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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四十二章 良策

    若非田豫拦阻,以曹彰的刚勇性格,多半会领兵冲杀在前。

    然后这场可怕的伏击,就很有可能把魏王的次子、统领荆北两地豫州曹军的骁骑将军、鄢陵侯陷在阵里!

    此前曹彰以小部精骑突阵,关平亲自上阵阻截,并以诱敌之策,伏杀了曹彰麾下的两百余虎豹骑精锐。但这不过是下一步诱敌的前奏罢了,当曹彰误以为掌握了荆州军的实力,打算凭借强力一举摧破的时候,便陷入了第二次的诱敌之策。

    这一次,才是真正针对曹彰和曹军精锐的必杀之局!

    曹彰并不怕死。他在参与中原战事之前,曾经久在北疆与异族作战,边疆上人命如蚁,每日里刀剑染血的情形,他早就习惯了。但是,当他想到这情形会给父亲带来怎样的羞辱,会使父亲恼怒到何等程度……他失落,惊恐,简直要发抖。

    所幸有田豫在。

    曹彰再看田豫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对老搭档的尊重。

    “国让,多谢你!”

    而田豫依旧是一副疲沓沓的神情。

    他早年即为幽州俊彦,在北疆极有影响力,投靠魏王也很早。然而,或许因为与玄德公的旧谊在前,遭到魏王的忌讳吧;他的宦途辗转于千石、二千石,整整十八年了。这十八年里,他想了很多,最终放弃了,满足于眼前这些。

    哪怕去年起出任南阳太守,他也提不起精神。南阳早就不是汉时的富庶大郡了,郡中到处都是诸军的坞堡。所谓的太守,也不过是曹氏亲族将领的副手而已,并没有多少实权。

    这可不是什么好职位。不仅要时时刻刻警惕着为主将查遗补缺,还要把功劳让给主将,黑锅自己来背,至于死一些杂胡部曲为主将趟路,那简直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故而田豫并不回应。

    他全神贯注地环视战场,时不时屈指默算。

    此前所见的那些腰引弩,足以摧毁密集行动的甲骑;而这一次,战场上又出现了十矢连发的连弩。

    这种连弩对整片战场形成了覆盖式的打击,缺少甲胄保护而行动范围又被湿地所限的杂胡骑兵,在连弩面前和靶子没有任何区别,只能被肆意屠戮。

    连弩密集射击了五轮或者六轮,箭雨才稍稍停歇。或许是弩机需要维护,又或者弩矢不足。

    田豫本人在率军对抗胡族的时候,也多用弓弩,故而算得上曹军阵营中弓弩方面的大行家。不用亲见连弩的样式,他就能断定,这种连弩使用的弩矢必定不是寻常规格,更不能与箭矢通用。故而携带数量用完,会有个由专门的辎兵上前,补充调运的过程。

    这时候,己方就可以稍稍喘息。

    不过,杂胡骑兵们也无所谓喘息了。伏击开始没多久,被他派到前方的杂胡骑兵便至少折损了两千余人。

    那已经不能算伤筋动骨了,而是毁灭性的打击。前方斥候纷纷回报,无不面色惨澹。但田豫并没有什么痛惜神色,仿佛这些杂胡真的就如草原上的牲畜,可以招之即来。

    他道:“共计七处伏击,三处在楼子汊周边,两处在康坡汊,还有两处,分别在交丫滩、石羊滩。这是精心准备的伏击,覆盖了我军能够快速通过的多条道路。”

    曹彰微微颔首。

    田豫继续道:“这七处伏击地点,荆州军至少动用了弓弩五千具。嗯,其中弓、弩大约各半,有一处用的还是腰引弩,另有三处动用了连弩,连弩总计不下一千具!子文,我久闻益州军的连弩杀伤力惊人,今日才知,荆州军竟也已经大规模配备了此物……汉中王的财力、物力竟丰沛至此,也实在叫人吃惊。”

    曹彰又点了点头。

    这时候的他,思路有些迟钝。

    他素来以勇武超群自许,此前见识到了荆州军腰引弩齐射时,他第一反应就是盘算,自己若撞见这情形,能否抵挡。

    盘算的结果是,抵不过。数百把腰引弩的威力,哪怕个人的勇力通天彻地,也没法抵挡。

    此番又亲眼目睹了荆州军连弩骑射的威力。他依然下意识地盘算,自己能否抵挡。

    结果是一样的,抵不过。连弩的弩矢威力不大,应当穿透不了重甲,可是哪有人马全身披甲的?人总得露出面门、马总得露出四肢吧?曹彰几乎能想象到,自家面门被钉满箭矢的状态,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他浑身不适。

    荆州军怎么就能有如此利器?

    之前数年,曹刘两军在荆北拉锯作战的时候,曹彰不是没有见识过彼辈的弓弩之利,但数以千百计的腰引弩和连弩,真的超过了曹彰的预料!

    在宛城、许都、邺城等地,曹氏也设有专门的工官、作场。曹彰隐约记得,如腰引弩之类,邺城和许都的工官都有制作,但因为工官所制产品的质量参差不齐,发往军中以后保养又很复杂,故而始终没有得到大规模运用。

    至于连弩这种东西……

    他虽然长期领兵在外,但毕竟是魏王次子,在邺城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在他的印象里,关中之战后,邺城有司曾经专门讨论过,也仿制过同类的产品。但仿制出来的东西过于庞大了,也太容易损坏,所以很快就被束之高阁。

    谁能想到,荆州、益州等地,竟然推广使用了这等利器?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一万多人的荆州军本部,就携有两三千的强弩,其中包括腰引弩和上千的连弩……这样的话,他们据城据寨而守,谁能打得动?谁能压得住他们?

    而在野战的时候,将士们要突破这样的箭雨,又得付出多少代价?

    想到这里,曹彰简直不寒而栗。

    与他相比,田豫要冷静的多:“子文,这未必不是好事。”

    “什么?好事?好什么?”曹彰连声喝问。

    “雨季要到了。”田豫道:“荆州军愈是仰赖弓弩之利,愈容易受到雨季的影响。他们的弓弦会浸水损坏,他们的弩机会生锈,他们的箭矢会脱胶。而我方的骑队纵横驰骋,依旧无往不利。”

    曹彰控制住情绪,想了想:“有理。”

    他揪了揪胡须,长叹道:“只是,父王要求我用一场胜仗来激怒敌人。如今,这胜仗却在哪里?莫非我要等待大雨时候,再行攻伐?”

    “大可不必。”田豫摇头:“归根到底,魏王要的,是确保荆州军会抓紧时间北上作战。子文你想,随着雨季绵延,荆州人的弓弩之利只会愈来愈弱,不会愈来愈强。由此看来,他们必然会尽快北上。魏王担心他们不来,倒是多虑了。子文能探出荆州军的战法底细,有功无过。”

    “可是……”

    田豫说来轻巧,曹彰却没胆量就这么回报。他心中犹豫,眼前又见着前队将士们惨痛损失,不禁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两腮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这时他忽听田豫又道:“子文一定要胜一场,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曹彰打起精神:“国让有何良策?”

    “须臾间安排下七个位置的同时伏击,关坦之的用兵较之当年,大有长进了。荆州军的训练有素,也可见一斑。不过,为了自如指挥这七处伏击,关平自身必须极度靠拢前线才行。”

    田豫指了指距离他们两三里处的一个方向。

    曹彰凝神去看,果然发现在那片林地后方,隐约有多面荆州军的将旗飘飞。

    “趁他们的本部贴近,子文带领本队奇袭,怎么样?”

    曹彰面沉如水。

    过了半晌,他道:“焉知这不是关平再次设下的诱敌之计?退兵吧。”

第九百四十三章 上风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曹彰非常清楚,只要他作了决定,回军之后,一定会有人明里暗里地攻讦。身在长安的魏王世子,一定希望自己的弟弟声名扫地,这样他才能放心。

    但田豫说得没错,当前最重要的事,已经不是这个战场上的胜利。

    曹彰久在战阵,一直觉得铁骑到处,所向披靡。过去数年里,他在荆北与关羽的部下们多次野战,不是没有遇见过艰难情形,不是没有撞见过敌人的诱杀、埋伏,但只要动用大股骑兵冲击,敌军没有不迎刃瓦解的。

    三年以来,襄阳文武诸官也没有放松对江陵方面的信息收集。因为南北两方贸易走私屡禁不止的缘故,还派遣了不少密谍依附在商队中潜往南方打探。尤其对荆州、交州军府的兵力、装备、训练等方面,花费了许多心思。

    曹彰自问,对荆州和交州的实力不敢说了如指掌,却也大体有个概念。所以他才有信心以万骑南下,试图猛攻破敌,进而狠狠地挑衅江陵诸军。

    可他今天看到的,却是和预期完全不一样的装备、完全不一样的打法、完全不一样的荆州军。这代表两种可能:

    一者,过去数年里,江陵方面都在竭力掩饰自身的力量,以求在两方大军决战时,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二者,江陵、苍梧乃至整个汉中王军政体系下的军工生产达到了极高水准,他们武器配备的数量,实实在在的日新月异,己方打探到的信息稍有过时,就没法用了。

    两种可能,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都让曹彰心惊胆战。

    如果他还是一个满足于冲锋陷阵的骁将,或许会继续纠缠作战,试图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但曹彰这几年来沉稳了许多,他明白自己的作用和价值,究竟应该表现在什么地方。

    田豫曾任曹彰的谋主,两人关系甚是亲密。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曹彰素来都有些执拗,更有些骄狂性子。这时候忽听曹彰决意退兵,他稍稍吃了一惊,随即露出一丝赞赏神色。

    “遵命。”他先恭谨施礼,又道:“子文能如此想,很是明智。”

    “具体撤离的安排,就劳烦国让出面。”曹彰摆了摆手。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大亏是吃定了,他难免有些消沉。

    田豫见此,沉声道:“子文莫要沮丧,撤退过程中,我们仍能争取打一个胜仗。”

    “哦?”曹彰再度抖擞精神。

    汉水以东,朱灵得到曹彰传来的消息以后,不再南下进攻牙门戍城,而是迅速北返。

    他早就盘算过了,若曹彰在宜城的战事顺利,己军就渡河增援,争取瓜分一些军功;若不顺利,己军控制宜城渡口作为接应,或者直接退往邔县,或者沿汉水东岸北走,都无妨碍。

    只不过,当他率军撤回到渡口附近,正撞见领着扈从骑队折返的曹彰。

    “文博,适才我部作战不利,我已经下令退兵。敌军若想顺势夺取宜城,肯定就会紧追不放。”曹彰坦然道。

    朱灵倒抽了一口冷气:“君侯所部何等精锐?怎么就会作战不利?”

    曹彰皱了皱眉,不回答朱灵的问题,而继续道:“不过,我军虽然退走,实力不损,仍可一战。适才我已与田国让商议定了,你部就在宜城周边设伏。待荆州军赶到,你部伏兵四起,田国让则领骑兵折返,杀一个回马枪。如此,纵不能歼灭敌人,至少也能斩一批首级,达成我部南下作战的目的!”

    最后这句话,最为重要。

    朱灵立时就懂了,连声答应:“愿遵君侯号令!”

    当下曹彰与朱灵两人计议已定,分遣人手。朱灵所部将士兵分三路,在宜城周围的西山和罗川、黎丘两座废弃城池潜伏。

    此时天色近晚,田豫督领着虎豹骑和杂胡骑兵们纷纷嚷嚷地后退,越过了伏击圈。再接着,眼看南方尘灰渐起,是荆州军缓缓迫近。

    伏在一处土岗后观瞧敌情的曹彰、朱灵两人对视一眼。

    曹彰转回身,向牵着战马的部下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黄昏时分,种种蚊蚋格外活跃,亿万小小身影飞舞在林木间,汇聚成形状变换不定的黑影,发出嗡嗡的声音。

    蹲踞在连绵深草中的将士们可就吃了大苦头,哪怕曹彰示意,隔三岔五地还会有噼啪拍打蚊虫的声响,还有些战马虽然勒紧了辔头,却仍然暴躁地蹬踏四蹄,踩得草木哗哗作响。

    好在这会儿吹着西风,这些声响倒不虞传入荆州军的耳朵里。

    等荆州人再迫近些,天色就更黯淡,他们的弩弓无以瞄准施放,杀伤效果就小了很多。国让说的不错,只要抓住这机会,仍能打一个胜仗!

