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七章 胜负
道理许多人都懂。
可是天地之威,实实在在的无法可挡,任凭姜离再怎么暴跳也没有用处。
哪怕他急赶到堤坝东面,一度拔出刀来喝令将士们都去填补缺口,可堤坝下方的那个小口子里,咕嘟嘟往外冒的泥水怎也阻不住。
众人眼看着缺口深处的沙土则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不断顶出来,在缺口周围形成一个个环形。顷刻间泥水从流淌到喷溅,从喷溅到倾泻,再从倾泻到汹涌滔滔。
几名站在水流正前方的将士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毫无抵挡之力地被冲到了低洼处。他们竭力在湍急水势中稳住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被冲翻。然后,上方数丈方圆的巨大堰体整个都开始晃动,土块和石块悉悉索索地往下滚落。
正站在上头的任晖骂了一句,踉跄着往边上逃。
下个瞬间,水势轰然爆发,将上方的堤坝不断冲开。
无数土石被撕裂、冲散,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巨响。任晖、姜离和他们的部下们狂喊着四面奔逃,竭力与水势赛跑。到了这时候,军官顾不上部下,士卒顾不上同伴,所有人把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集中到了逃命上头。
也不知逃了多远,姜离觉得他的身体已经成了空壳,仿佛刚才的全力动作把他体内一切的凭依都抽空了。因为适才逃窜的动作过于猛烈,他的左腿抽筋了。这时他双膝一软,扑倒在地面上,不顾肮脏泥泞,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地面仍在颤动,原来那个小小的管涌之处,已经成了宽达数丈的巨大缺口,瀴水从这个缺口涌出,顺着任晖所部的来路,一路向南,把将士们视线所及都化成了泽国。
原本规模庞大到足以容纳一座军营的拒柳堰,北面和东面两个方向都有水流汹涌,现在成了个水中的孤岛。幸运的是,这座修建于后汉初年的堰堤比任晖预测的要坚固许多,东面的堤坝并没有进一步垮塌。
而且随着东面的缺口扩大,北面原本的河道上,水流猛然减缓。这一段的堰堤似乎也暂时安全了。将士们、民伕们和曹军俘虏们这时候顾不上规矩,也顾不上敌对,所有人密密麻麻地站在水边,就这么看着水流滔滔。
任晖强打精神,号令将士们从营地里拆下木栅之类,用绳索编结起来围在水畔,防止堤坝进一步崩落。
有些将士们按照任晖的吩咐,提前做了一些木筏之类。这时候他们茫然地问道:“将军,这些木筏,还要用么?”
任晖没好气地道:“继续做,有备无患!”
姜离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力坐起来。他压抑着沮丧的情绪,低声问道:“鸡鸣山那边会怎么样?排山那边会怎么样?”
任晖无法回答。
姜离苦涩地笑了两声,又道:“若排山那边有事……我们可就成了孤军!”
这两个月来,邓范固然殚精竭虑,姜离和任晖也不轻松。可他们毕竟自觉身为整个荆襄大战的枢纽,怀抱着建立奇功的强烈期盼,这种期盼支撑着他们,使他们克服重重困难。
现在这个期盼已荡然无存,于是人就不免泄气。
而一旦泄气,姜离随即就想到之后可怕的未来。曹军在荆北,分布在从宛城、新野到襄阳的广阔区域,其中尤以宛城兵力最为雄厚。这场大水再怎么肆虐,至多对襄樊曹军造成重创。新野和宛城两地,随时能动用十万以上的兵力填补。
可荆州军、交州军的主力,此刻尽数集结在襄阳周边!这两个大州的数万人马如果被水势吞没,那岂止荆襄战事延续不下去,峡江以东各地全都会陷入巨大的被动。
在这样的局势下,己方这四千人,则成了放在曹军嘴边的一小块肥肉,谁都可能来咬一口!
到那时候,任晖和姜离如何抵敌得住?邓范那小子就更别指望了!
姜离意气沮丧。任晖听不下去,厉声斥了一句:“孤军就不打仗了吗?”
姜离垂首不语。
片刻后,任晖握紧了拳头,口中喃喃自语道:“雷将军总有办法!”
雷将军真的会有办法?
任晖也不知道。
只是,他从建安十四年跟随雷远,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十年前,本人如丧家之犬的任晖亲眼目睹着庐江雷氏被曹军追杀得焦头烂额,随时有倾覆之危。而此后的重重险阻障碍,雷远不是带着所有人一步步地闯过来了么?
以雷将军的英武聪察,或许这一次也能有应付的办法?
“雷将军总有办法!”
任晖提高嗓音,对自己说了句。
可他又觉得,这场暴雨、这场洪水来得太突然了。雷将军怎么可能有办法?这种时候,将一切寄托在雷将军的应对,实在让人心虚之极。
任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一座木头雕刻的神像。
神像两三寸高下,制作很粗糙,大约是某种神灵。任晖的妻子辛月半生漂泊,一直靠着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支撑自己,放在任晖眼里,有些神神叨叨。她还亲手做了神像,要求丈夫随身携带,以保佑化险为夷。
这一带就是八年。任晖自己从来不信,可这时候的他,心中也茫然失措,以至于真的想乞求命运的庇佑了。
任晖身边的将士们静静地看着他,期盼自家主将能说出几个鼓舞士气的好消息。
邓范愣愣地看着大水,像个泥塑般一动不动。
姜离揉着腿,慢慢站起来。他是真正从底层士卒做到军官的老行伍,稍稍缓过劲,立刻想到许多后继的事情。他招手换来一名小校,低声道:“万一水势迟迟不退,我们没了柴禾,就没法起灶做饭了。你赶紧带人把营地里能用的木料收拾收拾,不能全用来捆扎木筏,想办法晾干一批……”
姜离能想到、能做到的也就这些了。
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等待着大水汹涌而下的结果。许许多多的人心中纠结,不知道襄阳城外的荆州军、鹿门山下的交州军会如何。
而地位较高的将领们无不明白,这场水灾不仅将决定襄樊周边无数将士的性命,更将决定曹刘两家在荆北又一次决战的胜负。
曹军若胜,则汉中王政权继三年前关中之战后,再度损失数万精锐。这不仅是伤筋动骨,简直是直捣膏肓的沉痛失败。由此,曹刘之间的实力对比将再度失衡,曹氏挟此声势,足以践祚代汉,稳定住暗潮汹涌的河北、中原局势,内部再无动荡。
而刘军若胜,曹操挟持汉帝下南阳的举动,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从荆州到关中,数千里范围内,他们将再难阻挡汉中王政权的攻势。
只是,天地之威究竟何人能挡?
荆州军和交州军究竟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来应付?
就在任晖焦躁不安的时候,雷远站在水畔,神情松快地张开五指,将一副尺许大小的舆图扔进水里。
舆图看起来很陈旧,表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它坠落到水面之前,恰有一阵风吹过,将舆图翻了个面,李贞便看到舆图的背面似乎写了很多小字,字迹深浅不一,有的潦草,有的端正。像是许多年前某人分了好几次,陆陆续续写上的。
舆图落在浑黄的水里,很快就被水流带走了。
“宗主,这是?”李贞忍不住问道。
第九百八十八章 大潮
“没什么……无用的旧物而已。”雷远笑了笑,不经意地答道。
李贞很细心,但跟随在雷远身边,是从建安十四年曹军攻入淮南开始的。那时候雷远已经搬出了雷绪的宗主府邸,在灊山坞堡中有个自家使用的独门小院,并且在身边聚集起了二十名忠诚扈从。
如果郭竟这个扈从中的老资格在此,就很可能会想起,这是雷远少年时在江淮游荡,随手写画的许多舆图之一。
在郭竟眼中,当时雷远之母郁郁病亡,雷远自己因此受了刺激,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举措古怪,还连着生了几次病,病发时胡言乱语,不知说些什么。后来雷远身体稍稍康复,便离开了灊山,游荡在江淮各地。
游荡时,他常常随手画些图、写些字,那些东西他都不给外人看,直接密密收藏着。郭竟也不以为意,只当是病后的怪癖。
曹军攻入灊山的时候,雷远收拾家中什物,随同淮南豪右联盟的部曲们翻越灊山。后来郭竟便再也没有见到雷远随时写画的习惯。
就在这次撤退的过程中,庐江雷氏遭曹军追击,小将军雷脩战死,诸多附属宗族心怀恶意,而雷远应时而起,统合诸军,最终率数万之众抵达荆州。
到这时,雷远少年时那段异于常人的经历就再也没人提起。新的部下们想象不到雷远的狼狈情形,而郭竟等旧部则有为尊者讳的本能。
而雷远自己很清楚,那段时间,便是一个后世的灵魂艰苦挣扎,不断适应这个时代的过程。
雷远在前世,只是个极寻常的小职员,既无出众的见识,也无闯荡社会的经历,说实在的,亿万人潮中不起眼的一介俗人罢了。
他确定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反应绝非振奋、欣喜,而是极度的恐慌。前世里活得再怎么辛苦,终究活命不成问题。可此世是什么世道?雷远哪怕再不熟悉历史,也知道这是数千年中罕有的大乱世。他将要身处的,是血肉填沟壑、白骨蔽平野的可怕局面!
雷远从惊恐到茫然,从茫然到竭力应付,而每有空闲,他都竭力回忆自家前世的记忆,想要找出哪怕一点点能为己所用的内容。
他的记忆力还不错,零零散散地想到过很多东西。可悲的是,前世记忆尚存于脑海的,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人生琐事,能实际用于此世的,只有一些来自于电视剧或其它渠道的历史记载。可对于历史,雷远又是个外行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而那些炼钢铁造枪炮之类的技术,他又的的确确一无所知。以至于后来多年忙碌,也只弄出些并不超越时代的小玩意儿。
那两年的时间里,雷远打着寻访文人士子、探看山野风光的旗号到处闲游,随身带着竹简或绢布,不断压榨自己的记忆,偶有所得,就立即写下来。若有外人问起,则以绘画舆图作为掩盖。
这些记录在舆图背面的东西,始终被雷远存放在军中。他怕自己忘记,偶尔会拿出来翻看;十年过去了,他发现有些记录真的发生了,有些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自己参与,产生蝴蝶效应的缘故,这天下事与记录已经大不一样了。
谨慎起见,他直到确认某件事绝无发生的可能,才会将相关的记载销毁。
便如被雷远脱手投掷入水中的舆图,背后细密写了不少,但很多都没有意义。只有其中寥寥几行,到此时此刻,确实发生了。
那几行字写的是: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大雨,汉水泛滥,关羽水淹七军。
这是雷远能记清楚具体时间的极少几桩事了,毕竟关羽是财神,雷远前世对他老人家的壮举,总归多看了两眼,印象深些。
雷远以为,无论政治军事格局如何变化,总也影响不到气候。既然自己熟悉的历史上,建安二十四年八月曾有一场导致汉水泛滥的大雨,那此世,多半依然会有一场大雨。
雷远并不用确定这场大雨发生在几月几日,他只要有这个概念,抵达荆襄作战后再针对地询问本地向导,很容易就能得出符合心意的回答。
有个这个回答,他再去寻关羽商议。而关羽也真的正在盘算,如何利用荆襄间的连绵淫雨。
自从赤壁之后,曹刘两军在荆襄战场进退纠缠了整整十年,到此时两军迫近,地理上也不存在什么对方不知道的秘密,曹军了解的,关羽和雷远也一定能了解。
这样的局面,最适合荆州、交州两军倚仗己方的精锐,以力破敌。由此也造成了另一个极有趣的结果:
关羽和雷远此前推算曹操的用兵,从各种角度来衡量曹操的诸多举措,总觉得有这样那样的不对劲,总觉得仿佛有某种令人难测的阴谋潜藏在后。然而一旦他两人开始考虑水攻,转而再看曹军的布置,瞬间只觉林林总总若合符节。
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曹操的心意同样在水攻。
待到曹休分遣部下,与雷远在鹿门山周边的诸多洼地垭口对峙,雷远简直要笑出声。所以他同意了邓范将计就计的策略,并得到了关羽的认可。但雷远又怎会真的将大战胜负,仅仅维系在邓范的奇思妙想呢?
雷远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气候的警惕。
关羽身为长期驻在荆州的宿将,对荆襄的气候水文,远比曹操想象的更了解。在雷远的促动下,荆州军和交州军做出的提前准备,也远比曹操想象的更充分。
至于这场大水,或许会引起关羽的稍稍惊讶;而对雷远来说,他实在等待了太久太久,早就没有半点突然性可言了。
鹿门山周边的交州军一见暴雨来临,立即顶风冒雨,从各处急速退往后方高地。其艰辛困苦之状,正如此前顶风冒雨地杀上排山。反倒是与交州军在各处对峙的曹休所部,反应明显慢了。
“现在看来,就只任晖那头,隔得太远,一时联系不上。”雷远摇了摇头。
马忠立即道:“根据余方的说法,他们驻扎的拒柳堰是座大型堰堤,足以容纳数千人马栖身。我想,任晖稳重、姜离机敏、邓范又多谋划,必不至于遭受水攻之害。”
雷远颔首:“德信说的是。”
他兜转身,凝望着矗立在高处的中军大帐,沉声道:“其余各部现在的位置,各自的损失情况,都能确定么?”
