而敌人都是贼军、贼将!

    虽然如此,廖化眼看乐进的尸身,难免恻然。

    “你们都记住了,乐进乃是奋战力竭而死,非我所杀。且留一队人在此,谨慎看护,再取些什么东西遮盖尸身,莫要让人滋扰。待到完全拿下襄阳城,由关将军决定该如何处置。”

    廖化能在短短三五年内,从一个帐前吏做到前将军主簿。靠的不仅是他有文武才具,更因为他为人精细,很知道分寸。几句话吩咐,身边几乎被冲昏头脑的人们立刻便清醒过来。众人皆道:“是,是。”

    “再分派人手,往各处传此消息,就说,乐进已死,降者不杀。”

    “是,是。”

    片刻之后,十几队人手分往城中各处,沿途大张旗鼓,使得人尽皆知:“乐进死了!”

    虽然去年以来乐进已不实际负责军务,可他终究是名义上的襄樊主将,是与关羽抗衡了十年之久的老对手!这个消息就像海啸一样在所有荆州军将士心中澎湃,又如泰山压顶一般,使得曹军将士愈发震惊、动摇。

    关羽缓步下山。

    他的体格庞大,体重也远远超过常人,额外缠绕了麻绳的军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踏得泥水四溅。

    在他身后,杨仪亦步亦趋地跟着,以周仓为首的诸将在后头鱼贯而行。

    听到了襄阳城中的震天大喊,杨仪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下意识地站住脚跟,想要侧耳听得真切,又想要组织辞句赞叹,背后周仓有些不耐烦地道:“跟上,跟上。”

    杨仪赶紧加快脚步:“君侯真是神算!”

    顿了顿,他提高嗓音又道:“这样一来,曹军就算聚集数十万众于樊城,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从今后,我军与曹军以汉水划界,向宛、雒又逼近了一大步!”

    杨仪的语气都快打颤了,毫不掩饰自家的崇敬之情。

    关羽有些自得地捋一捋胡须,随即又摇了摇头。

    杨仪是个精于处置事务的吏员,习惯于凡事做足事前的准备。又因为关羽总是摆出胸有成竹的姿态,所以他也就认为,此战一切都在关羽掌中。

    他却不知道,关羽的胜利并不源于事前多么周全的计划,而是被曹军的突然南下逼到了险境,不得不出奇招。而这个奇招能够执行成功,靠的是荆州军对关羽毫无保留的信赖。

    出于这种信赖,数万荆州军才愿意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强攻坚城,荆州水军才能够不顾疲劳、以剩余的舟师反复鏖战。

    与此同时,关羽身为全军统帅,也对部属的能力施以了完全的信赖。他相信廖化能够成事,相信马玉能够与廖化成功协作,相信习珍能够诱骗出曹军,相信关平足能控制襄阳。

    最关键的是,昨天晚间,关羽选择了相信雷远提出的计划。

    南阳曹军初南下时,关羽决意强取襄阳,遂请雷远无论如何阻截曹军三天。此举必然会大大地消耗交州军的力量,使交州武人付出惨痛的死伤,但关羽权衡利弊,觉得为了襄阳,付出这些损失是值得的。

    孰料雷远并没有照办,反而在昨日晚间遣使回来,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他告诉关羽,己方的目标可以不限于襄阳!

    荆州、交州两军分在汉水南北作战,彼此协调需要时间,而北方曹军争分夺秒南下,又并没有给关羽和雷远留出时间。所以当雷远提出建议的时候,他事实上就已经在按照新的计划行事了。

    所以今天早上,新野、南阳方向的曹军先头部队已经开始进入樊城。襄阳守将满宠由此确认己方的局势大优,进而相信荆州军的撤退是实,他一旦出城追击,便给关羽制造了夺城的机会。

    现在,襄阳方面的局势大致已定,而满宠所部出城容易,回来却难。皆因荆州军后继的李严所部,已经火急赶到。此时桃林亭方向,同样已经杀声震天。

    以李严的文武之才,恰能与满宠相抗。此时他率部横向冲击,已经把满宠所部逼到了汉水转折处的狭长自然堤上。之所以仍未拿下,只不过是顾忌将士折损,不愿与身陷绝境的敌人苦战罢了。

    于是关羽的注意力,便转向汉水的北岸。

    他加紧走了几步,沉声问道:“船队都已经集中到洄湖了?”

