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七章 声势
说到这里,关羽瞥了眼雷远。
雷远微微颔首。
这个任务极其艰难,但关羽和雷远两人必须完成。
当年两人击败东吴,割取江州五郡,而玄德公随即以两人并为大司马左右长史,授予峡江以东的军事全权。要知道,玄德公一共才四州的基业,慨然托付以三州,不是为了让关羽、雷远两人坐享荣华富贵的!
得到这样的权力和地位,就必须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荆州不同于深藏在千山万壑中的益州,自江陵到宛城,虽有山峦,大体来说一马平川居多,何况还有无数明着暗着的商贾往来两地之间。曹氏盘踞在荆北,想要打探南方的发展,并不为难。而宛城以北,要到许都、雒阳,再往邺城,更是便捷。
关羽、雷远两人全力整军经武,苦心经营荆州、交州和江州。他们的经营何等有效,瞒不过北方曹氏;他们所能动用的武力越来越庞大,曹操也看在眼里。
这些年来,曹操集中力量营建其处在河北,以邺城为国都的魏王国,猛将劲兵多集中于邺下,周边士家更多达十万户以上。但魏王国的营建,并非为了对抗外敌,而是为了另起炉灶,彻底压制豫州许都的朝廷,其作用更多体现在政治而非军事。
站在军事角度分析,由于邺城与关中、荆襄前线的距离较远,无论中军各部远征及粮饷转运,还是都城与边境之间的信息传递,都有鞭长莫及之感。根据诸多谋臣智士的推论,曹氏很可能在代汉以后,将统治中枢移回许都、雒阳一带,进而有利于后期与汉中王政权的对抗。
曹氏政权要迁回中枢,首先必须维护许都、雒阳的安全。
益州再怎么势大,尚有群山和关中各地重关锁钥阻遏其间;而荆州、交州的强盛兵力,则直接迫近曹氏的核心统治区域,随时能够打乱、甚至打断曹氏军事中心南移的步骤。
为此,曹公掀起再一次荆州攻伐,迫在眉睫。
但曹公的诡诈之处也就在这里,他此前两次动兵南下,都在南方水网地带吃了大亏,故而这一次他先不南下,反而紧锣密鼓地安排内部事宜,然后宣称要在宛城升坛代汉。
站在汉中王的立场上,此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大逆,他必须起兵讨伐,以正天下人心,以宣示己方的态度。然而,曹操的兵力毕竟远在汉中王之上,曹操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开辟战场,而汉中王若想要籍此机会做些什么,却必须要确保,曹操的主力部队被牢牢吸引在襄阳、宛城。
于是,汉中王势必要求荆州、交州之众主动出击,大打出手,将战争规模尽快扩展。
而曹操虎踞荆襄,坐等敌来,最少也能重挫荆、交两州的战争潜力,保障今后数年间,新生的曹氏政权中枢南移的安全。
这样的局面,并非某个人临时起意所能推动,这是大局、大势不断推进带来的必然结果。
曹刘两家的强处、弱处,两家各自必攻必守的要点,双方都很清楚。于是大战必定爆发、战场必定就在这里;而曹刘两家的决心、韧劲、实力、潜力,都将在此时经受对手最严峻的考验。
只不过,这个道理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明白。
关羽和雷远有同样的决心,这就够了。
“正因为要谨慎,更不能等。”此时雷远道:“我们必须尽快拿下宜城、鄀县、编县这一带,抢在雨季来临前增修码头、营地、邸阁等设施,保障汉水下游的通行安全。这样,之后与襄阳曹军的对抗,才能进退有度,不至于落入敌人的陷阱。至于什么浮桥、发石机之类,有的是时间慢慢查探。”
“续之所言甚是!”关羽矜持地颔首。
“你们来看!”他沉声道:“此前哨探得知,负责领兵据守这三县的,是乐进的副将焦触。焦触则以部下郭祖居北,自领本部守编县。后来曹公再增派了朱灵前往支援,驻在鄀县。焦触、郭祖之流,寻常庸将尔,朱灵则久经沙场,不可小觑。”
“君侯打算如何应对?”
关羽拍打舆图。
这时候众人是在野外,舆图铺在一块较平坦的大石头上。关羽手劲极大,拍了两下,整块石头都咯噔咯噔晃动起来。
“简单的很!”他沉声道:“先出动一部,攻打编县。这一部的数量不必多,但要打得猛、打得狠!这一部打出声势,则朱灵必定引军来援,我们则以强有力的精锐等待在后,一战击破朱灵,顺势席卷三县。”
关羽起身看看众人:“如何?”
一众部将都道,可行。
随即众人又想到,攻打编县的这一路,堪称是此次大战的先锋,责任甚重、功劳甚大,关君侯必定择强将担此重任,却不知,他老人家会看中谁?
这么想着,众将俱都挺胸凸肚,格外摆出几分昂扬姿态。
而雷远稍微让开半步。
这是此番向北攻伐的第一功,荆州军中有的是出色将校争夺,他只要旁观就行了。
不料关羽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到雷远身上。
“续之,我记得,你带来前线的贺松所部,曾经攻打过编县?”
“君侯真是好记性。那是建安十七年的事情了,当时我尊奉君侯之令,越过荆山,攻打编县。贺松是我的副将。”
“那就让他辛苦一次,也让我见一见交州军这数年来练兵的成果,如何?”
雷远微笑道:“多谢君侯的信赖,贺松也是宿将,定不会令人失望。”
关羽捋了捋胡须,继续道:“至于攻打朱灵所部援军的任务……交给坦之!”
关平大步出列,甲胄铿锵:“遵命!”
在场的都是痛快武人,诸事议过便散。
雷远先派人携了军令,疾驰往贺松的驻地去。他自己和扈从们稍稍落后些到。
走在路上,沿途所见都是调动的步骑将士,因为下过雨,原野湿滑,故而部队都集中在道路上,列成长长的纵队行进。
自丧乱以后,荆襄之间的道路很多都已失修。早年间曹军几次南下,曾动员大量人力扩建修缮了一些;近来随着荆州的兵力渐强,关羽也开始动员人手修建道路,为北上攻伐作准备。
但雨后的道路仍然难免有陷落坍塌。好在每一支部队都随军携带了大量的木板、草席、竹笼等物。遇到坍塌的地方,用竹笼裝取土石填塞,再敷设草席、木板,几乎无碍大军行动。
此时如果将视角高举到天空中,由高处向下望,当可以看到远至苍梧、桂阳等地,几乎荆州、交州各地的道路、河流和桥梁上,都有一队队的兵马、辎重和船只在不断前进。虽然天空中时不时飘洒雨点,却丝毫阻碍不了无数人、马、物资络绎不绝地赶往江陵,赶往前线。
第九百二十八章 威风
虽说曹刘两家在荆州的厮杀已经开始好一阵了,但就像两名高明棋士对弈,在动用强手或胜负手之前,非得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先出嵌手和试应手。故而直到此刻,两军对抗大都限制在三五千人以下的规模,而双方主力对峙,如山之不动。
这样的态势,对双方的后勤辎重、粮秣军饷供给都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
越是装备齐全、组织有序的军队,越是有其独特的物资供给要求,对本方后勤的依赖程度就越高。
早年间那些兵匪还能够通过沿途劫掠来满足所需,但如今曹刘两军都自称为经制之师,有些事不能做。况且,两家的边境线上乃是少有人眼的瓯脱之地,想要就地征集,也没处征集去。
曹军聚集数十万众,消耗如山如海,但背靠着兖豫凉州的全力供给。而江陵以北的荆州军和交州军,也早已经统合的两方的后勤体系,依托荆州庞大的水运航路,不断调动物资向北。
这种气候,每逢下午的时候,最是闷热。
马岱在帐里坐着,看了几封军报,便已满头大汗。他这个凉州人,已经在南方生活了八年,自问挺适应荆州、交州的湿热气候。可是想到昨日熟悉本地气候的向导说,大雨之后依然如此闷热,那数日之内必定还会有大雨……实在让他有些烦躁。
他担心战马生病,担心军粮沤湿腐坏,又担心兵甲武器受损,于是起身往营里走了一圈,亲眼探看过,又叫来医官,嘱咐多备药品,多多巡营诊治。
雷远带兵的习惯,便是无论多么繁忙,也一定要亲眼观察、亲自探看将士们的情形。马岱跟着雷远多年,不知不觉地便将这习惯学了个十足。
他的骑兵队伍,这些年依靠与凉州的马匹贸易,得到了继续扩充,目前已经达到两千人出头。虽然大战将至,将士们依旧正常操练。但操练时难免少了些说笑闲谈,惟有沉闷地喊杀和甲叶、武器撞击的铿锵声响时不时响起,便生出了临战时常有的肃杀之气。
待到在营地里走过一圈,马岱来到营门处,便看见一支绵延里许的辎重队伍慢慢接近。
因为此番负责押送运输的辎重官是沈真,马岱亲出迎接。
两人就在营中校场当面查点、交接物资。
具体负责清点的军吏两两为一组,各自一手捧着文书,一手持笔,凡清点完一组,必高声呼喝。他们的喊声此起彼伏,落在周边将士们的耳中,也恰可展现本方物资充裕,以鼓舞士气。
“乙字一号至三号车,筒袖铠二十五件,明光铠二十五件!”
“乙字四号至五号车,铁枪头五百件!铁斧六十把!”
“乙字六号至三十五号车,粮秣二百石!”
“乙字三十六号至四十号车,绳索五百捆!”
乙字排号四十辆车验过,接着再是甲字排号四十辆车。这四十车都是战马所需,马岱格外仔细,亲自一一看过,方在沈真提交的版牍上落笔用印。
待到手续完成,天色已近黄昏。马岱向沈真微微躬身:“沈校尉于路辛苦了,请将士们在此稍稍休息,明日起行回程不迟。”
沈真犹豫了下:“近来物资调度繁忙,这一批送完了,我还得赶回去,接着组织下一批。眼看荆襄将要大战,辎重粮秣乃是重中之重,不敢稍有疏忽……略进饮食无妨,当晚就得回程。”
“那也好,我在帐中略备了一些饮食,沈校尉请。”
两人入得帐中,马岱再度行礼:“岳父。”
原来这两人已结成了翁婿关系。
此前马岱在凉州时,原是有妻妾的。然而凉州关中战乱不休,大军纵横厮杀,便是马腾、马超父子,尚且不能自保宗族,何况马岱?他的家人近亲,早就死尽死绝了。马岱麾下的凉州骑士大都如此,故而作战时格外勇猛,毫不惜命。
但他们跟随雷远多年以后,渐渐都在荆州或交州娶妻生子,有了自家的田园。马岱也娶了沈真的女儿,夫妻两人感情甚好,已有一子。
当日随同雷远翻越灊山的重要武人,这些年陆续凋零。如王延、韩纵等老将,就在去年先后因病离世了。雷远为此甚是悲痛,依照两人的遗愿,将他们葬在了乐乡县的大岭山中,与雷绪和雷脩父子作伴。
只有沈真精力甚佳,年过六旬仍活跃在战场一线,但也轮不到上阵,主要仰赖他的经验,负责辎重的运输调配。
两人对坐,各自吃了点食物充饥。马岱又问:“这些物资,已然不少,但要应付与曹军的决战,物资总是多多益善。岳父可知道,后继还能发来多少么?”
沈真知道马岱专心练兵养马,对荆州交州的家底不算熟悉,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应当。
于是他答道:“眼下的粮秣供给主要由荆州负责,另外,左将军府也已在乐乡发出公文,传令清点各地庄园主、地主们的家中粮储,随时准备发往前线。苍梧那边,阎圃正在忙着调度甲胄武器的运输,如今日送来的规模,之后至少还有四批。待甲胄武器配给告一段落,就会转而发运粮食。”
“那就好。”
马岱以凉汤代酒,敬了沈真一杯。
沈真见帐外已无闲杂人,略压低嗓音问道:“贤婿,可曾听说了凉州的事?”
马岱点了点头,把杯盏放回案几上。
马超的死,让马岱震惊万分,震惊之后,情绪又很复杂。
在马岱的少年时,一直将马超当作神灵般敬佩,然后又目睹了马超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背叛和出卖。他确定马超不可能成功,害怕目睹马超的失败,才会离开马超,依附于击败马超的雷远。
可他真没想到,马超真的就以如此荒唐的方式死了。他本觉得,马超应该死得更有英雄气,应该死在一个适合他烈火般性格的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凉州士人背弃,被庞德背弃,被所有人背弃,死得憋屈。
这使得马岱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他觉得,自己也是背弃兄长的一员,对兄长的死,他和其他人一样,负有逃不开的责任。
马岱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沈真看看马岱的神色,继续道:“我听宗主说,不久之后,中枢或将有人来见伯瞻。”
被沈真称为宗主的,自然是雷远。
其实这些年来,庐江雷氏本身所领有的徒附、部曲和田亩,是在逐步缩减的。雷远并不打算始终以地方大豪的身份立足于汉中王麾下,如今他更看重的,是左将军的身份和权柄。故而哪怕沈真这样的老部属,渐渐也以“将军”和“君侯”来称呼雷远,而少以“宗主”两字。
此时沈真这么说,自然是想表示,自己是雷远的部曲旧人,又是马岱的岳丈,与双方的关系都很亲密;他说的,乃是自家人之间的私下话题,或许便是雷远让他传的话。
马岱扬了扬眉:“中枢?成都那边?”
“孟起逝世之后,张翼德将军以庞令明为凉州武人之首,代领马孟起的余部。不过,凉州武人中,有许多人都是扶风马氏的旧部,未必愿意服膺于庞德。若曹操以邺城的马寿成父子作为号召,说不定人心有所浮动……”
这等剖析,根本不是沈真所长,显然他所说的,都是雷远的原话。
马岱略向前俯身,仔细听着。
“所以,汉中王那边,很快会想到伯瞻你。伯瞻这数年来,在江淮、荆州、交州作战,广有功勋、声名。会是安定凉州的适合人选,我想,若伯瞻有意衣锦还乡,左将军必定会全力支持。”
马岱沉默了许久。
知晓马超的死讯后,马岱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预料到,雷远将会提起此事,但必定会在荆襄战事告一段落以后。毕竟凉州骑队堪为雷远麾下头等强兵,大战之前,丝毫都不能分心。
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想到,雷远竟会如此爽利。
两人用毕饮食,沈真往外走了一圈,看看自家部下们休息的如何。
他回来道:“天色不早,贤婿,我得动身了。”
马岱起身相送。
走到辕门处,马岱问道:“今日雷将军去了当阳,与关君侯军议。回来后便去了老贺的营里。听说,此番北上攻伐的第一战,交给了老贺。”
他示意沈真倾听:“听,那是老贺的军营里,将士们在高呼。”
两处军营间隔不算太远。沈真侧耳细听片刻,笑道:“将军在鼓舞士气方面,着实有一手。”
“那也是因为我军将士从雷将军手里,得到了切切实实的好处。他们信任雷将军,相信雷将军会带给他们不断的胜利,士气才能如此高昂。”
沈真自己是跟随雷远多年的旧部,得到的好处岂止“切切实实”,简直丰厚到难以想象。他不禁又笑道:“那是自然。交州的将士,谁会信不过雷将军呢?”