李贞道:“今日早晨已陆续联系上了,具体情况尚须后继询问。”
“含章,你多择谙熟水性的人手,做好准备。只要洪峰一过,他们或三人或五人一组,每半个时辰往来通报……我知道水势滔滔,危险至极,然而不管你们用舟船也好,用木筏也好,直接游泳泅渡也好,不惜一切代价,保持联系!”
李贞沉声道:“遵命!”
雷远想了一下,加重语气,又说道:“这场大水既来,决定大战胜负的关键时刻也就来了。我们须得随时掌握、随时调度各部!你告诉将士们,莫辞辛苦,莫怕危险,我必不负大家!”
李贞深深躬身,转身大步去了。
就在他们简单对答几句话的时候,雷远脚下黄浊的水位不断抬升。
雷远拔足向高处走了几步,而马忠抬手指道:“将军,你看!”
风势忽然变得猛烈了,风中传来某种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鸣,就在马忠所指的方向,一堵两头看不到边际的,黯黑色的水线快速逼近。水线偶尔被开阔地形上某处土岗切割开,但后继更汹涌的来水随即没过整道土岗,渐渐将水线推高成可怖的水墙。
这是汉水与淯水两股合流,水势不断高涨的结果。此等天地之威,令人心驰神摇。高处的将士们眼看此景,每个人都发出不受控制的狂呼高喊。
“曹休所部完了!他们完了!”马忠呻吟般低声道。他随即反应过来,一迭连声道:“将军,我们快往高处去!”
“走走走!”雷远健步如飞,一溜烟地小跑。
第九百八十九章 代价
过去两个月里,雷远所部与曹休所部数万人,在鹿门山以西直至绿林山的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冒着连绵雨势激烈对抗。
这一带,包括了广袤的森林、山坡、丘陵,更有大片的湿地和薮泽,其间地形复杂,道路起伏蜿蜒。双方的兵力,在这种地形下逐渐分散,彼此难以呼应。
而曹休首先集结兵力,以猛攻来吸引交州军的注意力,随即逐次诈败退走,通过一次次的包抄和反包抄,将两军的战线不断拉长,最终形成了大范围的犬牙交错。
这种操作,通常都是战局自然发展的结果,想要主动造就,是极其困难的。
打胜仗的时候,各部信心百倍,勇气十足,争先恐后,大将指挥起来甚是容易。而在打败仗的时候,虽然主将明知是诈败、佯败,可基层的将士们不知道,很容易就会从假败变成真败,从战术性的有序撤退变成大范围内的崩溃。
但曹休做的很好。
固然其中有雷远刻意配合的成分,但不得不承认,曹休这些年来得到曹操的耳提面命,确有极大长进。与当年在汝南被郭竟设计大败时比较,曹休的性格变得沉稳,指挥作战也少破绽。
两个月来,他麾下的数万人虽败而不乱,虽散而不乱,始终保持着极强的韧性和弹性。在逐步退后的过程中,他又利用地形展开多次有力的反击,不仅给交州军造成了相当的伤亡,也提振了本方将士的士气。
曹休在作战的同时,还逐步调整鹿门山周边的兵力配置,有意识地将邺城中军精锐转驻扎在地势较高处,而将荆襄本地的郡兵承担前敌重任。这种纯熟的用兵手段,足以与任何名将、宿将相媲美。
如今执掌大军的夏侯曹氏亲族重将里,曹真的心思稍嫌粗犷,也不熟悉南方的气候;而夏侯尚虽然能文能武,骨子里还是个雍容风仪的庙堂之人。唯独曹休久在南方,对复杂地形下的精细作战颇有心得。曹操令他在此,又授他以诱敌入彀的重任,很是妥当。
唯一的问题是,曹军自上而下的文武官员们,终究还是低估了天地之威。
一场数十年罕见的暴雨产生的洪水,简直汹涌如万马奔腾。处在汉水上游的曹真和司马懿,根本没来得及遣人通报下游。而淯水上游的无数堰堤纷纷垮塌,各处驻守曹军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抢在洪水前报知主将。
于是洪水一到,先沿着汉水河道摧垮了汉水上的浮城、浮桥,又没过襄阳、樊城两座城池。待到鱼梁洲一带,汉水与淯水汇合,水势更是湍若洪潮海浪,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这时候曹休正在霸王山上的自家本营,接见几名荆襄本地军官。
那几名军官从昨夜就开始喧嚷,说要求见曹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报,但因大军分散驻扎,层层转达不易,这时候能将他们引入中军,已经是将校发现雨势大得骇人,不得不重视他们的预警。
昨夜暴雨中,霸王山营地有一道山体坍塌,当场压垮了一处新设的粮营,致使近百人折损,粮秣物资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曹休派了人冒雨挖掘,想尽量挽回损失,他自己也几次亲临现场查看,这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听得副手说什么荆襄籍的军官报称将有大水,曹休惊疑不定,强打精神接见。
然而没等曹休问话,山下马嘶人喊,到处都乱作了一团。
曹休急奔出帐外,只见水雾翻腾而起,遮天蔽日;黄黑色的洪流将无数的土石挟裹在最前方,层层叠叠地推进,乍一看,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活物,正肆意伸展着肢体,贴着地面吞噬一切。
一处位于霸王山脚的军营瞬间就被洪水吞没了,一面高大的将旗矗立在水中摇摆挣扎了片刻,即被卷走,而水流的巨大咆哮声中,将士们隐约的哭喊求救之声此起彼伏。
霸王山高约百丈,北面层崖壁立,曹休所在的位置距离军营并不远。他清楚地看到有些将士在水浪中挣扎着游泳,又或者想要攀上某根被水势带来的树干。但洪水穿行在山脚下的复杂地形,愈发湍急,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反复拍打,将所到之处都搅如沸水翻腾一般。
曹休自己是会水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惨白。他很清楚,在这样巨量的洪水冲刷下,水性再怎么出众,体格再怎么强健,生存的机会也不比一只蝼蚁更多些。
这整营的将士们,绝难幸存!
洪峰迅速逼近了鹿门山诸峰。就在曹休的注视下,他的亲将吴猛带着十数名亲兵沿山路往高处狂奔,而水流翻卷着紧追着他的身影。吴猛跑了数十步,便被洪水赶上,只一卷,十数人被吞没了,原地只留下滔滔浊浪。
而那水浪彼此拍打着,发出震动曹休耳膜的轰鸣,使得霸王山的山地仿佛都在颤抖。须臾之后,一处原本高于水面的巉岩也看不见了,水面还在上升!
就在这处巉岩所在的位置,湍流回荡着,生出巨大的漩涡。后方的水流灌入其中,翻卷出这段的树木、破碎的尸体,往漩涡正中慢慢地聚集。
曹休只感一阵头晕目眩。
为了吸引交州军入彀,曹休的部下们正在各处与之对峙。如眼前规模,又处在地势较低处的军营,至少有十余座;而日常调度穿行于洼地的将士们,任何时候都不少于万人!
现在,这些营地全都完了!这些将士们全完了!
曹军在汉水以东的布置,也全完了!
魏王设下以水代兵之策,而曹休是具体负责实施的人。他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确实做好了决水淹敌的预案,也早有付出一些代价的心理准备。但人为的洪水,怎可能有这样的规模?
何况,洪水来得又是如此迅猛,曹休根本来不及应对!他将要付出的代价,将要丧失的兵力,数十倍于此前的预期!
眼前这场,是来自于大自然的惨烈屠杀。洪峰所向,不分敌我,没有怜悯可言,也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这样的噩耗让曹休根本无法承担,他伸手扶着身旁的栅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荆州本地的军官带着哭腔道:“将军!暴雨之后必有洪灾!我们昨日就在反复提醒了啊!”
废话!我岂不知这是洪灾?
曹休只觉喉头有股血腥气渐渐冒上来,而头晕更甚,视线模糊。
这些人提醒不提醒,不是关键。关键是,此前曹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等大雨带来的危害。魏王在设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反复推演的,都是己方主动决堤放水的情形。魏王反复告诉曹休,汉水上游有曹真和司马懿等部的预警,淯水上游有那么多陂塘堰堤……所以一切都牢牢掌握在魏王之手,绝无疏漏。
现在,曹休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掌握在魏王手中没错。而魏王所能承受的代价,比曹休想象的更大!魏王不惜任何代价,只要打赢这一场!
强烈的恐惧感和期待感,同时在曹休胸中激荡。他茫然失措,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有扈从叫他,他才惊醒过来。
从低处逃亡上来的将士们陆续回到营里,曹休的身边不知何时围拢了不少将士,远处还有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曹休环视周围,只见到一张张惊慌的面庞。他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嘶哑着嗓子,大声道:“我们损失如此惨痛,交州军的损失只有更大!”
第九百九十章 泽国
昨夜雨势一起,雷远便急令前方各部火急撤离,随同信使一起抵达的,还有为各部专门派出的、有经验的向导。
句扶身为左将军本部的校尉,都不知道雷远究竟是何时招募了这么多向导,这些向导们又怎会如此熟悉地势。
他是益州巴西郡人,对山洪之类很有经验,也不知道雷远为什么如此紧张,甚至将此前两个月里逐步攻占的诸多隘口全都放弃。
暴雨中他想不了那么多,只管竭力呼喝催兵,跟着向导一路狂奔。
狂风、暴雨、泥泞、遍地的污水漫过小腿,无星无月不见路途,在这样的环境中跋涉,其辛苦程度难以言喻。纵使以句扶所部的训练有素,这一程下来,也至少有百余人脱队,踪迹渺然。至于铠甲武器、辎重食粮,更是丢了不知道多少。
待到凌晨时分,将士们体力耗竭,全靠着严明军法约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赶路。好在这时候雨忽然停止,向导又说,可以歇息的寨子到了,将士们才激发出最后一丝力气。
待到登山的时候,句扶的战马累过了头,带着骑在背上的句扶一起倒下去。句扶下意识地抱住马脖子用力扳,想使马匹站住。
可是这匹健马依旧哀鸣着砸到地面。沉重的躯体先压过句扶的手臂,顿时让句扶的肩膀脱臼,随即又沿着湿滑的陡坡一路往下。
战马惊恐地蹬踏着四蹄,却止不住自己的躯体,最终哗啦啦地压过灌木和乔木,坠落进谷底深处。
亲兵们便都不敢骑马,好几人从马上跳下来,扯着缰绳牵马行军。有人抽出刀剑,砍伐道路旁边的荆棘灌木,以免战马被锋利的枝桠戳伤,还有数人小心地扶起句扶,从自己的戎服撕下布条,帮助他固定住脱臼的胳膊。
所有人经过了一整夜的劳累和饥渴,将士们的脸色一个个都像死人一样惨白。句扶的胳臂痛得厉害,汗珠不住地从额头滚下来。但他竭力忍着痛,保持平静的姿态观察周围情形。
这里是绿林山的边缘地带,狭长的山谷曲折蜿蜒,谷底长满了灌木和低矮的乔木。仰头眺望山谷两侧一处处坡地上,有少量的断壁残垣,还有些极其简陋的木屋。句扶注意到,木屋里有尚未收拾走的破旧什物,有人居住的痕迹。
粗略看来,这个山间的流民营地里的居民大概不超过三百,但整个营地依托古时某座城寨所设,规模不小,足能容纳两千人。
句扶忽然想起,前日己方进军的时候,曾有一些流民抵近探看军容。当时李贞特意回来,让句扶不必理会。或许,这个寨子便是流民们盘踞之地?雷将军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显然,雷将军又不仅仅是知道这么一个山中营寨。昨夜雨势一起,雷将军就遣人传令退兵。句扶特意问过,各部都有各自规划好的退路,都有各自驻扎避水之所,雷将军似乎把一切都算好了。
句扶摇了摇头,钦佩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家的将军愈来愈高深莫测了。
“赶紧分配屋子,让将士们歇息。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各派二十人警戒。趁这会儿不下雨,弓矢和弩机之类,统一拿出来晾晒。另外派人伐木烧水,预备饮食……”他随口吩咐着,将士们便依照吩咐去做。
就在句扶身边不远处,有一只红色的松鼠轻快地在林间跃动,在树枝间搜索树籽。突然,松鼠机警地站直身体,抬起头,啾啾地叫了两声。下个瞬间,它跳上一旁的高树,手脚并用地攀爬进枝叶遮掩的后方去了。
句扶往山坡外侧走了几步,低头探看下方。
他听到了山谷中的水声愈来愈响。那不是来自绿林山里的溪水,而是山外面,巨大的水流肆无忌惮地流淌着,沿着一切低洼的沟壑、谷地蜿蜒前进,进而深入山间,与山溪碰撞着,激起层层浪涌,仿佛要倒灌上高处那样。
句扶的脸上被溅了水。他抹了抹脸,沿着山道往后走了一段,就在下方数丈开外,看到了自家的爱马。马匹的脖颈扭曲成了一个折角,四肢僵硬地随着水势打着转,已经死得透了。
这匹马,是句扶好不容易向马岱求恳来的凉州骏马,较之寻常战马高出半个头,极其威风凛凛。平日里句扶待之如珍宝,吃的穿的用的,简直比句扶本人还妥帖些。
这会儿却成了这个样子。
句扶狠狠地“嘿”了一声。再看谷口处仍在漫卷入来的大水,他忍不住道:“好大的水势!”
