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二章 痛快
姜叙因马超的信任,得以自如调动人手。所以此刻包围在驿置周围的兵力、动用的强弓硬弩数量,都比姜冏的安排要胜出数倍。更不消说他和杨阜的部曲手里,多持有从益州专门引入的军中强弩。
适才众人对答的时候,姜冏等人连连后退,躲到了靠近院墙处。而马超数次意图靠近姜叙等人,都被院墙上的弩手们作势迫退。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众人的立场最终确认,而簇拥在马超身边的扈从们,俱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此时杨阜断喝下令,院墙四周发出“嗡”地一声大响,上百支甚至更多的弓弦同时松开。
箭如雨下。
庞柔和几名扈从同时大吼,他们竭力张开身体,遮挡在马超身前。
一排乱箭正从正前方飞来,至少有四五支箭贯入庞柔的胸腹。这样的短距离内,箭簇深入体内,箭杆尽没。庞柔的身体瞬间失去力气,栽倒在地。
其余扈从也纷纷中箭,被箭矢贯穿的身体坠落,将院落中的腐朽枯叶扑腾起来。
藉着这一点点的空隙,马超将赵瑄的首级猛地扔出去。
这一下用力极猛,姜叙身前一名甲士被砸了个正着。顿时甲士面门处血肉飞溅,痛呼摔倒。
马超带着一股恶风随即便到。
他的身材高大壮硕,行动间的威势宛如雄狮巨虎,这时候全力飞扑,其敏捷又似灵猫一般。人在空中,已经翻手抽刀,刀光如匹练般直落。
姜叙一直全神贯注地提防着,立即以长剑格挡。
然而姜叙的力量如何与马超相比?刀剑一触,长剑便被崩飞,姜叙虎口绽裂。
马超持刀再劈,眼看就要把姜叙斫为两段。
一支箭矢从上方射入,透过马超右侧肩背处的锁甲叶片,狠狠地扎了进去。随着马超挥臂发力,大股鲜血自伤口处猛烈喷溅,瞬间染红了箭矢的尾羽。
马超闷哼一声,向后急仰身。下个瞬间,风声大作,他身前地面笃笃连响,十余支箭矢扎进地面。
此时第一拨箭矢俱下,院中已然尸体横陈,血气冲天。
扈从们被扎得如刺猬的尸体,与马超杀死的庞恭等人躺在一起。
因为四面的弓箭手多在取箭上弦,连绵不断的箭雨稍稍一滞。
马超仍能行动。他眼神如电横扫,看到姜冏和尹奉等人正沿着另一侧院墙往某处缺口急奔,距离自己不过两三丈远。
他狂吼一声,直扑过去。
“堵住他!”把守再对面院门的杨阜厉声高喊。
落在最后的李俊惊慌失措,急回头举刀。李俊也是凉州猛士,厮杀场上轻易不弱于人的,但马超挥刀横斩,立刻将他的首级和右半边肩膀一并劈飞。
马超穿过升腾的血雨,举起左臂遮蔽面庞,大步向前。
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箭矢。箭镞打在他的甲胄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急促响声。瞬间他背后和肋侧连中三箭,鲜血汩汩狂涌。然而仗着甲胄坚固、体格雄壮,他一时竟似行动无碍,反而愈发显得杀气腾腾,宛如魔神!
王灵正在奔跑,后颈被马超一把揪住,随即腾云驾雾般飞起,百数十斤的整个人被抛砸到院墙上方。
王灵和四五名弓弩手一齐栽倒。弓弩手们痛呼连连,尚能勉强起身;王灵颈骨碎裂,脑袋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一边大口吐着血,一边手脚抽搐,眼看活不成了。
再向前便是院墙的缺口,缺口处,正站着姜冏这个狗东西!
杀了他,然后突出去!突出去就有机会!
马超心中狂喜。他猛冲几步迫近姜冏,挥刀便砍。
姜冏虽然身手不凡,放在马超面前几如孩童。寒光过处,血光暴现,姜冏翻身便倒。
马超顾不得再补一刀,全力前冲。
“放箭!放箭!”姜叙、杨阜、赵昂等人一齐大吼。
过去数年里,马超几乎以他一人的凶威震慑凉州四郡。今日在场之人全都知道他的厉害,所以特意调集了数百人的力量,以求万无一失。
可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马超的凶悍!