“是啊。”马岱也笑了笑:“将士们信得过雷将军。将军也务必信得过将士们,眼前这一仗,我们非要打好不可,让曹操知道我们的威风!”
沈真在马上向马岱颔首:“正如伯瞻所言!这一仗,我们要打出威风!”
第九百二十九章 防务
从舆图上看,江陵位于襄阳的正南方,而两地间的水陆道路,则受到山水形势的影响,大体呈西北略向东南的走向,由几条平行的道路构成。
宜城、鄀县、编县,都分布在荆襄道沿线。宜城和鄀县在东线,主要依托汉水,经过曹刘两家反复争夺的牙门戍城,就可以抵达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荆城和竟陵。
而编县位于西线,这一条道路北接襄阳郡的中庐县,贴着荆山东麓一路向南,越过维水、祁水、夷水等汉水支流,抵达编县后再往南数十里,然后折而向西,绕过江陵东北面的沼泽地带,越过长坂坡,经当阳、麦城一线南下。
西线紧靠着荆山,东线越过汉水,就是大洪山。两山之间的这块区域,南北二百余里,宽越七十里。过去这些年,曹刘两军就是在这片区域鏖战。
就目前来说,曹军牢固控制着宜城、鄀县、编县,凭借兵力优势频繁南下章乡和荆城。如果将宛城视作曹军在荆州的首脑,将新野视作脖颈,将襄阳视作的咽喉,那么,宜城、鄀县、编县这三地,就是曹军调集发力的肩膂所在。
如果两人对面搏杀,控制住对方的肩、膂,便占据了主动,接着就可以痛殴对方的头脸了。
虽不知道曹操在襄阳究竟打什么主意,可是战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将一声号令,从当阳大营出发的交州军贺松所部,便直取编县而去。
如果取下编县,则西线道路的大部分落入掌控,威胁到襄阳西南角的中庐县。但曹军想来不会轻易放弃此地,当有相当数量的援军从宜城、鄀县出发,横过东西两线道路之间的丘陵地带,前来支援。
那么,由关平统领的荆州军精锐一部,将于野战中一举歼灭之。随即,荆州水军则可趁机袭取空虚的宜城、鄀县。打下这三地,曹军在襄阳以南就没有什么军事要塞,而荆州水军则有了可靠的前沿基地,足以进退了。
负责攻打编县的贺松所部,本来驻扎在苍梧郡以北,平时负责守备始安到广信的漓水沿线,一旦北方有事,其部便是第一支从交州出发的军队。贺松的部下原本有三千人,此番北上作战,又额外调拨了驻在高凉郡的一批将士,扩充到了四千人。
据守在编县的,乃是曹军将领焦触。
焦触是袁绍麾下部将。袁绍死后,他归附于袁熙,建安十年时,曹操征伐袁熙,袁熙和袁尚兄弟不敢迎战,弃军逃奔三郡乌丸。于是焦触便成了袁氏在幽州最后的重将。
以当时情形来说,焦触的选择无非两种:或者忠于袁氏,与曹军死战,或者弃甲倒戈而降。但焦触偏偏选择了第三种:
他自号自号幽州刺史,驱率诸郡太守令长,陈兵数万,杀白马盟,摇身一变成了独霸幽州的割据势力,然后再遣使联络曹公,意图获得曹公的认可,成为名义上依附曹氏、实际掌控幽州的地方强豪。
孰料曹公并没给焦触做梦的机会,大军一到,与焦触定盟的部下们瞬间土崩瓦解,焦触无奈,只得投降。降伏之后,他被置在邺城数年,全无职司。
后来因为征南将军曹仁在江陵战死,荆州北部的守将多阙,曹公才调焦触南下,以征虏将军都亭侯的身份协助乐进。
自去年以来,乐进多病,已经连续数月卧床不起。焦触以老将的身份,常常代理处置日常军务。然而骁骑将军曹彰随即南下,带着他自家的班底掌控荆北军务,于是焦触又被排除出外,转而负责一线几座城池的防务。
待到曹公亲来荆北,对焦触还不放心。就在前日里,他遣军接管了宜城、鄀县、编县三地防务,而使焦触只守一个编县。
焦触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他在交接城池的时候,特意等着来人,预备嘲讽几句,发一发心头怨气。结果来的竟然是同为袁公旧将的朱灵,焦触这火气便没处可发。
朱灵这些年来的日子可比焦触更艰难的多。焦触好歹还保有自家部曲,朱灵可是被于禁硬生生夺走部兵的,别看他此刻领兵一万,身边的部曲都是问张郃借调的,真正是匹马单车,全无亲信可言。
两人相见,也不知怎地,都有些欷歔。想要维持三县防务本非易事,曹公遣出的,又都是多年投闲置散的将军,其中的意图外人虽不得而知,朱灵和焦触两人身在局中,看得如明镜也似。
曹公无意久守三县,但若不战而退,未免引得荆州军怀疑。于是摆两支杂兵在外,就算败回也不伤士气;若要斩败将之首以儆效尤,他老人家也不心疼。
当日焦触便对朱灵赌气道:“便让我战死在编县吧!我在邺城的家人儿女,拜托文博照顾了!”
朱灵也不知该怎么劝解。
焦触当日便将自家中军调往编县。
编县位于荆山的东北侧,是房陵与江陵往来的重要通道,又是荆襄道的中段,距离襄阳百里,距离宜城才四十里,早年间也是荆州著名的商阜,虽经数次战事,靠着县中几家商贾大户支撑,勉强不至于荒废。
然而建安十七年曹军南下攻打江陵,沿途烧毁了十数座荆州城池,迁移民众往豫州。编县便是其中之一,故而后来曹刘两军争夺的,只是编县的断壁残垣罢了。
近两年里,编县一直掌握在曹军之手,焦触负责前线战事以后,动用了相当的力量整修城池。他放弃了城池较外围的区域,并拆毁城墙,把土木石料都用于修缮城西北处靠近山区的堡垒。
堡垒墙高池深,甚是坚固,守城的将士虽只千余,却都是追随焦触多年的老卒。
这些老卒,有许多都是少年从军,曾经在黎阳、邺城、南皮等地与曹军作战过的。到此时,许多人年已四旬,久经征战,个个都被风霜锤炼的刚强如铁。虽然体力、耐力不如年轻将士,可是经验和韧劲胜出百倍。
而作为骨干的一些甲士,还有当年被袁绍引为扈从的大戟士在内。他们虽然不受魏王的重视,但其毕竟是焦触这个征虏将军的本部,论精锐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此时屯驻在后方的邺下诸军。
正因为将士们的经验丰富,当他们看到远处刘备军迤逦行来,并不惊慌。而焦触先遣出信使求援,随即召集亲信部下,分派兵力,布置守城。
城下贺松不管城上的忙乱。
他行军一日,此时将士难免有些劳累,故而既不示威,也不挑衅,而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各部屯驻,对编县形成包围态势。
按照既定部署,这个包围不必围拢四面。实际上因为编县西、北有山的缘故,贺松的主力停留在东面平原,以这个方向作为主攻。另外分遣一部,楔入夷水和编县以南。至于西北两面,由一个曲负责监视即可。
待到各营就位,天色已然昏沉,不知何时浓云密布,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洒落小雨。
贺松顶盔掼甲,冒雨策骑巡行城下,走了一圈回来,他遥指城头,对部下们说道:“当年我随雷将军,领兵两千翻越荆山,沿途连破诸多深山坞壁,连夜突入编县,一战功成。时隔数载旧地重游,曹军的准备自然充裕了很多,可我们的实力更是强盛……诸位,这一战,乃是荆州、交州联军北上的第一场,将军把这重任交给我们,我们就得打出威风来,给敌我两方看看!”
他环视周围部下,大声道:“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明日正好全力猛攻城池!”
旁边的曲长黄小石道:“适才我看到,编县城里求援的骑士已经出发了。编县距离宜城不过四十里,今晚消息就能传到宜城。这样的话,明天中午、下午,就会有援军赶到。”
“然后呢?”
“援军若到,我军两面受敌,恐怕将士疲惫。将军,我们明日自然是要攻城的,但是否要全力猛攻,似乎……”
贺松摇了摇头:“我们这一仗,不仅要拿下编县,更要打出声势,吸引宜城、鄀县的敌军来援。故而,我们非得猛攻猛打,让编县风雨飘摇。至于援军,关君侯安排了精锐部下应付,不用我们操心。”
说到这里,贺松再看城上。
只见一名铁甲将军带着部属们同样巡行,所到之处,分派人手井然有序,原本稍显慌乱的守军见他来到,立时便安定下来。
贺松凝视片刻,肃然起敬道:“这焦触不愧是宿将,不能小看!”
他转向部属们:“大家都要打起精神!”
第九百三十章 主动
编县城外的战事即将展开,而在宛城的魏王府身处,正有一个小范围的军事会议。
这些年来,魏王的领地越来越广大,部属越来越多,但因为当年随同起兵的汝颍士人、谯沛武人日渐凋零,真正能商议机密的部属反倒比往日少些。
此刻参加之人,便只有曹操、曹彰、曹休、刘晔、司马懿等寥寥数人。
这其中,曹彰身为曹操次子,常驻在豫州和荆北,统领这一区域的数万曹军。
曹休则是当前诸夏侯曹氏亲族中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另外,曹休的祖父曾任吴郡太守,曹休本人在少年时也曾避难于吴地,对南方的气候、水土相对比较熟悉。
至于刘晔和司马懿,则是近来颇受信重的谋士。其中,司马懿又隐约代表身在关中的曹丕。
他们尚不知荆州军的进攻已然开始,故而议事的重点仍然集中在襄阳周边和关中局势。
襄阳与关中的联系,其实颇为紧密。自襄阳向北,自丹阳入武关,再行四百里,便至蓝田。故而当年群雄讨董时,曹操为关东州郡谋划,便建议“使袁将军帅南阳之军,军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
他所说的袁将军,是当时盘踞南阳的袁术,所谓“丹、析”,便是丹水和南阳以西的析县。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荆州,夺取襄阳以后,将这一条由南阳、襄阳通向关中的道路沿线从南阳郡拆分出来,单独设为南乡郡;而由析县到武关,不过区区百里罢了。
凭借这样一条道路,曹军铁骑兼程往赴,十日便能进入关中,而主力大军如果急行军奔赴,约莫二十日至二十五日也可赶到。
这也就是三年前刘备军突袭关中,首先占据蓝田的缘故。惟有占据蓝田,才能封堵荆襄曹军的支援。而后来关羽之所以挥军北上,也正是要牵扯荆襄曹军,不使其入武关。只不过,当时荆襄曹军未动,而汉中王抵敌不住函谷方向汹涌而来的曹军,已经被迫退兵。
此时曹公坐镇南阳,威力所及,足以覆盖关中。故而连续几日里,这数人展开军议,关注点都在两处战场的联动和权衡。
“汉中王对凉州的整合,比我们预想更快。按照探子报来的消息,凉州四郡的地方士人,简直是箪食壶浆以迎刘备军;马超军的本部,如今也大体服膺于马超的副将庞德。而凉州南部主要分布在赐支、河曲一带的羌氐部族,以杨千万为首,目前也陆续都接受了汉中王所赐的金印,张既苏则等人很难与之争夺人心。”
说话的是刘晔。
刘晔话音刚落,曹彰蹙起眉头,语声有点低沉:“羌胡素无道义,只知畏服强者。刘备以重兵入凉州,压服一批人,乃是理所当然。只是……凉州士人一向都尊奉朝廷,兄长在长安时,对他们也多有优容厚待。结果他们却一股脑儿地投了刘备,实在是……实在是……”
“凉州士风刚强,轻生死而重恩仇。他们会如此做,可见马超在凉州实在是天怒人怨,我军在关中又实力有限,难以遮护士子。”司马懿轻描淡写地辩解了几句,又道:“终究我方守备之力有余。短期内,并不必担心关中生变。”
这话说得,众人点头又摇头。
为何?
这些年来,世子在关中的经营颇见成效。但以一个残破的关中,要压服益州、控御雍凉,其实并不容易。这上头,曹彰未免苛责了。
然而说到不必担心关中生变……在场众人谁不知,汉中王是久经沙场的戎马英雄?当年刘备只凭益州之军,就敢直入关中,与兵力雄厚数倍的魏王决战,还打了个两败俱伤。如今汉中王身率数万之众入凉州,统合凉州兵力又比预想中快,那么,刘备一旦全力攻取关中,关中的守备兵力,无论如何都是不足的。
刘备之所以不动手,必然是畏惧魏王亲领的主力大军。
无论刘备往关中的势头如何猛烈,魏王的大军一到,局势和三年前的那场大战就没有任何两样。故而魏王的主力大军一天没有被江陵的关羽、雷远所部缠住,刘备就一天不敢攻入关中。
司马懿旋即补了几句:“关中有没有变乱,要看荆襄一带的战事发展。荆襄若有不利,关中也就不利;荆襄若能大胜,关中便能不战而胜。”
这话在理。
曹休接口道:“换个角度来想,凉州荒僻,胡人饮酪浆,食腥膻,习惯与益州不同;地方上,也不可能有供给数万人的积储。刘备军数万人入凉州,物资粮秣大都从汉中长途发运,而汉中又在我军东、北两面的威胁之下……这种局面,刘备不可能长期维持。以我看来,就在这一两个月里,他必领军往关中一行!”
曹操箕坐在榻上,用手肘支着一旁的阑干,似乎在打盹,似乎在听众人说话。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沉声道:“刘备越是急着入关中,关羽就会越早开始攻打襄阳。这早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问题是,要确保关羽按照我们的想法、按照我们预算的节奏来打!要确保关羽所部在适当的时候,抵达襄阳、樊城!”
说到这里,曹操忽然怒气勃发,猛地拍打案几道:“这几日连场大雨,就在今日,汉水、比水、淯水、湍水等河道都已经开始涨水了!”