    “到了!除了李正方携来的船只,交州军的船队也已连夜到洄湖汇合,足能装载大军。”杨仪答道。

    关羽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续之这厮,真是……真是……”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纠缠

    汉水以北。

    交州军确实并未遵照关羽的吩咐,阻击曹军于半途。

    关羽不在现场,并不知道雷远所部分散得厉害,又受地形所限,一时难以集中。

    想要交州军阻击曹军三日,不是一定不行,但在贺松战死,所部溃败之后,雷远就意识到了:那恐怕要流尽交州军上万将士的最后一滴血,将淯水两岸都染成红色才行。

    终究雷远所领的,并非后世那支意志如钢铁的人民军队。归根到底,交州军仍是一支旧时代的军队。在雷远看来,他们的战斗意志更多地来自于雷远赐予他们的田宅、官位,来自于对美好未来的期盼,来自于对雷远个人的信任,却未必能支撑他们去执行必死的任务。

    而雷远本人,也不是拿将士性命去换取声名、富贵的残忍之将。就算他能一声令下,驱使万人赴死,他也绝不会这么做。

    在这样的情况下,雷远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从昨日清晨开始,交州军不再谋求正面集结,阻击曹军。他们索性继续分散,多支部队以两三千人的规模,与曹军不断纠缠,反复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然后又急速后退,将曹军的追兵不断牵扯出外。

    交州军以庐江雷氏的部曲为骨干,而庐江雷氏部曲,源于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这些出身淮南的将士们,如今很多都成了交州军的骨干。较之于寻常的经制之军将校,他们多了几分机敏狡狯,也多了几分狠劲。

    凭借着当年化整为零、在山间与朝廷大军对抗的经验,他们彼此之间,能通过口哨或含义复杂的号角相联络,始终保持灵活机动的状态。

    不仅如此,雷远在交州的数年间,还多次出动数以万计的兵马与蛮夷部落作战。各部将校领兵穿行在合浦、高凉、交趾乃至益州北部的深山大壑中,与本营或本军主力失去联系,乃是常事。

    诸多将校们都习惯了这种分头作战、独立作战的局面。整个交州军自上而下的将士们,也都能够承担这样的压力。

    这样的战斗方式,恐怕当今天下,只有交州军做得到。

    如此一来,对面的曹军反倒难以应付,如于禁、朱灵等纵为宿将,也都生出了无从着手之感。

    他们仿佛又一次遇见了多年活跃在青徐、汝南等地的黄巾军,不知道敌人的本部在哪里,也不知道哪一支才是主力。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交州军散而复聚,聚而再散,一击即走,去而复还,就像是一张扯不破、撕不烂的老牛皮一次次张牙舞爪地裹上来。

    其实也未必威胁很大,却要费绝大的力气才能撕扯开。

    问题是,交州军的装备、斗志、组织,又岂是当年的黄巾军可比?不客气的说,胜过何止百倍!

    曹军沿河而下的大队为了应付这种攻势,建制一次次地被打乱,而中军的甲士、精骑往来救火,却总是慢了半拍,徒然心焦。

    从昨日凌晨到今日午时,交州军虽未阻断,却大大迟滞了曹军的行动。

    此时行军最快的一支曹军精锐轻兵,已经抵达了樊城,另一支偏师也乘坐木筏直驱邓塞,可后方各部的队列愈来愈松散。

    从南向北看,无数将校各自领兵,分布在从新野到樊城超过一百五十里的蜿蜒水路、陆路上。

    而从东西方向看,由于交州军各部一次次的滋扰,曹军的许多部队一次次被遣出,向东面驱逐敌军。他们有时候能够归建,更多时候,则被吸引到了淯水以东的水泽和洼地间。

    随着水势消退,露出水面的高地形成了复杂地形,曹军的舟船、木筏,并不能保证他们在其中自如穿行。他们稍一疏忽,反而会遭到猛烈的打击,成为交州军的俎上鱼肉。

    但这样的战斗也并不轻松。

    便如此刻,丁奉率部猛攻,抢在后继的曹军赶到之前,完全击垮了被压制在沼泽边缘的一部分曹军。

    曹军当场战死了三十多人,有超过百名精疲力竭的残卒扔下武器盔甲,往沼泽深处逃亡。虽然洪水已过,可各处的沼泽比寻常河水要可怕的多,他们逃进沼泽以后,很快就会被齐腰甚至齐胸口的污泥吞没,然后化成野兽的口中食粮。

