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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五十七章 形之

    在这个礼崩乐坏、社会规则粉碎的年代,没有人能理所应当地要求别人付出忠诚。

    来到此世以后,雷远最初面临的难题,便是如何搜集忠诚的部属。他在灊山里聚集最初的二十名扈从,花了数年时间。不仅要给好处,还要推心置腹、以诚动人,最后才确认他们愿意付出忠诚,愿意追随自己出生入死。

    而忠诚的代价呢?当年的二十名扈从,如今还剩几人?当年随雷远在擂鼓尖死战的部属,如今还剩几人?

    这也是雷远竭力维持庐江雷氏宗族力量的重要原因。通过宗族的作用,他才能够有更多的途径来影响将士,掌握他们的动向,也便于自己给予经济利益来维系部属的忠诚。

    毕竟想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搏取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是少数。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想要活着,其它没法纠结太多。

    而雷远始终都认清这一点,并不苛求。

    玄德公攻取荆南时,荆州的士人官员如风行草偃;玄德公入益州时,益州文武也大多如此。真正身居高位者自然明白,那些迅速降伏于玄德公的人,某一日面对曹氏或者其他敌人,未必动作就慢了。

    直到这几年,随着汉中王体系下的五军制度渐渐落实,而将士们又在政权中获得了较多的经济和政治利益,雷远才稍稍放心些。

    至于曹操,似乎没有玄德公安抚人心的手段,于是干脆利落地取将士家眷为质任,把士家集中在几处大城周围屯田居住。一旦有事,便株连家人,做法干脆利落,十分符合曹操一贯的作风。

    然而曹氏政权中,士家的地位甚低。高级将官倒也罢了,州郡兵及至地位较低的基层军官本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真到了生死关头,难免随风而倒。

    反正大家都是墙头草,对雷远来说,倒是聪明人更有用。

    当下雷远招了招手,让董良靠近些:“董司马放心,我绝不为难你。此番你助我军破寨有功,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董良见雷远说得亲切,这才略放松些。

    可他随即又觉得,雷远的亲切姿态里,隐藏着什么特别的谋划,让他不由自主地寒毛直竖。犹豫了片刻,他低声问道:“将军,什么机会?”

    过了好一阵,扈从们将董良带了出去。

    雷远站在屋门处观望四周。

    这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云层渐渐散去,东面的天色依稀有些放亮,至少,不复之前那浓黑如墨的情形。

    这场暴雨延续了约莫三个时辰。现在雨势虽歇,山间各处狂涌下来的雨水汇成溪流瀑布,所经之处猛烈冲击。排山高处开始有大量土石崩落,时不时发出地动山摇的轰鸣。

    雷远的五百名部属,首先控制了山下那座小营盘,然后络绎往山上来。由于道路难行,将士们抵达的速度不快。

    马岱率部登山的时候,只要对抗水流,可现在,山道沿途有些地方的泥泞将近一尺深,人踩上去,顿时没到小腿,花费十倍的力气才能拔出来。还有些树木栽倒,堵塞了道路。

    在寨门东侧,有一片数十丈方圆的空地里。大队的曹军降兵三五成群,垂头丧气的坐在这片空地上,用充满疑惧的目光看着交州军将士们,偶尔悉悉索索地低声说几句。

    雷远再看西北方向,鹿门诸峰紧靠着汉水,在水面反射的微光中,露出些许浑黑的轮廓。再想细看,实在看不清了,那重重叠叠的黑色山林之间,不知道潜藏了什么。

    “排山为鹿门诸峰最南方的一座,地势险阻,既能阻遏鹿门山东西两侧军马南下的企图,又俯瞰鹿门山与洪山之间的通道。曹军有千余驻守之兵,伯瞻却以二百人取之,当记首功。”

    马岱笑道:“这是将军的决断,我不过是跑跑腿罢了。只费体力,却不费脑子。”

    雷远摆了摆手。

    他再看看山间情形,问道:“那,以伯瞻之见,我们接着该做什么?”

    “曹休所部既然将至瀴水,想来不会耽搁。他们也会冒雨急速行军,这时候十有**已到了鹿门山。但这场大雨一下……将军你看,周边的道路、平野全都已经泥泞得不成样子,路途如此艰难,曹军大队,尤其是他们的骑兵,短时间内绝无继续南下的可能。”

    “没错。”雷远颔首:“他们没法大举南下,我军主力今日夺取鸡鸣山后,恐怕也只有驻扎数日,一时难以北上。虽说我军夺取了排山,占据先手,但两家要继续落子,非得三五日后……还得指望这三五日不要再下大雨才行。”

    马岱连连点头:“我本以为,接下去须得固守此处寨子,凭借山险阻击小股曹军,安然稳守数日。待到水退时,再议如何厮杀。”

    说到这里,马岱想到雷远方才和董良说的那些,于是试探地问道:“然则,现在我可就不太明白了。莫非,将军还有什么妙计?”

    “倒也称不上妙计……”雷远沉吟道:“只是觉得,天气不利于作战,我们便惟有坐等。然而,我虽不能就敌,未必不能使敌来就我。”

    “这些俘虏们,靠得住?”

    “若要他们虚言蒙骗曹军将领,那断然是不行的。他们只是普通士卒罢了,又不是被我们恩养的死士。但要他们讲几句实话,那却不难。”雷远回到厅堂里,在马岱耳边低声说了半晌。

    待他说完,马岱皱了皱眉,又哑然失笑。他钦佩地问道:“这样也行?”

    “兵法云,形之,敌必从之。此计就算不成,于我们也无妨碍。若成了,正好疲惫曹军,让他们吃个亏。”

    这时候,天色更亮了。

    占据营寨的交州军将士,开始烧水煮食。有一名军官往寨门左右看了半晌,粗声大嗓地对同伴们道:“接着还有许多将士要上山,寨子里的房舍、营垒,立即都要扩建。这老大一片空地,怎能让俘虏们占着?让他们聚拢些,腾出地方来!”

    当即便有士卒手持刀枪,呼喊着迫近,勒令俘虏们聚拢。

    俘虏们聚集之后,空地便大致被腾了出来。那军官站在空地中央四周看看,唤了一批部下来大声吩咐,说什么,这里要起一个望楼,那里要建一批营房,沿着寨墙周边,须得尽快加高加固云云。

    曹军俘虏们被威逼到平地的角落处,头上淋着淅淅沥沥的雨,数百人挤成一团,又冷又饿,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四周的汉军将士们手持的雪亮刀枪和古怪手弩,都在提醒他们,敌人是何等的精锐。而至今尚未被收拾的许多尸体,又反复在告诉他们敌人的凶残。

第九百五十八章 逃跑

    自从赤壁战后,曹氏据荆北与荆南的敌人对抗,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间几乎不间断的边境战争,使得原本形同一体的江陵、襄阳两地如有天堑。加之曹刘两方为了鼓舞士气,各自都对敌人的状况做了不少夸张描述,比如在曹军将领口中,关羽、雷远等汉中王麾下将领,都被描述成了极凶残的杀人魔王;而此前一些被俘虏的曹军将士,不仅都被杀了,而且骨头还被拿来铺路。

    从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三年,汉中王驻在襄阳以北的新野,极得荆州人心。故而平日里听到将军们说这些,将士们并不太相信。

    架不住此刻身为囚俘,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而敌军将士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又很不客气,于是一群人的紧张情绪彼此传染,大家眼神交换,越来越害怕。

    有个身躯壮硕的中年士卒蹲在地上,闷声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会杀了我们吗?”

    “总会杀一批,其他人多半是苦役。”另一人道:“我听说,此前我军将士被荆州军抓住了,就全部发配到荆南或交州去挖矿、修路,做到死为止。”

    “荆南?交州?挖矿?修路?”

    “是啊。你没见此番杀进寨里的,都是交州军?你没听说,那交州大将雷远,亲自打上寨子里来了?那雷远乃是淮南的贼寇出身,最是凶恶不过。他在交州设有许多矿场,要么用汉家的俘虏,要么用青面獠牙的蛮夷,辛苦劳作日夜不休。哪怕是再精壮的汉子,也熬不过一两年!”

    “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想死还不简单。便如咱们抓住敌人俘虏,那不得十人抽一,或五人抽一,杀一批以作震慑?若抽到我,你便替我去砍头,如何?”

    “这……容我再想想。”

    有个年轻的士卒忽然哭起来:“呜呜,我家中那婆娘刚怀孕,这下就要被许给别人了!”

    身边一个佝偻老卒冷笑:“那也未必,或许上头的将军追究我们败战之责,将妻子家人都拷问连坐,最后一个个都砍头。”

    听这几句对答,四周的俘虏一个个都悲从中来,想起各自的家人。

    士家的男子终身当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平时屯田,战时打仗,年复一年,不得稍稍喘息,日子并不好过。可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温暖的家。想起在这世道维持一个家庭何其艰难,想到自己被俘后家人要面对的惨状,不少人的眼角都湿润了。

    这时忽然又有人怒喝:“死就死,活就活。打仗输了任凭发落,有什么好抱怨的?”

    说话的是个孔武有力的虬髯壮汉,脸上有道血淋淋的伤疤,看起来很是可怖。

    众人认得,他是杜纯的亲卫,不知道什么出身,早些年跟了杜纯的姓氏,唤作杜武。此人颇具几分身手,素日里在军中有些威望,众人也都怕他。

    可这时候,大家都是阶下囚,谁怕谁来?当时便有人悲声反驳:“杜武你跟着校尉,好日子过过,酒肉女人也享用过,死了也没啥。我们这辈子辛苦,却为得啥来?就只剩下家中妻子儿女挂念,说两声不行吗?”

    杜武见众人一副颓唐样子,怒道:“抱怨又有什么用?真要挂念家人,还不如找个机会逃跑……山上山下的路这副鬼样子,我们趁人不备逃跑,难道还怕人来抓么?东面那片坡地虽然陡峭,却有林木可供攀援,我们……”

    有数人眼神一亮,连忙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靠拢过来,低声问道:“我们怎样?”

    随即有人不屑:“说得倒是轻巧,你看看四周围着我们的交州军,看看他们手里的弓和弩!我们一跑,他们的箭矢就落下来。到不了林子里,我们顿时就死了!”

    说话的这个,是之前与马岱所部正面厮杀过的一个什长,一开口就讲到关键。

    眼下这么多人挤成一团,四面都有弓弩手,任谁想有动作,箭雨立刻兜头盖脸下来,都无需瞄准的。这时候想要逃跑,只是送死罢了。

    还有人想要搭话,附近一名交州军将士厉喝道:“都住嘴!再有乱说乱动的,立即杀头!”

    杜武嘿了一声,垂首下来。周围许多人跟着他一起垂首。

    又过了会儿,交州军陆陆续续数百人登上寨子。伙头兵忙着起灶烧煮食物,有军官大声喊道:“快点快点,多准备些!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寨子里有不少存粮,这时候交州军烧煮的便是那些。

    一缕缕的食物香气扑进曹军俘虏的鼻子里,让他们愈发难耐了。

    此时忽然又有个将校,带着一个曹军军官模样的人走来。

    有人正抬头看见,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接着好些人一起低呼,这人大家都熟悉的,分明是营司马董良。

    “这狗贼!”有人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什么时候投了刘备?”

    原来夜间冒雨鏖战时,沿途守把山道的曹军士卒死得尽绝,竟没人知道董良全程带路。这时候见他出面,只道他是方才投靠敌人的。

    董良面无表情地走到俘虏们的身边,大声道:“交州大军随时抵达,我要两百个人,协助修建营房;再要一百个人,负责挖掘排水沟渠;还要一百个人,协助清理山道上的碎石、断木。凡是出来干活的,便有饭吃!”

    他喊了三遍。

    第一遍的时候,俘虏们还在犹豫,到第二遍,许多人都躁动起来。喊第三遍的时候,有人忙不迭跳起应道:“我!我愿修建营房!我有力气!”

    当下俘虏们闹成一团。

    看守他们的交州士卒连声喝骂,挥动枪矛打翻了数人,才重新恢复秩序。

    随即董良便陪着那交州将校,一批批地把俘虏们挑选出来。前两批人走了,最后一百人是负责清理山道的。

    那交州将校大大咧咧地道:“这一百人要往下头山道去,我们可没法时刻紧盯着……老董,你得挑些老实的,亲自带着,莫要把奸滑之徒混在里头!

    董良连声道:“那是自然。将军放心,我亲自挑选人手。”

    随即他迈入俘虏队中,一个个地挑选,却将杜武和适才簇拥在杜武身边的几人都挑了出来。

    杜武狐疑地看看董良,只见董良向他使了个眼色,旋即垂首不语。

    一行人在交州军看管下,默默地沿着山道往下方走。

    排山的地势,大致是个从西北到东南的狭长弧形,弧形两侧都有莽林。城寨的位置,在弧形中部的山腰处。一行人顺着蜿蜒的山道,趟着泥水往下走,打了几个弯折,便距离东南角第一个哨卡不远。

    第一第二座哨卡之间,有座巨岩阻碍视线,前头引路的交州军士卒绕过去了,而后头看守的数人落得稍远些。

    董良与杜武并肩走着,低声道:“左将军雷远亲自率军来了,他的部下有三万人。因为山下潮湿难以驻扎,今明两日,他们陆续都会往高地迁移,驻在排山附近。”

    杜武猛地扭头,看看董良,只见他面无表情。

    这厮一方面投靠了交州人,一方面又把交州军情透露给我,要让我回报军情么?这是要两头通吃啊,真够奸滑的。

    杜武心中咒骂了几句。

    这时候队伍继续往前,在道路弯折处,有个陡坡。往日里坡上碎石嶙峋,断难行人,但这时候因为昨夜泥水漫溢的缘故,碎石被厚厚一层砂土泥浆覆盖了。而陡坡下方,就是茂密林地。

    杜武猛然下定了决心,他用力一拉几名同伴,大吼着道:“跟我来!”