魏王一怒,众人无不惊悚。而众人尚在思忖,刘晔已经明白。
曹操说得言辞坚定,但其实内里表现出的,则是他对战局的把握隐约有所动摇。
此前曹操一方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关羽身为汉中王麾下出镇一方的大将、名将,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不计死伤地保障刘备在关中的军事行动,必定会全力以赴地攻打襄阳。
曹操认识关羽已经很多年了,深知关羽以忠义自诩到近乎执拗程度。故而他一直确信,关羽一定会这样做。由此他才定下了利用荆襄雨季,先破荆州军,斩断刘备臂膀的策略。
然而,毕竟这一战关系太过重大,哪怕以曹操的雄略,事到临头,也难免有些犹疑,以至于恍惚:
我曹孟德麾下出镇一方的大将,从亲族到外姓,哪个没有私心私欲?关羽果然就始终保持着如此忠诚,为了主君的大业不惜代价?万一……万一关羽不再是当年那个关羽,他竟然自保实力,只是故布疑阵、虚晃一枪,并不当真北上,怎么办?
难道我领数十万众,挟天子来此,然后一仗不打,坐视着关中动摇?那样的话,新君肇基就失关中,天下人该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个代汉的魏朝?
曹操心中疑虑,刘晔心念电转。
刘晔是个极聪明的人,并不当面点破主君的犹疑,只应声道:“关羽意气骄矜,其人率军北上挑战,乃是必然。至于他的动作快慢,投入兵力多少,我方想要掌控,也无非应在他的骄矜性子上。”
“哦?”曹操精神一振:“此话怎讲?”
“此前两军交战,那都是近乎玩笑的试探,当不得真。但是,两家兵力既已经层层堆积,随时将有大战,这已由不得关羽来控制。我想,大王若要掌握主动,不妨请骁骑将军领虎豹骑星夜南下,择敌军一部,予以痛击。”
“子扬的意思是?”
“关羽,猛虎也。猛虎一旦受伤见血,必发凶性。到他起兵之时,我们就好按部就班地逐次后退,引他来战了。”
“唔……”
曹操所想的,是关羽的忠义;而刘晔所利用的,则是关羽的骄矜。曹操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子文,我给你五千……不,给你一万精骑!你连夜启程,先破刘备军一部,让刘备军受一点伤,见一见血!”
曹彰沉声领命。
第九百三十一章 把握
雨势虽歇,天空阴沉,地面泥泞。从城头往下眺望,许多低洼处有了积水,通向城池的几条道路也已经泥泞不堪。
这不是攻城的好时候,地面和墙头都太湿滑了。攻方的前进速度会变得缓慢,云梯之类也容易被推翻。今日上午,焦触已经连续击退了三次进攻,迫使地方在城下抛弃了两百多具尸体。
但城外贺松所部凶悍异常,照常整顿将士部伍,再度攻城。
上千人分作四路,向堡垒的两侧包抄过来。望楼高处负责观察敌情的士卒随即急摇旗帜,己方的弓箭手纷纷登上城头,开弓搭箭乱射。而当敌人愈来愈接近,当他们的咆哮声灌入耳膜的时候,守军将士也情不自禁地大声吼叫起来。
对新兵来说,这种吼叫是压制恐惧的最好办法,对老兵来说,则是为了提振精神,预备厮杀。在本方将士怒涛般的呼喊中,身上哪怕只有三分力气,也能发挥出十分。
焦触没有喊。他的战斗经验足够丰富,深知哪怕在即将白刃相格的城头,也需要将领保持冷静。当然,更有可能是经历的战事太多,整个人早就麻木了。
当两方的箭矢飕飕飞过时,他甚至还有心思回头望一望,看看飞越墙头的究竟是何品种。
就在这数日里,焦触见到了应用于长梢弓的长箭,箭簇加重的破甲箭,箭杆铁制而短小的弩矢。他见到己方将士哪怕穿着厚甲,一旦被迫近到百步之内,甲胄就会被轻而易举地穿透,破甲时噗噗的闷响、鲜血滋滋的喷射声和人的惨叫就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他又注意到,城下敌军此番杀到,正对着前次一度突入城头的薄弱处,那一段城墙上的木栅被推倒后,尚未来得及修理。
他挥了挥手,扈从连忙射出鸣镝,示意重点防守的位置。在城内组织后继兵力的将校随即大声呼喝着,令辅兵们多携土囊上城,立即堆叠出阻遏进攻的矮墙。
编县是废弃后又重修的军事堡垒,小而坚固。故而守军的调动非常容易,各项守御的准备也充分,若非如此,这一仗就很不好打了!
他挥手的动作引起了城下弓弩手的注意。
好几支箭矢从城下各处飞来,来势又快又猛。扈从们来不及示警,扑上来将焦触推倒,箭矢贴着他的面门划过,再掠过身后木制的望楼梁柱,打得木屑飞溅。
扈从们自然是救主心切,怎奈焦触年近六旬了,筋骨不似年轻时柔韧。被扈从们这一扑,脚踝扭了一下,痛的他脸色发青;头盔砸在地上,后脑也疼。
他扶着墙头勉力站起,喝骂了两句。转而再看城下动向。
城下的贺松放下手中的角弓,望着焦触的身影连连冷笑。
适才射向焦触的箭矢,有一箭就出自他的手中。他在雷远麾下诸将之中,并不以善射著称。何况身为统领全军之将,却迫近到双方箭矢相及之处,与敌对射,实在有些危险。
但这举措更多地出于鼓舞士气,将领大胆,部属们才会舍死忘生而战。
“将军放心,编县城头的木栅、望楼已经被我们推翻多处,打下去,一定是我们有利!”一名部属道。
贺松微微点头。他对自己的部下们很有信心,所以并不焦躁。
曹军的底蕴摆在这里。这个统合了天下八州的庞大政权,麾下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放在最前沿军堡的兵将,又怎么会是弱者呢?
贺松仔细打听过,焦触虽然不是名将,却毫无疑问是宿将,这等人物就算没有特出才能,但用来带领本部坚守一座小型城堡,那是绰绰有余。何况守城的还都是焦触的本部,不仅忠诚,更是耐战,便如一根硬骨头,想要啃下来,就得做好崩飞几颗牙的准备。
“嘿嘿……”
想到这里,贺松又冷笑几声。城池小了以后,守御固然容易,却失去了周旋的余地。而贺松所部攻城再难,无非拿人命硬碰硬地往上填,总有守军撑不住的时候。
贺松麾下的几名司马、曲长都有经验,自会按部就班地猛攻,并不需要贺松多操心。
此时,斥候首领风尘仆仆从后阵赶到,贺松便问:“宜城的曹军到了哪里?”
那斥候首领面露苦色,摇头道:“将军,他们没有动。”
“没有动?”
贺松吃了一惊:“确实?”
“宜城的曹军营地戒备甚严,白日里无法抵近侦查。但夷水、祁水上游的几处渡口,直至蓝口聚一带,我们都紧紧盯着。敌军确确实实没有往编县来。”
编县距离宜城才四十里,此地攻城战打得如火如荼,宜城那头不可能不知。可他们居然能耐住性子,就这么看着?
营司马彭裕沉吟道:“编县的守军看起来只有千把人。会不会曹军在宜城、鄀县等地,都没有重兵?”
贺松摇头:“那不至于,之前小石亲自带领部下往北,抓回来好几个俘虏,一一都查问过。另外,关君侯那边,也有诸多线报汇总,编县、鄀县、宜城这一带,一万人是必定有的,或许会到一万五。”
这三座城池都是坚固军镇,而且兵力充沛。己方若用大军去攻打,至少也得出动四五万人,耗费十天半个月。己方的目标是襄阳、南阳的曹军主力,如果在这三座县城虚耗实力,那真是笑话。所以关君侯才设了引蛇出洞之策。
先以少量兵力打一座县城,其姿态与此前偏师拉锯并无不同,则曹军必定快速出兵支援,己方在野战中击破曹军,接下去或者乘胜而取空城,或者调度精锐混在溃军中进入宜城、鄀县两地,可用的办法很多。
然则,曹军竟然不动?这是打定主意,任凭己方友军分散各城,而送给荆州军、交州军一口口的吃掉?不可能,就算上头的将军想这么做,下面普通将士的士气也维持不了。
彭裕想了想:“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彭裕在投入交州军前,本是江东武射吏的骨干军官,因为被张鲁劝说才投靠雷远。其人颇具才能,故而数年内屡次得到提拔,贺松很信任他的判断。
“什么可能?”
“曹军看破了我们的计划,另外做出了应对……说不定,我们以曹军的援军为目标,他们则以我们打援的兵马为目标。”
“你是说,他们要打的,是坦之将军?”
“虽无十分把握,却不可不防。”
贺松转念一想,笑了起来:“那不是好事么?我方要的,就是曹军主动野战,说到野战,坦之将军难道会吃亏?”
彭裕皱眉思忖片刻,待要说什么,前方将士们齐声高喊,再度逼近了编县城下。贺松催马向前,不再讨论。
彭裕的猜测,对了一部分。
宜城曹军迟迟不来救援,确实是因为看破了刘备军的计划。
但据守宜城的朱灵并没有带队行动。他之所以不动,是因为骁骑将军曹彰的虎豹骑赶到了。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主动
焦触派出的求援急报,昨天半夜就到了宜城。
朱灵立即传令各部戒备,又点起兵马,预备凌晨出兵营救。可临到出行,他又犹豫。
这么多年来的戎马生涯,教会了朱灵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魏王给朱灵的任务是,在宜城、鄀县、编县三地,适时与汉军展开野战,并在野战之后,逐次放弃城池,以吸引荆州汉军北上。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魏王确信汉军会发动攻势,而朱灵无需与之多作纠缠,只消有序后退,自然而然地将战线引到襄阳周边。
但这个任务难就难在这里。一不当心,退兵就会变成败战,而败战所带来的损失又难以预料。在朱灵看来,以魏王对自己的疑虑和不满,万一宜城等三县丢得难看了,他绝不会吝于用后将军的脑袋,来提振各军的士气。
朱灵可不希望自己的脑袋被高高挂到杆子上。
他更不希望自己时隔十年再度掌军的机会,被一场羞辱的败战所打断。
朱灵在邺城闲居了将近十年,这十年里吃尽了苦头,看多了人间冷暖。他深深知道,一个手里没有兵权的空头将军,在这乱世里毫无价值。尤其是眼前,两朝即将嬗替而魏王的年纪似乎渐渐上去了,外界的强敌又虎视眈眈,此等微妙时刻,只有手里掌握着兵力,才能让自己有价值,才能够维持自家基本的安全。
既如此,这一仗该怎么打?
朱灵和焦触也是老朋友了,他确信焦触纵无杰出才能,以千余人守一牢固军堡,还不至于立刻就出事。救援是要救援的,但动用多少兵力,什么时候行动,需要细细盘算。
朱灵这么想着,慢慢走在已经准备好的将士们当中,往中军帐方向去。
他是几乎孤身上任的将军,上任以后也还没有打过仗,故而对将士们首先施以恩义,并不常动用严苛军法。将士们对他也很亲切,并不特别畏惧。
这一支兵力当中,还有些青州人,更是松散惯了。眼看着朱灵从面前过去,不少将校依然站立得松松垮垮,有些将士们起身施礼,还有些将士自顾自说些闲话。
朱灵也不介意,入得帐中,召集部将。
“诸位当知,编县遇敌。”他道:“两军对峙一个多月来,这还是江陵方面第一次发动成规模的反击,据报,敌方动用了四五千的兵力,领兵的。是交州猛将贺松。若放任不管,编县坚持不了多久。但是,以我估计,江陵方面首次反击,绝不会只是简单地攻城,一定会有后继的手段。若我们倾师去救,很可能落入敌方的谋划之中。”
众将闻言思忖,都觉有理。
朱灵接着道:“再看我军情形,眼下我军聚集一万余人,兵力看似雄厚,要守卫夷水、祁水、汉水的水道,要守卫两座县城,处处分薄,用于机动的力量有限。故而,救援不能急躁,更不能莽撞。”
众将都问:“那么,将军可有什么妙法?”
“可由郭祖校尉领兵两千,今日天色大亮后,行大路、大张旗鼓,快速行军,伪作五六千人在前。”
此前数日,郭祖的军营里被江陵方面的斥候骚扰,以至于行军司马都被抓了去。这是重罪,这会儿朱灵让他为前部,便是要他戴罪立功。
郭祖慌忙出列领命。
朱灵继续道:“我自领中军精锐四千人押后,沿水畔小路行军,广布斥候、哨探,详查风吹草动。若沿途无事,我们接应焦触将军所部便回,若敌军果然有什么奸谋施展,郭校尉立即就地驻扎坚守,无需动摇慌乱。我领本部精锐,必定将你部拔出。”
诸将听罢,都觉甚是妥当,纷纷道:“敌军若只是围攻编县,郭校尉所部足以及时救援。若敌军有什么谋划,便如螳螂捕蝉,而将军的中军本部,便是那个黄雀。此计甚妙!”
当下朱灵便分派众将,自去准备。
提前集合的将士也姑且归营,待天亮后再作行动。
朱灵自家坐在帐里,又反复盘算几遍,觉得这般安排确实没什么破绽。
适才诸将称,朱灵的中军本部乃是黄雀,那说的没差。但在朱灵看来,若刘备军果然动用了庞大力量,至多吃掉焦触和郭祖这两个蝉。己方这个在后的黄雀颇有估算利弊的余裕,除了如黄雀之迎敌以外,也可来个断尾求生,或者回城,或者北返,可作的选择很多。
想到这里,他稍稍放松,起身走到帐外,看着将士们陆续散去。
就在这时,忽有守城校尉奔至。
“何事?”
“骁骑将军领兵南来,大军将至宜城。”
朱灵吃了一惊:“曹子文来了?来通报的是谁人?”
“骁骑将军领百余骑,亲来通报,就在城下等待。”
朱灵骂道:“你是蠢的吗?快去开城,我立即去迎接!”
数年前曹公在江陵、汉中两地先后战败,兵势一时大沮。为了稳定各地局势,遂使三子皆掌重权、为臂助。其中,五官中郎将曹丕督关中,骁骑将军、鄢陵侯曹彰镇豫州、南阳,而才气横溢的临菑侯曹植常代曹公处置邺城政事。
当时此举引起不少人的私下非议,都说,仿佛当年袁绍试诸子之才。然而曹公的明断毕竟远迈袁公,就在去年,曹公以五官中郎将为魏王世子,终结了延续将近十年的争夺。
虽然如此,骁骑将军曹彰依然是执掌豫州到荆北一带兵马的重将,就连身在襄阳的乐进也要受他节制。
听得曹彰提兵赶到,朱灵不敢有丝毫失礼,连忙亲自出迎。
城门启处,曹彰纵马而入。
这数年来,曹彰在军中的声望愈来愈高。若将他与夏侯惇、夏侯渊、曹仁等夏侯氏、曹氏的亲族名将相比。曹彰的恭谨仔细不如夏侯惇,剽悍长驱不如夏侯渊,沉毅耐战不如曹仁,但他有他独特的优点。
他的性格跋扈飞扬,敢担重任,敢作决断,勇于攻战。分明是魏王次子,身份尊贵之极,却战必先登陷阵,不惧艰险。同时又轻财重气,遂得将士们效死。这数年来,曹军对荆北的掌控始终稳固,多赖曹彰之力。
朱灵本就谨慎小心,在曹彰面前更不敢摆半点宿将架子,隔着老远就下拜施礼。
曹彰挥鞭一指:“文博,我半路上听说,编县有警?”
