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二章 汲水
天气连续晴好了三日。六月上旬的时候,鹿门山周边的道路地面稍稍干燥,可以调用大军。于是曹休立即发动重兵,往排山方向聚集的交州军发起进攻。
三天前,雷远在排山只有数百将士。曹休误以为交州军主力提前抵达的缘故,甚至不敢发起小规模的滋扰。趁此良机,后继交州将士不断赶到,三天之内,便在排山上下设下了六处营寨,驻军九千余人。
排山位于鹿门山区最东南角,扼住了鹿门山曹军的咽喉要隘。故而曹军也没什么奇谋妙计可用,惟有一波又一波地猛攻猛打。
负责抵在排山最北,靠近香炉山曹军营地的一处垭口,短时间内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曹军以甲士为先导,仿佛潮水般地进退厮杀不休。从昨日早晨到今日午后,连续发动了六次进攻,六次都被驻守此处垭口的王平击退了。
王平连续指挥作战,自家也觉得有些疲惫。他往周围看看,间不远处的土岗上新立起了眺望用的棚架,棚架的茅草顶子也已初具规模。
他便走到棚架下头,脱下头盔,对副手李禾道:“我睡一会儿,你们仔细盯着。”
李禾还没答应,王平便已经鼾声如雷地睡死过去。
王平是賨人出身,又目不识丁,什么兵册战策是一概没有看过。但他性格严整,记忆力极佳。日常使人诵读典籍给他听,听过一遍,就能备知其大义,论说不失其指。
他随雷远征战多年,虽然不曾建过什么奇功,却胜在稳健扎实。雷远让他固守垭口,他便竭尽全力固守垭口,别的什么也不多想。哪怕曹军的攻势再猛,哪怕好几次防线摇摇欲坠,最终却都维持住了,并不曾失守。
李禾见王平睡下了,便唤亲兵取了毡毯替王平盖上,自己转去督促垭口的守御工程进度。
王平领着部下两千余人,在排山以北的过风垭当道设寨。过去两天里,将士们一方面抵御曹军,一方面竭力挖掘壕沟、堆砌土石垣垒。到这时候,壕沟和土石垣垒都已经初具规模,另外还砍伐山间老竹,做了数千枚尖锐竹签,布设在攻打垭口的必经之路上。
这时候李禾站在道路正中向北看,便见许多竹签都被踩进了软烂的地面里,还有些七歪八倒地沾着血。数名被交州军弓弩重伤的将士,正躺在竹签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呻吟着,似乎离死不远。
再往北看,见不到曹军的踪迹了。过风垭北面是一片无名岭地,曹军每次受挫,必退入岭地之后再作整顿,下一次攻势,约莫要过半个时辰。
李禾转回身,对亲兵道:“让将士们按照本曲曲长安排,先下来半数,抓紧时间歇息进食,一刻之后,换另外半数。”
亲兵们连忙去传令。
李禾字仲苗,是吴郡由拳人,家族中几代人担任吴郡的兵曹、贼曹吏员。孙策渡江时,他为躲避战乱进山,被迫从了山越宗部。后来贺齐征伐山越,李禾遂降伏于江东,随贺齐历战有功,一刀一枪杀出了营司马的职务。
后来贺齐随同吴侯攻打荆州,却在江陵以北遭关羽阵斩。李禾第二次被俘,不久后归属到交州军的治下,与诸多同伴一起迁往苍梧。
那几年里,雷远所部扩充非常之快。在雷远看来,在江陵被俘虏的吴军都是老卒,基层军官更是珍贵的财富,这些人若随意当作苦力消耗了,极其不值。故而交州军府在吸引、收编江东武人方面颇下了一番工夫。
李禾便在此时投入交州军中,凭着自家家传的兵法和、尚气任侠的性格得到同伴的拥护,一步步被提升上去,去年起担任了王平的行军司马,常替王平处置日常军务。
正在抓紧劳作的将士们听到李禾的命令,便每个曲退下来半数。
他们围拢成一个个圈子,拿出腰间皮囊里的干粮进食。只是雨后山间水塘多遭泥水污染,没法直接饮用,派到垭口两侧高处取泉水的同伴又迟迟不回,于是将士们只能梗着脖子,艰难吞咽,有人咽着咽着,噎住了,同伴慌忙用力拍打后背;也有人被干燥的炒面呛到了气管,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种难堪局面下,将士们难免抱怨。先有这么一人两人,接着好几个圈子里,不同统属的士卒都嚷:“为什么汲水的还不回来?去了太久了,莫非睡在了路上?兄弟们的嗓子眼冒烟啦!”
李禾按着腰刀,在吃饭的将士们中间走动,有时候鼓励鼓励将士们,有时候当场提拔某个士卒代替战死的什长或伍长。这时连着好几个曲都有将士抱怨,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行军司马的主要职责之一,便是负责日常衣食住行。喝不到水,这也是李禾的责任。
李禾立即召来几名曲长,劈头问道:“水呢?”
一名曲长干笑道:“适才恶战,取来的水袋立刻就被分开喝尽。李司马放心,我已连续派了两批人上山,很快就会回来。”
另一名曲长道:“往东面取水已经回来了,西面坡地去的人还没来,我已派人催了!”
还有一名曲长也道:“是是,东面的两拨人都回来了,西面的慢了!”
李禾点了点头,正待挥手让曲长们散去,脑海中忽有灵光一闪,当即厉声喝问:“你们几个曲,都派了人取水……往西面山林去的,都没回来?”
曲长们都是有经验的军官,此前分头作战,并未注意这小事;听得李禾厉喝,都反应了过来。先前答话的曲长更不迟疑,反手拿起背负的长弓,向西面山上放了一支鸣镝。
过风垭东西两侧深山密林,很难通行,但王平此前仍往两地各安排了二十人,让他们攀援树木,登高远眺。按照军法,这支鸣镝发出,代表有紧急情况发生,高处了望的将士必须立刻以鸣镝回应,延误者立斩。
然则,没有回应。
李禾大叫道:“西面山上有敌!列阵戒备!”
话音未落,西面山上数百箭矢飞来。
箭矢横扫过将士们围拢用餐的平地,顿时激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为了吃东西方便,将士们很多都除下了头盔和铠甲,箭矢一到,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们的肢体,让他们痛苦地嘶吼着,满地翻滚。
李禾身为行军司马,日常很注重自家的威严,时时甲胄俱全。于是虽然挨了好几箭,却都没能射透他的甲叶。
他大声咒骂着,喝令将士们聚拢到持盾的同伴身边,立即列队备战。忙乱间他又抽空看了看王平正酣睡的那处棚架,却正见到棚架的茅草顶子被许多箭矢打得千疮百孔,然后轰地一声塌了下来。
茅草乱飞遮蔽眼目,也不知王平是死是活。
第九百七十三章 填平
眼见此景,李禾心中大痛。
过去数日里,因为后继兵力跟进的速度受限,王平始终带着较少的兵力,承担极沉重的作战任务,将士们鏖战两日,尚能轮番休息,稍稍恢复,而王平整整两日没有阖眼,无论精力、体力都用到了极限。
总算等到曹军攻势稍歇,他把指挥权交给副手才半刻,就出了这样的事?这是疏忽了?还是运气太差?
李禾抢过一杆长枪,高举在手连连挥动,口中大吼道:“来两百个人,随我攻上山去,杀散曹军!东面山上断不容有失,也去两百个人!”
俗语道,将为兵之胆。大军鏖战,哪有一帆风顺的,越是逆境,越是要靠将校来鼓舞士气,扭转局面。将士们慌乱间看到李禾如此胆勇,顿时镇定,绝大部分人按照李禾的命令行动;少数将士适才跑的乱了,一时找不到武器,便随手拿着短刀、木棍跟上队列。
李禾举枪的时候,身上又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打穿了肋部的甲叶,刺进体内寸许。李禾痛得脸都白了,却不声张,领着聚拢过来的将士往西面坡上狂奔。
奔到棚架边上,正撞见茅草被人用力拨开,王平嘴里呸呸连声吐着木屑草籽,灰头土脸出来。
“王校尉没事!王校尉还活着!”将士们无不大喜。
“你去土垣那边!”王平冲着李禾大喊。
“什么?”
“曹军必然乘机攻向正面,你去土垣方向,先带人顶住!”
“山上呢?”
王平双手撑着框架,将身体拔出来。因为脚下被坍塌竹木绊住了,一个趔趄,他顺势向前一扑,单手按地,奋力跃起。有根断裂的细竹竿刺进了他的小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他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拔下。
前两日作战,他身上受了数创,都只经过简单包扎,此时鲜血又浸透出来。
但王平却好似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山坡上草木摇曳的情形,沉声道:“曹军射来的箭矢,全都是轻箭,我料那些人是从各部专门调集的精锐斥候,所以才能一击得手……”
说话间,“飕飕”的响声,从王平的面庞边缘掠过,这是曹军士卒射出的箭矢,他们似乎在迫近了。
“虚张声势!”王平嘿嘿冷笑。
他抽刀横在面前,稍弯下腰,沉声道:“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曹军甲士还来不及登山!我带两百本部赶去,一刻之内就能将之击破……你先稳住正面!”
王平的部下里,有很多是历年来投奔他的賨人,颇擅山地作战,能身披甲胄,于林木溪岩间纵跃如飞。李禾心知,王平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把握。
当下他便往土垣方向奔去。
棚架倒塌的时候,竹竿断裂崩飞,王平的两名亲兵都被竹竿的尖端扎到,一死一伤。王平从死者身上抽出备用的箭矢、刀枪,向两百名部下一挥手。
两百名立即分散成了广阔的横队,各自择路,急速登山。
进入林地没多久,枝叶就将光线阻断了很多。地面泥泞湿滑,将士们只能攀着树木,小心地往上走。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上方高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嘶吼咆哮声。
应该是先前派去登高远眺的将士并未全部战死,还有人在与敌纠缠。
“快!”王平略加快些脚步。
话音未落,就看见高处有好几团灰色的人影,顺着湿滑坡地飞快降落下来,动作敏捷得像在插翅飞行一样,不像是人,倒像是某种巨大的猴子。当他们距离靠近些,手中的刀斧反射出的光芒愈来愈明显。
“小心上面!”好几名将士一起呼喊。
靠近坡地的一名士卒扭头看见了飞扑下来的人和他们手中的利刃,但来不及抵挡。刀斧从高处直劈下来,劈开了他肩膀的骨骼,从胸腔血管丰富处直落而下,噼噼啪啪地斩碎了胸骨,将内脏迸飞到体外。
这士卒的身躯一瞬间几乎看不到了,只有巨量的鲜血划着各种各样的弧线肆意喷涌,打在密集的林间枝叶上,像是雨点落下。
这名士卒是王平的本族后辈,素来擅长格斗,当年曾遂王平投入徐晃麾下,在巴西郡的山间要隘与句扶、马忠所部对峙的。但两军交战,他说死就死了,一身的好本事根本没得发挥。
王平骂了一句,心里并不慌乱。在这士卒碎裂的身体倒地时,他已经搭箭勾弦,对准挥刀劈砍的敌人一箭射去。
双方的距离很近,而那敌人又没穿甲胄,箭矢当胸贯入,将他沉重的身体带得往后连退两步,顿时毙命。
下个瞬间,刀光剑影闪耀不断,紧随在王平身边的一批刀斧手,首先与曹军的轻兵接触。
这些轻兵果然如王平所料,是从大军中抽调出的精锐,说不定还有些南郡蛮夷在内。他们个个身手高明,能在奔跑中开弓射箭,也能白刃格斗厮杀。王平率部抵挡,正吃力的时候,两翼包抄的弩手齐至。
交州军的弓弩之利远胜于曹军,上百名弓弩手隐在林间,箭矢密集纷飞。
冲锋最前的曹军士卒本有举高临下的优势,这时候却被湿滑地面坑害了。他们向下冲锋的过程中,没法止步也没法改换方向。他们竭力还射,却没法在奔跑或倒地滑行的时候射中目标,只听得林间箭矢破空的厉啸和惨叫之声不绝,大部分惨叫都来自于曹军。
与此同时,李禾冲到了正面土垣,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见垭口正面一整片,全都是黑压压的敌兵,无数人狂呼怒号,摩肩接踵地狂奔过来,一时间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
守军所设的竹签阵很快就被踏平了,然后他们又迅速越过壕沟……某几处壕沟被曹军用木板和土袋填平;还有几处壕沟根本就是被不断跌入其中的曹军将士躯体填平的。
不待李禾吩咐,守军将士疯狂地射箭,然而箭矢射在人潮中,似乎打灭了几处小小浪花,又似乎没有。
这等规模的攻势,便是王平全师在此,也难抵挡。何况王平和好几百的部下,还被牵制在两侧山岗高处了?