在他的身边,扈从们也不禁惊呼失色。
山间尚且如此,外界会是何等模样?恐怕都已经变成浩淼泽国了吧。
若不是雷将军及时调度,将士们会如何?
昨夜行军时,将士们难免抱怨这个看似过于紧张的军令,好几次暴躁情绪蔓延,迫得句扶带领扈从出面弹压。然而这时候大家看着眼前情形,人人后怕不已,甚至有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山外轰隆隆的响声依旧不停,越来越多的东西随着水势,被卷入到这座小小的山谷中来。有连根拔起的树木,有损毁得不像样子、但能认出是军营所用的拒马和木栅,有一些撕扯成碎片的营寨布料,还有几面旗帜。
句扶叫了几个军官来认。因为被水冲刷得太久,旗帜有些褪色了,字迹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属于哪一支部队。
再过一会儿,有眼利的将士发现,一株大树从外头滴溜溜打着转飘进来,树干两头各攀着一名将士。看甲胄服色,分明一个是交州军的士卒,另一个是曹军的什长。
句扶指了一名都伯:“你带几个身手利落的,下去救人!”
那都伯已经歇过一阵,体力恢复了些。听得句扶号令,他大声应是,立即带了几个较有精神的同伴,又取了绳索等物,沿着林木较茂盛的一处岩崖边缘往下方去。他们抵达水畔的时候,那株大树恰好被水浪退到这一侧。几名将士用挠钩钩住大树用力拉扯,待到拉近了,几人又一齐叹息。
都伯仰头对句扶喊道:“校尉,两人都已经死了!身体都被撞烂了!筋断骨折!人已经冷透了!”
句扶招了招手,让将士们回来。
他忽然有些茫然。外头的水势如此,简直是句扶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交州军避过了,荆州军呢?就算能避过,荆襄一带已经化成了方圆数百里的泽国,分散在各处的将士们外无去路而粮食有限,能够坚持多久?
第九百九十一章 船队
数日之内,汉水泛滥,浊浪滔滔,水势席卷数百里范围。曹刘两方在这此区域中各陈数万大军,连营似铁,杀气冲天,然而洪水一到,顷刻间不知多少营寨、军屯被冲毁,也不知多少将士葬身鱼腹之中,情形惨绝人寰。
位于河道上游的曹军各部,首当其冲。
连接樊城与襄阳,动用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浮城、浮桥体系已经荡然无存,连带着负责守卫浮桥的将士、浮桥两头的军寨和巨量物资俱都顺水飘没。
负责守把浮桥的右将军张郃及时退避汉水以北的高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重新组建的本部再遭摧毁,只剩下数百人猥集于数十丈方圆的小块地面,坐不能坐,躺不能躺,也没有食物和水。
在淯水各处支流堰塘驻扎的曹军三十余营,只一夜就去了半数。上游新野周边的堰塘诸军眼看雨势汹涌,很多都选择了主动决堤放水,于是大水毫无阻碍地冲刷下游,将一座座堤坝接连冲垮。
待到各条支流来水汇合,淯水水口宽度几达二十余丈。混黄泥水挟裹着土、木、人、畜,浩浩汤汤汇入汉水,激起巨大的涌浪,一口气冲刷到鱼梁洲,抹去了洲陆上百年来陆续兴修的建筑和农田。
与此同时,从鹿门山到绿林山的广阔区域内,原有的薮泽面积扩张了十倍、百倍,望之淼漫若海,水面几乎与江夏郡西部、南郡东部的云梦泽故迹连成一体。原本起伏绵延的险峻山峰,全都化成了矗立在海上的礁石孤岛。
在这样的水势下,曾经驻扎在低洼处的军队早皆遭一扫而空。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沉入水底的人畜尸体慢慢地鼓胀,陆续漂浮起来。尸体在某些水势渚留的峡湾处一点点聚集,堆叠成厚厚一层。
偶尔有挣脱缰绳的水牛露出头和背,从尸体当中慢慢游过去。
在淯水和汉水的共同作用下,汉水两岸全都洪涛泛滥,襄阳、樊城,乃至邓塞等曹军重兵驻守的城池尽数没入水中。如果从高处往下俯瞰,一座座城池只剩下了方形或圆形的城墙犹自矗立,城中的兵民都攀附在屋顶避水。
许多房屋因为承受不了顶部簇拥的人,摇摇晃晃地坍塌了。甚至就连看似坚固无比的城墙,被丈许深的大水连续浸泡冲刷数日以后,也开始逐渐倒塌。起初像是被挤压的豆腐那样,一点点地变形,变形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就轰然大响着堕入水中。
好在这时候城内城外的水位已经一般高下,坍塌一截城墙也没什么值得惊惶的。
在这时候,所有的曹军将士都只忙着自救,偶尔有人想到进行到一半的战事,则会有军官告诉他们:
我军尚且如此,刘备军身处下游,又少城池、高地为凭依,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幸免?就算他们有水军之利……乍逢暴雨大水,有多少人来得及登船?船上又能载多少人?
这场水下来,曹刘两家俱都承受损失,谁也不比谁强些。然而我军在宛城、新野尚有魏王亲率的雄兵大众,而荆州军、交州军还能剩下什么?
故而,这一仗是我们赢了!等到水退,各部继续南下,往泥泞中收拾荆州军和交州军的余部,简直易如反掌!
这个说法本身倒也不错。只是曹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敌人早就在等待这场大水了。荆州军和交州军的准备究竟有多么充分,他们水陆两军的协调行动,是何其训练有素,能快捷到什么程度,那些来自北方的武人又实在很难理解。
句扶沿着山路走着,时不时止步,低声询问激励几句在路边放哨的将士们。在他身后,亲兵首领带着几名同伴捧着瓦罐,给士卒们每人倒上一大碗滚烫的杂粮粥。
因为将士们随身携带了存放炒米炒面的皮囊,这会儿粮食倒还不缺,山间也有清泉。只是雨水和洪水过处,一切都湿透了,燃料奇缺,做不了热食。句扶好不容易才在某处旧屋里找到了能生火的干柴,连忙煮了一锅热粥,带出来给将士们分享,鼓励他们的士气。
待到几罐粥分完,句扶也站到了山道的尽头。再往前,道路就完全没在水里,没法行走了,倒是小舟或者木筏之类,在此会比较灵便。
水势慢慢在消退,今日的山道就比昨日延伸出去两丈多,但想要往外去,依然非常之难。昨日下午雷将军从鸡鸣山派了亲信扈从过来联系,四十余里路程,扈从一行人不眠不休,整整跋涉了八个时辰。
他们来到绿林山边缘的时候,浑身都是泥泞和伤处,简直都看不出人样子了。句扶设在谷口处的一个岗哨大概过于紧张,将他们当成了山精鬼怪,开工搭箭就射,结果射伤了一人。
待到误会消除,句扶赶到现场,更是气急败坏。原来被射伤的,正是雷远的亲近随侍阎宇。近两年来,李贞的年龄和地位都上去了,承担的职责越来越多,已经不能够像当年那样与雷远形影不离。于是雷远在乐乡县提拔的年轻侍从阎宇渐渐取代了李贞的一些任务。
雷远此时遣人四处传讯,唯恐符信、手令之类在大水中丢失,所以派出的都是与各方重将熟悉的扈从。阎宇自告奋勇请命往绿林山来,结果刚到山口,就被一箭放翻。
此时阎宇手里拄着一根长矛,一步一跛地走在句扶身后。
这少年人奔波一夜又受了伤,这会儿脸色带点青灰,眼眶都凹陷了。但他的神情很是振奋,与句扶的忧虑大不相同。
他咧嘴笑道:“句校尉放心,宗主早就把一切都算定了,今日交州水军必至。”
句扶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回答。
他当年是巴西郡汉昌县的县尉,跟随雷远之后数年,做到带领左将军本部的领兵校尉,算得上较亲近的部属。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雷远会对荆襄的大雨做什么安排。
他是真的没法想象,雷远如何能在部下们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到所有这些准备的。由此,他自然惊叹于雷远在这等环境依旧力求全胜的决心,却又隐约有那么一点点的疑虑。
想了想,他沉声道:“我这里,已经择出了精通水性、敢于搏杀的精锐将士五百人,也凑足了武器甲仗。只等船来!”
话音未落,攀在高处的将士们狂喊起来:“船!船!看啊!船来了!是我们的军船!”
句扶觉得浑身的血都滚烫了起来。
他几个箭步,极其敏捷地赶到瞭望的将士们身边:“船在哪里?”
“校尉你看!”
不待将士们伸手指示,句扶就看到了。
那一艘艘小船在水上行驶得甚快,仿佛用力投出石子划过冰面那样,须臾便接近了。最前方的船上,一个光着膀子的虬髯大汉挥手向句扶示意,哈哈大笑着。
句扶看得清楚,那正是交州船队的统领之一,荆州当阳人袁龙。
第九百九十二章 开战
袁龙远望水面,只见浊浪翻腾。时有鸟类低飞掠过,从水中抓起某些细碎的食物。船只行于大片薮泽,空气带着一种特殊的腥气扑面而来。那是洪水经过后特有的味道,产自于水中腐朽的无数尸体或沤坏的木头。
闻到这种气味,也就到了靠岸的时候。
袁龙看到岸边上有好些将士欢呼着挥手,其中包括了句扶句孝兴。
这位老兄平日里很是持重,袁龙从为见过他这么雀跃。看来这场大水,真正是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袁龙有些得意地挺起胸膛,挥手回应。
他对用力划船的部下们道:“赶紧的,句孝兴这边是第一拨,接着还有好几批人呢!”
与重在水上攻守的荆州水军不同,交州船队不是雷远的刀把子,而是雷远的钱袋子。过去几年来,他们主要的任务始终在生意上,主要负责通过大量的小舟转运于漓水、郁水之间,将交州产出的物资发运到北方。
同样负责转运物资,荆州水军负责粮秣等大宗物资较多,他们以大船巨舟通行于湘水、澧水、沅水、资水等地,进而与益州、江州互通有无。
而交州船队虽然后来规模渐渐扩大,但仍以小船走舸为主。他们更多地是运输珍玩、宝石、药材等价值较高的货品,行动路线则是从湘水上游进入雷远前几年开辟的洈水故道,再到乐乡。
这些物资在乐乡会被诸多豪商巨贾瓜分,再往后,便会以种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运到北方。这当然是走私,所以就算沿途要经水路,也以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快船为主,起点在乐乡,终点通常是在江夏太守文聘选择的某个港口。
为了配合走私的需要,交州水军在乐乡县北、大将中心的百里洲上设置了基地,建造了港口、栈桥、仓库乃至船厂、船坞。交州水军的两名校尉之一,被雷远专门从荆州调来的水上好手袁龙常驻此地,随时能够调用赤马舟五十艘、寻常快船一百艘,至于更小型的、装载十人左右的走舸飞舟,数量超过两百。
此外,还有许多舟船和附属的水手,不属于交州水军所有。
在乐乡商会中拥有席位的十余家豪商,各自都有船队、一些小商贾为了生意便捷,也自带几艘船只,日常停泊在百里洲。
素日里交州水军的老卒退出兵役以后,常常会被这些商贾延请,用来管理自家船队。
一旦到了战时,南北两方的走私生意本来就进行不下去,于是交州水军按照约定的通例,立即征调百里洲上一切船只,轻易就能把水军船队的规模再扩大一倍。
以规模而论,交州水军远远及不上当年横行大江、艨艟千艘的江东水军。小船的数量再多,也不能在大江上与强敌相抗衡。对手操纵战船,不用厮杀,只凭船头撞击,就能将他们赶进江里喂鱼。
但现在的荆襄周边,却偏偏是小舟最适合发挥的地方。
汉水泛滥以后,水势虽然渐渐消褪,但数百里内依旧水深数尺。这个深度不能通行大舟,但交州的小船却正好穿行其间,自由往来于泥水沼泽。
就算偶尔搁浅,也不可怕。小船能有多重?船上众人下来奋力一推,就能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曹军各部大都溺死于水中,剩余的部众分散在诸多高地。他们无法调动、无法进攻防御,于是每一处高地上的曹军都是弃子,每一处弃子,都正好让交州将士们好整以暇地一一吞下!
袁龙数年前还是荆州水军中一艘快船的棹夫首领,自从跟随雷远截江夺回汉中王世子以后,便转入了雷远麾下,身份一日日地水涨船高。区区数年,就做到了水军校尉。
交州军里,陆上的校尉下属兵丁通常在千余人。而水军规模连番扩张以后,袁龙手底下儿郎倾巢而出的话,足足能有三千多。这一来,袁龙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早就不似当年那个穷苦水手模样。
当然,这三千多人都是船夫,其实并没有与人征战厮杀的能力。所以袁龙这个校尉与其他的校尉们并列的时候,自己常常有些心虚。
但雷远显然并不介意。他对水军船队既不苛求,又很大方。军纪虽然严格,不准在江上掳掠,但逢年过节该有的财帛赏赐从来不少,每年都还比上一年更多些。
手头有了钱财,袁龙给自家置了庄园,又娶了三房姬妾,生了三四个娃儿。自家长子脑子好使,还被选入了雷将军在交州专设的学校。
一切都让袁龙太满意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家的船队从来都只忙于生意,不像是一支正正经经的水军,不像是能用来打仗的样子。
待到这一次交州军北上,两个月前的某一天,雷将军特意登船召见袁龙,要求他将掩护汉水水道安全的任务移交给荆州的同伴,而自家尽快折返百里洲去,着手重编百里洲上的船队。
当时雷将军严令,待到某日汉水泛滥的消息传到,袁龙就得尽起船队,星夜北上,至鸡鸣山周边与交州军本部汇合待命。
这道命令叫人有些迷糊,袁龙凛然受命,却根本不懂其中的道理。
汉水怎么就泛滥了?这事儿竟能提前两个月猜到的么?