    正想到这里,宜城西面那处叫作西山的丘陵间,陡然间杀声四起。

    “怎么回事?”曹彰失声惊问。

    在西山中,曹军设置有一千五百余的伏兵。然则这些伏兵们没有等到荆州军来到,而是被编县方向赶来的贺松所部正正撞上了。

    这个情况谁也没预料到。

    贺松是交州军的大将。交州和荆州两军,上头的主帅固然交好,但底下将领之间隐约是有些竞争意识的。贺松对关平的军令遵奉无违,但在攻克编县、击溃郭祖所部以后,他紧追着溃兵一路赶来,意图在关平所部攻城的时候掩护侧翼,甚至可以参与攻城。

    却不料阴差阳错,被他撞入了朱灵所设的埋伏。

    这一下,各部全都慌乱不堪。贺松猝不及防,率先折损不少人手;而曹军的伏兵提前发动,其实所获并不如预期;待到南面的关平所部调兵遣将,涌上来助战,北面田豫带着骑兵再赶回来……

    宜城周边一片混乱,各部杀作一团。

    战斗爆发得很激烈,杀声此起彼伏,高亢如云。但因为天色愈来愈黯,战场又很快陷入了平静。

    曹彰亲自带人往复冲杀于战场,手格敌军将校三人。他自己身上中了两箭,身边的扈从骑士又战死数十。他勇气未衰,待要再行冲击荆州军的本队,却见其徐徐迫近、队列森然,在夜幕之下更显杀气腾腾。

    曹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占不到更大的上风了,当下命令收兵,连夜弃宜城而走。

    途中检点战果,此战约莫杀伤荆州军千余人,斩下首级三百余。较之于骑兵们的折损,这点斩获简直微不足道,不过,总比空手而回要强,怎么说也是个交待。

    退兵是早有规划的事,大军先到邔县,步卒们再转往中庐。

    一日里来回上百里驱驰,将士们迫切需要饮食和休整。哪怕是虎豹骑这样的精锐,从早到晚奔忙,又经过激烈战斗,人马都极度困乏。甚至有的骑士在行军过程中,就已经趴在马背上睡着了。

    曹彰却不敢耽搁,他在邔县吃了点东西,休息半个时辰,随即出发,连夜策骑去往宛城。

    曹操这一日并未巡视军营,而在魏王府中休息。

    上午时分,曹彰报名急入,跟着中官一路转往偏殿。只觉殿上香风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原来曹操正与几个美貌妾侍投壶为戏。

第九百四十四章 拆解

    所谓投壶,乃是春秋时流传至今的游戏,大兴于汉时。前汉的大将祭遵尤好此道,每逢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

    参与者取一双耳长颈之壶置于身前,用木棍模拟箭矢,用以投掷,根据木棍投中的位置,有“依耳”、“贯耳”、“连中”、“全壶”等花式名目。如果木杆入壶之后反弹而出,重新落入投掷者的手中,则称为“骁”,是特别高难度的动作。

    曹操当然没这种技巧。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投着,多半都偏得不像样子;身边的姬妾们有投得好的,他便呵呵笑两声。

    曹彰不敢打扰,迈入殿中,毕恭毕敬地候着。

    曹操注意到了次子到来,他将木棍扔下,连声道:“好啦好啦,尚有公务!”

    姬妾和中官们一齐上来,扶着曹操在榻上落座。

    曹操摆了摆手,所有人一齐躬身退后,使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曹操脸上的愉悦神情慢慢褪去,沉声问道:“仗打得如何?”

    曹彰偷眼觑了下曹操,低声说道:“荆州军善战异常……战了两场,各有折损。另外,荆州军很快就将大举北上,襄阳周边,将逢大战。”

    曹操轻笑一声。

    “看来,子文此行不顺利啊。敌军怎么个善战法?你又是如何判断出,他们很快就将北上?”

    曹彰不敢隐瞒,将自己此战的经历仔细说了,连带着又拿了田豫的判断来用,说荆州倚仗的弓弩不利于水,故而定会抢在雨季绵延之前尽快北上,至少要抢占到襄阳周边有利地势,才能既拖住己方兵力,又维持住荆州的战局。

    曹操沉静地听着,时不时发问。每一句问话,都盯准了战况变化的关键,或者是战场地形的重要之处,或者是曹彰兵力调度的想法,有时候一句问话接一句问话,甚至不容曹彰仔细揣度。

    虽然曹操的神气、面容、身姿都透着一股挥不去的老态,但曹彰非得全速思考,才能跟得上他的节奏。厅堂里尚属凉爽,可曹彰竟比身处战场还要紧张,在这时候,他无比确信父亲的丰富军事经验和敏锐判断,丝毫没有受到身体老迈的影响。

    待到整场战事大概解说完毕,曹彰的额头满是汗水。

    他垂着头,听到曹操在问:“所获首级只有三百余?估算杀敌数量在一千五百,折损却超过三千?其中遭到荆州军伏击,他们用数千强弩放箭,一次就杀伤一两千人?”

    “是……”曹彰语声艰涩。

    他在经过新野的时候,特地和曹休打过招呼,请曹休出面,赶紧帮忙凑千把颗脑袋。

    那一千多脑袋,从哪里来,无需追究,但曹彰能若拿出斩首千余的战绩,以此推算,杀伤怎也得三五千,较之己方的折损要多些,这一仗的胜负也好解释。

    然则适才曹操连续发问,竟没有给曹彰留下思考的余裕,他只能按照真实情况一句句地解释,最后把自家的狼狈情形透了个一五一十,倾囊而出。

    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哪来的各有折损?分明是一场惨败。虎豹骑的骑士训练何等艰难、选拔何等严格?彼辈不仅是曹军最大的倚仗,也是普通的士卒的勇气来源。

    若非田豫拿自家的杂胡骑士垫了刀头,昨日这一战,就要成为关中之战后曹军主力最为惨重的折损。换了他人带兵,只怕当场被拖出去斩首都是轻的,祸及家人也不为过!

    曹彰已经不敢抬头看了,他满头的汉水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没过一对浓眉,使得曹彰的眼睛刺痛,然后又从眼眶的边缘溢出。

    像是在哭着求饶一样,太难看了。曹彰心里抱怨着,却不敢抬手去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曹操道:“关平这小儿,用兵甚是迟缓。当时子文你已经陷在圮地之中,若我领兵,必定大纵各部紧追奔袭,就算不能尽数歼灭你部,也能痛杀一场,杀敌数千。哪怕取下子文你的脑袋,也不为难。”

    曹彰垂首应着:“是。”

    “然则,他们为什么不追击呢?”曹操露出思索的表情,喃喃自语:“是骁骑将军、鄢陵侯的身份还不够?不该啊?他们动用了近期大规模装备、尚且不为我们熟知的利器,难道就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斩获?难道不该力求一场大胜,力求杀死我方的名将,以震慑我军,使将士丧胆么?”

    “……”曹彰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堂上轻风吹过,他忽然灵机一动。

    “或许,是后勤补给和保障的问题?”

    “怎么讲?”

    “荆州军调用了上千连弩伏击我军,粗略估计,前后射击不下四五十轮,也就是说至少四万支专用的铁矢。其余强弓、手弩、腰引弩所用的箭矢更是不计其数。而双方战于湖沼地带,大部分的弩矢都没法捡拾回来复用!”曹彰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在厅堂里往来走了数回。

    他自己不曾注意,说话的声音其实越来越大:“关平所部本来潜伏在编县附近,因我调了朱灵所部急袭牙门戍城,他们才舍了编县,半日强行军四十余里,再泅渡过夷水,赶到宜城附近……这种情况下,他们携带的辎重能有多少?各种型号的弓箭、弩矢,他们每人能带多少?四十支还是五十支?不会超过六十支!较大部分的箭矢,一定依靠畜力转运,不可能随身带着……可荆州军也没那么多马!”

    说到这里,曹彰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们的箭矢不足以支撑两次连续的猛烈射击!他们之所以没有及时追击,是忙着从后方调度箭矢,重新分配!他们……他们……我们……我们在那片湿地中若能不计死伤,鼓勇猛冲一次,说不定就能冲破他们箭矢的阻击,杀进步卒队里!说不定就能宰了关平!”

    想到这里,曹彰怒火填膺,再也无法遏制。

    他气喘如牛,越走越快,终于大叫了一声,一脚踢翻自家案几。

    沉重的案几在空中翻滚着飞了丈许,撞到地面,轰然大响声中散了架。

    以魏王的身份,谁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谁敢这么乱来?这情形实在太罕见了,厅堂外的侍卫们呼啦啦地涌现,确认无事才躬身退出。甚至许褚都从偏殿探头出来,张望了片刻。

    曹操倒不发怒。

    毕竟是自家孩儿,难免要宽容一点。曹彰能够想到这些,已经让曹操挺满意了。

    待到曹彰冷静下来,曹操睨视他一眼。

    “子文,你腿不疼么?”

    曹彰这才发现自己暴怒失态,慌忙拜伏。明明小腿迎面骨剧痛,他竭力平稳话声:“不疼!还好!”

    曹操指了指另一边的坐席:“那就坐着!”

    待到曹彰重新坐定,曹操拍了拍手。

    一群仆婢悄无声息地趋前,将碎裂的案几抬走,地面擦拭干净。

    曹操随口吩咐道:“去唤子扬来。”

    须臾间,行军长史刘晔便到。

    他不知方才厅堂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垂首肃立,目不斜视,格外恭谨。

    曹操思忖了一阵,问道:“我记得,当年在关中时,曾缴获两家益州军所用连弩,在邺城做过拆解,一度打算复制。”

    “是。”

    “相关的文本,子扬可携在身边了?带着的话,速去取来。”

    “遵命。”

第九百四十五章 天助

    三年前关中之战,刘备军自长安周边退入汉中,沿途遭到曹军不惜代价的猛烈追杀。刘备以猛将断后,并反复数次依托险要地形,动用连弩设伏反击。

    最终刘备军的主力经历诸多困难,终于大部折返,但在战斗过程中,黄忠所部的连弩被曹军缴获了两架。当时曹军便如获至宝,将之运回邺城,试图复制。

    然而,自中兴以后,各地工官由大司农转隶地方郡县,已成定制。百余年来,不知道多少宗族世家、地方胥吏插手其间,贪饕之徒,竞约其财用,狡猾之人复盗窃之,较之于前汉时,所产铠则不坚,刀枪悉钝。待到丧乱以后各地工官更是松散荒废,让他们效仿打造精密的连弩,简直难比登天。

    这是百年积弊,其中牵扯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而邺城霸府与许都朝廷形同对峙,暗潮汹涌,曹操集中精力在上层的博弈,不欲本来就复杂的局面再生波折,于是就更难下决心在郡县基层管理事务上轻起事端,

    之后的两年里,曹操不疼不痒地换过三任负责监察各地作场的给事中,杀了一批不堪大用的匠人,最终的结果,是以高昂代价复制了五十余把连弩,另外在此基础上制作了两个新的型号。

    因为实在难以铺开生产,产品与其说是战阵利器,不如说是玩物。而曹军的征战杀伐,也依旧仰赖庞大的步骑兵力,并不将注意力转向这些零散物件。

    好在虽然没有成规模复制,过程倒是有记载。

    刘晔匆匆而去,匆匆回返,捧着打开的卷宗,将其中几句话指给曹操看。

    曹操眯着眼睛,端详了片刻。

    “没错了。此等连弩,必须使用八寸长的整根铁矢。这种铁矢较之寻常木杆、竹杆的箭矢更重些。故而,弩手随身携带的数量,必定有限。如连续作战,依靠辎兵背负专门的木匣,携带弩矢跟随,或者用驮马、车辆运输。”

    曹操将卷宗还给刘晔,仰身靠在软枕上,闭眼想象着赤山周边的水泽地貌。

    “按照子文所说,荆州军在赤山周围的湖沼间,一口气设下了七处埋伏,同时袭击。为了确保发挥强弓硬弩的巨大威力,他们将辎兵留在后方,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等待辎兵而无力继续作战,也是有可能的。”

    曹操睁开眼,看看气得满脸涨红的曹彰,再看刘晔:“关平所部,是荆州军的主力。他们既然配备了如许弓弩,荆州军其余各部,乃至交州军,或许也是如此。弓弩之利使他们获得了与铁骑正面对抗的实力,也迫使他们放缓攻守进退的节奏,一切行动都要以保障弓弩为先。既如此……”

    刘晔道:“万人对万人的战斗如此,及至襄阳附近,数万人对数万人的战斗时,他们只会更加谨慎。”

    曹彰皱眉:“更加谨慎?”

    刘晔应声道:“战斗规模愈大,愈是激烈,延续时间愈长,他们就愈加依赖后勤支援,再考虑到雨季的影响,荆襄之间的陆上通路很快就难以承载大军。所以……他们的兵锋所向,必须依托汉水。若不能保障汉水通道的安全,他们也就不可能展开对襄阳、樊城的攻势。”

    曹操微微颔首。

    他重新仰靠着软枕,慢慢地道:“所以,这是好事,对么?”

    刘晔向曹操告罪出堂,回返时,取了襄阳周边的舆图来,铺在自家案几上看了半晌。

    过了会儿,他起身郑重施礼:“大王英明,这确是天助我军的好事。”

    曹操哑然失笑。

    “子扬不妨细说。”

    “雨季时汉水宽阔,荆州水军又训练有素、规模庞大。我们固然有襄樊之间的浮城、浮桥,有布置在淯水以南、鹿门山、苏岭山西北沿线的发石机保障航道。可荆州军若坚决不加理会,继续猛攻浮桥以断襄、樊之间的联系,我方能造成的威胁,其实有限。”

    曹彰忍不住起身,站到刘晔身旁观看。

    刘晔探着纤长的手指,点划舆图,侃侃而谈:“另外,如果荆州水军暂时不顾樊城,转而在鱼梁洲以南集结掩护,首先支持步骑西向,直攻蚬山、凤凰山、白马山一线的高地,则我方的前期谋划便全然无用,甚至等若拱手将战场的主动交给了荆州军。”

    就在数日前,曹操召集荆襄和南阳群臣,大张旗鼓地宣布了自己在襄阳周边的作战应对,此刻刘晔却一会儿说威胁有限,一会儿说全然无用,实在是大胆的很。

    曹彰忍不住偷偷看看曹操的脸色。

    刘晔也顿了顿。

    曹操抬一抬手:“无妨,继续说!”

    “是。”

    刘晔继续道:“但是,经昨日一战,可见荆州军的装备与往日不同。他们成为了一支依赖弓弩和后勤的军队。试想,当荆州步骑在与我方激烈鏖战,前方乃至陆上营地的储备倾尽,急需箭矢、弩矢供给的时候,船只却遭我方巨量飞石袭击……”

    曹彰霍然醒悟。他用力拍了拍手,大声接道:

    “无需造成多少实际的损失,只要打乱荆州军的船队,阻碍他们的转运,使物资支持的速度稍缓些,陆上的强弩便成了废铜烂铁,那些弓弩手都要抽刀作战了!”

    他从刘晔手中夺过舆图,仔细再看。

    “没错!没错!到那时候,荆州水军就陷入两难境地,而荆州的陆上步骑一旦失去强弩的掩护,就成了没牙的老虎。而我军则可兵分两路,一路自襄阳城南的山地出兵,居高临下攻之。另一路则以铁骑劲旅,出襄阳城,沿汉水西侧的长堤猛扑……必可大破敌军!必能全胜!”