没过多久,进攻的曹军开始和土垣高处的交州军厮杀,酷烈的血腥之气随即扑面而来,令人胆寒。
“将军,交州军抵敌不住的。弟兄们斩将立功的机会到了!”曹军校尉严庄轻松地道。
他注意到,交州军当道建起的土垣西侧,有一段两三丈的缺口。应该是雨后土石松软,垒砌后渐渐坍塌的结果。曹军便将此地作为主要的突破口,猛冲过去。
虽然缺口两侧守军箭如雨下,但曹军噼噼啪啪地踏着己方将士的尸体和鲜血,不断迫近缺口,很快就逼近到了双方枪矛互相戳刺的距离。
“第二队,第三队和第四队一齐上。军法队也向前五十步,但有怯战者立斩。”曹泰喝令。
曹泰是曹仁的长子,武略虽不如其父,却也是曹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去年起,他升任武牙将军,为中领军曹休部下。此番曹休出兵猛攻排山,曹泰自告奋勇,担任先锋。
听得曹泰下令,严庄连忙挥手,身后数面皮鼓隆隆大响,催促将士向前。
这种毫不顾忌死伤的打法,纯以蛮力发动,偏偏很是有效。只不过,除非诸夏侯曹氏的亲族重将,其他人不舍得如此,一般也不愿担这个责任。
第九百七十四章 定夺
须臾间,两军的战斗便进入了白热化。
曹军要夺回鹿门山周边的要地,就要突破排山这个咽喉之地,而想要兵抵排山,先得冲过过风垭。而交州军要拿下鹿门山,威胁襄阳、樊城的腰膂之侧,首先便要稳固控制排山,将曹军阻绝在过风垭以北。
而过风垭的战事胜负,又取决于对土垣西段这个小缺口的争夺。
两军将士就在这块两三丈宽阔的狭小区域恶斗。金属与金属碰撞粉碎;肢体与肢体在地面进退,在空中飞舞;无数脚步践踏着地面,将鲜血踏进泥里,再把泥浆搅成血浆。
在整片战场上,人的喘息声、呐喊声、喝骂声、痛呼声、呻吟声混杂成不断升腾的漩涡。反倒是土垣的缺口处,将士们把所有的力气都压榨了出来,用于向对手展开最猛烈的砍杀,用力向前移动,把对手压倒。他们沉默着厮杀,沉默着死去,偶尔有一声短促的呼叫,随即被空中不断厉啸的箭矢破空声掩盖。
两军不约而同地都将最精锐的部下投入到这个缺口。大体来说,王平的部下装备更好些、战斗意志更强些。他们日常的生活水平更高,也就有更多时间来锤炼自己的武艺和体力。
这使他们能够在这死亡的漩涡中多坚持一会儿,能杀死更多的敌人来为自己陪葬。
而曹军始终处于攻势。毫不吝惜生命,便是曹军最大的优势。
曹军用数以百计的甲士督战,任何人迟疑不进,甲士立即将之斩杀,悬首示众。在这样的严苛军法下,曹军将士们杀气腾腾,宛如猛兽,嚎叫着迎向死亡。
就在两方将领的视线中,他们用枪矛、用刀剑,甚至飞身猛扑,用牙齿和拳脚撕咬捶打,用自己将死的身体来拖住交州军将士的队列。
随着时间推移,缺口内外的地面被尸体铺满,又堆积得越来越高,曹军将士们一点点地将阵线往土垣的内部压倒,甚至还有人使用铁锤等武器猛砸土垣,试图把缺口扩得更大。
缺口后方数十步,有人问李禾:“李司马,该怎么办?”
过风垭后方两里,马忠微微动容:“曹军竟凶恶至此!”
马忠文武双全,被雷远视为得力助手,但这几年来,他主要负责左将军府的日常事务,不直接参予军务。他在交州时,见交州军的装备、训练水平和士气都不断提升,攻伐周边蛮夷,无不应手摧破,难免对己方的信心十足。
然而这一次北上荆襄,先前夤夜突袭倒还罢了,头一次硬碰硬的恶斗,竟然艰难到这种程度!
马忠不由得转问扈从:“敌将举曹字军旗,可知是谁?”
扈从禀道:“是曹仁长子、武牙将军曹泰。”
“怪不得,怪不得。”马忠喟然叹气。
雷远正往高处走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他灰色戎服的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是听闻战事紧急,才翻山越岭至此,但他怎么说都是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宿将了,前线越是惨烈,他越是稳若泰山,丝毫不见焦急慌乱。
听得马忠叹气,雷远“嘿”了一声:“德信,你叹什么?”
马忠道:“这样的打法,分明是杀敌一万、自损一万甚至更多的笨办法。可曹氏政权以数十万户的士家保证兵员充足,以诸夏侯曹氏亲族将领拍板下决心,上来就硬生生和我们拼消耗,拼人命……实在难以应付!”
再看片刻,马忠实在按捺不住。他按着腰间佩剑上前几步,又退回来,欲言又止。
雷远麾下部属们,也有派系划分。以郭竟为首,包括贺松、丁奉这样的灊山旧人团体规模最大。而雷远从益州巴西郡简拔的马忠、王平、句扶、冯乐等人,也隐约自成一个小班底。
这个小班底当中,王平、句扶两人都是雷远本部的帐下校尉,统带数千精锐。此刻王平所部陷入苦战,马忠怎么也看不下去。
雷远或许不太在意部下的亲疏远近之分,但马忠身为长史,有责任替上司稍作权衡。
他犹豫片刻,终于劝道:“君侯,寇封将军的两千人就在后面待命,是不是……”
雷远徐徐道:“再等一等。王子均尚有数百人的预备队,我估计,他快要从西面山上下来了,他有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李禾挥动军旗示意,土垣缺口边的守卒猝然后退。
两方角力之际,一方稍退,另一方必定狂突猛进。瞬间曹军如潮水般猛冲入土垣以内,为了争夺早一步冲杀的机会,甚至有不少人在土垣前方拥挤成一团,彼此推搡。
而进入土垣内部的数百人喊杀冲锋,猛跑了一阵,却见眼前营垒空空荡荡,并无一个敌人。正犹疑间,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交州军的预备队忽然从侧面杀到。这一支预备队集结了大量强弓硬弩,将无数箭矢、弩矢密集如雨地倾泻出去。
第一批冲进土垣的曹军将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作战经验格外丰富的悍卒。他们中的刀盾手立即高举盾牌,没有盾牌的,则伏低身体,用护臂遮挡面门。
然而,当箭矢密集到了一定程度以后,盾牌甲胄之类很快就失去了意义。也许一名士卒能凭借盾牌、甲胄格挡四五箭甚至更多,可到了第十支、第十五支,总有那么一支有力的箭矢穿透防御,将他们射伤、射死。
少数用盾牌挡住了箭矢的幸运者,则发现同伴们被割草一样地扫倒,将他们的身形孤零零地凸显出来,于是更多的箭矢向他们集中。
王平不知何时从西面山上回来了,他脚步沉稳地站在一排弓箭手中间,将自家的校尉旗帜升起。当弓箭手们射到第五第六轮的时候,他们把长弓背回身后,弩手们也把强弩收起,所有人取出悬挂在腰间的缳首刀,开始加速奔跑。
站在他们对面,还能试图反抗的曹军,不过百余人罢了。
即便雷远站在两里左右距离,并不能看清曹军士卒的具体动作,但他们的队列松散如此,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须臾间,曹军尸横就地,王平带着部下发起反攻,很快就重新占据了缺口处。
曹军的攻势此时便延续不下去。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曹军不断把部队投入到土垣缺口处,前后至少动用了五支披甲率很高的精锐部队,超过上千人。这样的精锐战必先登,堪称是全军的骨干。而骨干如果尽数被摧折,对全军士气便形成可怕的打击。
曹泰只要有一丁点的用兵经验,就不会在这时候逼迫将士们继续作战了,恐怕他需要至少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来重遍部伍、鼓励将士……而两三个时辰以后,天就黑了,小股滋扰尚可,大战只能等到明天。
“可以了。”雷远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这个时间里,己方也好换防。他对李贞道:“去请伯昇将军来。”
李贞去了没多久,催马疾驰回来,身后跟着几名风尘仆仆的骑士。
他纵身下马,跨前几步道:“将军,回来路上碰见了任晖将军的信使,说有一桩急事、大事,须得十万火急,请主公定夺。”
任晖所部是偏师,行动的自由度很大。雷远还特意吩咐,可以多征询邓范的意见。
他们出了什么事?什么样的急事、大事,让任晖和邓范都不能决断?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他稳住心神,向那几名骑士招了招手。
第九百七十五章 履险
那几名骑士中,为首一人雷远认得的。
此人还不是寻常信使,乃是任晖麾下的一名都尉,叫作余方。余方的父亲在淮南时跟随雷远鏖战于擂鼓尖隘口,奋勇战死,雷远率部抵达乐乡后,追计功勋,赐下了数十亩的抚恤田给余氏。后来雷氏部曲扩充,余方应募从军,历战升为都尉。
以他的资历,到此时只是个都尉,算不得高。但这人有个好处,性格一丝不苟,让他做什么,必定竭尽全力一五一十做好。当年他在夷道城担任城门尉,就连雷远出门,也要完成查验符信的手续,从不疏忽。
要派个都尉专门传信,这事情更不是小事了。
余方早就下马,见雷远示意,快步上来拜见。
听余方说完邓范的计策,雷远沉吟不语。片刻后他问左右诸将:“曹军有个新动向,邓范出了个新主意,任晖拿不准……各位怎么看?”
寇封所部今日早晨才到排山。排山是座小山包,没有地方容纳他部下两千多人扎营,故而暂时驻在排山西北角的一处岗地,与过风垭相距三四里。这会儿他带了千余人赶到前方,余方禀报的时候,他也随行在侧。
寇封数年前退出了成都中枢的政治漩涡,转而来到交州,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纯粹的武人。他副军将军的身份,在交州军府可说是仅次于雷远,而且久随汉中王征战,在荆、益两州的名声也很大。
这会儿雷远发问,众人便先看寇封。
“曹操用兵诡诈,他能想出这种水攻之策,我一点也不惊讶。此前我一直有些疑惑,觉得曹操猥集大军,却坐守襄、樊、南阳,用兵似乎很不主动……怪不得,原来有这样的谋划。至于邓士则的应对之策……”
寇封皱着眉头道:“邓士则的将计就计之法,听起来似乎不错。只要他们能在拒柳堰那里伪装个十天半月,我军就能以最小的损失,给曹军带来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但是……”
寇封摇了摇头,他隐约觉得,这谋划真正执行起来,绝不死想象的那样容易,但他性格粗疏,一时说不出到底有哪处不妥。
马忠笑了笑,问道:“水淹我军的谋划,既然出于曹操,那么决口溃堤这样的关键举措,怎可能曹休遣一军使随意就定了?南阳、新野、襄阳等地,为此必定要做许多协调,不知有多少军使往来诸多堰堤,做各种确认和督促。我听余都尉的说法,邓士则连那韩高都没能瞒过,一次尚且不成,哪来的信心瞒过三次、五次甚至更多?曹军也是经制之师,不是土匪!”
余方道:“邓士则说,那韩高来时,我们昨日才攻破曹营,准备很是不足。不过,这种事情做过一次也就熟了,演得只会越来越真,断没有一次不如一次的道理。何况,曹军断然料不到我们竟然如此行事,他们愈料不到,我们的把握愈大。”
“话是不错。然而这么一来,我军主力就得冒着绝大的风险,在鹿门山周边与曹军纠缠恶斗。万一邓士则未能成事,而曹军又留着他们来反向迷惑我军,到时候我军数万之众,皆成水中游鱼,这可如何是好?”
余方道:“这情形,邓校尉也已经料到了。”
“哦?士则怎么说?”
“邓校尉说,就算我们行事不成,也绝不会反被曹军蒙蔽,至少也能提早示警。中军只消及时撤退,断不致有失。”
“哈哈,邓士则总是很有信心。”马忠摇了摇头:“可他的信心,却建立在以我军主力身临险地之上。他是要以我军主力为饵,以雷将军为饵,来反钓曹军!”
马忠向雷远微微躬身:“将军还记得么,当日攻伐南中蛮部的时候,邓范便好行险着,他的险着屡屡得手,那是因为蛮夷粗蠢无知,而内部又松散混乱。曹军岂是蛮夷可比?自家行险策击敌倒也罢了,把主将和数万同袍置于险地,我以为,这不是为人下属的妥当做法。”
雷远问道:“德信的意思是,姑且退兵为上?”
“水火无情,不得不谨慎。数万人的性命安危,不能不寄托于某一项冒险。”
雷远负手踱步,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他道:“然则,我军若退兵,后继的影响太大。德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将军是说,我军若退,曹军却未必决堤放水。曹操说不定安然于南阳登基践祚,我方统合两州之力发起声势巨大的进攻,竟受阻于传闻中的水攻,未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只怕诸多心向汉室之人,也要怀疑我们兴复汉室的决心和诚意。再者,荆襄、南阳曹军说不定大举转入关中。这一来,大王在凉陇一带必定承受沉重压力,更不要提进取关中了。”
“你说的没错。那么,怎么办?这后继的责任,谁来承担?”
