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章 争取
这第一道令,甚是简单,也必然如此。之后该如何,就得先想出个方略来。
问题只是脑子里一时没有方略。
雷远继续踱步。
他的脚步舒缓,神情也自在。但此刻围绕身边的将校,大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对他的性子、习惯都很了解。所以陆续有人注意到,雷远不顾这几日右臂疼痛,右手握紧了腰间剑柄,而且握得极其用力,手背上冒出了青筋。
这一来,将士们相互点一点头,周遭似乎有一团紧张的空气自高处笼罩下来。
雷远的脑海中,有一处处荆襄周边的地形闪过,有一个个这样那样的计划闪过,有的似乎可行,也有的很荒诞。他尽力把不现实的主意从脑海中驱走,留下较有可行性,较能立竿见影的。
过了会儿,他止步问道:“马长史还没回来么?”
“还没有。”
“我们用的快船,渡汉水往来,一个时辰怎么都该足够。可这会儿申时都过了!”雷远道:“派几个人去迎一迎。”
“是。”一名扈从带着几人快步离去。
“曹军既然使用大量舟船,我们一家之力不足应对,须得请荆州水军协助。不用他们与曹军舟筏纠缠,只要动用艨艟战舰一部,绕过鱼梁洲,往淯水上游去,堵住淯水和比水的水口就够了。”雷远站到马岱身边:“伯瞻以为如何?”
马岱从侍从手里取过一份尺许宽长的舆图,打开看过。这样的舆图是战役发起前,统一制作后颁到高级将领手中的,图不大,但是很精确,标注也很详细。
他探手指了指雷远所说的位置:“便是这里?”
“正是。”
“荆州水军不用堵住水口,只要能够不断扰乱这条航道,曹军后方不稳,调度就会出问题。”
“没错。”
马岱仔细再看舆图,沉吟道:“这样的话,曹军既不敢深入鹿门山东侧,也要避免与荆州战船直接对抗。我估计,他们会沿着淯水南下,试图到淯口、邓塞一线,利用陆上的营垒和小舟、木筏结合,转而威胁荆州军的后路,迫使荆州军船退出。”
“这样就给了我们时间。”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只要两天,或者一天半也行,我就能集结兵力到跑马岭一线。然后,我们可以动用偏师包围霸王山,以主力给予曹军迎头痛击;也可以索性先破霸王山,拿下曹休的狗头,完整控制整片鹿门山区,然后居高临下以待曹军主力。”
雷远逼视马岱:“你看怎么样?”
马岱想了片刻,以拳击掌:“我以为可行!”
顿了顿,他又道:“最好让袁龙挤出一些船只,尽快把我部的战马送一批到这里。曹军兵众,若他们攻来,我们难以阻止他们登陆。最好的办法,是引他们上岸,然后以铁骑蹙之。”
雷远用力拍了拍马岱的肩膀。
这么快就有了可用的办法,让雷远的心情一下子高亢了起来。
他觉得浑身充满了斗志和力气,当即扬声唤道:“袁龙!”
袁龙正往这边走。未等雷远发话,他先道:“马长史回来了!”
此时马忠回来,雷远只觉瞌睡遇着枕头。他喜道:“请他快来!”
说着,雷远快步往高坡下方迎接。
马忠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雷远走近,马忠神色焦急地上前,来不及行礼,凑到近处压低声音道:“我午时前后拜别关君侯回来,半路上又被叫回,所以来迟了。襄阳方面有一桩事,须得告知将军。”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他稳住心神,徐徐问道:“什么事?”
“汉水上游,有曹军大批舟船、木筏前仆后继,蜂拥而下,已经逼近了襄阳东面的万山。由于荆州水军前几日折损甚重,余部难以阻遏曹军大量舟师行动。这会儿襄阳周边兵力捉襟见肘,听说各部应付得有些艰难。关君侯让我转告将军,他攻破襄阳的时间恐怕会比预计的要晚,请将军务必为他多争取一点时间。”
这意思,便是荆州水军动不了了?
“怎会如此……”马岱猝然变色。
雷远也差一点跳起。但他眼神往左右扫视,立刻就注意到身边将校们无不仓惶,连忙强忍着把情绪按压下去。
而马岱已经大声喝问:“荆州水军怎么就折损甚重了?汉水上游怎么就有曹军舟船杀来了?那些必定都是小船,荆州水军居然挡不住?他们那么多大船,都是纸糊的吗?”
马忠没想到马岱的反应如此剧烈,一时愕然。
片刻之后,他才将荆州水军过去数日载运大军、顶风冒雨快速进退的情形说了,又大概解释了诸多艨艟、楼船搁浅或撞击的情形。
之后他又详细解说襄阳附近的战局。
原来就在关羽所部四面猛攻襄阳的时候,原本众人都以为驻在房陵等地,正与魏延、孟达鏖战的曹真所部,不知何时离了山区折返。他们又在筑阳县汇合了带领上万人砍伐树木、为襄樊间的浮桥提供木料的司马懿所部,数日间兴造了无数的木筏,仿佛不要命一般地浮水直冲下来。
这一来,荆州军顿时忙于应对。
荆州军能用于野战破敌的精锐,总计约有六万。此番关羽意图与曹军决战,遂在襄阳周边,聚集了四万人;其中,能直接投入攻城的兵力,约在三万上下。
这样的兵力规模,在南方简直有震天动地之势,但和素来倚仗兵力雄厚的曹军相比,真的算不上什么大数。
就算襄阳周边高地的守军尽数被歼灭,据守在襄阳城里的,依然有足足两万人。他们的主将,则是老病垂死、余威犹在的乐进和精明强悍的满宠。
这两位宿将以两万人的兵力守城,关羽再怎么神威赫赫,不动用数倍以上的兵力、不耗用数月的时间,难以撼动。
此前数日关羽连破城外高地守军,乃是因为曹军眼看着大水将己方置于可怕的境地,而敌方竟然毫毛未损,故而产生了剧烈的惊恐情绪。关羽要想攻下襄阳,也只能抓紧洪水未退,而敌军阖城没于水中,四顾滔滔、人人动摇的这个短暂时间窗口。
偏偏就在这时候,汉水上游的曹军来了。
荆州水军训练有素,他们的战船也很多,自不是敌不过那些草就的木筏。然而,只要给这些人一点点空隙,让他们其中一部若干人冲进襄阳城,城中守军的士气就会大振,而关羽再想要破城,就千难万难了!
到马忠再度拜别关羽的时候,关羽已调动了荆州水军剩余的绝大多数船队,绕行到万山方向,全力阻截汉水上游的曹军船队。
为了保障万山方向的拦截不出疏漏,关羽甚至不得不减少了协助攻打襄阳的船只数量,以至于单次攻城投入的兵力削减到了原来的七成。
在这种情况下,攻打襄阳的难度自然大大提升。纵然关羽傲气迫人,也不得不请回马忠,拜托他转告雷远,多多担待汉水北面的战局。
一边说着这些,马忠一边去觑众人的脸色,只见李贞额头汗出,王平面色不愉,马岱浓眉紧缩,雷远故作平静。
于是他一说完,就赶紧发问:“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雷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右手握着剑柄,几乎握到指掌关节格格作响。
他勉强道:“伯瞻说一说吧。”
第一千零三章 英雄
马岱连忙把樊城北面曹军同样大举南下的局面说了。
马忠的脸色一变。
大军在两处同时遭到曹军的反击,这是最坏的局面了。但马忠听了这消息,反倒不似此前那么紧张。
他转过脸,神情古怪地看了看雷远,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有些畏惧。
雷远默然不语。
马岱见两人这般模样,有些疑惑,愈发焦躁:“马长史,关君侯那边战事再紧,总不至于三艘、五艘大船都抽调不出?你就没有再争取一下?若无我们阻截曹军主力,襄阳那边的战事,又怎能维持?现在这般,岂不是……岂不是……”
他挥了挥拳,总算忍住了,没责怪关羽拿交州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伯瞻,并非如此……”马忠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雷远挥了挥手,吩咐其余诸将退下一旁,自己往道路旁的草甸走了两步,继续眺望襄阳方向。
马岱和马忠连忙跟着。
夕阳快要被天边金红色的云彩遮掩了,襄阳周边的船队和攻城的将士们,已经早就看不清楚。
就在雷远眺望的同时,无数荆州军的将士正在襄阳周边拼死鏖战。三万人的荆州军,既要攻打襄阳坚城,又要阻截援军。而他们所依赖的水势,已经在消退,而且哪怕没有消退,水势也同样为曹军所用。这场仗,如果就这样打,真的很难,很难。
雷远能够想象得出,荆州的将士们在山地作战,在城头作战,在起伏的船上作战,乃至跋涉于齐腰的水中作战。他们的厮杀声和鼓角声,随长风回荡于空中,雷远听来是那么熟悉。
雷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无论在灊山,在公安,在巴西郡的汉昌,或者在汝南郡的葛陵、新蔡,又或者在江陵城里,将士们决死作战的嘶吼咆哮之声,都是差不多的。
这种吼声的力量,只有同样经历过死生一线的场景,才会真切地体会到。那是数百、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拼尽全力挣扎求活,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压榨着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想要催动体内的最后的、一丝一毫的力量,用来压倒敌人,为己方赢得胜利。
沉闷的厮杀声如天边滚雷,哪怕天色渐黯也不停止。
雷远听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吐气,他握紧双拳,一点一点地挺直身躯,挺起胸膛。
关羽是此世最擅战场调度的大将之一,万人敌的名号,是数十年千百场恶战赢来,绝无虚饰。以雷远对关羽的了解,这样的安排,未免太过呆板了。像是出自于寻常庸将,又或者,是关羽刻意营造出的局面。
他转向马忠:“德信,关将军可有话转告给我?”
马忠隐约感觉,雷远的气势与此前大不相同。他一时几为所慑,愣了愣才道:“有,有。”
“讲。”
“关君侯说,续之面临的状况必然艰难,续之心里也必有疑虑。只是无论如何,请续之再坚持三日。只要三日,我必定拿下襄阳,随即移兵北上,与续之并肩抗曹!”
雷远微微颔首。
汉水依然反射着阳光,远远看去,层层叠叠的浪涌都被染红,以至于整片水面都透着一股深暗的红色。水域开阔,于是红色也就广阔地铺陈,充斥于雷远的眼帘。
诸将的不安,马忠的犹豫,马岱的焦躁,雷远都看在眼里。确实许久没有面临这样的危急时刻了,强烈的紧张感充斥在雷远的体内,让他心跳加速、气血涌动。这种紧张感又并不纯粹,与紧张感同时产生的,还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和对胜利的无比渴求。
有了这样的心态,意志才能坚如钢铁,才能成为一个能够在乱世沙场上屹立不摇的顽强武人。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雷远都是如此。
他依靠着坚毅的心志一次次以弱胜强,许多次兵行险着,出生入死,最终取得辉煌的胜利。
现在,前所未有的强敌来了,极度危险的局面就摆在眼前。局面之艰难,绝不下于此前任何一次苦战。雷远很清楚,己方的应对稍有不慎,就将全军倾覆。
怎么办?怎么办?
他绞尽脑汁,反反复复地想着,以至于感到自己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
他有太多需要盘算的问题了。最重要的问题是,此时应对的关键不在雷远手里,而在关羽手里。
这让雷远很不习惯。
自从来到此世,雷远就告诉自己,绝不能将命运托付给他人,要扭转一切的逆境而不能被逆境所操纵。但现在,从某种角度来说,雷远的性命、交州军将士们的性命,乃至整个荆襄战局,全都取决于关羽,取决于关羽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三日之内拿下襄阳。
关羽真能做到?
雷远默然思忖。
马岱站在雷远侧后方,向马忠瞪着眼。
许多人都说,关羽的性格刚矜异常。早前马岱还没怎么体会。他在乐乡马场见过关羽几次,觉得此人威势非凡,但并不无礼。这会儿听着马忠转述关羽的言语,却顿时让马岱急怒。
我家将军是左将军、大司马府长史!是交州军的主将,地位几与你关云长齐平!你就这么给我家将军下命令?就给这么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
那是要让我军三万人替你阻击,而且是艰难到无法想象,要拿许多人命去填的阻击!
面对新野方向曹军,要怎样做才能抵挡三日?此时局面,交州军的将士要流多少血,才能坚持?三日以后,谁又敢保证局势一定有变化?关羽真的就能在三日内攻下襄阳?攻下襄阳之后,他还能有余力北上支援交州军?
马岱满脑子的问题,一肚子的话。
他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但他又知道,雷远必定在同样盘算着,于是最终把嘴闭上了。
过了许久,雷远笑了笑,转过身道:“关君侯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我怎能不奉陪呢?”
马岱愕然问道:“将军,你在说什么呢?”
“此前我提醒关君侯今年将有大水的时候,曾与他共同推演过后继的战局。当时他说,荆襄一战虽然是为了牵制曹军,但若有一举摧破曹军主力,兵逼南都帝乡的机会,倒也不必放弃,不妨放手一搏!”
雷远沉声道:“眼下曹军两路汹涌而来,看似危险,其实却正是我们的机会。打败他们,曹军就失去了最后的机动兵力,从此以后,他们将也没有能力与我们在沙场争衡!从此以后,曹军就只是守户之犬,天下的局势,在我们手里便底定了!”