    曹操哈哈大笑。

    他道:“子文,你想的没错。可是,你能想到的,荆州人莫非就想不到?我们要在鹿门山、苏岭山一带设发石机阻遏水路,他们应该已经探听到消息了。而他们又比原本预期的更加仰赖水路后勤的支撑……这时候,他们会直往襄阳方向去么?”

    曹彰皱眉思忖。

    “他们非得确保汉水转运沿线的安全,也就是说,必须先往汉水以北,拿下我方预设的发石车阵地?按照此前议定,发石车设在河滩营垒,毗邻霸王山、鹿门山、苏岭山一线的高地。想来,曹文烈所部会进驻三山,以为形援。那么,为了拿下这片山地,荆州军又非得继续向北包抄?”

    曹彰有些糊涂了:“这样的话,敌人的兵力就被分散了?不不,荆州军此番动用的兵力甚是庞大,足以在襄阳周边作短途的包抄分合。他们包抄霸王山、鹿门山、苏岭山一线,然后直逼到淯水东岸,与樊城的守军隔河对峙,然后呢?怎么就看出,天助我军来了?”

    他久在荆襄驻守,此番魏王挟天子南下,一切军政上的安排早在邺城就已议定,其中有些细节,曹彰完全不得而知。

    故而推算到这个程度,他反而愈发迷惑了。

    与此同时,曹操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其舒畅神情,简直像是一个小孩子把某件玩具藏了很久,终于可以拿出来把玩炫耀的样子。

    刘晔连忙探身过来解释:“君侯,我们正希望荆州军如此应对。”

    “这又如何?”

    “君侯请看。”刘晔指画舆图上荆州军的行军路线:“荆州军要拿下鹿门山,估计至少要动用两万人东向包抄。而他们行军的整条路线,都是洼地。”

第九百四十六章 代价

    “洼地?”

    曹彰喃喃重复了一句。

    他隐约有些明白了,连忙再看舆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沙场争衡的过程中,真正刀枪加颈的搏杀决战,只是最后一步。在未战时的庙算,常常就能够决定最终的成败利钝。

    何谓庙算?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庙算多者,便能兵未接而夺敌,以大势之优,推出战场上的压倒局面。

    然而,兵者,诡道也。沙场决战,奇正变幻难测,对战双方的方向、目的、优劣常常恍如深陷迷雾。绝大部分情况下,将领并不能看透对手,只能依据现有的条件来推算。于是,己方不仅要竭力推算对手,还要想办法误导对手,使其庙算出错。

    早年间数千上万人规模的对战,要误导对手不难,魏王本人便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常以诡术破敌。

    然而时至今日,曹刘两家都能动员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数十万众猥集一地,无论管控多么严格,都难免被敌人寻瑕抵隙,查探内情。故而,想要误导对手,首先就得误导自家的部众。

    对曹军将领来说,最初只知道刘晔负责在南阳聚集民众,修建高台以供禅让仪式所用。直到数日前,魏王才向他们宣布,原来聚集的物资和人手,并非用于禅让,而将会在荆州水军上溯到襄阳附近时,火急设下江滩营垒,以排设巨量发石车,以飞石和火油弹等物,痛击荆州军船。

    此后曹操令曹彰带领虎豹骑精锐南下攻伐,声称要惹怒关羽,促使他北上进攻。其实,他希望通过一场陆上激烈战斗,使荆州军亲眼目睹铁骑纵横的威力,使他们愈发将用兵的重心放在舟船上,放在汉水沿岸。

    曹彰的作战以失败告终,但曹操发现,既然荆州军仰赖弓弩、仰赖后勤的支撑,他们本来就必须依托舟船。若荆州方面复盘占据,检讨这一战的得失,也必定会更加重视汉水通道的安全。

    所以曹彰虽败,曹操并不特别恼怒。皆因最终的结果,让曹操甚是满意。

    这一战后,荆州军一定会想办法拔除汉水通道沿线的障碍,绝不容曹军在鹿门山一线设下营垒,排布发石车,进而对荆州军的后勤补给造成威胁。

    在这样的情况下,襄樊一线的战斗,并不会直接在襄阳城下爆发,而会首先发自樊城以东、淯水水口以南、鹿门山周边的广阔区域。

    鹿门山有高低错落的群峰十余座,其中紧贴长江、南北走向的支脉唤作跑马岭。跑马岭的山脊长约数里,宽丈许至数丈许,并有开阔平场多处,可供诸军。待到荆州军来时,曹休当可率领本部据山而守。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又多通向汉水的小溪小河,很适合精锐步兵往来作战,故而荆州军必然在山下包抄,进而进兵淯水水口,以断绝曹休退路,迫使其退离鹿门山。

    到这时候……

    曹彰将视线移往舆图上标识淯水之处。

    这舆图画的很仔细,举凡城池、道路、河流、桥梁无一不备。于是在曹彰的视线中,淯水北面的众多支流,如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十数条,仿佛一面巨大的腰扇般汇往一处。

    而在腰扇的底部扇柄中部,有星星点点的记号,这些则是南阳郡的人工兴建起的蓄水堰陂。南阳是帝乡,历代地方官和本地豪族都大加经营。这图上有的,是召堰、马渡堰、上石堰、玉池堰和沙堰等几个形成较大人工湖泊的,还有一系列规模稍小的,也都是汉时陆续营建的水利设施。

    淯水汇集众多支流,水量非常大;依靠这些水利设施障水,自南阳至襄阳一带的军屯遂得以灌溉。而若在夏秋水盛时,一举掘开这些陂障的话,蔡阳、章陵以南,直至鄀县一带,大水浩瀚而下,荆州军就算有三头六臂,人皆为鱼鳖。

    刘晔手中的大批民伕初看起来,是在修建禅让所需高台、建筑;再看究竟,是要运输土石,修建鹿门山下营垒。其实数以万计的人手奔波,最终起到关键作用的,大概只有少数。

    这少数人,负责决堤溃坝,水淹荆州军!

    进而再想,大水猝然奔涌,汉水以东的数万荆州军固然要被淹死。汉水以西的荆州军和荆州水军,又哪里能消停得了?

    巨量大水冲将下来,不止蔡阳、章陵以南皆成泽国,汉水也必定暴涨,水势汹涌异常,襄阳守军原本就据守各处高地,而近水扎营的荆州军则要倒大霉了。

    就算他们备有舟船,缓急间也不能装载全部兵力;就算一部分将士们及时登船,没有被淹死,却一定会被水势被冲到下游。这时候,襄阳周边的洼地,都会变成大片沼泽。既不能行船,也不能走人,在这片沼泽间,荆州军的余部能坚持多久?

    三天?五天?十天?

    只要耐心等到水退,将士们可以空手南下,沿途收殓荆州军的尸体、收拾他们的甲胄、武器。数万人损失以后,荆州军又何来攻势可言呢?己方以精锐南下,直取江陵亦无不可。

    而关中那边……当荆州、交州之军折损殆尽,汉中王还敢不敢在关中决战?

    想到这里,曹彰兴奋得满脸通红。

    曹操拈须微笑,说道:“怎么样?吾计如何呀?”

    曹彰正待夸赞,瞬间忽然又想到,怪不得自己托曹休去找千余首级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神色却有几分古怪。

    此等大水漫灌下来,且不谈荆州军会淹死一万、两万还是三万人;只那些在鹿门山下假作兴建营垒的上万民伕,必然噍类靡余。甚至于曹休本部,那些都是驻在邺城的中军精锐,可除了驻在山上的一部分,其他人多半也得陪着一起被淹死。

    这么多人命都不计较了,千余首级算什么?哪里拿不出来?

    魏王此番南下,行事全无顾忌,他只要赢!

    归根到底,这所谓的妙计,只是魏王能下常人不敢下的决心,敢付出常人不敢想象的代价,敢承担常人不敢承受的骂名罢了!

    曹彰有点愣神,隐约觉得,身边有股寒气萦绕。

    曹操皱了皱眉,催促道:“子文!”

    曹彰恍然如醒,顾不上身上甲胄未除,大礼拜倒:“此计妙极,必能破贼!”

    曹操笑着起身,用力拍打曹彰的臂膀。

    “我早就说了,荆州军北上攻伐,仰赖的是水,是他们的水军。可我这次用来破敌的,也是水!过去数年,我在邺城、江淮等地大举兴修水利,颇培养出了一批精通水文的好手……这时候就用上啦!怎么样,此计是不是颇出人意料?哈哈,哈哈哈!”

    曹彰陪着哈哈干笑了两声。

    就在曹操、曹彰父子谈话的时候,宜都以南,赤山周边开始有愈来愈多的荆州、交州将士进驻。

    过去数年间,赤山周边的大片营地先后三次被启用,又三次被曹军拆毁。及至此时,开始了第四次的兴建,而这一次兴建的规模,较之此前三次要庞大得多。

第九百四十七章 根基

    五六月份,天气炎热。

    赤山营地的地形虽然稍许高些,可周边各处水泽多经战事,颇见血肉横飞,死尸枕籍于泥水。昨夜闷雷响过,又一场雨水落到此时,有些地方水势潺潺,稍许冲刷干净些;但更多地方愈发的臭味熏天,苍蝇乱飞,蛆虫载沉载浮。

    这样的环境,很可能爆发时疫。

    于是将士们不得不分散成诸多小队,分散到整片战场,将可能有部队行进、驻扎的诸多区域清理干净。

    外人以为,行军作战的基调是鼓角争鸣、刀光剑影、奋勇杀敌,其实不是。一场战役发起之后,绝大部分时间里,将士们都在忙着做各种各样的体力活儿。

    便如此刻,清理尸体非常辛苦,建立营地也一样。

    将士们身披的毡布根本挡不住雨,衣服和甲胄全都湿漉漉的。哪怕夏季,雨水冲刷在身上也会很冷,水渍贴身,更是遍体生凉。有些将士坐在路边歇息,脱下衣物绞干,然后不再穿上,就光着膀子往来忙碌。

    道路上泥泞遍地,还藏着水坑。走着走着,不小心就会摔一跤,搞得浑身上下都是污泥。待到营帐都建设完毕,也没处洗澡去,站在雨里冲刷身体过了,赶紧钻进帐子里休息吧。

    偏偏帐子里的地面还是湿的,睡不了多久,又得起来巡夜值哨,根本没有消停的时候。

    这还是战兵们的待遇,辎兵们更辛苦了。这些年来,荆州军和交州军的装备愈来愈齐全,由此需要的运输人力也愈来愈多。虽说大部分时候都靠船只,可毕竟免不了陆上的运输。

    巨量物资装在各种规格的车辆上,无数人围着奋力拖拽或策马。车辆隔三差五陷入泥沼,就得调度更多的人来处理,甚至不得不拆毁车辆,让开道路。

    估计不到明天凌晨,他们是停不下来的。

    关羽站在辕门附近张望,只见雨水掩映下,无数顶帐篷看不到边,灯火星星点点,明灭不定。附近有将士们吵闹说笑的声音传来,看来条件虽然恶劣,将士们的士气倒还不错。

    这种气氛,说不清道不明,但像是要打胜仗的样子,令关羽觉得格外舒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沿着营间甬道返回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分前后两进,外间非常宽大,足可容下诸将议事,而内间狭窄,除了一床、一榻、一沙盘,还有刀剑长槊等武器和一幅皮甲,排列在床头触手可及之处。

    关羽往床上一坐。他的身体很重,床板顿时噶吱嘎吱作响。

    “坦之也坐。”关羽摆了摆手。

    关平有些拘谨地在榻上正坐。

    虽然关平已经年过四旬,是一名沉稳的大将了,但是父亲在他心里,始终如神灵一般威武强悍,尤其在军营里,其威风简直叫人不敢正视。

    “诸将都散了,夸赞的话我就不必再说,该叙的功劳自然不会少。”关羽沉声道:“但该问清楚的,还是得问。”

    关平稍稍有些吃惊:“父亲想问什么?”

    “昨日曹彰分明已然入彀,按照我军的操典,轮射之后,当以甲士持枪戟在前,弓弩手换用刀斧随后突进。以赤山周边的地形,以曹军铁骑在湖泽间奔行之难,只要我们鼓勇猛烈出击,必能扩大战果,甚至可以一鼓作气地将曹彰所部全部击溃。然而,坦之,你的行动迟缓了。”

    关羽问道:“为何?”

    换到外间场合,关羽公开这么问,只怕有人以为关羽在质疑关平,说他刻意纵放敌人。非得在此地,父子两人才能谈一些坦诚布公的话题。

    关平稍稍犹豫:“不瞒父亲,我不舍得。”

    “不舍得?”