马忠颓然叹气:“此举本是无可奈何,不能强求。但若有人以此苛责将军……”
马忠陷入深思,其余将领、僚属一时无人应声。
如果说此前众人想到的,只是退兵避水,雷远和马忠这么一问一答,所有人都想到,其影响远不止眼前的战术层面。
且不论曹操怎么想,站在汉中王的立场上,对荆襄的攻势既是对曹操意图篡位的政治回应,也是对汉中王谋划凉陇关中的军事策应。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层面,荆襄之战都有必须要打的理由。
如果雷远贸然退兵,立即就引起这两个层面的动荡。雷远怎么向关羽,怎么向汉中王交待?雷远这一退,关羽后继又如何行事?还有任何办法能对襄阳造成威胁,进而吸引曹军的么?
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复杂局面,不是武人能轻易想得清楚;而想的清楚人,简直不敢多想。
雷远不动声色地关注部属们,只见寇封愕然,句扶皱眉,李贞抓耳挠腮,马忠凝神苦思。
过了好一阵,土岗下方有脚步声轰鸣。那是寇封的部属们正在经过。上千将士红旗招展,队如长蛇,急速向前替换王平所部。
雷远向前几步,微笑着向走过身边的将士们颔首示意。队列中时常出现他的熟人,那就打个招呼,开几句玩笑。
雷远的根基始终在军队,无论是本身的部曲,还是像寇封所部这样受中枢调派协助的兵马,他都很熟悉,虽说做不到含血吮疮那一套,但基层将士无不觉得雷将军待人和气,不摆架子,是个可靠的主将。
待到将士们过完,马忠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按照邓范的计谋,打一场?”
雷远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战马。战马兴奋地嘶鸣两声,舔了舔雷远的面庞,以为即将奔赴前线。他放目四望,群山间数万人对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
“士则确实好行险策。不过,武人在疆场履险,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将这个险策用好吧。”
马忠默然片刻:“既如此,我们有三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第九百七十六章 局中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今年荆襄一带多雨,淯水上游各处堰塘必定水势极盛,曹军以水代兵的策略,影响恐怕不止汉水以北、鹿门山一带。须得立即遣人通报关将军,请他暗中多择高地,设下备用营地,并使荆州水军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雷远想了想:“让李贞带着余方,立即走一趟,当面禀报。”
“第二件事,任晖邓范在拒柳堰的伪装具体如何,我实不知,但只看眼下,他们就有个绝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
“韩高的去向。”
雷远悚然一惊:“没错!韩高是中领军下属兵曹掾史,不是寻常小吏,他这一去,从此音讯全无,军务办得如何也没有回报……这怎么可能?若我是曹休,必生疑虑。”
“邓士则说什么,十余日内曹军顾不上一个兵曹吏员,那完全是一厢情愿。将军,我们得弥补这个破绽。”
“怎么弥补?”
“立即遣人去取那韩高的随身衣物、符信等等。之后数日,我军主力抵达以后,定然与曹军在多处战场鏖战。我们找一具无头尸体装扮成韩高,择一适当的位置、适合的时间丢弃,这样,曹军自以为此人回程路上被我军截杀,当不生疑。”
“此议甚好。德信,你亲自去办。”
“是。”
“第三件事呢?”
说到这里,土岗下又有将士行军。这一回,来的是王平所部。
这一支兵力在过风垭坚持了两日,击退上万曹军的多次猛攻,终于可以退回休整。
雷远感觉得得出来,将士们的士气还不错,但是脚步声沉重,个个疲惫不堪。仔细看去,几乎每人都带着伤、戎服都沾了血,轻伤员们坚持步行,重伤员们被用简易的担架抬走,队列中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
眼光再扫视几趟,雷远便知道,王平所部减员约在三成,很多都伯、什长、伍长战死,继任者临时顶上,甲胄戎服还是原先的规格。另外,不少将士拿着捡拾来的曹军刀枪,还有人甲胄碎裂,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再看将士们的箭袋,几乎完全空了,可见武器、甲胄、箭矢的损耗也很厉害。
王平见到雷远,连忙上来行礼。
雷远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两眼,笑道:“辛苦了。这番你身当前敌,立了大功啊。如今我军后继兵力大至,子均所部可以稍稍休息了。”
王平有些惭愧地道:“几度差点失守,不敢当将军夸赞。”
雷远哈哈一笑,让他赶紧领着本部往排山去。
待到这一支兵迤逦撤走,雷远才微微叹了口气。
汉中王的领地固然广阔,百姓人丁的数量却不能与中原相比。哪怕过去两年在籍户口数暴增,但那主要归功于基层管控和对乡豪劣绅的打压。这种增长并不会长期持续,而荆益交江四州的户口合计,也不会超过中原兖豫青徐四州。
在这样的情形下,汉中王政权格外注重减兵省将的精兵策略,竭力提升将士的待遇、组织乃至训练水平、装备水平,以求在战场上以少胜多。雷远的交州军府也是这样做的。
此番荆交两州联兵北上,这种兵制的好处已经很明显了。曹刘两军数次接战,都是曹军吃亏,付出了数倍的兵力折损。
但这样的缺点也很明显。
近数年来,曹氏政权动辄在中原、河北安置数以十万计的士家、军户。虽然因为粮秣物资供应所限,通常集结在一个方向的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人,但等闲三五千或者更多的兵力损失,他们根本不在乎。放在曹军将领眼中,那无非是人命罢了,曹军的后备兵力补充简直无穷无尽。
而汉中王麾下的军队则不然。
每一名士兵都是精锐,于是每一名士兵都很珍贵。这些将士背后有着军府做出的巨大投入,有着长时间的训练和培养,一旦折损,很难立时补充。便如此刻,王平所部的兵力损失一定比对面曹军要少很多,但这一战下来究竟哪一方占了上风,哪一方得了便宜,又很难说清。
此前关平在赤山与曹彰对抗,虽胜而不敢追击,便是因为顾忌己方的折损,不愿意打消耗战。如今雷远也有了同样的感触。若想得远些,为什么汉中王所部逡巡于陇上,迟迟不敢再入关中?恐怕也有此项因素的影响。
再考虑到曹军以水代兵的意图,雷远几乎可以确定,接下去曹军会在鹿门山附近不断开辟战场,竭力纠缠,力求将交州军从排山上拖下来,拖进无数的垭口、洼地、湿地和沟壑间战斗。
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每一场仗都会打得于过风垭一般,双方纠缠死斗,各自付出惨重伤亡。交州军在场面上似乎赢了,但曹军根本不在乎损失。雷远甚至怀疑,以曹操的豪气,大水一到,只求杀敌;他大概也不在乎拿几万兵来为交州军陪葬。
既如此,雷远接着该怎么做?
按照此前的决定,雷远应动用交州军主力一路横扫,尽快击败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进而再度向西包抄。以此扩展战场范围,使交州军的兵威及于襄阳、樊城的东面到北面,进而威胁南阳、新野曹军对襄、樊的支持。
但若曹休的目的就只是纠缠,他们便无所谓胜败,也无所谓损失,这数万人就成了一卷咬不碎、扯不烂、扎不透的老牛皮,他们就只想把交州军裹住而已。
这样的战斗,便是彻头彻尾的消耗战,就算邓范的计谋成功了,能来个水淹曹军……在大水抵达前的这些段时间里,交州军将士们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少?
雷远这么想着,折返回高岗上,继续原来的话题:“德信,你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马忠应声道:“第三件事,便是要换个打法。”
雷远精神一振:“怎么讲?”
“当前的局势,曹军意图水淹我军,故而会不惜代价地在鹿门山周边掀起鏖战,吸引我们的力量至周边广阔的洼地。而我军既然理解了曹军的意图,并有将计就计的可能,便不该按照曹军的步骤,虚掷我方将士的性命。”
“道理是这般,但做起来很难。”雷远先颔首表示赞同,随即又摇了摇头:“头顶上那场大水,总得淹些什么。此前曹军想要吸引我军至洼地,而现在,我军也同样希望吸引曹军至洼地。除了分兵邀斗,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
马忠失笑:“将军,你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局面了。”
“怎么讲?”
“我们已然知道了曹军的图谋,也知道他们此举的目的,乃是诱使我军往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最后遭大水淹没。但曹军并不知道我们知道啊?”马忠笑道:“此前我军主力未至,本部聚集于排山高地,所以曹军猛攻垭口,想要通过猛烈攻势,希望我们增兵守御。然而,我们一旦主动往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曹军不就达到了?他们又何必继续猛攻?”
雷远想了想,有点清楚了。他问道:“然后呢?”
“我们大张旗鼓往鹿门山间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曹军必然以为我军入彀。他们为了防止我们撤兵,当会同样多遣兵马以作对峙,但又不会轻启鏖战。那么,两方就这么安然对峙,坐等水来,岂不妙哉?”
第九百七十七章 襄水
襄阳城南方,汉水以西,襄水以南,勾林滩。
荆州水军的船队在滩头和汉水中央的龙尾洲往返,运送着各种修建营地所需的木石。从虎头山向西,直到龙尾洲一线的河滩上,好几座庞大的军营已然初现雏形,沿着营垒排布的防御器具、负责各营防守的领军将旗,都已就绪。
近一个月前,交州军渡过汉水,拿下排山和鸡鸣山两处高地后,兵锋向北、向西扩张,一度攻陷蔡阳县,在鹿门山周边广阔地带与曹军激烈交战。交州军下属的骑兵并曾多次长驱前出,几次威胁邓塞乃至新野,迫使曹军往这两地连续增兵。
然而或许是因为兵力有限的缘故,交州军在占据主动的局面下逐渐按兵不动,只是不断派出小股精锐部队四出骚扰。其主力则集中在鹿门山边缘区域,并开始修建营垒,与曹军对峙。似乎其意图与汉水以西的荆州军主力呼应,以长期而缓慢的攻势拔除襄阳周边曹军据点。
与此同时,关羽所部的荆州军逼近了襄阳。
襄阳正南方水畔有洄湖,停水数千亩,长宽皆有数里,当年前将军主簿杨仪曾在洄湖中的岛屿读书渡夏。洄湖中有襄阳曹军所设的小型水寨一座,荆州军一战即将之破,关羽遂使荆州水军暂时进驻洄湖,又将步骑分为四部,分别驻扎在蔡洲、龙尾洲、勾林滩、罐子滩这几处沿江适合大军设营之所。
十余日前,荆州军赵累所部绕行万山,试图沿襄水切入,威胁岘山诸峰西侧,后遭驻在襄阳城中的曹将满宠击退;荆州军又攻打伏龙山、百丈山等高地,因为连日大雨,山间道路无法通行,故而皆未得手。
或许是前期几次攻势不利,迫使荆州、交州两军调整部署,一时间,襄樊周边的局势竟然平静下来。而驻在襄樊各地的曹军将领们,好像也不急着反攻,只是整日里操练士卒,增筑营垒。
头几日里,曹刘两军对峙,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大军本队虽然不动,两军的轻骑、斥候在数十里的纵深范围内互相追逐,彼此较量骑术和勇敢,尖锐的唿哨声和鸣镝声此起彼伏。敌对双方的斥候骑兵有时三五骑对三五骑,有时数十骑对数十骑。如果激烈到一定程度,则曹军铁骑大队齐发,而荆州军哨骑则缓缓退入己方弓弩覆盖范围,两家各自罢手。
到后来,由于一场接一场的大雨,使得道路愈来愈难行走,而两方的军事布置彼此都已没什么秘密可言,于是对峙就只是对峙了。
到近几日里,襄阳、中庐、宜城等地的百姓们看到战事暂时没有爆发,便陆陆续续地从城里出来,赶往城边的农田料理。这是千载以降深入血脉的习惯,哪怕天要塌、地要陷,人总得吃饭,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能疏忽了对天地的伺弄。
当然,平静的外表下,两军将士们并不疏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所有人都知道,某种形式的大战终将到来。
关羽和关平、赵累、杨仪等人站在襄水以南的高地上,眺望对面。
对面的河堤上没有人影,只有一些稀疏的岗哨,还有三五人一拨的骑士往来巡逻。
襄水源于襄阳城西南扁山,首尾不过十数里,但半途中汇集了檀溪等水量充沛的支流,又因为近来多雨的关系,愈到临近汉水处,水势愈是湍急,水面宽有十余丈,沿岸处浊浪起伏,将水草丛和连绵蒹葭冲刷得七歪八倒。
这个距离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如果对面河堤后方潜藏了弓弩手,关羽所在的位置正在箭矢所及。所以随行的周仓有些紧张,亲自带人持大盾左右扈从,随时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箭雨。
关羽倒是满不在乎。他将戎服的下摆掖在腰带里,拿着长长的竹竿点戳襄水河滩,试探水底泥土的松软程度,再综合考虑对岸的地形和敌方营垒布设情况,推算一个个适合渡河的地点。