说到这里,雷远加重语气,重复道:“关君侯既然有这样的胆略,既然能下这样的决心,我怎能不奉陪呢?”
马岱勉强克制住激动的情绪:“可是……可是……”
“取舆图。”雷远扬声道。
在数丈开外等待的李贞立刻奔来。
当舆图打开的时候,夕阳余晖仍未落尽,往图上洒落一抹金红色。
雷远侧了侧身,看看浩浩汤汤的汉水和远处从鹿门山诸峰后绕出的淯水。水面上红色的光影尚在,虽然黯淡了,却比刚才的眼色更像是血,流淌的血。
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不知为何,雷远心头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第一千零四章 难事
已经快戌时了,淯水上呼呼地刮着西风,很容易就把船只行驶的方向吹得向东面偏转。
曹军的大船越过淯阳以后,五天前那场暴雨和洪水的影响开始显现。淯水的水面越来宽阔,河水淹没了两岸的农庄和田地,形成了一片又一片齐腰深的水泊。只有木筏和小船才能在水泊上通行,大船一旦驶入,立刻就会被淤泥围绕,再也动弹不得。
为了避免偏离航道,曹军召集了所有能召集的向导,一次次地核实水畔尚露出水面的标志物。当然,更重要的是调集了数量超万人的民伕,让他们在船队西面的水里跋涉前行,随时准备将偏航的船只拉回航线。
曹操就在这艘大船上。
船只不仅巨大,而且装饰也很宏丽。船上有三层的高大战楼,下方两层环绕了上百名甲胄鲜亮,武器精良的督将,而最上层,除了曹操和他的亲卫许褚,就只有背靠着一处船板避风的皇帝。
大水之后,刘晔和裴潜两人立即整顿船只木筏,花了三天时间,耗费了上百条人命的代价,强行组建起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配备了虽然训练不充分却数量足额的水手。
这样的船队,想在大江与敌争衡,自然和伸长了脖子找死没有两样。但要行于淯水,绰绰有余。于是曹操立即调动了驻在南阳的曹军精锐虎卫,又带上了皇帝,启程南下,声称将要一举摧垮荆州、交州之众。
曹操自称,这个决定是他早就提前安排好的。但此前的暴雨洪水,魏王不也声称是早就算定的吗?当时魏王大喜着说,这个以水代兵之策,一定能够将敌人尽数消灭,结果呢?
现在襄樊的艰难局面,难道不是魏王一手造成的吗?
何况,数万人从宛城到新野,再到樊城投入作战,所需的岂止舟船木筏?大量的的人员调动和粮秣物资的支持,最短时间内倾囊而出的支应,几乎要把随侍群臣都逼疯。
更叫人为难的是,魏王还要带着皇帝亲征!若有万一,谁来承担责任?
不止一名臣下出面劝谏,而曹操全不听从。他凭借着自身的巨大威望,在最短时间内出动了大军,带着他们越过大水,迎向乘着水势猖狂的敌人。
这时候,恰好一阵强风刮过,大船不得不停在淯水河道中央的深水区不动。在大船战楼高处的甲板上,风势比水面更大,曹操不得不一直伸着手,按着自己的远游冠,免得被风吹到水里去。
与此同时,大船两侧,行驶于水泊上的无数木筏仍在向前。木筏无帆,靠着船夫摇橹撑槁而行,它们列成五六条纵队,以长索首尾相连,从曹操的视线中鱼贯而行。
这些木筏装运的,乃是驻在新野周边的曹军各部。他们的任务是一口气冲到鹿门山,与曹休会合。
虽说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真到了使用的时候才发现,木筏大都很粗劣。行驶时,或者绳索不够牢固,或者铁钉松脱,或者原木自家就突然变形崩解,各种怪事时有发生。但是,曹军主力毕竟在南下了,大雨和大水,没有阻碍他们,反倒成了曹军的助力。
这对普遍来自北方的邺城诸军将士来说,是很新鲜的经历。就在曹操的视线范围内,很多将士坐在木筏上,将武器横在双膝,然后把鞋袜解开,小心翼翼地把脚泡在水里,然后露出舒坦的表情。
这举动立即被军官发现了,于是军官隔着几座木筏大呼小叫,勒令将士们注意军容,打起精神警戒四周。
军官这样紧张,自然是因为注意到大船上魏王的身影。曹操本身倒不介意。
他一手制定的军律中,对行军时的队列仪容有许多要求,但要求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场大水之后,各级将校们竭尽全力才鼓舞起将士们的士气,让这数万人愿意南下谋取胜利。这时候如果苛求细碎小事,徒然打击自家的斗志,并无实际的好处。
将校们要鼓舞将士的士气,须得竭尽全力,曹操本人为了鼓舞众将的士气,何尝不是竭尽全力呢。
想到这里,曹操长叹一声:“殚精竭虑啊。自从兴平二年迎奉陛下于许都,我就殚精竭虑,一刻都不敢放松。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了!”
刘协端正地坐着,不言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二十五年了?”
他和曹操两人,从携手没多久,就陷入到了激烈而隐晦的对抗之中。两人名为君臣,实际上彼此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可谁也没料到,当曹操决定要逼迫皇帝禅位,两人倒像是撕开了某种面纱,能够彼此坦然面对,彼此都少了些顾忌。
这几日里,两人说的话,大概比过去二十五年里加起来还多些。
曹操也不看刘协,拍打着战楼边缘的栏杆,继续道:“兴平二年以前,我身边的兵力虽然薄弱,但文武之臣都是心腹,所有人齐心协力,皆图平定乱世,也只求平定乱世。后来迎奉陛下以后,投靠我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我的军队也越来越多,地盘也越来越大。可是……”
曹操奋臂作势,恼怒地道:“唉,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盘根错节、互相关联,到处都是私心杂念、勾心斗角。别人以为,我为车骑将军、为丞相,为魏公魏王,执掌重权,一呼百应,莫敢不从;其实,我这一路上如履簿冰、天天都忙着弥缝裱糊!太多的事情不如我的预料,可我还得想尽办法凑合着,带领部属们前行!”
听他这么说,刘协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我记得六天前魏王和我说,两军对决之际,越是复杂的谋划,越容易出问题。而魏王真正的谋划,便是等敌军来,一场大水淹之。后来却听说,刘备军早有准备?”
曹操眼神一凝:“嗯?”
而刘协追问道:“那便是魏王所说的,不如预料之事么?”
曹操一怔,继而大怒。怒气所到,以至于满脸通红,眼神凶厉。
如他这般的霸主,一旦怒发,威势何其之盛?待到许褚手按刀柄向前两步,刘协瞬间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可他抖过几下之后,竟然又强自镇定下来,坦然望着曹操。
“哈!哈!”曹操立即控制住情绪,自嘲地笑了两声。
第一千零五章 求胜
许褚按着刀,虎视眈眈地看看刘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曹操并无下一步的指示。于是许褚铿锵退后,依旧如雕像一般站在战楼的边缘,不言不动。
曹操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形容刚毅,不见有一丝一点的情绪,依旧保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安闲态度,其实心里乱得很。
曹操自抵荆襄以来,看似信心很足,声势极盛,随扈的强兵猛将,更为一时之冠。然而战端开启数月以来,此等大军落到实际的战事发展上,却连着吃了好几次亏。
无论在鹿门山周边的曹休,在襄阳的乐进、满宠,还是在房陵的曹真,率部南下突袭的曹彰,都先后损兵折将,未能实现最初的战略目的。考虑到汉中王在凉州的统合进度,待到秋高马肥时自陇上突入的情形,整个战局看似处在均势,其实曹军摇摇欲堕、全面被动。
曹氏政权这些年来,竭力维系其庞大的军户体系,试图以远远凌驾于敌人的动员力量,来对抗强敌。
然而动辄上万的兵力调动,只是放在舆图上看起来势不可挡。真到了战时,大军受到地形地貌、道路条件的众多限制,并不能起到预计的效果。反倒是刘备一方,以数量较少但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迎敌,屡战屡胜。
这样的局面,是曹操事前没有料到的。
曹操已经感受到了,随侍到南阳的很多文武,对此情形十分戒惧。
很多人的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他们希望的,是曹操能分派兵力震慑住刘备,然后安安稳稳地登基为帝,回邺城大封百官,大家各奉新朝,过几年安生日子。
但曹操决心要把战事推进下去,无论再怎么困难,绝不动摇。
外人以为,这一战是汉中王政权对魏王意图嬗替的回应,而曹操自己清楚,急于决战的,并非刘备,而是自己。这一战是自己主动挑起的,所谓的王朝嬗替,只是自己拿出的诱饵。
三年前在关中一战,是曹刘两人时隔多年以后,再一次展开正面的大军会战。战后曹刘两军两败俱伤,只因刘备军的后勤难以支撑,不得不主动撤退,这才使曹操向天下宣示己方的胜利。
但曹操很清楚实际的情况。
那一战中,刘备军展现了超群的韧劲和强悍,他们距离压倒曹军,距离杀死曹操本人,只差一步。
当日赵云单骑杀来的情形,至今还常常在曹操的噩梦中重演;而曹营上下无数将领在这一役中阵亡,更伤到了曹氏政权的元气。
曹操有时候恍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铁砧和铁锤,而刘备像是被自己反复锻打的钢铁。一年又一年下来,刘备愈来愈强,愈来愈坚固,而挥舞铁锤的自己,却渐渐衰老、疲弱了。
曹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过去多年间,大量精力被许都朝廷牵扯的缘故。因为有这个汉家朝廷在,曹操很少能大刀阔斧推行军政事务,彻底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构建政权。
他总是在试探、戒备、妥协、博弈,以至于有千般手段,能推进的却百无其一;有十成的力气,能用出的,却好像不及一成。
尤其是这两年,曹操明显的衰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于是不得不将诸多权柄分配给下属。结果,原本活力十足、斗志旺盛的曹氏军政体系,越来越疲沓,而群下以族举德,以位命贤,越来越多地劫持了魏王国的权势。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眼下曹操本人尚在,数十年积累的威风犹存,足以慑服外敌内贼。可一旦曹操离世,后继者,真的能掌控局面?真的能统合八州,对抗强敌?
曹丕对此,当然有他的想法,看他身边围拢的都是谁,就明白了。
曹操并不认同这样的想法,但也不打算阻止。
阻止也没用。
所以他抱着更加强烈的动力来推进战事。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乘着自己尚有余力,乘着一兵一卒积攒起的数十万雄师尚在的时候,打垮刘备,为后继者奠定不可动摇的优势!
这一仗非打不可!非赢不可!
可是……
这两个多月里,荆襄各地的多次战斗证明了,刘备军的实力远比曹操想象的更强大。
这种强大,不仅体现在将领骁勇、士卒敢死,还体现在军械装备、物资后勤、骨干军官素质、战术头脑等各种方面。曹操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一点比较明确。
这几年来,身在河北中原的诸多高门贵胄,尽情地享用来自蜀地的锦缎,来自交州的明珠珍玩。这一家家,都在榨着曹氏政权的血,拿去给刘备补益元气!
曹操自己也颇爱奢华享受,所以对此虽有了解,之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太重视。直到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荆州军、交州军配备了巨量的铁铠和多种规格的强弓硬弩……荆州和交州靠什么制造出了这些军械?
靠的是钱!
钱从哪里来?
那都是来自中原河北八州之地、亿兆黎民手里的钱!被刘备赚去了,打造了武器军械,拿来打仗!
那可太过分了!
就在上个月,曹操专门派了自家的亲信典军校尉丁斐出面,详查这些物资的北向流动渠道。然而中枢这一头,怎也查不出底细;在荆襄一带,诸多线索则指向江夏太守文聘。
文聘不过是个地方强豪罢了,哪有这胆子?就算有这胆子,他也没有贩卖货品北上的能力!岂不闻古人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曹操对丁斐的探察结果嗤之以鼻。结果,还没等曹操做出下一步的指示,丁斐忽然重病卧床不起,只一两日,就到了口不能言,瞑目待死的程度。曹操也只能让驻军随县的夏侯尚小心谨慎,以防江夏生变。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过去那些年里,外人看来,曹公专以刑杀为能,对不服从者毫不留情。其实,杀戮是为了震慑、为了报复,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合作。这天下间,无数的高门世族、地方豪强组成了政权的基础,曹操只想操纵他们,不想,也不能与他们为敌。
既如此,曹操的选择其实很少。
当他在兖州的时候,能够毫无顾忌地施展智谋和手段,遂自群雄之中脱颖而出。可到了现在,当他的地位由丞相而魏公,魏公而魏王,看似权势滔天,其实受到的掣肘越来越多。
有时候曹操甚至感觉,自己一手建立起的政权,明明方至壮岁,就已经透着一股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的味道。
曹操所做的,只有强行推动局势,不惜挟裹皇帝身至前线,以求全力一战。
粉碎荆州、交州之众,乘势而南,不仅能打碎刘备的半壁江山,更能为曹氏政权攫取到巨大的利益。凭借着分割利益的权力,曹操和他的继任者们,便能够长久地凌驾于诸多高门贵胄之上,由此保障曹氏的利益。
所以,曹操不惜代价,一意求胜!