“是。”
“详细的敌情怎样?你又是怎么安排的?”
朱灵将自家的打算细细说了,当然掩去了自保的盘算,只谈军事上的权衡。最后他问道:“不知君侯以为如何?”
曹彰颔首:“文博不愧是宿将,此议甚妙。”
朱灵心里一松:“不敢当君侯夸赞,还请……”
曹彰截断他的话头:“只是,此番父王有意先破荆州军一部,文博的安排,太过小心了。我既然到此,咱们不妨大胆些。”
“君侯的意思是?”
“午间你亲自领人去救编县,我部铁骑驻在宜城,为你后援。若荆州果有什么埋伏,我以铁马长驱,必大破之。”
一时间,朱灵只觉得心头发苦。
虎豹骑的威力,朱灵一点都不怀疑。但若中了荆州军的计谋,自己这个诱饵能在野战中坚持多久?这可如何是好?
他不敢拒绝曹彰的命令,又实在不愿意承担这种形同诱饵的任务,瞬息间脑海里千百念头转过,猛出了一头的热汗。
曹彰见朱灵只垂首而立,却不言语,有些不耐烦。
他用马鞭敲了敲自家鞍桥,催问道:“文博,你还有别的打算么?若没有,就这么办了!”
此时朱灵脑海中灵光一闪:“有君侯的精兵来到,荆州军必定大败。只是,编县方向,究竟有没有荆州军后继的埋伏,此时我们并不确认,只是在猜测罢了。万一荆州军其实并无埋伏……我空走一趟无妨,只怕误了魏王的大事。”
曹彰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文博的意思是?”
“魏王的意思,是请君侯尽速击破荆州军的一部,对么?”
“没错。”
“既如此,我们为何不转而抢占战场的主动权?”
“你的意思是?”
“我们往编县方向的援军多一点、少一点,其实无关大局。不妨再遣一军,大张旗鼓,去往牙门戍城方向,进而威胁荆城。荆城是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他们必定来救。如此一来,君侯提兵以待来敌,岂不胜于只在编县方向碰运气?”
第九百三十三章 打援
朱灵有其自保的意图,但他毕竟是宿将,这个建议本身,很有价值。
此前荆州方面攻打编县以迫使曹军出动救援,一旦曹军出兵,其动作就在荆州军的预判之中。哪怕朱灵想出了分前后两军之法,也只是在荆州军布设的大局之下,做些小手段的对应。
但此刻有了曹彰所部铁骑的支援,曹军便可以转而攻打牙门戍城,以一场并行的战斗,将同样的难题抛回到荆州方面。
若牙门戍城受到威胁,荆州方面救不救援?
牙门戍城古称石城,昔日周郎据南郡时,因背山而临绝壁,下处汉水斗折之地,堪为要隘,故而将之经营为军事堡垒。后来曹刘孙三家在此地往复作战,牙门戍城几次易手。现在此地名义上是江夏郡最西侧的城池,实际纳入关羽的掌控,用作掩护汉水下游的水军基地荆城。
此地的重要程度,更在编县之上。除非江陵方面决定要以编县换取牙门戍城,做这个亏本生意,否则荆州军没有不火速支援的道理。
然而,战场时机稍纵即逝,足以野战获胜的军队,更不是说动就动的。当朱灵所部急速南下的时候,荆州方面能立即用来支援牙门戍城的队伍,惟有一支。
就是躲在编县周边,试图打击援军的那支荆州军。
既然曹军主力不去救援编县,这支荆州军放在编县又有何用?他们必然会被调动去驰援牙门戍城。
也就是说,本来预定要打援的军队,自身成了援军,也就成了曹军打援的对象。
荆州军当然会严加戒备,以防被曹军袭击。可是曹彰所部铁骑一万,难道非得奇袭才能取胜?以虎豹骑的力量,想要堂堂正正的野战建功,也无难处。
何况,牙门戍城在汉水以东,荆州军便要渡河支援,对虎豹骑来说,岂非半渡而击的大好时机?
曹彰坐在马上想了想。
这些年来,他已成了曹氏亲族将领中作战经验极丰富者,而且长期在荆北对抗关羽,那真是殚精竭虑,丝毫都不敢放松。这样锻炼了数载,他纵然还算不上深通兵法,但眼光和格局都已不缺。
须臾间,他就明白了朱灵所提计划的妙处。
这几年曹彰着力经营豫州和荆北的军中势力,对邺城周边中军的情况关注不多。初时听说魏王以朱灵为后将军,中军主将之一,他还一度私下嘲笑,觉得朱灵既然能被于禁夺兵,可见其治军之能有限,让他统领中军,只怕难堪重任。
因有这想法,曹彰纵骑直抵宜城,态度颇为倨傲。
他本来骑在马上与朱灵对答。由于战马靠得很近,以至于朱灵腰身微微躬着,说话时又要高高抬头,姿势很别扭。当然,曹彰见惯了他人如此,并不在意。
但这会儿对答两句,曹彰顿时赞叹:此等久经沙场的宿将,没有无能之辈。
他呼喝一声,身后随从骑兵百人一同下马。
曹彰随即也纵身下马,哈哈笑道:“后将军不愧是父王倚重多年的大将,此议甚佳!甚佳!”
此前曹彰与朱灵说话,颇显敷衍,这时候的语气里,才带上了几分尊重。只不过,他毕竟是武人,粗疏惯了,开口就夸赞朱灵被曹公倚重多年,这又让朱灵觉得有些讽刺。
朱灵探手在前引路:“不敢当。军情紧急,还请君侯进城,详细议一议。”
宜城的驻军要重新调配,安排两路出击。而曹彰所部虎豹骑也要稍稍休整,披挂甲胄,以备作战。
前几日雨水不停,今日却忽然来了个大晴天。
中午时分阳光灿烂,晒在身上,瞬间就让甲胄发热发烫。城外道路旁,积水而成的池塘肉眼可见地慢慢缩小,在池塘边缘的土地开始大块大块地龟裂。
朱灵站在城门下的阴凉处,也觉得燥热不安,浑身的热气不停地往外冒。
他换来军需官,问过将士们的饮水可有充足携带,再将头盔拿在手里,抹了抹额头的汗。
待到前部将士列队完毕,掌旗官将军旗擎起,朱灵挥了挥手:“出发!”
编县东南,蓝口聚正南方的一片林地间。
从午时开始,埋伏在各地的哨探络绎奔向此地,前后不下十数骑。
既然定下了围城打援、再席卷三县的谋划,那对三县曹军调动的情况就得了如指掌,才能及时应对。贺松所部出发之前,江陵方面派出的哨探就潜渡汉水,紧盯宜城、鄀县。
从曹彰率铁骑抵达,到朱灵兵分两路,一取编县,一取牙门戍城,种种情报由多名哨探陆续汇总,使得身处此地的关平能够知己知彼。
“曹军这是要做什么?”关平挥手赶开围绕身边飞舞的蚊虫,透过林间枝桠,看看前方夷水的粼粼波光。
关平已经年过四旬了。但因为长期跟随父亲,极少独立作战的缘故,直到这几年来,才渐渐不被看做军中的后起之秀。前年起,他被汉中王任命为荡寇将军,正式明确了自己在荆州军中的副帅地位。
关羽令关平担负北上攻伐的打援任务,足见对此战的要求有胜无败。
然则,该来的援军迟迟不来,己方潜伏在这片林地,却已经很疲惫了。这样多雨炎热的夏季,林间又多毒虫,哪怕是铁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长期坚持。
关平将记录情报的版牍握在手里,想了一会儿,开始向林地外头走。
他所领的这支部队,以关羽历年来纠合的精锐部曲为骨干,从上到下的每个人,关平都很熟悉。
这些将士也熟悉关平,有些资深的军校,更是将他当兄弟家人看。
见关平经过,有个军官笑问道:“将军!宜城那边的曹军,什么时候来?我等了半天,有点瞌睡,万一敌军来时我睡着了……岂不是没了立功的机会?”
听他这么说,他身边围坐的一排将士全都哄笑。
大家都是熟人,关平知道军官们自有分寸,这么问,其实是在安抚士卒们的焦躁情绪。当下他并不正面回答,只笑着道:“睡着了怕什么?让将士们抬着你上阵,用你这一身铠甲来挡箭,或许比盾牌更可靠些。”
那军官瞠目道:“那可不成。将军,自古以来只有立功的将士,却没有立功的盾牌。何况,还是个肉盾?”
士卒们笑声一片。
关平穿过他们的队列,向赶过来的扈从首领吩咐:“你带几个人,立即往编县去,请贺将军来。”
“遵命。”
贺松须臾便至,身上甲犹带血,显然曾经亲自登城厮杀过。
两人相见已毕,贺松问道:“关将军忽然相召,莫非军情有了变化?”
“正是。”关平将版牍给他看:“宜城曹军得到了曹军大股骑队的支持,午时兵分两路,一援编县,一取牙门戍城城。”
贺松对荆州地理了解的不如关平透彻,想了想,他才问道:“曹军这是何意?”
“我估计,他们看穿了我方围城打援之计,故而假援编县,真打牙门戍城。”关平道:“牙门戍城乃我军必救之所,他们打算吸引我军前去,然后效仿我军之策,来个围城打援。”
“嘿嘿。”贺松冷笑两声,对关平道:“不知关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贺将军攻打编县,可有难处?”
“并无难处。”贺松脸色一正:“若我军全力以赴,破之易如反掌。”
“那,贺将军攻下编县以后,还能击退往编县这里来的少量曹军么?”
贺松看看版牍上写着:此一军大张旗鼓,威势甚盛,但有虚张声势之嫌,实际兵力不详。他颔首道:“保为关将军击退之。”
“那好。”关平哈哈一笑:“那编县这里的事,就交给贺将军了。我部不在此地久候,这就往宜城去。”
此言一出,贺松吃了一惊:“关将军,你是打算?”
“宜城曹军主力渡汉水,至鄀县,再南下牙门戍城,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无非是想调动我军,将我军吸引到汉水以东的预设战场。我又何必凑这个热闹?”关平轻松地道:“曹彰所部虎豹骑,既然想要打援,很快也会渡汉水南下。他们这一去,宜城转而空虚。我便直往宜城去,看曹彰和朱灵等人会不会急着救援!他们一旦回军,我便给他们迎面一击!”
贺松心里暗自佩服,拱手道:“关将军好胆色!好魄力!”
第九百三十四章 破城
两人寥寥几句,便将应对的策略定下。
关平虽然地位越来越高,待人却始终谦和。他知道贺松是雷远兄长的旧将,在交州军中资历极深,当下客气地嘱咐道:“军情紧急,曹军已然先发,我们须得抓紧时间跟上。贺将军,我这就领兵行动。请足下尽快拿下编县,解决宜城方向的援军。这样的话,我在宜城、鄀县一带作战,也就不必担心侧翼了。”
“关将军放心。”贺松郑重施礼,随即兜转马头,匆匆离去。
关平随即折返林中,分遣人手通知各部,预备快速行军,急趋宜城。
身在马上的贺松走了才不到半里,整片林地便轰然震动,仿佛沸水翻腾。贺松转回身看看,他是久历戎机的老手了,一眼便知,林中各部潜伏了一夜、半日,条件艰苦,难免疲惫,但主将一声令下,各部如臂使指,绝无丝毫的滞涩,绝对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贺松瞥了两眼,继续策马前行。
他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兴奋。
遗憾的是,按照关平的计划,这一战的重心,便从编县移动到了宜城。贺松就算打得再好,作用也无非是掩护关平所部的侧翼。
但兴奋的是,关平离去之后,编县和前来援救编县的曹军,就全都交给贺松来解决了。这是妥妥的开战第一功,任谁也抢不走。
恍惚间,贺松忍不住想起十年前,自己随同小将军雷脩在六安、灊山等地为淮南豪右联盟断后死战的情形。当日将士们个个血染征袍,人人带伤死战,却眼睁睁看着小将军死在自己面前,那情形,是何等的凄惨?
如今交州、荆州举十万貔貅北上,将与曹军展开惊天动地的大战,自己领精兵数千为这一战的先锋,又是多么得意!小将军、老宗主,乃至灊山中千千万万被曹军逼迫到背井离乡的可怜百姓若能看见这情形,他们该有多么快活!
他扬起马鞭在空中虚挥,鞭梢发出噼啪一声脆响。他大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列队,不留余力!一个时辰内,我要拿下编县!”
传令兵立即策马狂奔而去。
乱世延续至今,存留下来的势力,军队规模愈来愈庞大,战役的所涉及的范围更是广阔。
当年关东群雄讨董的时候,麾下有万众,就足以谋取一州一地的霸权,进而成为主导一方局势的强豪人物。此时在荆北两军对垒,各自都出动了数以万计的人马,却只是大战之前最初的前哨战。双方主帅借此,或者称量对方的实力,或者煽动对方的斗志,成或不成,都无损大军元气。
而荆北的战场,仅仅两军对峙的正面,就涵盖了襄阳、南乡、南阳、江夏、南郡五个郡的广大区域,两军在如此巨大的范围内周旋应对,对将领的眼光、判断、战术选择、指挥能力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许多起于卒伍的将领习惯了数百上千人规模的猛冲猛打,但是,领千人之法,未必能用于万人的战场,更与数万人规模大战中的应对有天壤之别。
雷远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在宜都,在交州,都专门设立学校,除了培训基层军官以外,更组织人手讲授兵法,聚集将领们讨论分析自古以来的战例,讲解战例中各方进退攻守的要领、攻城野战的选择,及至在战争过程中天时地利后勤支撑的种种注意要素。
在这个过程中,将领们的才能普遍得到了锻炼和提升,同时,以全军主帅身份、全程参与这些培训的雷远,也大致能了解将领的长处和短处,有助于他在日后大战中的用人。
比如郭竟、贺松这一类,在乱世初年即为汉军中较有地位的骨干。他们本就接受过完整的军事训练和教育,又经历了乱世征战的锤炼,在部属规模越来越大以后,就隐约比同僚们胜出一筹。
郭竞在江淮作战时重伤,后来体格始终没能完全恢复。他这几年来主要负责指挥交州南方的攻伐,隐约成了雷远以外另一个能独当方面的交州将帅。此番雷远率军北上,而以郭竟驻在苍梧,调度后继兵力。
贺松则被选做了全军先锋,这既是极大的荣耀,也是极大的机会。
此时他一声令下,麾下各营全都惊动,自上而下的将士们纷纷道:“贺将军动真格了!”