真要被他逃了,今日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杨阜持刀跃入院落,向着马超所在的位置狂奔,可哪里赶得及?
眼看就要被马超翻过院墙。
院墙缺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人,挥舞长枪疾刺。
马超略侧身闪过长枪,长刀如雷怒斩。那少年人的反应也是快极,长枪既然失手,立即拔出腰刀格挡。两刀一撞,火星四溅,当地一声大响。
马超前冲的势头一顿,而少年人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出十余步,腰刀竟不脱手。
马超自幼膂力绝伦,后来数十年征战;遇见的有名的勇士、猛将数不胜数,能敌住他全力一击的,却寥寥无几。眼前这这少年人竟能匹敌,堪称罕见了。
马超愣了一愣,才觉周身剧痛。
适才几支箭矢入体,已然撕裂了马超体内诸多血管、肌肉。当马超奔走搏杀的时候,这些箭矢在体内搅动着,造成更大的损伤和持续出血。
这时候几处伤口的鲜血狂涌,已经顺着甲胄衣袍淌到了脚背,在他踏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殷红的血脚印。
马超感觉到鲜血流淌在皮肤上,是温热的,而自己的四肢百骸却越来越凉。他感觉到,体内仿佛永远用之不竭的力量,正随着鲜血流淌而慢慢消失。
他低声骂了一句。
垂下头,看着那少年连滚带爬地从自己面前奔过,紧紧地抱住伏地淌血的姜冏。
也不知为何,马超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马腾。
马超年轻的时候,因为母亲是羌女,所以不得马腾的喜爱,被马腾远远地安置在羌人部落里。十余年间,马超不曾见过父亲一次;而再他幼年时的记忆里,每一处都充满了母亲的怨愤。
一直到马超年龄渐长,以武力宣扬了自己的声威,而马腾则与韩遂作战,嫡长子死于韩遂之手,马超才得以重归马腾身边。
但马超对马腾实在没有什么感情,更嫌弃马腾优柔寡断的作风,于是他很快就以凶恶手段夺取了马腾的权力,并迫使马腾响应朝廷号召,去许都当了个闲散官职。
有时候马超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再这么折腾下去,曹公迟早会按捺不住怒气,杀了马腾……但那也没什么,马超一点都不在乎,根本不会被吓到。
好笑的是,现在马腾还在邺城活碰乱跳,我马孟起却要死了。
死就死了吧。
活在这样的世道上,难道还指望善终?
我这一辈子肆意横行,杀了无数的敌人,杀了无数的叛徒,杀了无数的怯弱小人,过得酣畅淋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马超其实早就明白,这乱世终将过去,割据一地的快活局面不可能永远维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如果要他像马腾那样屈膝于人,小心翼翼地仰人鼻息而活,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同?还不如早点死了痛快!
马超笑了笑。
他提起刀,指了指周围慢慢逼近的人,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但是他的脑子开始迷糊,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最终他只冷笑道:“一群狗东西!”
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光线越来越暗,像是天黑了那样。
他的手腕开始麻木,握不住刀了。
更多的箭矢向他飞射,射穿了他喜爱的亮银鱼鳞铠,射穿了他宛如钢铁的雄健身躯。
第九百一十三章 兄弟
驿置的院落里,片刻前还厮杀怒吼之声此起彼伏,此时却突然陷入了寂静。
有风呼啸刮过,许多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名马超部下的甲士,在此前的箭雨中受到重创,晕厥在地,这时候慢慢地清醒过来。在场众人许多都认得,此人唤作马豹,是扶风马氏族人,常受马超所命往来各地传令。
马豹低声呻吟着,左手按住腹部血淋淋的伤口,右手发力撑地,试图站起身来重新战斗。可他昏昏沉沉的,并未注意到战斗已经结束了。
姜叙伸手指了指。
一名部曲从侧后方绕过去,举起手中长刀一挥。
寒光闪处,一颗首级冲天飞起,地面上流淌的浓稠鲜血又多了些,而马超和他的部下,至此尽数战死。
姜叙和杨阜的下属部曲们纷纷地进入到院子里。有人颤声道:“马超死了!他死了!”