刘备军一时得势,四处分散兵力,以求杀伤。可他们的兵力终究太少了,如此分散,如何抵御强攻!曹操手头的邺城精锐主力尚在,此时数万人集结南下,击其惰归,就如一记握紧的重拳,绝然无人可挡!
这一次,一定要杀得关羽侧目、雷远胆寒!要从中央打断刘备领地的脊骨,将他们切成东西两段!要杀出我曹孟德的威风,让文武百官再一次打起精神!
第一千零六章 坚守
淯水以东,简坡营地里,一副大战到来前的肃杀景象。
简坡营地是曹休布置在淯水沿线的重要物资转运营地,营地设在一条东西向小河以南的高地上,河道中打着木桩,木桩上建有浮桥,连通到小河对岸的另一座小寨。大体来说,营地里能容纳将近五千人,并日常存放相当的物资,但日常驻扎此地负责看守的,只有七百余兵马。
前日里淯水泛滥,周边数处陂塘堤坝俱溃,营寨周围一片泽国,浮桥也被冲垮了。从简坡顶端向四周看,到处都是水面,偶尔可以看到尚未被冲垮的房顶和树木泡在水里。
两日前贺松领兵攻杀到此,在这座营地歼灭了曹休下属的一部曹军,几乎就此实现了对整个鹿门山区的大包围。
就在他围杀简坡营地曹军的同时,麾下一支轻兵在北面水域搜索侦查,正撞见了曹军南下的先锋。双方众寡悬殊,贺松所部的轻兵一触即溃。
溃退时,轻兵们虽以鸣镝示警,但贺松所部方经恶战,一时难以收束。
就算有水军将士的支撑,大水中的行军作战,依然是极其艰苦的事情。将士们浑身的戎服甲胄都是湿透的,冰凉的,行军时没法生活,吃的也都是湿乎乎的干粮,压根没法下咽,有时候口中焦渴,却找不到能饮用的水,只能看着四周的大水痛骂。
将士们在这种环境中坚持了数日,虽然不断的胜利,可体力和精力也都在不断的消耗。所以在攻打简坡时,一度被曹军反击,遭受了不小的折损,出现了将近两百人的伤亡。
最紧张的时候,贺松甚至把船队的水手组成了预备队,打算用他们对曹军施以猛攻。
此举在围攻曹军时并无不妥,可到了曹军大部队卷地而来的时候,船夫们不能及时登船,而将士们又疲惫不堪,战后很多人躺着歇息,怎也爬不起来。哪怕贺松派出扈从厉行军法,终究不能逼得将士超越体力的极限。
待到他终于收拢各部,开始登船的时候,曹军大部队出现,两翼舟船铺天盖地而来,实现了对简坡营地的包围。
见到这般情景,贺松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喉头一甜,口中忽然冒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来。
他知道自己年纪不轻了,年轻时在厮杀场上受的伤、耗竭的本元,这时候都一一体现在身体上。虽然平日里身体犹似铁塔,看不出老态,可数日来奔波作战,操劳之极,这时候突遭急变,又是源于自家的指挥疏忽,故而惊怒交加,竟已经吐血了。
他不愿因此引起将士们动摇,硬憋着,将吐出的血咽了回去。
王佐在一旁问道:“将军,我们怎么办?”
“让将士们都下船来。”贺松沉声道。
顿了顿,他又道:“你去,挑二十个精干的,再挑两艘快船。你带他们回去,向雷将军示警。”
王佐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面对着如此规模的敌人,突围就等于死亡。与其自取其死,不如固守。或许曹军大部急于南下,未必会着意于一个小小高坡上的少量敌人呢?
如果曹军留下进攻的兵力不多,或者留下小部队稍作监视,贺松觉得,自己有机会坚持到战局出现变化的时候。
贺松遂分派兵力,利用简坡营地原有的营寨建筑,准备坚守。
正忙着,王佐从后头绕回来。
贺松狐疑地看看自家的行军司马。
王佐轻松地道:“已经让传讯的快船出发了。我这个行军司马,非得陪着将军才行。”
贺松哈哈一笑。
再回头时,他便发现自己的设想破灭了。曹军的兵力规模超乎想象,而且他们丝毫都没有越过简坡的意思。
就在贺松的视线里,曹军的大部队密密麻麻地分布到了东南西北的每一个角落。只第一次发起进攻的兵力,就包括了数以百计的舟船木筏,每一艘舟船木筏上,都装满了杀气腾腾的曹军将士。
曹军一个个挥舞枪戈,耀武扬威,又隔着舟船,前呼后叫,吆喝不绝。有些人待舟筏靠拢到水浅,便不耐烦随木筏前行,直接跃入水中跋涉,带起许多泥水,迸溅的到处都是。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卒坐在木筏上,拔出刀剑,慢慢地擦拭。
“他们是要先攻北面的小寨。”王佐道:“甲字第六曲和甲字第七曲的半数将士,尚在那里。将军,要让他们撤回来吗?或者加派一部,充实北面小寨?”
十几名军校随在贺松的左右。
所有人都知道此系生死存亡之际,所有人都神情严肃,站得笔直,目光集中在贺松的脸上,等他下令。
贺松按着腰刀的手用了用力,再慢慢松开。
“敌众我寡,支援有什么用?让他们死守!”
还有半句话,贺松没有说。
有一名与黄小石交好的曲长嗫嚅嘴唇,壮起胆子,出列说道:“将军!北面小寨只有四百人,他们能打退曹军的进攻么?”
贺松睨视这曲长,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王佐勉强道:“他们来不及撤走,这也没有办法。”
所有人悚然心惊,都知道贺松决意要靠北面小寨消磨时间,哪怕一点点时间也好。
当即简坡高处旗语传讯,要求黄小石率部坚守,敢退者斩。
鹿门山以北,地势越来越平缓,越来越低。简坡说是个坡地,其实地势不高,北面小寨的位置更低。曹军的舟船直接就能逼到营寨的寨墙。
曹军大约出动了两千人,分成两路。一路主攻,一千余人,直接分散围拢小寨四面。另一路数百人猥集一处,意欲等待守军动摇以后跟进突入营地。
随着他们的逼近,小寨内外,箭矢飞舞如雨。
箭矢之雨落过,血雨继之而起。
在小寨的四周,成百上千的士卒奋力厮杀。他们的刀剑枪矛所到之处,泼洒起漫天的鲜血。鲜血飞到高处再落下,下方的人群有的倒下了,有的在继续前进,有人畏惧退缩,有人咆哮喊杀。
在水畔的泥泞湿地上,血雨泼洒,将地面染成红色。后继的将士们则狂乱地踏步,继续厮杀,将血迹踏进泥泞的深处。
被困在小寨中的曲长黄小石,乃是得到过雷远亲口夸赞的青年军官。他从庐江跟随淮南豪右联盟撤离,后来从军,曾在汉昌城西打过硬仗。
他在军校中学习时,郭竟曾说:黄小石虽然才具寻常,却很顽强耐战,竭力执行军令,不打折扣。
此时黄小石站在小寨内的一个木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作战。
有时候箭矢飕飕地从他身边划过,而下方不断有各方的军报传来:“曹军一部三百人,已经登岸,猛攻寨北。虽因地面湿滑,他们动辄摔倒,仰攻不易,但我们在北面只有五十人,应付得很吃力!”
“南面有曹军一部乘舟绕行,遭到简坡方向贺将军调集的弓箭手射击,死了一批!”
“西面曹军数量很多,来得极猛,他们用一艘木筏撞上了小寨的围栏,围栏已经垮了!老甘死了,我军顶不住了!”
黄小石骂了一句。
边上的罗阿惮宁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我说,狗日的来得够猛!”黄小石恶狠狠地道:“罗阿惮宁!”
“在!”
“带上你的部下,去西面支援!曹军若攻上来,我砍你的头!”
“是!”
第一千零七章 注定
罗阿惮宁从腰间抽出手斧,领着自家族人出发。
奔了两步,黄小石又叫道:“等一等!”
罗阿惮宁稍一停步,黄小石从袖子里掏出个布囊,用力扔过来。
罗阿惮宁探手接过,只听囊中叮当乱响,里头应该都是钱。他连忙摸了摸,隔着布也能摸出来,都是益州所出的直百大钱,总有二三十个。
“这是?”
黄小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在营地西面尽量死守,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带着部属凫水逃。西面水深,你们走得了!我不会砍你的头,放心吧……对了,别往简坡方向去,那里也坚持不了多久。”
这番话有些絮絮叨叨,罗阿惮宁满脑子都是厮杀,一时莫明所以。
愣了一下,他举了举布囊:“这是什么?是赏钱么?”
黄小石忽然暴怒起来,跳过去猛踢罗阿惮宁:“赏你娘亲!快去厮杀!”
罗阿惮宁也不多想,发一声喊,往西面营栅破碎处去了。
黄小石虽然行伍出身,但因为正经读过军校,识得字,念得圣人书,外貌上不是很凶悍。平日里相处,颇有几分文质彬彬,也很擅长拢络基层的将士们,哪怕年长的老卒,也很服膺他。
可这时候,黄小石忍不住满嘴粗话,皆因非如此,无法发泄暴躁的情绪。
像他这样起自基层士卒的军官,经验太丰富了。这一类的武人,往往对战场局势有自己的一套近乎本能的感应,面对危险,自然而然就会有所预料。
他还不知道,曹军此番南下出乎雷远的预料,以至于贺松所部成了突出在交州军北面的孤军;他也不知道,雷远的交州军此时分散各地,根本没有能力对贺松进行支援。
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压抑而绝望的气息。和他一样久经沙场的将士们,只要眼睛不瞎都能明白,曹军的数量如此之多,己方根本没有可能战胜,绝大部分人的下场,在这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当日黄小石在军校里,曾听雷远说过一句话,叫作: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什么将军、司马、校尉、曲长,和普通的士卒都是一样的,都只是脆弱不堪的一条人命罢了。再怎么胸怀大志,再怎么才干出众,并不会让你比旁人多一点活命的机会。
所以黄小石让罗阿惮宁带着他的本族部下们前往西面抵挡。
罗阿惮宁所部蛮兵,战斗力十分强悍。他们不擅长行军布阵,可单个士卒来说,个个身手敏捷,悍不畏死,是黄小石的部属中最得力的一支。
通常来说,这样的部队应该用在更关键的时候。但面对着数倍的曹军,以及后方数十倍甚至更多的曹军,再怎么分派兵力,意义都很有限。黄小石心里明白,败亡就在转瞬之间。
他的命令,只是让罗阿惮宁等人多一点逃命的机会而已,毕竟论起水性,此地所有的汉家士卒都及不上这些自幼生于水畔的蛮夷。
他们既有机会,不妨试试,至于其余的将士和黄小石自己……
黄小石抽出腰刀,左右看看,想要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
与他一起被困在北面小寨的,还有甲字第七曲的近百人,由一位都伯带着。
这都伯甚有勇力,故而黄小石令他率部在营寨东面把守。这时候他却满脸是血地回来,每一踏步的震动,都引起嘴里往外溢血。
黄小石迎上去待要问话,只见这都伯胸口被一根长矛刺穿了。锋锐而沉重的矛头扎透了胸前的铠甲,直透入胸腔以内。而矛杆则被都伯砍断,暴露在他胸前的,只有一尺多长的木杆,还有一截握在木杆上的手臂。
都伯踉跄了几步,向黄小石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即倒地。
谁也没料到他们先败回来,黄小石左右的同伴们一齐色变。
与此同时,都伯后方的东面滩地传来凄厉的哨响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哨响,无数身着黑色戎服的曹军士卒们快步冲锋,像是洪水那样推翻了沿途的营帐、推翻了好几道栅栏,涌入了小寨的垓心区域。
有人在奔跑中射箭,箭矢飕飕飞过数丈的距离,将黄小石的两名同伴射翻在地。
黄小石握住缳首刀,狂吼着迎向了敌人。
说来有些奇怪,这时候他的身体和精神,好像分开了那样。身体在奔跑着,间不容发地闪过搠来的枪矛,然后挥刀横斩,然后推着那枪矛手的尸体向前。可脑海中想的,却是自家妻子的面庞,还自家两个孩儿在端溪县的家宅里玩水的情形。
他的宅院里有片池塘,天热的时候,两个娃儿成天都泡在里面,打都打不出来。
“老大有点蠢,好在老二是个伶俐的,合该做个读书人。”黄小石想着。
他又试图想想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时隔太久,居然记不得他们的面庞了。印象里,母亲是在早年战乱时候,不知被哪里的溃兵掳走,再也没有见到。而留下来的父亲被砍断了腿,挣扎着活了几个月,在第二年的大饥荒中,饿死了。
在这样可怕的世道里,能跟着雷将军这样的好人,活到了二十多岁,读了书,识了字,还娶妻生子,有家有室,当上了曲长,平时没少吃大鱼大肉……黄小石觉得,此生没什么遗憾的。
在他的身边,刀剑枪矛的撞击声,将士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黄小石大吼挥刀,接连砍杀了两名曹军。然而一支流矢从侧方射来,无巧不巧地正中他侧腹无铁甲遮蔽之处。
剧烈的疼痛感像是火在体内灼烧那样,瞬间蔓延全身。黄小石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伤处。他的手撞到的箭杆,带动箭头在体内搅了一搅,疼痛感超过了他能忍受的范围。
他觉得身体忽然没了力气,双膝一软,先是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慢慢地趴伏下来。
原本与他交战的曹军士卒大喜,挥刀劈砍黄小石的后颈。
黄小石的五名亲兵在激烈的战斗中陆续战死,只剩下一个名叫杜狗儿的。杜狗儿正闪开一名曹军的长刀劈砍,同时箭步向前,持枪刺进曹军的胸膛。
刚退回来喘息,杜狗儿便看到黄小石倒地,而曹军士卒正要取他首级。
杜狗儿大吼一声,扑过去想以身遮护。但就在此时,另一名高大壮硕的曹军甲士扑来,杜狗儿的身体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甲士随手挥舞长刀,刀光划过了杜狗儿的腰背。
杜狗儿的身体几乎被砍成了两段,带着血落了下来。他的面庞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目光正好与自家的曲长交汇。
他看到黄小石冲他笑了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千零八章 宿将
距离小寨里许的淯水之上,连绵舟筏如云盘亘,一眼看不到边际。如果从高空看下去,无数小船和木筏就像是巨大的蜂群,围绕着它们的敌人缓缓盘旋,随时将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在船队前方,有一处大部分泡在水里的房舍,大概以前曾是某位荆襄豪强的庄园。朱灵带着几名甲士、文吏站在房顶上,眺望着小寨的战事。
“一刻。”朱灵沉声道。
边上有扈从凑趣问道:“将军说的一刻,可是我军厮杀取胜的时间么?”