四天前那场暴雨之后,袁龙便懂了。
具体的细节他没心思盘算,总之我家将军就是这么厉害,总之一切都已经算好了!
他是深悉荆襄水文的老手了,立即率领船队出发。数百舟船经精密编组,按照速度快慢分为数队。各队首尾相连,直接渡过大江,通过江陵城下的子胥渎进入扬水。在荆城南面的扬水水口,船队再深入湖泽,避过汉水洪峰的冲刷,随即继续向北。
这一程水路约莫一百六十里,全程逆风逆水,又顶着洪潮涌浪,非同小可。袁龙将麾下的三千多人,再加上临时征调的千余水手分成三组,各组轮番划桨行舟。
他们人歇舟不歇,昼夜兼程逆水破浪,终于在约定的时间,踏入荆襄战场。
纵然大水漫过,泽国百里,荆襄依旧是战场。
交州军的战斗,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
第九百九十三章 冲撞
与提前占据大部分高地,坐享地利的曹军相比,交州军在鹿门山区的立足点只有一座周回狭小的排山。而在襄阳南面的争夺中,荆州军除了习珍所据的凤凰山以外,也殊少高地据点。
事实明摆着,荆州军和交州军的行动都在魏王的预料之中,他们所占据的地域,远不足以在洪水到达前收容大军。
所以曹军前沿的各级军官在为自家将士打气鼓劲时,无不以敌方必然更加凄惨作为谈资。人人都绘声绘色地告诉将士们,眼前的难处是暂时的。只待水势稍歇,己方就能如猛虎下山,一举摧垮敌人。
鹿门山以东,长山。
这处山坡,位于鹿门山诸峰与排山之间的茂密林地之策,大水过后,许多树木被连根拔起,冲刷到长山的某处山坳。
此地的守将黄信,是曹休的宗族部曲出身,早年曾随他往来吴郡,相对来说,比较熟悉雨季作战的规则。当下他便令人收拢这些木料,在高坡顶端土地较干燥的地带立下栅栏,再设几个可以用来避雨的棚屋。
从昨日开始到现在,栅栏和棚屋已经粗粗完工。因为空中再度下起小雨,士卒们不愿再干活了,都聚在棚屋下休息进食。黄信眼看着将士们个个烦躁,也不敢逼迫他们。
在长山靠水的最边缘处,几名士卒拿着刀枪,围着一处勉强点燃的火堆。大雨大水之后,戎服永远是湿透的,泥浆在衣物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让整件衣服越来越沉。初秋的风从坡地上刮过,带走了他们身上的热气。
这迫使将士们非得生火取暖不可。
可是柴禾太潮湿了,火焰带着浓浓的黑烟,把四周的人熏的满脸漆黑,一直弥散到周围数十丈方圆。老卒们呛咳不止,满脸的鼻涕眼泪。他们嘴里大骂着,拿出怀里几个湿透烤饼架在火上。
人一旦冷了,累了,就特别容易饿。看着烤饼慢慢变得焦黄,翻出食物特有的香味,几个饥肠辘辘的肚子一起咕噜噜叫了起来。有个较年轻的士卒叹了口气,抱怨道:“这水什么时候退?”
“我们哪晓得……再说了,水退不退,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刚才听说,黄校尉有令,下午还得去拖那些烂木头!这都几天了?老子腿上的肉都泡烂了!”
另一名老卒皱了皱眉,问道:“腿怎么了?”
年轻的士卒扯起裤腿给他看,只见右小腿上一处被土石割裂的伤口泡了污水,此时伤口整个都溃烂变色了,又被反复抓挠过,表面皮开肉绽,而下方的肌肉完全肿胀起来。
这是必定会危及性命的痈肿!
那老卒顿时变色,跳了起来要呼喝。
一名什长服色的士卒猛拉他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
跳起的老卒用力甩开什长的手臂,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什长“呵呵”笑了两声,对年轻的士卒道:“你的腿伤了,接着歇歇吧。木料的事,你先别管了。”
年轻士卒喜道:“真的?”
什长点了点头,待要和颜安慰几句,却看到身旁跳起的老卒双腿发抖。
“怎么了?累得两条腿站不住?”
老卒用力伸出手,猛地抓住了什长的肩膀。他的手掌也抖得不像样子。
“敌军!有敌军来袭!”
什长大惊跳起。
此时水面上一阵风吹过,将升腾的黑烟带走了不少。什长瞪大了有些红肿的眼睛,只看到水面上不计其数的小舟,像是铺天盖地的鸟群那样不断迫近。
小舟上站满了交州军的将士,他们手持的刀剑、身披的甲胄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
那什长张开嘴巴,想要高喊示警,可人在极度松懈疲惫的时候,又忽然遭逢巨大的恐惧,这种差异像是无形的巨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没过多久。什长的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响,他终于憋过了这口气,将要大喊。而他也看到最近的一艘小船上,有交州军的弓弩手平端弩弓,对准了他。
下个瞬间,一点银芒闪动,直直地贯入他的胸口。什长低头看看暴露在胸口的短短铁杆,叹了口气,抽搐着倒地。
另几名士卒看看到底的什长,再抬头看看水面上黑压压逼近的船队。
“敌袭!敌袭!”
所有人连滚带爬地避开水畔,那名腿部受伤的士卒抓着木锤,打算去敲打架在后方的铜锣,但刚举手,肩膀就中了一箭,惨叫着趴伏下去。另一名老卒灵机一动,拿着两把缳首刀互相敲打,发出高亢而尖锐的声音。
高地的面积不大,而他们俯瞰水面,又并无阻碍。此时其余各部陆续都发现了交州军的船队逼近,顿时乱作一团。
趁着这个机会,一艘艘小舟猛冲上高地边缘,数以百计的交州军将士高呼呐喊,涉水登岸!
句扶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身后四五十人排成了一个三角形,尖端就是句扶本人。他双手持握着加长加重的缳首刀,对准挡在前方的敌人狂挥乱砍。那大刀挥舞得如同雪片纷飞,就连旁边的己方将士都不得不稍稍退避,以免被误伤。
一名曹军勇士挥舞长槊横向拦截过来。句扶猛地弓下腰,避过长槊的刺击。
槊尖贴着他的背脊划过,他觉得一阵剧痛袭来。但他脚步不停,在踏前一步以后,用长刀的刀尖对准对手的腰肋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那曹军勇士狂叫一声,竭力伸出左手想要握住刀身,可是句扶的动作又快又猛。刀刃瞬间切断了曹军勇士五根手指,又猛地刺进他的体内。
随着刀柄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震动,句扶知道自己的长刀已经刺穿了对手,刀刃斜斜向上,从对手后背与肩胛间的骨骼缝隙透出。
那曹军勇士站不住脚步,一路踉跄后退,右手放开了长槊,挥拳敲打着句扶的背部,打得血水飞溅。但很快他就没有力气了,句扶的后脖颈处一阵温热,那是曹军勇士吐的血,灌到了甲胄内部。
句扶一脚踢开穿在刀上的尸体,纵声高喊冲杀。随即无数交州军将士仿佛浪潮翻涌,卷上坡地。
当交州军四面攻杀的时候,黄信像怒虎一般冲出棚屋。
“不要慌!不要慌!”黄信从身边的扈从手里抢过长矛,大声喊道:“都听好了!交州军来的都是小船!他们没多少人!他们划船渡水,早就累了!我们上!我们就在滩上杀尽他们!”
说罢,他将长矛一指,带着自家的部曲率先冲了过去。
黄信是颇具威望的宿将,他斗志尚在,部属们就不会轻易放弃。
方圆里许的高地,在广袤无垠的水域中只是不起眼的小点。而就在这小点上,立即爆发了最激烈和残酷的战斗。
由于潮湿空气的影响,交州军的弓弩只有少量能够发挥作用,而时间也不允许他们从容驾舟以射击破敌。高地上的曹军更只有一时血勇,几乎没有组织可言。
双方瞬间冲撞到了一处,伴随着漫天血光,最前端的数十名将士立即倒地。
有人一时没死,躺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哀号。可后继成百上千的将士从他们的身边,或者踏着他们身体冲过。
第九百九十四章 绞杀
黄信奔到半途,眼前就已经密密麻麻地全都是人。
无数个穿着不同颜色戎服的人互相冲撞;无数只手挥舞着武器,在空气中带出寒光或血色;无数个高高低低的嗓音从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来,像是野兽在狰狞的狂啸,将要用爪牙撕碎眼前的敌人。
再怎么英勇的好手,在这种乱战中也如蝼蚁一般,随时会死。
就在黄信的眼皮底下,一名颇具勇名的曹军军校连杀两名敌人,挥舞着长槊发出胜利的呼喊。他的部属们也同样高呼响应。然而眨眼间,一根长矛从数丈开外被用力投掷过来,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他的胸膛前后一起飙射,可那军校继续将手里的长矛挥舞如风车一般。直到身边人的惊呼声传到他的耳里,他才止住动作,忽然就死了。
在他周围的曹军士卒人人惊骇,一时间猛地静了下来。
黄信大步向前,大声骂道:“杀敌!杀敌!愣着干什么?”
黄信身边的几名扈从立即分散到各处,拳打脚踢,挥刀摧战。
在他积威之下,一度动摇的士卒们赶紧握紧自家的刀枪向前。
适才以两把缳首刀互击示警的老卒正往后小心退走,正撞上黄信的扈从。他脸上一阵剧痛,挨了一耳光,耳畔嗡嗡的,隐约听到扈从在厉声喝骂。
他不敢违令,咬了咬牙,挥刀冲向两军如沸腾般的接触线上,左右乱砍两下。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砍中了敌人,他直接两腿一弯趴伏地面,手脚并用地往后。
爬了几步,手掌一阵剧痛,他赶紧抬头,便见到那摧战的扈从大骂着,抬脚踩碾在他的手掌上,伸手拔刀要砍。
老卒瞬间汗出如浆,待要狂喊解释,猛听得四周惨叫连连,一阵阵破空厉啸声从他的头顶掠过。至少三十余名曹军将士像是茅草被镰刀割过那样倒地。
踩着老卒手背的扈从猝然倒在他的面前,他的胸口和喉咙,分别被一支粗而短的铁制弩矢穿透了。
那是交州军的连弩!纵然大雨大水,交州军的弓弩配备毕竟太多,他们总能搜罗出足以使用的连弩,哪怕十余把,二十余把,只要集中使用,立即就在曹军的密集队列中扫出了一道血路!
扈从发出短促的呻吟,用一只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膛,但血线从他的每一道指缝溢出来,流淌到地面的湿土上,混成一团红褐色的泥浆。
扈从在这团泥浆里翻来滚去,像是一条被吊上岸的鱼在垂死挣扎。当他滚到老卒面前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鼓了出来,血红的眼眶里仿佛要往外溅血。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一阵抽搐后,就死了。
老卒将那扈从扭曲的面庞推开些,继续向后爬。
这时候,前头仍在竭力维持的曹军阵线松动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死了!黄校尉死了!”
听到这惊呼的许多人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果然黄信所在的位置人人扰乱,就连军旗也倒了下来,谁也找不到自家身披甲胄、形貌威武的校尉了。
更多人忍不住喊道:“黄校尉死了!败了!败了!”
人心就是如此,哪怕面临再怎么可怕的绝境,只要还有主心骨能维系人心,让所有人往一处努力,那每个人都能誓死搏战,宁死不屈。可是只要主心骨一去,所有人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们全都想到了己方所处的死地,想到了己方孤悬于大水之中,无论如何抵抗,最后一定会失败!
于是,他们的勇气也瞬间消失。
曹军的喊杀声再度停止,厮杀的动作也忽然一滞。
当第一个人开始转身逃跑以后,其余人立即跟上。偶尔有几名呼喝鏖战的扈从,立刻就被洪水一般的逃兵淹没了。
交州军紧跟着他们追击,毫不费力将一个个刚才还与自己拼死厮杀的曹军士卒杀死。而交州水军的船只也分散包抄到了坡地四周,有更多人蜂拥上来。
一些曹军士卒往黄信修建的木栅内逃跑。因为木栅门很是狭窄,有些士卒急怒到近乎疯狂,甚至拔刀砍杀身边的同伴,一时间鲜血淋漓,残肢纷飞。而交州军很快赶到,碾过了这群狂乱的士卒,涌入木栅后方。
喊杀声渐渐低落,而求饶的哭嚎声开始在各处响起。
句扶踏过满地的残肢和鲜血,踏过碎裂的箭矢和到处抛弃的武器,迈入木栅后方。
他这个身为主将的,既要与天威相斗,又要准备后继作战。自从大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阖眼了。冲杀时他尚能鼓勇身先士卒,可连斩数敌、摧破曹军抵抗后,也不知怎地,他猛地瘫软下来,浑身上下一下子就被汗水湿透。
待到缓过这口劲,他急忙赶到前头。好在本方势如破竹,他只看到一排排面如死灰的曹军士卒丢弃了武器,如同待死的猪羊那样,被驱赶到一起,跪伏在地。
他看到他的部下将士们倚靠着木栅和尸体,有人在喘息,也有人满脸神采飞扬,向身边的同伴高声吹嘘。见到主将过来,将士们纷纷起身,句扶连连摆手,让大家继续休息。
他注意到,在环形木栅的中央区域,有座非常简陋的棚屋。棚屋里,还有面歪歪斜斜的曹军军旗竖着,隐约有人影晃动。
“校尉?”一名军官奔来询问:“要不要劝降?”