“贺将军说了,一个时辰,要取城池!”
“将军有令,全力攻城!”
将士们交头接耳,唧唧喳喳,最后汇成冲天呼号:“杀!杀!杀杀杀!”
一刻之后,猛攻全力发动,主攻的方向,依旧是前次登城后,推翻木栅的那一处。
贺松本人亲自策马直抵城下二百步,不避矢石,直接指挥调度。营中筹备的云梯等物尽数取出使用,而他麾下行军司马两人,营司马四人,曲长十一人各领本部,全数参与其中,轮番杀上。
两军厮杀到此时,也无需什么试探了,直接就进入了最激烈的鏖战。
不到一刻,贺松所部便连续三次突上墙头,可惜都没能立住脚,又被曹军赶了下来,反而使曲长赵翊、张谦战死,营司马吕幼重伤,曹军在城头直接斩下俘虏的首级,将之抛掷城下,以作震慑。
城下诸军望之,咆哮如雷,杀气更盛。
而贺松面色如铁,直接指派该部资深的都伯继任,继续轮番冲城,不停不歇。
城上城下,两军舍死忘生,血光如瀑,杀声震天,断臂残肢,如雨纷飞。
焦触本人也在城头直接指挥。因为编县的西、北有山,南面有河道水网,故而惟有东面适合大军铺开,他放在东面城头的兵力也最强。奈何贺松攻得实在太猛,交州士卒中的甲士比例又特别高。
甲士们悍不畏死,如浪潮般丝毫不退,迫得焦触的扈从都几次投入厮杀,所以他先后调度了好几支预备队来此,还把另几段城墙的兵力也调了许多过来。
又战了一刻,编县城南骤然大乱。
原来贺松用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城东鏖战到最激烈时,城南的两个曲乘机突袭。他们将数十把云梯集中使用,一口气送了上百人登城。
为首的一批人,还并非交州军的甲士,而是曲长黄小石下属的蛮兵们。这些蛮兵虽然硬碰硬的厮杀不如汉家精锐,但他们惯于攀援,在莽林群山中往来,便如猿猴一般。此时猱身纵跃,快如闪电,汉家将士上去一人的时间,他们能上去三五人不止。
就在众将士的注视下,有人从云梯上纵身跃起,单臂抓握城头堞雉,翻身而上。还没站稳,身边四五名守卒一拥而上,刀枪齐举,但这登城勇士一手持剑,一手持斧乱砍乱杀,将敌军的刀枪劈断了不少,挡者披靡。
有个曹军军官领着一批部下,皆举长枪,在城墙上方结阵横推。瞬间杀死数名登城将士,那勇士觑得清楚,暴喝一声,将手斧投掷过去。
那手斧如一轮银光滴溜溜飞过数丈,狠狠劈入曹军军官的兜鍪上,顿时将兜鍪砍成两段,脑浆迸飞。
被曹军军官聚合起的长枪手们发一声喊,狂奔而逃。
战场上的气势,一方稍有低靡,另一方立刻十倍百倍地增长。当下后继的蛮兵不断涌上,不禁控制了整片墙头,还能够两侧扩张。
城下众将士暴雷也似地叫好,而攻打东城墙的各部眼看南城得手,攻得愈发猛烈了。
贺松满意地点了点头,问身边的行军司马王佐:“这人是谁?”
王佐谙熟军中事务,立即回到:“这是罗阿惮宁。他是廉水部酋长之子,素有勇名!”
这几年里,被纳入交州军本部的蛮夷精锐数量很多,但大体的来路,还是以几个与军府亲善的部落为主,比如徵氏部落,还有与徵氏互为友盟的小部落。贺松顿时想起:
“廉水部?不就是那批自称为缚娄国后裔的蛮人?酋长之子,不去雷将军身边为扈从,却来我这里从军?”
“听说他看中了合浦郡右贼曹掾史牛安的女儿,所以想从军杀敌立功,给自己挣个汉家官职。”
“哈哈……有趣!”贺松道:“传我将令,记他第一功,赐铁甲、赐缳首刀!”
一名传令兵纵马直出,沿途高呼道:“将军有令,甲字第六曲罗阿惮宁,记第一功!赐铁甲!赐缳首刀!”
用兵之法,无非是严刑厚赏,而邢赏都不能拖延,必要及时颁布,及时兑现。听得酋长之子立功受赏,蛮兵们狂呼嚎叫,蜂拥向前。曹军依托军堡内部的箭楼引弓乱射,有人身上连中数矢,冲锋的脚步却丝毫不停,直到撞入曹军队列,才不见了人影。
须臾间,东门、南门齐开。贺松麾下带领骑兵的营司马邓淳高呼挥刀,带领数百生力军直接撞入城内。
又过片刻,城中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杀了焦触了!杀了焦触!”
第九百三十五章 对岸
兵法有“拙速”一说,放到单一战场上,就是准备要慢,动手要快。
便如此刻曹刘两部的对抗,虽然编县、宜城近在咫尺而两军并不轻动。前期的试探、诱导、欺骗皆费心思,各争先着、各有应手,小心翼翼地对峙了整日。可一旦双方主将下定了决心,行军如风,战如雷霆。
贺松既然确定了无须再担负诱敌之责,当下全力攻城。
他部下的四千人,都是装备齐全、武器精良的悍卒。这支兵力在交州数年,并非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而是按照左将军雷远之令,分批投入到益州牂柯郡、交州的交趾郡、九真郡、郁林郡等地作战。
他们直接攻灭的蛮、越部落不下数十,参与过双方动用万人以上、步骑舟船具备、战象百余头的恶战。因为每战必挟裹蛮夷中的精锐从军,故而愈战愈强。
贺松以之全力攻城,只用半个时辰,便打入了军堡之内,斩杀了一度统合幽州,堪称河北宿将的焦触。这一战打完,申时未过。贺松留了千人在城中收拾驻守,随即自领本部出击,正面迎战来增援的曹军偏师。
曹军的这一支援军,乃是青州海贼出身的郭祖所部。此部的将士虽然凶悍,但组织和韧性稍有不足,换句话说,便是匪气未除。所以此前黄小石带着几名蛮人部下,才能潜入其营,抓捕到他们的营司马。
彼辈列阵而战时,更有疏漏。贺松将麾下三千人,分左中右三路,轮番冲锋。只两阵,便彻底将之打垮。
只不过,青徐一带的贼寇素有凶恶之名,哪怕队列溃散,仍有勇者挥刀死斗,掩护余部逃走,所以贺松虽然获胜,斩获却不多,郭祖所部两千多人,当场战死、被俘的不过七八百,其余部狂奔乱走,从编县东北面起伏丘陵地形逃跑了。
贺松倒也没有穷追。毕竟关平所部正往宜城去,在贺松想来,曹军逃得再快,到了宜城,徒然撞入关平之手。他若追击,到显得刻意与关平争功。
可惜,贺松猜错了。
关平出发的甚早,发起军事行动的决心也很足。然而时近黄昏,他不仅没有抵达宜城,反倒在鄀县以西十余里,夷水和汉水交汇处的水滨地带停下了脚步。
汉水经襄樊南下,不仅是江夏郡和南郡的大体边界,也将整个襄阳郡分成了东西两部分。只是,襄阳郡在汉水东面的地域稍多丘陵山地,在这块区域中只有一个县,就是鄀县。
鄀县距离牙门戍城只有几十里,沿途都是平野,亦无河道阻隔。如果要向牙门戍城发起进攻,此地是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个前沿据点。但此地和襄阳郡其它城池之间有汉水相隔,要经过此地去往牙门戍城,就得提前做好兵员运送、后勤补给。
所以曹军这些年来,在宜城南面,夷水和汉水交汇处水势较缓的一片水汊间设了一个港湾,并排布了简单的码头、浮桥之类,作为贯通宜城、鄀县两地的要隘。
之前关羽和雷远商议,要夺取来作为荆州水军前进据点的,便是这个港口。
关平领兵直取宜城,半途中必得渡过夷水,要从这处港口附近经过。
而半个时辰前,曹彰领着本部前往鄀县,也正经过这个港口。
这处港口毕竟处在前敌,建设目的是为了宜城、鄀县两地守军互通声息、调动快捷,而并没有支撑数万大军往来的能力。偏偏此前两日大雨,河道涨水,几处原本能够通行的开阔浅滩也收窄到了数丈。
朱灵带着本部五千步骑通过,倒还罢了,曹彰所部全都是骑兵,不少骑兵还带有副马、从马的。渡河时,这种大股骑队对桥梁、船舶的要求,比三五万步卒也不差。
故而曹彰午时出发,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才渡过汉水。其间生出了林林总总无数的麻烦事,曹彰不耐这些琐事,几度恼怒得要责打部属。
半当间,他不得不遣人急速通报朱灵,让他莫要着急南下,以免荆州军的援军抵达时,虎豹骑尚未赶到战场。
然则他刚派出军使,斥候骑兵报道:“君侯,荆州军到了。”
曹彰急问:“在哪里?”
“荆州军沿汉水西岸,招摇而进。兵力极盛,旗帜如云,我们沿河随行,望不见头尾。看将军麾号,来将乃是荡寇将军关平!”
“好!”曹彰大喜。
关平是关羽之子,刘备之婿,荆州军的副将,近年来颇曾带领荆州军主力出战,渐有威声。当年曹军攻江陵失败的时候,曹彰在江陵城下曾与之对峙,到这几年,二将在荆北一带对面攻伐,也非止一次了,彼此都觉得乃是劲敌。
如今曹彰带着一万铁骑在此,正好拿关平试一试己方的利刃,也让身在江陵的关羽吃一个大苦头!
几个念头瞬间闪过,曹彰这才想到,斥候所报有一个蹊跷:“等等,荆州军从哪里过来?”
那斥候恭敬道:“沿汉水西岸而来……将军,他们就快到对岸了!”
“西岸?”
曹彰大吃一惊。
身边的部将这时候也都反应过来,有人兀自不信,有人气急败坏。
曹彰连声喝令:“快将巢车调来!”
巢车顷刻便至,曹彰亲自登高远望。果然,开阔的汉水对面,十几里外,隐约有旗帜如林,有兵马列队,如巨蛇蜿蜒而行。
毫无疑问,意图在牙门戍城附近打援的计划失败了。敌军比己方想象的更有决断,竟然不顾牙门戍城,而直取宜城!
曹彰从巢车上几个箭步下来,厉声喝道:“全军止步回头!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本部扈从骑队,立即随我渡河回返!
宜城丢不丢,曹彰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小县城,本来就预定要抛给荆州军,以促使他们北上襄阳的,曹彰急的,是己方失去了邀战的主动!
随着他的命令,铁骑队中急促的鼓角声起,数十里外,入耳犹如滚滚沉雷。
关平听到了鼓角声。
他对部将们道:“虽然未能赶到宜城,但能在此地撞上曹彰本队,也是好事。”
部将问:“既然撞上了,是否号令将士们预备会战?”
关平挥了挥手:“他们还要渡河回返,哪有那么快?传令各部,就地休整,开饭!先吃饱了,再打仗!”
第九百三十六章 激怒
曹彰和他的扈从骑兵们,沿着汉水东岸的浅滩,策骑急走。
上千铁蹄践踏在漫流的积水中,溅起翻腾的水花;数百骑聚拢处,一股杀气直冲云霄。
魏王希望荆州军尽快北上,故而要求朱灵统管三县防务,适当的时候逐次放弃城池。如今荆州军确实出动了大军杀来,而编县那头,十有**已经不保,这样看来,朱灵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可以坦然收兵而走。
但曹彰的任务呢?
魏王希望曹彰带着声名赫赫的虎豹骑精锐,在曹刘两军大战之前取得一场胜利,用来激怒关羽……这场胜利在哪里?
见到关平所部的那一刹那,曹彰就明白自己被愚弄了。按照正常行军速度,至多半个时辰,关平所部或到宜城,或到渡口。如果关平对己军的战斗力有信心,很可能一方面分兵围城,一方面另遣精锐急袭渡口,趁着曹彰所部半渡而击。
曹彰自信麾下骑队进退自如,再怎么局势不利,抽身而走不是问题。可是,万一过程中应对不慎,被荆州军狠咬一口……在魏王面前,如何交代?骁骑将军的威名,又何以维持?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主动放弃渡河,直接沿着汉水东岸折回樊城。
但曹彰怎么会放弃?他又怎会容许自己如此羞辱地退兵呢?
他立即决定,亲领本部扈从赶回渡口,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己方安全渡河,然后在宜城以南,与关平决战。
主意既定,五百虎豹骑立即出发,一路急行。
当年威震天下的虎豹骑,严格来说,现在已不存在了。
一方面,随着丞相为魏公,魏公为魏王,随从侍卫的职责渐渐被规模愈来愈庞大的宿卫所取代;而若用以征伐四方,由于战争规模的迅速扩大,单独编制的虎豹骑不满万骑的数量,并不足以起到决定作用。
另一方面,大乱世锤炼出的如铁男儿,难免岁月摧残,渐渐老去。虎豹骑的补充不如当面那么容易。何况在三年前的关中之战里,宿卫、虎豹骑和中军各部都遭受到了惨重损失,有经验的中级军官缺额极大。这种情况下,自各地驻防的外军和州郡兵中抽调出的百人将,首先要满足搭建军队骨干的需求,充入虎豹骑为一骑卒,其实并不划算。
故而从三年前开始,原本的虎豹骑,被拆分成了魏王直属的中军、中垒、骁骑等营。其总兵力扩张到了两万余,以天下最庞大的骑兵编制,来真正满足大军攻伐所需。
如今曹彰所领万骑,在配合的娴熟程度、在装备和战马的精良程度上都不逊色于当年,但以单人的骁勇善战程度而论,不可否认,确实稍稍下降。
好在曹彰本人的直属扈从骑队,仍然强悍如初。
他直属的五百铁骑,乃是当年骁骑营的一部分,是魏王特意拨出直属于曹彰,以显示对曹彰的信任和仰赖。这五百骑跟随曹彰数年,前后与荆州军作战数十场,但有折损,曹彰在豫州、荆北的驻军里选拔填充,依旧非百人将不可。
凭这五百骑,曹彰便有信心维持住汉水以西的局面,使得关平所部不敢靠近,使得己方铁骑安然渡河!