因为关羽身躯庞大沉重,而河滩又难免湿滑,他每次探步到河滩边缘时,关平带着两名扈从抓住他的臂膀,担心他滑进襄水里。
其实诸将都明白,渡河本身并不难。襄阳、樊城的曹军船只少得可怜,随着洄湖和各处河滩一一易手,曹军已经不敢派他们南下送死。荆州军在水军战船的掩护下,渡河如履平地。
然则曹军的防御颇为巧妙,使得渡河以后的进展很难。便如适才众人所见,河堤上的曹军数量极少,只有用来示警的最低限度人手,而河堤后方,至少有四五处紧要地点,都隐约可见坚固堡垒。
这种堡垒的规模不大,但其位置颇为巧妙,恰好扼住了渡水后人马集结的几处平缓滩头。
曹军依托后方岘山高地,对荆州军的调动看得一清二楚。荆州水军舟船若有行动,曹军铁骑立即就可以往相应堡垒集结。荆州军登岸时,营垒中的曹军铁骑发起突击,必定会给队列未成的荆州军带来巨大损失。
关羽等荆州军的高级将校,连续几日在襄水南岸探察地形,都觉无计可施。
去年起,驻守襄阳的曹军大将乐进病重,据说近来已经卧床不起,所以荆襄一带的军务由骁骑将军曹彰负责,曹彰通常驻在新野、南阳,而襄樊两城的具体防务,都由奋威将军满宠负责。
满宠极有才智,虽然麾下兵力有限,也不参与曹军的攻势行动,但他据守城池沿线,处处防务壁垒森严,井然有序。在场众人都是宿将,一看便知不好对付。
“满宠这厮,真有几分本事。”赵累叹道:“襄阳城周山河阻带,层层防御,我们若强攻硬打,不付出上万人的折损,只怕见不到襄阳城墙。”
关平一笑:“好在我们并不用真的强攻硬打。”
关平身后的习珍悻悻地嘿了一声。
此前荆州、交州两军联兵北上,早就制定了一套迎敌策略。
按照最初的设想,雷远负责襄樊周边的侧翼作战,牵制曹军南阳援军。而关羽则表面上兵分两路,一路猛攻岘山与汉水之间的襄水防线,另一路则绕行岘山以西,万山以南的缺口,直接威胁襄阳。
这两路攻势,都受到岘山曹军的威胁。襄阳守军要抵挡这东西两路攻势,就必定调动岘山曹军下山挟击荆州军侧翼。岘山的山势狭窄险峻,山上曹军兵力调度不便,往复数次以后,必定会露出破绽。
此时荆州军便可出动熟悉襄阳地形的将领,调动近年来新组建的、擅长山地作战的蛮兵,突袭岘山。只消一举拿下这个控制东西两条通路的要隘,便可进抵襄阳城下。
熟悉襄阳地形的将领是习珍。
襄阳习氏是世居本地的豪族大姓,荆州军的将领当中,再没有谁比习珍更熟悉岘山周围环境的了,他就是闭着眼,也能在山上山下爬个不休。
而擅长山地作战的蛮兵,则是习珍所部的零陵郡兵一部。自从数年前习珍与沙摩柯协作生意,习氏与五溪蛮部的联络一直很密切,他麾下有两千五溪蛮兵精锐,都是赤足奔行山间,踏峰过涧如履平地的好手。
习珍还是头一次能在如此大战中承担重任,早就摩拳擦掌。却不曾想,旬月前雷远遣使来报,说发现了曹军以水代兵的奸计,意图将计就计,请关羽的荆州军各部相应配合。
这一来,习珍可就很有些失落了。
岘山还打不打?若不打了,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第九百七十八章 岘山
三年前江东背盟,突袭江陵,以潘濬为首的一批荆州人竟然背叛汉中王,与江东同谋,事败后这批人尽数遭到抓捕,军师将军诸葛亮亲至江陵,主持了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严酷镇压。
然而荆州士人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汉中王也绝不愿苛待士人以伤自身的仁厚声名。镇压了相当数量的荆州士人以后,汉中王又陆续提拔了许多人,给予忠诚部属额外的厚待。
比如潘濬的姨兄蒋琬,此前一度做到了汉中王国的尚书郎,然后因为顶着汉中王的禁酒令纵饮沉醉,被汉中王一度罢免。然而潘濬一出事,蒋琬反而因祸得福,很快就官复原职,更由尚书郎而至尚书。
又比如向宠成了牙门将军、马谡如愿以偿地成了二千石太守。举凡宜城马氏、向氏、襄阳习氏、庞氏、枝江霍氏等宗族,这几年都有族中出色人物陆续被找了理由出来,提升了官职。
习氏本为财雄势大的荆土豪族,在荆南零陵等郡经营多年,族中有良田万亩、徒附千数,又把持着荆州、交州等地相当份额的贸易收入。一旦政治上得势,实际掌握荆州宗族产业的习珍难免额外扩张宗族势力,比如私家部曲的规模就渐渐过了三千。
对此,关羽自然看在眼里。
放在数年前,性格高矜的关羽保不准会找个理由,狠狠收拾习氏的势力。但现在关羽并没这么做。
一者,荆州州府、军府在籍的力量扩充得更快,受到关羽影响的基层武人团体,在荆州各地扎根的规模更是日渐庞大。相对而言,习氏的数千部曲似乎就不那么碍眼。
再者,关羽渐渐上了年纪,精力不似当年,许多军府中的具体事务,逐步交给了长子关平处置。关平与马谡、习珍、霍峻、向宠这些荆襄大族子弟都是好友,后来还搭上了宗族势力倍于以上数家的庐江雷远。他并不似关羽那样,有抵触士人的情绪,更无意轻易打压士人,横生事端。
说到底,恶人不妨由中枢出面,自上而下名正言顺地来做;地方军府要征伐沙场,终究少不了这些地方豪族的支持。
此番荆州军攻打襄阳,关羽一份调令,便使习珍率部北上。而习珍看似个单纯的武人,其实身在豪族,又当了这么多年的都尉、太守,早就将一切想的清楚。他立即尽起零陵郡兵和习氏的部曲北上,还慷慨求战,竭力获得了攻打岘山的先锋之责。
对关羽来说,容忍地方宗族扩张部曲,就是要用在战时。而对习珍来说,他和他身后的宗族,那么多同根同源又盘根错节的人都看好汉中王政权,那么,蓄养数以千计的精锐,便正是为了沙场建功了。
汉中王一定不会止步于四州之地,更不会止步于汉中王的地位。想想光武帝中兴之后,造就了多少名垂史册的功臣爵士,造就了多少数百载冠冕不绝的高门?
当年文通公追随光武征战,后为侍中、襄阳侯,开辟了襄阳习氏一脉。如今汉中王三兴汉室在即,如习祯、习珍,乃至追随习珍为部曲督的习宏,也有他们的期待和梦想。他们对战功的渴望,与汉中王的元从们、与底层厮杀上来的武人们并无不同。
这一来,关平声称无需强攻猛打,习珍反倒失望。
对此,关羽依然看在眼里。
他沉声道:“就算续之那边打算将计就计,我们也得在襄阳城周拿下一处或多处高地营垒为凭依。否则大水来时,我方只有舟船,济得甚事?仗还得继续打,用心打,不能有半点松懈!”
关平悚然一惊,立即恭声称是。
关羽召习珍上前:“伯玉,你来说一说,若攻打岘山,如何着手?”
习珍连忙抖擞精神,伸手指画着道:“君侯,我们从襄口向北看,从右至左有四座主要的山峰,分别是岘首山、凤凰山、岘山和卧龙山。这四座山峰山势连绵,周围又有诸多小峰簇拥。这些日子我已打探清楚,曹军在四山上下分设营寨,八座营寨互为掩护,各有千余或数千人马据守,自上而下掐住了群山间主要的通道凤林关。”
“便是当年孙坚殒命之处,对么?”关羽眯了眯眼。
“正是。”习珍指点着道:“便在这个位置,君侯你看,此地东临汉水,西靠凤凰山,北起岘首山,长约四里有余,是一个窄长的走廊。襄阳曹军要支援襄口的各处营垒,必定要通过凤林关,而我军渡过襄水,再要往襄阳去,也必定要经过此地。”
“你准备从哪里着手?你的目标是哪里?”
“曹军在岘山的防御宛如常山之蛇,首尾呼应,以为几乎无懈可击,但我们却可以轻易调动他们,使他们主动削弱自身的防御。其关键着手之处,便在岘山以东的小峰鸡笼山。”
“细细讲来。”
“若君侯准我出兵,我率本部两千蛮兵,沿卧龙山下山势环抱之地潜行,至卧龙山和岘山之间的隐秘山坳中止步,继续潜伏。随即我弟习宏率五百人继进,只需半个时辰,便能到鸡笼山。拿下此地,大设鼓角旌旗,则东面的高阳池、北面的桃林馆唾手可得。这一来,习宏便堵住了凤林关口,使襄水以北的各处曹军营垒,与襄阳曹军失去了联系。”
关羽点了点头:“然后,我军主力就在在襄水以南集结,威慑襄水北面曹军。”
“君侯高明,正是如此。”习珍继续道:“襄水以北曹军既受威胁,又以为襄阳曹军难以支援,必定求救于卧龙山和岘山上的曹军。这时我部从容观看,哪处薄弱,我便攻打哪处,以有备攻无备,破之易如反掌。”
关羽再度颔首,又问道:“若襄阳曹军不动,固可如此;但如果岘山曹军不动,而襄阳曹军一意南下支援呢?”
“如果岘山曹军不动,而襄阳曹军一意南下,习宏深悉地形,足以在凤林关口扰之、疲之、阻之。此时君侯率部化虚为实,一举渡过襄水,聚在凤林关的曹军若不卷甲而走,就会在野战中遭君侯痛击,是自取其死也。到那时,我们或许乘势直抵襄阳城下,可就妙极了。”
关羽放声大笑。
第九百七十九章 推移
自从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以后,天下局势渐渐分明,不似乱世初起时无月不战的纷乱模样。雄主如曹刘,乃至一度有望鼎足地位的孙氏,都能权衡利弊,在较有利的时机展开攻战,并非一味穷兵黩武。
而一旦战事爆发,必定是数个强大政权倾尽全力,意图取得某项决定性的成果。由此,战争影响的范围及于百万黎民,动用的兵力数十万计,战争的焦点,更挪移于数州乃至半个天下的广阔区域。
便如建安二十四年,在曹刘之间的这场战争。
其始自年初时曹操亲往许都,威逼皇帝禅位;随即荆襄各地大军对峙;当曹氏在汉中、上庸等地出兵牵制的时候,汉中王政权则以翻覆手段夺取凉州。
或许是因为此举实在出乎曹氏的预料,其过于顺利的过程也同样出于汉中王的预料,短时间内,曹刘两方各有盘算,各有顾忌,反倒在战场上都无大规模的调动。这一来,从凉陇到荆襄,整整两个多月战线似无变动,仿佛两军只在对峙。
但这样的对峙局面下,实则各处战场激烈对抗从无停歇。
在凉陇一带,汉中王逐步整合凉州羌胡兵马,并逐渐向陇关、高平等地施加压力,与关中曹军爆发了多次数千铁骑纵横的恶战。
在上庸、新城等地,曹军不顾后勤上的巨大压力,在这个方向不断增兵,由于汉中要承担对凉陇的支持,并在多条山谷孔道与曹军进退纠缠,一时间兵力不足,这便迫使魏延等转攻为守,退回了西城。
而在襄阳周边,荆州军大将习珍领兵突袭鸡笼山,其副将习宏只用一日便拿下了桃林馆和高阳池等地,切断了襄水沿线曹军与襄阳曹军的联系。此时岘山曹军慌忙来援,习珍遂趁机夺取了凤凰山。
此时襄阳曹军南下猛攻鸡笼山,习宏所部蛮兵坚持两日后溃退,结果荆州军主力渡过襄水后,担任前部急进的荆州军遭曹军铁骑突击,校尉樊胄战死。关羽随即赶到,亲率主力与之会战,擒其大将乐綝,但未能突破凤林关,不得不回驻襄口,继续保持着平分秋色的局面。
襄阳城下战事激烈,在汉水以东的交州军反而略显沉寂。负责据守鹿门山的曹休似乎过于小心了,坐视着雷远带领交州军不断扩张控制区域。放在舆图上看,交州军便如一只巨大的章鱼,沿淯水向北、沿汉水向西,都伸出了长长的触手。
到处都在纠缠,到处都在对峙。
无论曹刘,将士折损的文告皆如雪片也似的飞往各处领地,后继的预备队一支接一支地开始动员,而数年来积蓄的粮秣物资,则流水般哗哗倾泻出去。
各处的战争似乎都很激烈,战局也越发错综复杂,相距千里的几个战场似乎彼此之间没有关联,但在最终决出胜负前,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才是魏王取胜的手段所在,也不知道哪一处才是汉中王真正的目标。
邓范深深地俯首,只用余光瞥着逐渐远去的数名曹军军使。
这一队人来自于新野,为首的一名文吏是魏王行军长史刘晔的下属。这几日雨水不停,道路又一次湿滑难行,这文吏来时满身泥泞,狼狈得不成样子。
大概是因为不堪忍受沿途的辛苦,他在邓范面前表现的极其暴躁。当他听说拒柳堰上驻军主将重病难以迎接的时候,当场就发怒责打了好几名士卒。
好在邓范是正经屯民出身,早就见惯了官员趾高气昂的姿态。他小心翼翼地前后奔走伺候,竭力安抚。而专门挑选出来相貌与曹军主将相似的士卒躺在黯淡营帐中装病,也没露破绽。
待到军使和随从们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邓范才直起腰身。
虽说应付曹军军使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古怪情况,让他紧张到快要虚脱。他的腿有些麻,浑身上下的衣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
天上雨水不停,拒柳堰下方的水位越来越高。贴着水面,有各种各样的虫豸低飞盘旋,像是一团时聚时散的雾气。邓范抹了抹额头的汗,用力甩手,汉水飞进虫团里,也不知是否击落了几只蚊虫。
他转身回营,营门处值守的甲士身着曹军服色,神色庄重的行礼。
还有两名甲士面颊高高肿起,脸上带着血,其中一人眼眶周围的皮肉都被鞭子打烂了。同伴们正拿着湿布为他擦拭,每擦一下,他便大叫一声。
刚才离去的,是最近一个月里,从新野来的第四批军使;另外,鹿门山方向也来过三批人手。
起初将士们都是发现曹军军使来到,再临时作装扮,后来发现曹军的军使往来实在频繁,好几次夤夜赶路经过拒柳堰,几乎看穿了己方的布置,坏了大事。
于是邓范挑选了三百多名精干伶俐的将士,常驻营地里。无论有没有曹军军使来此,他们整日皆作曹军装束,按曹军的兵法操练。这一来,应付起突发事件便从容一些,而每次应付过以后,邓范都会挑出格外聪明的将士,将他们摆在门面位置。
适才那文吏挥鞭责打喝骂的时候,这两名甲士便表现的很好,像极了畏惧曹军高官贵胄的底层士卒,与邓范的配合也逼真。
这会儿虽然形貌有些凄惨,但两人都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很为自己的表现骄傲。
邓范走到两人跟前,郑重地施礼,肃容道:“两位适才的表现非,非常好,果敢机敏,忠诚可嘉,我定会在功劳簿上记着两位的名字。”
两名甲士听到邓范这般夸赞,高兴得嘴都咧开了,连道:“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邓范又微笑着勉励其他将士们几句,这才往中军方向走。
一进中军帐,他满脸的笑容便猛地褪去。
任晖和姜离从帐后转出来:“怎样?那厮另外说了些什么?”