句扶手扶刀柄,沉声喝道:“赶紧!今日还有两处,明日要与雷将军的本队汇合!袁龙那厮走得快,他留下个小小的都伯,都敢催我了!”
片刻之后,上百名交州军精锐甲士先以弩矢覆盖,继之四面突入。句扶冷眼观看,静静地等着。待到刺鼻的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开始冒出来,句扶转身向外。
“不要耽搁了,各部准备登船。留一个都伯领伤兵在此,看着那些俘虏!”
众人皆道:“遵命!”
这一天,是洪水过后第五日。昨日交州水军袁龙所部先到绿林山外缘,分出部分船队载上了句扶所部,使之攻打坐困长山的曹军。而袁龙自领数百小舟,转向绿林山以东的阳桥山,转运贺松所部向北攻击。
此时交州水军另一名校尉陈洪,也领湘水上游的船队和一些临时打制的木筏赶到。他的船队同样分成数队,装载兵马行动。
在这两日内,水势依然未退。曹军分布在鹿门山周边一处处孤岛上的零散部队,仿佛俎上鱼肉,遭到交州军纵横往来、猛烈进攻。
曹军被水势分割之后,原本彼此呼应的重重险塞,这时候全都成了处处死地。有时候两处岛屿近在咫尺,却无法驰援,只能绝望狂呼乱喊着,眼看着某处高地的曹军被绞杀殆尽。而交州军却系揽下锚,好整以暇地休息,然后再往下一处岛屿杀去。
第九百九十五章 明朗
洪水过后的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不知不觉,局势愈来愈明朗,而曹军被困水上的负面影响开始暴露。
虽然前期有意识地多占高地,可是营地规模仍然无法容纳奔逃上来的全部将士。许多曹军将士连续数日宿于露天,被潮湿和凉风侵袭,越来越疲惫。同时各处高地的粮秣大都接济不上,更没有柴禾生火。于是开始有将士饿肚子,也有将士竭力吞咽生的米面。
身体上的虚弱很快就影响到精神,大水横流带来的恐惧感和失去无数同袍的悲痛情绪渐渐难以控制。随着时间推移,曹军将士们开始看到水中浮起的鼓胀尸体,开始看到越来越多从上游被冲下来的、明显属于己方的营地陈设。
这就使他们愈来愈惊恐,开始怀疑战局的变化并不似军官们所说。而这种怀疑,使他们开始狂躁和绝望。在好几处高地营寨里,都发生了将士之间的剧烈冲突,甚至动刀见血。
在这样的情况下,初时曹刘两军在水面上厮杀,在污泥中厮杀,在一处处高地的顶端厮杀,有时候也会在船上厮杀。
很快厮杀的情形成了少数,当交州军船大至的时候,有些高地上的曹军开始内讧,出现大规模的投降。
甚至一些准备极其充分,明显有曹军精锐驻守的坚固营垒,也开始不像初时那般难于攻打。
在鹿门山和岘山的山区,分散在各处的曹军部队被一支支逐次歼灭。到此时所缺的,只是对曹军主力驻守的城塞进行最后一击。
在八月上旬的某一个下午,雷远聚合了交州水军的主要船队,以之装载了贺松、丁奉和雷铜三将的部属,开始攻打濒临汉水的鹿门山跑马岭。
鹿门山主脉东西走向,诸峰错落,唯独跑马岭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岭,长约**里。跑马岭北面尽头是瀴水的水口,西面是汉水,此段水中有一处绵延十余里的河滩,唤作鹿门滩。
跑马岭控扼两水一滩,又连接鹿门山诸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一处绝佳的军事要塞。当日雷远突袭排山,曹休便打算遣军经跑马岭,急速南下反攻,后来然反攻未成,但他专门调动了大量人力,利用新莽时留存的城寨遗迹,在跑马岭上的台子坡、擂鼓台两地皆设下坚固营垒。
驻在这两处营垒的,也是曹休本部精锐。
在曹休想来,这两处营垒恰可作为大水后曹军在鹿门山南部的据点,用来与魏王派遣的后继兵力内外呼应。
可到了这时候,跑马岭四周惟有大水,魏王的后继兵力又在哪里呢?
水势虽已开始退却,但鹿门滩尚未露出汉水,最初魏王打算用来安置发石车的河滩,也还深埋在水里。
当交州军船四面八方围拢的时候,台子坡、擂鼓台之间宽约丈许的平缓山脊瞬间被如雨箭矢横扫,曹军将士根本无法立足,狼狈逃亡两处营垒。而两地瞬间就被切割成不能呼应的孤立状态。
交州军登上山脊,聚集起百人队伍。
在两侧曹军的惊恐眼神中,交州军真是悠然极了。一个个人涉水上陆以后,再慢慢地披挂甲胄、整理犀面大橹、铁盾和连弩、刀剑等武器。足足过了一刻,他们才装束完毕,然后便紧紧靠拢在一起。
前排的将士平端铁盾,后面的人把大橹顶在头上,连成一片,像一只巨大的铁乌龟那样,往两处营垒中地势较低的台子坡前进。
曹军将士从营垒里射出的零星箭矢和投下的石块,绝大部分都被橹盾挡住了。倒是交州水军的船只逼到近处以后,精选出的神射手站在船头从两侧发箭,时不时射中营垒上射箭或投石的曹军将士。
被射中的曹军将士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在清晨的水雾间传出去很远。
很快甲士们就逼到了营垒下方。营垒虽然坚固,毕竟是在山上构建的,运送木石都不方便,所以墙壁不过一人高。后排几名甲士矫健地翻身,跃上己方盾阵,踏着盾阵又跳过壁垒,在后方肆意砍杀。
看到这情形,身在船上的交州军将士们俱都欢呼。
唯独站在贺松身边的行军司马王佐看了看自家主将。
贺松点了点头:“就现在,让黄小石上。”
王佐从腰间抽出一面小旗,摆了两摆。
在甲士们奋战的正对面位置,有十几艘交州军船停着,但一直没有逼近作战。曹军营垒一面对着甲士们的突击,两面遭受箭矢,对这一面也少了点关注。此时行军司马的指挥旗一动,军船后方顿时有数十名士卒跃入水中,向营垒方向潜水接近。
这一批人,正是甲字第六曲的曲长黄小石,和他麾下的交州蛮兵们。其中廉水部的罗阿惮宁、遇蛇部的罗柯等人,都是精通水性的勇士。数十人憋着气,从水下接近到营垒后方,从贴近水畔的壁垒下方探出头来。
此时另一面突入营垒里的甲士遭到敌方猛烈反击,而后面山脊狭窄,同伴们难以迅速增援,双方一时胶着。守在此地的曹军军校大声呼喝,调动更多人围拢过去。
黄小石将上半身探出水面,听得清楚。
待到壁垒顶端急促的脚步声过去,他呼喝众人,迅速翻越壁垒。
罗阿惮宁一马当先。
他的水性极佳,号称敢与蛟龙相斗,故而身披这此前贺松赏赐的铁甲游泳过来,依旧浑身都是力气。
罗阿惮宁出身的廉水部,先辈是曾经活跃在交趾郡以西深山中的缚娄国子民。罗阿惮宁当年率部从军时,本打算熟悉汉人的兵法,进而想办法借助汉人的力量复国。
然而从军以后,他的眼界便开阔了。
虽然经历多年战乱,可汉家土地的富庶,还是让罗阿惮宁惊叹不已。而汉家武人的尊崇地位,也使罗阿惮宁完全没想到的。
他发现,只要立下军功,田宅恩赏都唾手可得。他的同袍们,甚至有些最底层的士卒,都在汉家郡城下拥有良田、美宅、耕牛、仆役,只是数量多少有差异罢了。很多将士的家族、亲眷由此过上了罗阿惮宁从来没想象过的好日子。
罗阿惮宁曾经跟着黄小石,去他在端溪县的家里。他又发现,许多将士们到家以后,都能穿着华美的衣服,吃着真正被烹饪过的食物。他们的孩子,都能在学堂里学习识字、计算!听说,这些孩子长大以后,都能做汉人的官吏,最少也管理一整个里坊。如果学得好,还有机会见到汉人的皇帝,受命去管理一座乃至更多座居住千万人的大城!
罗阿惮宁渐渐有了新的想法。
从军两年以后,罗阿惮宁获得了属于他的赏赐,他也将自家的族人迁徙到了合浦郡居住。
在迁徙族人的过程中,罗阿惮宁认识了合浦郡右贼曹掾史牛安。这老儿是个热心人,另外,还有个美貌的小女儿。罗阿惮宁见到牛安之女的瞬间,就彻底放弃了复国的念头,他决定要做个威风凛凛的汉家武人,要娶一个汉家的女儿,让自己的族人,后代,从此都做受人敬重的汉人!
抱着这个念头,罗阿惮宁奋勇作战,仗着自家水性,已经连续几次先登立功。
第九百九十六章 容易
然则,罗阿惮宁有些遗憾地发现,自家积累功勋的速度,比预计要慢一些。
自秦汉以来,军中以斩首数量记功,但这些年来军法渐渐严谨,又并非简单地按照数量计算。
比如说,先登破敌的将士或许来不及斩首,但其功勋不能不计;追杀败兵的时候斩首再多,也不能与攻坚鏖战相比。
偏偏这两日交州水军所到之处,曹军多次望风而降,抵抗很是微弱。罗阿惮宁好几次登岸作战,忙活了数场,还特别仔细地自家心算了斩首数量,结果累计下来只得个小功。
这样可不好。怕不得误了我的亲事?
罗阿惮宁一度为此恼怒,缠着黄小石争辩。他素来服膺黄小石,将这年轻曲长当作自家师长看,然而这回他的姿态过于蛮横了。黄小石当场申明军纪,令人把罗阿惮宁拖到船头,当众打了五下军棍。
好在这次打的是曹军真正的精锐,据说是魏王曹操的直属大将所部,无论战斗意志还是战斗力都远超同侪。所以贺松将军才会排布人手,先以北面甲士吸引守军的注意力,再让黄小石所部从南面潜水奇袭。
罗阿惮宁与诸多同伴纵身跃起的时候,还在对自己说,希望这次能打一场硬仗。结果他人刚一落地,脚底踩上某处泥泞,猛然间仰天滑倒。
他大骂着,打算挺腰起身,还没发力,又便听到一声急促号令,接着箭矢破空之声和叫骂声乱响。在他左右,与他同为第一批登城的十数名勇士一下子倒地,他自己大腿一疼,有支箭矢划过腿部的皮肉,又擦过铁甲,“铛”地被弹飞了。
原来此处的曹军有营垒为依凭,虽经暴雨,武器装备损坏并不多。此时持刀矛的锐士正在北面鏖战,有个守城的校尉便在营垒中部的一个土台上聚集弓弩手,试图压制交州军的龟甲阵。
这时候黄小石所部从南面跃入,那校尉立即喝令弯弓准备的弓弩手们调转方向,一阵乱箭放过去。
因为射得急躁,就连尚在壁垒上的曹军士卒也倒下两个。
黄小石所部凫水而来,大部分人光着膀子,没有遮蔽。箭雨立时造成了巨大伤亡,越过壁垒的交州军将士伤得轻的尚能忍着,重伤者不免惨呼呻吟,而后继的士卒们只道自家中了埋伏,一时也胆寒不敢再向前。
罗阿惮宁看到了十丈开外的土台。土台上的曹军弓弩手大概有三十余人,他们射过一轮箭矢以后,大部分转向北面去了,只有少量依旧盯着营垒南面。还有两人持着弓箭过来,像是要检视战果。
这处壁垒两侧,也有曹军士卒迅速靠拢过来。
罗阿惮宁一动也不敢动。他身边的同伴们死了几个,还有几个被射得刺猬也似。罗阿惮宁的好友,遇蛇部落的勇士罗柯面朝下躺着,一动不动,大概也活不了。方才罗阿惮宁若不是一脚踏上泥泞,只怕也是一样的下场。
险死还生的刺激,再怎样的勇士都难以承受。罗阿惮宁一边庆幸,一边犹豫该怎么办。
这时候,他身后的壁垒下方传来黄小石的厉喝:“受命先登,焉有退避之理?所有人随我上!谁敢逡巡不前,立即斩首!妻子家人,尽数莫为奴婢!”
曲长也已经到了!曲长准备登城了!