    丁奉所部昨天下午得到了一段休整时间,这会儿将士们的体力和精力都还不错。于是他停留在原地,甚至还把军旗高高举着,等待下一拨曹军追来。

    按照雷远的意思,其实他应当再往东走,继续吸引曹军追击。但丁奉杀起了性子,偏要再战一场,下属们也无法阻挠。

    下一拨曹军须臾赶到,于是战斗又一次展开。

    这支曹军的兵力较多,领兵军校甚是老练,竭力在起伏蜿蜒的土岗上保持着连续完整的战线,向丁奉所部奋力压迫。

    丁奉所部果然步步后退。于是,当他们越过一处遍布软泥潭和湿沙地的河滩以后,曹军却一头撞了进去。

    他们中的半数将士立即就身陷泥泞,难以行动,而丁奉随即亲领扈从发起了横向冲击。

    这几次厮杀,丁奉都亲临前敌,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此时他突入敌阵,正在大砍大杀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投了一块石头,正砸在他的额头。

    丁奉的头盔已经是精制的上品,却吃不住石头的冲击力,头盔边缘的长条形甲片立即就被崩飞了。丁奉额角处一阵剧痛,几乎以为自己脑浆迸裂了,随即鲜血狂涌出来,遮蔽了他的右侧视线,又沿着脖颈流淌到胸膛。

    这样大量的失血,立时让丁奉头晕目眩,踉跄了两步。

    他身边的亲兵们赶紧围上来,想要护着他退走。但丁奉的斗志正在炽烈之际,哪里肯退?他不但不退,还猛冲上前,一连斩杀了几名敌军,直到这一拨曹军阵脚挫动,才返回去包扎伤口,带领部属们向东面退走。

    距离丁奉作战的位置两里开外,雷远和一批扈从正严阵以待。

    马忠排开高大的芦苇,眺望丁奉的战斗情形,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赶到这里,便是为了协助丁奉击退追兵,却不了丁奉杀得兴起,自家便将任务完成了。

    他转回身道:“也好,将军,咱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

    雷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笑着道:“我饿了,找点东西来垫垫肚子。”

    马忠看了看自家腰间的皮囊:“我还有几枚烤饼,将军你要么?”

    雷远连连摇头:“那不好吃!含章,你拿……”

    他习惯性地叫唤李贞,叫了一声,才想起李贞昨晚被他派往襄阳方向去了,这会儿不在身边。

    莫非真要吃那两张没滋没味的烤饼?

    雷远想了想,随手抹了把脸。

    因为各部分散作战的缘故,雷远这个左将军,今日也难免接敌。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亲自拔剑与曹兵搏战,杀了一人。这会儿汗水和污血混在了一起,黏在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上,结成了一块块的,让人很不舒服。

    他抬手剥着颧骨旁边的血块:“快拿来吧!烤饼甚好!”

    马忠连忙取了烤饼给雷远。

    雷远狼吞虎咽。

    马忠在旁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起了个话题:“将军,各部都已经竭尽全力了。果然关君侯那边,就能解决襄阳,领兵向北?”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大胆

    雷远正待回答,隔着数十丈的水面以外,某处土岗后头忽然传来长短交错的尖锐声响。乍一听,像是某种野鸟在尖叫,其实是交州军斥候发出的唿哨声。

    那是又有敌人接近的告警。

    看来,曹军的领兵大将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们派出的部队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往淯水东岸密集的水泊间深入。

    丁奉再怎么好斗,也没法再坚持下去。他捂着自家破损的兜鍪,带领部下们登上预先准备的木筏,开始往水道后方撤退。

    与此同时,曹军的第三支部队则出现在了远处的河湾,但他们畏惧交州军的劲弩强弓,一时并不急于追击,只是虎视眈眈地慢慢行军。

    因为水势持续下降,他们中的半数已经不用舟筏而步行。甚至有几名军校骑着战马,沿着地面较干燥的高处前进。

    曹军行进的路线,距离雷远所部直线距离不远。隔着密集的蒹葭,可见曹军身披的甲胄、手持的武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因为两处之间有沼泽和繁复水道阻隔,雷远并不担心这支曹军攻过来。但他并无意打一场预算以外的遭遇战,影响后继的一系列军事安排。于是他稍稍举手,示意扈从们安静,莫要露了形迹。

    霎时间,他身后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连走动声、甲片碰撞声都没有了,全都隐藏在了风声当中。