    随即便纵身跃上陡坡,向下狂奔。

    坡上的泥浆太滑了,奔了没两步,他就栽倒在地,翻翻滚滚地向下滑去。沿途也不知道磕碰了哪里,浑身都在剧痛,耳边又听见有箭矢飕飕地飞过,噼噼啪啪地射在他身旁。

    也不知滑了多久,他的身体碾过一丛荆棘,又撞上一棵大树,这才停下。

    杜武只觉得自己肋骨痛的像要断裂,张嘴吐了口血沫。他回身眺望,却见自家同伴一个都没有跟上,想是在半路被射死了。

第九百五十九章 诓骗

    被称为鹿门山的山地,由包括鹿门山主峰在内的多座山峰组成。其中最北端的霸王山,系诸峰中最高也最陡峭者。霸王山西北方向的山顶,几如刀劈斧凿,极难攀援,而山顶上有一处西宽东窄的平台,南北最宽处约五十余丈。

    “王莽篡汉时,南郡邔县人秦丰聚众起兵,割据黎丘一带,自立为楚黎王。曾经联合诸雄对抗光武帝。此地便是秦丰所设的一处坚固营垒,建武三年时,秦丰在此对抗征南大将军岑彭所率的三万余人,凭借汉水沿线的诸多营垒彼此呼应,使岑彭数月不得进,以至于光武帝下诏斥责。”

    解说之人乃是负责鹿门山一线的守将王摩。他也是乐进的副手之一,自曹彰掌控襄阳防务以后,被派遣来加强襄阳周边城寨的防御。

    王摩也是宿将,虽无杰出才干,却经验丰富,且麾下皆为百战之余,尤其擅长筑垒、守御。当年袁曹相争时,他与何茂二将在延津西南缘河至汲、获嘉二县,建设军堡三十余处,以数千兵守御。乐进、于禁二将各引重兵猛攻,才迫使王摩降服。

    这时候王摩小步跟在曹休身后,注意着自家既不要落后太多,也千万不要超前。同时嘴里还要一迭连声地介绍周边环境:

    “将军请看,那平台上有石块垒砌的巨大城寨遗址,寨墙宽三尺,高一丈五尺,有南、北、西北、西四个寨门。我驻军此地之后,除了扩建山顶主寨以外,又增修了西北、东南两处子寨,三处皆深沟高垒,粮食军械足备,缓急时,足以容纳上万人驻扎。”

    曹休点了点头,站在山道中央回身眺望。

    将至午时,层层叠叠的浓云退去,天色终于完全亮了。曹休可以看到无数将士正沿着绵延坡脊行军,他们的队列一眼望不到边,就如同一条长龙跨越瀴水,直指鹿门山中。但将士们在大雨中挣扎了一夜,都很疲惫。曹休看得清,许多将士一身泥水,连戎服的底色都分辨不出了,还有不少将士骑在马上,弓着腰晃晃悠悠,显然已经睡着了。

    还有些将校大声呼喊着指挥部属,但嗓子非常嘶哑。

    上万人的大军冒雨夤夜行军,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对将校的指挥能力、将士们的体力和训练程度都有极高的要求。眼下虽然及时赶到鹿门山中,但要全军恢复到能够作战的状态,估计至少一两天。

    想到这里,曹休有些焦躁。

    他指了指山道旁的一处规模较小的平台:“这是何处?”

    “将军,这是襄阳庞氏在鹿门山中的别院之一,据说,当年名士庞德公,曾得荆州刘景升数次延请而不得屈,此地便是他隐居采药之所。如今我拿来存放些军械物资。”

    “让人赶紧整理下。包括你说的山顶大寨和西北、东南两处子寨,都要尽快腾出屋舍,或者让出可供架设营帐的广场。我军需要尽快休息,以备大战。”

    “是!是!”王摩连忙令人去整理。

    转回身来,他又小心翼翼问道:“将军适才说,将有大战?”

    “嗯……”

    庞氏庄园门处倚着地势,有一处小屋。曹休推门而入,看了看屋里,对王摩道:“你也来听一听吧。”

    王摩连忙进屋。

    曹休又挥了挥手,扈从们领来一人,正是此前从排山中逃走的曹军扈从首领杜武。

    “说吧。”

    “启禀将军,小人的上司杜校尉原本据守排山,却没想到刘备军趁着大雨连绵,奇兵突袭,一举突入排山。杜校尉力战不敌被杀,小人和一众同伴皆被其擒捉了!”

    杜武伏地禀告道。

    “排山丢了?刘备军到了?”王摩吃了一惊。

    他打量跪在下首的杜武,只见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伤疤两侧的肌肤几呈青紫色,一身戎服被水泡得透了,又被荆棘枝叶划过,撕开了许多个口子。他一路上在泥泞中挣扎,脸上身上全都是泥浆,有几处的泥浆稍稍干了,成了一个泥壳子,随着他的话语声悉悉索索往下落,看上去简直就如一个乞丐。

    说到这里,杜武羞愧地俯首下去,喘息几声。他昨夜作战时受了伤,然后又逃亡山下,再辛苦跋涉了三十余里,抵达霸王山。疼痛、疲劳和失败的痛苦折磨着他,简直让他无法坚持。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意。杜校尉的力战、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朝廷定会厚待你们这样的忠勇之士。”曹休顿了顿,又问:“不过,昨夜这场雨如此猛烈,你说敌军冒雨急进,攻战城寨……想必是动用了大将下属的精锐兵力才能做到。却不知,来的是谁?”

    杜武抬头道:“不是如此!将军,敌军动用了大军攻山!他们先期动用了至少数千人,后继尚有上万兵马持续不断赶到!敌将雷远和马岱,现在都已经到了排山!”

    “数千人?上万人?”曹休失笑:“这样一场雨下来,平地泥泞尺深,我这里三万人渡过瀴水以后行军二十里,便已累得疲惫不堪。刘备军前日尚在宜城左近,其上万人的队伍竟能行军七十里,再顶着暴雨攻打险峻山寨?天下哪有这样的军队?”

    他环视身边将校,哈哈笑道:“凡是战败回来的,都不禁要将敌人的数量夸大。”

    杜武的脸色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将军,我没有诓骗你!我被俘虏以后,敌军逼迫我们修建营房、整理道路。我亲眼见到刘备军一拨拨地登上排山,还有……还有杜校尉下属的营司马董良,他被俘虏了,却打探到了刘备军的底细,他亲口对我说,左将军雷远亲率三万来此。因为山下潮湿难以驻扎,今明两日,他们陆续都会往高地迁移,驻在排山附近!我之所以逃脱,也多亏了董司马帮忙!”

    “董良?”曹休皱眉:“董良是谁?”

    身后一名负责簿册卷宗的书记官应道:“是乐进将军提拔的荆州本地军官之一,现为营司马之职,但无部属,前些日子被派到排山,协助杜纯。”

    “董良亲口和你说的?他怎么知道敌军的动静?他又怎么能助你逃脱?仔细说一说。”

    杜武慌忙将自家战败后的情形仔细说来。

第九百六十章 两难

    曹休反复问了两遍,时不时忽然提起某一段,让杜武重复。

    最后杜武小心地补充了一句:“曹将军,我看那雷远绝非虚张声势。交州那地方多雨潮湿,交州人本来就比我们更适应雨中作战。他们攻上山寨后,立即就抽调人手,忙着扩建营房,多起灶台,都是我亲眼所见,非董良虚言诓骗。若将军小看他们,恐怕之后作战不利呀!”

    曹休微微颔首,做了个让杜武退下的手势。

    杜武走到门前,曹休又叫住他,和颜悦色地道:“足下且去好好休息。我会遣医官为你诊治,另外,此行劳苦功高,中军阀阅簿上当记一功。”

    杜武满脸激动神色地深深施礼,然后才小步退下。以他的身份,能在中军阀阅簿上列名,接着连升数级都不难。听到曹休这么说,身边好几名扈从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待到杜武走了,王摩才皱眉道:“排山上的杜纯所部,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不是无能之辈。寨子这么轻易就丢了,必有缘故。”

    鹿门山的主脉东西走向,支脉南北走向,较核心的鹿门山、苏岭山、狮子山、香炉山、霸王山等,大致呈一个半环形,而排山便在这半环形的东南开口处,此地既落入交州军的手里,等若其余诸山守军若要调动,除非绕行鹿门山外侧,否则就都得下到交州军的眼皮底下。

    故而曹军以校尉杜纯领兵千余,提前就驻守此地,还大兴土木,设下永久性的坚固营垒,不可谓不重视。

    驻在鹿门山间曹军将领中,王摩地位最高,且对其余各部有督护之责。此前各处行文询问鹿门山的情形,他都回禀说守御得力,堪称金城汤池。却不料一场大雨下来,鹿门山东南面的门户就被敌军拿下,让他既惊骇,又感到很没面子。

    “废话,一座寨子说丢就丢了,怎么会没有缘故?”

    曹休冷着脸叱了一句,啧啧地感叹了一阵,才道:“雷远这厮……甚是诡诈。”

    王摩是资深的降将,面对诸夏侯曹氏的亲族,早就把戏台调整得炉火纯青。被曹休叱了一句,他面不改色,依旧殷勤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当年雷远纵横汝南,以区区数千人击破夏侯惇的大军,生俘虏夏侯惇,威逼颍川。曹公遂领兵直往汝南,意图先破雷远所部,再攻江陵。

    明明雷远兵力薄弱,又深入敌境,正好拿来祭旗。

    结果曹休在汝南与雷远的部将郭竟交手,结果中了郭竟的计策,以至于虎豹骑受挫,死伤甚多,曹休自己几乎死于丁奉的刀下,而跟随自家多年的臂膀之士石柳和伍真,都没于此役。若非后来曹彰率铁骑猛攻,扳回局势,曹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曹公的雷霆之怒。

    随后汝南的军粮屯驻之所猛陵又被雷远偷袭,一把火烧了十万屯田民数年的积储,甚至还差点把许褚烤熟。

    最终曹公居然也拿雷远没什么办法,被他一溜烟地逃回了荆州。

    这场失败,因为夹在夏侯惇和曹仁二将前后两场失败之间,又显得曹公出师不利,故而平日里少有人提起。曹休也很少提起,但他心里从没有忘记,他从来都将雷远当作最可怕的劲敌之一。

    所以曹休非常明白,那庐江雷远麾下劲兵猛将极多,此人若全力扑向鹿门山,那些驻守山间堡垒的同伴们绝对抵敌不住。

    所以他听闻交州军大举北上之后,立即顶风冒雨,率军火速增援。

    曹公以发石机的布设为第一重的谋划,迫使交州军主动出击,打到鹿门山。那么曹休就要竭尽全力完成第二重的谋划,必须把交州军纠缠在周边的洼地!

    问题是,他刚到鹿门山最北端,鹿门山最南端的要隘就丢了!

    庐江雷远不愧是名将,此人无论在哪一场战事里,起初总看似步步为营,实则做好了迅猛冲杀的一切准备,一旦被他找到机会,绝不惮于长驱奔袭,奋勇搏杀……诚如兵法所言,难知如阴,动若雷霆!

    三万人?排山?

    交州军的来势竟然这么快?这么猛?动用的力量如此巨大?

    而一旦让雷远在鹿门山周边站住脚跟,驻军于连绵高地……那曹公决堤放水以后,淹谁?淹那些生活在丛林里的虎兔鹿羊么?还是淹那些汉水中的鱼虾蟹鳖?

    无论如何,曹休非得将雷远所部赶下排山才行!

    可又一个问题来了,雷远所部,真有三万人在排山?

    在曹休的印象里,雷远极擅练兵,麾下将士训练有素,他的部下又以宗族部曲为核心,韧劲和拼劲都堪称天下一流。他若聚集了三万人在排山周边,那就是一颗重有千钧的铁秤砣砸在山上,又如一把六尺长刀横在鹿门山南,哪里是轻易能打得动的?

    曹休思忖良久,却不觉得时间流逝飞快,此时中军将士已经在霸王山上落定,伙头兵煮了饭菜送来。曹休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对书记官道:“写一份军报至南阳,就说我们抵达鹿门山后,发现东南面有敌军出没,具体动向,尚待探察。”

    “是。”

    曹休又问:“往排山方向的斥候,可派出去了么?”

    一名偏将恭敬地道:“往排山本处和山前山后,分批各遣了三队精干人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暴雨之后,山间道路坍塌难行,山下也多泥泞,将士们折返会稍晚些。”

    曹休点了点头:“再加派人手。告诉斥候们,排山上我军将士曾有逃亡,交州军立足未稳,设不下天罗地网的,想来逃回的不会只有杜武一人。让他们加意仔细搜索。”

    “遵命。”

    那偏将自去安排。

    曹休把饭碗放下,起身走了两圈:“说不定,交州军是在故布疑阵?数万大军行动,哪可能有这般快法?说不定,他就只是用少量精锐袭取了排山,因为畏惧我军发起有力反击,这才虚张声势,装出大军齐聚的样子,吓唬我们?”