要是让曲长看到我这副胆怯样子,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罗阿惮宁的心脏猛跳起来,大量的鲜血被鼓动着,往四肢百骸奋勇奔流。
他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猛地跳了起来。
起身的同时,他挥动手臂将缳首刀投出,稍顿一顿,左手抓住了腰间的手斧,继而投出。
他这投掷武器的本领,乃是自幼在交州深山密林里捕猎练成的,举凡飞禽走兽无不应手而落,早就已经熟极而流,根本不需要瞄准。
两名走近的曹军弓箭手一人胸口中刀,一人额头中斧,当场毙命。
罗阿惮宁也不停顿。他猛冲向前,推着一名弓箭手的尸体往土台方向急奔,如同发怒的猛兽般跃了上去。
曹军的弓弩手们大半不对着南面,只有五六人注意到了罗阿惮宁的逼近,忙碌间射了几箭,不是射了个空,就是被那具举着的尸体接住了。
待到罗阿惮宁跃上土台,众人眼看这条大汉光头纹面,脸色靛青,耳带金环,相貌丑陋,还浑身浴血如鬼怪一般……当下无不惨叫慌神,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半步。
只有两人当即拔刀厮杀。
罗阿惮宁身子稍稍一错,便感到肋下刺痛。他顾不得查看自己伤势,箭步逼近,挥动从那弓箭手尸体上抽出的短刀狂砍。只一刀就从面前曹兵的脖颈处横过。
大股血液顿时飞溅,那曹兵的头颅原只剩下脖颈后方几根筋连着,这下脑袋先被自己的鲜血冲着往后仰,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
此时另一名敌人挥刀杀到。看他的装扮,应是个军官,身手也很敏捷,罗阿惮宁实在躲闪不及。就在将死的关头,又一人挥刀从肩膀落下,将这曹军军官整个胳臂砍断。那曹军军官一声惨叫,立刻在地上打滚。
罗阿惮宁欣喜转头,却见来的是罗柯。
这小子适才面朝地下,是装死来着!
罗阿惮宁骂了两句,与罗柯并肩作战,又杀数人。
这军官应该是土台上弓箭手们的首领。他这一倒仿佛是个信号,敌兵们瞬间动摇。而黄小石只慢了罗阿惮宁一步,领着大群的部下蜂拥而来。
台子坡的守军,都是曹休本部的精锐,久经沙场的老卒。这样的老卒在寻常的逆境中,足能够以一敌五,成为大军最坚韧的骨干,但到了真正的绝境,这样的老卒也有个问题,便是他们自然能清楚判断局面,军官再怎么鼓舞也蒙蔽不了。
“败了!败了!”转眼间,曹军士卒发出哀鸣。
营垒四面尚在作战的曹军将士们,手里握紧了刀枪作戒备姿态,口中却纷纷嚷道:“我们降了!降了!”
低处的台子坡营垒一旦解决,贺松立即指挥船队向北,打算乘胜攻打北面高处的擂鼓台营地。
然而船队尚未启航,忽听得擂鼓台方向无数人齐声大喊,朝向山脊处的营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有许多人从营垒里出来,顺着山脊的坡度连滚带爬,边跑边把武器丢弃得到处都是。
“将军,擂鼓台的守军垮了!”王佐大喜道。
“莫非是计?”贺松半信半疑地看看。
擂鼓台的地形比台子坡要高一些,水面战船根本无法运兵围攻,交州军想要上去,非得通过陡峭山脊。而且就算打破了寨门,里面还有顺着山势的狭长通道,正面搏杀的空间十分有限。
贺松已经做好了强攻猛打的准备,谁知他们竟然自家垮了?
带着犹豫,他整整凝视了半晌,都没传出号令。直到攻入台子坡营垒的将士从山脊过去,见了徘徊在山脊上的曹军,再回来禀报:
“将军,曹军真的垮了!他们眼看着台子坡被打破,人人恐慌。方才他们自家暴动,已经把守垒主将、禆将军许敞杀死,头都割下来了!他们现在就想要投降!”
说着,那禀报的将士奉上一个血淋淋的布袋。打开扫一眼,里头正是曹军将领横眉怒目的头颅。
贺松面容如铁,挥手道:“行了,让他们等着,我自有主张!”
待到将士退下,贺松愉悦地叹了口气,对王佐道:“月初的时候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我们赢得如此容易?”
第九百九十七章 疑虑
雷远站在船头,环视周遭。
贺松已经报说,拿下了跑马岭,杀敌数百,俘敌千余。
这几日里,各处战事不断,分散各地的曹军一一被歼灭,捷报一份份地传来。雷远又特意多派人手,乘坐快船,向部下们大肆宣扬以提振士气。交州诸将和军卒连日里振奋不已,由此也渴望求战。
许多人都知道,跑马岭是鹿门诸峰中南北向联络的重要通道,拿下此处之后,己方的刀锋就真正比划到了曹军的咽喉。
跑马岭后方的那座较大岛屿,便是霸王山了。所有人都知道,曹休的本部就在那里!曹休本人就在那里!
从今天早晨开始,寇封、吴班、雷铜、丁奉等将皆派了部下来求战。毕竟扫荡外围的战功,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拿下曹操麾下的中领军相提并论!
雷远对此并不答复。
战事太过顺利了,数日来简直毫无挫折反复,己军横冲直撞,砍瓜切菜,宛若虎入羊群。可这却让雷远觉得有些不正常,他只传令,让分散的各部开始集中,但却下不了攻打霸王山的决心。
此时在他四周,一批批的军船前后调度,疏密变幻不定。船头一面面军旗飒飒,愈发显得风急云重。风势本不甚凉,奈何水面潮气无孔不入,风过处不免令人透骨生寒。
雷远在船上数日了,一身戎服半干不湿,故而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格外难受。他的右臂旧伤处一向都畏惧湿寒气候,从昨夜开始,整条伤处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皮肤底下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某种液体,好像要从鼓鼓囊囊的皮肤表面生绽出来。
近几年来,伤势很少如这样复发,但雷远早就习惯了这种折磨,他也不想回到憋闷的船舱里去。
他想了想,便解下腰间长剑,连鞘杵于船头,再勉强抬起右臂,搁在剑柄上。这个姿势,似乎能让往手臂汇聚的血液不那么多,肿胀感消褪一点,只是灼痛反而愈来愈强。
有一队军船从某处战场折返,将士们散坐在许多小舟上,鱼贯从雷远所在的军船前方经过。
他们看到雷远支着长剑站立,只觉得那姿态从容自信,充满着胜券在握的意态,于是隔着老远纷纷挥手示意。
一艘船身下场的走舸上,还有几人在船头大跳着,把缴获的某面曹军军旗拉开展示给雷远看。
他们跳跃得太有节奏了,以至于所在的船只上下起伏,几乎就要倾覆。好在洪峰过后,这几日也无后继的大雨,水面很平静。船只大晃了几下,荡漾起一圈圈明显的波纹以后,被水手控制住了。
雷远不禁大声笑骂,让这些过于快落的将士们冷静点。
船上水手也连连呼喝,那名士卒的同伴们赶紧将控制住,不让他乱动。
“我方的将士绝大多数都会水,就算翻船,也不至于出大事。而且现在水势退得很快,此地水下不过四五尺便是厚厚淤泥了。”马忠在一旁道。
雷远点了点头,垂首去看水面。
终究上游来水有其极限,不会无休无止的倾泻。大水弥浸溃溢了广阔区域以后,这几日上游来水速度明显放缓。原本黄浊的洪水随之渐渐沉淀,雷远往水面下看,隐约能看到水底的淤泥和横七竖八的断木、乱石。
这时候,那艘走舸产生的波浪到达了雷远所在的快船,使船只微微起伏。雷远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也如船只起伏一般,他有一切皆在掌控的愉悦和作战大胜的高亢,但也始终深怀着不知会否再有变化的担忧。
曹操毕竟是用兵的老手,威震天下数十年,威名赫赫。虽然荆襄这一战打到眼前,他真真假假的手段都已被看破,可雷远难免担心,还会有什么突发的变数。
雷远知道,自己倚仗的,只是对这场洪水先知先觉。洪水既然来了,自己的预测也就到此为止。棋局还在继续,但接下去曹操的招数,已经不在雷远的预料之内。
但雷远非常确信,曹操不会把希望仅仅寄托在这场洪水。
此时此刻,曹操挟持着皇帝身处南阳,号称将行践祚禅让之举。那么,一场胜利对曹操来说太重要了,他对这场大战一定还有其它的把握,有更多的手段可以用出来。
曹操留给对手的时间不会很多,毕竟他就在南阳,主力尚在。雷远强烈的感觉到,就在这几日里,曹操一定会有后继的策略。
于是,雷远只能紧紧抓住大水满溢的这段时间,竭力发挥己军的优势。
他分兵数路,每日攻打多达十余处高地,围攻数以万计的曹军,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几乎把曹休的余部扫清。此时他麾下的水军前锋,甚至已经越过了淯水,越过了樊城的东面门户邓塞,几次到达樊城的城墙之下!
“水势退去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更快。”雷远道:“跑马岭周围这一片,昨日还是茫茫水泽,现在已经看到港汊纵横。”
马忠把一根悬挂石头的长绳竖直坠入水里,再慢慢提起。早有小吏上来,拿了铜尺测量。
“确实很快。今日凌晨,此地水深还有足足五尺,现在又便少了三寸”马忠皱眉道:“明日里水位再降,许多地方的隘口就要露出水面了,水道会遭到分割,我方军船的移动将会受到明显的限制……稍有不慎,可能被困在薮泽中。而且,将士们其实也都疲惫不堪了。”
“德信的意思是?”
“将军,我以为,咱们不妨见好就收。霸王山也好,其它的曹军营地也好,先放一放,暂将他们的头颅留在脖颈上也无妨。我方退后集中兵力,稍稍重整再行鏖战,可保完全。”
说到这里,马忠作了个收拳的姿势。
见雷远不答,他又道:“曹军这一次损失巨大。初步估算,彼辈只在鹿门山方向,已折去将近两万人,其中属于邺城诸军的精锐约有半数。无论战局往后怎么发展,曹操在南阳的主力绝不敢转往关中。最起码,我们起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雷远犹豫不决。
他已经犹豫了一整个上午。
说实话,仗打到现在,这样的战果,能让所有人大喜过望。放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何况关羽在襄阳周边也不闲着,曹军的损失可能还要再翻一番。
那就是四万人的直接损失!
荆襄一带的兵力几乎被一扫而空,襄阳、樊城两地,空虚得犹如纸糊!
也就是曹操坐拥八州,地广民稠、底气雄厚,换了其它任何一家,这样的损失已经要让整个政权动摇了。
此时水势既然渐渐消退,交州水军自由移动的窗口期即将过去,而曹军的后继应对,大概也到了作出的时候。此时诚如兵法所言,知可攻而攻,不可攻而止。
考虑到曹操大军就在咫尺之遥的南阳,己方稍稍收缩,先看一看敌人的动向,再作后继打算,确实是比较稳健的主意。
雷远对此,并非不认可。
不用马忠提醒,他自己就一直在翻来覆去的疑虑。
但是,他又有个没法拿出来与人讨论的私下想法:
随着各处战况的汇集,雷远在欣喜的同时,不免想到,在自己了解的另一段历史上,关羽以小半的荆州的力量,连续击破曹氏大军,威震华夏,好似还一度迫得曹操有迁都之议。当下的胜利固然辉煌,距离另一段历史的记载,显然还有相当的距离。
难道说,我雷续之得未卜先知之助,又以经营十年的力量投入荆襄,结果反使得战况的发展不如原本的历史?
这可未免有点令人失望。
雷远摇了摇头。世异势移,哪能这样推算,但若抓紧眼前的机会,或许可以再攻破几处分散的营垒,让曹军的失血更多些?
第九百九十八章 高涨
这么想着,雷远摇了摇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马忠也知道这是两难的决策,他躬身应是,便不催促。
雷远顿了顿,又道:“这会儿水势既然平缓,就遣人尽快去见关君侯,问问关君侯的意思……此事关系不小,德信,你亲自去一次!”
马忠立即听明白了。
他躬身道:“我这就动身。”
交州军在汉水左岸交战至今,已经两个月了。自上而下的将士、幕僚们,都盯着眼前的战局,反复计算己方的损失和杀敌数量。
然而交州军此行,真正的任务不在杀敌,而在掩护荆州军对襄阳的进攻,牵制樊城曹军的力量,阻断南阳、新野曹军对襄阳的支援!