他又算错了。
关平所部并未靠近,他们在夷水以南的大路沿线止步,各部简单扎下阵脚,轮班吃饭。
行军时没法起灶,临时生火烹饪也来不及。故而,所有人吃的都是冷食。食物很粗劣简单,有大块的烤饼,有煮熟后晒干、装在布袋子的干饭、还有用来补充盐分的咸豉和杂酱。
关平身为主将,待遇比寻常士卒好些,多了一只烤到半熟的鸟。大概是行军路上扈从们射下的,毛没有拔干净,烤过以后黑糊糊的一片。
关平三两口先把肉食吃了,然后慢慢地就着清水吃饼。
这时候他的帐下司马赵斌问道:“坦之,眼下两军隔河,曹彰必定急于渡河来战。我们何不拨出精骑,急趋渡口,先杀一杀曹军的锐气?”
赵斌也是跟随汉中王多年的元从,而且是幽州涿郡人,元从中资格最老的那一批。据他自称,祖上乃前汉时打击奸党豪强的强臣赵广汉,到赵斌这一代,因为弓马娴熟而从军,曾竟参与过汉军对鲜卑各部的出塞远征。
这样的老资格,现在荆州军中数量也不多了。关平对他甚是尊重,猛灌一口水,咽下嘴里的烤饼,才回答道:“从曹军急趋牙门戍城可知,他们是希望与我军野战的。此番我军直捣宜城,曹军便失去主动,必然急躁。他们为了确保渡口的安全,一定会调用精锐的兵将,下定不进则死的决心。既如此,我们便遂了他们心意,那又如何?”
他挺直腰杆,指着周边葱茏地貌给赵斌看:“此地乃是夷水和汉水合拢之处,周边有沼泽四处、湖泊三处、砾石河滩十余片、芦苇绵延不下三十里……这些都不适合曹军大股骑队冲杀,而系我军步骑协同发挥之所。故而,我倒唯恐他们的锐气不盛,唯恐他们不尽快赶来厮杀!”
话音未落,关平身后里许处临时立起的望楼上,士卒举青旗一面,上下拨动。
关平哈哈一笑:“你看,曹军铁骑渡过汉水了!”
赵斌心悦诚服:“将军高明!”
赵斌退下,自去整顿本部。关平从扈从手里拿过又一枚烤饼大嚼。
咬了没几口,望楼上的士卒又取红旗,将青红两旗并举并落。、
关平稍稍吃惊,点了一名扈从:“你去问一问情形。”
一名扈从刚离队去问。
望楼上的士卒把青红两色旗帜左右翻飞,舞得犹如旋风也似。
望楼下一骑疾驰而来,仓促叫道:“将军,我军前阵两营,遭到曹军骑兵突袭!”
唯恐不来是一回事。可曹军来得这么快,来势还如此猛恶,又是另一回事。
关平觉得身为主将的脸面挂不住,顿生几分恼怒。他霍然起身,想了想,又觉前后各营虽在用饭,但也都做好了迎敌准备,而且营地布设也彼此交错掩护,必不致于被数百骑所趁。
于是他稳住姿态,继续嚼着烤饼问道:“来敌数量多少?”
“启禀将军,来骑只有数百,但都是身披铁甲、皮甲的精锐。他们起初沿着水畔道路徐徐前进,做窥营之状,稍稍接近后,忽然上马奔驰,瞬间便斫营而过!”
“斫营而过?”关平稍稍吃惊:“可曾见前方两营伤亡如何?”
“估计伤亡不小,不过,敌骑并未纠缠,所以……”
关平皱眉:“什么叫并未纠缠?他们是走了还是……”
两人的话都没有说完,先前被遣去打探的扈从回来,大嚷道:“将军,曹军骑队又闯过两营,快速向我中军方向逼近过来了!”
关平冷笑道:“好胆量,好胆量。”
他探手绰抢,扈从牵过战马。
他翻身上马,对周边将士道:“必是曹彰来了!这黄须儿一贯攻杀猛烈,总以为凭自家的勇锐就能克敌制胜……可惜,今时不比往日了!来人!”
一队传令兵奔到他的身边。
关平大声道:“传令各军,谨守本据,无令不得妄动。我亲自去会一会他!”
第九百三十七章 抄截
关平并没有挥军急进,去拦阻曹军骑兵渡河的打算。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无论治军还是实战经验都充足无比,又常受关羽的耳提面命,闲来也曾颇读兵书;这么一点点的积累,再加上近年来常为主将以对抗襄樊曹军,关平在领兵作战方面,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和特长。
他敢于下决心,敢于迎战强敌,但落到具体的战斗层面,又首先要保障自身处于不败之地,绝不贪求胜利。
便如此刻,如果他号令将士们急行军,确实能够赶到渡口,占据最大的地利。但同时,将士们盛夏炎热,行驱饥渴,于疲惫之时投入恶战,很可能在战斗中遭受相当的伤亡。
相对于曹军在荆襄汇聚的兵力,江陵方面始终处在数量劣势,关平绝不愿意虚掷将士们的性命。
所以他依托夷水和汉水合拢处的复杂地形止步设阵,甚至还让将士们先行开饭,坐视着曹军渡河折返,辛苦行军二十里来战。如此一来,虽失了半渡而击的优势,却得了以逸待劳的局面。
关平的指挥风格,曹彰已经十分熟悉了。
这几年来,因为魏王亲自接手了对许都、雒阳的掌控,而襄阳的乐进年迈渐渐不堪上阵,所以曹彰的主要任务,从监控许都朝廷转向了荆州方面的边防,曾经多次动用万人规模兵力,与荆州军作战。
虽然没有占着什么大便宜,多次厮杀下来,曹彰已然知己知彼。
但要让曹彰不顾关平,而集中注意力调兵渡河,他又不放心。
焉知关平所部止步的姿态不是作假?
战场上两军对垒,双方主将各争先手,各设奇谋。曹军已经失去了主动,如果再有哪个疏忽被敌军把握,那别说获胜了,说不定就要面临惨败。曹彰想要重新夺回主动,就不能按照敌人的期望行事!
所以,曹彰领五百骑,悍然杀来。
这一手确实出乎关平意料。
他麾下万余步骑,正处在行军途中的暂歇,而非稳固扎营。纵使各部都留有人手警戒,毕竟难称稳固。
五百铁骑的数量看似不多,可沿着大道疾驰,声势骇人,仿佛一条身绕雷霆霹雳的黑龙,横冲直撞而来。
排在最前方一个轻兵营头待要集结迎战,铁骑以数个密集的并排纵队蹈阵而入,纵队前方的猛将锐士起初挥舞长刀大槊劈砍,后来便直接策马撞击,硬生生趟出了一条血路,将这一营人马横切城左右两段。
这一营的营司马带了几名军官,斜刺里催马来战。
曹彰挥动长达一丈六尺的大槊猛砸。当先一名持刀的曲长大喝一声,横刀沉肱格挡。下个瞬间,沉重的槊头挟带呜呜劲风而落,砸碎了他的刀,砸碎了他的手臂,将他的兜鍪整个砸得凹陷下去,五官都溢出血了,当场死了。
随之曹彰拧腰发力,将大槊横扫,中了营司马的胸膛。虽在乱军征驰之中,众人也听得到“咔嚓咔嚓”的肋骨碎裂声连成一片。曹彰策马过处,营司马翻身便倒。
曹彰身后的骑士们紧跟曹彰,继续冲杀。
而排在纵队后方的骑士则以弓矢乱射,时不时变纵队为横队,一再冲散试图结阵的荆州军,将形同血泊的切口撕裂到更大。
这样冲了两三次后,这一营将士兵力上的折损不少,士气的损失更多十倍,已然落花流水,不堪接战了。
曹彰嘬唇唿哨一声,策马冲向下一营。
须臾间,又是两营将士被曹军铁骑冲散。将士们竭力结阵,但每次队伍都被打断,首领都被杀死,他们只能在四周铁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地溅血倒地,死在大路边缘湿漉漉的草甸和刚过马蹄的浅水池塘间。
曹军继续前进。
连续突破三处轻兵营地以后,这些骑兵们依然很轻松,甚至少有减员。看他们策骑和持武器的动作,看他们跨越草甸荆棘的队形,就知无论体力和精力,都没什么损耗可言。
他们持长弓、大槊,戴铁兜鍪,披甲胄,外罩色彩鲜明的戎服;坐骑也都是专门拣选过的骏马,马首蒙铁面帘,身被五色彩练,望之威风凛凛。再看队列中,将旗猎猎飞扬,旗上飞针走线,绣一行大字:骁骑将军曹。
关平露出了极其慎重的表情。
乱世初起时,各方豪强作战,勇将的作用无可比拟。
如吕布策赤兔马,与亲近成廉、魏越等陷锋突陈,黑山张燕以精兵万余,骑数千而不能敌。又如关羽策马刺颜良於万众之中,斩其首还。这都是以个人武勇扭转一场战斗乃至整个战局走向的案例。
然而随着各方的势力渐渐强盛,以少量精兵猛将搴旗突阵的战法,作用实际是降低的。
三年前曹刘关中一战,赵云率五十骑冲阵,几斩魏王,常山赵云的英武之名再度遍传天下。但赵云真正冲锋的距离也不过百余步;在他冲锋之前,魏王本部与汉中王所部恶战了整整一日,尸积如山,久战疲惫,而汉中王麾下各路援兵齐到。汉中王趁机全力反击导致混乱,才是赵云得以施展的前提。
如赵云这样的万人敌,拼尽全力也不过做到此等程度。寻常将领冲锋陷阵,其实鼓舞士气的作用,要大于实际的杀伤。
然而曹彰却不是寻常将领,他身为近年来崛起的罕见勇将,是能够靠个人勇武横绝战场,形成巨大杀伤的!
不能容他这般冲杀下去!先得阻住他的冲击势头!
关平眯眼再看了一会儿,确定了曹彰下一步突击的方向。他再转头看看望楼高处,持旗示意的士卒先挥青红两色旗,再依序挥动黑旗、白旗和代表各营的三角形认旗。不一会儿,他将几面认旗分别插在高台四周,重新横摆青红两色旗。
这代表着,己方的应对已经顺利执行下去了。
曹彰连破数营,固然凶猛,但荆州军用来打头阵的精锐部队,可不仅仅是轻兵而已。
下个瞬间,关平叱咤催马,对着曹彰冲杀的方向横向抄截过去。
关平身边的扈从骑士有三五百人,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出色将士。当下紧随着主将冲锋。
曹军骑兵本欲踏入第四支荆州轻兵的队列,为首者见状稍一勒马,斜向划过营地,调转了方向冲来。
双方骑队距离不过两三里,各自策马,呼吸即至。
隔开百余步时,空中飕飕乱响,箭矢横飞,骑士纷纷坠马。关平也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他的箭术寻常,第一箭射中了一名曹军骑兵,第二第三箭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三箭射过,他将弓矢随手抛开,转而提起鞍旁悬挂的长槊。
前方一名曹军军校催马而来,挺槊直刺。关平侧身劈过,转而将槊尖捅进了他的咽喉。巨大的冲力将这曹军军校带离马匹,在空中飞了丈许。
尚未来得及收回长槊,耳畔风响,有人挥刀来砍。
关平不及转头,整个人向前猛扑,抱住了马颈。挥刀之人从关平身边错身而过,关平用力拽回长槊,反手凿击。铜质的槊尾撞在持刀曹军的背心,把他打落地下。
再下个瞬间,一名隆准长眉、留黄色短髯的高大敌将冲到。关平认得清楚,此人便是曹彰,这是荆州军的老对手了!
两骑战马对冲,来势如电,曹彰手中长槊轻点,槊尖的银光便到了关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关平闪身,弃槊,抽刀格挡。
长刀与槊尖一撞,火花四溅。
第九百三十八章 扰乱
曹彰的膂力惊人,两人使用的武器又轻重不同。两下碰撞,关平只觉得手腕剧痛,从手掌到小臂都发麻。
好在战马不停,继续飞驰,敏捷地穿插在曹军骑队的空隙间,眨眼就将曹彰甩开了。
关平把缰绳缠绕在右手臂上,脱出左手,拔出备用的长刀御敌。
在他的身后和身侧左右,刀剑相格之声,长槊碰撞折断之声,甲胄碎裂、甲叶崩飞之声,濒死将士惨烈的呼号之声此起彼伏,汇成嘈杂而恐怖的巨响,像是潮水拍岸那样,一浪又一浪。
本来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植物被潮湿沤烂又被晒干的气味,迅速被关平熟悉的血腥气味取代了。关平奋力挥刀,将缳首刀舞出一团森森寒光,叮叮当当地格开好几杆刺来的长枪。一直冲出百余步外,身前忽然就没有了敌人。
他继续策马,直到奔上早先选定的一处高地,才转回身看。
己方将士原先较规整的队列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数量上的劣势,适才这一次撞击,让己方吃了不小的亏。
许多都伯、什长战死,剩余的将士一边向关平的方向聚拢,一边呼喝着重新分派人手、归属指挥。这都是将士们熟极而流的操作,根本无需关平操心。
关平将缳首刀交回右手,改回左手勒缰。刀上有鲜血滴滴嗒嗒地淌落,将马蹄侧面的乱草染成暗红色。
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远处的曹军骑队正在勒马。
与关平所部一样,曹军骑士的披甲率也非常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披挂铁质的鱼鳞铠,因为甲叶层叠的关系,重量似乎比荆州军所用的札甲或明光甲更重些。当他们跑马追逐的时候,马蹄在河滩上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
关平注意到,曹军骑士们重整队列的速度也非常快。这一次,他们除了在中间聚拢人手以外,又在左右两翼排出的长列的横队。似乎想要从战场边缘的疏林后方绕过,包抄切割关平的退路。
关平皱了皱眉。
这片小小的战场,正处在一条不知名的溪水边缘。溪水在平缓的草坡间划了道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的弧线,河道在此忽然开阔,向两岸漫延出大片滩涂。两岸的滩涂后方,有大约人高的苇草,还有稀疏林地,稍稍遮挡了骑士向外眺望的视线。
这两片疏林,便是关平预设的排布兵力之地,可容不得曹军骑队随意通行。
关平的扈从首领滕允知道关平的意图,这时候一边随着关平勒缰舒缓马力,一边道:“将军,可不能让他们从容包抄!”
关平点了点头:“你去!你带十骑,尽量靠近敌骑,扰乱他们!引他们来!”
滕允立即点了十骑,向曹军骑队方向疾驰而去。待到稍许靠近,十人勒马横走于阵前,各自张弓搭箭而射,又以种种污言秽语破口大骂。
骂了没几句,曹军骑队阵中一拨箭雨齐出。
这是调集了射手、算准了腾允所部奔走方向后的专门一击。箭矢来得又快又密,众人不及闪避,纷纷中箭。腾允大叫一声,面门中箭,当即倒地身亡。他身后十骑倒下半数,还有四五人带箭逃回。
腾允身为关平的扈从首领,出身于汝南黄巾余部,跟从关平足有十六年了。其本身的才能、勇力都属上乘,在关平本部中颇有声望,他猝然便死,关平左右的军将们俱都变色。
唯独关平面色不变,再指一人。
“你去!多带些骑射手!”