朱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说,敌军居然坚持了一刻。”
“将军的意思是?”
“守这处小寨的,至多四百人,也没见到什么强弓连弩。他们的寨子也很破损,无可凭藉。这种情况下,他们面对我方五倍以上精锐甲士的强攻,足足坚持了一刻。我仔细看过了,彼辈自始至终全无动摇,也无投降的。”
他看看自家的部属,继续道:“看服色、旗号,这些人的确都是交州军的精锐,应当是贺松的部下。这厮竟然北上距离新野五十里处,可见交州军的兵力确已完全分散了。这一点,魏王真没有算错。”
几名文吏连忙道:“魏王真是料敌如神!”
朱灵微微颔首,不去理会文人的口舌套路。这些话自然是要说的,不说,就显得对魏王不够忠诚。不过,下属文吏说说就够了,朱灵自己到了这时候,实在没兴趣凑这个热闹。
在他这种老将、宿将眼中,料敌如神四个字放在魏王身上,未免有些荒唐。魏王这辈子行军作战,动辄轻佻冒进,自取其败。当年在兖州、在赤壁,都是如此。
这回荆襄战事,他老人家拿着自家数万兵力当作诱饵,希望以此引得敌军入彀,来个以水代兵。
结果水是真来了,可交州军仿佛早有预料,走得比兔子还快。这场大水倾泻,连敌军的一根旗杆都没淹到,却活生生吞没了曹军数以万计的将士,让他们全都成了浮沉于水中的枉死之鬼。
那场大水来时,朱灵正率直属部下千余人,驻在新野县北面的淯阳。
他记得军民百姓们狂奔逃亡的场景;记得数百数千人惊惶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骂声、惊惶的哭喊声交织成厚重的大网,覆压在他的头顶,令人几乎要窒息。
他记得当洪水从北门涌入的时候,淯阳城里的街道上,无数人仓惶地从各个方向赶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往南门逃亡。人潮层层叠叠,在城南狭窄的街道上堆积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他记得黑色的水从北面汹涌而来,拥挤的人群就像是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着被吞到水底;他记得被水流挟裹来的断裂的树木,如同狂奔的野兽横冲直撞。
朱灵的一名亲信扈从,便在逃离的过程中被水势冲来的原木挤撞到。巨大的压力瞬间就使他的腹腔爆裂,五脏都在水下喷了出来。他有一截肠子卷在了另一株树干上,于是被拖得越来越长,最终猛地崩断了。
这还只是淯水奔涌泛滥的结果。朱灵运气不错,逃了出来,往北面汇合了自家下属们。可是连续几天里,他都记得淯阳城里的死者,记得那股洪水翻腾中泛起的腐朽和血腥气味。
淯水到了下游,汇合了比水和湍水以后,水势只会更加汹涌,再与汉沔相会,水势暴增何止十倍?
那样的环境下,将士们会如何?那会是怎样一副死伤枕籍、惨绝人寰的情形?朱灵简直不敢想象。
朱灵是乡豪出身,部下多为子弟兵,故而一向是曹军诸将中比较爱兵的。前两年重新得到启用以后,他为了收揽人心,更专门下了工夫,与士卒们厮混。时间长了,不免产生几分真感情。
此前己方将士与荆州军、交州军鏖战,伤亡再惨重,都是为武人的本分。可这场大水算什么?
这么多将士,都是为了曹公的大业舍死忘生,可他们竟不配得到一点点的怜悯么?
那可是数以万计的将士!就算其中荆襄本地的兵马多些,那也是魏王的部下,不是敌人!
更不消说,其中还包括许多将校军官,甚至就连朱灵的好友,右将军张郃都一时下落不明!
这样大的损失,换了任何一支军队,都要立即崩溃。当年本初公在官渡战败,号称折兵八万,其实真正的将士死伤,也绝不会超过此时。
大水过后,新野、南阳等地的曹军将士俱都凄惶,士气一时低靡。普通的士卒还以为这是天灾,可朱灵这样的高级将领自有人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
朱灵原先不知,人到了南阳以后,很快就知道了。原来这场大水才是曹公蓄谋已久的杀招,曹公为此还人前人后炫耀了不止一次,声称已己军为诱饵,必定藉水摧破关羽、雷远所部来着。
他这么说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点羞愧吗?也没有一点心软?
荒唐。
最近两三日里,这个消息,已经在己方将士们中间广泛流传。许多基层将士对曹公开始有怨气,有疑虑。还有许多民伕,本来不堪徭役之苦,这时候更是借题发挥。
朱灵听人说,南阳太守东里衮这几日里,连续镇压了几次哗变。他的部下侯音带兵杀人,杀得手都软了。
朱灵觉得,曹公大概是真的老了,他觉得自己大限不远,所以行事再无顾忌,尽情地发挥了他的本性。可是,这样的手段,真的能倚仗来平定天下么?
或许真的可以,谁又知道呢?
朱灵知道自家看人并不很准,还是别多想了。
朱灵记得,当年自己投靠曹公的时候,为了表现诚意,说了句:“灵观人多矣,无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
结果正逢曹公再徐州屠杀数十万百姓,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天下哗然。曹公以为朱灵有意讥讽,于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最后找了个由头,褫夺了朱灵的兵权。
如今曹公故态复萌,还变本加厉,拿着自家将士做送死的诱饵……朱灵可一点都不想乱说话。
归根到底,他只是个武人罢了。主君旌麾所指,便是朱灵厮杀的方向。曹公既然不介意损失,他又何必介意。曹公既然满心想着全力一搏,毕其功于一役,那朱灵就跟着全力一搏。
曹公将朱灵放在这个位置,是希望自己起到宿将的作用,那么,朱灵就闷头作战,不说,也不多想。
待到几名文吏赞叹过了,朱灵道:“我听说,贺松其人,在庐江就跟随雷氏宗族,资历极深,被雷远倚若左膀右臂,临战常为先锋。其麾下的兵马,也是交州军的精锐,此前攻取编县,先后杀死了我方的大将焦触、郭祖。这样的人物,交州军恐怕不会放任其部被我们围攻歼灭。所以……”
朱灵思忖片刻:“曹公所领主力,距离我们尚有两日路程,我们便给贺松留一日。若明日此时交州军各部纷纷来援,我们正好以逸待劳,将其歼灭。”
“若交州军不来救援呢?”
“若无人救援,我们就在明日此时,四面攻打简坡。动用一万人攻上去,一刻时间,怎么也够了。放心,耽搁不了魏王的大军行进。”
第一千零九章 南下
话音刚落,朱灵身后不远处有人沉声道:“文博,魏王军令早下,要全军急速向南,沿途破敌,绝不耽搁!”
朱灵正在观看简坡地势,听得这熟悉的声音,顿时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扈从们一齐回头,原来不知何时,有一艘小舟轻巧地穿行于大队之间,靠在了朱灵等人停留的房顶旁边。
小舟上只有三五人,有个船夫在船尾摇橹。船头站着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军。这将军年约五旬,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面色冷硬如铁。
朱灵是被闲置许久后复起的将军,身边的好几名部曲首领数年前曾经归属于他人,直到近两年才得曹公允准,重新回返朱灵麾下。
这时候那几名部曲首领也都变色。好些人下意识地想要向来者拜倒,却又想起自家将军尚未言语,于是勉强肃立,一个个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新被朱灵招募的部曲首领不知来者是谁,当即扶刀怒喝:“你是什么东西?我家将军奉魏王之令统辖前敌各部,哪里容得你胡言乱语!”
那将军眼神一厉,视线中的威严和锋利,仿佛要刺透这部曲首领的面庞。
部曲首领顿时心悸,忽然汗流浃背,不敢再说。
朱灵轻咳一声,摆手让此人退下。他自己走向前几步,拱手施礼:“文则将军,久违了。不知足下何以来此?”
原来此人乃是常驻寿春的假节钺、左将军于禁。此人过去数年里,一直领十万大军驻在寿春,与驻在合肥的征东将军张辽彼此呼应。朱灵全不曾想到,魏王为了这场荆襄之战,竟还把他急调了回来。
以官职而论,朱灵身为右将军,并不在于禁之下。但谁都明白,于禁这个假节钺的左将军,其实已经到了魏王麾下外姓武人的最高处,其权力和受魏王的信重程度都远远超过朱灵。
更不消说,当年魏王猜忌朱灵,专门派遣于禁入营夺兵。眼下朱灵所部的许多将士,都曾在于禁的指挥之下。于禁以法御下,至今余威尚存。
于禁缓步迈上楼顶,踏着格格乱响的屋瓦近前。
“魏王急召,我遂星夜赶来,所幸没有误事。前部各军,现由我统一指挥。这是魏王颁下的符书,这是魏王所赐节钺。文博将军,请验看。”
朱灵寒着脸色,点了一名文吏。
那文吏被现场的严肃气氛吓着了,战战兢兢接过符书看过,再将之交给朱灵。
朱灵将之展开瞥了一眼,径自收起。顿了顿,他沉声道:“还道足下不远千里赶来夺兵,原来不是?”
“魏王方略已定。我来,就是要确保诸军全无折扣地执行。”
于禁冷冷答话。
他不再攀谈,大步站到朱灵原来站着的位置,看了看简坡上飘扬的交州军军旗。
朱灵看了看于禁的背影。半晌后,他吐了口气,站到了于禁侧后方。
“就这区区小寨,两千敝卒,焉能敌我十万雄师?襄阳、樊城两地军情如火,我军又焉能受此地所阻?文博将军,我现在就率各部继续南下。你领本部在此,立即发兵攻打,一刻之后,不降者皆屠!”
于禁口气极大,言简意赅。
朱灵立即道:“据守简坡的不是寻常敝卒!他们是庐江雷远的麾下猛将贺松所部,甲械精利,骁勇异常。我本部只有五千人在此,轻易拿不下此地。”
“那就再拨五千人给你,凑足一万。今晚,我要见到贺松的脑袋!”