“据说,再过几天,将会有一支运输粮秣的车队经过。”
任晖皱眉:“那可就很难应付了!”
一整支车队,怎么说也得有上百车辆,上百人。上百人的眼睛四处探看,己方便多了上百倍的危险。何况辎重车队又得深入营地,不会像军使那样从辕门到中军帐走一遭便罢。再考虑到物资移交的重重手续……不提别的,只一个主将的画押署名,便根本没处模仿去。
“问题不在这里。”邓范摇了摇头:“问题是,就算应付了那支车队……曹军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决堤放水?我们总不见得一直等下去?”
从前日开始,邓范反复地问这两个问题,问了不下几十遍。
这一遍问过,他抬眼看看任晖和姜离。
姜离没法回答,只“嘿”了一声。
任晖沉吟不语。
此前邓范提议在此伪装成曹军的时候,任晖便估计,曹军确定下来实施决堤的时间点,至少也得到七月中下旬。而邓范则认为,旬月之内就能有结果,所以己方的行动并不特别困难。
现在,两个月过去了,到了八月头上,堰塘的水位肉眼可见地升高了数尺。水面已经逼近了军营,几乎就在辕门外波光粼粼。可曹军究竟什么时候行动,仍属未知。
究竟还要伪装多久?究竟还要等待多久?再等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为什么曹军不动?他们究竟作何想法?他们真打算在襄阳周边长期对峙了?这里头,一定有鬼!
邓范想了无数次,却没有任何答案。
他出的主意,他也要为此承担责任。眼看时间推移,邓范心里的焦躁不安简直就像是一团火,随时会把他们自己烧成灰烬。
第九百八十章 天威
邓范自己没注意,但任晖看得清楚。这两个月里,邓范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再怎么受到雷远的提拔,毕竟资历浅、年纪轻,只是区区一个校尉罢了。以校尉的身份,能参与荆襄战事的指挥,已经算是雷远的格外重视。结果他提出对荆、交两州大军军事计划的调整,还得到了主将的认同,这种精神压力,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了的。
曹刘两家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在襄樊一带纠缠进退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里,人力、物力、财力的损耗都是天文数字。
雨季中将士们难免多病,有些将士们因为长期在泥水里跋涉,脚上的皮肤都被沤烂了。这还是小事,将士们因病失去战斗力的,也渐渐多了起来。据说为了避免疾病流行,荆州军府全力调动民间的医者、药材,以至于荆州民间几乎无医可看、无药可用,犹自不敷支应。
当然,这个局面其实并不算坏。
姜离对此不太明白,任晖却很清楚。
毕竟当日里雷远曾经私下交待,此番大军北上攻伐荆襄,固然是针对曹氏篡逆之举的军事示威,而真正目的是要牵扯住曹军主力,不使他们大举增援关中,为汉中王稳固控制凉陇创造条件。眼下两个月过去了,两军对峙依旧,谁也不敢分心他顾,似乎很符合最初的预期。
所以他愿意按照邓范的计划,在拒柳堰营地一等就是两个月。
但邓范本人想得更多,也更复杂。
这两个月的对峙,缘于曹军在等待涨水,等待荆州军、交州军不断逼近,等待水淹敌军的良机出现。可以说,无论任晖、邓范这一支兵力在不在拒柳堰,曹军都会这样等待下去。这两个月的时间并不是邓范争取来的,而是曹军主动给予的。
曹军何以如此?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信心在荆襄取得胜利。凭借着以水代兵之策,他们认为可以首先稳固荆襄,再谈关中、凉陇。
邓范的作用,在于将计就计,挫败曹军的军事计划;他所期待的建功立业,是粉碎襄樊曹军的有生力量,甚至使得己方夺取襄阳、樊城!
可他等待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里,曹军什么特殊动作也没有。
两个月里,邓范真的就有模有样地应付着曹军的往来使者,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
有时候他深夜惊醒,都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要不是军使隔三岔五地勒令诸军仔细看顾提防,他甚至会猜测,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以水代兵这回事?是不是曹军另有取胜的手段?
任晖和姜离没法回答他。
邓范觉得中军帐里又闷又热,叫人透不过气。他转身走出中军帐,想要登上某座望楼去吹吹风。
任晖跟了出来,拍拍邓范的肩膀:“各处水位都很高了,曹军总有行动的时候。而我们也做了充分的准备,绝无瑕疵……且耐心等待吧。”
准备确实已经很充分了。
这些日子往来军使虽然带来很多麻烦,却也使任晖等人愈来愈了解曹军的安排,发现其果然如邓范所料。
特别关注各地堰堤情形的,是身在鹿门山的中领军曹休。显然决堤的时机也会由他来掌握,而从鹿门山往淯水上游各地去的军使,也确实首先要经过拒柳堰。无论曹休决定何时动手,拒柳堰上众人一定会最早得到消息,而他们只要截杀军使,夺取军使的符信在手,很容易就能向其余各处堰塘诸军传达假消息。
就在上个月,邓范甚至派了数名精细部下,试着走访几处堰塘。负责被派在这些地方的曹军,当然算不上精锐,他们又不接敌,更是愈来愈松散。邓范的部下们轻松来去,丝毫都没有引起怀疑。
到时,邓范先遣人通知雷远,使交州军本部抢在曹军之前撤到安全的高地,随即再伪报消息,将决堤的时间提前一两日,到时候曹军便要倒大霉!他们的兵力再多,也斗不过大水!
问题是,曹休启动决堤的军使迟迟不到……再这么等下去,万一再来一场两场大雨,不用我们动手决堤,这些堰塘就要支撑不住啦!到那时候,众人说不定还得卖苦力抢修堰塘堤坝!
邓范心中大骂着,与任晖对答两句,向望楼方向走。
正在此时,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枝枝丫丫地横贯西面深黯的天穹,乍一看,怕不有七八里长。在不知何时汇拢的乌云衬托下,显得明亮刺眼到骇人的程度。邓范下意识地遮了遮眼,接着便是一阵滚滚的雷声传了过来。
雷声过后,又是一道同样猛烈的闪电。闪电与惊雷不断交替,越来越近,快如奔马。
邓范眺望天际,骇然发现只见西面到北面的广阔天地间,隐约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仔细凝望,可见黑色的云层中仿佛打开了千万个通向天河巨浸之口,无穷无尽的水,正从云层中飞泻而下。
平日里视线所及的群山,在这磅礴的暴雨之下似乎都显得渺小了,往日巍峨起伏的山峰,便似是孩童堆砌的砂土山包,随时随地会被大水冲得四分五裂。分明雨云还在远处,可暴雨倾泻的轰鸣一阵阵灌入邓范的耳膜,像是千万面巨鼓在隆隆敲响,又像是汹涌海潮拍岸。
好大的雨!
邓范额头微凉,也有雨点开始落下。雨点从小到大,打得他皮肤生疼。
雨云迫近了。就在邓范的视线中,雨云下的雨水像是一道连接天地,两侧都没有尽头的巨幕,向着自己缓缓压来,愈来愈近。
夏季的襄樊一带,通常盛行东南风,很少有这样雨云从西面压来的情形。邓范是本地土著,一时看着有些发愣。他竭力分辨雨云的动向,终于确认这片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雨云,正从西面缓缓而来。它将要释放无法想象的巨量雨水于荆襄周边,或许,已经释放了巨量雨水在西面新城周边的崇山峻岭之中?
邓范猛地抖了抖,他转向任晖,脸色变得白一般。他道:“不好了!”
任晖也反应过来了,他也惨声道:“不好了!”
人力有时而穷,而天威难测。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场雨?
这样的雨势,邓范此生都从未见到过,甚至荆襄当地老人的传闻中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暴雨。这样的雨势,将会瞬间填满任何陂塘湖泊,须臾间就能造就足以溃堤的洪水。这样的雨势下,根本没有人能够维护那些堤坝,甚至整座处在堰堤上的营地,都会被洪水卷入滔滔浊浪之中。
更可怕的是,雨云从上庸、新城一带来,那是汉水的上游。这样的雨云,在上游群山间盘桓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那么,又有多少大水将汇入汉水,汹涌东下?
因为曹军盘踞那一片区域,身在荆襄的汉军根本无从了解那里的气候,或许下意识地认为,上游曹军首先会做出反应吧。
淯水暴涨造成的影响,邓范或许还能想象,汉水暴涨会如何……那完全超过邓范的想象范围,但那一定会是噩梦般的情形。而且,没有人能够阻止,没有人能够控制。
一场真正的,由大自然造成的洪水,要来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 登台
南阳城。
刘协仰头眺望天空。
天空被四面屋檐约束成很小的一个方块。方块里满是乌云,还没到晚饭时分,天色就昏暗得像是深夜一般。
有猛烈的风从西面吹来,伴随着哗哗的声音,大概是掀翻了屋顶的瓦片。有块瓦当忽然掉下来,就在刘协的面前砸得粉碎。
而刘协的注意力集中在对面垂脊上。在垂脊的缝隙间,有一丛横生出的小草,刘协抿着嘴,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这丛小草在狂风中左摇右摆,好像随时会飞走,但却始终没有飞走。
看了很久,刘协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头颈也僵硬了。
“陛下,外间风大,请回殿中歇息。”有个宦官劝道。
“快要下雨了吧?”刘协随口问了句:“刚才好像看见了电光闪烁?”
他并不能看到远方的天际,但估摸着,当有巨大的雨云正在逼近,那景色一定很壮观。
“陛下,外间风大,请回殿中歇息。”宦官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劝说。
自从随着魏王来到南阳,刘协在这个因陋就简的皇宫里居住了好几个月。他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在前后两进院落里,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就连宦官们都是陌生的。他们客客气气,礼数和照应都很周到,唯独不敢和刘协对答。
于是刘协便不再理会这些宦官。
他继续抬起头,看着高处,仿佛天空中有什么他感兴趣的东西一般。
他站了很久,一直到雨滴噼噼啪啪地落下,他依然站着,几乎不改变姿势。那宦官又劝了几次,请他回殿中歇息,可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几次以后,宦官也就不再说话了,他们和宫女们一样默然站在廊下,像泥塑木胎般陪伴着泥塑木胎的皇帝。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滴渐渐变成了雨线,密密麻麻垂落。风在院落里往来激荡,使雨水洒在刘协的袍服上。刘协忽然觉得有些冷,但他执拗地依然站着,他想到那些宦官们想劝而又不敢劝的纠结,有些快意。
就在此时,院落的正门猛然被人推开。
数十名铁塔般的甲士踏过石阶上的积水,铿锵大步入来。直到刘协面前,队列左右一分。
一名虬髯将军昂然来前,下拜行礼如仪,口中沉声道:“臣许褚,拜见陛下。”
刘协嘴唇颤了颤,硬着头皮问道:“许将军此来何事?”