被关平指着的,是腾允的副手傅兰。
傅兰毫不犹豫点起人手。他们先将骑兵用的小盾捆在左臂,右手拿着近年来广泛配发的骑兵手弩,并携角弓、箭矢等物,须臾间准备已毕,二三十骑呼啸而出。
这一次他们距离曹军骑兵的队列更远,勒马往来也更谨慎,往往毫无规律地转向。一旦觑得机会,就以手弩和角弓射击。曹军骑士因为预备分队包抄的缘故,大都勒马不动,于是不断有人中箭受伤,有人坠马倒地。
傅兰等人射了三五轮箭矢,其实不过杀伤了数人,他们自己纵有小盾格挡,也有五六人中箭落马。但对于曹军骑士们来说,这样的滋扰太令人恼火了。
两军厮杀之际,将士们血气冲头,很容易暴躁狂怒,何况是骄横如虎豹骑?
只听曹军队列中有人咆哮大喝,顿时有数十名曹军骑士催马出列,向傅兰等人冲杀过来。
傅兰一直等到他们冲到近处,才拨马而逃。而他们逃亡的路线,竟然又一次横过曹军骑兵大队的前方,逃亡过程中他们箭矢齐发,又射死曹军骑士数人!
这一下,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更多的曹军骑兵们,足足两三百骑纵声狂吼,直冲而来。
关平对左右道:“稍退。退到后方那株大树附近时,听我号令,预备反击。”
于是众骑随同关平,揽辔徐徐退后。
追杀的曹军骑士们以为关平所部畏惧,追得愈发积极了。
眨眼工夫,他们距离关平只有二百余部。而傅兰等人距离更近,已经有好几人被曹军赶上,乱刀砍落下马,踏成了肉泥。有些性急的骑士,开始张弓搭箭,往关平的将旗方向乱射。
因为溪水蜿蜒的缘故,追击的方向并非笔直,而是沿着河滩绕一个弧线,经过某处苇草和林木较密集之处。因为一边有水,一边有林木,可通行的只有道路两侧三四丈宽阔。
曹彰的副手忽然喝道:“君侯,他们怕是在诱敌!”
就在同时,曹彰也有了危险的预感,他立即道:“鸣金!唤他们回来!”
来不及了。
林地间,忽有摄人心魄的机簧弹动声发出,随即空中便多了数百道黑色的直线,那是数百支四尺余长的弩矢,伴随着破空厉啸,落入曹军骑队的阵列之中。
这些,显然是用重弩发射的重型铁制弩矢,挟带着巨大的力量飞行。弩矢所及之处,哪怕身着精良铁铠遮护,将士的躯体也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哪怕是高大雄健的战马被击中,肢体上也立即形成碗口大的贯穿伤口。
数百支弩矢一落,无数血光暴起。足足两百多名虎豹骑,两百名横行天下,威声赫赫的英勇战士,瞬间死伤惨重。至少五十人和同样数量的战马哀嚎着、呻吟着倒地,还有许多人立即毙命,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
带队冲锋的虎豹骑督将名叫许泰,出身于许褚的宗族部曲,是许褚的同伴剑客中,最早被封侯的数十人之一,其勇武在虎豹骑中也属上乘。当漫天弩矢激射时,他用长刀接连打落了两支,但更多的弩矢随即穿透了他的胸腹,巨大的冲力将他抛飞而起,然后如同破碎的水囊那样坠地。
许泰一死,剩余的骑士愈发慌乱,队列顿时零碎不堪。
关平率领部下们杀了回来。
曹彰手中玉质的马鞭握柄,被他咔嚓一声拧成两段。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把视线从前方的屠杀情形上挪开。
耀武扬威而来,却吃了这样的大亏,他心里的怒气简直冲天。但身为大将,却不能只看着眼前的胜败,己方还有足足万骑陆续赶到,有的是决战决胜的机会!
他勒马向后退却,冷笑着对身边督将道:“这是三十六钧的腰引弩!这是刘备的军国重器,整个江陵城里都未必凑得出一千把!关平却带了五六百把在此,专为候着我方的骑队!好!好!”
第九百三十九章 主力
曹彰按照此前两年在荆北作战的经验,以为江陵城中的腰引弩不过千余,这实实在在地猜错了。他又误以为,关平所恃惟有这数百把腰引弩,更是错得离谱。
弓弩自古为五兵之一。而强弩,更是汉军克敌制胜的利器。
在汉军编制中,有专门的厥张士,也就是使用强弩的兵种。汉军以厥张士为主力,编为独立作战的精锐部队,并以持戟盾的将士为掩护。临战时千弩俱发,敌人应弦而倒,故而数千汉军,足以抵敌匈奴数万众,时人有言曰:以汉之强,攻击匈奴之众,若以强弩溃痈疽。
直至丧乱以后,各地武库大都遭到摧毁性的掠夺和破坏,强弩保存不便,损坏极多,但军中仍有大规模使用作战的记录。比如袁绍就曾调集千张强弩以破公孙瓒,陈王刘宠则以强弩数千张保境安民。
雷远的部曲中,如郭竟、任晖等,都是陈王旧部。故而延续了这个习惯,在军中多用强弓硬弩,甚至在骑队中也普遍配置轻型的手弩,在与诸路强敌对抗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至于关平所用的这些强弩,则是近数年来,由成都中枢主导推动的结果。
关中之战后,成都中枢复盘战役,推算过程中的利弊得失,确认黄忠所部的弩手在大兵团作战时,具备极强的杀伤力和威慑力。在诸葛亮的推动下,遂于成都城外专设了制造弩机的部门,并逐渐向军中推广弩手编制。
到了建安二十三年初,为了保障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需要,在诸葛亮的推动下,将设在成都的几处官营军工作场,如制造弩机的若卢、考工两场,制造刀剑的左弋、尚方作场、制造甲胄的寺工、内官作场统合在一处管理,并在成都城外专门新建了一座名曰车城的小城,以容纳数量巨大的匠户。
所有这些工场,均设令、丞管理,参照前汉时的军品管理制度,日常事务汇总于汉中王国少府、益州汉嘉人王谋王元泰;而产品的设计要求、质量监控等等,则由军师将军下属的护工监派遣卒史,具体负责。
这一年里,大约有五六种不同制式的强弩同时大规模配发,包括单兵使用的元戎连弩,威力巨大的三十六钧腰引弩,用于守城的两弓、三弓床弩,用于野战时对抗重骑集团冲锋的蹶张弩等等。
到了年末,此等集中匠户统一管理的巨型工场,被推广到了汉中、江陵、苍梧等地,进一步加快了新装备的应用。仅江陵城里,单月产出的各种强弩就多达数百余,配套的弩矢不计其数。
至于苍梧郡,本来就有匠户集中生产各种军械的经验,兼且多产精铁,是荆州、交州和江州武备的主要提供地。得到成都调拨的匠户和图纸后,产量还要倍之。根据雷远的要求,苍梧方面还转而向成都共享了一些技术,作为交换。
凭借江陵、苍梧两地连绵工坊的巨大产量,强弩在军中的配备数量每个月都在上升。去年起,荆州军中甚至恢复了强弩都尉、强弩校尉的军号,由之带领专用强弩,再配以长弓的弓弩营、弓弩曲,而寻常将士们也多携带轻弩作为副武器。
可以说,汉军经过数年经营,已经逐渐实现了整支军队的转型,他们不再完全仰赖军人的个人武勇,而以各兵种的整体配合、以坚决执行战术来克敌制胜。
就在方才二将交马的一瞬,关平就知道,曹彰的身手堪称超群,而自己这两年里,心思花在治军上多,练武上面难免稍有疏忽,与曹彰相较,颇有不如。
但那又如何呢?关平敢于以万余人的步骑混合部队,在野战中硬撼曹彰的一万虎豹骑,难道靠的是匹夫之勇?
他作为关羽长子、荆州军的副帅,统领的部属是荆州军中极具战斗力的一支。此番受命首战,军中装备的精良武器之多,种类之全,对曹军铁骑的针对准备之充分,更超过曹彰的想象!
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战前的热身罢了。曹彰既然只领五百骑杀到,关平也没有动用自家压箱底的精锐。
当将士们对陷入重围的虎豹骑发起攻杀的时候,关平也只勒马在坡地上看着。
这样的精锐骑士,折损二十个都能叫人揪心,何况折损二百余?曹彰绝对忍不下这口气,他很快就会带着虎豹骑的大队来袭……关平便等着他们来!
当面前的厮杀声渐低,关平转而眺望曹彰渐渐远去的身影。或许因为夏季常见的暴雨又将来临,他视野所及之处,有灰蒙蒙的水汽蒸腾而起,远处汉水和夷水汇合的方向,河道比原来宽阔许多,简直一眼望不到边。
再往远处,便是曹军占据的渡口。
之前关平指派了一队部属,专门立起望车,负责监视那个方向。这时候望车上一人连连挥动旗帜,还有数人沿着三丈多高的木架,迅速攀援下来,大概很快就会奔来禀报。
不用听他们的言语,关平就能猜到他们所见情形。他喃喃地道:“曹军骑队的主力已经渡河了。”
“将军?”傅兰不知何时回到了关平身边。
适才他返身与虎豹骑鏖战,虽然杀死一人,自家也受了伤。肩上和右肋的两处倒也罢了,左侧面颊被削去了大片皮肉。虽然勉强包扎了,可还隐约见得到白森森的骨骼,十分可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调。
这样的伤势,一旦后期恶化,仍会危及性命。但傅兰似乎并不在乎,关平也不慰问。乱世中的武人随时会死,方才关平的亲卫与曹彰铁骑对冲的一个回合里,就折损了亲卫首领腾允在内的四十余人。
傅兰眼下还活着,已经很运气了。
关平对他道:“你往后阵去看看,将士们若吃完了饭,就该准备作战了。各营各部都要按照计划就位,不得懈怠。”
傅兰领命便去。
上万人对上万人的战斗,规模不能算小了。哪怕以关平的丰富作战经验,指挥这样的战斗,也非常事,所以他情愿谨慎些。
老实说,他在三十岁前,更多时候都随着父亲和玄德公东奔西跑,麾下只领数骑数十骑。能够带领上千人马作战,还是赤壁之后的事情。
到如今,他身边却有了上万虎贲,凭借坚甲利刃、强弓硬弩,列阵而候,唯恐敌军不来。
与之相对的,这几年来荆北曹军与己方对抗,虽说场面上绝不吃亏,倒有些愈来愈依靠军中猛士骁将以命相搏的模样。
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转瞬即逝。当空气中传来强烈的肃杀气息时,大战就要开始了。
关平看到一队队的骑兵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不紧不慢地汇聚、蔓延,渐渐清晰,就像是黑色浪潮一**地涌动,将沿途的草甸、平野、溪流俱都吞没。
曹军骑队大举出动,其速度不如适才曹彰亲自突击,但他们在宽大正面上齐头并进,一切不能正面抵抗的力量,也全无寻瑕抵隙的空间。
前方的轻兵们尝试过几次反击后,认清了这一点。没过多久,他们开始逐次退后。
虽说并不慌乱,可是数十人十数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逃亡,难免令人沮丧。经过关平身旁的时候,许多轻兵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主将。而关平则很有耐心地鼓励他们几句,告诉他们且歇息片刻,回头会有用武之时。
第九百四十章 并进
轻兵们刚退,隆隆蹄声如天边滚雷,愈来愈接近了。
前几日的连场大雨,使得宜城以南,汉水以西的蛮水、练水、南泉水、金沙水等数十条小河水势奔涌,水道彼此纵横交错,凭空生出连绵湖沼和诸多河口汇集的天然港湾。
而荆襄道则通过这些通过这些港湾畔的河滩部分,诸如交丫滩、石羊滩等,河滩之间,有蜿蜒错落的高地和成片的草甸;另外,芦苇在秋冬时枯焦倒伏,这会儿又仿佛一夜之间恢复了精神,浩瀚横生起来。
过去七八年里,荆州军至少有五次藉着雨季水盛,进兵至宜城以南的这一片区域,然后与曹军主力接战后,主动撤退。此时关平用来安设望车的小山岗,名曰赤山,就是当年吴人背盟时,关羽领轻骑先行,而关平率军阻遏乐进所部南下的战场。
一次又一次地鏖战下来,这片区域的地形,曹刘两军都很熟悉。
故而曹军骑兵毫不犹豫,不管不顾地向湿地中冲杀而入。
曹氏拥河北中原膏腴之地,据八州财赋所出,又面临着汉中王这样的强敌。这些年来,在军伍建设上从来不敢松懈。又因为曹公据邺城以制天下,能够长驱千里应变的惟有铁骑。故而曹氏用心最深的,始终是他们的骑兵队伍。
其中,如今划归骁骑、中垒等营的虎豹骑,更是训练水平和装备条件最优渥者。
此时虎豹骑万骑纵横,冲入沼泽地带。他们绝大部分都身披铁铠,有的使用长达丈六的精铁长槊,有的挥舞长刀大戟,所过之处,宛如狂风卷过一般,掀起哗哗水响,将芦苇和深草撞的此起彼伏。
这样的威势,关平布设在前方的轻兵队伍根本无法抵挡。除了相当部分兵卒被迫后退以外,还有许多将士握紧了手里的刀枪,却匍匐在污泥中不敢稍动。
然而,当铁骑沿着各条道路冲过之后,又有数千下马骑士列成横队,从战马不便奔驰的泥塘、浅滩间踏过。
这片复杂地形甚是广阔,看似庞大的队列投入其中,很快就星星点点地看不清了。但其步声隆隆,却清晰入耳,尚在数百步外,已使将士们眼前的水面震颤不已。
主将尚未发出反击的号令,这时候若被曹军纠缠上,徒然取死而已。
于是曲长张郊领着部属们开始后退。
此时他麾下的士卒们分散在各处,簇拥在他身边的,只有七八人。
张郊原是费观所属的南郡郡兵都伯,三年前江陵之战时,他据守江陵北门,率先带领部下随同雷远作。后来,他又受命穿越战场,把江陵军情通报给了匆匆赶到纪南城的关羽。
因为这些功绩,战后他被擢入关羽直属,之后历战有功,升为曲长。
张郊向后退了百余步,在一处芦苇丛后伏下身子,将手弩平端眼前。几名士卒有样学样,也潜藏在左近,或举弓箭,或端手弩。
还没安排妥当,前方泥沼呼噜噜地翻动,两名曹军甲士迈步而来,正撞见一名士卒潜伏之地。
眼看避让不过,张郊等人慌忙张弓放弩,从两三个方向射击,顿时将之射死了。然而顷刻之后,左右两队和后方掩护的曹军数十人大举赶到,四面八方杀声连响。
张郊等人持刀枪格斗,且战且退。
一名曹军甲士大步趟水追击,张郊一个箭步,挺枪直刺,正中骑士前胸。然而那骑士身披的甲胄极其精良,两厢撞击之下,张郊的长枪断成两截,直飞上半空中。
张郊站不住脚,踉跄倒地,想要以手撑地站起,却觉左侧肩膀撕裂般剧痛,再度摔倒。
那曹军甲士也被枪刺的冲击力撞的仰天而倒。他的甲胄固然足以防御刀劈枪刺,却太沉重了,步行作战的时候未免累赘。以至于他连着翻了两个身,却没能爬起来。
两人间隔不过丈许,彼此面对面地努力,都急得满头大汗,想要早一步起身杀死对方。
终究张郊的动作慢了点,那曹军骑兵终于晃晃悠悠站直了,拔出腰刀往张郊迫近。
走了两步,却不防一处草丛后有汉军士卒猛然跳起,合身扑在了那甲士身上。甲士摇动身子想把他甩开,那汉军士卒伸手很是敏捷,一把抓着甲士的兜鍪,用短刀顺着他的脖子来回切割数次。
甲士挥舞长刀试图砍剁敌人,但脖颈处血花四溅,转眼他就躯体一软,倒地死去了。
张郊松了口气。
他看那士卒不是自家部属,正待出言感谢,不知哪里飞来一箭,正中那士卒的面门,鲜血溅处,那士卒仰面立毙。
张郊骂了一声。眼看着自家同伴们从各处赶来支援,他连声道:“跑!快跑快跑!”