    嘴上这么说着,可他实在没什么把握,又摇了摇头。

    这场暴雨下来,两三日内,鹿门山周边没法轻易行军。尤其是骑兵,根本不能穿行于此等泥泞道路。

    曹休估计,待到明日一早,自己至多能动用两三千步卒,然后沿着鹿门山的山脊狭窄高地行动,从鹿门山西侧的土岭坡绕行到排山的西面,发起进攻。不过,如果交州军主力在排山,这一支兵便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用兵少,则恐为交州军所破,挫动我军锐气;用兵多,则周边的道路又一时无法承载,恐怕延误军机。着实两难,如之奈何?”曹休喃喃问道。

第九百六十一章 对峙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间忽然传来通报声,原来曹军遣出的斥候陆续回来,又带回两名排山营地的逃亡士卒。

    “将军,要不要把他们召来问话?”

    曹休摆了摆手:“将他们分开安置,仔细问过,所问的情形,都要与那杜武所说相互对质。”

    “是。”

    斥候首领立即安排讯问,转回来曹休又问:“以你们所见,交州军在排山周边的兵力如何?”

    “交州军在排山周边戒备森严,广设哨卡,密布强弓硬弩。我军在西北方向,还能沿山抵近,藉着茂林掩护,迫近到四五里外探看山势;而东南、西南两路,敌军的哨探、巡弋放到了二三十里外,仿佛拉网也似密集,几次与我们撞上。”斥候首领无奈道:“然因水势未退,道路实在泥泞难行,我们就算撞见了敌人,也难纵骑将之擒捉,只能彼此对峙,各自推却。”

    “既然西北方向稍稍接近些,所见是何情形?”

    “隐约见到交州军多支兵力在山间往来,山道斗折之处,都有军旗飘拂,金鼓号角之声相闻。另有不少人在山下平整土地,似乎是要修建校场或小寨。”

    “东南、西南两路,敌军的哨探、巡弋果然如此密集?”

    “是。交州军的哨探以五人、十人为一组,跋涉于起伏丘陵土岗之间,与我军正面对上的,便有四五组不同的人手。他们并逐次设立用于远眺的暗哨。我军行动时,几番被暗哨发现,他们随即于高处举幡示意我部的方位,似有召集大部围捕之意。故而我们只能尽快抽身脱离。”

    曹休点了点头,让那斥候首领退下,赶紧去查问逃亡士卒。

    过了半晌,查问结果出来,这两人便是与杜武同一批逃跑的曹军将士。当时一哄而逃的人数量不少,单大部分都被弓矢射杀,只有这两人顺利脱身。问起他们所见所闻,果然与杜武相似,都说交州军趁大雨攻山,斩杀了杜纯,后继兵力络绎而来,且在山上大兴土木;又都说到,山上有一位董司马,特意找机会纵放了他们。

    到这程度,曹休已经信了十分。毕竟对方的重重布置有斥候亲眼所见,有从军官到士卒的败兵亲耳所闻。他不禁长叹道:“交州军的动作太快了!我们迟了一步!”

    王摩慌忙道:“将军冒雨夤夜行军,一夜便控制了鹿门山大部。交州军虽然诡诈,只拿下东南面一个小小山头罢了,我方仍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哪里就迟了?”

    曹休瞥了王摩一眼。

    他自然不会说,魏王打算水淹敌军,故而三令五申,必要控制周边高地,于是只能应付两句。抽了个空,他对自家部属们道:“各部按照本来计划,分各处山头高地驻扎,先站住脚跟,再议后继的战事吧。”

    有一名部将问道:“中军的两千轻兵,是否要……”

    登山扎营,较之平地要麻烦许多。光是勘查适合铺设营帐,又便于调动的山间平缓之地,就很费工夫,更不消提雨后到处一片狼藉,收拾起来既耗体力,也耗精神。

    故而按照兵法,当日有作战任务的将士,一般无需承担扎营的任务。

    这两千轻兵,是曹休准备用来试探排山的人手。曹休打算派他们下午出发,从鹿门山西侧的土岭坡绕行到排山的西面,明日凌晨便能攻山。故而,这支兵力暂时驻在王摩所设的小寨,专门蓄养体力,以备随时出发。

    这时候曹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他下定决心:“先扎营!各部都去扎营!”

    部属们便知曹休无意在一两日内主动出击,遂依令散去。

    曹军斥候陆续折返的时候,交州军的斥候也陆续收拢兵力。

    严格来说,这些将士并非专门的斥候,而是由雷远和马岱部下抽调出的部属。

    两人的部下现在排山上的,只剩下了三百人不到,派出去当作斥候的,倒有四百余步骑。这四百余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按照斥候的行动模式广布罗网,有模有样。

    放在曹军斥候眼中,如此广阔范围内、如此密集的斥候侦查,必定是有大军设营才会如此。甚至很可能是上万人甚至数万人大军设营,才会放出的规模。

    却不曾想,雷远将大半部属都派出来虚张声势,此刻排山上的俘虏数量比交州军还多些。雷远把三百人中的大半都派去监视俘虏,又派了百人多持旗帜,沿着山道上下往来。上山时,他们高举旗帜,打鼓吹号;而下山时,则偃旗息鼓,竟然不引人注意。

    就连李贞和绝大部分扈从们也都被派了出去,最后坐在屋里摆出指挥若定姿态的,就剩下雷远和马岱二人。

    雷远劳累一夜,这时候精力不济,他靠着梁柱坐着,脑袋一垂一垂,已经睡着了。

    虽然斥候不断回报说,曹军除了分遣人手扎营以外别无动向,马岱仍有些担心,时不时起身往外头看看。

    每次出外,只撞见叱李宁塔笑呵呵的大脸。

    因为人手不足,这时候再厅堂外负责守把的,只有叱李宁塔一个。

    李贞曾竭力主张多留几名扈从,哪怕二三十人也好。雷远笑道,有叱李宁塔一人在,足抵得上三五十人,大家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叱李宁塔如今年岁渐长,已不似当年那懵懂模样,听了雷远夸赞,他呵呵大笑,站在厅堂门外格外挺胸鞠肚。每次马岱出来,他都瞪大了眼睛看看。

    但很快他又厌倦了。于是马岱在厅堂里,就听到悉悉索索吞咽食物的声音,那是叱李宁塔饿了,当道坐了下来,拿出烤饼来吃。

    昨夜大雨之后,鹿门山下的低洼处,顿有泥泞险恶的沼泽交错绵延,给交州军的行动带来巨大麻烦。

    曹休觉得,交州军来自于多雨潮湿的南方,故而一定有雨中行军跋涉的特殊手段,那是完全想左了。

    凌晨时有信使来排山禀报,雷远和马岱昨日所领三千精锐中,除了七八百人抵达排山外,其余由王平、句扶分领的两千余众,至今还在距离排山二十余里处跋涉,由于后半夜遭遇山洪倾泻,携带的许多装具都损失了,还有数十名将士被水冲走。

    至于应当围攻鸡鸣山的寇封等诸将所部,至今尚无消息。雷远既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大雨和山洪中的损失情况。

    至于任晖和邓范所部,就更渺无音讯。

    此时曹休所部的位置不明、动向也不明,若曹休敢于全力一搏,率军沿着鹿门山脊杀到,只消动用两三千人,便势若巨石压卵,雷远等人其实并无还手之力。到时候,山上的俘虏们搞个暴动,就够雷远等人喝一壶。而曹休若能一举围杀雷远和马岱二人,整个汉中王政权都要为之震动不已。

    可惜曹休不敢。

    雷远敢于用少量兵力直取排山,便是料定了曹休不敢。

    是人,就有勇敢之时,也有但怯。为大将者,也难免如此。然而,有的人在预判局势时怯,而在举兵作战时勇,如雷远是也;有的人在举众赴敌时勇,而在一决胜负时怯,如曹休是也。

    并非曹休无能,只是,如他这等贵胄亲族的大将,天然就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真到了决断时刻,难免思虑太多、瞻前顾后。这同样也是人之常情。

    既如此,一两日间,鹿门山中的上万曹军和排山中的数百交州军,便成了对峙的状态。

    原本曹刘两军彼此对面落子,双方都没有机密可言,然而一场大雨下来,整个战场就被分割成了无数个互不关联的小块,雷远的指挥中枢虽已不成中枢,却能够拖住曹军主力。

    而接下去的事情,就得期待诸将发挥本身的才能和斗志了。

    对此,雷远信心十足。

第九百六十二章 偏师

    邓范的脚步踏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阵“扑哧扑哧”的声音。每走一步,他的靴子都会深深陷进泥浆,要很用力才能拔出来。

    他有些心疼地看看靴子。

    通常来说,当代人或登布履,或登草鞋,很少有穿皮靴的。邓范足踏的皮靴,源自于早两年益州商贾贩来的凉州特产。据说凉州的羌胡人喜欢这么穿,后来雷将军觉得此物甚是便捷,令工匠专门仿制其形制,靴口加上系带,再用厚实布匹打上铁掌为底。

    随即这种皮靴就成了交州军中风尚,就算付钱订制,也得等十余日才能拿到实物。

    此番北上作战,是邓范在交州数年后头一次回返家乡,也是他第一次以校尉身份参与大战。虽说棘阳老家的人丁早就被迁往豫州,可他仍然特地挑选了格外威风的戎服、甲胄带上,哪怕皮靴也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双。

    这一泡水,皮靴可就完啦。

    邓范叹了口气,脱下皮靴,将靴口的系带打上结,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再解下足衣,便和其他将士一样光着脚行军。

    再往前走了半里地,可以看到己方将士正把处置战死者的尸体。

    按照军律,交州军战斗之后,应当隆重收殓己方将士的尸骨。但这会儿仍在战时,何况一场大雨下来,也找不到干燥木柴生火来火化。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地糊弄过去了,谁也不多提。

    只不过己方牺牲者的尸体会分开摆放,然后用土填上;另外将士随身的物件会专门收集起来,带回交州转交家属。至于敌方将士的尸体,那就往随便那处壕沟一推,等待鹰隼野兽来吞食。

    任晖、邓范二将所部,合计约四千人为偏师,其作战任务是斜插至鹿门山与大洪山之间,然后迅速渡过瀴水,威胁蔡阳、安昌等地,进而阻截随县夏侯尚和江夏文聘所部,保障交州军主力的侧翼安全。

    因为昨夜暴雨,他们被阻在了半途的一处坡地上,直到今天中午才艰难启程,往东北方向行军。然而大雨后许多山丘坡地都有坍塌,道路也被淤泥掩盖了。也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怎地,莫名其妙地撞上了一处曹军据守的小寨。

    任晖立即率部猛攻,夺下了小寨,杀了寨中守军百余人。此时寨子边缘的墙垣上,还有黑红色的血迹残留,断裂的刀剑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仿佛在竭力向邓范展现战斗的激烈。

    在小寨前方,有一名将军正按刀眺望周围情形。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身形魁梧,鼻直口方,颌下须髯茂盛,看起来极其威武。只可惜盲了一目,多了几分凶神恶煞之气。

    这将军正是任晖。

    任晖是雷远在灊山中招揽的得力部下之一,与郭竟一般,当年都是陈王刘宠的部属。后来在宜都,他和郭竟又都是军校中的授课教习。过去数年间,任晖与郭竟一同征伐交州、益州边境上的蛮夷部落,不仅功勋赫赫,在益州南中也赢得了老大名声。

    然而自己也在一场遭遇战中被蛮人毒箭射中了面庞,毒气浸染,导致瞎了一只眼睛。

    近年来,雷氏旧部中老一辈的宿将颇多物故,任晖资历既深、才能也足够,如今已成了仅次于郭竟、贺松、丁奉三人的重将,官拜偏将军。

    见邓范赶到,任晖招了招手:“后队那边,可接着其余各军来人?”

    邓范摇头。

    “我们派出去的人呢?也没有回报?”

    邓范是邓铜的本家侄儿,邓铜临死前将他托付给雷远。雷远令他统带邓铜旧部,数年来,他在交州先是负责开辟河渠、贯通荆交两州漕运,后来又转为负责军屯,所在皆有功勋。交州从边鄙荒蛮之地,逐渐转变为财赋所出,能供养数万精兵,邓范在其中出了大力,得到雷远多次当面夸赞。

    两年前,邓范又随郭竟、任晖攻伐蛮部,任晖所部被蛮夷包围,是邓范领精兵翻山越岭赶来救援,否则任晖丢的怕不只是一只眼睛。

    邓范因此功勋,升为校尉,成了任晖的副手。

    听任晖询问,邓范答道:“往,往鸡鸣山方向的数队,尚,尚未回复;往排,排山方向去的数队,有人撞见数量不少的曹军斥候,暂时不,不敢深入。”

    “曹军斥候?排山?”任晖皱眉:“昨日我们得到最后一次通报说,因为曹休所部南下,雷将军将率领精锐,急攻排山。若曹军在排山周围防范如此严密……莫非……会不会……?”

    “不,不会。以我,我看来,雷将军必已拿下排山。”

    “何以见得?”