“魏王有请,请陛下移驾。”
“……好。”
说出了这声“好”以后,便没有什么事能由刘协自主了。
他在许多人的簇拥下更衣、整冠,走过甲士们的队列,登车。
大批骑士簇拥下的轩车开始移动。他便神情木然地随着车轮震动摇晃着身体。从各处斗拱垂下的雨线打在轩车的华盖顶上,再沿着四面的帷幕流淌下来,帷幕一角被风吹起,搭在了车厢内部。他便垂着眼睛,看着车厢底部的水渍慢慢扩大。
骑队在雨中肃然前行,车驾离开宫禁,一直向东。沿途有数以千计的将士不避风雨,如同枪矛那样挺身直立扈从。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高台之下。
台分三层,坐北朝南,呈上圆下方之状,车驾愈到近处,愈觉高台巍峨。
许褚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魏王在台上等候。陛下,请登台。”
刘协默然出外,一脚踏上泥水飞溅的地面,随即沿着阶梯快步向上。
他身后的卤簿仪仗人等慌忙跟上,然而因为雨越来越大了,刘协头顶上的华盖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当刘协走到高处的时候,他的袍服几乎湿透了,层层布料牵扯了他的脚步,而阶梯愈发湿滑,以至于他不得不探手撑着阶梯,才能继续攀登。
好在八十一级台阶不算太多,当刘协有些踉跄的时候,他总算登上了高台。打湿了的头发黏在了他的额头,阻碍了视线,他拨开发丝,才看见高台正中有一大殿,大殿的屋檐下,魏王曹操正乐呵呵地看着雨幕,偶尔和身边的人谈说几句。
曹操注意到刘协到来,挥了挥手。
于是他身旁的所有人,连带着皇帝的仪仗们都退下了,只留下他自己和刘协相隔数尺,并排站在屋檐下眺望。
这时风雨愈来愈猛烈,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也愈来愈密集。高台周围雨水横流,原本矗立不动的将士们纷纷将旌旗放到,以免被风雨损坏。三层高台边缘的戍守的军卒里,有人缩着身子,借助垛堞挡避风雨。
而高台后方一些规模草就的附属建筑方向,有许多民伕不但没有避雨,反而在军校们的呵斥和皮鞭下更加卖力地劳作。满身泥浆的他们在泥水中拖动着装满土石的柳条筐和原木,远远看去,仿佛土黄色蚁群在雨中挣扎。
曹操道:“好大一场雨。”
刘协默然。
曹操又问:“陛下在许都时,可曾见过这样的大雨?”
“不曾。”
“莫说陛下没有见过,我戎马数十年,踏遍大半个天下,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曹操满意地道:“不枉我耐心等了两个多月!那些个熟悉荆襄气候的老农,没有骗我!”
刘协感觉,曹操很有些亢奋,又有些特别的快意。他期盼这场雨做甚?这和他面临的天下大局有什么关系?刘协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于是试探地问道:“这场雨,对魏王很重要么?”
“很重要,太重要了啊!”曹操按着自家腰带,感慨地道:“大雨之后必有洪灾,洪灾过处,荆襄敌军必然一扫而空。荆襄方面的威胁去除以后,我择一大将领兵从容西巡,刘备在凉陇又能有何作为?我估计,到十月前后,边疆征战大致底定,受禅台也该修建完成,那时陛下便可安心卸下天下重任了,哈哈。”
“哈哈,哈哈。”刘协也跟着笑了两声。
曹操睨视着皇帝:“陛下也觉得很高兴么?”
刘协做了二十多年有名无实的皇帝,愈到后来,愈是无足轻重。反倒是帝位即将嬗替之际,他才有了几分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此等情形,刘协自然明白,所以他也比往日胆大些。
听得曹操询问,他忽然忍不住道:“我觉得有些滑稽。”
“滑稽?”
“久闻魏王麾下雄师百万、虎将千员、智士谋臣不计其数。可是赫赫诸公群集于南阳,却不能为魏王克敌制胜,以至于魏王殚精竭虑数月,只为了等待一场大雨,期盼能靠雨水来淹没敌人……天下事,难道真能靠一场大雨来决定么?”刘协笑着摇头:“魏王,我真觉得,这有点滑稽。”
曹操眼神一凝,然后也笑了起来。
“陛下,你真以为,我只是在坐等这场雨么?”
第九百八十二章 大水
“难道不是?”刘协问道。
曹操哈哈大笑:“陛下,你没有带过兵,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愿闻其详。”
“陛下有没有听说过高皇帝问淮阴侯将兵的故事?”
“自然听说过。当年高皇帝问淮阴侯,如我能将几何。淮阴侯答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高皇帝又问,于君何如。淮阴侯答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曹操颔首:“这些年来,吹嘘我用兵如孙、吴的人很多。我自己也著兵法、注解古时兵书战策,时常有些不同于古人的心得。不过,我这人性子轻佻,平素研习兵法再多,事到临头常常忘却……不瞒陛下,以用兵而论,我当与高皇帝并驾齐驱,纵然稍有一得之愚,大体差相仿佛。”
这段话看似谦逊,其实以汉臣的身份,将自己与大汉的高皇帝相提并论,实在是狂妄到了极处。偏偏曹操这么自如说来,仿佛理所应当,一点也没有不妥。
于是刘协也只能脸色白了白,没法答话。
“十万!”曹操根本没有注意刘协的神色。他继续眺望远方,沉声道:“将十万兵横行沙场,战胜攻取,这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真到了后来动辄二十万、三十万众上阵……那些人要么用来壮声势,要么用来当诱饵。除此以外,我并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
“现在荆北的局势也是一样。数十万众云集不假,但我顾得了南阳,便顾不了襄阳。既然我身在南阳,不敢轻动;真正身临前敌的,便只有子文、文烈乃至张郃、朱灵、满宠诸君。他们纵领十万之众,也非关羽、雷远的对手。而我若亲临前敌,又恐后方朝局种种变化,留守之人难以应付……”
说到这里,曹操深深地叹了口气:“难啊,难!可惜文若、公达、奉孝等人走得太早了!若他们尚在,我便能放手一战,何至于分身乏术?”
“魏王说的这些,和这场大雨有什么关联?”
“哈哈,言归正传,言归正传。”曹操继续道:“这次分布荆北的朝廷大军,再加上荆襄等地原本的驻防诸军,合计超过二十五万众。我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将布置在襄阳、樊城的数万人当做诱饵,他们的作用,便是用不断失败来吸引关羽和雷远两军北上。”
“原来,近来襄阳等地的战事不顺利?”
“倒也称不上不顺利……敌军步步迫近,这早就在我预料之中。”
曹操不经意地挥了挥手,慢慢地道:“敌军在步步北上的过程中,先听说我要在襄阳城以浮桥阻敌、投石破敌,于是直扑鹿门山来应对;待他们到了鹿门山,随即又会发现我要决淯水堰堤,发水淹敌。初时我估计,他们会在淯水周边的堰塘作文章,试图争夺这些堤坝。倒不曾想,最近两个月里,他们在襄阳周边逡巡不进……我料他们必是自作聪明,打算将计就计,用什么谋划来坑害我军。”
刘协殊少参与军政,但他自幼聪慧异常,自来南阳,又成日里盘算局势,整日整夜地思忖不休。听到这里,他立即明白了曹操的意思,插口道:“我明白了,魏王在襄阳的浮桥、投石布置是假;而在淯水沿线堰堤的布置依然是假。这些布置,只是为了掩护魏王真正的杀着……便是这场豪雨?魏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豪雨?”
曹操真没料到会出现猛烈到这种地步的豪雨。但他为了此战,对荆襄周边的天时地利,真正下过大功夫去潜心研究、多方询查。所以他确实料定今年会有连绵大雨,而且十有**会酿成重大的水灾。
他立即沉声道:“正是!两军对决之际,越是复杂的谋划,越容易出问题。而我真正的谋划,其实再简单不过。就只等他们来,一场大水淹之!”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刘协皱眉想了想。他骇然瞪着曹操,脸色愈发白了。
“荆州军当然也对周边气候有所了解,但在他们看来,汉水上游有曹子丹所部大军正在进退鏖战,淯水上游则有襄樊当地数以万计的驻军分守。这两处但有任何水文变化,首先遭殃的一定是魏王的部下们。所以他们以为足有余裕应对,能够安心谋划。他们为了隐藏自己的意图,还始终分兵驻在各处洼地,以为这样能够迷惑魏王。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
曹操面不改色地笑道:“天时难测,这一场大雨、一场大水,据在上游的我军都不知道何时会发生,敌军又如何预料呢?正如适才所说,十万人以外的部众,本来也难以指挥。用来当作诱饵,很是合适。”
那不止是诱饵,还是送死的诱饵。
只不过,曹操终究提早做了准备,折损再怎么惨烈,死得大都是底层士卒,想来有办法尽量保全自家军中的将校、骨干。而刘备那边的荆州、交州之众猝当洪水,只怕……
刘协深深吐了口气。
他将视线转向西面天空。那里有深黑色的密云层层叠叠,隐约可见云层下方的雨水铺天盖地,宛如天河倒泻。在那片雨云下方的汉水会是怎样汹涌?又有多少人即将或者已经被卷入汹涌浊浪中?而当汉水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浮天东向冲刷的时候,又会出现何其惨烈的情形?
刘协向曹操微微俯首:“用数万己方将士作为诱饵,用数万人的性命与敌人陪葬。魏王,你真有大魄力、大决心。我实在是佩服之极。”
“难得陛下如此夸赞,老臣真是不胜荣宠。”曹操颔首还礼:“此举诚非吾愿。然而,要非如此,不足以摧破强敌,平定天下。”
刘协苦笑。
此时的雨势竟比方才又猛烈些。殿堂前的屋檐下,数百道白色的水柱飞泻而下,撞击在铺了石板的地面,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好像数百个小型的瀑布同时轰鸣。那撞击声也像某种巨大的力量在一下下撞击着刘协,使他心动神摇,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齐看着天空,沉默了半晌。
俄而曹操再度开口说话,却问了个与此前话题全不相干的事。
“陛下身边那个小黄门,是个有心的。他往来省内、省外,颇收集了些外界的消息告诉陛下,是也不是?另外,他还替陛下传达过几条口信,是也不是?”
曹操的语气平静,但说的内容却让刘协简直要魂飞魄散。
刘协知道曹操说的,便是适才反复劝说自己退入室内休息的小黄门。此人已经是自己能够驱使的最后一人,若再少了他,所谓的皇帝就和囚犯没有任何一点区别了。
刘协双腿发软,几乎撑不住身子。他连忙扶住身旁的廊柱,勉强道:“只是个寻常寺人罢了。我从没来过南阳,遂向他询问些风土人情,无关军机要务。至于口信什么,更是无稽之谈。”
曹操摸着肚子,摇头道:“若非此人,陛下怎能知道汉水上游、淯水上游的驻军分布呢?至于接受口信之人,陛下你要看他们的口供么?陛下,你这是何必?何苦?”
“这……这……”
曹操语重心长地道:“这一场战事,我赢定了。十月禅让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还请陛下,莫要无端生事,这对你我都好!”