朱灵神情复杂地笑了笑,肃然道:“遵命。”
顷刻后,无数战鼓、号角的声响此起彼伏,响遏行云。千万将士呼喝催动船只,他们高举的刀戟,映射着初秋的寒光。一面面标识各部的旗帜因被潮气透湿,翻卷时显得有点凝滞,但却催促着原本稍稍放松的沙场肃杀之气,再度直冲云霄。
在曹军各部开始行动的时候,刚被攻破的小寨西侧,靠近淯水的一个湾汊里,水流缓缓向南,水面上有风刮过,轻轻摇动冒出水面的林木和芦苇。
一艘艘的曹军舟筏,从这个湾汊外鱼贯经过,船上曹军将士的视线偶尔扫过湾汊,只有乱糟糟的植物和鼓胀的浮尸,间或看见几只啄食尸体的野鸟扑棱棱飞起。
在湾汊内部,有一株丈许长、枝桠茂密的浮木,正在边缘悄悄地移动。
在枝桠遮掩下面,有三五个人身体泡在水里,冒着头,藉着木头的浮力蓄养体力。
他们默默地看着小寨的方向,一言不发。
洪水不断退却,各处水泊的范围在慢慢缩小,有些本来被完全吞没的河洲露了出来,连绵的芦苇从顽强矗立着,成了最好的隐蔽。
原本连成一片的巨大水域,这会儿逐渐被地势切割开,在距离淯水稍远处的洼地,形成了无数的河道、水泊、渊薮、沼泽、淤泥滩涂的集合,变得像迷宫一样。又因为有参天莽林参差其间,过去几日里,常有出来取水的将士在这片区域迷路。
而黄小石部下的这批蛮兵,因为常常担任斥候、被遣出哨探的缘故,反倒相对熟悉地形,很有些如鱼得水的架势。或许是因为这种环境,和交趾郡各地每年涨水时的环境很类似吧。
而他们的出众水性,也保证了他们在兵荒马乱中潜水逃出,竟然没被曹军大队发现。
浮木慢慢绕过芦苇丛,飘荡到下游的水面。
抱着枝桠的一人咬牙切齿地道:“曲长完了,我亲眼看见的。”
说话的是罗柯。
这名浑身上下密布蛇麟刺青的矮个子士卒,适才面门被曹兵挥刀划过,右侧面庞皮肉翻卷,下唇整片被切开了,露出一整排削尖的牙齿,看上去狰狞可怖。
说着话,他的眼泪簌簌地流淌下来,流过他的面颊伤口,使得内里的肌肉抽出几下。
“就只逃出来我们几个。”罗阿惮宁往水面啐了口血痰,随手一抓,捏住了一只从枝叶间坠下的蜘蛛,将之捏成了浆液。
他是廉水部酋长之子,从军的时候,带着自家廉水部的精锐战士五十人。当时他的父亲曾说,汉人多诡诈,要千万提防着,莫使本族子弟被汉人拿去垫刀头。
当时他牢牢记住了。可到这会儿,五十名子弟大部战死,逃生的除了遇蛇部的罗柯以外,只剩下他自己在内的三人。
他是小规模厮杀搏战的行家,深知若非黄小石将他派到小寨西面近水处,他们这一批人绝无退路,必定战死,就连眼下这三人都逃不出来。
汉人真是诡诈,罗阿惮宁恨恨地想着,忍不住摸了摸腰间那个,存放着好些大钱的布囊。
他的视线透过枝叶,看着简坡方向。
他们凫水跋涉了好一阵,为了隐蔽起见,其实行进的距离并不远。这时候刚刚绕到简坡后面。
罗阿惮宁注意到了曹军本已包围了简坡,这时候继续分派兵力,有条不紊地做着大举进攻的准备。
他看到有曹军甲士聚集大盾短刀于前锋,从四面八方逐步逼近。简坡上的交州军同伴箭如雨下,使敌人死伤不少,却阻止不了他们越来越近。当许多舟筏在坡地边缘的浅滩搁浅,曹军将士趟着水,继续向前。
转过头,他又看到水域的远处,有数之不尽的曹军舟筏,正沿着淯水继续南下。
“贺将军也完了。”罗阿惮宁有些暴躁地道:“曹军多得数也数不清!我们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快走,快走,不要停。”
第一千零一十章 迎客
清晨。
雷远几步迈上高地顶端,放眼四望。只见浓重的晨雾依旧蔓延在水面,笼罩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有些垭口处,水面的风快速通过,于是带着雾气如流水般涌入,又翻卷起来。
在他的视线中,一座座坡地或丘陵的顶端,仿佛许多小岛飘浮在乳白色的雾气上层,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色,几乎不是凡间所能有。
但这几日里,他也已经习惯了。一旦雾气散去,暴露出来的,就会是无穷无尽的水泊、泥泞、沼泽,充斥着种种可怖的场景和危险。
水开始退了,可大水的可怕影响,这时候才慢慢体现出来。
因为很多地方水浅,需要将士们下水拖拽船只。然而泥浆翻腾的肮脏积水里,裹杂着上游冲下来的各种锋利尖锐的东西,有碎石、有断裂的树枝、有破损的箭矢甚至刀刃。水里还活跃着毒蛇和各种奇怪的生物,趟水行走时,很容易因此受伤。
更可怕的,是遍布各处的尸体。这些尸体有人的,有牲畜的,还有各种山间兽类的。
那些人体所着的戎服都已经被刮擦得粉碎,甚至皮肉也碎裂开,暴绽出内里的灰色骨骼。有些尸体大概是曹军的将校,身上有皮制或金属制的勒甲腰带。因为躯体被水泡得鼓胀而腰带不动,于是整个人的两头膨胀起来,在水面飘着像一个狰狞的葫芦。
这种情形甚至会让将士们有些茫然。
他们不知道曹军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想不明白,何以一支军队死伤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还在作战?曹操的手段,竟然厉害到了这样的程度?
这些尸体遍布各处,每一具尸体,都是散播疫病的源头。只有特殊的动物,才能在这种地狱中活跃。
就在此刻,水面时不时哗啦啦地响一阵,雷远估计,那是鳄鱼在活动。这些鳄鱼群通常盘踞在江夏以南,江陵以东的云梦泽,这会儿却逆着水流上溯两百里,跑到了在襄阳、樊城周边大快朵颐。
一阵风吹过,雾气被打散了。
果然是一群鳄鱼在侧面的沼泽边缘。
这些怪物们发出低沉的叫声,在许多堆积尸体的港湾里亢奋地撕扯着腐肉。或许是吃的太多了,有些鳄鱼的肚子圆鼓鼓的,透着惨白色。
在雷远身后,有几名轮番守夜执勤的将士注意到了这些鳄鱼。
虽然吃的是曹军士卒的尸体,可那也是人啊。瞬间多名将士忍不住骂了起来,还有人厌恶地张弓搭箭,射了几箭过去。因为距离远了,箭矢的力量不足,中箭的鳄鱼扭着粗壮的身子,往水里游去了。
营地中的将士们正陆陆续续醒来,时不时传来军官们的询问和催促声。营地外围的几处篝火在雾气中摇动着,冒出浓重的黑烟,那是伙夫继续在煮水。
雷远所部昨日急行军至此,完全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水源。
偏偏交州军的作战仰赖后勤物资的供给,此番挥军急行向北,每一名将士都要携带巨量的军械、箭矢。因为害怕湿气损坏军械,影响作战,很多弓弩手还随身带着多套备用的弓臂、弩机之类,光这些就有二三十斤重。
再加上他们的甲胄、兜鍪、腰刀,再加上大军作战必须的旗帜、绳索、铁蒺藜、营帐、斧斤和必备的个人物资,种种算在一起,一个人的负重少说七八十斤。
就算有船只随行,将士们的负重也太大了。除此以外,他们只能携带干粮,没办法携带足够清水。
就算携带了,在这种艰苦行军的时候,清水消耗的太快,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了几天。
所以昨晚开始,将士们不得不饮用过滤再煮沸的水。
雷远面前也摆着一碗。这水看上去并不肮脏,冒着热气。大概是因为看多了洪水过后的泥泞场景,雷远初时甚至觉得这水很清澈,但再看两眼,闻一闻,又总觉得水里有一股可疑的味道。
出兵在外,水要煮沸再迎,这是雷远坚持了许多年的规矩。当下这些水,一定煮得透了,否则伙夫们不敢拿来。
但雷远决定先不去喝它。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很需要喝水。但他又久病成医,知道自己这几日手臂伤势受寒湿影响,一直很严重。医官说,这是寒湿之毒,雷远自己知道,应属某种炎症,而且是导致连日低烧的炎症。
这种时候,全身的抵抗力都在下降,万一喝了不干净的水导致大病,那接下去的战事,谁来指挥?
他麾下的将校们,许多都是从低级军官、甚至普通士卒提拔上来的,有雷远坐镇指挥,他们一个个都勇猛善战,其实独挡一面的帅才甚是缺乏。
郭竟勉强可算一个,然而他在汝南重伤以后,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至于其他人……雷远有一点点期待邓范。只是,这小子前日里发来急报,雷远看过以后,唯觉此人胆子实在太大,大到了雷远都快承受不了。
既然如此,到了关键时刻,雷远只信得过自己,也只有靠自己。
他问:“各部现在还能联系上么?”
李贞答道:“寇封将军就在这片水域的对面,距离我们约莫十五里。寇封部的后面,则是任晖将军。任晖将军所部两千余人从拒柳堰折返回来,军械物资稍缺,马长史正在后头调配。”
“伯昇所部此前在过风垭抵御曹休的猛攻,士卒多伤,从未得到休养。请德信挤一挤我们自家的物资,多派些船只过去,让伯昇的将士多在舟船上蓄养体力。”
“是。”
“吴班和雷铜那边有什么消息?”
“我们行军太快,而沿途的淤泥沼泽愈来愈难走。昨日下午以后,就没再遇上吴班和雷铜将军的使者。”
“……”
李贞看了看雷远的神色:“要不要我派人往回搜索,尽快联系上?”
雷远稍稍沉吟。
自从知悉曹军主力大举南下,雷远一度有意退兵。然而身在襄阳战场的关羽力陈自家有充足把握,三日之内必破襄阳,要雷远无论如何抵敌三日。雷远最终决定,向北行军,主动迎客。
既然要阻截曹军主力,那战场绝不能放在鹿门山区。
鹿门山上,曹休所部尚有相当规模的兵力猥集,又因为山区的地形影响,两军布置犬牙交错。而鹿门山西面隔着淯水,又是曹军有一部精锐驻扎的邓塞。雷远如果在鹿门山下遭逢北面的曹军主力,那已经不是腹背受敌的程度了,简直随时就会被大卸八块。
故而雷远决定,留下吴班、雷铜两人在鹿门山区牵制曹休,并兼维护己军在排山、鸡鸣山两地的退路。而他本人,则率领丁奉、寇封、王平、句扶、任晖等将,急行军北上,意欲在贺松所据守的简坡周边,依托复杂水势与曹军周旋。
以吴班、雷铜两人的兵力能做到什么程度,某种程度来说,关键在于曹休所部被洪水削弱到了什么程度。
雷远临行前,郑重告诫二将,须得竭尽全力纠缠曹休,有死而已。至于具体战事如何,他虽然关心,但也无力去管了。
毕竟即将出现在雷远眼前的,是他此生遇见过最强大的敌手。
雷远始终都记得,当年曹军横扫淮南的可怕情形;还记得他和郭竟等扈从面对着曹军铺天盖地而来时,几乎瑟瑟发抖的心情。好在,雷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缺乏经验的雷家小郎君了。
如今的雷远每到遭遇强敌,精神只有更加振奋,斗志只有更加高亢。
随着经历的丰富,纵横沙场的次数增多,雷远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了。多少难关都坚持过去,多少强敌都击败过,不独眼前这一位魏王。
“丁奉呢?他应该已经到简坡了,有没有遣人回报?老贺据守那处,战况如何?”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水战
雷远的交州军体系中的将领,年轻气盛而格外有冲劲的,最属马岱和丁奉。通常来说,雷远也愿意让他们两人去承担重任、打硬仗。
马岱已经得到了成都中枢的安排,战后将去凉州,收揽扶风马氏的旧部,与庞德并立为凉州军的首席。故而雷远虽然倚重他,却不希望他面临太多的危险。
另外,马岱的下属骑队,在这种水域绵延的环境下无法长途奔袭转进,他们更适合用来发起战场区域内的关键一击。故而雷远对他另有安排,其部眼下不在直接正面抵敌曹军的序列中。
既如此,支援并接应贺松的任务,就只能落在丁奉肩上。
近几日里,交州军各部横扫淯水以东、汉水以北的广阔区域,但丁奉所部却没捞着多少仗打,雷远颁下的军令,常常要求他们掩护、皆因其他诸将的行动。
对此,丁奉本人无可无不可。他也是跟随雷远极早的旧部了,又娶了庐江雷氏的族女,素来将自己当作嫡系中的嫡系。故而眼界甚高,并不把那些困在高地上哭爹叫娘的曹军残部放在眼里。
倒是因为交州军中,战功带来的利益极多,他麾下的将士们有些急躁,几次找他求战。丁奉从善如流,发了求战文书给雷远,暗中却对部下们算了一笔细账。
他解释道:交州军中以先登、破阵为大功,此时曹军的散碎各部皆无斗志,常常一触即溃,转瞬就投降。这种太过轻易的胜利,只是看起来辉煌,记功其实甚少,就算这样打三五仗,功劳也够不上给将士们添五亩田产的。
何况那些曹兵都是逃避大水而到高地聚集,随身的军械、财物都少之又少,打赢了他们,反倒也安排他们吃喝,组织运送他们往后方去,实在是费而不惠。
雷将军不用我们攻打那些杂兵,自然是要留着我们的力量,用来拿下屯聚在鹿门山上的曹休。若能拿下曹氏中领军的脑袋,岂不胜于寻常士卒的一千个、一万个脑袋?
凭着这个说法,他部下的将士们一个个又激动又兴奋,整日里摩拳擦掌,等着上阵立下大功。
雷远最新的军令某日傍晚果然颁到,内容出乎意料。
目标不是曹休,而是接应北面的贺松,阻击从宛城、新野南下的曹军主力!
丁奉之弟,校尉丁封站在兄长身旁,探头看到军令内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军令中说得清楚,曹军动用巨量舟筏顺淯水而下,绝对是早有蓄谋。己方现已陷入被动,无需讳言。此番南下的曹军兵马,必定是邺城主力;领兵的将领,也必定是曹氏阵营中真正的名将、大将。这是万万不可轻忽的强敌。
敌我兵力自然是悬殊的,然而贺松正当敌军锋锐,绝不可不救。丁奉的任务便是竭力抢前,接应贺松所部折返。除此以外,若能打乱敌人的进军步骤是最好,若不能,不必强求。
军令到最后,又添了两行字。看字迹,是雷远的亲笔,上写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何况同袍?驱驰救捍,此其时也,承渊勉之!”
丁奉当时便嘿嘿笑了两声。
他道:“咱们的君侯多虑了。我与老贺是什么关系?那是从灊山开始的老交情、老伙伴了!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趟平了接出他来!”