    叱李宁塔正往嘴里塞了整张烤饼,他不敢咀嚼,只能咧着嘴、瞪着眼,等待雷远的手放下。等着等着,一缕口水从他的嘴角垂下来,慢慢滴落到胸膛的甲胄上。

    须臾之间,第三支曹军抵达了此前的战场。

    战场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尸体,有些甲士们乱哄哄地分散开来,搜索着交州军将士的尸体,挥刀割下他们的头。有一名交州军的小校并没死,只是重伤晕厥,这时候猛然惊醒,竭力狂喊挣扎,好几名曹军甲士扑上来抢着砍他的首级,混乱间彼此喝骂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达成一致意见,一起摁住那名小校,将他杀死了。

    待到战场上的首级都被收拢,曹军继续启程,追着丁奉所部远去。

    雷远冷冷地凝视着这场景,脸色有些发白。

    但他始终举着手臂,勒令部属们不言不动。

    从头到尾看下来,这一支兵为数不少,足有一千五百余人的样子,且甲士占了两三成,其中还有一些人戎服杂乱,头顶髡发,面容十分狰狞,像是被曹军征召的北方异族勇士。那领兵的将校身材高大,形貌极其威武,手中持着一杆粗大的马槊,显然是曹军中出众的猛将。

    交州军分散到现在这地步,已经没法与之力敌。包括雷远的本部在内,各部都只能穿插避战,拖延时间。

    雷远静待他们离开,才放下手臂。

    身后最先响起的,却不是愤怒喝骂,而是许多将士同时间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好像一阵风刮过的声音。

    叱李宁塔抬起头,诧异地看看四周,然后吭哧吭哧地嚼他的烤饼。

    叱李宁塔一向都不用脑子想事,但他对身边环境判断,有着独特的本能。他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古怪,却没有能力去辨析,这古怪究竟从何而来。

    而马忠神情一凝。刚才这情形,显然是将士们因为避免一场遭遇战而庆幸,这种细微的动作瞒不了人。

    从昨夜开始,雷远直属的两千余人部队在蔡阳、湖阳两城之间移动,先后牵制了曹军两支较大规模的部队,并进行了四次遭遇战。

    很显然,将士们已经疲惫了,他们的斗志也在持续的削弱中。何况,箭矢和粮秣物资都如流水一般消耗,目前看来,再过三五日就没法维持。

    马忠自建安十六年弃了汉昌县长的职位,转为雷远的幕僚,至今已八年了。这八年里,他看着雷远东征西讨,几乎战无不胜,而雷远部下的将士们通常都斗志高亢异常,恨不得见敌即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形。

    雷远本人,固然是心志坚毅绝不容动摇的名将,可他麾下的将士们终究是人。是人就会疲惫,会犹疑。

    将士们从汉水暴涨的那天起,已经连续作战了多日。然而他们看到的,是己方的优势渐渐消失,敌人愈来愈多,以至于铺天盖地;是淮南旧人的首席贺松战死,所部几乎尽遭歼灭,以至于整支交州军伤筋动骨;是己方且战且退,队伍越来越分散,彼此的联络开始出现困难;是战斗造成的折损渐多,在水畔脏污的环境里,很多伤员因为得不到救治、得不到休息而死亡。

    许多人心里在问:这样的厮杀,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什么时候才到头?

    雷远的选择,是为了避免不计代价的恶战,尽量减少将士们无意义的折损。但他不可能向每一名将士解释他的意图,于是将士们只能茫然地坚持着,在两天时间里无数次的缠斗。

    这种纠缠乱斗,固然使得曹军头痛,却也是对交州军将士的严厉考验,比一次痛快淋漓的大战更消耗将士们的精力和意志。

    将士们真的已经快力竭了!

    马忠转向雷远,他竭力保持自己话音的平稳,可隐约的颤音终究暴露了几分真实情绪:“关君侯果然能到?将军,如果襄阳那边的战事不顺利,我们的付出,就没有意义了!”

    将士们只是闷头苦战,倒还罢了。马忠知道雷远的谋划,却只有更加地紧张,有时候紧张得快要虚脱。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无法想象,如此冒险的谋划怎可能成功?他更没法想象,这样的谋划究竟能带来什么战果,究竟有没有意义!

    雷远神色淡淡地看了马忠一眼。

    马忠感受到雷远的平静中蕴含的凛然之威,他退了半步,忍不住躬下身去。

    雷远沉声道:“放心,我有把握。”

    马忠有这样的疑虑很正常,起初,雷远自己也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样信心十足。但现在,他越来越有信心了,因为一切都在雷远的预料之中!