若交州军撤军重整,对自身来说,固然是妥善的应对。但若由此使曹军从容整备樊城防务,重新恢复对襄阳的支持……那前期的厮杀都成了白忙,而荆州军所承受的压力,也一下子变得沉重。
但若交州军继续猛进、猛攻,或许能乘着水势未退,在樊城做出一笔新文章来。可若荆州军没有强攻襄阳的意思,交州军就可能在一道弧形的战线上同时面对新野、樊城和襄阳三地的威胁。
荆州、交州两军共同北上作战,任何一家的进退,都关系到另一家的利害,双方需要互为策应,彼此协同。便如此刻,雷远和马忠两人讨论,其实讨论不出什么名堂来。
马忠当即带着若干扈从,登上船队后方的小舟,放缆而行。
因为水势消退的缘故,一路上都能撑篙,舟行甚速。行十数里就到汉水水面,由于汉水两岸的江堤都被冲垮,直到扁舟行于汉水中央,见到鹿门滩和蔡州上残留的林地露出水面,马忠才反应过来已在渡水。
这时候便有荆州的水军军船飞速赶到,知道来的前将军长史马忠,不敢怠慢,当即领着马忠换乘快船,直往洄湖去。
路上,马忠询问襄阳周边的战事进展,陪同的水军军校也不隐瞒,当即一一到来。
原来当日关羽和雷远二人各自准备,迎接洪水到来。雷远所部采取的办法是连夜撤往后方预先确定的山地,而荆州军则用足了自家的水军战船。
荆州军的将校和军吏,许多都出身与襄樊一带,他们非常熟悉襄阳周围的地势、水势,深知岘山以南并无适合避水的高地。故而他们大军驻扎于洄湖四周,落在曹军斥候眼里,这明白着是身在必死的低洼地,全都要遭洪水吞没。
事实上,正因为荆州军围绕洄湖驻扎,一旦发现暴雨超乎想象,所有人当日便急速登船,顺着水流一口气退到了赤山营地。
到了赤山,上游来的洪水威力便大大下降了。而且赤山以南有号称“三海八柜”的诸多洼地,再到荆城、竟陵一带,本来就是云梦泽里淤积出的土地,周边足以蓄积洪水。
襄阳樊城周边水势再怎么浩淼如汪洋,到了赤山以后,便不难应付。
当然,这样的做法,不是没有代价的。那一日的暴雨何等厉害,荆州军在夜中登船,经验再丰富也难免混乱,只登船前后,便有数十名将士失足落水溺死。
后来船队继续在深夜中编组、起程,在经过洄湖和汉水的水口处时,因为难辨方向,接连搁浅了好几艘珍贵的大舰。继而到航行时,曾出现两支船队交汇撞击,数十艘军船被撞沉、撞坏的情形,又导致了相当数量的将士伤亡。
待到抵达赤山的时候,荆州水军的首领詹晏、陈凤两人几乎面如土色。而次日洪峰过境以后,关羽又不辞劳苦,立即就领军逆流北上。
一日夜里,一进一退,这对将士们体力和精力的压榨,都极其厉害。
水军将士们要顶着湍急水势行船,其中的艰险辛苦也是一言难尽。
路上船队好几次被迫靠泊,乃至遭水浪冲散。关羽不是好脾气的人,几次揪了詹晏、陈凤来,威胁要砍他二人的脑袋。
终究关羽仗着自家在军中威望赫赫,硬生生做到了。只是荆州水军船队的损失比退兵时更大,水军将士们累倒了一片,病者、伤者不计其数。
之所以要这么做,关羽自然有他的道理。
驻扎在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自家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故而交州军在汉水左岸的反攻并不特别急,雷远前后给了己方将士一晚休整,也不介意给了曹休所部一两日收拢残兵的时间。
而襄阳周边的山岭连绵,足以屯驻重兵。曹军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周边诸峰,屯在城外平地的,是少数。所以大水漫灌对他们造成的损失,甚是有限。士卒们胆魄动摇,主要缘于洪水突然来到的心理震撼。
关羽领兵快速折返,便正好藉着曹军心神不定的关头,大举强攻。
当交州军渐渐覆压鹿门山周边,兵逼樊城的时候,关羽大刀阔斧地横扫襄阳外围,势若摧枯拉朽。三天之内,他们就一口气夺取了岘山、万山、襄山等一系列险要之处,先后歼敌近两万,缴获了囤积在各地的大批物资。
而荆州军的战斗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随着襄阳外围守军纷纷溃败,荆州军乘胜追击,对襄阳城形成了包围。从前日起,他们已经动用军船,好几次越过水面抵近城墙,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由于整个襄阳战场的制高点,全都落入荆州军的掌控。各部登山俯瞰,襄阳城宛如一堆泡在水里的破房子,守军的部属一览无余,再没有半点机密可言。他们几次进攻虽然没有得手,却也使守军疲于奔命。城中将士的士气,也肉眼可见地持续低落。
当马忠乘坐轻舟渡过汉水的时候,关羽正在一座山头研究曹军的布置。
马忠沿着山间坡道向上一路走,一路探看左右。只见将士们的士气俱都高涨,一个个都挺胸鞠肚,走路带风。
大家都是老行伍了,刀尖上打滚许多年,什么样的仗没见过?原本做好了苦战拼杀的准备,要拿自家的性命去搏前程,然而一场大水下来,曹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家的脚,自家把自家逼到了绝路,那可太妙了!
这样的好事,将士们别说没有经历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对己方主将的崇敬和佩服由此到达顶点。哪怕在营里休息的时候,也抑制不住激动情绪。
马忠便在这欢腾场景中迈步向前,一直快到山顶处,才见数十名扈从甲士雁翅般排开,人人沉静无声。
山顶的平地上摆着一座沙盘。关平亲自带着几名部下,将各处汇总过来的图形,一点点地落实到沙盘上,有时候插一面小旗,有时候涂抹一些颜色。
关羽手抚须髯,凝视着渐渐成型的沙盘,偶尔沉声询问几句。有些关平答得上,有些答不上,他便立即派人再去各部细问。
见马忠近前施礼,关羽稍一颔首,便算应过。
他开门见山问道:“续之有什么谋划?”
马忠恭声道:“我家将军所谋划的,无非进和退。然则,究竟是进是退,进退的决心又下到什么程度,要看君侯您的打算。”
关羽沉吟半晌,忽然道:“水退得有点快。”
第九百九十九章 决心
“是。”马忠应道。
他对此自是谙熟于胸,顿了顿又道:“从昨日开始,每个时辰水退两寸。自鹿门山到樊城一带,露出水面的高地渐渐多了。交州军船尚能自如调动时间,大约还有两天。”
“此前数日,战事可还顺利?”
“前后歼灭据守高地的曹军二十余股,万人左右;迫降的数量倍之,我军的前部,已经威胁樊城、邓塞。只是……”马忠看了看关羽的神色,继续道:“正如君侯所说,水势退得很快。汉水北面虽多洼地,可三四日之后,船只难以行动,军队的调动也会成问题。”
交州军所对的敌人,是曹休所率本部,以及本来就在樊城、邓塞直到鹿门山一线的驻军,兵力十分雄厚,雷远能以少胜多,靠的便是军队训练有素,又能迅速调度。在大水漫浸时,交州军将有限的兵力接连投入多处战斗,将有限的力量用到极处,故而能够抢占绝对的优势。然而一旦水退,交州军的兵力弱势便显露无遗了。
马忠这么说,是在委婉表达他自己的意见。他依然觉得,随着水势消退,己方应当尽快抽身,没必要将战事一直延续下去。
马忠身为左将军长史,有资格代表交州军发出持重的意见。他既然来此,也代表了雷远虽然把决定权交给关羽,但本意略偏向持重一点。
毕竟战事发生在荆襄,是在关羽的眼皮底下;关羽如果要继续大打,那就得拿出大打的理由,让雷远确信他的掩护会有意义。
关羽负手雄立,不看马忠。过了半晌,他沉声道:“续之答应往汉水北岸一行的时候,不曾计较这些。这会儿方取大胜,决心反倒动摇了?”
马忠不禁一滞。
他俯首而立,既不反对,也不表示赞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君侯,此一时,彼一时也。”
关羽嘿了一声。
关羽和马忠对答的时候,关平看似忙着将手上的几面小旗往沙盘上一一摆放,其实注意力全在对答上头。这时候见两人谈的尴尬,他轻咳一声,插话道:“德信,你是说,汉水左岸沿线的水军舟师自如活动,大约还能维持两天,对么?”
“正是两日。雷将军觉得,曹军即将展开的猛烈反攻,恐怕也就在这两日前后。我军绝不惧战,只不过……”马忠重复了自己适才所说的话:“我军究竟是进是退,进退的决心又下到什么程度,要看君侯您的打算。”
道理是这道理,但关羽刚矜惯了,终于还是带着几分蔑视地看了马忠一眼。
“父亲……”关平继续插话。
关羽不理他,举手向马忠示意:“看到襄阳了么?”
“看到了。”
“我听说,足下是益州巴西郡人,应当没有见过襄阳城。但此地的重要性,你明白么?”
“闻名已久。”马忠颔首道:“此番随军北来,更觉此地跨连荆豫,控扼南北,若能进据此地,足以遮蔽秦、晋,扫荡宛、雒,不愧为天下重地。”
“襄阳就在眼前,就泡在我们眼前的水里!我们已经尽占四周要地,将绞索套在了乐进和满宠的脖子上!我们都看到了这阖城的军人、百姓,已经心慌意乱,人心动摇!”关羽探出手掌,从沙盘上襄阳城的位置抚过,将好几面代表曹军的旗帜攥在手心里。
“马长史,你去告诉续之,就说,无论水势如何,请他大张军威,在汉水左岸活动三日,继续牵制樊城、新野和南阳等地的曹军。三日之内,我必拿下襄阳!而三日之后,我必渡汉水,与他并辔驰于新野城下!”
“三日?”关平在一旁吃惊地问道。
关羽关羽张开手掌。七八面小旗的细木杆被他握得断折,悉悉索索碎了一地:“三日!”
关羽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马忠肃然行礼,言简意赅地道:“必不负君侯所托。”
眼看着马忠告退离去,关平快步赶过去陪同,一直将马忠送到山脚才折返。
回到山头上,只见关羽依旧在凝视沙盘。
关平走近几步,将落在地上的散碎小旗拾起,低声道:“父亲,咱们……”
“续之的担心,我深以为然。而且我与他的预料,也是一样。”
“哦?父亲说的是?”
关羽背着双手,绕到沙盘的另一侧。因为那一片是交州军负责的战局,因而对曹军布置并不标识,但地形记录的很清楚。
“汉水以北有大片的洼地,数日后一旦水退,泥泞齐膝,军马难以跋涉。交州军这几日多么进退从容,数日后便多么艰难。他们控制的范围愈来愈广,于是不得不分兵坐守高地,失去在战场调动的能力。而曹公……以我对曹公的了解,他必驱使民伕、羸兵负土铺路,甚至蹈藉人体,强行驱兵南下;而动用的兵力,将会极其庞大。”
关羽站到沙盘以外,大概代表新野、宛城的位置,探手比划:“我观续之用兵,喜好料敌计险,居生击死。这样的消耗战,是曹公所乐见,却是续之万万不愿接受的……交州军也承受不起!所以,我只要他给我三天,三天就够了!”
关羽挥了挥手:“你去擂鼓聚将吧。探察了半日,也差不多了。半个时辰后,我要各部水陆齐出,全力攻城!”
很快,中军帐外战鼓敲响。沉闷而有力的鼓声宛如一阵阵惊雷,在荆州军的大营上空滚滚而过,在襄阳城的上空盘旋。
襄阳城中的军民们都听到了这鼓声。
这鼓声像是可怕的预兆,代表着最惨烈的厮杀即将发生。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将士,听着隆隆鼓声,看着飘扬在城外高地的关羽军旗,也觉得心惊胆战。
许多人过去多年间,参与过不止一次的荆州野战,他们亲眼目睹了敌人愈来愈强盛,装备愈来愈精良。他们亲身经历了己方的战线偶尔几次向南,绝大部分时间里,却又一次次被坚定不移地被逼退。
此时关羽已经到了襄阳城外。
那可是关羽!
将士们从鼓声中,听到了强烈的杀气和决心。那代表着关羽的荆州军,即将全力攻城了!
襄阳城内,将士们为了应付洪水,早就已经精疲力竭。就在将士们成排倚靠的城墙内壁,多日未退的洪水荡漾着,推动着被水淹死的死者尸体,撞击着城墙。有成群的苍蝇在水面上飞舞,发出令人厌恶的嗡嗡声。空气中充斥着腐臭的气味。
满宠手里持着一根长矛,站在城墙上头,听着鼓声隆隆回荡。随即他又听到,自东到西的各处高地上,都有悠扬的角声回应,一面面将旗随之立起。
昨日荆州军趁着水势,乘船和木筏发起了四五次进攻。因为己方调度皆被敌人看在眼里,每次进攻都能直冲着城防的薄弱处,满宠竭力应付,将士们也往复奔走支援,好不容易才将敌军击退,将士们全都疲不能兴。
好在今日水势又降下去一点,木筏上的敌人已经没法直接登城,远处水面上的荆州军还需调动军船,总还能让大家喘息一会儿。
可是,水势将退,荆州军的优势转瞬即逝。所以,他们一定会竭力抓住时机。这一次攻势,必定比前几次要猛烈得多。
满宠握了握手里的长矛。他是文人出身,其实并不会使矛,也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的扈从们泰半战死于昨日,这次恐怕免不了要身当锋镝,厮杀一场了。
正给自己打气,身后的城墙台阶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满宠猛回头,看到了形容憔悴的乐进。这位宿将从去年就重兵缠身,已经足足半年没有起床了。这时候勉力登城,简直就像一个披着甲胄的稻草人一般,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得左摇右摆。
“伯宁,你应该去樊城。襄阳有我就够了。”乐进的嗓音干涩之极,就像是两片树皮在摩擦。
第一千章 舟筏
关羽缓步走下高地。
密集的军船聚拢在前方,无数将士携带着长梯、大盾等物,络绎登船。
其中较大的一艘,是关羽的座船。
襄阳城周边的水深已经降到四尺余,所以这艘坐船也只是寻常的走舸而已。再大一些的军船,贴近城池就有搁浅的危险,何况很多大船都在前几日的进退调度中损坏了。
关羽跃上船头,转身唤道:“周仓!”