过去二十多年里,马超纵横杀伐,所向无敌,不知击败了多少强豪,更在失败者的鲜血与尸骨之上,建立起了赫赫威名。他仿佛是笼罩在所有凉州人头顶的阴影。
现在马超居然死了。这阴影居然消失了。
所有人忍不住觉得欣喜,又感觉这简直不像是真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站在马超的尸身前看看,疑虑地问道:“这真的是马超?真的?他的头盔呢?这人没戴头盔啊?”
其余人便在院落中一阵翻找,最后总算找到了那狰狞可怖的巨大兽面战盔。有人回忆起,应是此前被马超随手交给扈从了,于是其它人这才稍稍放心:“真是马超!马超真的死了!”
姜冏瘫倒在碎裂的夯土墙体边缘,看着部曲们跑来跑去,一个个都很释然的样子。
死后犹有余威如此,马超也堪称是一代豪杰了。
过去数年间,马超不信凉州士人,又不得不用凉州士人,最后死于凉州士人争先恐后的阴谋叛乱之下。这样的戒惧,也让姜冏有些感慨。
想到这里,姜冏低哼一声,脸色猛地惨白。他用手掌紧紧覆盖着自己的左侧肋部,以便于姜维把布条绕过肋下,做简单的包扎止血。
在他的手掌下方,是被马超挥刀砍出的巨大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得伤口周围的肌肉不断抽搐,鲜血不断渗透出来,很快就把姜冏的半边戎服都染红了。
好在姜维就在身边。这孩子的动作很快,立即解下外袍,将之撕扯成一条条的系在姜冏的腰腹间。多扎紧几条,应该就不至于再流血了。
姜冏抬头看看自家伤处,安慰孩子道:“放心好了。死不了的。”
因为马超适才急于突围,并没有全力对敌,他挥手一刀,切开了姜冏身着的皮甲,刀锋从锁骨下沿一直划到腹部,伤处长达尺许而不深。虽然隐约能看到森白的骨头,但姜冏自己一一按过,骨骼竟然一根都没有断。
较此刻院落中那么多的死者,较之于参予密谋的王灵、李俊、庞恭等人,和奔走联络的赵瑄,姜冏能够与马超正面对上而不死,真是天大的运气。
姜冏忍不住一把抓住姜维的臂膀,摇晃了两下:“维儿,你来此作甚!适才的局面太危险了!”
姜维抬眼看看父亲,满脸的兴奋和自豪:“发现情况不对,我跟着就下山来了,我想救你啊……父亲,你看见了吗?我敌住了马超!我敌住了他!”
姜冏苦笑连连,笑了两下,扯动了肋间伤处,于是又变成惨哼。
姜叙适才也险被马超所杀,这时候还觉得双脚发软。他扶着院墙慢慢踱步过来,站在丈许开外凝视着姜冏父子俩,轻咳一声。
这堂兄弟两人,数十年的交情了。这时候两人俱都狼狈,彼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维看看自己的父亲,再有些警惕地看看族父。
这几日姜冏在塬上粮营与人密谋,而姜维则伪作记录收发数字的小吏。
他非常机敏,在塬上高处发现姜冏一行人被庞柔拦截后,立时觉察出异状,便急往南面的崖坡遁走。结果到了崖壁下方,正撞见马超领着姜叙、杨阜等人的部曲在此守株待兔,先抓住了赵瑄和庞恭等人,又等来了姜冏。
姜维本以为姜叙乃是自家死敌,遂潜行于山林,想要闹出点乱子,看看能否救出父亲。不料当他竭尽手段迫近驿置的时候,姜叙和杨阜的部曲又和马超杀作一团。
其间的一系列变化,姜维身在驿置以外,听不清众人的对话,便不明白。但他至少确定,此等局面绝不容马超脱身。于是,就在马超将要越过院墙的时候,姜维暴起发难。
姜叙向姜维颔首微笑:“今日多亏了伯约!仲弈有佳儿如此,着实令人羡慕啊。”
姜冏摆了摆手,使姜维退下。
堂兄弟两人默然看着院内场景,过了好一会儿,姜冏叹气道:“伯弈,你这计划,又比我的强到哪里去?差一点就让马超跑了!”