第九百八十三章 天灾
汉水蜿蜒数千里,自西北群山入汉中,经房陵,再入荆襄。其灌溉之利,造就了汉时堪为天下翘楚的两个大郡:南阳郡和南郡。
建安十三年曹操夺取荆州北部,遂以南阳郡西部的南乡、析、筑阳、顺阳、丹水等八县为南乡郡,并以亲附朝廷的荆州乡豪傅方为南乡太守。
从这几个县名便可知道,南乡郡乃是汉水进入平原地带前诸多支流汇集的所在。堵水、筑水、丹水、均水等十数条河流奔腾于崇山峻岭之中,在短短百里之内汇入汉水。而汉水则就此摇身一变,成了足以与江、河并称的大水,一路浩浩汤汤,波澜咆哮。
在南乡郡的东南角,苍莽大山逶迤而来,其余脉到筑阳县戛然而止。而汉水则经筑阳县向东,直入一马平川的大地。
筑阳县西北部的一处高地望楼上,守卒李寻背靠这阑干,疲惫不堪地打量着不远处被大水淹没的筑阳县城。
可怕的暴雨连绵整日以后,山间的洪水爆发便不可避免,而人力所建造的堤坝根本无法阻止。就在今天凌晨,凶猛的筑水从峡谷中猛冲出来,与同样水势暴涨的汉水彼此撞击,形成了平地高过丈许的水浪。水浪所过,不止席卷原野,更冲垮了筑阳县城的城墙,汹涌灌入城内。
在洪水巨大的威力下,聚集着数百户百姓人丁的筑阳县城瞬间就被摧毁殆尽。
到此刻,两个时辰过去了。上游来水仿佛无穷无尽,水位依旧高涨,以至于李寻身在高处,却看不到汉水的对岸,也找不到筑水的水口在哪里。他的视线中,只有无边的水域;间或飘过几具人或牲畜的尸体,已经被泡成了白色,鼓鼓囊囊。
筑阳县周边的林木、田地,都被连根拔起卷走了,原本青色的地面这时候混合了上游带来的污泥、碎石、断裂的树木等等,呈现出没法说明的古怪颜色,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城池内外的建筑,只剩下了一圈破碎不堪的城墙,时不时有大块墙体被水冲垮,倒入水中发出隆隆的巨响。
偶尔,城里还会传出几声凄厉的哭喊或呼救,但这并不能引起李寻的注意。
从凌晨到现在,无论是县城,还是远比县城规模更庞大的军营,都遭受了惨重的损失。至少有三处地势较低洼的营地被冲垮了,不下数百名将士被洪水卷走,再也不知去向。哨楼北面的高地上,现在还有将士哭诉着,说自己的同伴或者被高过房梁的水浪拍走,或者被齐腰深的泥泞吞没。
那都不算什么。
大军在外遇着洪水,这是天灾,谁也没有办法。
何况乱世人命如蚁,不是死于洪水,就是死于刀斧,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寻觉得有点冷。他将身体蜷缩成团,让背部去受风,而把湿透的戎服压进怀里,试图用体温将之烘得暖些。
李寻本是荆州北部雉县一农夫,建安十三年曹公入荆州时被强征从军,曾随军往赤壁一行,后来还参与了乐进与关羽将近十年的拉锯战。整整十年厮杀度日,他的经验可算丰富,怎奈性子有些油滑,又乏武勇,故而至今只是一个卑微的什长。
不过,什长大小也是个官。便如此刻,他便勒令自己的部下留在泥沼般的营帐里,忍着湿冷煎熬,他自己则跑到距离军营较远的这处望楼上来。
雨已经停了,望楼上风很大,只要撑过这一阵,就能把衣服吹干些,怎也比窝在泥塘里舒服。
转回头打量军营,只见整座军营被冲垮了大半,营内污水横流,士卒们怀里抱着随身的家什,疲惫不堪地尽力寻找干燥的地方落脚。也有人满脸茫然,直接坐在淹没小腿的泥水里,大概是被吓过头了,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这几座军营,都是魏王的参军司马懿带人一手兴建的,驻扎的是荆州本地郡兵万人,过去几个月里,他们没打过任何一场仗,而不断地砍伐山间竹木,将之顺流而下交给襄樊守军,另外也负责转运粮秣物资,支持中坚将军曹真在西城、上庸等地的作战。
将士们既非精锐,难免就乱哄哄的不成样子。每个人又累又饿又冷又害怕,每个人都嘟囔着,抱怨着,军官们则竭力去弹压,可他们自己也一个个狼狈万分,弹压并没有什么效果。
李寻看着这情形,觉得迟早会砍几个脑袋作为震慑。他将身体缩得再小些,免得自己被那个军官看到,生出事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望楼下方有人骂道:“魏王莫非得了失心疯?”
李寻吓得抖了抖。
他小心翼翼地扒着阑干往下看看,只见正恼怒呵斥的,是一名年约四旬的将军。这将军长须浓眉,相貌威严,只是身上泥浆带水,面色困顿疲惫,正是本该在前线作战的中坚将军曹真。
曹真骂了这一句,自家也觉得大大不敬,立即噤声不语。可他又实在遏制不住情绪,于是紧握双拳在望楼下往来踏步,脚步沉重,踏得泥水飞溅。
来回走了数趟,他没好气地厉声喝道:“三个月的鏖战!两万多人舍生忘死奋勇厮杀!此时此刻,我已经知道有一千名士卒被大水冲走不知所踪,一会儿诸军整顿,汇集来的数字还会更多!说不定要多几倍!”
他站到另一人身前,稍稍压低嗓音:“结果你说,魏王就是要拿我们的人命当作幌子?我们身在此处作战的意义,就是让荆州军以为上游安然无事?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将士们的心都要寒了!”
大概连续奔波又不断大喊的缘故,曹真说了几句,嗓子忽然嘶哑。
他张了张嘴,见另一人走近半步似乎想要慰问,忍不住猛地抬手,推得那人连连趔趄。
李寻忍不住低声惊呼了一下。
原来与曹真谈话之人,正是参军司马懿。
自从昨日暴雨以来,司马懿一刻都没闲着。这会儿两个眼圈都凹陷了,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晃晃悠悠站在曹真身边,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听得曹真抱怨,司马懿却要冷静得多。
司马懿很清楚,曹真的身份与自己大是不同。有些话曹真可以讲,就算出格了,传到魏王的耳朵里,大约也不过斥责几句。可同样的话司马懿绝不可以讲,一旦讲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祸及家族。
“这是天灾!子丹你想明白,这是天灾!除非将士们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否则他们怎么会寒心?”司马懿沉声道:“自古以来,战阵之间不厌诈伪,魏王欲以水攻破敌,为此必须有人掩护,有人付出代价……魏王没有做错!”
第九百八十四章 涌浪
曹真扯过腰间水囊灌了两口,喉咙里稍稍恢复了一些。
他是曹氏宗族中颇具韬略者,自然知道司马懿所说乃是正理。曹刘死敌抗衡,两方都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够重创对手,己方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的?以荆州、交州两军的英勇善战,要全灭他们数万主力,己方本来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何况魏王他老人家手上的人命早就如山如海,此刻要拿几千人的性命做个幌子,根本不值一提。
可曹真终究不是庙堂中指手画脚的人物,而是实际带兵的将军。
他过去数月为了房陵一带的战事殚精竭虑,一直以为自己的任务是溯汉水而上威胁汉中,进而同时掩护关中和襄樊两地的侧翼,结果自己和自己的部下们始终都在白忙?自家在这场大水中受到的惨痛损失,竟然早就在魏王的预料之中?
这种失落感,着实让人很难承受。
曹真瞥了一眼司马懿,随即又想到:这样的谋划,必定是机密中的机密,以至于自己身为曹氏亲族重将,也全不知情。可司马懿竟然早就知晓?难不成在魏王眼中,此人比我曹子丹更有用些?
一时间,他心绪如潮涌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而一旦稍许平静,他立刻想到了后继,脸色一变。
他迫到司马懿面前,连声问道:“我们身在山间,营地大都高低错落布置,再怎么样的大水,兵马不致俱损。可是……可是从筑阳往下游去,只一百五十里就是襄阳!这水势……这水势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襄阳城下了!襄阳、樊城那边的将士同僚们怎么应付?他们可有办法躲避?”
因为曹真过于猛烈的踏步,司马懿脸上被溅了好几团泥点子。
他挥手擦去,微微欠身:“此等大雨数十年不遇,襄樊周边军将都是老于军伍的宿将,应当能及时做出准备。不过,中领军所部正在鹿门山与交州军主力对峙,那附近地势复杂,又多洼地,只怕损失不在少数。”
这意思便是,敌我两方皆无准备可言?
这也难怪,敌军中多有机敏之士,若非如此决绝,又怎能瞒过彼辈呢?毕竟这个水攻之策,是为了摧毁荆州、交州两军的全部主力,关系何等重大,不容半点泄露!
“可惜了我军这么多将士!”曹真长叹一声。
“将军,慈不掌兵。”
曹真半晌无语。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仔细想来,若他自己用兵时,无论如何都不敢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这已经不是慈不慈的问题了,而简直像是身在劣势者才会作出的决死一搏。
曹真一向以为,魏王雄踞八州之地,手绾百万雄兵,无论军事、经济、户口都远在汉中王政权之上。只要己方自家不乱,其实刘备并无可趁之机。就算此番魏王有意在南阳践祚登基,那也至多引发些汉家遗老遗少作乱,不过是旋生旋灭的跳梁小丑罢了。
但魏王却明显地急躁了。他宁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要扫除荆襄的威胁。这究竟是为什么?
曹真脸上露出明显的犹疑踯躅之色。
他看看左右,眼见将士们都在营中喧闹,他和司马懿的扈从也都在坡地下方四周排开,并无人接近。于是他轻咳一声,张了张嘴。
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魏王的养子,与魏王素来亲厚。但正因为这个养子的身份,他长期以来刻意地集中精力在边疆战事,很少去关心中枢细务,以至于这会儿有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而司马懿立刻就猜出了曹真犹豫的缘故。
他上前半步,拱手了拱手,委婉地道:“魏王是担心我等无能,日后不是刘备的对手啊。”
曹真立刻就听懂了。
司马懿又道:“魏王全力以赴,只为了要打赢这一仗。以魏王的英明神武,我相信此战必胜无疑。而在胜利之后,我们为人臣子,所要谋划的还有更多。”
曹真沉默了良久,对司马懿道:“这样看来,所虑者又不止在沙场了。那可不是小事,仲达,可有暇去我营中细谈?”
司马懿心头一喜。
曹真、曹休两人,都是如今夏侯曹氏亲族重将中的佼佼者。两人在内分别执掌魏王国邺城中军兵权,出外则能独领一军,承担方面重任。某种程度上,就连此刻身在长安的曹洪较之二人,都颇不如,只有骁骑将军曹彰毫无疑问在两人之上。
曹彰自家便独成一个派系,又与邺城那边的曹植友善。曹洪则因为某种荒唐原因,近来与魏王世子不那么和睦,以至于魏王世子在关中的经营颇为艰难。故而,如果曹真能明了当前的局面,必定会有益于接下去魏王国乃至魏朝的政局。
当即他慨然道:“正我所愿也。子丹将军请。”
两人并肩往高坡后方的军营走去。
待得两人走得远了,李寻才从望楼上冒出头来,打了个憋了许久的喷嚏。
适才这两人说了些什么,李寻大部分都没听懂,只隐约知道了,这场大水乃是魏王早已料定。他不禁抱怨几句,大人物们个个心狠手辣。
随即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曹真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曹真方才说,这水势再过半个时辰能到襄阳城下,其实在李寻这个荆州本地老行伍看来,洪水如此猛恶,恐怕水流速度会比曹真估计的更快,洪峰很有可能现在就到襄阳了。
不过,这又与李寻有什么关系呢?
在望楼上一动不动地侯了这阵,他身上的戎服倒是快干了。于是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沿着望楼的木梯下来,打算回营和自家的同袍们待在一起。
他攀着木梯,背对着远去的曹真和司马懿两人,所以不知道司马懿走到高坡后方,向自家的扈从说了几句,还回身向望楼方向指指点点;也不知道那几名扈从立即快步奔来。
当他脚踏地面转身的时候,只见数名扈左右围拢。有人厉声喝道:“诸营皆在整顿,为何你却在外头?敢违将军之令,乱兵当斩!”
李寻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没口子道:“我不是乱兵!我没有……”
话音未落,好几把缳首刀同时劈落,将他砍成了五六段。
与此同时,张郃正准备出发去襄樊之间的浮桥巡逻。
当年在关中一箭射死了庞统,立下大功,张郃本以为自己能重新入得魏王之眼,承担些更重要的任务。可惜真到了大战时候,他还得去干自己的老本行,依旧是浮城浮桥这些玩意儿,只不过上一次在江陵,这一次在襄阳。
所幸此番荆襄大军齐聚,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被刘备军讨了便宜。
因为前两个月雨势滂沱,汉水高涨,水面比秋冬时宽阔了三四倍不止。张郃带着大批将士和民伕,承接从上游发来的木料,不断扩张浮桥的规模,使得这道生命线始终连贯在樊城与襄阳万山之间。
虽然如此,昨日那场可怕的狂风暴雨,仍然给浮桥造成了不少损坏,有好几段绳索崩裂,导致支撑浮桥的木筏被顺水冲走。
这种损坏修补起来倒不麻烦,可张郃早上听樊城驻守军官彼此传闻,都在担心上游洪水,还有几个荆州本地的军官担心会出大事。
张郃觉得,过于紧张固然没必要,可自己是在南方作战吃过大亏的人,谨慎一点也无大碍。于是他又额外调集了数百人,打算加固浮桥,顺便又分遣部属通知沿江驻扎的将士们,尽快把几处地势低洼的营地搬到高处。
这时候他带着部下从樊城出发。本部百余名骑兵,沿着水畔地势较高的道路疾走,而民伕们跟在后头,趟着泥泞努力跋涉。汉水的水位的确已经很高了,时常涌浪上来,在岸边留下一个个水洼,铁蹄踏过,激起噼噼啪啪的水声。
而在水声之后,张郃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隆隆声,好像有无数头巨兽汇集成群,正从远方狂奔而来一般。
他勒停马匹,问身后的扈从:“你们听见了么?好像有什么声音?”
扈从正要回答,河畔草丛中的鸟群忽然尖锐地叫了起来,唧唧喳喳地,纷纷扑腾翅膀,高高盘旋。还有些生活在林间的兽类,像是狐狸和野猪之类,也都从林间钻出来,开始狂奔。
顷刻间,张郃胯下的战马也开始暴躁不安。
他翻身下马试图安慰下爱马,可是脚踏地面以后,又感觉到地面在轻微震动着。
第九百八十五章 吞没
张郃跺了跺脚,看看地面。
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这阵子太劳累了,以至于头晕眼花。随即,他发现扈从们的战马也都惊慌地连连嘶鸣,饶是经验丰富的骑士也控制不住。有些将士像张郃一样跳下马来安抚,然后忍不住大喊道:“将军,地在动!”