    “是。”关平点了点头:“兵者凶器,战场上没有不死人的。父亲,咱们这些年,自北而南经历无数次大战,见过的死人多了。自家的同伴们更是战死了一批又一批,当年涿郡出身的宿将旧人,早就凋零无几。”

    他将头盔解下,放在腿边:“沙场争战,本就是拿人命去换取胜利。我很清楚,所以在指挥作战时,也并不犹疑,并不吝于让将士们去死。可是……昨日战时我忽然想到,现下这些将士们是不一样的。”

    关羽沉吟,抬手示意关平接着说。

    “这几年来,我们有意扶植武人。一方面多赐田宅,使武人在荆州扎根,成为依附于军府的良家子;一方面又广泛任命退伍的军官、士卒为吏员。此举,使得武人的地位渐高,也使他们成为最忠于汉中王的一批人,远比那些世家贵胄要可靠的多。”

    “没错。”

    “既如此,武人既是我们征伐攻战的工具,也是我们在地方上的根基。想来,父亲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与雷续之携手,通过种种办法,以优渥的待遇训练精兵,并配属以精良的武器。我们希望这些武人能建功立业,为我们,也为他们自己赢得更多。”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如此一来,这些将士就有了更大的价值,不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蝼蚁。父亲,当时我若下令将士们突击曹彰所部,固然能够获得胜利,但我方的将士们会死伤多少?一千?抑或三千?我权衡以后,以为不值得。”

    关羽笑了笑:“俗语说,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但昨日前后两战,我们杀伤曹彰、朱灵、田畴三部合计四千余人,自家折损不过七八百!”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捋了捋长须,沉吟不语。

    关平所说的这些,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素日不能直言。

    关羽从来就不信任那些士子文人。无论他的地位多么高,他始终都将自己当作武人的一员,将自己和持刀刺杀的将士们摆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军中威望,能有无数的将士愿意随他一同出生入死。

    所以,数年前以潘濬为首的荆州士人背叛时,关羽既有惊愕,也有欣喜。

    他惊愕的是,这些士人竟然贪婪到如此地步。而欣喜的是,他终于有理由用更大的力量来提拔将士们,终于能在这个诸多经济政治利益皆在豪门贵胄掌控的年代,强行辟出一条属于武人的道路。

    这个想法得到了左将军雷远的赞许,也得到了军师将军诸葛亮的默认,故而推进的很快。时至今日,便如关平所说,武人及其背后数量巨大的兵家子弟,已不仅是征战的工具,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政权掌控地方的根基。

    由此一来,基层将校倒还罢了,地位到关羽父子的程度,就不得不考虑到军事以外的政治因素。放到战时指挥,就是必须综合权衡,主动选择损失最小而非战果最大的方案;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

    关羽略抬眼,看着自家长子有些紧张的神情。

    “这样做没错。”

    “哦?”关平精神一振。

    “为大将者,本就该因利而制权。不止求胜,更要求利。你能这么想,便不再是个只知厮杀的武人,日后当可承担更大的责任。”

    关羽对家人颇为严格。他能这么说,便是极少见的夸赞了。

    关平乍听得父亲如此称赞,心中大喜。却听关羽道:“将那沙盘挪来,我接着与你分析下后继的战局……这一场大战,我们都该小心谨慎些。”

第九百四十八章 真假

    当年雷远比照各地的山川城池制作沙盘,带着部属们在沙盘上推演作战。这个习惯如今已经流传甚广。

    沙盘较之于舆图,虽然携带不便,但毕竟更直观,更能真实满足战时推算。故而地位较高的将领身边,往往会带着几个。

    关羽床头这个,便是请了交州军府中有经验的高手匠人所制,极其逼真。而且是用了六块拼接而成,搬动甚是容易。

    通常来说,这个沙盘只用于关羽自家盘算。这会儿让关平一同参与,倒不是说关平的用兵有什么长进,而是因为他能从政治角度分析问题,便不再是棋盘上横冲直撞的棋子,而开始拥有棋手的素质,上了一个台阶。

    关平喜滋滋地捋着袖子,将沙盘一一摆放到床榻之间。

    自上而下看,可见沙盘上用红色和黑色的小旗分别代表曹刘两军的布置。较之于前两日,两色小旗越来越逼近了,好像两头巨兽对峙着缓缓接近,都在等待机会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他又注意到,在襄阳附近,诸多黑旗的位置经过多次调整,以至于用小米黏合成的沙盘底板,被戳出了许多小洞。最终这些黑旗分布在襄阳城周边的山地。从万山、砚山到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上,皆有标识。

    “按照此前打探过到的信息,曹军意图置重兵于襄阳,阻止我军进一步北上。另外,又将增设两处工事,以压制我方的水军优势。其一是经万山、解佩渚一带越江的浮城、浮桥。凭此,曹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调遣兵力充实襄阳,把襄阳当作一个消耗我军血肉的屠场。其二是汉江以东的鹿门山下江边营垒。据称,曹军会在此地安排五百架发石车,由此对我方的水军船队造成巨大威胁。”

    说到这里,关羽从榻边取出一卷松松的绢帛。

    关平知道,关羽素日里思忖兵事,想到什么便随手记之,待到用时才能信手拈来。只不过,这两年里记事的字体似乎越来越大了点。

    关羽翻开绢帛,找到其中一部分,沉声念给关平听:“相关的军情,系我们通过抓捕曹营军官、士卒拷问,又派人装作渔民、猎户潜伏刺探。前后动用了二十余批人,安全折返的有十五批;其中得到确定消息,或者亲眼目睹曹军准备的,有六批人。包括贺松有下属抓住了曹军的营司马,拷问出的情况一如这沙盘所示。”

    他将绢帛收回,继续道:“昨晚我让杨威公出面,审讯了你此战中俘获的降众。其中地位较高的,有都尉两人,行军司马一人,他们所招供的,大体与之前打探的情形相同,还确定了发石车营地的位置,就在鹿门山以西。若曹军果然如此布置,坦之,你会如何应对?”

    这问题,关平在心中盘算已久。

    他先搬来一盏油灯照明,随即指画道:“父亲,曹军在荆襄与我们鏖战多年,彼此的优劣,都很明白。曹军利于虎骑纵横于陆,而我方则利在艨艟横行于水。彼此互相奈何不得。今年入夏以来,荆襄各地多雨,想必又是我军水师逞威之际。而曹公此举,便是要凭借陆上优势来压制我们的水上优势。那浮城、浮桥的规模如何,发石机的威力如何,我未目睹,不敢断言。但曹军既然做了如此重大的安排,想必有他的道理。故而,不可不防。”

    关平探手指点鹿门山以东的区域:“若我用兵,当遣一支有力兵力自宜城渡过汉水,一来掩护舟船,二来伺机向北攻击敌军的发石机营地。发石机这种东西,粗笨巨大,装配和移动都很不便,但要破坏,其实很容易,只消杀入敌营片刻,必能将之一扫而空。”

    关羽问道:“若曹军以重兵把守营地,我军攻之不下呢?”

    “此地关系到航线安危,非得拔除不可。若曹军动用重兵把守的话,我便先派大军压制鹿门山以南的霸王山一带,大张旗鼓,吸引曹军的注意力。当曹军南下来战,我或以精兵抄截苏岭山,或发水军走舸、轻舟,趁涨水时迫近营地,一样可以扫除投石机的威胁。”

    “若曹公早有严令,勒令曹军严守不动呢?”

    关平思忖半晌:“那就只能动用真正的重兵集团,横截鹿门山的西北方向,阻断曹军自新野、蔡阳一线发动补给的路线,做出猛攻鹿门山曹军,意图聚歼的姿态。这样的话,或者鹿门山的曹军主动撤退,或者南阳曹军急速南下支援,与我大军野战。”

    “野战破敌,便是我方所愿,那肯定要比猛攻襄阳坚城要划算些,对么?”

    “正是。”关平一笑,知道关羽此刻所说,便是适才自己讲究的。当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虚掷多年来积攒起的忠勇将士。

    关羽点了点鹿门山以北的这块区域:“然则,若动用大军在此野战,也有碍难。”

    这些年来,荆、交两州借助益州与凉州的贸易,获得了较多的战马,但总体来说,大军仍以精锐步兵为主。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颇适合步卒往来厮杀。如果荆州军出动数千乃至万余人的部队围攻这片山区,那很合适。

    但若按照关平的意思,要动用大规模的兵力,往鹿门山以北谋求野战的话。随着军队控制区域将会扩大到迫近蔡阳一带。蔡阳县以南虽然地势低洼,却多丘陵岗地,正是曹军铁骑适合发挥的区域。

    原因很简单。如果在是平原地带,骑兵固然能疾驰狂飙,但没有起伏地形遮挡,骑兵的调动远远就能发现,荆州军结阵恃弓弩而战,并不惧怕。偏偏这等丘陵岗地间,因为有地形阻挡,很难提前发现骑兵调动,步卒要结阵、据守的时间就会紧张。

    在这种地理环境下,大军要与强敌争衡,非得有一支可靠的骑兵作为辅助才行。

    荆州军成建制的骑兵部队惟有一支,全在关羽的直属,不适合单独派遣到襄阳北方使用。除此以外,兵力足够而又战斗力足以与曹军铁骑抗衡的,就只有靠雷远麾下的骑兵了。

    换一个角度想,除了关羽以外,有资格统领大军,与敌军主力展开大规模野战的,也只有左将军雷远。

    想到这里,关羽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当在汉水的军船上。”

    “派个人,快快去请。”

    “是。”关平立即出外,召了一名扈从,让他先请主簿廖化来。

    皆因雷远如今身份不同,哪怕关羽相召,只派一名军使也太过失礼。这阵子往来两家军中的任务,都由廖化负责。廖化就在隔壁不远的军帐,过来见了关平,领命匆匆去了。

    当关平折返中军帐时,却见关羽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帐内转了几圈。

    “坦之,曹公的谋划,就这么容易被我们看透?”

    关平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关羽皱眉再想了片刻:“会不会曹公故布疑阵,其实另有图谋?以曹公用兵之老练,岂不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他在襄阳周边的布置,为何不做遮掩?如果他真的决心凭此来压制我们的水军,那不应该竭力哄骗我们,以求战时奇效么?可他就这么大肆宣扬,以至于我军的细作能够轻易探察出来?这不是凭空给了我们从容应对的余地么?”

    “父亲的意思是,曹公故意散播了自家的军事布置,是专门给我们看的?”

    “你说呢?”

    关平蹲在沙盘便想了想:“或许,其中有真有假?”

第九百四十九章 主辅

    赤山以东、夷水以北的汉水河段,一艘艘船只满载着军用物资,慢慢向北行驶。

    船只大约以五艘、六艘为一队,每一队为首的船上都竖着大旗,旗上标明序号。这便是荆州和交州水军混编的船队。

    自从雷远掌控交州以后,便在湘水水道中筹建自家的船队,主要的目的是做生意。毕竟交州是化外之地,数万将士、数千官吏要吃要穿,每日里消耗的物资都是巨量。其中很多,都要靠往北发卖交州特产来换取。

    目前来说,交州物资往北发运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经过荆州湘水,抵达江陵,再沿江东下或经荆襄道北上的北道;一条则是经过益州牂柯郡的桑关,至益州郡,再向北抵达成都的西道。

    西道沿线山地、丘陵、台地交错,交通极不方便,而且沿途都是蛮夷群落,运输的安全也难保证。所以这条路线,被视为成都方面开拓南中所需,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

    故而绝大部分物资,都由湘水通道而行。数年来,活跃在荆州水路的船队除了一些依附于荆州大族,在荆州、交州两地获得准许的富商,其它运力分别被两家军府所掌握。而两家军府运输的货物量,这些年也来不断增长。

    四五年前,交州所出无非明珠、玳瑁、琉璃、翡翠、犀角、象牙之类,而荆州所出则以生漆、药材、铜铁料之类。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荆州、交州两地军府的运营走上正规,乃至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各方势力,也开始迅速膨胀起来。

    军府将历年来搜罗到的工匠集合起来,在有经验的官吏指挥下,组建起各种官营或官办私营的作坊,生产衣服、漆器、陶器、木器等。这些产品除了供应军府所用,还能出售给两州百姓,进而销售到北方。

    由此,军府、作场、官吏、工匠、商贾全都获利甚丰,生产制造的能力由此不断提升,物资售卖的利益更加扩大。

    而军府下属的船队担负着运输任务愈来愈重,随之不断扩张规模。荆州水军三年前夺取了江东政权设在巴丘、柴桑的诸多船场和木材积储,自不必说。

    交州船队也迅速从最初往返于漓水、郁水的小船队,转变为能够动用大船东下吴会,西进成都的正规水军。

    负责交州水军的,是当年随淮南豪右联盟来到荆州的庐江人陈洪。他在十年前就已是雷远麾下负责船队指挥的都伯,这些年来积功擢升为校尉。

    陈洪的副手,则是雷远亲自出面,从荆州水军中讨要来的好手袁龙。当年雷远在江上阻截孙夫人,坐的便是袁龙的快船。

    这两人都是颇有能力的老行伍,行事很少有疏漏。然而此番荆州、交州两军联合行动,非同小可,雷远又是事必躬亲的性子,故而时不时往各部巡视督促。关羽和关平父子重设赤山本营的时候,雷远便使袁龙随行,登上一艘军船,看着运输船只赶在入夜前编队进港。

    袁龙虽是船老大出身,在荆州多年,耳濡目染,对整治水路运输很有心得。

    因为灵渠水量有限的缘故,交州水军目前仍以小船居多,而大船分在湘水、漓水不能相通。袁龙遂将能够往来灵渠的小船逐一编组,以船速相近、运量相近的为一队,并在湘水沿线设置永久性的泊位和修理场所,使小船能够成队地直抵乐乡,再依托乐乡以北百里洲的诸多码头泊位,转驳至大船。

    此番交州军北上如此顺利,多亏了袁龙在岑坪到乐乡一线调度大小船只,功绩不小。前日里交州诸将军议,雷远专门夸赞了袁龙一番。

    此时袁龙站在雷远身后,看着后面鱼贯而行的船队,心中十分得意。想到自己从一个区区船头,一路做到交州水军的副将,只不过用了六年,此番若再能立功,或许便能谋取个将军、校尉之职。

    因为水势较平日略湍急些,运输船队上的水伕们随着低沉的号子声,一同划桨。一艘重载船只越过雷远所在的走舸时,激起的浪头,将船头数人的鞋袜和衣袍下摆都打湿了。

    袁龙当年是个桀骜性子,这些年地位渐高,却开始有点阿谀,当下一迭连声唤人去干布来,准备亲自替雷远擦拭。

    雷远正推却间,水浪间一艘小船急驶而来,船上廖化扬声高喊:“左将军可在船上么?”