他当即便调集了手中的竹排木筏,连夜向北行军。
到了第二天清晨,丁奉找了处坡地,让将士们寻找柴禾生火做饭,稍稍休息。
他自己在一片干燥地面坐下,用几根枝桠搭起了一个架子,往上搁了条鳄鱼,拿着小刀切割。这鳄鱼是他昨天半夜里杀死的,这会儿他试图把背上的整块鳞甲都剥下来。
正忙得满手满脸都是血水,前方哨队突然来报:“曹军前部出现了。他们像是在追杀我军的溃兵!”
“什么?”丁奉吃了一惊。
他箭步跃上身后的一株老树,单臂抓住横生的枝干,竭力眺望。
只见他们所行经的河道在经过此处高地后,向东拐了一个弯,陡然变宽。宽阔的水面上,透过薄雾掩映,可见许多杂物随波漂泊,在水面上打着转互相撞击。
视线投向稍远处,可见数十艘大小舟船划过水面,正快速向丁奉等人所在的高地接近。
舟船分成前后两拨,一逃,一追。
前方有四艘小船,船上的交州军将士划桨摇橹,竭力奔逃。而后方数量更多的船只反复逼近。
看得出,曹军操纵船只的水平很低劣,船队也乱哄哄的不像样子,行驶中常常彼此磕碰,互相挡住去路。奈何他们的船多人多,体力也充沛,始终紧追不舍。
此时一艘曹军船只已追到近处。曹兵狂呼乱喊着,将箭矢如雨点般射过去。
交州军最后方一艘小船上,负责摇橹之人被箭矢射中,仰天倒入水中,船只顿时减速,船上另几人顶着盾牌抢上摇橹,却来不及了。后头另一艘较大的船只斜刺里猛撞了上来,将小舟撞得翻覆。
舟上数人尽数落水,而船上的弓箭飕飕直落。大水漫过之后,人们视线所及,到处都是混黄的污水、泥浆;于是水中泛出的血色,隔着很远,丁奉依然能看得清楚。
“狗东西!狗东西!”丁奉勃然大怒。
这会儿见到了己方溃兵,代表了什么?代表贺松在简坡那里,已经坚持不住了!丁奉的任务,恐怕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丁奉年纪虽轻,与贺松确实是老相识。当年淮南豪右联盟尚在的时候,贺松是小将军雷脩的直属扈从首领,而丁奉的族叔丁立,则和邓铜并为宗主雷绪部下的有力曲长。
丁立交游广阔,与贺松有些交情,连带着丁奉也与贺松多有往来。当时追随小郎君雷远,支持他夺取族中权柄的三名有力人物里,丁立在灊山就战死了,邓铜死在汝南。只剩下贺松一个,俨然是元老中的元老,被许多灊山旧属视为首领。
所以雷远让丁奉去接应贺松,丁奉义不容辞,绝没有犹豫的道理。
可是,看这情形……
老贺怕是完了!
我丁承渊受命救援,竟然要眼看着己方将士被追击,被屠杀!
丁奉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树上跳下,一脚踢翻了摆着鳄鱼的架子,向左右将士大喝道:“你们跟我来!”
其余部下们一时来不及反应,丁奉的本部甲士三百余人动作很快,立即推动舟船,沿着水道向前。
一共十艘快船桨橹并用,以最大的速度往前急冲,瞬间就绕过了高地,突进开阔水面。
交州水军较之于荆州水军,正规程度上稍稍不如,而且船只中有半数都是袁龙临时在百里洲纠合起来的,有的是正经军用快船,有的则是商贾们用来走私的船只,速度不一。待到迫近曹军船队时,整个队列被拉成了长条形。
丁奉本人就在最前方的船上,他的部下们分作两组,一组举盾掩护,一组摇橹划桨。一名扈从嚷道:“将军,我们等一等其它的船!我们得整队!”
丁奉头也不回,铁青着脸直视前方:“曹军都是旱鸭子,他们根本不懂水战!我们只管向前!”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火焰
那扈从还待再说,他身处的快船已经越过了前方被追击的小船。
小船上满身血污的交州军将士见到终于有同伴来援,无不狂喜欢呼,甚至有人当场痛哭失声。
有几名将士认得丁奉,竭力嘶喊道:“丁将军救命!”
丁奉认得其中一人,正是贺松的部下司马。但见他浑身浴血,一条手臂都被齐肘斩断了,整个人摇摇欲坠。这样的伤势,多半是活不成了。
“趴下!都趴下!”丁奉向他们高声叫嚷。
这些逃亡的将士武器甲胄不全,划桨摇橹时动辄中箭而死,纵然拆了船上的木板当作盾牌使用,也难以遮护,故而沿途狼狈异常。
昨夜他们从简坡兵败突围的时候,本有船只二十余艘、木筏更多,但遭曹军夤夜追击,木筏上无遮无挡,将士陆续皆死。剩下这些人驾驶快船的,逃亡到此,船上的人手也已经被射翻了一大半。
这时候听得丁奉号令,所有人顿时扔了桨橹,不再行船。他们竭力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隐藏在船体侧壁。
丁奉的坐船继续向前。
丁奉向逃亡将士们再嚷了几句,自家箭步窜上船头,用力将一面大盾擎起。
他听到空气中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立即俯身下蹲,绷紧腿部的肌肉,下意识地紧闭眼睛。下个瞬间,他的盾牌剧烈震荡着,耳边偶尔传来一两声中箭将士的闷哼。
有一支箭矢应当是由特别加力的强弓射出,箭簇竟然扎透了盾牌,正贴着丁奉的眼皮前方穿过来,带来森森寒气。只差一步,交州军屈指可数的年轻勇将就要毙命于此了。
后方将士有眼利的,无不惊呼。
丁奉大喊道:“继续划桨!给我往那艘大船冲!”
此时的水战,由于没有威力足够大的远程武器,所以战斗方式无非箭矢袭击和接舷战。通常来说,船队布阵仿佛陆战,小船居前,快船往来支援,而运送主将和较多士卒的大船居中,多起到运输作用,甚少直接对敌。而不同任务的船只如何调度,又自有一整套的办法。
这都是千百年来积累出的战争经验,论及运用纯熟,首推江东孙氏的水军。荆州水军次之,交州水军这等打着水军旗号的商船队,再次之。待到丁奉这种久居南海,只凭着兴趣接触过一点郁水船队之人,对此的了解更加等而下之。
随同丁奉一起北上救援的水军首领,是袁龙的一个族亲,唤作袁恭的。丁奉发现曹军踪迹后,带着本部登船急进,袁恭在后头急整船队,已经气得大骂丁奉不已。
然而,就算丁奉在交州水军首领眼中仍是个外行,他也足以看出,曹军是更加彻彻底底的外行。他们的船队真没有一丁点的规则可言。
这样的船队,就只是运输用的船队而已,没有任何作战的能力。他们所倚仗的,只是数量上的巨大优势。但他们缺乏水上作战的经验,又使得数量优势完全发挥不出。
只见数十艘大小船只乱七八糟的搅和在一起,既没有像样的指挥,也没有统一的联络方式。而那个明显有军官驻在的大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直往前来,明明有帆,却不知道抢占上风位置。甚至有人在船上指点着丁奉,还有人好整以暇地张弓搭箭射击。
丁奉的船队像一支巨大的箭矢掠过水面,飞速迫近,而曹军就如同反应迟钝的巨大猎物。他们射出的箭矢对丁奉来说,一点都不值得惊惧!
船只继续逼近,丁奉嚷道:“我的罐子呢?点起来!点起来!”
有个士卒在丁奉身边举盾,闻言愕然:“将军,什么罐子?”
丁奉吃惊道:“难道没有带着?那都是有用的!冯斐!冯斐你这厮……”
正待喝骂,却见自家扈从首领冯斐从后面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三五个用绳索捆在一处的黑色陶罐。
原来冯斐适才在船身后方准备,两名士卒用盾牌遮护他,所以丁奉没看见。
丁奉大喜,连道:“快快点火!投出去!砸那艘船!我要他们的狗命!”
这几个陶罐,有个特殊的来历,有个故事。
此前汉中太守张鲁失败以后,本人被雷远所俘虏。汉中王不愿张鲁继续在益州发挥他的影响力,故而默认雷远以张鲁为自家的宾客,先带去了荆州宜都郡,后又去往交州。
张鲁在交州,凭借他的宗教手段,着实为雷远招揽蛮夷出了不少力,但他是个很知进退的人,并不试图像在汉中那样广布信众,持续扩张影响力。最近几年,他自己年纪渐长,开始注意养生,故而转而把精力投注在炼丹上头,还为每次炼丹的过程,专门做了详细的记录。
任晖的夫人辛氏,一向比较偏爱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又是辛彬的义女,家里有钱,因此也尊奉张鲁的那一套,在自己家中设坛炼丹,还向将领女眷们传扬,以至于丹经被广泛流传。
那经文连丁奉都见过,经文的名称唤作《太上八景四蕊紫浆五珠降生神丹方经》,实在是威风得厉害。
没过数月这事闹的大了,被雷远晓得。雷远立即勒令禁绝家中炼丹的举措,又严厉斥责了张鲁。但张鲁炼丹的方子里,什么雄黄、雌黄、硝石之类,有些特殊的讲究。于是雷远将之郑重地交给了匠户首领徐简,让他加以研究。
这几个罐子,便是此番交州大军北上前,徐简提供出来的试制品,据说用来作战,极有奇效。然而数量有限,运输起来又有许多禁忌,所以只有雷远的本部和马岱、丁奉二将各自携带了一些。
雷远曾有叮嘱,此物当出奇制胜,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故而此前并未投入实战。
但这时候丁奉气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上雷远的叮嘱?
既然这东西厉害,那就让眼前的曹军船只尝尝!
听得丁奉连连呼喝,冯斐小心地将瓦罐上的一根绳索放到火苗上点燃。这些日子众人每天都在水上行进,那绳索也受了潮,初时没有点着。被火烤了稍顷,才一下子烧起来。
一旦点着,火花四溅,绳索里应当掺杂了特殊的引火之物,顿时烧得飞快。
这种情形,也不知为何就让阖船的将士都心惊肉跳。冯斐冒着漫天飞射的箭矢,猛地跳到船头,将那瓦罐用力扔出去。
所有人不顾箭矢仍在飕飕飞过,都满怀期待地看着瓦罐飞行的轨迹。
丁奉一把将冯斐拽回大盾掩护之后,有些恼怒地道:“你得一个一个地……”
话音未落,陶罐正中前方曹军首领的大船。
说是大船,其实放在丁奉眼里,只是寻常的船只罢了,与荆州水军的楼船完全不能相比。大概是曹军在淯水上游提前建造的军船规格,类似于一般的艨艟,外有牛皮蒙背,前后有船舱门户,两侧开弩窗矛穴。
此时两艘船只的距离极近,而且几乎正对着。
冯斐能当上扈从首领,自然勇力非凡,膂力惊人。被他点着的一串数个陶罐在空中飞舞着,然后正正地砸进了敞开的船舱里。哪怕隔着将近十丈远,都能听见一阵剧烈的陶器碎裂声。
“这就完了?”一名士卒喃喃地道。
下个瞬间,一股剧烈的火焰从船舱里腾起,那些火焰简直不像是燃烧,而是在爆炸,巨大的火团四处飞溅,将船舱里的一切都点燃,随即又蔓延到船舱以外,如同恐怖的魔怪,将船上的一切都吞噬、摧毁。
有几名曹军将士躲避不及,被火焰猛然包围了。他们狂乱地拍打着自己,又在船板上翻滚,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喊声。可没有用,火势根本不停。他们只能绝望地往水里跳。
入水之后,身上的火倒是灭了,可他们的人被甲胄带动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在水面上只能看到被猛烈搅动泛起的污泥,还有偶尔泛起的几个气泡。
此时,跃动的亮光伴随着一股热风,沿着水面四散,扫过丁奉所在的快船。
丁奉吓得丢掉了手里的大盾。而周边几乎所有的船只上,也没人顾得上放箭,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失魂落魄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揪心
整片水面上的喊杀声咆哮声,这时候忽然静了一静。
诸多曹军惊恐地看着自家首领所在的船只。
此次曹军浮水南下,得益于刘晔、裴潜两名行政官员的杰出手段,提前储备了充足的物资,并调动足够的工匠,遂能在短短数日内建造了足够大军所需的木筏、舟船。
然而毕竟一切都是急就章,临时赶制的木筏和舟船质量很差。有很多木筏在水面上行驶着,自己就会崩解开,导致筏上的将士全都落水;还有些船只,行驶时滋滋地漏着水,需要专人用头盔不断向外舀水。
真正作为骨干、能够用于比较激烈水上作战的,还是这些年曹军在淯水上游积攒出的一批军船。这些船只在来自河北的曹军将士看来,都是水上的庞然大物,仿佛某种带着奇特力量的怪物。
可这样一艘大船,这样一艘装载着数十名甲士,须得营司马以上军官才能乘坐的大船,现在成了一个毕驳燃烧着的巨大火炬。
如果雷远本人在此,或许会有些失望。因为这件新武器的威力比预想中小些,好几个一起燃烧,也只覆盖了一艘艨艟的小半区域。
如果有经验的水军将士在此,用砂土亦可,直接拆毁燃烧起的船篷亦可,总有应急处置的办法。
但这些办法,曹军将士们不知道,他们不会!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跃动在潮湿的船板上、桅杆上,点起漆黑的浓烟,蒸腾而起的热量使得周围的雾气都往中心合拢。而高温中的船舱里,还时不时传出惨烈的嘶吼声!