张郃看着他们一个个人诧异的面庞,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赶紧转过身,向河道两侧高处的望楼看去,只见望楼上几面旗帜疯狂摆动,有人在楼上凄惨地高喊着。可他们的喊声被某种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张郃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再看前方浮桥上的一些值守士卒们,忽然间就狂奔起来。
按说,曹军在荆襄经营了十年,对地方的气候、水文早有了解,已经不像当年那般两眼一抹黑。然而这支军队自上而下,终究是以北方人为主,他们对南方的水网充满了戒备,却限于想象力不足,并不能真正预估危险。
而荆襄本地的居民又绝大部分被迁徙到了豫州和兖州,留在荆州的多是基层士卒和小军官。他们就算有些预料,却限于军中盘根错节、上下分明的阶级,其建议很难通达高层。
直到这时候,张郃才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某种情形,但现在他知道了,这样的重视远远不够!这情形远比自己预料的更加可怕!
“在武当、在筑阳那边的上万人,一个个都是死的吗?竟不传个消息过来?”他大骂道:“要他们何用?”
有个扈从犹自凝视着各种走兽狂奔的洼地林间,问同伴:“这是怎么了?林子里有鬼怪么?”
张郃抬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放什么屁!快跟我来!快!快!快往高处去!”
好在道路后方不远,就有一个建筑在坡岗上的小寨。张郃纵骑狂奔,疾驰而去。
道路后方,本来跟着他去往浮桥的民伕们正茫然着,在路上散成乱糟糟的一团。张郃连连打马,挥鞭乱抽,往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他既如此,民伕们更是哄堂大乱,所有人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张郃一路疾走,眼看坡岗近在咫尺,他回身探看。
一回头,所见的情形让他惊恐地长大了嘴巴。洪水层层叠叠地涌来,像是一堵黄褐色的水墙正向下游平推。所有挡在洪水前进道路上的东西,汉水两岸的林地、堤坝、房舍、田亩,全都被深色的水吞没了。
而在洪水前方,有许多奔走的士卒、逃亡的动物。在张郃眼中,他们微小的身影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溺水的命运,然而洪水滔滔向前,不紧不慢地将他们一个个压进水里,再也看不见。
顷刻间,洪峰就抵达了张郃花费数月心思,苦心修建的浮桥、浮城。
这道浮桥并非扩建于襄樊两城间原有小型浮桥。张郃为了此项工程,下了许多功夫来研究襄樊一带汉水的流速、水深、江底情况乃至潮汐起落等。他的部下中汇集了许多有经验的民伕,形成了极完善的方案。建成的浮桥、浮城将近两里多长、三丈宽阔,由数百具木筏和上万木板拼接而成,不仅巍峨,更是坚固异常。
然而在这样的大水面前,浮桥就像是一条丝线那样脆弱无力。
就在张郃的视线中,庞大的桥体被水势猛然抬起,然后发出噼噼啪啪的崩裂瓦解之响,被进一步地抛高、压低、扭转、扯碎。
一段整整二三十丈的断裂桥身被水浪挟裹着,猛地撞上了壁立水畔的万山悬崖,随着漫天白浪一起,被抛掷到数丈高下,狠狠地砸到一处水畔的营寨里。桥身如一条巨大的长棍横扫,将营寨碾得七零八落。
下个瞬间水浪就到,而当水势稍退,水畔就完全失去了营寨的痕迹。远远望去,只剩下一片碎石污泥。
大水挟带的轰鸣愈来愈响了,高大的波峰愈来愈近。
张郃狂怒地骂了一声。他觉得,这样的洪水所到之处,平地水深丈许,自己原本将去的小寨地势并不够高,并不安全!
他连连打马,换了个方向,全速奔逃。
当张郃策马狂奔的时候,在他对面的襄阳城陷入了恐慌。
“洪水来了!”城墙上无数凄厉的嘶喊此起彼伏,惊动了城内外的所有人。
自从昨日暴雨,荆州刺史胡修就带了许多民伕,前往汉水南岸的堤坝防备洪水。胡修虽然性格粗暴,却颇能处置庶务,很是尽心。他带领民伕们辛苦了一整夜,堵住了好几处堤坝松散破损之处。
然而这时候,他们绝望地看着足足有堤坝两倍高的洪峰漫涌而来,翕忽越过了堤坝顶端,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
无数民伕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胡修的仪仗在水利晃了晃,也被卷走了。
荆州城内乱作一团。
自昨夜起,满宠就带人制作土袋、沙包,填塞各处的城门洞,一直忙到早晨雨势稍歇。当民伕们在登城马道上瞌睡的时候,他也在城楼里休息会儿。
这时候他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只见洪水冲垮了堤坝、漫过了护城河,一直冲到城墙跟下,拍打起高有数丈的浊浪。大量被水挟裹的尸体和树木砸在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大响。
满宠提起袍角,狂奔向城门下方,沿途大喊道:“起来!都起来!”
他的吼叫声混杂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又被隆隆的水声覆盖。
黄浊的洪水正从城门缝隙灌入城里,湍急的水流把大片土袋冲跨了,当满宠下到地面时,城门门洞里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小腿,还在不断上涨。
“再搬运土袋来!城门一跨,所有人都得死!”满宠站在水中高喊着。
他兼有文武才能,又严明律例,素日里极有威严。虽然名义上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但近年来实际执掌襄阳军政大权,与襄阳太守无异。这时候他厉声下令,许多民伕便顶着心惊胆战的情绪奔来干活。
有个老者抱着一个土袋蹒跚涉水,在满宠身边跌倒了。满宠骂了一句,抢前一步提起土袋,厉声道:“闪开,莫要阻了道路!”
满宠的相貌显得年轻,其实也快六十了。但他呼喝奔走,指挥搬运土袋沙包,精神高亢得像是个年轻人一样。
他呼喝着,心头充满着高亢而热切的情绪。
满宠的官位虽算不上极高,却是非常受魏王信赖的心腹之一,任许县令时,曾诛杀曹洪的宾客,又曾拷掠被收付县狱的太尉杨彪。魏王虽未向他明言将要水攻破敌,他却从曹军本部的调动中隐约看出了蛛丝马迹,故而提前做了准备。
这时候他一边忙碌指挥着,一边对部下们说道:“汉水上游有这样的大水倾泻,淯水沿线的陂塘也必定溃决,两厢大水汇合而下,正对着鹿门山和鹿门山对面的洄湖,荆州军和交州军都要完了!他们的水师军船也必定会被冲走!他们彻底完了!只要撑过眼下这一场,我们尽起城中的木筏出战,必得全胜!”
这番话出,部属们人人振奋。然而水势实在太猛,沙包土袋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洪水依然从门缝里狂涌而入,巨大的水压甚至将半尺厚的城门压得有些变形,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
门洞里的水深依然在不断增高,慢慢地从小腿升到了膝盖以上。
第九百八十六章 退路
满宠的判断一点没错。
昨日的这场暴雨,起自于西北方向的深山,随后覆盖了荆襄广大区域。向北直到南阳周边的淯水流域也被波及。
磅礴暴雨之下,举凡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无不暴涨,这些河道沿线的无数沟渠湖泊瞬间也全都溢满。数十处人工兴建的堰堤此前为了以水淹敌,本就额外蓄得满些。这场暴雨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短时间内就让各处曹军叫苦不迭。
雨势还没到最大,诸多堰堤便已摇摇欲坠。
这时候根本无需南阳或鹿门山方向的曹休遣人传令,驻守在各处堰堤的曹军将士们眼看堤坝动摇,难道就傻傻地坐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只在一夜之间,水势如火,仿佛一粒火星落入干柴,随即引起连锁反应。深夜中,也不知驻扎在哪一处处陂塘堰堤上的哪一支曹军先动的手,也不知哪一处堰堤最早决口泻水。
而上游一旦放水倾泻,推淮引湍的势头一起,下游堰堤也旋即支撑不住。
就在瀴水下游的拒柳堰上,邓范目瞪口呆地看着汹涌水势。
拒柳堰北面的一段,已经彻底坍塌了。
这个位置,也就是曹军军使奔走往来的通路。营地在这一段本有两座望楼。后来为了拖延曹军军使的行动,使营地中的将士们能有时间准备,又在此地增修了几道犬牙交错的防马栅。
现在望楼已经被水冲走了,防马栅也一截截地掉进水里。
水流从宽达数丈的缺口倾泻而下,还不断卷动着两边的堰体,将数尺方圆的大块土石一块块地推进水里,将缺口一点点地扩大。
这缺口究竟是自然形成的,还是眼看情形不对的将士偷偷去挖掘出的?这时候谁也没法去探究,就算探究明白了,也没法惩处将士。
邓范就站在缺口的边缘,于是他的部下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将他往后拖几步,免得他掉进水里。
邓范像个木头人那样,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有无数的计划,有各种各样的精妙手段,但那都建立在己方将计就计,主动决堤放水的前提下。
现在水势如此,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言?
交州军的主力为了配合邓范的计划,甚至还主动调度大量兵力,进入了鹿门山周边洼地!这等情形下,大水一到,将士们该面临如何惨烈的下场?
邓范额头、后背的冷汗一**地涌出来,他的手脚冰凉,浑身都僵硬了,心脏几乎都跳不动。便是砍他一百颗头,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这时候任晖等人都不在邓范身边。这样的大雨大水,整座拒柳堰都在簌簌晃动,好几处堤坝底部,有水流腾腾地冒出来。如果堤坝全溃,别说瀴水下游如何,只任晖所部的四千人和民伕们,瞬间就要化为鱼鳖!
这使得邓范感到稍稍轻松些。
他的思绪完全混乱,已经没法正常考虑事情。但他觉得,如果任晖或者姜离在自己身边,露出一丁点责怪的意思,那自己只有立即拔刀自尽一条路好走了,又或者可以投水,那样能留个全尸。
就在邓范混混沌沌乱想的时候,瀴水上游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冲刷下来。还有绝望的曹军将士抱着木头,在湍急河水中载沉载浮,偶尔发出几声绝望的呼叫。
显然上游的某处曹军营地倒了大霉,整个营地都溃塌了。
有一名曹军将士运气似乎比较好些。他抱着的粗大树枝被拒柳堰边缘的嶙峋石滩挂住了,又被水势冲着,颠来倒去翻了几次身,最后停在缺口的边缘。那名曹军将士吐着嘴里的水,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向上看看。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法从水里站直身体,只能竭力喊道:“上头是哪位将军部下?我是郑校尉部下的曲长穆方!来几位兄弟,拉我一把!”
邓范僵立许久的身体忽然动了。
他沿着堤坝边缘往下慢慢走,走了三五步,劈劈啪啪地踏着水,便到那名喘息呼喝的曹军曲长身边。
那曲长满心欢喜地伸出手,而邓范猛抽出刀,用力砍下去。
刀落处,泥水和鲜血一起溅起,喷在邓范的脸上。
邓范咬着牙,疯狂地一刀接一刀。那曲长初时惨叫了两声,很快就没有声音了,而邓范还在一刀接一刀地砍,将那曲长砍得血肉模糊,然后慢慢分成五六截。有一截胳臂先被水冲走了,然后是一截腿。
邓范继续砍着,好几次因为用力过猛,他自己几乎失足,滚落到旁边激流中去。
而邓范的护兵们站在稍后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劝说,也不敢上去护持住自家的校尉。
距离稍远处,姜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到处奔走,忙着填堵堤坝缺口,也已经一夜没睡了,眼里满是血丝,走路都有些打晃。看着邓范如此失态,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边有个都伯模样的中年人匆匆奔来,脸色惶急地低声禀报:“校尉,咱们拆了半边营地的栅栏,临时捆扎了一些木筏。实在不行,请各位将校先上木筏,以防万一。”
姜离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将这都伯打得趔趄倒地。
“木筏能顶什么用?我们这里有四千人!还有民伕和俘虏一千多!”姜离咆哮道:“为今之计,只有保住堰堤!这水势不为延续很久,坚持到明天,大家就有希望!”
骂过一通,他才发现这都伯不是自己的部下,而是任晖的下属。
姜离把那都伯一把揪起,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问:“谁让你准备木筏的?”
姜离用的手劲太大,那都伯半边脸肿得厉害,勉强在姜离耳边道:“是任将军的意思!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堰堤东面有个口子怎也堵不住……我们用尽办法,可是水已经涌进来了!任将军说,他会坚持到最后,请姜校尉和邓校尉作其它的准备!”
姜离狂怒地将那都伯推倒在泥泞中。
“娘的,你不懂吗?一旦拒柳堰东面溃塌,瀴水、澳水、赭水皆从东面经过,一路汹涌向南……正南面四十里,全是洼地!洼地后面的鸡鸣山,是排山东南面唯一一处高坡!这一路大水是要断绝我军主力退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