    小半个时辰以后,雷远策马赶到中军。

    关羽见雷远来,直截了当地指了指沙盘上鹿门山的位置:“续之,曹军在此地的谋划究竟是真是假,实在难以确认。坦之以为,其中有真有假。”

    “哦?”雷远站到沙盘前看看。

    “请问,真的为何?”

    “曹军欲守襄阳,必守周边的山地,而鹿门山一带,更是扼守汉水水道的关键,曹军必置重兵。”

    “假的为何?”

    “以曹操用兵之诡变,他既然将此大事宣扬,其中多半有诈。我以为,曹操仿佛是在有意引导,使我方主动分遣兵马攻打鹿门山营垒。”

    “诱使我方分兵?这其中的意义何在?”

    “续之,请看……”关平在舆图上指点着道:“我军若要驱除鹿门山的守军,非得动用上万兵马不可。然则,此地毕竟在汉水以东,与襄阳、樊城皆不相连,而周边地形,又颇复杂。我军万众一旦于此深陷纠缠,便难退出。到那时候,双方就打成了呆仗、硬仗,而曹军的兵力优势便能完全发挥。又或许,曹操还有奸谋,能一举击破我军这一部,亦未可知也。”

    “那么,坦之可有什么对策?”

    “我以为,与其坐着反复猜测揣度,不妨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法?”

    关平张开手掌,猛揪下鹿门山周边的四五枚黑色小旗,将鹿门山以西直到淯水水口处,全都代之以红色的小旗:“荆州军本部大张旗鼓,沿汉水以西北上,吸引襄阳曹军的注意力。劳烦续之动用交州军主力三万五千人,由荆州水军沿途支援,由汉水以东,经鹿门山、苏岭山沿线北上,一路击破曹军,攻破其所设的一系列营垒,直抵淯水,进而威胁邓塞、樊城。”

    雷远沉吟片刻。

    关平认为,曹操的意图是诱使汉军兵分两路,并试图首先歼灭位于鹿门山一线的汉军偏师。而他的应对方法,则是化偏师为主力,化辅战场为主战场。索性动用交州军主力一路横扫过去,一举击败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进而再度向西包抄。这样一来,战场就不仅限在鹿门山附近,而是囊括了襄阳、樊城的东面到北面,不仅保障了汉水通道的安全,进而能反向威胁南阳、新野曹军对樊城的支持!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策略,或许,也是个有效的策略?

    雷远想起,当年孙刘联军收复荆州,关羽在荆襄之间纵横往来,连续击败或牵制了满宠、乐进、李通等部,遂使周郎得以从容夺取江陵。此番攻打襄阳,这也算是故技重施了吧,只不过承担北方重任的,换成了更年轻的自己。

    当年关羽绝北道的战绩,使高傲如周郎,也不得不承认关羽真乃当世熊虎之将。

    这一次呢?

    雷远心念电转,又想到了更多。

    他笑了笑,对关平道:“坦之此计甚妙,我看,就这么办!”

第九百五十章 楔入

    曹刘两军主力尚未正式接战,彼此再怎么猜测对方的意图,都是瞎猜、胡猜。这就像两名猛将阵中对战,刀剑相交前的估算大多做不得数;非得搏杀数合,才能真正探出对方的身手高低,特长所在。

    兵法上说,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指的便是以主动进攻的方式,迫使敌人应对,从而暴露敌人的虚实和后继企图。后世对此有个专门的称呼,唤作“战斗侦察”。

    此前曹彰挥军南下,便是此意。此番关平建议雷远以交州军主力出战,其实仍是此意。

    但交州军一旦行动,其巨大的威势和作用,又远非“战斗侦察”四字所能涵盖。

    雷远和他的部下们,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摧毁敌方的部署,一旦取得可乘之机,他随时能够扩张战果,将试探转化为势如怒涛的大举进攻,一口气横贯战场,从而夺取整场荆襄战事的主动权!

    这场军事行动,会有风险,也会有巨大的利益。

    而雷远从来都不畏惧风险。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

    次日凌晨,雷远便聚兵出击。

    交州军此番北上至宜城一带的,共计三万五千人马。此番全军出动,兵分三路。

    第一路,由雷远领本部精锐,会同马岱所部骑兵为先导,并及贺松所部,合计一万三千余众。

    第二路,由寇封、吴班、雷铜、丁奉等将所部组成,合计步骑近两万人。

    这两路一前一后,为此行的主力部队。两军紧贴汉水行军,直取鹿门山方向。

    而第三路,则系任晖、邓范等将所部,这一支兵合计约四千人。他们的任务是斜插至鹿门山与大洪山之间,然后迅速渡过瀴水,威胁蔡阳、安昌等地,进而阻截随县夏侯尚和江夏文聘所部,确保己军的陆上侧翼安全。

    与此同时,荆州、交州的水军又精选出艨艟走舸,随雷远所部沿江前行。船队规模不算最大,但荆州水军统领詹晏和交州陈洪、袁龙等将俱在其间。

    三路兵马即日启程,当日便自宜城渡过汉水,如滚滚洪流倾泻,各自取路启程。

    从赤山到鹿门山,隔着一条汉水,距离甚近,不过七十余里。而鹿门山在汉水东岸南北走向的连绵山地,属于大洪山的余脉,由苏岭山、鹿门山、霸王山三处峰峦组成,合计方圆三十余里。

    一旦拿下鹿门山,向北一百二十里就到新野;而向西四十里,越过淯水水口,则是樊城的重要屏障邓塞。

    新野是曹军经营多年的军镇,又为南阳曹军南下时的集结枢纽,此地不可轻觑。

    邓塞才是雷远此行的最终目的。

    既然不知曹军暗中在谋划什么,那便攻敌必救,抢占主动。如果交州军能够一鼓作气拿下邓塞,就等于在襄阳、樊城和新野三地之间楔入了一枚硕大铁钉,对三地之间的兵力物资流通,形成巨大阻遏。由此,荆州军则能从容拔出襄阳城外的据点,进而攻下襄阳!

    雷远率部当日沿河道上溯三十余里,预备扎营。

    急行军是交州军经常操练的项目,但这时候,行军速度实在快不起来。

    一来,将士们要保存体力,以备作战。二来,这几日雨水连绵不断,各处道路泥泞异常。在最前方的轻兵们倒还罢了,后继人马不断踩踏道路,泥浆四溅。乃至军中辎重经过,拉运起来愈发吃力。

    连带着牛马牲畜,在这种环境下也很暴躁。就在雷远经过某处河滩道路的时候,一头拖车的公牛忽然暴躁发狂,带着车辆横冲直撞过雷远的扈从队列,一直奔进汉水里去了。

    众人眼见此景,只觉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自雷远以下,一个个都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泥水。

    雷远停马路边,下来检视辎重队列,又派人帮着收拢从车辆上坠落的物资。

    他问带队的都伯:“牛马数量还够么?”

    那都伯汗颜道:“从交州带来的牛马不习惯本地水土、刍稾,这阵子死了一些。出行前马长史出面,从荆州军中调拨了一批,这才堪堪够用。只是,将士们不熟悉荆州军中牲口的习性,所以驱使时候难免出错。”

    雷远微微点头:“那也无妨。眼下重在行军,牛马的损失日后自会补齐,不必介意。”

    他再吩咐几句,策马越过辎重队伍向前。走了两三里地,他想起一事,连忙唤来王平:“你去通知马长史,从今天开始,扎营务必择取高处,多设火塘,让将士们能晾干衣服。”

    王平领命去了。

    与当代的许多将领不同,雷远到了战场上,从来都不依赖什么神机妙算的谋士,也很少与文人讨论军机。

    他相信武人对战场局势的判断会更准确,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胜于他人,故而下属的文官们,更多都是实务性的官员。哪怕左将军长史马忠这样的幕僚之首,更多时候也把精力摆在实务上。

    随着军队建设的愈来愈完善,对军队日常事务的管理必然愈来愈复杂。诸如人员的奖惩臧否、军马畜力的养护、粮秣的运输、兵器甲胄的配发和维护、行军道路宿营位置的选择,这都得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还需要专人与各部对接,以便上下通达。

    雷远身边,负责这些事务的幕僚、书佐多达上百人。这些人大都是从雷氏宗族和交州各地选调来的人才,通过在军府的工作,有很多人会外放担任官吏职位,也有人会在军府的幕僚系统内得到擢升。

    马忠带着这些幕僚、书佐们,建立中军行营,处置诸多具体事务。而雷远时常巡行各处,直接与各级将士们沟通交流,反倒不常在中军。

    这时候马蹄声响,雷远抬眼眺望,见是前头撒出去的斥候骑士折返。

    三五人俱都骑术高超,绕着步卒队列斜向兜了半圈,便直接插入到队列里来。战马奔走,又一次沿途掀起泥水,将士们纷纷避让,有人不满地叫嚷几句。

    待到近处,雷远才分辨出,为首一名泥尘遍身的骑士便是马岱。

    “何事回报?”

    马岱翻身下马,身后两名骑士已然跪拜马前。

    马岱指了指他们:“将军,这两人是甲字第四号的斥候,今日他们出行最远,绕过山区西行四十余里。他们见到中领军曹休所部,已经越过淯水,正急速向鹿门山方向前进。其部兵力庞大,数以万计。”

    “曹休所部?”

    “正是。”

    “辛苦了,诸位且去休息。另外,斥候各部皆有加餐,晚上一定吃饱了,多喝热汤。”

    那两名斥候骑士去了。

    雷远露出沉思神色,许久不再言语。

    马岱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曹休所部与鹿门山还隔着瀴水,我们若以轻骑疾走,抢占有利地形,或许有利于明日会战?”

第九百五十一章 大胆

    之前荆州、交州两军汇总敌情,知晓了曹军在襄阳的防御准备。其中提到,曹军打算依托浮城、浮桥维系襄阳和樊城的联系,等到汉军沿汉水突进,意图攻打浮桥的时候,再调动大军急往鹿门山下、汉水之畔,突然设下营垒,以投石机打击汉军军船。

    可现在,曹军主力却提前大举奔赴鹿门山。

    这当然是被交州军全军扑来的猛烈行动所迫。毕竟,鹿门山周边的曹军驻军兵力有限,绝不可能阻挡交州军倾力一击。

    曹军要维持住己方对鱼梁洲下游汉水沿线的威胁,就非得击退交州军才行。

    雷远所部凌晨出动,尚未入夜,曹军便已渡过淯水迅速增援,这样的反应速度实在快捷。也说明两军迫近到这种程度,彼此之间无数哨探侦骑往来,双方的部署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既然来的是曹休,也就代表了曹操的中军主力来了。

    自从曹仁、夏侯渊二将战没,夏侯惇又老迈不堪战阵,诸夏侯曹氏将才一时凋零。但曹操这几年加意提拔和教导亲族,并使他们在北疆、荆襄、关中等地轮番经历战斗,培养他们的才能和眼光。故而到如今,夏侯曹氏的将领颇有能领大军作战的。

    在关中辅佐五官中郎将曹丕的宿将曹洪不论。此番随军至荆襄的,便有骁骑将军曹彰、中领军曹休、中坚将军曹真、行征南将军夏侯尚四人,另外地位较低一些的,还有魏王国侍中夏侯楙、骁骑司马夏侯儒等人。

    这其中,曹休和曹真两人,都参加了三年前的关中大战。曹休在追击汉中王所部的过程中颇立功勋,更曾与张飞所部对战,杀伤不少。战后他随即被提拔为中领军,成了曹氏诸将中的佼佼者。

    此前曹休率军约四万人,驻扎在新野以南。适才斥候只说兵力数以万计,当是曹军骑兵遮蔽周边道路,使斥候难以迫近观察的缘故。但考虑到曹彰新败,曹军应当深知汉军弓弩之利,断不敢有半点轻忽。故而,就算曹休没有倾师而来,总也得有两三万众,其中骑兵大约近万,另外还有大量的精锐甲士步卒。

    这数万精兵无论如猥集于鹿门山间,还是游走于外,与鹿门山周边驻守的曹军数千互为形援,都不好对付。

    而曹休亲自来此,也代表曹操对鹿门山周边战事的重视,南阳曹军随时能动用更大的兵力南下,在汉水东面的低山丘陵与己方纠缠死斗。

    须臾间,雷远想过一遍。

    身边众将环侍,有人见雷远不答,于是道:“曹军大举出动,兵势颇盛,这时候出动轻骑,未免太过犯险。末将以为,不妨稳扎稳打,以策万全。”

    马岱睨视了说话的将校一眼,坚持地道:“将军,我愿一行。”

    雷远感觉到了马岱在跃跃欲试,感觉到了他的斗志旺盛得,像是一团火。

    雷远能理解马岱的心情。

    因为马超的身份,马岱在汉中王政权中,一向很低调。某种程度上,他之所以跟随雷远,是想要刻意远离凉州,逃避他认为必定失败的族长。哪怕马超与汉中王结为盟友的数年里,马岱也全然不提凉州,好像自己压根没有这个从兄。

    但马超如今死了。

    扶风马氏绵延数百载,枝繁叶茂而崇尚武风,并不似中原儒宗大族那般传承有序。当年马腾、马超父子凭借强悍武力纠合宗族,进而以扶风马氏的宗族力量挟裹汉、羌各部。

    如今马超既死,难道汉中王会坐视着曹氏拿着邺城的马腾父子为号召,影响凉州军中,扶风马氏的众多族人、宾客?启用马岱前往凉州,继承扶风马氏的族长地位,并与庞德共同掌握凉州武力,是理所当然。

    事实上,雷远已经收到了成都中枢来信,否则他也不会让沈真出面,去询问马岱的心意。

    马岱为从兄身故而哀悼是一回事;由此他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将成为执掌凉州军务的重将,又是另一回事。马岱不可能拒绝中枢的命令,他迟早会离开交州军的体系。

    而在离开之前,种种复杂的情绪催动着马岱,让他的斗志格外高涨,让他格外希望在荆襄打几场胜仗,以向雷远、向多年来并肩作战的同袍们告别。

    马岱说得也没错,两军既然接近,应当尽快抢占优势地形,以备之后的大战。

    只是,曹军依托鹿门山原有的营垒和驻军,在这方面天然就有优势。

    若己方待明日抵达战场后展开,则鹿门山驻军得以从容布置,明天的仗必定就不好打。若己方主力宿营,出动少量精锐抢前的话,或许能夺取地利,也可能带来危险。

    毕竟曹休所部就算与鹿门山隔着瀴水,距离也比雷远所部往鹿门山要近的多。曹氏的骑兵数量,更比交州军多得多。

    马岱所部骑兵共计两千,他们抢占鹿门山边某处高地后,很可能面临曹军优势兵力的猛攻。而马岱远道而来,并没有防御设施可以依赖。

    不仅如此。

    曹军在襄阳经营许久,对地势的掌握远比马岱熟悉。若他们纵放马岱攻占某处高地,然后转而围拢马岱,将其与交州军本部隔绝开来。待交州军主力赶到后,曹休所部以骑兵驰骋于起伏坡岗,寻瑕抵隙地猛攻交州军主力,那又怎么应对?