    在外人看来,雷远是汉中王麾下战胜攻取的名将,近年来名望隐然与关羽同列,还要高过张飞半筹。

    但雷远自己并不会因此而高看自己一星半点。他确信自己并不什么超凡出众的才能,更不是那种天才人物。他因为对另一段历史的了解而获得的大局判断,如今也已经近乎不存。

    到如今,雷远所能倚仗的,终究还是当年在灊山中慢慢锤炼出来,最终在一次次绝望死战中被叠打成型的东西。那便是在任何逆境中都不会动摇的坚韧和大胆。

    只有经历过无数次出生入死、承受过如泰山般重压的大将,才能真正获得这样的心理特质。而一旦获得,则如脱胎换骨,从此以后在疆场上不惧于任何人。

    对马忠来说,他推算战局,是将兵力多寡、敌我位置、各部的战斗力、战场的地形之类一一列明,加以权衡。但雷远所想的不止如此。在他和关羽这一类久历戎机的武人眼里,沙场对抗的本质是人,是制人和制于人的不断应对转换。而想要制人,靠的则是人的坚韧和大胆!

    雷远握了握腰间悬着的长剑。

    手臂依然在痛,因为此前持剑作战的缘故,整条小臂表面血管都浮了起来,胀痛得像要爆炸。但随着雷远的精神愈来愈高亢,这种疼痛此时已经不成负面的影响,反倒刺激着雷远,让他的精神始终保持高度集中,头脑始终敏锐。

    “襄阳城不是问题,关君侯这会儿定已渡过汉水。以他的赫赫声威,只要旗帜出现在樊城,曹军就会惊恐,就会疯狂地向北求援……”

    雷远顿了顿,沉声道:“曹操素来敬畏关君侯,一听前线军报,必定急催增援,可他的庞大兵力,此时分布在从新野到樊城的上百里广阔区域中,又因为我们的滋扰而队列散乱。愈是紧急调度,愈会使部伍比现在还要散乱十倍……到那时候,他们的大军就仿佛一个气血逆行、半身不遂的巨人,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他们的要害所在,引刀一割!”

    说到这里,雷远扫视略显疲沓的将士们。他咬了一口烤饼,轻笑着对马忠道:“将士们的状态,我很明白。不过,兵法有云,兵无常勇,亦无常怯。我信得过他们,需要他们奋勇作战的时候,他们不会令我失望的。”

第一千零三十章 胆色

    庐江雷氏终究不是那种有传承的将门,雷远的用兵之法,更多是从一次次如履薄冰的战斗中提炼来得,他日常研习兵法,常是有一搭没一搭。

    所以他记错了,“兵无常勇,亦无常怯”这句话,并非出于兵法,而是出于《吕氏春秋》。全文是:“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怯勇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

    这段话的意思是,人的勇气最难以把握,情绪心态往往因时、因地而异,战况瞬息万变,而勇与怯这完全对立的两种心理反应,则会因为战场上的某些因素而反复逆转。

    此时据守樊城的右将军张郃,对此体会得最是深刻。

    张郃的本部,原本大致布置在樊城西面的汉水沿岸,再通过规模庞大的浮桥、浮城,与襄阳城西面的万山相连。

    这也算是张郃的老本行了。他在袁绍麾下时,就以善列营阵、善用地形著称,故而当年江陵大战,也是他负责修建并据守大江上的浮桥。

    江陵大战以曹军溃败,征南将军曹仁战死而告终。张郃的浮桥被荆州水军以巨舟撞断,导致他和麾下万人被困在江心沙洲,做了俘虏。后来多亏的曹公挂念同样身在囹圄的夏侯惇,这才驱使荆州士族万人南下,换回了夏侯惇和张郃所部。

    这一回在汉水上修建浮桥,张郃痛定思痛,将浮桥修建得比上一次要牢固许多、扎实了许多,又排布了不少专门用来对抗水军军船的器械。结果,来得不是荆州水军,而是洪水。

    张郃数年来聚拢的部属们被洪水一冲,几乎尽数化为鱼鳖。他自己侥幸在水畔高地,逃得性命,可奔到樊城纠合余部时,城池泡在水里,人也泡在水里,所有人都已经崩溃了。

    此时又听说,交州军各部势若怒涛,从几个方向同时攻打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营地。若交州军不顾鹿门山,而一口气直冲樊城,张郃能不能守住?他真没多少把握。

    那几日里,张郃的部下们,也都人心惶惶,任凭张郃怎么竭力鼓舞,终究一日过得比一日更煎熬。

    然而三五天以后,局势陡然翻转。魏王竟然对一切都早有准备,暴雨一停,水势稍退,数以万计的援军就从汉水和淯水上游两处汹涌而下,沿途击破荆州军、交州军的阻碍,直取襄樊!