    “若排山尚,尚在曹军之手,曹军斥候在排山周边盘桓做甚?斥候在哪里,敌人就在哪里。显然雷将军已入排山,曹,曹军这才大举查探,试图反攻。”

    任晖依旧有些担心:“却不知雷将军带上山的,有多少兵马。曹军若全力反攻,我军现被大雨阻断路途,形同四分五裂,后继兵马一时增援不上去,可就麻烦了。”

    “不必多,多虑。以将军之英明果断,既敢突出前敌,岂会没有后继的手段?何况,就,就算曹军攻山,将军当年在灊山,能以数百残兵匹敌张辽。却不知,曹休比张辽如何?”

    邓范这么一说,任晖心情放松了很多。他斜目睨视着邓范:“你说的这些,有几分把握?”

    邓范应声道:“对我,我的猜测,有六七分把握。对雷将军的信心,却有十成。”

    任晖笑了几声,满意地道:“那就好。哈哈,那我们抓紧行军,继续往蔡阳、安昌方向去。”

    邓范忽然看了看四周将士,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任晖瞧出来了,主动问:“怎么?有什么不妥?”

    邓范迟疑片刻:“请问任将军,雷,雷将军让我们所部向北,主要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牵制随县、江夏曹军的优势兵力,保障我方侧翼安全。”

    “昨夜这一场大,大雨后,我一直在,在想,这样的大雨若再下两场,随县、江夏两地的曹军还需要我们去牵制么?在这样的环境里,随县困于山洪,江夏困于渚水,短,短期内,他们哪有西向直驱襄阳战场的可能?”

第九百六十三章 大胆

    在部属们眼里,雷远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统帅。任晖、邓范这样的部下在讨论战局时,理所当然地坚信,雷远面临任何艰难情形都能解决。

    而雷远本人则素来深知,他过去多年来的辉煌战绩并不仅仅取决于自身。在雷远看来,一支军队的胜利,乃至一个军政集团的成功,不在首领的英明神武,而在自上而下所有人的发挥。

    随着雷远的地位越来越高,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大,无论军事、政治、经济事务都十倍百倍地庞杂。当年他在灊山中作战,战场的范围只在视线所及。可到了后来,战事千头万绪,多条战线同时铺开,哪里是他一个人能兼顾的?

    既然不能兼顾,雷远就只能尽快培养部下们的能力。他设置了组织完善的军校,延请宿将传授兵法;每次大战后,必在军中颁行文字总结;通过不断抽调各部骨干军官为扈从,鼓励军官们互相学习、交流经验,都是为了提升部下们的实力,让他们能够独当一面。

    尤其到雷远出镇交州以后,由于交州境内外的环境复杂,而军府厉行前汉制度,痛抑地方豪强,导致州郡兵与各地蛮夷和叛乱的乡豪几乎无月不战。雷远部下诸将,几乎每人都有担任主将,长途深入蛮部、征伐叛乱的经历。

    邓范便是战斗中成长起来的佼佼者。

    当年邓铜在汝南为大军断后战死,临死前举荐了他的堂侄邓范为后继。然而汉中王麾下并无兵为将有的制度,所以邓铜所部很快就被拆分,归属邓范统带的,只有雷远拨给邓氏的本族部曲。

    而邓范领着这些部曲,硬生生打出了战绩。越是面临复杂的局面,越是需要独立破局的时候,越能展现他胆大心细、勇于争取战场主动的特长。三番五次下来,雷远在不断奖掖提升他的同时,也好几次怀疑,此君是否是历史上某位有口吃之病的猛人。

    正因为有这个怀疑,雷远对邓范难免格外器重些。

    此番雷远举众攻向鹿门山,特意私下里告诉任晖,战局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将领领兵在外,无须拘泥于此前的战术目的。若有必要,也不妨多听听邓范的建议。

    因为雷远吩咐在前,任晖很有兴致地问道:“如果随县、江夏的曹军暂时不动,那我们该干什么?”

    邓范压低声音:“我有个想,想法,咳咳,就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此前攻下曹军小寨之后,军需官收拾了缴获的少量物资。这些物资当场分配到各部,以便后继行军。

    其中有些箭矢,尽数发放到任晖麾下的强弩都尉姜离所部。姜离带着一批部下领走了箭矢,正拿着一份签收簿册来找任晖看过。

    姜离十三岁从军,是跟随雷绪、雷远父子两代的老资格,数年前他和徵氏女结婚,雷远都专门到场庆贺的。所以他职位虽不甚高,却是交州军中较核心的军官,任晖、邓范商议军务也不避他。

    听邓范郑重其事地讲话,姜离哈哈笑道:“讲!快讲!”

    任晖也道:“士则,你还不知道我么?一向是从善如流的。只管讲来!”

    “由我们此刻身处的洼,洼地往北,地势渐高。到蔡阳、安昌一带,这两座县城,形同洼地中的孤,孤岛。我军四千精锐跋涉数十里,拿下这两地,便能够隔绝江夏曹军西进的通路。问题是,南阳、新野等地的曹军呢?我们如何牵制?”

    邓范看看任晖,再看看姜离。

    任晖沉吟道:“曹休所部便是从新野来的吧?雷将军率主力至鹿门山,就是要抢占有利地形,与曹休所部对抗,进而掩护荆州军对襄阳发起的攻势。”

    “然则,我军此时受困于泥泞洼地,部众分散;而南阳、新野等处地势稍高,曹军调动自如。我想,区区一个曹,曹休,自非雷将军的对手,但新野以北曹军数十万众,若沿着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沿线的河滩道路快速南下,雷将军那边的压,压力,是不是有点大?”

    任晖思忖片刻,答道:“我军此番攻打襄阳,本就是为了吸引南阳曹军主力,不使他们增援关中,所以,如果南阳、新野等地曹军南下鏖战,雷将军乐见其成。何况士则你也知道的,我军擅长山地作战,并不畏惧曹军。”

    “我适才说,说了,我对雷将军的信心,足有十成。”邓范应声道:“我军在交州练兵千日,士气如虹,雷将军领此虎,虎贲之师,必定能大破曹军。但是,若曹军南下的速度若能慢,慢些,雷将军的压力就小些。至少,能使雷将军从容用兵,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对么?”

    邓范说到这个程度,任晖和姜离都苦笑起来。他们和邓范合作好几年了,每次邓范这么循循善诱,一定是打算让大家跟着他冒险。

    不过,此前在交州,面对的终究只是些蛮部,纵使轻兵急进杀个七进七出,也没什么特别可怕的;此番众人面对的可是魏王曹操亲领的数十万大军,稍有不测,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雷将军确实对邓范有些偏爱,但自己是不是要因为这份偏爱,而支持邓范的军事冒险呢?

    邓范见任晖、姜离面露难色,立时又道:“雷将军为我军主,主将,尚且敢于以精兵突袭,长驱而取排山。我们这些为人部属的,怎么能坐视着雷将军承担风险,而满足于完成最,最,最基本的任务呢?”

    任晖深吸了口气:“士则别绕圈子了,直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邓范回过身,看看其余将士们各忙各的,都在稍远处。

    他踏前半步,凑近任晖、姜离二人,缓慢地沉声道:“听说,当年雷将军在灊山,以二十骑冲突曹军数万之众,还向曹**了一箭,遂使曹军进军的速度放缓,为淮南豪右联盟的撤退争取了时间。我常想象当年雷将军的英风锐气,心向往之。”

    这一番话,说得字字郑重,不打半个格愣,显然是邓范思忖许久的。此言一出,任晖、姜离脸色都变了。

    任晖额头忽然冒汗。

    姜离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怎地,有点牙疼。

    两人简直无法相信,邓范竟有这样的胆量。这何止胆大妄为?根本就是胆大包天,不可思议!

    “士则所谋划的,是不是稍嫌凶险?”

    邓范很兴奋,两眼放着光。

    他道:“蔡阳以北,诸多河道彼此平行,最终汇,汇入淯水。如今雨季涨水,驻扎其间的曹军南下容易,彼此支援配合却难。何况,我们还能以召堰、马渡堰、上石堰等诸,诸多湖泊为依凭,自如转战,斗折进退。”

    南阳邓氏世代显贵,自商以后,宗族便聚在荆北,至今千余载。邓范自幼居住在宛城、新野之间的棘阳县,论及周边地势和气候影响,任晖、姜离都远不如他。

    两人稍稍意动,又听邓范继续道:“此事若成,非止有助于荆襄战局,更足以使交州军的勇名遍传天下。我等躬逢其盛,功在当下,名垂千秋!”

    姜离咬了咬牙。

    他看看任晖,再看看邓范:“我是强弩都尉!”

    “什么?”

    “我是强弩都尉!若有向曹操本队射击的机会,那得我来干!”

第九百六十四章 直驱

    雷远直属部下诸将,都是久经沙场历练出的武人,各有所长。

    郭竟性格沉稳周密,虽然渐少亲临前敌,却有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贺松刚毅勇猛,作战风格更是硬朗之极,敢于舍死而当敌之锋;丁奉看起来总是一副轻率样子,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审时度势,并不徒仗匹夫之勇;任晖则是正经的汉军宿将出身,用兵稳健,殊少破绽。

    而邓范则与雷远有些相似,两人都在战略上宁愿保守,但战术上激进异常;同属于对己方将士的能力、对自己的判断信心超群的类型。

    或许雷远并没有清晰体会,但他对邓范的信任,仿佛是对自身信任的延展。而这种信任的基础,则是他坚信自己多年来积累训练出的精锐将士,足以支撑种种大胆的军事计划。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立时整顿兵力,预备出发。

    他们的四千兵马本来就是少携沉重装备的轻兵,否则也没法在雨后的泥水中跋涉半日。这时候为了便于后继行军奔走,各部再一次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携三日粮食和必须的食水。

    三日之粮,是交州军日常行军作战时,步卒自带粮食的数量。通常来说,交州军将士每人携一条干粮袋,一条水袋,分别挎在腰间左右。

    每个人的干粮袋都是自家专用的,大些小些随意。袋子里按照各人喜好,装的是炒米或者炒面。食用的时候加水煮成粥糜入口,紧急时也可以用手掬了直接吞咽。水袋则是统一规格,行军时经过干净水源,军官会派人收集水袋,奔去汲水,取回来后依旧人手一个,不必挑拣。

    除了干粮袋和水袋,各人平日里还需背负武器、备用武器、皮甲或铁甲、衣物、被褥他、杂物乃至拆开的营帐配件、军旗金鼓等。平均下来,一名将士负重六十余汉斤甚至更多。

    交州的郡兵对负重行军有专门的严格训练,皆因诸军常常要背负这等重量,连续翻山越岭行军数十上百里。非此,不足以犁庭扫穴,对叛逆的地方势力予以毁灭性的打击。

    经历了交州西南部那种湿热多雨的气候,荆襄的雨季虽然也恼人,却远没有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将士们踏着泥水行军半日,体力也尚未尽竭。

    这时候听到轻装命令,他们顿时把把衣物、被褥、杂物尽数抛弃在地,有许多人激动地擦拭刀剑,虚引弓弩,跃跃欲试地道:“要打大仗了!”

    何以将士们如此好战?

    皆因过去多年来,打仗就有实打实的功劳;有了功劳,就有钱财、田地、官身的赏赐,就能为自己乃至家人后代挣来前途。

    自光武以后,世间的察举科目、做官晋升的渠道尽数掌握在世家大族之手,祖上出过官的,后世才有机会当官;祖上是平民百姓的,你再怎么竭尽全力习文练武……当然,有这个条件的,就不是寻常百姓了……也没机会改变命运。

    哪怕乱世如此残酷,将种种道德、法律、社会秩序一遍遍地荡涤,这一重压在普通百姓身上的枷锁也没有半点放松,反而越勒越紧。

    直到汉中王政权中,由雷远在宜都尝试,由关羽在荆州推广,及至荆、交、益、江四州逐步恢复军功爵制,拿出实打实的经济、政治利益给有功将士。于是无数军队中的智勇之士便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有了荫庇家族未来的希望。

    尤其是交州军,由于数年来对周边蛮夷征战不断,将士们普遍获得了好处。而一旦获得了好处,人们又难免和同袍之间有所比较。比较的结果,便是人人咸欲立功,渴望征战。

    邓范和任晖商议过后,又派遣心腹部下,在行军途中鼓动宣传。

    战前宣传工作,也是交州军中行军司马负责的重要任务之一。长史马忠会同部属早就设定过诸多题材、话术,专门用在各种环境。

    比如,若敌强我弱,则要渲染战后的奖赏之丰厚,以坚定战斗决心;若敌弱我强,则要激起将士们的竞争意识,促使他们奋勇向前不落人后。

    数千人鼓舞斗志,趟过泥水泛滥的洼地和湿滑土岗,快速前进,傍晚时赶到了瀴水上游的一处堰堤。

    此地唤作拒柳堰,是新野县境内的召父渠的配套工程,用于抬升瀴水水位,调解召父渠的流量。前汉时召信臣在此修渠作堤,灌田万顷,南阳能为天下第一大郡,这些水利设施功莫大焉。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工堰堤恰好扼守各处水道,在堰堤上又是良好的道路、桥梁架设之所。此番曹军南下以来,在各处堰堤都布设了武人驻扎,似乎也是看中了其军事价值。

    拒柳堰上便驻有曹军一部,额外还有一座民伕营地,位于地势较低处。

    邓范带着本部少量精锐,藉着一道土岗迫近至民伕营地,发一声喊,冲进去横冲直撞,又以茅草纵火。民伕们猝不及防,当场大乱,自相践踏而走。好些营帐、竹棚、草棚被点燃了,火势虽不甚大,却冒起浓浓的黑烟。

    堰堤上的曹军军校发现下方营地混乱,连忙自高处探看。

    邓范和部下们在泥水中跋涉一日,个个都像是泥猴子一般,看不出甲胄旗号,故而曹军初时以为是民伕们营啸暴动。

    待到派了几名执法军校下来弹压不住,守将这才发觉不好,连忙点起精兵数百,狂奔下堤。

    这守将也算谨慎的,带出来的将士们武备甲胄俱全。他自己则身披鳞甲,手持大刀,威风凛凛。

    距离民伕营地数百步处,由堰堤下来的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素日里都是鸟兽盘踞之所。此时天色昏暗,放眼看去只见黑乎乎的一片。

    然而黑乎乎的背景中,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偶尔闪烁光芒。

    那曹军守将觉得哪里不对,连忙高举右臂向全军示意止步。

    他不举手还好,手臂一举,登时成了伏兵的目标。

    忽然间,他的右肩好似挨了重重一拳,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后摔倒,仰天砸在地面。他怒骂了两声,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肩膀传来,垂首一看,只见那处的甲胄被射了个透穿,有一杆长大的重型箭矢直贯入甲胄的缺口,箭头从身体后方刺出,箭尾犹自微微震颤不止。

    曹军守将大吼:“敌袭!快趴下避箭!