    雷远捋了捋自己的胡髭。

    他让扈从取来舆图,转而问马岱:“伯瞻,如果你部先行,打算抢占哪里?”

    马岱毫不迟疑探手指点:“先取鸡鸣山。若有机会,再攻排山。”

    鸡鸣山是在雷远所部与鹿门山之间的一处山地,之前探马报说,山上有一小寨,驻留着曹军三五百人。控制此地,大军就可依山建立坚固营地,掩护宜城的渡口。

    而排山则扼守鹿门山与大洪山、绿林山之间的缺口,有一名曹军偏将,率兵千余守把。若己方控制住排山,交州军就在鹿门山区有了立足之地,并且也便于任晖、邓范所部经此北上,威胁蔡阳、安昌。

    马岱也是很有经验的军人,随手指出的两处,便是当前的要点。

    其实两军如此接近,地理上又没什么可遮掩的,交州军将士能看到的,曹军将士也能看到。这一仗,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而这正是雷远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局面。

    他一向觉得,自己前世只是寻常庸人,没道理来到千载之前,忽然就秀出群伦。此世自有无数英杰人物,有思虑深沉、擅长揣度的智者,雷远不可能将一切都置于自家掌控,总会有许多预料之外的变化。

    但随着两厢迫近,大战即将全面爆发,此前伏下的手段,总得一一拿出来使用。而潜藏的手段一旦展现出来,也就不再成为威胁了……雷远练兵数年,为的就是在战场上以蛮力破敌。无论敌人千般谋划,他只一力降十会便罢。

    凭着对己方战斗力的绝对信赖,他就敢于在战场上用出勇猛大胆的手段,至少,比马岱所想的更加大胆!

    “鸡鸣山留待明日,让老贺去解决。”雷远道:“我的本部和你一起行动,连夜直取排山,把咱们的刀子,直接杵到曹军的嗓子眼去!”

第九百五十二章 夜行

    “直取排山?”

    诸将皆面面相觑。

    交州军渡汉水包抄鹿门山,本来就已经是很大胆的举措。

    雷远凌晨出兵时,便有些将校私下抱怨。都说关坦之指挥荆州军作战小心翼翼,唯恐自家将士折损,不惜纵放曹彰逃跑。结果他给交州军出主意时,简直大胆之极,一口气把三万人投放到襄阳、樊城和新野之间,唯恐交州军承担的压力不够重。

    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派系。哪怕后世伟人也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交州军府的高层江陵虽与荆州交好,但两州军将之间,难免有竞争高低之心,甚至有一定程度的对立。

    毕竟荆州军是玄德公最初的老底子,军中多有元从宿将,天然就有傲气和排外姓;而交州军虽系江淮豪右部曲和益州新人的杂糅,近年来却屡建殊勋,气势不下于人。

    两军主力首次联军作战,彼此难免需要磨合。

    故而关平给了交州军一个需要长驱猛进的任务,交州军的将士们却下意识地力求稳健。可能还有些人心里担心,唯恐自家成了荆州军建功立业的垫脚石。

    此时听说雷远还要夤夜行军突袭,将校们一时吃惊。

    校尉句扶适才曾建议雷远稳扎稳打,以策万全。这时候他立即道:“鹿门山间各处营垒虽然尚无重兵,但毕竟处在襄阳城防范围内,被曹军经营十数载。将军仓促而去,如何能确保夺取这些营垒?再者,就算攻取……那里距离鹿门诸峰实在太近了!待曹军主力赶到,将军要以数千人应对曹军数万之众么?实在太过危险!”

    一边说着,句扶一边给王平打眼色。

    王平想了想道:“如果曹军主力围攻排山,将军在山间被困,诸将在外,群龙无首,也很麻烦。”

    雷远哈哈一笑。

    两州的将士们需要磨合,需要建立信任。但雷远和关平之间,并不需要磨合。关平与雷远并肩作战数次,深知雷远看似沉稳老练,可多年来打惯了以少胜多的仗,越到了需要横刀立马之时,越是勇锐异常。

    此番北上攻伐,荆州、交州两军都主力尽出。身份到了雷远这地步,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判断,都会牵扯到上万人甚至数万人得生死存亡。站在大军主帅的立场,他必须把每一个决定都建立在详实的情报和严谨推理之上,绝不能随意而为。

    但与此同时,雷远又不仅是大军主帅。他还是汉中王任命的方面大员,他和关羽,都必须把汉中王政权的整体利益放在最高。为了给汉中王在凉州、关中的经营争取时间,荆州军和交州军必须全力以赴,吸引曹军。

    在这个战略下,荆交两州才联军攻打襄阳,这本身便是个力求积极主动,不囿于眼前得失的强手。那么放到具体战术上,也得同样大胆无畏地执行,绝不能逡巡畏缩。

    在他人眼里,雷远拥兵数万,虎踞大州,为汉中王仰赖的重臣,他的身份地位,与当年的豪族首领大不相同了,故而放到用兵作战上,也当稍许持重些。

    但雷远觉得自己的目标没有变,只是实力更强了而已。实力既强,就有大胆用兵的底气,那不是很简单的推论么?

    他双手下压,示意将士们不必多言,随即沉声道:“用兵要看大局,我意已决。”

    此话一出,顿时没人再讨论。诸将校们下意识地挺身站直,等待雷远号令。

    “贺松。”

    “末将在。”

    “你留在此地,接应后队的诸将所部。明日凌晨,你部立即行动,用最快速度攻取鸡鸣山,掩护伯昇等将前往排山支援作战!”

    “是!”

    “马岱、李贞、王平、句扶!”

    “末将在!”

    “立即整顿诸营,让将士们赶紧吃喝用饭,来不及的便多带干粮。一刻之后,马岱所部两千人,我本部扈从全数随行,将士们除了参谋、书佐、辎重等营头以外,出动步骑三千。各营多备松明火把,多携弓矢战具,作急行军准备!”

    “是!”

    当下各营抓紧起灶生火,王平、句扶二人则去拣选精锐。雷远站在辕门处环视,只见周边将士往来奔走,忙中有序。

    初时各部还显得仓促,有许多将士刚刚休息,精神已经松懈了,又被叫嚷着起来;也有将士费了好大力气搭建营地,结果刚搭完又要行动。还有将士在宿营时离辎重部队远些,这时候甲胄箭矢一时凑不齐的。

    但交州军这些年练兵不懈,将士们都有经验,战斗意志也不缺乏。又有各级军官层层督促,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半个时辰后,各部将校皆报,士卒精神抖擞,准备完毕。

    雷远挥手示意,中军鼓响。

    一通鼓罢,中军举帅旗,雷远、马岱二部举将旗,以下营、曲、什、伍火速集合。二通鼓罢,将士背负兵甲装备,行军司马和下属军吏奔走各处抽检。三通鼓罢,各部依序出发。

    中军用的是重鼓,鼓声传得很远,几里外都能听得分明。

    而鼓声之外大军奔走,万众寂然,绝无言语,只有沙沙的脚步和沉闷的铁蹄声响。合计五千人的队伍形成了好几条长队,骑士和步卒都高举着火把奔走,远远看去,好像是几条巨大的火蛇蜿蜒前进,有时候合拢到一处,有时候又分散。

    这时候如果将视线抬高,可见就在他们前方二十余里处,有座小山,便是鸡鸣山。山腰有个小寨,寨子里的曹军这时候尚未发现异常。而在鸡鸣山北二十余里开外,便是鹿门山。

    鹿门山绵延三十余里,山间有多处曹军驻守营寨,再往北四五里处,则是瀴水如练。瀴水源出绿林山脉中的石鼓山,自东向西一百三十里汇入汉水。这条河流水势不盛,下游水面宽阔,但很浅,水底多为细砂石和淤泥组成的滩涂。

    此时瀴水两岸的大片蒹葭都被伐倒,腾出了十数条道路。道路间无数松明火把高举,照得天空都亮了。

    有大股的曹军步骑正在趟水渡河。

    他们用粗大的绳索连接河流两岸的大树,使将士们一组组地牵着绳子过去。而骑兵们则直接策骑而过,战马在水中嘶鸣跳跃,骑士们呼喝驱策,一时间人喊马嘶,人如潮涌,压过了河水。

    先期渡过瀴水的曹军正分兵占据高岗、林地作为警戒。

    而北岸高处,数十名顶盔贯甲的将官聚集着,簇拥着一名甲胄鲜明、相貌堂堂的中年将军。

    这将军正是曹休。

    他仰头看看天色,催促道:“让将士们动作快些!”

    数名传令兵立即策骑而出。

    曹休眼中带着点血丝,脸上有些急躁神色。这样躁动的情绪,近来已经很少在曹休身上看到。他本是曹氏宗族中极具胆勇之人,这些年来随着地位增长,胆勇不减,而沉稳气度远胜于当年。

    只是,想到要对抗的是交州军,己方承担的任务又是那么残酷。难免使曹休稍稍失态。

    他凝视着传令兵离去,转身再看诸将,沉声道:“交州军是曾经几次战败我军的劲敌!便是我本人,也吃过他们的大亏!此番他们举众而来,我们非得要全力以赴才行!要不惜一切代价,阻住他们、缠住他们!”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无备

    荆北各地的百姓绝大部分被迁移到了豫州,襄阳和江陵两城间的平旷之处,几乎都是无人区,纵有少量的民屯,也已经被提前撤走了。

    而襄阳东部的莽林坡岗深处,因为地形复杂而又接近江夏郡西部的连绵薮泽。几乎每年都遭水患。于是朝廷对此地颇少管控,方圆近数十里的整片区域里,竟没有一个县治,连亭、里也早都荒废,成了化外之地。

    然而,乱世百姓卑贱如草,生命力也顽强如草。哪怕环境再恶劣,总会在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竭力生长。就在这片山野之间,便有些化外之民逃离于曹氏的统治之外。他们维持着三五十人的小村落,居住在荆棘和灌木搭建的窝棚,勉强自给自足,有时候和深山里的江夏蛮部作些交易,换取些物资。

    曹军对此心知肚明。近年来,各地驻军将领时常出兵进山抓捕他们,抓捕到的流民少量拿来填充本地军屯、民屯户口的剧烈损耗,大部分直接充作军将的奴客。

    故而,当有大军夜间疾行的时候,这些山野流民是最早被惊动的,也是最紧张的。

    许多崖壁和山谷间的棚舍里,睡着的人被惊动,村口的犬只都躁动不安,汪汪狂叫起来。

    有些格外机敏之人听着坡岗外侧军马行进的声音越来越近,立即召唤所有人携家带口,往山林间狂奔逃窜。也有人胆大些,沿着沟壑弯腰潜至路边,透过灌木往外偷看。

    他们看到一支军队在急行军,看到了火把如群星闪耀,看到旗帜高举如林,看到他们的队伍随着道路的宽窄起伏,时而拉长,时而收紧。一批批骑士从道路中间奔驰向前,铁蹄践踏地面的震动,隔开数十丈外都能感受得到。

    “这是……这是刘备的人马!”较有见识的村民低声惊呼。

    “刘备军怎么会到这里?他们……他们是来打我们的么?”另一人惊惧地道。

    “呸!杀鸡焉用牛刀?”先前说话之人鄙视地看他一眼:“你看看这得有多少人?再看看其中骑兵有多少?这必定是南方的精锐!这会儿曹刘两家大军云集,他们定是往北面去,与襄阳那边的官军作战的!”

    那害怕之人被斥了一句,不忿地道:“官军?嘿嘿……这一仗打完,究竟谁是官军,谁是贼军,可就未必说得清楚。”

    身边数人沉默了半晌,过了会儿才有人道:“从这里往北,他们是要打鸡鸣山?还是排山?”

    “这与我们何干?”

    “上个月,老徐家的儿子女儿,都被掳到了鸡鸣山下的军屯去做苦工。若那里将有战事,咱们是不是得想办法……”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发什么昏!”仍是那为首的斥了一句。顿了顿,他掩不住愁容,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这样!”

    众人俱都叹气。

    这些百姓,本身有很多都是乱世初起时从豫州、三辅等地逃亡荆州的难民。数十年来,他们的家乡一次次地遭受战火,迫使他们背井离乡。而到了近几年,似乎战乱的频率稍低些,然而但有战事,无不是波及数州数十万人的惨烈大战。

    为了支持战事,百姓们遭受的压榨和苛待一日胜过一日,哪怕他们逃亡深山,恐怕也难免遭受波及。

    这世道,身在哪里,才能够有条安稳的活路可走呢?