他和同伴们继续躲避。本该往土泞草深处去,因为心慌意乱,也不知怎地,走上了一处湖沼间高出水面的土路。这一来,众人的身影可就太显眼了。
一队曹军骑士正在不远处,这时候争先拨马拥过来,一下子来了十余骑。他们马头并马头挤在一起,沿路猛撞,张郊和他的部下们反应快的,直接跃入道旁的水泽,反应稍慢些的,便被马匹撞飞。
那些骑士们的骑术和武艺都极出众,有个撞飞在空中之人还没落地,骑士手中刀光一闪,便取了他的性命。还有数人落地以后大口吐着血,又遭曹军刀砍槊击,立即就死了。
张郊顾不得他人,弓着腰在小腿深的水泽间乱跑。
身后一名骑士纵马追赶。赶了一段路程,忽然马蹄陷入泥塘中,进退不得。
这时候,张郊狂吼着转身冲了过去,一刀先断马腿,第二刀自甲胄下方的薄弱处斫入,穿透了骑士的腰腹。
那骑士滚翻在泥塘里,身上飙着血,还能暴起发力,挥刀劈头盖脸地乱砍。
张郊是靠着资深和经验丰富被提拔上来的军校,本身并不擅长格斗搏杀,再说年纪稍微大了点,体力也不似当年。竭力格挡了几下,右侧臂膀中刀,顿时剧痛。他闷哼了一声,退后坐倒在泥塘里。
张郊的心脏跳得像打鼓,可臂膀上却拿不出半点力气。
那曹军骑士瞪着他,举着刀走了两步,也慢慢坐倒在地。随着他沉重的喘息声,鲜血一股一股地从腰间的伤口涌出来,汇入到同样黏稠的泥塘里。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然后忽然停止。
张郊又松了口气。
适才看不见身影的部下们,这时候居然又汇拢过来。
“乃公差点就死了!我要你们何用?”张郊骂了两声,才发现部下们的戎服、甲胄也都已染成了红色,脸上满是血迹、污水、泥苔,连面貌都难以分辨了。能过到此的士卒们,个个都经历了苦战,谁也不比谁轻松些。
这时候他们身处的位置,已经在水泽的深处,曹军骑队正沿着道路冲杀,暂时波及不到这里。将士们都很珍惜这剧烈战斗中的短暂宁静,谁也没有说话,个个都半躺半坐着恢复体力。
过了一会儿,张郊道:“曹军铁骑果然凶悍,但他们深入湖泽泥沼中作战,终究不如我们灵便。我们且在此处等等,待关将军挫退他们,才好趁乱下手。”
如张郊这等曲长想到的,曹彰自然也想得到。
与此同时,曹彰正催促部下们:“尽快!不要与地方轻兵纠缠,尽快前进!”
他对自己的副手道:“这一片区域地形复杂多变,唯独赤山周边是可容大军往来的平地。故而此前荆州军几次北上,都在赤山扎营。这一次也必定如此!”
他挥动手臂作势,大声道:“适才我们的兵少,又撞入关平的埋伏,这才失利。此番我们兵分十数路,齐头并进,关平手里那些腰引弩调度不便,根本堵不住我们!只要赶到赤山卧虎崖下,我们以铁骑践踏,将他们碾成肉泥!”
第九百四十一章 杂胡
此刻与曹彰谈话的副手,便是之前提醒曹彰,己方将士恐遭诱敌之人。
曹彰奔至宜城与朱灵会面时,此人并不在曹彰身侧,显然是后来赶到的人物。
他的甲胄戎袍同于寻常士卒,虽然养护得用心,却看得出有些陈旧,与簇拥在曹彰身边的众多锦袍甲士一比,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他勒马跟随在曹彰身边。曹彰隆准长眉,英武异常,哪怕一日里被荆州军往复调动,却依然精神抖擞,斗志逼人。而这人两鬓已有白发,满脸风霜摧残出的皱纹,带着一股疲惫神色。即便是曹彰说话的时候,他也只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偏偏曹彰对他颇为客气,哪怕适才语言中气势十足,其实仔细分辨,却带了几分希望得到认可的意思。不像是对着下属,倒像对着师长。
过了好一会儿,这将军才慢吞吞地道:“突然想到一事。”
“国让,请讲。”
“适才我们所见的腰引弩,当非敌军唯一的倚仗。关坦之不会把自家底气所在,轻易都亮给别人看。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的性格。”天气很热,这将军说了一句,捋起袖子慢条斯理地擦擦鬓边的汗,才继续道:“子文所部,还是先缓一缓。让我的部下们探一探情形。”
曹彰脸色有点难看。
他勒住马,瞪着自家副将,瞧了半晌。
对他说这话的,若非是眼前之人,曹彰定会认为说话之人有意抢功。眼前这将军,当然并非抢功之人。可他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支援,仿佛信不过曹彰的用兵,本身就让曹彰有些不快。
此人乃是原任丞相府军谋掾的田豫田国让。当年曹彰征伐乌桓时,田豫作为曹彰的谋主同行。再田豫的谋划下,曹彰所部因地形、结车阵、多持弓弩、布设疑兵,遂大破胡族。曹彰得到魏王的重视,便源于这一战的胜利。
后来田豫坐镇代郡,震慑鲜卑、乌桓,去年初又被急调为南阳太守,参与过曹刘两军的多次战斗。
田豫是曾经追随过公孙瓒和刘备的宿将,身在北疆多年,军功治绩都很卓著。他又招揽杂胡骑兵数千为本部,隐然是魏王麾下官位不高、却实力很强的独特下属。
当魏王身至南阳以后,曹彰率部进驻新野,而田豫则再度出任曹彰的副将。昨晚曹彰率领铁骑一万,星夜南下,而田豫今早得到消息以后,连忙带了麾下杂胡骑兵赶来增援。就在曹彰所部回返宜城的时候,两军汇合。
田豫曾在刘备麾下效力多年,与刘备部下关张等人都很熟稔。他说关平不是那样的性格,曹彰信得过。他建议让铁骑行进稍缓,曹彰也不得不认真考虑。
田豫的神色十分坦然,在曹彰瞪视下也不见丝毫的拘束。他扬起马鞭,指了指周围的骑兵们,说话的语气依旧和缓:“子文,虎豹骑乃大军之柱石,更是大王震慑天下的凭依,不可轻用,不可虚掷。”
曹彰默不作声。
片刻后他道:“便依国让……让杂胡骑兵们先行,试一试他们的虚实。”
策马立于曹彰另一侧的将士,连忙从腰间取出号角,鼓足力气吹响。号角悠扬,起伏回荡。原本如十余条巨蟒般,分头深入的铁骑大队,随之一停。
而田豫低声向传令兵吩咐了几句,原本远在后方的另一支队伍,开始向前。
虎豹骑的将校们,都是从各部简拔出的勇猛善战之将,配给的下属军官,也尽皆精锐。多年以来,他们拿的是最好的军械、用的是最好的粮饷、打的是最强悍的敌人,无论何时都有进无退,绝没有避战怯战的时候,真可谓轻生好死、骄兵悍将。
之前许泰所部两百余骑折损,此时各部俱都嗷嗷叫唤,唯恐不能为同伴复仇。正在鼓勇向前之时,各部忽然被勒停,催兵突进的将校们难免有些不满。
就在曹彰所在位置的正前方,一名营司马疾驰赶回将旗下,询问原因。
曹彰看看田豫。
田豫依旧语气和缓,将自家的判断说了。
那营司马不以为然,笑道:“前部将士们距离赤山只剩下四五里路了,铁骑奔行通过,眨眼间事。敌军要有什么图谋,早就拿出来用了,还用等到现在?哈哈,田太守,你未免多虑。”
田豫依旧是一副疲倦样子:“王司马,就算是我多虑。让杂胡们冲一冲,又有何妨呢?若杂胡骑兵果然能直抵赤山脚下,与关坦之的决战,还是得依靠虎豹骑的诸位,对么?”
“嘿嘿,杂胡不知兵法,不服管束,万一他们到了赤山脚下,却擅自行动,岂不是乱了我军的安排?”
田豫叹了口气,从腰间抽出连鞘短刀:“这样吧,王司马,你持此短刀,与我部一同前进。待到赤山周边,你觉得我部杂胡需要止步,便持此短刀发令,但有不遵命者,当场即可诛杀……怎么样?”
田豫这么说,便是把自己二千石领兵大员的权柄拱手奉上,话说得很重了。而那王司马倒也大胆,接过田豫手中的短刀,催马就走。
曹彰眯着眼,看着这场景,直到那王司马走得远了,他才沉声道:“王雄素来刚勇,国让莫要见怪。”
田豫微微颔首。
他虽然久在边疆,但见事非常明白。这位王雄王司马,乃是雍州安定郡人,是得到五官中郎将曹丕举荐,才投入虎豹骑的。他这性子与其说是刚勇,不如说是桀骜,而且,也不是冲着田豫来的。
不提曹彰、田豫两人稍许驻足。王雄催马折返前队,不久便看到杂胡骑队们从后方匆匆赶来。
曹军的序列里,胡人本来甚多。比如骑兵队伍里就有很多乌桓人和匈奴人,还有整建制都由乌桓人组成的骑兵营,号曰天下名骑。
只是,乌桓人和匈奴人大体都汉化的厉害,无论衣着、言语,若不仔细分辨,看不出与汉人有什么大的差异。
而这些代北杂胡则不然,因为怕热,他们个个都打着赤膊,裸着胳臂和腿,很多人还干脆绞短了头发,浑身散发着古怪的臭气。他们手持的武器也各种各样,有铁质的,也有一些明显是青铜的,还有人干脆拿着削尖的棍棒。
这样一群人驱驰坐骑,奔腾而来,感觉人和马也没啥区别,都是牲畜一类。
王雄遂领着部下们稍稍避让一边,待这一队杂胡骑士狂呼乱喊着往前头去了,才催马跟上。
前方赤山不远。
再行了两里,道路稍稍宽阔,地面也变得坚硬些了。王雄抬手遮挡阳光,往左右眺望,隐约可见与己方并行的两路人马,同样也是由杂胡为先驱。
“此等蛮夷,诚如禽兽、犬马,倒确实适合用来探路。”王雄冷笑了两声。
话音未落,忽有鸣镝在空中锐响。
一支火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插在王雄的脚边。
随即有更多的火箭飞落,大部分落在杂胡骑兵的队列里,小部分扫过王雄等人。
箭矢上也不知绑了什么东西,燃烧时发出刺鼻的气味。顿时让将士们痛苦地咳嗽起来,有人被烟气熏了眼睛,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
急速前进的骑队一片混乱,将士们要么掩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要么忙着控制不安的战马。马匹是非常敏感的动物,这样的烟气对它们来说,完全是没法忍受的。
好在火箭的数量并不多,大约百十来支,射过就停。
王雄厉声叱喝着,竭力让本部将士们恢复镇定。又派人捡拾那些火箭,赶紧扔到道路旁的水塘里去。
与此同时,他看见距离杂胡骑兵不远处的深草间,有大队步兵忽然出现。
前排是斜举盾牌的刀盾手,他们连成一片,盾牌的间隙里面露出利刃的寒光。刀盾手后面有更多的人,他们从深草间出现,踏过淤泥和青苔,越过层层的烟雾。他们的队列随着地形蜿蜒伸展,并不笔直,却秩序井然,宛如一体。
当杂胡骑兵还在混乱的时候,这些步卒们已经迫近到了百步以内,前排刀盾手将盾牌底部压入地面,随即后排有许多军官整齐而密集地发出号令。
伴随着号令,便有金属撞击和弓弦忽然放松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王雄猛然想起了。他在关中追随五官中郎将,与刘备军作战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种声音的!
他全力勒马,向部属们狂吼道:“快撤!”
在敌军步卒阵列的上方,忽然腾起了密集的箭矢。箭矢划过弧线,向杂胡骑兵的位置覆盖下去。前一批箭矢还没落地,后一批箭矢已经跟上,而第三批箭矢也已经腾空飞起!
在王雄眼中,一批又一批箭矢之间简直没有停歇,箭矢和箭矢几乎首尾相连,在空中架起了一座黑茫茫的桥。当箭矢全部落地的时候,杂胡骑兵的队列中,大量的鲜血飙射而出,将整片的空气都染成了红色。
杂胡们的死伤瞬间就超过半数。但他们倒也悍勇异常,即便这种时候,仍能催马反击,顿时前方杀声震天。
就在王雄身后里许,曹彰和田豫登上高坡,探看战况。
此时此刻,在广阔的整个正面上,到处纷纷乱乱,杀作一团。
十余路齐头并进的队列,至少有大半遭到了伏击。荆州军的弓弩数量之多、弩矢威力之强、以弓弩克敌的战术运用之纯熟,在这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简直可畏可怖。眨眼功夫,曹军前方的杂胡骑兵们已经死伤殆尽,而后方的有些虎豹骑将士收不住脚,还轰然乱撞上去。
于是,到处都是凄厉马嘶、惨烈人喊、箭矢破空锐响、刀枪碰撞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