    就在他大吼的时候,如雨点般的箭矢漫天而来,覆盖了道路前后。

    邓范骂了一句,把手中的强弩扔给扈从。方才他仔仔细细地瞄准了很久,绝对是对准了那曹将的胸膛,结果却偏到肩膀了。这一下此人趴在地上还能指挥,给之后的战斗平添了麻烦。

    他又想到,姜离这厮仗着资格老,一向说话没啥顾忌。早先军中比武,自己的箭术就被姜离嘲笑过,这一下敌在三十步内,结果瞄了半天却未中的,怕是要落他话柄。

    邓范连忙抽刀,大声喝道:“跟我上!宰了他们!”

    一边向前冲,他一边继续想:宰了那曹军守将后,便取箭矢在他咽喉搠个洞眼,就当是自己一箭毙敌。

第九百六十五章 混乱

    以邓范起身冲锋为信号,他身边的将士们把弩矢密集地放空,带起一阵阵惨叫声。

    荆州军配备的连弩,交州军也有配备,另外还有细分出的数个品种,或者弩臂的力量更强,或者更轻便易于携带。

    种种强弩,在雨季跋涉、将士少着重甲的环境下,简直就是收割人命的利器。弩矢所到之处,曹军将士像是被收割的麦草那样一排排地倒地。

    他们的惨叫声尚未平息,便见数十名手持短兵利刃的敌人猛冲过来,践踏过满地的血泊和死尸,将他们原就混乱的阵型撕扯到四分五裂。

    邓范的个人武勇其实并不出众,仗着身边有精锐亲卫簇拥,闷头向前猛冲猛打。他一刀砍翻了眼前的对手,再反手握刀,从对手脖颈下方甲胄的缝隙猛扎进去,鲜血瞬间溅了出来,扑在邓范的脸上。

    他横刀于胸前,擦了擦脸,抬头看去,只见眼前只有连绵空旷的茅草,原来已经冲破了敌阵,杀了个通透。回头看,剩下的敌军已被截作数段,大部分已然溃不成军。某几名格外骁勇善战的敌人,都被己方将士猛烈围攻,须臾间身受重创,摇摇晃晃地扑卧在地,鲜血染红地面。

    只有最大的一股敌兵依托地形结成紧密的圆阵,将手中盾牌高举,尚在顽抗。邓范的部下们冲了两次,都遭彼辈困兽般死斗迫退。

    邓范骂了一句,大吼道:“让枪矛手上!枪矛手呢?”

    两军在堰堤下的蜿蜒道路接战,弓矢覆盖过后,便是短兵相接,故而大半士卒都持刀剑等武器。但仍有数十人持枪矛在后方压阵。

    这时候听得邓范召唤,将士们瞬间哗啦啦散开,让出空间。枪矛手们沿着狭窄道路列队疾步向前。因为道路湿滑,半路上连续有数人摔倒,滚地葫芦般带翻了好些同伴,但凭着素日里的严格训练,这座钢铁刺猬依然撞入了圆阵里。

    猛烈的撞击声、枪矛尖端从盾牌表面划过的摩擦声、锋刃刺入人体的闷响和人的惨叫声几乎在同时爆发出来。这座简易的盾阵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崩溃,当交州军将士手持弓弩,紧靠在枪矛队列的侧面不断射击时,这批曹军立刻就死伤殆尽了。

    邓范快步折返回来,手里攥着一把弩矢。他冒着呛鼻的血腥气,努力地辨认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偏偏这时候,姜离和他的部下们从民伕营地赶到。

    邓范面不改色地将弩矢揣回身后的皮箙,大声令道:“尽快找到敌将的尸体,取下首级!再挑几名精干将士,快快换上敌军的戎服!”

    拒柳堰上的营门处,曹军副将焦急地来回踱步。方才主将领兵出战,他只听到一阵阵厮杀声,看到下方茅草起伏,却分辨不清战斗的详情。

    不过,己方营垒遭到袭击,来者不善,乃是事实。此际山下胜负未明,天色又渐渐昏暗,他只能带着剩余的士卒固守营垒,坐等结果。

    这时候,外面的道路上传来激烈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副将跳上土垣探看,只见十数个狼狈的身影踉跄着迅速迫近。

    守兵们警惕地举起刀枪对准他们,便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地连声叫嚷:“是我们!自己人!劳将军死了!我们败了!快守住营门,敌军马上就要杀上来了!”

    副将一听口音便知,叫嚷的果然真是适才随同出营的同伴。

    拒柳堰上千余将士,适才被带出去一半,剩下的用来守卫漫长堰堤,颇显兵力不足。这时候能多聚拢些人手总是好的,他连忙喝令打开营门,将这十数人放了进来。

    须臾间,荒草深处又逃归回来七八批人,副将俱都问过。败兵皆道,敌军来势汹汹,器械精利,非同小可。

    如此一来,副将的心情十分沉重,周边的将士们看着败兵们血污满身满脸的情形,也都露出惧色。

    没过多久,山道下方隐约有脚步声随风传来,渐渐清晰,进而颤动地面。守军们看到了一队队敌军将士穿过深草、越过起伏土岗、踏过泥泞。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如同雷鸣。

    就在敌军前方,最后一批败兵百数十人狂奔而来。副将已然顾不上再多问,让他们往营垒后方歇息,自己全神贯注地盯着敌军动向。

    邓范大步向前,直到迫近到曹军箭矢所及的距离,才稍微顿了顿。

    他低声问:“老姜你没问题?”

    姜离就在邓范身侧,一拍胸膛:“百把强弩、百把强弓随行,士则放一百个心。营垒里头谁敢乱动,第一个就死。”

    邓范点了点头,继续向前。

    或许姜离带领的弓弩手们形成了巨大威慑,营垒中的曹军明显地躁动不安,却没人发出箭矢射击。

    直到营垒内外的人能够彼此看得清面容,邓范才停下脚步,对身后的部下们做了个收拾。后面的轻兵们连忙举起一跟用两柄长枪捆成的高杆子,上面挂着一副甲胄。

    夕阳余晖洒落,使营垒中的曹军将士们看得清楚,那正是本方主将日常所着的。

    此时一名大嗓门的士卒高声喊道:“营垒里的贼兵们听着,交州军大将任晖率军万人至此,你们的主将已经死了,随同出战的数百人溃败了!你们弃械投降,可免一死,如果还想再打,那就接着打,死了也别怨我们心狠手辣!”

    说着,又有数人助跑几步,用力往营垒里投入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那东西飞过土垣上的木栅栏,在潮湿的地面上啪唧啪唧翻滚几下。早就士卒捡起来看,原来都是适才出战的将校首级。

    见此情形,营垒中的守军心里一片冰凉,众人正惊惧间,后营忽然一阵大乱,似乎有不少人持刀大砍大杀,又有人高呼:“交州军入营了!跪地投降者不杀!”

    后营一乱,己方便前后受敌,等若被困在的堤坝顶端。此情形顿时引起了剧烈的混乱,混乱又瞬间蔓延到了整片营地,周边惊呼者有之,奔逃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

    那副将拔刀在手,连声怒喝道:“不要慌!那必定是随着败兵混入营里的奸细!没多少人!”

    若营垒外没有交州军虎视眈眈,他未必不能抓出奸细,稳定军心。可这时候营外的交州军起步迫近,开始向营垒里一轮轮地释放箭矢。

    副将喊了两声,身边听他指挥的人手愈来愈少,就连自家的亲卫也开始逃跑了。他又气又怒,更是羞愧,终于大吼一声,高举着缳首刀往土垣外猛跳出去。

    一阵箭矢入肉的钝响后,他的怒吼便停止了。

第九百六十六章 军使

    邓范并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

    昨夜的一场大雨,使得荆襄各地都被泥泞覆盖。尤其是鹿门山周边直至西北方,广袤深邃的林谷之间,淤泥覆盖道路,直没过马蹄和小腿。将士们几乎寸步难行。

    鹿门山区的范围内,雷远带着数百人对峙曹休数万之众,固然因为雷远艺高胆大,做足了虚张声势的准备,也因为愈是大部队,愈难在这种环境下勉强行进。

    若大部队在泥浆里挣扎两日抵达排山,而天气放晴,地面干燥……排山上的守军冲杀下来,那可就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了。无论交州军有多少,在曹休看来,那都不是己方疲惫至极的将士能抵挡的。

    任晖和邓范所部,面临的局面与鹿门山的曹军并无本质不同。

    他们行军两日之后,将士们浑身上下似乎用污泥洗浴过,几乎人人都成了浆黄色。他们数十里跋涉,疲劳程度简直要超过常人体力的极限。邓范自家清楚,若曹军守将龟缩不动,死死据守拒柳堰高处营垒,己方将士们绝没有反复拉锯进攻的力气。

    邓范其实并没有想到,曹军会在这处很普通的堰堤布设这么多人手。如拒柳堰这样的人工水利设施,从新野到宛县,合计不下三五十处。其中某几处兼有交通要道的职能,多设守军倒也罢了,每一处都放上上千人马,那不得用三五万大军?

    就算曹军再怎么兵多将广,在这些地方放三五万人,图什么?图这些部队的标识放在舆图上星星点点,很美么?

    至少邓范想不出其中缘由。

    于是他就不得不考虑:若己方攻势不顺利,待到己方士气再而衰,三而竭,营垒里的曹军将士一股杀出,该怎么应付?己方再怎么兵甲坚利,没有力气了,拿什么来作战?

    任晖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多言,而是领着本部精锐稍稍拖后,摆明了是打算在万一之时,全力压住后阵。邓范对此心知肚明,他猜测,或许是雷将军对任晖有什么说法,要任晖放手给自己施展的机会。

    邓范的决心既定,想到雷将军的厚待,斗志便愈发旺盛,他安排了诱敌、伏击、潜入、威吓等重重手段,就为了自家这一击必须顺利。

    他压根没有考虑备用的计划。

    要么就踏上建立赫赫功勋的道路,要么就当场败回,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当己方精干将士混在败兵队列中逃入营垒时,邓范紧张得双手都在发抖,登上高坡时脚下发软,连打了好几个趔趄。

    而邓范身后的几名亲兵眼看着自家校尉这般模样,他们的心情紧张也不下于邓范。只不过既然校尉决心已定,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此前曹军营中将士虽然稍稍鼓噪,但沿着土垣一线的人手布置未散,众人私下里交换眼色,都在考虑是不是要硬着头皮冲一次试试。谁知一旦后营喧嚷,整座营寨里的曹军士气霍然坍塌,一下子就崩溃了。

    当营垒里的曹军副将孤身跃出的时候,那已经明摆是刻意求死。不用邓范发令,姜离一挥手,便将他射成了一个周身上下处处飙血的血葫芦。

    而此人一死,营垒中曹军纷纷发喊。嘈杂声中依稀可以听到,有不少人咆哮着,试图继续战斗。但更多的人在喊:“快逃!快逃!”

    也有人在喊:“莫要厮杀,我们投降了!”

    邓范一时间没听清楚,回头想要问问姜离。待到看见姜离满脸喜色,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邓范又惊又喜,一时间心脏狂跳不已。但他曾听雷远说起,为大将者当有静气,于是微笑着对姜离道:“姜都尉,你可莫要放箭了……虽说营垒里头个个都在乱动。”

    姜离哈哈一笑,摆手让部属们暂止射击。

    邓范正待调动轻兵越过土垣,给曹军更大的压力,只见土垣顶部的木栅栏被连着推翻好几处,有曹军士卒大队大队地狂奔出来。

    他们挥舞着双手,显示他们手中未持武器,口中一迭连声喊道:“我们是来投诚的!莫要放箭!”