    这一来,樊城的守军们绝境逢生,无不狂喜。许多将士在城头跑跳欢呼,挥舞军旗与汉水对面的襄阳呼应,甚至昼夜不停地擂响战鼓,以向对岸的荆州军示威。

    这时候张郃反倒是比较冷静的一个。他忍不住想,如果魏王早有准备,那为何不事前提醒将士们?上万人的折损,难道魏王就不在乎?

    虽然心怀疑虑,他到底也是欢悦的,于是竭力重整樊城守军,并与邓塞的守军联络到一起,预备迎接魏王的本部大军南下。

    然则到了今天下午未时前后,樊城里所有的人,又再次陷入了惊恐。

    天光阴郁,浓云四合,可张郃依然能看到汉水对面襄阳城里时不时腾起的浓烟,看到城头上面仿佛蚂蚁般的将士彼此厮杀,代表曹军的旗帜被一面面地放倒。城里的嘶吼声、喊杀声混和在汉水的涛声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或哀恸、或惊恐,或高亢,或振奋,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乐进和满宠怎么回事?竟把襄阳城丢了!

    襄阳、樊城乃是一体,襄阳有失,樊城该怎么办?

    张郃眼看着城头上的将士们个个面如土色。他连声道:“不要慌,稳住!”

    可是一时间如何稳得住?就在他身下的城池甬道间,甚至有将士惊惶地想要逃跑,遭军官拦截以后,失去理智地厮打起来,最后被赶到的军法队斩首示众。

    好不容易稳住城里军心,张郃紧急派出使者,十万火急地向北方传讯,同时又勒令部属们尽数打起精神,整顿城池守备,以防万一。

    可怕的是,他所防备的“万一”,当天就成了真。襄阳城里的喧闹尚未告一段落,数十艘,近百艘的军船展开了一个至少宽过四五里的正面,从汉水下游的某处疾驰而出,竟渡向北!

    荆州军怎会还有余力?他们又哪来这么大胆子?荆州军总共也不过三万余众,竟然方取襄阳,便攻樊城?他们的胃口太大了,难道不怕吃得太多,噎着嗓子吗?

    张郃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眺望。这些军船虽然逆流,却得桨橹之利,来得极快。船上刀枪林立、载满了战士,一路劈破斩浪,奋勇向着樊城方向而来!

    张郃接连再派使者。

    这一次派出的使者不止要往北面新野方向去,也专门遣了人去往鹿门山。荆州军既然直抵樊城,曹休在鹿门山驻扎着还有什么意思?在山上钓鱼吗?还不如立刻回事,合兵死守樊城!

    几名使者刚离开,张郃转回城上的时候,荆州军船愈发迫近了樊城。

    张郃咬了咬牙,下意识地探手扶住堞墙。他开始听到船上船伕们高亢的号子声,听到数百支船桨此起彼伏的拍水之声,听到帆片鼓风的猎猎震动之声,继而他又听到了船上的甲士们开始起身整队,他们身上的甲胄发出了铿锵之声!

    船队越来越靠近岸边,哪怕到了应当横舟降帆的距离,那些船只仍不减速。

    樊城紧贴着汉水,城池东西长而南北窄。城池南沿,有连续的多个码头,也有汉水历年冲击而成的滩涂和乱石滩。而荆州的军船这时候方向一转,直冲着樊城和邓塞之间的某座河滩,极快速地冲了过去。

    荆州水军的主要基地,是在江陵的江津港。江津周边水面风大,故而多用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这批迅速冲滩的船只,便属此类。

    它们吃水甚浅,船底宽而平直。冲上滩头的时候,船底木料与碎石、砂土碰撞摩擦,发出阵阵令人齿痒的怪声。但它们最终停止的位置,距离汉水北面的自然堤几乎触手可及。

    第一批冲滩的军船大约有三十艘,以每艘船上三十余人计,合计登岸的荆州军不过千余人。放在曹刘两方大军对抗的战场,这算不得什么大数,至少,并不足以直接攻打樊城。

    可张郃眼皮不停地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荆州军此来,必定有绝大的威胁。

    此时后继的军船一艘艘地靠过来,一队队的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踏过冲滩的船只,再跃入河滩边缘的水面,踏着水花跋涉登岸。

    张郃身边,一名较有胆色的部将这时候提议道:“将军!咱们点起精锐骑队,冲一冲他们!”