这样恐怖的情形,仅仅因为敌人往里头扔了一串陶罐!
“快跑!快跑!调头!”距离大船较近的曹军将士们连声大吼,他们笨拙地撑篙摇橹,试图调头远离忽然出现的敌人。
单一艘船只,调头不难。可是数十艘船只聚集在一起,想要转换方向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先前追击贺松所部溃兵的时候,船队过于密集了,前后首尾相距不过一两个船身,左右距离也只有数丈。一旦船只无序调头,有许多便自相碰撞。
顿时,船只和木筏的沉闷撞击声,水手、士卒落水的惨叫惊呼声交织成一片。有几艘木筏滴溜溜地打起了转,以至于有不谙水性的士卒立即在甲板上呕吐起来。
丁奉的船只继续向前,冲向较后方的另一艘曹军艨艟。
在目睹了交州军以某种投掷武器烧毁军船以后,这艘军船上的曹军将士们全都陷入了混乱。可临时调头又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迎战。
一名身披黑色皮甲的曹军军校连声叱喝着,勒令士卒们放箭。
而丁奉依旧俯身半蹲在大盾后面躲避箭矢。
好几名将士各自举着盾,回头去看冯斐。
冯斐摆手道:“没了,没了。”
这陶罐有个名头,唤作“霹雳弹”。据交州的大匠首领徐简所说,因为其中某几种成分产出于汉中、武都乃至陇道,长途运输不便,又因为荆州、交州潮湿多雨,此物却必须得保证干燥,所以产量甚少。
今年初的时候,徐简的族弟,交州右司金校尉徐说专门去了成都,据说将和成都名匠们合作,在成都城外设一小城,专门出产此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成果。
冯斐这一下,便将丁奉的存货完全用出去了。效果很不错,可惜只烧着了一艘船。想要决战决胜,还得靠刀剑搏杀。
“曹军数量不少,一旦纠缠,我们难免折损人手。所以动作要快,趁着他们惊惶,一口气打散他们,打退他们!”丁奉沉声道:“冯斐,让后头的船只跟上!”
冯斐依令吹起尖锐的口哨,催促同伴们全速杀入战团。
吹了才两下,船身大震,原来已经撞上了曹军的艨艟。
藉着前冲的势头,丁奉狂吼着跳上船头最前。他摆动大盾,砸开从高处戳刺下来的刀枪,随即觑了个空子,猛地跳了过去。
洪水过后形成的水泊沼泽,虽不似正经水道那般浪涌,但两船靠得近了,船板此起彼伏难免。丁奉双脚踏上对面的船板,脚底一滑,立时就被颠了个跟斗。
他摔得头昏眼花,手上不停,将大盾和长刀乱舞。饶是如此,肩膀、后腰两处微微一痛,已然受创。
好在他所穿戴的铠甲远比寻常将士要好,坚固异常,关键时候真如多了一条性命也似,两处破入的锋刃都不深,只造成了皮肉伤。
他闻风辨音,接连侧身,避开三四支短矛的戳刺,左手大盾奋力格挡,架住砍来的一柄长刀。
这大刀来得猛恶,硬生生砸开了大盾边缘的铁箍,震得丁奉手臂麻木。持刀的曹军勇士用力抽刀,可刀身嵌在了盾牌的木板缝隙之间,一下子没收回去。
他抽拔第二次的时候,丁奉藉着他收回的力道猱身而上,右手向前疾探,将缳首刀搠入了他的小腹。
刀身在里面上下一搅,那曹军勇士便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
丁奉随手抛开盾牌,双手握住刀柄,推着那勇士往后。那勇士竭力挥刀劈砍丁奉的后背,可他的力气迅速削弱了,刀锋和甲胄、兜鍪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没办法杀伤。
反倒是他的庞大身躯向后连退,把沿着甲板边缘的曹军全都撞得乱了。
随着两人的对抗,温热的血液顺着丁奉的手往下淌,伤口很快被撕扯扩大,有长长的、粉红色的东西淌落到外头,黏糊糊、滑溜溜地贴着刀身往下坠。
那是敌人的肠子。
丁奉狞笑着将之拽了出来,随即飞起一脚,将惨叫到失声的曹军勇士踹入船舱里。
此时他的同伴们也将桡钩、套索等物取出,纷纷攀登上船,放手大杀。
丁奉弯着腰追进船舱里,又杀透了船舱,从后头的舱门出来。舱里的水手、士卒被他的勇猛气势所迫,齐齐后退,无不骇然。
以个人的武艺而论,丁奉还算不上当世的一流人物,雷远本人也不强求领兵主将的武艺,而更注重培养他们的领兵之能。但有些才能仿佛天授,丁奉每次上阵,其充盈的胆气、一往无前的锐气,却是任何人都能体会到的。
交州军中有些勇士,平日较量武艺能和丁奉相抗衡;但真到了身当锋镝的场合,谁也及不上丁奉。
待到丁奉再往前时,不晓得哪个水手先发了声喊,翻身就往船舷外的水里跃去。
丁奉拄刀站在船尾,威风凛凛地四面观看,只见整条船仿佛被血洗过也似,完全落入了自家掌控,而曹军其余的船只都在退后,并不敢继续战斗。
他满意地哈哈大笑。
笑声中忽然想起一事,忽然又一阵揪心。
“冯斐!冯斐!”他大声喊道:“带一些人,把这艘船用起来!另外,再看看我们救下的那些溃兵,有谁能回话的,就带来!”
冯斐高声传令,众人在水上呼喝传达,叱咤间,那些乘舟逃亡的将士被叫到了这艘艨艟上,因为有多人重伤,来的只有三五人。
丁奉踏着甲板上黏稠的血,凝视着翻入船里的人。
眼看此人光头纹面,相貌丑陋可怖,竟然是个南蛮?
“王佐呢?”丁奉沉声问道:“适才不是还在向我招手的吗?”
“死了。”那蛮人盘坐在船板上,疲倦地道。
“……那,贺将军那边情形如何?你可知道?”
“死了,都死了。”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全力
丁奉和贺松是老相识了,知道以贺松的治军手段,除非全军被歼灭,主将身死,否则绝不至于出现溃兵逃散的情形。
之前见到王佐等人乘舟奔走,丁奉隐约已有心理准备。
但这时候仍然不免心神颤动,脚底下觉得有些发软。
贺松是汉家军校出身,曾随军剿灭黄巾,又转战关中,论及治军严谨、战法老练,丁奉这样的后辈远远不及。
他本人投入淮南豪右联盟以后,担任小将军雷脩的扈从首领,其部下又都出自庐江雷氏的部曲,是毫无疑问的嫡系。
虽然近年来雷远不断拆分庐江雷氏的徒附、部民,使贺松等人转化为朝廷军将,但所有人都知道,贺松与雷远的主从之分甚明,并非表面上的身份变动所能改变。
这样一名重将战死,这样一支嫡系部队被歼灭,对交州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更不消说,他们尽然败得这么快,这么干脆!
自从得到曹军主力南下的消息,丁奉立即提兵北上支援,这才过了一夜而已!曹军的凶猛,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
雷将军反复叮嘱,要救援贺松,结果却……
我该怎么向雷将军交待?我该怎么向老贺的家中那一大群的妻妾老小交待?怎么向老贺的部下们在交州的家人亲眷交待?
丁奉踉跄了半步,干脆坐在这蛮人的对面。
这蛮人,便是罗阿惮宁了。
黄小石所据守的小寨陷落以后,他和几名同伴抢出血路,凫水而走。途中发现曹军留下万余人围攻简坡,而主力部队竟不丝毫耽搁,继续南下。
罗阿惮宁等人逃亡的路线恰与曹军南下路线相合,一路上好几次险遭擒捉。待到昨日深夜里,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荒废林地休息,却撞见了从简坡突围出来的王佐等人。深夜中两方不辨敌我,几乎厮杀起来,结果引起了曹军的注意,连夜搜山检海。
王佐便是在这时与曹军正面对上,虽然逃生,却被砍断了胳臂。他坚持着继续奔走,侥幸夺得几艘快船,这才能在曹军后继的追击下坚持到次日清晨。
但当他见到丁奉的那一刻,精气神一懈,便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就在冯斐向曹军艨艟投掷霹雳弹的时候,王佐便死了。
与王佐一起突围的将士们沿途也都死伤惨重,到了丁奉找人询问军情的时候,职位最高的,竟只剩下了罗阿惮宁这个黄小石部下的都伯。
罗阿惮宁虽有勇力,这整宿整晚地逃亡厮杀下来,已经脱力了。身上兵器盔甲半件皆无,光着的上半身有好几处轻重伤势,只用碎布勉强包扎着。露在外头的皮肉外翻,被水泡的发白,甚是可怖。仔细再看,他就连耳朵都被削走半个,挂在耳上的错金象牙大环都不知去了哪里。
因为伤势和疲劳的影响,罗阿惮宁的神情有些木然,而这木然落在丁奉眼里,更清楚地表现了,这些溃兵们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丁奉涩声问道:“贺将军死前……是何情形?”
“我没有亲眼见到……王司马转述过,丁将军,你要听么?”
“讲来。”
原来交州军黄小石所部被围杀之后,曹军竟无半点停顿,立即以上万人马接踵攻打简坡。旗帜如林,舟船蔽水,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贺松所部眼看着黄小石所部失败,人人皆有怯战之意。这也难免,此前数日,将士们转战各处,殊少休息,着实已是强弩之末,何况敌人的力量如此强大?
王佐立即劝说贺松,敌我太过悬殊,不必勉强。可留偏禆之将在坡上坚持,自己尽快脱身。突围也好,潜逃也好,如他这样的重将,总不能落到曹军手里。
然而贺松则认为,正因为曹军势大,己方更要殊死鏖战,一来稍稍阻遏他们的南下速度,二来也让敌人知道交州军的坚韧。何况将为军胆,身为主将,哪有弃军而走的道理?
于是他激励将士,指挥各部鏖战不休。
他确是极有能力的宿将,用兵手段极其圆熟。朱灵所部四面围攻,几至一个时辰,都未能拿下简坡,遂传令各部高呼招降。
而贺松毫不理会,亲自往来冲杀。
到后来部下相继战死,局面已经无可挽回,贺松这才安排王佐等人藉着将士尸体的掩护,凫水逃走。
而他本人带着扈从们从另一个方向杀出营寨,与敌白刃相搏。
曹军遂以强弓劲弩密集射击,杀死了贺松。
罗阿惮宁学说汉话没几年,带着古怪的口音,说得不是很好。磕磕碰碰地讲到这里,花了一会儿时间。讲完了他才注意到,身边已经围了很多将士,人人脸色沉重。还有人低声复述他的话,将之传给更外围乘舟汇集来的同伴们。
丁奉又沉默了一阵,问道:“曹军来了多少?领兵的是谁?”
“围攻贺将军所部的,是右将军朱灵;率军继续南下,一部追击我们的,是左将军于禁。这两部,至少有四五万人。我们在逃亡时,也曾抓住过几个曹军的军官打探,据说,在于禁、朱灵之后的,则是魏王曹操的本部,估计也有四五万人。”
低沉的惊讶声,像是一阵波浪,从人群中涌过。
顿了顿,罗阿惮宁想起一事,又道:“据说,魏王曹操,还有汉家的皇帝,都在军中。”
那便毫无疑问了,曹军发起的,是真正倾尽全力的一击!人丛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丁奉按着膝盖起身,手扶着缳首刀,冷冷地扫视众人一眼,惊呼声猝然停止。
这时候他才明白,雷远的军令中为何语气有些奇怪,一方面严令丁奉接应贺松,另一方面,最后却又要他试图打乱敌军的进军步骤。
以丁奉的兵力,其实并不可能同时承担这两项任务,而雷远却偏偏这么下令,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雷远早就觉得,贺松所部必定败亡。他只是不愿意明确表达出来,以致影响诸将的士气。
其实那军令中,接应贺松才是不必强求的事;雷远对丁奉的要求,就只是尽量打乱曹军的进兵步骤。
这很难。
丁奉刚打了一场胜仗,但那不过是对付曹军最前方的零散兵力。于禁亲领数万人蜂拥而至,怎么对抗?
贺松希望能稍稍阻遏曹军进兵,所以他以两千人据守营地,面对曹军五倍以上兵力的围攻,坚持了一个时辰。而曹军于禁所部继续南下,根本不受影响。
丁奉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样的庞大兵力仿佛洪水倾泻,交州军各部如何抵敌?己军任何一部,无论贺松,还是丁奉,抑或之后雷远亲领的交州军本部,都像是用树枝搭起的简单栅栏,在洪水面前,只有被摧枯拉朽的下场,简直不可能发挥任何作用!