    见得这般情形,邓范心头大定,知道这拒柳堰营垒已然拿下了。

    当即诸军快速进入营垒,四千人分作三组。一部分人率先休息饮食,一部分人整顿营垒,还有一部分人折返堰堤下方的民伕营地,恢复秩序。

    先前民伕营地遭邓范所部纵火扰乱,虽然这天气火势压根烧不起来,可民伕们自相践踏,彼此惊吓,死伤不少。到此刻,交州军不得不遣人专门控制营地,尽量挽救寻常百姓的性命。

    民伕营地里的百姓来自四面八方,被强行征发从军,本就惊骇。这时候狂奔乱走,要控制他们,比弹压乱兵还要困难。

    任晖、邓范和姜离三人各自带人去过,待到总算使两处营垒都安稳下来,看天色已经快到三更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三人分派了得力部属值守,各自折返本部休息。

    这一天里,邓范的体力、精力都消耗到了极限,身体刚一放平,就死死地酣睡过去。

    好像刚一闭眼的功夫,有人在用力摇他。

    “邓校尉!邓校尉醒醒!”

    邓范猛地睁眼:“何事?”

    “任将军急召。”

    邓范抓着自家的缳首刀,起身往外走:“快快带路。”

    掀开帐幕的刹那,他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连续多日低垂的浓云散去了,虽然空气依旧潮湿闷热,可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邓范跟着亲兵一路快走,登上营中高处的望楼。扫视四周,可见堰堤下方大片的水面、浅滩和沼泽连绵,波光粼粼。人工湖边有成片的草野、有横生的灌木林地、有几条起伏的丘陵,还有几处破败坍塌的房屋。

    “任将军,唤我何事?”

    任晖探手指点:“你看东北面。”

    邓范顺着任晖所指的方向眺望,可见远处坡岗间出现了几骑人影。

    因为交州军各部分散,任晖这支兵马与雷远本部暂时失去了联系。他们藉雨势而动,行动极其突兀,雷远也多半猜不出他们到了哪里。

    何况,这几骑都是从北面来的。

    邓范皱眉:“是曹军的军使?”

    任晖颔首:“十有**。”

    这时候姜离也到。任晖立即令他分遣部属,严密看守被俘的曹军将士。任何人但有半点不对,立即杀了,绝不留后患。姜离当场便明白了任晖的意图,兴冲冲去了。

    邓范猛地想到一事,忙抬头看看营垒中的诸多旗帜。

    昨夜厮杀辛苦,反正已经赢了,那些悬挂各处的曹军军旗并没有人特意理会。营垒北面的土垣、栅栏也没有被破坏。乍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第九百六十七章 行事

    雨后道路难行,倒也不是完全无法通行。只是,土路上覆盖一层泥浆以后,走得人越多,泥浆就被搅得越是稀烂,最后简直成为连绵无际的、吞噬一切东西的无底深潭。

    少数人,尤其三五人纵骑而走,总能找到适合战马落脚的草甸或稍稍坚硬的高地。

    就在任晖和邓范的视野中,那几骑来得甚快,不过片刻,他们越来越接近了,已经看得清骑士们扬鞭奔走的姿态。

    任晖手按望楼阑干,俯身下去低喊:“都准备好了吗?磨蹭到什么时候?动作要快!”

    随着他的催促,好几排身披曹军戎服的将士从后头狂奔过来,取代了原先在土垣上值守的将士。身披曹军铠甲的军校一个个地看过,揪出了好几个戎服上带有明显血迹和破损的,让他们都避到稍远些。

    还有几名士卒搜出了曹军用来传讯的三角形小旗,攀上望楼顶部,替换任晖、邓范两人下来。

    任晖一边攀着木梯往下,一边对那几名士卒道:“曹军的旗语你们都记住了?确定不会错?”

    为首的一名伍长道:“连夜问清记牢了,绝不会错!”

    任晖看着部下的紧张神色,想了想,还是道:“你们几个就裝瞌睡,不到必要时,还是别施展了。”

    那伍长如释重负地连声应是。

    任晖下得望楼,部属们取了曹军将校的戎服来,准备替他换上。

    一边披挂,任晖叹气道:“都怪姜离这厮坏事,否则还留个副将出面,就好办多了。”

    他说的,便是昨日姜离下令射死曹军副将之事。此前曹军主将已在战阵毙命,任晖便吩咐道,若有可能,留一个够分量的曹军将校活命,拷问曹军的动向。

    然而他没料到,此前姜离与邓范打赌箭术,邓范吹嘘说自己一箭射死了曹军主将,而姜离不服。

    在那副将绝望挥刀,冲杀出外的时候,姜离便号令麾下弓弩手齐射。他这强弩都尉不是浪得虚名,部下个个射术精练,近两百支箭矢倒有大半扎在副将身上,光是头颅、胸口就中了数十箭,简直就如蜂窝也似。

    结果战后发现,原来拒柳堰的军官就这正副两人,全都死了。此刻,任晖想要装作曹军来蒙蔽信使,竟没有一个降服的曹军军官能出面。

    姜离是灊山旧人,真正的老资格武人,还是任晖妻弟辛平的至交好友。他顺手宰了一个曹军将校,任晖除了苦笑,都没法多说什么。

    任晖这么一说,邓范倒有些汗颜。

    姜离是个老兵油子,我邓士则却是深受左将军、新宁侯信重的军中后起之秀。我和姜离这厮打什么赌?蠢么?

    他连忙道:“任将军,还,还是我去应,应付的好。”

    “你去?”任晖摇了摇头:“此地曹军守将名唤劳宣,是青州人。我也是青州人,可以装作他的部曲将。你怎么应付法?”

    “我在汝南时,曾有青州迁,迁来的屯田同伴,口音不是问题。此地周边的形势,我也更熟悉些,更像驻军。再者,我有口吃之病,万,万一有什么不妥,也好凭此稍稍拖延。”

    说着,邓范又笑道:“我知任将军胆,胆气豪壮、乐在其中。可一军主将,何必为,为这区区军使劳动?”

    “你打算怎么做?”

    邓范凑近一步,低声道来。

    “好。”

    土垣后诸事迅速安排停当,外间几人沿着人工长堤策马疾行,已经到了营寨北门。身上衣甲看得清楚,这数人应当出自曹军邺城中军本部,地位非同寻常。

    最前面一人当先勒马,高声喊道:“开门!快开门!我乃南阳军使,有重要军令,颁给你们劳将军!”

    喊了两人,只听营门后头有人跑动。

    抬头看营门边上的望楼,几名士卒背靠背坐着瞌睡,一副疲惫松散的样子。

    这几名军使沿途通报军情,辛苦了整整两日,沿途顶风冒雨,一身泥水,也正在劳累暴躁的时候。见此情形,当即有一骑冷笑道:“身在战场,还这么一副散漫模样,怪不得打不了仗,只能坐守!看看他们营里的旗帜,也都七歪八倒!”

    为首之人正待言语,营门大开。一名年轻军校气喘吁吁地赶到:“来,来,来了!各位上,上,上官,请来营里,请随,随我来。”

    “你们劳将军呢?”

    “将军正在下头民,民伕营里……不瞒上官,昨夜民伕暴,暴,暴动,生出许多事端,我家将军弹压,压了一夜,这才制住。方才我已令,令人去请他了!”

    此前魏王声称,要在南阳宛县设受禅台,为此抽调了豫州数以万计的军屯、民屯农南下。南下之后,他们中只有少量被安置在宛县,很多人都被当作随军民伕,承担巨量劳役,困苦异常。

    这些民伕本来就是半强迫地征发而来,不过是迫于曹军威势,不敢反抗。待到分散至荆襄一带的诸多堰堤塘陂驻扎,看守的曹军少些,但军将的管理能力又有高下之分,故而哗变反抗之事常有发生。

    因为这个缘故,年轻军校如此说来,军使并不怀疑。

    他纵身跳下马,大步入内。

    年轻军校略弓着腰,落后半步,探手虚引前路。

    这恭顺姿态使军使很满意。他睨了年轻军校一眼:“你是何人?”

    “我,我是劳将军的部曲督,叫作范登。咳咳,我不曾见过上官,不知上官如何称,称,称呼?”

    “我乃中领军帐下兵曹掾史,韩高是也!”

    范登慌忙躬身施礼:“原来是,是,是韩君?当年的中护军、万岁亭侯元嗣公,是韩君的……”

    军使昂然道:“元嗣公正是韩某族父!”

    范登满脸敬意:“原来是,是,是名门韩氏族人!失敬!失敬!”

    他不顾地上泥泞,伏地行礼,起身后又一溜小跑,跟在韩高身侧。

    一行人越过营门,往中军帐去。

    由营门到中军帐,要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道路。走着走着,韩高又问:“民伕暴动的规模如此厉害?有多少人参与了?三百?五百?他们还夺了刀剑武器?”

    “什,什么?”

    韩高质问道:“难道那些民伕,竟攻进了营里?”

    范登大吃一惊,慌乱摆手:“没,没,没有!断,断,断然没有!”

    “嗯?”韩高止步凝视范登,见他身姿越摆越低,简直要蜷缩起来了。

    这些年来,魏王不断完善军法,其条款日渐繁琐严苛。对军将作战不利、或因失察造成兵士折损的,依律皆当重责。这范登越是竭力遮掩,越是证明民伕闹出的乱子不小。

    韩高忽然往道路外侧走去。

    沿道路警戒的甲士们脸色一变,见范登微微摇头,这才站立不动。

    韩高站到一处营帐旁,拍了拍支撑营帐的硬木:“我看营中建筑,好几处都有刀劈箭射的痕迹,都是崭新的!怎么,贵军将士日常训练,都往自家营寨下手?你们究竟把民夫逼成了什么样子?闹出这样的暴动,这得死多少人?”

    范登弓着身子不敢抬头,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因为口吃,说来说去,又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韩高仔细听了听,才知他口口声声道,他们也是为了魏王的命令,不敢松懈。

    魏王正用得着这些民人,哪会纵容部将苛待杀戮?韩高冷笑一声,就要叱责。他又想到,这部曲督适才对自家族父甚是敬仰,倒也不是不知好歹,于是稍放缓语气:“你莫要怪我多事……可知道文烈将军让我传来什么命令?”

    范登垂首道:“不,不,不知,也不敢,敢问。”

    “文烈将军特意遣人转告各营,敌军已经攻往鹿门山方向。要各营将士谨守堰堤塘陂,与随军的民伕首领勘查地形,待后继魏王的命令一到,就要行事!”韩高沉声道:“这些民伕日后都有用处,文烈将军说了,务必好生看待!”

    范登连声称是,随即又问:“却不知,后,后继魏王需要我们如,如何行事?”

    韩高待要再说几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中军帐就在前头,自家一路走来,时间不短。就算主将劳宣在后头民伕营里有事,这会儿也该赶到了,可他始终没有出现。只有一个部曲督与自己答话。

    区区一个裨将军,哪来这么大的派头?

    而且他见过几次劳宣,却对这个部曲督毫无印象。

    再看沿着道路两旁列队的甲士,他们一个个都神情紧张。韩高本以为,他们是因为民伕暴乱而紧张。这会儿走了老长一段路,他越来越鲜明地感觉到,甲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不妥

    韩高是直属于中领军曹休的军吏,日常到哪里都受人尊重,不是没经历过被众人关注的场景。但那些甲士们的眼神里,并无尊重敬畏的意思,反而带着一股格外的警惕,带着敌意!

    韩高心念电转。

    他又忽然注意到,营地各处的战斗痕迹实在太多了。那些刀剑砍过的痕迹、散落的箭矢、某处地面上黑色的血污等等……虽然被竭力掩饰,有心探察,却依然能看得清楚!

    韩高久在军中,不是傻子。随即再想到,此前这个自称部曲督的范登一路小意侍从,满嘴恭维,只让他觉得理所应当,所以一路聊着过来。但这时候他发觉,似乎这人一直在刻意探问己方情形!

    韩高只觉得先前纵骑奔走时的热汗变得冰凉,汗水贴着脊骨慢慢流淌,好像一根冰柱从骨髓里捅下去,使浑身都像寒冰一般。

    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浮上韩高的心头。

    他看着范登满脸忠厚老实的神情,心脏连着大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去。

    但他又抱着一线希望。

    毕竟前日里那场大雨,简直瓢泼也似,雨后荆襄各地道路更是泥淖难行,他带着三五名部下驱策良马,尚且苦不堪言。哪有军队能在这时候行军的?就算勉强行军,远道而来,怎么就能打破己方牢固扎下的营地了?

    这些年曹公的地位一日胜一日,眼看登基践祚就在眼前。魏王国的文武官吏们对日后难免有些期盼,若今日自己过于警惕,日后传出去,落个畏敌如虎的笑柄,怕不影响仕途?

    于是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摆出一副威严模样,沉声道:“那样的军机,我怎晓得!你也不要问了!”