    张郃点了点头,随即双手握紧堞墙,微微摇头。

    就在张郃的视线所及之处,一艘军船上,有位身材魁伟如山的红脸大将,正迈步踏上河滩。

    河滩上的污泥、水面,大概到普通人大腿的位置,跋涉时须得腰腹借力,有些艰难。但这大将的身材极高,故而水面只没过他的小腿。他大步踏着水花,从容迈步向前,所到之处,荆州士卒们无不欢声雷动。

    待这大将踏上堤岸,五百名身披皮甲,手持齐肩重型大盾,腰悬长刀的刀盾手在他身后聚拢成两列横队。

    横队的两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内包拢,将整片滩头保护在内。所有人就位之后,只听一声号令,五百人同时以大盾顿地,使得盾牌底部的铁锥深深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挡骑兵冲击的盾城。

    五百座大盾撞击地面的轰鸣声中,那员大将捋了捋颌下长须,抬眼凝视樊城。

    他应该并不特意在看谁,可城头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此人眼神中有刀锋般的利芒一闪而过,令人恨不得掩目避让。

    张郃稍后退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转身一看,那名以胆色著称的部将已然脸色惨白。

    他问道:“往新野去告急的使者,走了没有?”

    “将军,他们已经走了,遵照您的吩咐,皆一人三马,八百里加急。”

    “赶紧再派一队人……就说,关羽已至樊城。”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邓塞(上)

    自讨董之后,宇内群雄并起,初时占据州郡的,如二袁、刘表、刘焉等,或为士族领袖,或为宗室亲贤,本身就是汉室朝廷中地位极高、拥有巨大影响力和动员力的重臣。

    但随着群雄之间的对抗渐趋激烈,那些和平年代雍容风仪的特长全然无用,能够生存壮大下来的,终究是曹操、刘备乃至江东孙郎这种能够在疆场决胜之人。

    这其中,曹操身居中原腹心之地,而在东南西北四面出击,芟夷群雄而成霸业,足以使他被当世人公认为首屈一指的用兵大家。

    在这方面,玄德公纵有英雄之称,也难与曹操相比。然而玄德公屡败屡战,卒能跨连荆益,占据大江以南的广阔领地,得益于其麾下有关、张、赵,乃至雷远这样的名将。

    名将之中,关羽又是最为超群绝伦者。

    在赤壁大战前,关羽就被公认为天下罕有的万人敌。赤壁之后,关羽坐镇江陵,以半个荆州的力量,向北连败曹军名将,迫使曹仁自尽,压制曹军于襄阳;向东则击破了江东奇袭的阴谋,摧破江东十万之众,逼得孙权弃军逃亡,遂夺豫章等五郡,括取江东疆域之半。这样的战绩,实在是辉煌到了极处。

    早年间关羽曾在徐州被曹操所俘。所以曹军麾下诸将除了张辽、徐晃等与关羽友善,其他人未必钦服。但如今扎扎实实的战绩摆在眼前,谁敢不服?谁能不惧?谁有资格与之相比?

    如果谁有意见,张郃可以请他站到樊城的城头,看看汉水对面,数万大军据守、号称铁打的襄阳城。那座城池面对关羽,只守了三日便陷落了!瞪大了眼睛看看清楚,想一想关羽是怎么做到的!

    想象不到?想象不到就对了!

    张郃也想象不到,为什么襄阳如此迅速的易手。可关羽偏偏轻描淡写地做到了,那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此时关羽在荆襄战场的声威,真正到了震天动地的程度,可说是已经处在武人的顶点。

    张郃本人也是名将。三十载乱世中,那些不管不顾只知拼杀的莽夫,早就死绝。凡能在生存下来的名将,没有愣头青。

    在他看来,眼下关羽亲身渡过汉水,身边是只有千人。可这样的大将,哪里能用领兵人数来估算其威力?别说他带着千人而来,就算他一个人单刀渡水,张郃也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轻易出头。

    这样的人物,已经非张郃能应对。必得魏王本人率领大军亲至,才好正面对抗,其他的人贸然出战,徒然送死罢了。

    赶着将自己的首级送给关羽,以增添他万人敌的声名,那又何苦来哉?