    夜色愈发深沉,步骑队列在火光中影影绰绰,还在不断前行。流民们呆呆地或蹲或坐在原地,有人抬头看看天,只觉阴云四合,星月渐渐都找不到了。

    那为首之人勉强打起精神,站直身体道:“怕是要下雨。”

    “下雨又如何?”

    “一旦下雨,曹刘两军的斥候轻骑难以远出。抓丁派粮之事,一时牵扯不到我们。”

    其余几人松了口气:“那就好。”

    “趁这机会,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往绿林山里走。不管怎么说,战场总是危险,夺得越远越好。”

    众人彼此对视,都有些沮丧,但也知道首领说得没错。

    当下一行人弓着腰,依旧从来时的那条沟壑缓缓退走。

    前几日大雨连绵,水势至今未退,沟壑里污水齐腰深,两旁也全都是泥泞。有人一脚踏空,当即往水里载到,其余人慌忙去拉扯,激起一阵哗哗水响。

    策骑经过的句扶注意到了路旁的异常响动。

    “什么人?”他立即勒马,沉声喝问。

    沟壑间的水声愈发响了,似乎有好几人正在狂奔逃亡的样子。

    句扶立即点了几名部属,自家也取出弓矢,作好往深草间追逐射击的准备。

    此时李贞从前头赶来。他素来耳聪目明过于常人,见此情形摇了摇头:“是一些探看动静的流民,无妨的……将军有令。”

    句扶拨马绕回来:“请讲。”

    “再过两条岔路口,十五里外就是鸡鸣山了。将军打算从东面峡谷绕行,全军熄灭火把,不许作声,不许耽搁,紧跟前队通过。”

    句扶立即遣人传令。

    李贞策骑折返中军去了。

    雷远的本部,目前由马忠、王平和句扶三人分掌,其中精锐战兵都在王平、句扶手中。此番夤夜行军,马岱所部骑队最前,王平和李贞等扈从居中,句扶所部一千五百名得力部属合后。

    他只一声令下,松明火把迅速熄灭,所有人的脚步也刻意压低、错落。他们紧紧跟着前队,再走了一个时辰,进入了鸡鸣山以东的峡谷。

    峡谷中很是幽暗,有时候看不清前路。骑兵们都下马来牵着马走,后一骑拽着前一骑的马尾巴。而步卒们拿出事前准备好的长索,每一什将士各自握紧本什的长索,避免走失。

    有人注意到,山谷的侧上方山寨。句扶知道,那便是鸡鸣山了。山上有灯火闪耀,隐约可见有曹军的士卒在寨墙上往来。

    但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交州军会深夜潜行进过此地。看起来,巡逻的人手少了些,大概寨子里的气氛并不算很紧张。

    有人用极低的嗓音嘀咕道:“我带一百个人爬上去,就能拿下他们。”

    “我带五十个人就行。”

    “我不用带人,上去吼一嗓子就能把他们吓死。”

    好些将士们连声窃笑。

    句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住嘴!”

    话音未落,天上忽然响了个闷雷。将士们都下了一跳,纷纷抬头看天。

    下个瞬间,天空变得浓黑如墨。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前后相随如线,打在林木间,先是啪啪作响,随即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句扶是益州巴西郡人,常见山间暴雨,最是敏感不过。他连连挥手,对几名亲兵道:“这样的雨水,谷地间恐有山洪,赶紧加速行进!越快越好!”

    此时队列最前端的马岱所部,已经距离排山不远。

    排山位于鹿门山最南端,与洪山诸峰相对。山间多有崎岖岩潭,颇为险峻,曹军的营寨处在半山腰处,西面和北面都有高坡为依凭,通过山脊与北面的香炉山连接,东面则多荆棘莽林。只有南麓,有条丈许宽山路斗折蛇行而上。

    马岱所部急行军至此,人马都很疲劳。他觉得,立刻发动攻击的话,将士们的体力恐怕跟不上,万一攻击不顺利,反而泄了自家鼓起的士气。于是他命令将士们在排山下四五里外的一处山坳稍稍休息,等到天色微明时,己方体力有所恢复,而曹军正是最困倦的时候,正好用兵。

    然而还没等将士们分散来,大雨就落了下来。雨水肆意流淌,瞬间在地面积起了一片片小水塘。骑士们被雨水浇成了暗沉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而雨势还在变得更大!

    须臾间,一枚枚水滴连接成了水线,一条条水线交织成了层层叠叠的雨幕。雨幕结成了深黯的穹庐,笼罩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这样一来,休息是没法休息了。当务之急,恐怕是得找个高处避水,免得自家被淹死!马岱忍不住骂了两句。

    “伯瞻!”身后有人喊:“伯瞻!你在哪里?”

    马岱仔细分辨了下,才听出来是雷远的声音。

    “末将在此!”他连忙应道。

    随即他就见到雷远牵着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积水过来。

    雷远一把揪住了马岱的臂膀。雨势太大了,寻常语声说话都听不清楚,雷远凑近马岱耳边,大声道:“这样的雨势,排山守军必然无备。我带了五百人来,你这边再挑些人。我们不用战马,趁着大雨拿下排山,怎么样?”

    马岱眼神一亮:“好!”

    想了想,他笑道:“不过,将军你那几百人,先歇着吧。我马岱才是先锋!”

第九百五十四章 哨卡

    雨下得越来越大,雨势驱散了暑气。这时候再有猛烈山风吹来,简直令人瑟瑟发抖,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这种环境让杜纯浑身不舒服。于是他连忙唤了部属来,往屋里放了两个大火盆。火盆的热量,把屋子里的空气烘烤得干燥了些,从潮湿的墙板和梁柱间,有白色的雾气袅袅蒸腾。

    杜纯懒懒地躺在榻上,有些犯困,腰肋处的疼痛又让他怎也睡不着。

    两天前,他得到中领军曹休的命令,要遣兵往鹿门山以东的深山中去,准备一千颗首级。不知道这是哪位大将的要求,杜纯懒得多问,可现下这天气,躺着都是折磨,要往深山里走,真是一场苦差事。

    杜纯个子不高,但身板很厚,躯体壮得像一堵城墙,手臂比常人的腿还粗。虽然年近五十,筋骨依旧坚韧似铁,日常练武,等闲十余名士卒一拥而上,他也不惧。

    曹军数十万众,如杜纯这样的小将车载斗量,但杜纯又不是寻常小将可比。他从一个乡里轻脱好勇的游侠少年起步,趁着黄巾起兵纠合部众,一度与彭脱、波才等“巨寇”并驾齐驱,与皇甫嵩、朱儁乃至孙坚都交过手。

    汝南黄巾失败前夕,他又及时地投降曹军,此后调入荆襄,参与过多次曹孙、曹刘之间的战事。建安十四年李通南下增援江凌,杜纯便为前驱;后来他又归属到乐进麾下,曾经与关羽在战场上错身而过,侥幸未死。

    在乱世中经历如此丰富之人,一路走来的艰难困苦简直难以想象。纵使他并无杰出才干,却也不乏勇力和机敏。

    去年起,因为乐进病重,曹彰逐渐接手襄阳防务。考虑到荆州、交州的实力不断提升,战场很可能被推到襄阳城下,他在襄阳城外诸山广设营垒,形成城池以外的第二道防线。

    杜纯遂被任命为排山军堡的守将,在此驻扎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杜纯对军堡的防务颇下功夫。他自己是极有经验的军将,在排山上下修建了哨卡、望楼、城栅、壕沟等,依托地势,自成一套守御体系,十分牢固。

    哪怕此时大雨瓢泼,城寨守军也不懈怠。在杜纯的要求下,一队队士卒披挂齐全,手持兵器,在什长、伍长的带领下照旧巡逻,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喝铠甲撞击的清脆声音,即便是大雨也不能掩盖。

    当然,本来杜纯应该亲自领兵巡视的。但这种潮湿天气,像他这样的宿将浑身都有旧伤疼痛,故而小小偷个懒,也是难免。

    这时候被派去巡查的军官,是个去年刚调入杜纯部下的荆州人,叫作董良。这人性子有些古板,将士们不太喜欢他,但这种性子的人办事一板一眼,定然不会疏忽。

    杜纯对此很是放心。

    在杜纯烤火的时候,外界的倾盆大雨已经猛烈得超乎想象。

    排山高处,营寨内部的巡逻将士尚不松懈,可分布在外间各处哨卡和望楼的守卒早就和杜纯一样,躲在可以遮蔽风雨之处,动也不动。反正在这种天气里,地上泥泞不堪,污水横流,视线一片模糊,偶尔天上电闪雷鸣,照着蜿蜒山道上水流汹涌,宛如瀑布也似。在这时候行军打仗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巡查各处守卫的营司马董良倒是往来几次,督促将士们各回原位。但也没谁听他的,杜纯的部下经验丰富的老卒很多,但若不能严格管理,老卒一个个都会变成兵油子,寻常的军官根本没法管。

    董良跌跌撞撞地沿着山路往下走,沿途滑倒了好几次,若不是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根荆棘,几乎就要坠崖而死。

    待到进入到最下方一处哨卡,他连忙将蓑衣扔开,藉着哨卡中的火光,好不容易才把手上的荆棘刺拔了。

    哨卡里一个人都没有,大概全都到后头小寨去躲雨了,故而也没人帮忙。董良好不容易才抠出尖刺,手上全都是血。因为死盯着手掌看了太久,他觉得头晕眼花,连忙往外间眺望一会儿。

    所见惟有灰蒙蒙的一片,雨水覆盖下,四五丈外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黑色的林木、深草被大雨大风打得倒伏又挺身,挺身再倒伏。

    董良揉揉眼睛,觉得这些林木起伏的姿态,看上去简直像活的。

    正待细看,一阵山风挟裹了雨势,猛扑到他的脸上。大到异乎寻常的密集雨点,像是巨人用力拍打,砸得他一个趔趄。董良连忙退到哨卡内部躲避,可这哨卡为了保证视野,四面透风,山风一会儿从西面来,一会儿从东面来,挟带着的雨水时不时横扫,董良压根没处躲。

    适才一路猛走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浑身湿透,顿觉寒意逼人。董良喃喃地骂了几句,尽量站得离火把近些。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哨卡外头一阵响动。

    “嗯?”董良一愣。

    那响动停了一阵,过了会儿,竟愈发明显了,好像是很多人藉着雨势掩护,快速在山道上奔走。雨势猛烈的时候,脚步也响一点,雨势稍弱,脚步便停。

    “真有敌人来袭?”董良反手握刀,稍稍下蹲,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是不是该立即折返报警?他问自己,又有些犹豫。

    他是荆州本地人。而曹军布置在荆襄的大军,一向都以邺城诸军为主,荆州本地的州郡兵受人排挤得厉害。此前他几次与杜纯的部下起了冲突,已经遭到上司的斥责,这时候若假报军情,只怕又要被责罚。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哨卡旁边,探头往下方张望,想要再仔细分辨。

    刚探出头,哨卡下方有人正巧起身,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地凑在一起,鼻尖几乎要杵着对方的鼻尖。

    董良大骇,刚想呼喊,眼前寒光一闪,咽喉处多了一把短刀。

    短刀冰冷,持刀的手很稳,刀尖抵着皮肤,微微一动,刺入三分。刀锋上的寒气沁体而入,董良只觉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不要声张,否则立刻就死。”那人沉声道。

    他说话的口音,像是三辅一带的,语气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很平静。但越是如此,董良越能明白,这必定是刀下斩杀无数人命的老手,杀死自己绝不比杀一只鸡更难些。

    董良不敢大幅度地动作,他缓缓后退。而此人一手持刀比着董良的咽喉,一手攀住哨卡的栏杆,极轻巧地越过。在他身后,有更多士卒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整座哨卡。

    看他们的装备和动作,绝对都是罕见的精锐。

    “启禀马将军,哨卡中别无他人。”有军校搜罗一圈,回来禀报。

    那人收刀入鞘,上上下下地打量董良。

    这时候董良才注意到,此人身着数十斤的重甲,腰间还悬了加重的长刀。这一身的沉重装备,竟似对此人的动作毫无影响。他的甲胄上满是泥水,手上、脸上也都是污泥,显然在大雨中登山绝不容易。但他精神抖擞,眼神锐利,仿佛全不觉得疲惫。

    “下一处哨卡在哪里?”他沉声问道。

    “往山道上去五百步,在一处巨岩后头。”董良老实回答。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那里有三十人守把,并配有鸣镝,带队的是此地守将杜纯的亲信都伯。”

第九百五十五章 清理

    带队突袭哨卡的,便是马岱。

    冒着这样的大雨登山绝非易事。山道被雨水冲刷得湿滑之极,水流挟裹着枯树、碎石滚滚而下,先后砸倒了好几名将士。马岱极看重的骑督高谨转战凉陇,多少险境都冲杀过来了,却在努力攀援时遭一根木桩砸中了额头,顿时就没了气息。还有将士在暴雨中与大队分散了,有将士在激流中滑倒,被水一路冲向低洼处,再也看不到的。

    马岱领着三百名得力部下出发,在漆黑一团的暴雨深夜摸到哨卡时,身边只剩下两百人不足。雷远所领的后继人手,也根本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让马岱很有些暴躁,所以他问话时想着,这曹军军官但有半点抵触,直接杀了,再往下一处哨卡去。

    却不曾想,此人如此老实?

    “再后头呢?从这里直到寨里,你都知道些什么?”马岱问道。

    董良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的杀气消褪了,他心里很明白,眼前的军队,必定是汉中王麾下精锐。自己想要活命,就得听从眼前这人的每一句话。

    “往后到寨子,还有四五里的山路,好在不甚陡峭。当间有隘口一处、哨卡四个、望楼两座。隘口有百余名士卒,每处哨卡和望楼里,都只二三十人。寨子里的将士本有一千五百,昨日分了三百人下山,驻在排山东面的葫芦冲……”

    “那三百人,打算往洪山深处去杀良冒功,对么?”马岱颔首道:“这伙人都已经死了。”

    若天气晴好,董良从这个哨卡就能看到葫芦冲。哪怕今夜暴雨,可那三百人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不至于丧失基本的警惕。他们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而自己身在高处眺望,竟一点都没发现?