    “是,是,是我妄言。”范登点头哈腰,压低声音道:“不瞒韩君,昨夜营里确实,实出了一桩大乱子……”

    这个自称范登的部曲督,自然就是邓范。当年他在豫州的时候,当过典农都尉学士,后来迁为为稻田守丛草吏,身份虽然卑微,对迎来送往的套路倒很熟悉,遂能引着韩高一路入营。

    韩高脸色一变,邓范便知道韩高在怀疑什么,显然是那些将士们太过警惕了。那也没有办法,邓范自己演得再怎么活灵活现,不能指望寻常将士都能配合上。

    但他思路转得也是极快,当即拟了一套说词,当场说来。

    他道:昨夜民伕们试图纵火逃亡,己方竭力弹压,然而因为民伕们惶恐暴躁,弹压的将士们激发了更多反抗。己方原本不欲多所杀伤,架不住民伕们乘势厮打反抗,越闹越厉害,造成了不少伤亡。甚至有人突入寨子里,劫夺了武库。

    黑夜之中情势分辨不清,中军旗鼓又难以指挥,于是己方将士终于忍耐不住,放手杀了一批人。

    劳宣将军也知道,此举与魏王早前的吩咐不合,故而一早就吩咐将士们绝不能外传,打算待天气稍好些,往绿林山中抓捕流民填充缺额,却不曾想有军使前来。

    说到最后,他假作无意地提了句,适才韩高来时,将士们误以为军使是来讦问昨夜厮杀情形的,是以个个恼怒。

    “哦?”韩高站在原地,耐着性子听邓范磕磕碰碰地说完。

    邓范再次请韩高入中军帐歇息,他却摇了摇头:“既然劳将军还在南面的民伕营地。那我就不入帐了,我去民伕营地,直接见一见劳将军吧!”

    邓范当场尬笑数声。

    他在中军帐里安排了美食、热水,本打算用这些好好招待来使,使他们精神放松,以便慢慢周旋探问,将这人肚子里的消息盘个底掉。可这人竟要去民伕营地?

    那是断然不行的。

    别说民伕营地了,中军帐再往南十几二十步,便是昨夜正经厮杀战场。哪怕是个白痴见了,都能看出不妥来。

    可韩高忽然这么说了,饶是邓范有急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邓范尚且反应不过来,周边众人俱都寂静,只有诸多狠狠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韩高身上。中军帐外雁翅排开的甲士队伍中,有人忍不住探手握住了腰间刀柄。

    愈是整齐的队列里,小动作愈容易被人发现。

    这情形顿时落在韩高眼里,他心头冷得一阵阵打颤,确定拒柳堰上的己方军马已经遭人袭击,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歼灭。如今自己贸贸然入来,便落入了后继的阴谋之中。

    韩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刹那间他只有一个想法:先抓住这个范登,以他为人质,再图求生。

    想到这里,他往中军帐侧边走了过去,口中道:“民伕营地是在南面对么?”

    邓范眼看韩高走动,下意识地靠拢过去,甚至伸手想要阻止。

    “咳咳,韩君留,留,留步。我还有话要,要说。”

    韩高听若不闻,自顾往南走。

    走了没几步,甚至连帐外甲士都左顾右盼,有人试图过来拦截。韩高心中再无疑问,他听到身后邓范的脚步声响,约莫离自己只有四五步,忽然大喝一声,转身挥刀砍去。

    邓范没料到此人决绝至此,慌忙闪避。

    可他正向前追赶,一时间身体转动不便。韩高刀落处,邓范肩头中刀,血光便起。

    韩高连环挥刀乱砍,邓范连连后退,竟无拔刀抵达的余裕。

    这时候四面甲士都冲了上来,韩高身后的几名同伴不知何时得了韩高提醒,瞬间抽刀拔剑抵挡,一时间中军帐前乱作一团。

    邓范连着闪开几刀,心中又惊又怒。他毕竟年轻,这数年来又颇得左将军看顾,颇有些自傲。然而此番攻打拒柳堰就赢得侥幸,这会儿又被一个养尊处优的邺城贵人逼到这般模样,实在让他大丢颜面。

    但他自己的武艺又实在寻常,面对敌人如疯虎般的猛扑,竟没法抵挡,只能一退再退。好在这韩高大约是想劫持人质,所以挥刀时没下死手,刀锋尽往臂、腿等处去。

    邓范竭力定气凝神,连续躲开数刀。身边忽然有无数长矛大刀围拢,将韩高逼在了垓心。

    他松了口气,转头再看别处,原来韩高的几名同伴都已经被杀了,尸体惨不忍睹地倒在血泊中。

    “莫要杀他!”邓范连忙喊道。

    他转向韩高,大声道:“韩君,我等并,并非曹氏部属,而是汉中王麾下。我乃左将军雷远帐,帐下,校尉邓范是也。今日我军早有准备,却被韩君看出了破绽,韩君的才,才智非凡,令人佩服。我……”

    不待邓范再说,韩高冷笑了一声。他转过刀锋,双手反握刀柄,猛地刺进了自家胸膛。

    邓范大叫一声,抢上去想要施救。

    却见韩高脸色惨白,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处鲜血狂涌,便如喷泉也似。他见邓范走近,并不喝骂,就只死死地盯着邓范,片刻间,眼里就没了神采。

    邓范沮丧地骂了一声。

    任晖从中军帐后出来,吩咐道:“翻翻他身上,可有书面军令。”

    立时有人过去翻找片刻,回来禀道:“身上惟有他本人的符信,别无其它。”

    任晖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们之所以费了这么多精力,意图诱引曹军军使,无非是为了打探曹军下一步的动向,以便于己方后继批亢捣虚,攻敌薄弱的要害之处。怎奈此人的警惕心实在太强,最终没能打探出什么。

    不过,大军出征在外,胜败不系于一次两次查探。就算敌情未知,己方本该勇猛向前,也不会因此犹豫。

    倒是邓范自告奋勇来承担出面接待的职责,最后事机不成,这年轻校尉怕是要沮丧。

    于是任晖过去拍了拍邓范以作安慰,又叫人来替邓范处理肩上的伤势。

    邓范却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刚才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那样。

    “士则,可有什么不妥?”任晖问道。

    邓范喃喃自语。

    这时候他倒不口吃了,话说得很顺溜:“曹刘两家大军会战。曹军却专门分兵数十路,占据荆襄以北、淯水上游那么多的堰、堤、塘、陂,本来就不合常理。此番其又遣中领军下属的高级军吏传令说,因为敌军将至鹿门山方向,要各处守军做好准备……他们数十处守军分驻,形同散沙,鹿门山的战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要做什么准备?”

    “后继的安排究竟如何,这韩高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宁愿自杀,也不泄露半分。”说到这里,邓范猛然一哆嗦。

    他抬头去看任晖。

    任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也露出吃惊的神色。

第九百六十九章 任务

    建安七年时,曹操于丞相府始设中领军之职,负责掌管禁军、主持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担任这一职务的,先后有史涣、夏侯渊、韩浩等亲信重将。

    中领军的下属,又设有长史、司马、诸曹掾属参予军事要务,看似只是区区吏员,其实职权甚重。

    眼前这个自尽的韩高身为兵曹掾史,又是韩浩的族亲,必定满肚子的曹军机密。此等人日常出外,怎也得带着百数十精锐骑兵扈从,稍有不妥拨马就走,怎也不至于落入敌军掌握。

    问题是,先有雷远亲提精锐,藉着雨势奇袭排山,迫使曹休不得不提醒北方各处堰堤驻军做好准备;随即这场大雨又使得大队骑兵行军不易,韩高为了及时传令,只带三五名部下奔走;好死不死地,他又正正撞见了同样藉着雨势奇袭猛进的任晖所部。

    这样的人物,放在邓范眼里,简直就如宝藏一般。当邓范听说韩高的身份时,深深躬身施礼,其实是在掩饰自家的狂喜。他是真想留得此人性命,好好地盘问。有此人在,曹军邺城中军精锐,在己方面前就再无秘密可言。

    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曹氏政权中竟也有如此刚烈之士。韩高一看情势不对,竟不丝毫犹豫,立即自尽,邓范的美好愿望瞬间成空。

    好在,他的自尽本身,也已经暴露了足够多的讯息。放在邓范这等既谙熟军机,又深悉荆襄地理之人面前,曹军的某个谋划也就呼之欲出了。

    “水,水,水攻!”邓范满脸通红,激动不已:“曹军打,打算以水攻之法,覆灭我军!”

    任晖望了望四周将士,沉声道:“回中军去说!”

    两人前后脚回到中军帐里,任晖取出舆图铺开:“曹军果然有意水攻?”

    “没,没错!”邓范抓着舆图反复看看,沉声道:“昨日我不明白,拒柳堰只,只是个寻常的水利设施,曹军何以在,在此布设上千人手,又安排大批民伕?难道他们早,早就预判了我的计划,已在提防我军北上袭扰?现在我想明白了,曹军并不只关注拒柳堰一地!”

    他随手取了块木炭,在舆图上连连点划:“将军请看,这些便是淯水北,北面的诸多支流,这是湍水,这是比水,这,这是澳水,还有赭水、泌水等。这些河道历经数,数,数百年经营,有大批的水利设施和蓄水堰陂。我敢断言,不止拒柳堰上有曹军驻扎,其余每一处堰堤塘陂上都有!曹休遣人传令,便是要各处曹军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掘开堰陂,放水灌,灌入下游洼地!”

    他将木炭猛地砸在舆图上某一处。因为用力过猛,肩膀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而舆图连带着下面的案几,被他砸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黑色印痕:“便是鹿门山周边!”

    邓范抬头看看任晖:“将军,这可了不得!这阵子荆襄多雨,各处堰陂很快就会蓄,蓄满,一旦这些地方的堤坝在同一时间被掘开,十数条支流、数十处人工湖泊之水同,同时倾泻而下……将军,那不是一般的洪水!那,那,那……”

    邓范挣得额头青筋乱跳:“那是能要我们数万人性命的,真正的没顶之灾!”

    任晖脸色难看。

    他并没有立刻回应,起身在营帐中走了两步:“可惜此地的曹军将校皆死,没办法问个清楚。”

    “还有民伕在!”邓范应声道:“适才那韩高曾说,这些民伕都用用处,务必好生看待。我敢断言,那些民伕中,一定有擅长水利营建的好手……他们能够建设,也就能摧毁!”

    “我们立即去查问!”任晖大步站到帐门处,吩咐部下将士准备出行,想了想,又唤来行军司马:“攻入敌营,可曾缴获些浮财?”

    “有二十余万钱。”

    “全都带上,跟我走一趟。”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中军,姜离匆匆赶到。

    他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只满脸遗憾地叫道:“那信使死了?死得可惜!”

    任晖招手让他近前,将邓范的推测一一说了,又道:“曹军剩余的低级军官还有数人,或许也有些人知晓其中情形。你去亲自拷问,手段上不必有任何顾忌!”

    姜离吓了一大跳。

    他也是沙场老手了,当即镇定心神狞笑道:“将军放心。我家夫人颇曾传授我几样手段,保证让那些曹军军官服服帖帖,连自家祖宗十八代的丑事都说出来!”

    任晖和邓范对视一眼。

    这两人都晓得,姜离的夫人乃是南越徵氏族长之女,那些南越人生性凶悍好杀,很有些古怪可怖的特殊手段。也不知姜离究竟学了什么,更不知他究竟怎么学到的。

    任晖沉声道:“那就交给你了!”

    两人匆匆赶往民伕营里。

    这些民伕大都是曹氏转战四方,从各地强迁至中原兖、豫等地的。任晖自己也是流民出身,甚是了解他们的心思,遂先行调动甲胄鲜明的精锐将士,将民伕们勒令集合到一处。

    民伕们昨夜被交州军攻入营里,死伤不少,这时候忽然被勒令集合,更是惊疑恐慌。当他们的紧张情绪几乎要爆发的时候,任晖一挥手,士卒们便将此番攻营所获得的钱二十余万、帛布上百匹尽数罗列在任晖身旁。

    钱币的金属光泽、帛布一叠叠堆放的模样,顿时吸引了民伕的视线,让他们不仅目瞪口呆,更是心向往之。

    “你们都看清了,这是三十万钱,两百匹帛布!”任晖指了指这些钱帛,厉声道:“我只问你们一件事,谁能说得明白,这些便是赏赐!拿了赏赐之人,愿意随军,还是愿意自行离去,尽随他自己的意思!”

    民伕们嘈杂一番。见这独眼将军不似在开玩笑,遂有人壮着胆子道:“将军,你要问什么?”

    “你们这些日子,在这拒柳堰上忙什么?曹军的将官们,可曾给你们下达任务?”

    民伕们都有家眷亲人在北方,若任晖问及军务,可能他们还迫于众目睽睽,不敢乱说,但任晖只问这等杂事,当即人人奋勇,胡言乱语。

    过了半晌,钱帛尽数发放完毕,民伕们人人喜悦。

    邓范问了一通回来,脸色愈发涨红:“这些民伕,当日都,都在汝南有过兴修水利的经历,其中几个工头,更是经验丰富,精通以,以堰障水,蓄水成陂的种种做法。过去十余日里,曹军将他们分作数队,要求踏勘各地,预备动工修缮,其实却委派专人随行,描绘了簿册,标明哪些地方是一旦受损,则堤坝大,大,大溃的关键处……”

    任晖骂了一声,急问道:“那簿册呢?”

    话音未落,但见姜离飞奔过来。他气喘吁吁地将手中所持之物递给任晖,果然便是民伕们描绘的簿册。

第九百七十章 掌握

    “怎么办?”任晖的额头有些汗。

    姜离毫不犹豫地道:“立即派人,找到雷将军,通报此事……此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挡。我军不能在鹿门山盘桓了!须得撤兵!”

    “要派精干得力人手,分数路,骑快马南下,确保此事一五一十地报给雷将军。”任晖连连颔首,转向邓范道:“士则怎么说?咱们是不是该收兵?”