正在远处调度兵力的周仓疾步赶来,站到水边:“末将在。”
关羽看了看周仓,再环顾将要各自登船折返的诸将,从腰间解下自己惯用的那柄缳首刀。
这个动作,让诸将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了过来。
这把缳首刀比通常的标准制式要长出半尺,重了一倍有余。刀身上没有任何佩饰,刀鞘上的漆也都剥落了,浸润着黑色的血迹。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层层叠叠,显然磨损过许多次,又重新捆扎过许多次。
关羽沉声道:“荆州十载经营,十载苦战,目标就是襄阳!我军中无数荆襄之地的将士们日思夜想的,也是回到襄阳!现在襄阳就在我们面前,这便是决战之时!此刻我军精锐尽在此处,而敌人已至穷途。拿下襄阳,乃是理所应当;若不能,便是我们的羞耻!”
说到这里,关羽将缳首刀递给周仓:“交州军正在北面,为我们阻遏曹军的后继兵力,我们的任务,就只是襄阳!周仓,你持我佩刀巡视各部,若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无论是士卒还是军官,乃至将校,一刀便杀了!”
众将无不凛然,皆大声应道:“君侯放心,我等全力攻战,必破襄阳!”
荆州军此番也是精锐尽出。校尉以下都不必提,只偏裨将军以上,有名声的将领,便足足有数十人在此。此时数十人的嗓音或浑厚、或高亢、或嘶哑,却无不杀气升腾,仿佛要将天空的云层冲破一般。
关羽眼神如电,再看各处舟船上的将士们。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从上千人,上万人的口中同时喊出:“全力攻战,必破襄阳!”
“开船吧。”关羽挥了挥手。
两名鼓手在船头,浑身冒着热汗击鼓,分布在数十艘大船上的大鼓纷纷应和。震耳欲聋的鼓声中,数也数不清的舟船,纷纷启航,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罩向襄阳城。
数万人规模的攻城战,攻打的又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坚城、大城,威势何等惊人。就连身在汉水对面、正在巡视跑马岭的雷远,也听到了动向。
雷远立定脚跟,远远观望了片刻。
他能看到数十里外的襄阳城,城上的人影往来奔走,像是狂乱的蚁群。整座城池处于波光粼粼的大水之中,夕阳的映照下,有密集的船只从四面八方逼近,船只的剪影被拖得很长,仿佛将水面染成了深色。
雷远觉得,从襄阳方向好像有热风传来,那风里带着血腥气,带着炽烈的杀气,时不时还会带来隐约的喊杀声。那喊杀声起初如波浪也似,这里一阵,那里一阵,渐渐地汇成了一股,轰然永不停歇。
雷远起步往高处去,想看得更清楚些。但山脊的地面依然湿滑,他手臂摆动时又一阵剧痛,连带着身形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
李贞慌忙向前扶着雷远。
“关将军开始攻城了。”雷远道。
“是啊,荆州军的气势,甚是雄壮啊。”李贞赞叹道。
“只可惜,大船甚少。将士们不能直接登城,还得在城墙下头恶战……可惜!”袁龙在一旁叹气。
袁龙这么一说,雷远便想起自己去支援江东作战时,见到江东攻取皖城的情形。
当时春水方升,正与此刻的襄阳周边差相仿佛,而江东水军动用了上百艘高大的楼船,直接逼到城墙。楼船上的战楼高处,有弓弩手居高临下以箭雨扫过墙头,而楼船的甲板与城墙平齐,江东将士自战船跃入城中,如履平地。
雷远不禁问道:“荆州水军不是有许多大船么?为何不用?”
袁龙是荆州水军出身,虽然这几日忙着在汉水左岸作战,但这上头的消息依然灵通。他答道:“将军,荆州军这几日里全靠水军船队运载进退,此前船只冒雨夜航,沿途顶风迎浪,损失很是惨重。很多大船都在洄湖和赤山两地搁浅了,还有些在汉水中相撞沉没。我听说,荆州水军此刻能用的斗舰不过十数,艨艟大概只有二三十艘,此刻大多都在赤山营地修理。至于小船……”
袁龙指了指襄阳方向:“关将军应当是把能用的尽数投入了。”
这些年雷远颇曾留心水军,知道军船的损耗乃是常事,每一年都要不断地新建船只,补充船队数量。只是,船队损失如此巨大,哪怕以整个荆州的力量,恐怕也不是短时间能够恢复的。
甘愿付出如此代价,关羽对此战的决心之坚定可见一斑。雷远让马忠渡汉水询问,倒像是多此一举。
雷远转而又想到,要避过这场洪水,终究不免付出代价。荆州水军的损失惨重,交州水军又何尝不是呢?与明显正规许多的荆州水军相比,交州水军的组成复杂,有战船,有民船,甚至还有渔船,许多都是临时征调来的,从未涉足战场。
这些船只规格不同,新旧不一,水手的操舟之术也有高下。过去数日里船队运载各部往来攻袭,忙碌疲惫到了极致,难免出现各种各样事前无法预料的问题。
雷远就在今日里,已听各部报来说,发生了不下十次船只相撞或者搁浅损坏的事情,只不过袁龙这厮好面子,憋着不在雷远面前提起而已。交州军船的人力、物力已用到了十足十,至多再维持两三天的高强度运行,就该力竭了。
雷远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
掩护荆州军的任务不能放弃,攻战还要继续。而荆州、交州两军分处汉水两岸,基本的水面力量不能不维持住。所以,大规模调用水军、四出攻袭之举,可以暂歇。从明日起,己军该当主动收缩,集中兵力到霸王山周边,全力先擒曹休。
正想到这里,山道下方忽然一阵纷乱,许多人哇哇叫嚷,状似惊骇。
侍从在山道下的,都是雷远直属的扈从,归属李贞的指挥。见他们如此惊扰,李贞觉得丢了面子,当即大怒喝道:“吵什么?”
数名扈从簇拥着一人奔来。
众人认得,那人乃是贺松的扈从。
贺松所部今日在鹿门山北面,往淯水上游方向攻打,如何会狼狈至此?
但见他血透重铠,身带多处伤势,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用眼神示意,让人怀中取出文书。
那文书上已沾血迹,打开后,上面潦草写道:“曹军新野之众顺水而下,声势浩大。舟筏首尾相继,不计其数。”
“这……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难以置信。
第一千零一章 逆境
曹军此番全力以向荆襄,兵力的布置极具纵深。虽然前几日被洪水冲刷,遭受惨重损失,但余力尚在,再战之能尚存。这一点,众人倒是有心理准备。
然而文书上说什么,舟筏首尾相继,不计其数?
这几年里,随着关羽的荆州水军愈来愈强势,活动范围已经由原来的大江延伸到整个汉水下游,若非浮桥、浮城相连,襄阳和樊城的联系随时会被荆州水军截断。
在这样的局面下,曹军哪来的水军?哪有舟船可用?
就算他们在淯水上游拼凑出一些船只,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能力装运兵力,往下游作战?
当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惊诧之色。
雷远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凝重。
他先让一名扈从去叫医官来,随即在贺松所遣信使身前蹲下,取了水袋出来,让信使喝几口水:“曹军具体的情况如何?”
那信使喝了水,低声道:“我军今晨乘船往北,攻打简坡。坡上曹军数量不过四五百,而且都是疲兵,只用了一刻就拿下坡地。可正当我们在坡地上休整的时候,简坡北面与淯水相连的几处水域,忽然出现大规模的曹军船队。”
“究竟多大规模?”有军校急问道。
信使喘了一阵,继续道:“船队以小船在前,还有数量极多的木筏,只前部就至少数百,也有可能更多,装载的将士更是数以万计,将旗不下数十面……”
说到这里,信使脸色愈来愈差,话音也越来越低:“曹军的兵马太多了!船也太多了!我们被围住了!贺将军让我带人杀出报讯,一路上死了好些弟兄。将军,咱们有麻烦了!”
这时候医官从后头小跑赶到。
雷远按着信使的肩膀,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了,你且休息。”
医官和助手们带着简易的担架来,将信使抬走。
雷远起身,皱眉深思。
贺松所部这几日连续鏖战,又分遣人手押送俘虏南下,兵力已经减少到两千出头。
雷远今日让他攻打的简坡,是一处位于蔡阳县以北的曹军营地。因为蔡阳城中此时驻军的战斗力尚不明朗,所以雷远令贺松攻占简坡,以此来威慑蔡阳城。若蔡阳驻军慌乱生隙,则可乘机掩杀攻取,若没有机会,贺松也不必在简坡久留,明日就可退回鹿门山区。
谁能想到,他这一军往北,结果正撞上了曹军南下的大股兵力?谁能想到,曹军竟然折腾出了一支水军来?谁又能想到,曹操所留下的后手,并非某种计略手段,而是早有准备的、最猛烈的大军反击?
如果曹军果然以如此大的规模南下,贺松绝不是对手。他们现在,一定面临着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
曹军主力乘坐舟筏汹涌而来,将旗有数十面之多,显然猛将劲兵尽出。他们的目的又岂止于一个贺松?
就在贺松所部以南,从蔡阳到邓塞、到鹿门山周边的广阔区域中,雷远的交州军各部包括寇封、吴兰、雷铜、任晖、丁奉诸将,此时正散在方圆百里范围,分兵清扫各处零星曹军。
他们的队伍甚是散乱,而兵力也大都如贺松一般,因为要运送俘虏和伤员南下,明显削弱了。
交州军渡过汉水北上时,合计三万五千人。雷远估计,到这时候身在前敌的,大约还有两万七千,还至少分在七个不同的位置。
考虑到交州水军的运力已经被用到极限,而水势终究未退,就算雷远现在派人十万火急地调他们集合,那也得到明天才能陆续行动。
曹军一到,谁能抵敌?那不仅是敌众我寡,还是敌专我分的大劣势!之后的情形会如何发展,简直不堪想象!
这算什么,曹丞相水淹七军么?
雷远猛惊出一声冷汗。
过去数年来,曹操在与汉中王的对抗中并不能占据上风,但他始终是当代实力最强的雄主,也是公认的兵法大家。雷远仗着自家前世的记忆,固然让曹军吃了大亏,但谁又规定了,曹操会对荆襄的气候懵懂无知?
一时吃过亏以后,他还是有办法的!
毕竟曹操亲在南阳,他对荆襄战局的重视和准备程度,远远超过雷远记忆中的那一世情形!
雷远呆了半晌,只觉得西面大水上反射出的阳光刺眼,逼得他下意识地伸手遮脸。直到手掌覆盖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把一直剧痛不已的右手高举起来了。于是,脸上的温热和手臂上的剧烈灼痛一起产生。
雷远猛地咬牙,忍住一阵痛呼,过了会儿,快跳出腔子来的心脏,才缓缓落回了原位。
战场上的胜败转化总是来得这么突然,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全局成败。
曹操错估了这场大水的威力,导致他自家的兵力遭受惨重损失;雷远提前预判了大水,赢得了荆州、交州两军数日里的所向披靡,遂将分散的曹军一一歼灭。
而到了这时,雷远和关羽似乎都没有预料到曹操对水势的准备,所以,又轮到曹军占据上风了!
雷远竭力稳住心神,却听好几名将校纷纷道:“得派人去接应老贺!得把他救出来!”
而袁龙在一旁道:“却是怪了……曹军哪可能有这么多船只?就算木筏居多,用来制造木筏的原木、绳索、铁钉、再有配套的桨橹之类,还有水手……哪里是一时筹措得出的?”
四周一阵安静。
然后李贞试探地问道:“此前听说,曹军以刘晔、裴潜二人负责,在南阳附近大集人众,营造禅位所需的建筑。有没有可能,他们打着兴造建筑的旗号,其实却提前收集木料……”
他这话尚未说完,好几名将校以手拍额,发出啪地一声:“娘的!这曹操,实在阴险!”
而袁龙叹了口气:“换作平日,曹军的小舟、木筏都是玩笑,我绝不惧他。可是现在……”
放在往日里,曹军这种急就章的船队,根本不会被放在交州水军眼里。毕竟交州水军当中,专用的战船足有百艘以上,驱散小舟、木筏,易如反掌。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想到:
交州军的船队也正分散着!交州军的水军将士也疲劳了!
而在洪水渐退的情况下,专用的战船已经无法自如行驶于广阔的浅水区,袁龙能拿来作战的,也只是小船!
也就是说,交州水军的优势,在这一刻竟然是不存在的!
顿时好几人气急大骂。
马岱轻咳一声,让众人再度安静。
他迈步出列,镇定地道:“将军,须得立即遣人去救援贺松,另外,我军各部也得火速集结备战。”
雷远把右手从面庞上慢慢挪下来。
见到李贞的脸色忽然一变,他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他与马岱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面色如常地来回走了几步。
雷远并不打算向将士们分析眼前的局势,现在不适合。
从大顺境到大逆境,变得实在快了些,说透了,难免动摇军心。不过,雷远的人生中,接触到的逆境太多了,这一次也不值得畏惧,无非要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罢了。
所以在将士们的视线中,他丝毫都没见一点紧张。
他道:“我记得,丁奉所部在北面,接近简坡一带?让他去支援,尽量接近贺松退回来,不必强求阻敌。”
立即有书佐在旁书写军令,用印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