    可见江陵方面动用了多少力量来此突袭!

    董良苦笑两声。

    “营寨里什么情况?防备严密么?士卒们的宿处在哪里?武库在哪里?主将是谁?他的位置在哪里?”马岱再问。

    董良应声答道:“营寨里每夜都有将士值守巡哨,今夜也不例外,防备甚是严密。士卒们的宿处就在寨门左右两侧,寨子北面和西面都有山林坡地,坡下是武库和马厩。主将名叫杜纯,他此刻应该在宅中休息,宅子在武库之侧。”

    眼前这个曹军军官虽然胆小怕死,回答问题又快又清楚,脑子倒是很灵活。

    马岱满意点头:“很好。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只要你……”

    “将军,我是荆州人,早年是刘景升的部属,并非曹军一伙。只要将军饶我性命,我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好!你果然聪明!”

    马岱摆了摆手,带着部下继续登山。

    董良不待召唤,紧紧跟在马岱身后。

    须臾间,一行人接近了山道上方的巨岩。马岱领着十余人,从道路两旁小心掩过,果然见到了下一处哨卡。越过雨幕,可见哨卡里的火盆没有烧透,冒着浓烟。一些曹军士卒围着火盆瞌睡,偶尔有人打几个喷嚏。

    马岱持刀在手,向董良使了个眼色。

    董良站到哨卡下方,大声喊道:“开门!开门!我巡视回来了!”

    哨卡上的雨棚里,有人不耐烦地问:“谁?”

    又有人嘻嘻哈哈地道:“是董司马,荆州郡兵出身的那个!哈哈,如此天气,他倒也不嫌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哨卡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名士卒冒着雨出来,将哨卡下方的木栅门打开。

    下个瞬间,几名士卒几乎同时被刺杀。

    在大雨声的掩护下,短促厮杀发出的声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哨卡中剩下的守兵也全无异场动静。直到交州军甲士从四面一下子涌入,才爆发出几声短促的嘶吼和刀剑劈砍的钝响。

    马岱站在雨里,垂首看看身下的尸体。那人的脸上还保持着诧异神情,因为胸肺被长刀刺透了,鲜血的泡沫大团大团地从伤口流淌出来,飘往低处,很快就被如瀑的雨水打散了。

    整座哨卡被清理干净,将士们返身出来。马岱沉声道:“继续走!”

    董良慌忙跟上。

    杜纯从睡梦中惊醒。

    他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然后又一阵;乍一听像是雷鸣,但雷鸣绝不可能发生在地面上。强烈的危机感猛地袭上心头,他翻身跳起,取了缳首刀在手,又迅速拿过皮甲往身上套。

    “校尉!校尉!”外头有个亲卫惊慌地大喊。

    “什么事?”杜纯用力推开门。

    那亲卫喊道:“有敌军打上来了!”

    门被退开的时候,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潮水般涌入,寨门前方的喊杀声和武器甲胄碰撞之声一下子就听得很清楚。

    厮杀声隔着几段寨墙传来,愈来愈近了。

    敌人叱喝砍杀,不断突破己方的防御。而寨中守军大部分都在酣梦之中,哪里能有反应?少量兵卒仓促迎战,然而完全抵挡不住。

    还有此前被杜纯误以为是雷声的,现在他也听清了,那是大量弓臂和弓弦同时震动的声响!伴随着每一次雷鸣,接着就是箭矢穿越空气的厉啸、是己方将士中箭的惨呼!

    在山寨中近战、乱战,又是漆黑的雨夜,弓矢本来很难发挥作用。双方只能比拼近战的勇武,看谁敢以命换命。然而这支敌军偏偏就能用弓矢造成巨大杀伤!

    这代表什么?

    换了他人,或许还感受不到厉害。但杜纯是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老手了,他立即就明白。这代表着敌军的部伍整齐超乎想象,虽在夜间厮杀,队列也全不混乱,故而敌我分明,弓弩可以毫无顾忌地覆盖射击。

    他随即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汝南造反的时候,汉家五校精锐的弧矢之利何等骇人。他更能分辨出弩机扳动的咔嚓声响,敌军所用的,不止是强弓,还有某种上弦极快的精良手弩!

    杜纯几个跨步,攀上院墙再看几眼。

    恰好此时空中电闪,一闪而逝的光芒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没错,确有大批弓弩手列队向前。

    这样的大雨中作战,弓弦很容易损坏,但敌军却依然毫无顾忌地使用强弓硬弩,足见他们的决心,足见他们投入的力量!

    “校尉,怎么办?”那亲卫问道。

    杜纯迟疑了一下。

    敌军突袭入寨,局势可谓恶劣了。然而杜纯受命据守排山时,中领军曹休特意吩咐,鹿门山周边的每一处营寨都要拼死争抢,绝不容有失。若杜纯此刻逃跑,下场一定惨烈。既如此,不如拼死一搏,以求一线胜机!

    杜纯带上头盔,厉声道:“带上所有人,跟我来!”

    驻在杜纯中军周围的,有三五百人。他们数量虽然不多,却是跟随杜纯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卒,战斗经验丰富,战斗意志也很顽强。

    观察了营寨中的战况以后,杜纯发现敌军的数量并不很多。故而,他打算带着这些人,隐蔽绕行到敌军的侧翼,来个出乎意料的反突袭。这样能避开前队的弓矢轮射,以近战方式给敌人造成杀伤,进而打垮敌军。

    只要逼退他们一次进攻,夺回寨门,据高地而守……就算敌人大军赶到,己方未必坚持不住!

    这些老卒此时已经全都醒了,有人披挂了甲胄,也有人赤膊光脚,只持武器。杜纯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他们沿营寨西面一处狭窄甬道狂奔,待到接近敌军侧翼的时候,他领着十余名力大的士卒,一齐发力,将甬道边缘的一排木墙猛然推倒,然后所有人冲杀出来。

    大雨掩盖了他们的调动,而杜纯选择的反击时机和地点都很出色。木墙推倒后,他们发起冲击的位置距离敌军只有不到五十步。

    敌军的严整队列,这时候反而成了的阻碍,他们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可能在曹军冲过五十步的时间里转换队列朝向!

    杜纯呼喝高喊,大步向前。

    然后他就看见敌军将士们把弓弩背负到身后,转而取出腰间悬挂的长刀、利斧等武器,狞笑着迎了上来。

    两军接触的那一瞬间,双方将士互相交错,刀剑撕裂躯体,鲜血覆盖土地。深黯的夜色中,许多人惨叫着倒下,而绝大部分都是杜纯的部下。

    冲在杜纯前方的一名曹军甲士正举刀挥砍,忽然整个身体僵硬了。

    随即杜纯眼前一黑,原来是一名敌方武人刚杀死那甲士,便单臂发力,扼着甲士的脖颈向前猛推。

    杜纯看不清敌人来势,也躲闪不及。他想要推开那尸体,却觉得胸口一凉,怎么也发不出力气。他低头看了看,原来那敌方武人手持长刀,从尸体的肋侧斜刺。那长刀贯胸而入,将他扎了个通透,温热的鲜血正滋滋地喷涌出来。

第九百五十六章 聪明

    杜纯一死,马岱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的本部。然后这又导致各处据守的曹军斗志崩溃,陆续开始逃跑。

    马岱所部的甲士们追亡逐北,从背后杀死了一个个曹军,像挥砍田间草垛那样将他们砍翻,使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地。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驻守排山营寨的曹军猝不及防,将士们连披甲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没能有效抵抗。自马岱以下的二百人自凌晨出发,行军一日后,再冒着暴雨登山奔走,连续作战,也已经疲惫之极。

    有些将士精神一松,便在寨子里某个屋檐下睡过去了,但马上又被叫醒去控制俘虏,重整各处哨卡的戒备。还有十余人专门被抽出来,择了一处干燥大屋,立即保养弓矢、手弩等武器。

    过去数年间,荆交两州军队的弓弩、甲胄等精良装备配备比例越来越高,但两地又都是潮湿多雨的环境。无论制弓弩所用的漆、胶,乃至竹、角所制弓胎,又如甲胄所用的精铁、牛皮,编结甲叶所用的绳索,都很容易损坏。

    此前交州军连年攻伐象林郡周边须同、申齿、涂蛮等部落,常常要顶着滂沱大雨作战。又因为蛮夷惯常驱使大象,非得用强弓硬弩才能对抗。

    哪怕每个营里专设了维护武器甲胄的人手,这方面的损耗依旧十分惊人。这是筚路蓝缕时必须的损耗,与此同时,人员、马匹、物资的损失也同样居高不下,但交州军府又不能不咬着牙坚持。

    这样数载下来,迫使雷远不断扩张苍梧郡的工坊来满足需求。

    幸运的是,依托州郡和军府的精心经营,交州各地的粮食产量不断提升,粮价稳步下降,于是无论地方豪族还是军队出身的地主,都需要在田亩以外获得其它收益来源。这时候军府与他们合作,建立起更多的工坊。

    这些工坊并不直接制造武器装备,而承担了各种农具和织物、木器和手工制品的生产。由此,官营的作场得以腾出手来,不断提升武器装备的产量。

    由此,交州军得以像今天这样,不仅冒着大雨行军作战,还毫无顾忌地在雨中动用珍贵的弓弩。

    待到战后,交州军也自有一批人手,按照维护保养武器的规程去收尾。而如果武器真的损坏不堪使用,那换新的便是,也没啥特别为难。

    但交州军此番行动,放在曹军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如杜纯这等经验丰富的将领竟会疏于防备敌军藉着雨势偷袭,并不是将领无能。皆因对曹军将领来说,雨中作战不仅是个战术问题,更是个沉重的经济问题。他们自己不可能轻易承担损耗,推己及人,也就对敌军的动向殊少关注。

    马岱能以不到二百人的兵力袭取千余人驻守的山中城寨,固然缘于他本人的胆大心细,也要感谢曹军对荆州军、交州军缺乏了解。

    这种局面当然不会长久,但曹军的眼前亏是吃定了。

    马岱将人手分派已毕,便往杜纯所在的中军大屋休息。

    屋角火盆里,木炭快烧完了。微弱的火焰被室外灌进的冷风压着,仿佛随时要熄灭。马岱靠近火盆坐下,身后的亲兵开始替他卸甲。

    适才的战斗中,他受了两处伤,右臂的一处刀伤倒还罢了,左胁被敌人用短矛刺了一下。亏他躲闪得快,矛尖擦着身体掠过,带出一道极长的伤口,只是,将几片甲叶压进了皮肉深处,有些麻烦。

    卸甲时亲兵稍稍用力,甲叶被猛拔出来,顿时鲜血横流。

    亲兵们慌忙去唤医官来,还有人往火盆里加了木炭,用头盔装了雨水烧煮。

    马岱任凭部属们忙乱,只倚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这几日他心绪很乱,在外人面前虽不表现,其实好几个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以至于战阵上也比平日容易疲惫。明明将士们的动作粗手粗脚,不时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他却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醒来,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了,身上有股药膏的气味,而肚子上多了条毡毯。

    再看屋子里头,显然被仔细整理过了。火盆边上,另外坐着一人。

    马岱揉了揉脸,定神看去,原来是雷远到了。

    雷远没注意到马岱醒来,他正全神贯注地把右臂探到火盆上,借着热量烘烤伤处。因为近年来坚持锻炼,日常也注意保养,他的手臂旧伤几乎不影响日常生活了,只是每到阴雨时依旧酸痛异常。

    痛的年头多了,反而就成了习惯,好像疼痛本身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成了某种熟悉而亲切的东西。

    便如此刻,雷远缓缓舒张手臂,每个动作都会导致灰白色的皮肤下一波抽搐似的痛感,这种痛感甚至会绵延到头脑,像是从手臂到脑颅的某根神经在被用力拉扯着。但只要坚决地继续做动作,其实并无妨碍。

    乱世中的人都是这样,只要习惯了承受痛苦,单纯想要过日子、活下去,总有办法的。

    “听说,你是荆州旧人,刘景升的部属?”

    “是。”跪伏在大屋门口处的董良恭敬地道:“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我是南郡太守、镇南将军军师蔡德珪的部下,曾随荆州水军,浮江至赤壁。后来曹公战败,退回荆襄,我随军回返襄阳归属襄阳太守吕常。再后来,吕常战死,我又归到乐进将军麾下,近来则受骁骑将军曹彰的调遣。屈指算来,从军快十八年了。”

    “你的家眷呢?既然做到营司马,想来有些产业、身份,当已成家了。”

    董良的额头上冒出几滴汗水,艰难地道:“不瞒将军,我家族人早就在战乱中死亡殆尽。后在襄阳军户中娶了一妻一妾,现有一子、二女。”

    雷远颔首,过了会儿道:“曹氏惯取将士家人为质任,到营司马以上,家人应当都聚居一处,不与寻常军户相同。你降伏我军,不怕家人受牵连么?”

    “如何不怕。只是……”董良咬了咬牙:“荆州、交州联军而来,大战迫在眉睫,不知道多少将士要身死不知下落。不过得一年半载,襄阳城里哪会知道我的消息?何况到那时候,若将军率军攻取了襄阳,说不定我还有与妻子重逢的机会。”

    “哈哈……”雷远再问:“若我军败了呢?”

    “我曾听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将军败绩,如我这等降人大概是要死在战场的,那会有连着两次的好运气呢?”

    “那也未必。”

    “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足下是个聪明人,说不定到那时觑个机会逃归曹军,还能卖些我军的情报,换几分功绩。”

    董良脸色惨白:“雷将军!”

    雷远轻松地笑道:“不必惊慌,这都是人之常情,并没有值得苛责的地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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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