    邓范微一沉吟,并没有立即作答。

    尽快通知雷远,那是必须的。

    然而按照姜离的想法,显是要放弃这场荆襄大战,以保存实力为上。任晖虽未明确表示赞同,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不觉得己军还有必要往蔡阳、安昌方向攻击前进。

    邓范不认为应当如此。

    他受命担任任晖的副手,作为偏师北上。这四千人行动的目的,只是掩护主力的侧翼,至于荆襄大战如何发展,怎样才有益于汉中王的大业,那取决于前将军关羽、左将军雷远的决定,于邓范这样一个区区校尉全无干系。

    可世人皆有私心,邓范亦不例外。

    邓范虽然出身贫寒,却自幼有大志。他幼年时为农民养犊,十二岁时随母至颍川,读陈寔陈太丘的碑文,言“文为世范,行为士则”,遂自名为范,字士则,此举足见他的心高气傲。谁知后来苦学文武,却因为口吃而不得作干佐,只能当个稻田守丛草吏。就在这时候,雷远率军至汝南,邓铜乘机寻亲,将邓范一家人带回了荆州。

    邓铜战死的时候,专门向雷远推举邓范,提议以邓范为交州邓氏宗族的族长。此后数年,邓范得到雷远的看重,先后承担诸多军政重任,很快便积功擢升到了校尉职务,与邓铜当年一般。

    但邓范并不以此满足。站在邓范的立场上,他强烈地希望襄樊的战事连绵不绝,规模越大越好,己军杀敌的数量越多越好。而他则可以在这连绵战事中如鱼得水,尽展所长,进而建功立业。

    收兵怎么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么能稍稍遇到难处就退缩呢?

    想到这里,邓范字斟句琢的说道:“我自,自随任将军征战,将军信得过我,多次听从我的建议。我但有思忖所得,也必定倾,倾囊相告。只是如今两军对垒,形势瞬息万变,哪里是我随意能猜准的?万一……咳咳……万一想,想得不对,不仅有碍军机,也误了雷将军的大事。如此,便万死难赎我的罪过了!”

    任晖凝视了邓范一会儿,低声笑道:“此次我们挥军北上,雷将军特意叮嘱我,说士则文武双全,更擅筹画,愈是关键时刻,愈可以相信士则的判断。士则但说无妨。”

    他在原地走了两个来回,又道:“且说一说吧!谚语有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眼下我们三个人商议,总能议出个妥善方法来。”

    邓范点了点头。

    “将军,再借舆图一用。”

    任晖连忙唤扈从取来舆图。

    邓范拿着图,四处看看,最后往高处走了几步,寻了片草甸,找了草甸上一块平坦大石铺开舆图。

    就在四处观看的时候,邓范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究竟怎样才能避免自己无功而返;但藉着走上草甸的短短片刻,他脚步缓慢而沉稳,心念疾如电转,瞬间已经有了一个腹稿。

    他沉声道:“任将军,老姜,你们可记得,雷将军率前部急趋排山之时,对我们通报的信息?”

    姜离应声道:“记得,当时前哨斥候向鹿门山北包抄四十余里,回来后报说,中领军曹休所部,已经越过淯水,急速向鹿门山方向前进,兵力数以万计。故而雷将军率前部急行,必欲抢在曹军主力抵达前拿下排山,获得鹿门山区的第一个落脚点。”

    他这番话,几乎便是当时军使传来的原话,一字不差。

    “也就是说,曹休所部前,前日下午越过淯水,接近鹿门山。我方斥候发现曹休大军的时候,曹休的哨骑差不多也在同,同时发现了雷将军所率交州主力。对么?”

    “十有**如此。”

    “淯水最下游,最后一条较大的支,支,支流乃是瀴水,曹休在淯水、瀴水之间发现了我军踪迹。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测,曹休所部随即一方面率军加速南下,另一方面派出了军使韩高,沿着瀴水北岸向东,通知新野以北各处塘陂守军做好准,准备。对么?”

    任晖慎重地考虑了一阵:“今天早晨时,我们见到韩高。此人是从北面来的。”

    “因为前日的暴雨,瀴水两岸泥泞异常,不利驰,驰马。连带着拒柳堰北面,凭空多出了大片的水面、浅滩和沼泽。这是我亲,亲眼所见,两位也可实地勘察一番。韩高从西面来,要到达堰堤上头,不得不绕行水域,往北面兜一个大圈子。”

    任晖点了点头,又问:“然则,韩高又自称南阳军使?”

    邓范放缓语速,慢慢地解释道:“他是中领军曹休部下的兵曹掾史,职在协调诸军,自然随同曹休行动。而南阳那边……若曹休前日晚间派人飞报南阳,然后南阳军使自北而来,数十处堰堤一一都要通知到……其人除非肋生双,双翅,否则绝不可能在今早赶到此地。我以为,韩高自称南,南阳军使,意思是常,常驻南阳的军使,而非指他从南阳来。”

    “即便如此,那又代表什么?”

    邓范稍稍侧身,让开舆图正前方的位置:“两位请,请看。韩高沿瀴水向东,经一日一夜,抵达拒柳堰,也就是说,我们是他经过的第,第一处驻守堰堤之地。如果我方攻占此地的消息不被泄露,曹休遣人通报后继军令,所经的第一处,依然是此地。”

    任晖的独眼中精光一闪:“士则,继续说。”

    “此前我们预计,在如拒柳堰这般蓄水之处驻扎的曹军,恐怕不下三五十处。这三五十处营地,就算平日里天气晴朗道,道路通畅,想要一一通知完,完毕,也非得花个七八天乃至十天以上。前夜这一场暴雨,周边方圆数十里几成泽国,三五日内都难以通行大队人马。而今年夏季的雨水又格外多些,很可能再,再来大雨,则道路将会长期泥泞。对么?”

    “没错。”

    “再算上回,回程的时间。我以为,就算韩高其人十余二十日不折,折返曹休本部,曹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常,对么?而雨水更导致诸多营地间的联系绝少,我们驻在此地,只要不出兵攻打其它营地,只要始终举,举着曹军旗帜,想来也没谁特地怀疑我们,对么?”

    “想来是这个道理。”

    “那么,我们就掌握住了曹休往诸多堰堤塘陂传令的通道!曹休自可以遣使发令,决堤放水,但只要我们够小心谨慎,再加几分运气……这个军令,就到折柳堰为止了。而我们,反可以遣人手持曹军军使的腰牌符信,向北面各处营地传信!”

    邓范看了看任晖,再看看姜离,竭力遏制住激动的情绪。

    他沉声道:“也就是说,这场洪水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这洪水所向,淹没的是谁……此事,由我们说,说了算!”

第九百七十一章 出面

    就在适才邓范分析情势的时候,任晖隐约猜到了邓范的意图,可骤然听到邓范信心十足的话语,饶是他戎马半生,久经沙场,也不由得眼皮一跳。

    不得不承认,邓范这小子,不愧是被雷将军注意之人。此前他提议北上突袭新野方向,已经够大胆了,任晖虽然赞同,难免要对自己作一番说服。

    谁知形势稍稍变化,邓范继之调整的策略更是以小搏大,胆大妄为之极!

    一时间,任晖竟不知该怎么答复。

    两人稍稍静默。

    姜离略微慢些才理解了邓范的意图。他被吓得呆住了,吓得忘记了呼吸,随即发现自己透不过气了,这才连声大喘。喘了半晌,他扶着自家膝盖,颤声道:“这也太……太冒险了!”

    邓范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怎,怎么就太冒险了?”

    姜离皱眉想了想,举手示意:“等等,士则,你容我想一想。”

    邓范瞥了眼任晖,见他并无表示,便等着。

    过了会儿,姜离缓缓道:“若曹军最终下达决堤放水的命令,必是决定会战胜负的关键;必定会施展于鹿门山周边战事激烈到极处,交州军数万人全数出击,两家纠缠恶斗的最紧要关头。考虑到数十处堰堤守军传讯不便,这个溃堤的时间点,一定是按照两军交战的进度,提前决定的。”

    “当,当是如此。”

    “曹休以韩高为使,提醒各部驻军准备,这一行,约莫要七八日;他真正决定发动水攻,遣使通报各部驻军,又要七八日。再考虑到雷将军率领主力进抵鹿门山,并展开大战的时间,以及襄阳、樊城等地曹军还需针对性的调动……我估计,曹军确定下来实施决堤的时间点,至少也得在七月中下旬。”

    邓范沉吟片刻:“或许快些,或许慢些;但必定不在眼,眼前旬日。”

    “那么,我所虑者,有三件事。”

    “请说。”

    “第一件事,要实现士则的谋划,我们须得在数旬时间内驻在拒柳堰,始终伪装成曹军驻扎。我们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始终不露破绽?”

    这件事情,邓范早已想过。

    他应声道:“大雨之后,各处道路泥泞,曹军的军使未必络绎往来。就算来,来了……如韩高这样深悉军务的官员虽难应付,寻,寻常小吏有什么可担心的?稍有怀疑,我们将之杀了便是,兵荒马乱之际,难道立,立即有人追查一个两个小吏的下落?是以,我们的伪装要保持旬月,未必做不到。”

    姜离又问:“第二件事,我们就算裝得再真,若有曹军士卒往他处通报,立刻瞒不过去。士则你想,昨日我们攻营的时候,难道没有曹军的散兵游勇逃脱在外?我们攻下营地之后数旬,曹军的上千俘虏和同样上千的民伕,难道一个个都能服从管束,不逃亡报讯?”

    他走近些,压低声音:“适才任将军向民伕们询问曹军动向,答应回答之人便能拿了赏赐自行离去。我记得,拿到赏赐准备离去的,总有二三十人吧?你确定这二三十人,必不落到曹军手中?必不托出所见所闻?”

    这倒确实是任晖答应的。当时他急着探出曹军具体动向,压根没想过邓范之后会提出新的谋划,故而许诺了优厚的条件。而拿到赏赐财物的那些民伕,适才已经兴高采烈地离开营地,相约逃离了。

    邓范听得姜离说起此事,略一犹豫,起身向任晖拜倒请罪:“将军,有一事,系我擅,擅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任晖将邓范扶起,轻笑了两声:“士则说得如此郑重,什么事?”

    “适才那些拿了财物,离开营地的民伕……我已遣,遣精干下属跟了上去,将他们尽数杀死,不留一个活口。”

    姜离大惊:“什么?这岂是王师做出来的事!”

    邓范面色平静地看看姜离:“姜都尉,你莫要吵嚷,便没,没有这样的事了。”

    姜离既失望、又恼怒,两种情绪混杂一起,几乎要使他暴跳。他勉强克制住自己,咬牙道:“怎能如此?”

    乱世人命贱。而任晖、姜离这等军官,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个个手上都多的是人命。二三十人的性命,算不上大数,战场厮杀时,这点折损甚至不能让他们的眼皮多眨一下。

    可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出身,纵然谈不上爱民如子、秋毫无犯,至少已经习惯了汉中王政权的一贯作风,也遵循交州军的军纪,手上不沾不必要的血。

    邓范此举,却堪称凶残而无信义,与姜离能接受的做法大相径庭。

    邓范不理会恼怒的姜离,转而对任晖继续道:“适才我们攻,攻营出其不意,我部率先直突拒柳堰北门,又有兵马包抄东西两路,营中将士应当没有谁成功逃,逃亡的。何况拒柳堰北面是瀴水,就算想逃,一时也没,没处逃去。这一点,我有七八成把握。至于营里的那些俘虏和民伕们,将军若放心,就将他们圈禁营中,多派人手死死盯着。若,若不放心……”

    邓范做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

    任晖明白了邓范的意图。他得承认,邓范自始至终都考虑得很周到,所做的安排也很妥帖。只是,上千的曹军俘虏、上千的民伕,那都是人命!就任晖的本心而言,他实在不愿意屠杀手无寸铁之人,来获得自家的战功。

    但他也能理解邓范的目的。曹刘两军大战,曹军的计划如此凶恶,己方能有将计就计的手段,着实不易;为了大战的胜利,两千人的性命,又能算的了什么?

    瞬息间,他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最终沉声道:“姜都尉所部,全数调去看守俘虏。士则,你可以分派人手协助。若有逃亡、暴动,你部立时处置,无需顾忌。”

    任晖一锤定音,邓范、姜离俱躬身应是。

    “老姜你说的第三件事呢?”

    姜离恨恨地瞪了姜离一眼,继续道:“士则方才说,这洪水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洪水淹没的是谁,由我们说了算。我们的做法,则是遣人手持曹军军使的腰牌符信,向北面各处营地传信。”

    “没错。”

    “这出面传信之人,不是要瞒过一场、两场,是要瞒过三五十场,瞒过三五十处营地的曹军!得多么冷静、多么擅于应对之人,才能但此重任?我又想到,若曹休分遣多个信使,各走不同的道路……会不会与我们派出的人手撞上?一旦撞上,我们必定就要露馅,我方伪装信使之人十死无生!甚至无需撞上,只要不同信使的通报有所抵梧,我们的谋划也就被揭破了!”

    姜离沉声问道:“这个过程,才是最艰难的!士则,你有没有想过?”

    邓范应声答道:“当然想过!”

    姜离紧逼半步:“谁能担此重任?”

    邓范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微笑道:“自然非,非我莫属!”

    他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又明摆着决心亲自承担最危险的任务,姜离的气势一时反倒稍沮,他顿了顿,嘿然应道:“士则打算亲自走一趟?三五十处曹军营地走遍,你哪来这本事?你有几成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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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