想到就在数日前,己方还占尽优势,丁奉更是焦躁。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已经被一场大水吞没了数以万计,曹军怎么还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简直活见鬼了!那曹操,还有曹操下属的兵将们,心肝都是铁做的吗?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非常
两个时辰以后,雷远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如今的雷远坐镇交州,掌控近百万的军民。损失两千多精锐将士,不是不能承受。身为武人,他也早就习惯听到将士身死的消息了。然而贺松的战死,不能不让他心神震动。
贺松是小将军雷脩的亲信心腹,他的部下们,也有很多都是雷脩的旧部。当年雷远在灊山上悠闲度日的时候,对他颇有几分敬畏。后来雷脩战死,贺松有些不情愿地成了雷远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但此后十载,他凡遇战阵,常为先登,自始至终忠诚不二。
近年来,贺松已成为庐江雷氏部曲出身的武人中最资深者,身份愈发重要,隐约有几分淮南旧人代表的意思。在雷绪、雷脩父子两人的旧部中,他有着极强的号召力。
雷远在苍梧郡的左将军府以外,有一个里坊,其中宅院专门用来赏赐雷氏宗族的亲近重臣。贺松的一大家子便住在这里,宅院的规模仅次于郭竟。
贺松战死,对己方将士战斗意志和士气的打击,难以估量。
而雷远更觉得,胸中陡然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
当年在灊山中,父亲雷绪的得力部下,到此时已经凋零无几。
前后才十年。岂止雷绪的部下,当年雷远招揽的二十名扈从,现在还剩下几人?这乱世中,任何一场战斗,都是将士们拿性命赢得的胜利,是将士们的尸骨堆积出来的。他们固然可以说,自己活得轰轰烈烈,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是身为主帅,身为首领,雷远又怎能无动无衷呢?
在较后排,有些与贺松交好的将士都忍不住露出悲戚之色。
雷远脸色铁青,他握紧双拳,站了片刻。
“你来时,承渊可曾撞见曹军了?”
信使道:“我家将军击破了曹军前部,但……我来时,已见曹军的主力。不瞒将军,水面上樯橹如林,长帆蔽日,兵将不计其数。”
雷远颔首,下去抚着信使的臂膀,和声道:“我明白了,你且下去休息。万事有我,不必担心。”
转回身来,他想对马忠说什么,身侧不远处却传来阵阵鼾声。
原来雷远所部一路疾行,连着两夜加起来,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许多将士还强打精神坚持着,随时准备响应雷远的命令继续行军。叱李宁塔却支持不住,他抱着自家的几件武器,仰躺在一座木筏上,眼睛半睁不睁,打起了鼾。
阎宇就坐在叱李宁塔身旁。这少年虽然个子不矮,可是与叱李宁塔比起来,简直像个孩童。眼看雷远目光扫到,他连连推搡叱李宁塔,想让他醒过来。
雷远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事。
环视四周,各个舟船木筏上的将士们,其实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此时天色阴沉,日光昏暗,水面上的冷风吹过,带着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血腥气。将士们所在的舟船便在这样的水面上微微晃动。
水域远处,有半没在水中的树木或蒹葭,或高或矮,随风摇摆。再往远处,隐隐有道黑烟腾起,没入晦暗的天空。
雷远深深吸了口气,又将之用力吐出。
身边诸将眼巴巴地看着他。
无论关羽还是雷远,此前都没有料到曹操竟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而斗志不退,更没有料到在这样恐怖的大水淹过之后,曹军有能力、有决心继续南下。
这个误判,使他们失去了主动,瞬间陷入到了失败的边缘。
关羽告诉雷远,荆州军能够拿下襄阳,拿下襄阳之后,战局将会再度变化。前提是,需要雷远堵住北方曹军南下的道路,坚持三天。
雷远昨日觉得,自己应当能坚持三天。
毕竟从新野往襄阳有足足一百四十里的路程,而宛城更远。曹军长途奔袭而来,己方半路拦截,求胜很难,但迟滞三天,并非做不到。
可现在,贺松的战死,让他忽然惊觉。无论自己怎么竭尽全力汇集兵力,将士们都没法在曹军主力抵达之前完成整合。如现在这样狂奔向北,便是添油战术,使己方各部不断陷于以寡击众的局面。
贺松所部据说只坚持了一个时辰,现在丁奉抵在前方,又能坚持多久?
这时候雷远所部距离丁奉所部约二十里。这个距离很尴尬,丁奉一旦不敌,己方待要支援,怕是来不及;而若主动后退,事实上又并不可能甩开曹军。
何况,曹休所部尚在鹿门山附近。何况,己方的将士俱都疲惫,叱李宁塔都这副鬼样子了,普通将士又哪来的力量作战?
雷远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穿越者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心气。所以在此前洪水漫过时,他心中有不满,觉得战果不似自己记忆中的那般巨大;所以他有千万般的不甘心、不服气;所以他他选择支持关羽的意见,希望己方能够通过后继的努力克服困难,谋求更大的胜利。
问题是,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了,或许是因为曹操本人亲在南阳的缘故,曹军的决心和力量,都超过此前的预料。
想要以寻常的手段来迟滞他们,绝不可能。
交州军的将士固然勇敢善战,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雷远的袍泽,是稳定整个交州的基盘。雷远不会纵使他们无谓地送死。
而如果不能迟滞曹军的南下,关羽在襄阳也必然不能成功。这整场大战,可以说就要结束了。且不谈吸引曹军的战略目标如何,但数万人临敌而退,后继的折损无法估量。
难道真的只有……听邓范的?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此前与任晖往北面拒柳堰的时候,就提出了一个险计。当时雷远同意了,因为较之成果,可能损失任晖、邓范两部的代价,雷远承担得起。
但前日里他传来急信,力陈曹军主力将至,进而提出了一个新的计策。
这封信几乎把雷远气笑了。
前一个计策,已然无疾而终。邓范怎么就有这样的精神,接着愈发弄险?这是以为交州军的家底厚实,一点都不怕损失么?故而雷远并未答复,而是直接召回了任晖所部,作一个小小的警示。
但现在看来,时势所迫,不行大胆之策,怕是不行了?
雷远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他摆出较轻松的姿态,对马忠道:“上次我在战场上对阵曹操,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曹军主力大至,迫得庐江雷氏宗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玩命。如今……”
马忠沉声答道:“非常之时,唯有用非常的谋划。”
雷远哈哈一笑。他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决然,还带着几分凶恶的眼神。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当真
汉阳郡,冀县。
原先的凉公府邸,更早时的凉州牧府。
建安四年时,京兆名士韦端被任命为凉州牧,坐镇汉阳郡冀县和解凉州叛乱,调和马腾、韩遂之间的争斗。韦端遂在冀县营建此凉州牧府,广引地方俊才入幕,一时俊彦云集。
后来韦端从凉州牧调往朝中担任太仆。其子韦康、韦诞周旋于朝中,得到孔融的盛赞,称韦康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而韦诞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孔融说话一向很损,最后加了句“不意双珠,尽出老蚌”,一时引为笑谈。
两年以后,荀彧举荐韦康接替韦端,出任凉州刺史。韦康和他的不少支持者最终都死于马超之手,州人莫不凄然愤慨。后来凉州士人与马超始终不能齐心,也有韦康的因素在。
韦康死后,马超占据此处府邸。他是胡儿性子,不爱繁复,故而常在院落中竖起军帐居住,以至于府邸本身反倒有些破败。
刘备入驻此地一个月来,特意拒绝了州人稍稍修缮的请求,以示自家的平易近人,又分派僚属,直接就在这里布设办公场所。
这时候,刘备正坐在案几前,有些烦躁地看着面前小山般堆积的公文。
自从诸葛亮来到帐下,刘备已经很久不直接接触这么多的实际公务了。现在诸葛亮偏偏远在成都,而法正虽然也在军政事务上极有才能,但终究不似孔明这般心意相通。
并不是说,法正不如孔明。只是,法孝直做事,有时候想得未免太多一些,算得太精细了一些。
如今己方在凉州的立足,尚处在最初的阶段,中枢政权与这个狂乱造反数十年的大州如何协调,与其中无数心思各异的地方力量如何划分各自收益,很多问题都是此前从未遇到过的。
对刘备来说,这些得失进退上的事,宁愿定得宽松些、粗略些,只要暂得一时粗安,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调整。
他所建立的汉中王政权,虽然打着秉承前汉制度的旗号,其实推进的很多事业,都是前人并未开辟过的,并无前贤余烈可供效法。所以他只有一步步地来,先不惮其粗,不惮其简略。
刘备在成都时,与孔明的配合就秉承着这样的思路。刘备发布大略的意见,孔明构建相应的框架,然后在执行过程中填充内容。
在这个过程中,以孔明之才,自然能够通达其中细微的道路,而缘饰以文雅,从容不迫地将诸多末节编制成可行的规则。哪怕有强硬手段,也都师出有名。而刘备高举上位,居中调处,既不插手实务,也就从不犯错。
但法正的风格与孔明不同。
他不似庞统那样激进,但比庞统和孔明都更巴结一些。就像当年在推举刘备为汉中王时那样,法正总希望自己能提前为主君想到周全,将许多事从一开始就剖析个清楚明白。
老实说,很多时候,他这样的风格让刘备非常受用。
然而凉州这里的许多细务毫无先例可循,想要做好,就得不断地进行两方、三方甚至更多方的反复征询,不断协调,于是就冒出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和荒唐的诉求。
尤其是到了最近几日,许多军政事务、人员任命到了最后落实的关头。前后折腾过几遍以后,本来简单的事,变得反倒有些复杂了。
这一来,刘备忙得厉害。有时候他想偷个懒,却又生出负罪感来,觉得自己不该辜负法正的努力。
待到处理完毕手上的一份文书,刘备只觉得浑身酸痛。
放在二十年前,不,哪怕十年前赤壁之战的时候,自己哪会如此?当年哪怕箭矢破空之声就在耳边飕飕乱响,自己鏖战数日,横剑而卧,说睡就睡,一旦听得战鼓声响,立即起身上马披挂作战,纵横沙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倦怠劳累。
可现在,真是老了呀。
刘备瞥了一眼案几的边缘。那里摆着一小方铜镜,铜镜的表面映照出他花白的头发,一缕白发脱出了发髻,松松垮垮地挂到了眼前。
在外人面前,他摆出精力旺盛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也快到六十了。每天早上,都会在枕头上找到凌乱的脱发,发髻越来越难扎得牢。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缕头发捋到耳后,轻轻摸了摸。只觉得头发细而软,摸在粗糙手上,几乎没有感觉。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想了想,又从架上取了佩剑。
这会儿瞌睡实在不像样子,还是得到到院中松松筋骨,出身汗,说不定精神就来了。凉州士风刚强尚武,正好找杨阜、姜冏那几位比划比划,也显得亲厚。
走出厅堂几步,两侧偏厅里往来的吏员们就见到了刘备。
有好些人连忙停下脚步施礼。这些人大都是凉州本地士人,礼数很周全。但也正因为礼数过于周全了,反倒显得彼此有些距离,不像是孔明以下的荆楚之士,多能亲密无间。
刘备尽量向他们一一致以温和微笑。这也是他很擅长的本事,奈何年纪大了,笑了十几次,他开始觉得脸上的肌肉有点发硬。于是侧过身,沿着厅堂侧面的走廊走了几步,揉了揉脸。
这边的走廊下,有几名近侍肃立。刘备认得,其中一个面容俊朗、英气勃勃的少年,正是姜冏之子姜维。
刘备初到荆州的近侍,如傅肜、魏延等,如今都成了执掌军权的重将,而资历较浅的向宠,现在也渐渐积累声望,随时会外放出镇。
如今这几名近侍里,包括董和之子董允、霍峻之子霍弋,与姜维并为各州的年轻俊彦。刘备使他们随从宿卫,也有效仿前汉时皇帝以任子为郎官的意思。
董允是个书生,霍弋出身将门,本人则偏向文质。唯独姜维极擅长剑术,英武异常,据说曾与马超相搏。刘备见姜维在此,顿时眼前一亮,微笑道:“伯约,来,随我舞一回剑……让我看看凉州少年英才,哈哈。”
若寻常少年被天下雄主点名,早就激动到五体投地。可姜维并不露出受宠若惊的姿态,也不推辞,只兴致勃勃地道:“遵命。”
他随即跟着刘备,缓步迈入院中。
两人都是剑术的大行家,当下分开三丈站定,各自拔剑。
正待动手,法正面带喜色,小碎步匆匆入来:“大王,有荆州军报!”
刘备心头一紧,疾步迎上去:“怎么样?”
法正略微压低嗓音:“汉水暴涨,数万曹军没于水中!我军大胜,兵锋直逼襄阳!”
“大胜了?”刘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身入凉州以后,多次向荆州传令,让他们务必要再荆襄掀起大战,拖住曹军主力,为自己在凉州的经营、乃至汉军进入关中争取时间。这个任务极不容易,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哪怕身当前敌的是关羽和雷远,这两名汉中王政权中屈指可数的名将,刘备依然心中没有底气。
却没想到,这一仗已经打出了结果?而且还是这么一场大胜?
他下意识地追问:“孝直,此事当真?”
说话间已经带着一丝颤音。
法正把军报双手奉上:“大王,请看!”
不待刘备打开军报,他忍不住道:“大王,曹军大挫,便是我军的机会。眼下凉州已定,秋高马肥,正当括取关中,夺得高屋建瓴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