    所以张郃立即再派亲兵,叫城池四面的驻守兵将只管守城,严禁邀战,最好连骂阵挑衅之类的事情也不要做。荆州军的弓弩之利,他也听说了,没必要逞一时之快,平白惹得箭雨。

    吩咐已毕,张郃调了一批盾牌手上城,自家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向前几步,半蹲着身子,继续探看局面。

    关羽所部的枪矛手和弓弩手们,正在盾阵之后列队。最后登岸的,则是一批手持大刀或长柄铁锤的重甲步卒。他们的铠甲和武器,纵使在阴暗的天色下仍觉得精光耀眼。

    这时候,除了冲滩的船只停留在原地,有一些手持武器的水军将士守卫以外。其它船只直接就启程折返。

    此情形更让张郃倒抽一口凉气。

    关羽竟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吗?

    他真就狂妄到这种程度!

    可怕的是,纵然关羽狂妄如此,张郃敢于出击么?

    张郃忍不住低声骂了两句。

    若亲手组建的本队尚在,张郃不是不敢。毕竟他也是纵横沙场多年,有骁勇之名的战将,怎也不至于未战先怯。

    当年他在关中,只领少量部下便穿行于万众之间,直抵曹刘大军的战线最前,这才觑得良机,一举击杀了刘备倚若臂膀的军师将军庞统。

    然而张郃的本队已经大部随水而去,樊城中的这些将士,过去数日里既惊恐又疲惫,体力和精力都在最低谷。张郃没有带着他们野战破敌的把握。

    好在这几日樊城周边的水势开始退去了。南面的茫茫汉水不提,荆州军不可能沿着汉水和樊城城墙之间的狭窄区域行动。而北面淯水暴涨所成的连绵水泊,已经渐渐化为沼泽,足以阻断大军通行。

    只有城池的东面通往邓塞的方向,凭借水岸旁的自然堤,有一条东西向的狭窄通道。关羽既然选择在此登岸,也就身处樊城、邓塞两座军事要塞的夹击之中。己方纵不野战,至少有安然自守的能力。

    樊城和邓塞相距十余里,都是出于军事目的修建的堡垒。樊城依托自然堤,周回四里,墙高两丈,小而坚固,宛若一座漂浮在水面的石鱼。而邓塞则是在淯水与汉水交汇处的小山上修筑的堡垒,当年魏王下荆州时,曾在这里集中船队。

    此时邓塞的守军乃是曹休所部。曹休在东进鹿门山以后,留下两名裨将、三千余众在此。论兵力,只比樊城的张郃略少些,两名裨将一名董超、一名董衡,也都是邺城诸军将校中的老资格。

    在张郃看来,终究关羽所部渡河而来的兵力甚少,只要两地守军不犯错,不动摇,坚持固守,总能够遏制关羽的势头。

    一两日后,魏王麾下大军便沿着淯水齐至。且不谈魏王本人作何打算,只要于禁那厮到场,张郃差不多就可以卸下肩上重任了。

    正这么想着,关羽所部启辰,迤逦向东面行去。

    “他们向东去了!他们要攻取邓塞!”适才提议出动骑兵奔袭的部将道。

    张郃听他的语气里,隐约带着几分庆幸,当即冷哼一声。

    “邓塞与樊城,成犄角之势,同时又能呼应东面的鹿门山、北面的邓城、偃城。有邓塞在,才能保障淯水水道的通常,从而也使樊城不致陷入孤城的绝地。”

    张郃凝视着邓塞方向,沉声道:“方校尉,我给你五十骑,你跟踪在关羽所部后方,勿要接战,但使彼有所顾忌即可……另外,若有军情变化,随时回报,我自会应变。”

    那方校尉奋然道:“遵命!”

    片刻之后,方校尉领着五十骑出城。

    张郃又调集千余较精锐的将士在城东鹿角门下准备,自己继续探看。

    樊城与邓塞互为犄角,邓塞本身,又是两座营寨的合称。

    曹休之所以留下两名裨将驻守,皆因邓塞的堡垒形制,依托山体而成,与樊城这样完成的城池不同,实际分为上下两处。

    上寨位于小山的半山腰处,利用起伏地形,设下凹凸曲折墙体的半弧形堡垒,约莫能容纳千余人。下寨是在小山脚下、淯水水畔的滩地建设的矩形寨子,寨子规模甚大,内部正好包覆着一个内湖,可供船只停泊。两座营垒互相掩护,彼此依托,而守将董超和董衡也是同族,自有守望相助之义。

    营垒本身坚固,守军数量也足。再者地形明摆在这里,除了强攻硬打以外,又无奇谋施展的余裕……张郃设身处地想来,自己靠着千余将士,无论如何都夺不下邓塞。

    关羽会怎么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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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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