在这上头,姜叙实在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笑了笑:“仲弈,你的做法就只盯着马超一人。纵然能除掉马超,其麾下各部必然大乱大杀。那时候,我们谁能顶得住?而如我这般行事,不止针对马超一人,还调走了马超的下属……马超的本部、连带他所号令的那些羌胡人,都有人能对付。”
姜冏神色一动。
他急喘了几口气,忍过一阵伤处剧痛,然后道:“这么说,汉中王的益州军主力,果然将往凉州来了?我们现时身在河池,距离汉中军的驻地不过数十里……汉中王的大军就快到了,对不对?”
姜叙点了点头。
姜冏松了口气。
稍迟疑片刻,姜叙又道:“仲弈等诸君怀忠义之心,图谋壮烈之事,虽然不成,却吸引马超的注意力。此番我的谋划能成,仲弈等功莫大焉。”
姜冏听懂了姜叙的意思。
姜叙此前与杨阜通谋,自以为是在替益州着想,还几乎把族弟姜冏迫入了断送性命的险境。结果最终三头六面说开,杨阜竟是个暗中与曹氏联络的,而姜叙中了他的计,险些坏了大事。
原本以为杨阜是志同道合的手足,其实却始终怀着不为人知的密谋。这情形,怎能不让姜叙害怕?哪怕此刻都决意投向汉中王,姜叙心里怎会没有芥蒂?
故而此刻他迟迟疑疑过来,便是为了与自家族弟重归于好。
姜冏一时间只想冷笑,只想让姜叙再看看赵瑄、庞恭等人惨烈的死状。
但他憋了许久的冷笑最终没有出声,转而化成了一声长叹。
这样的乱世里,谁都在竭力挣扎。而有识之士,更竭力谋求达成自身的志向。在这个过程中,此有此之利害和忠诚,彼有彼之利害和忠诚。很多事情,又哪里能说得清对错呢?
终究是同族的兄弟!
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姜冏有些犯困了。
他竭力打起精神,对姜叙道:“中军周边,须得立即派人控制要隘,免得有人混水摸鱼。另外,遣出到外界的马超本部,确定都有人能对付?毕竟还有庞德尚在!庞令明也是罕见的猛将,不能疏忽!稍有不妥,立即就是哄堂大散!”
姜叙感慨地轻拍一拍姜冏的肩膀:“仲弈放心。庞令明所部被我们遣得最远,此刻他距离汉中的武兴军镇很近,张翼德将军已经到了那里!”
第九百一十四章 居高
建安十六年时,马超在关中遭到韩遂等人的背叛,本部万余铁骑溃散。他纠合余众突入汉中,挟裹张鲁之兵和羌氐骑士南下,又在巴西郡遭到雷远的迎头痛击。马超不得不再度溃退,最终辗转栖身于武都郡和广汉属国的羌氐部族领地中。
那段时间里,玄德公夺取了蜀中。当时出任梓潼太守的霍峻协同黄忠、魏延等将,乘着汉中扰乱,逐渐布兵于关城以北。
为了控扼汉中向北的通道,魏延数次领兵进入武都郡境内,并逐步在故道水和西汉水合流的析里一带设下永久性的军寨。军寨依托建宁三年时武都太守李翕所修建的郙阁旧址,加以扩建,新定名曰武兴。
建安十七年玄德公领兵攻入汉中,军师将军庞统亲与马超会面,厚馈马超粮秣、军械,使之攻打凉州诸郡,以分曹军之势。当时双方交接物资之处,就在武兴以西的山道间。
马超此番南下,重兵驻扎在河池,威慑西南方的羌氐部族,阻断他们与益州得联系。而张飞则在武兴以西的各地展开迅猛的军事行动,作为对马超的回报。
自从与马超亲善的氐酋被张飞抓捕,马超又派遣了姚琼所部进抵河口,设立连营以监视张飞的行动。
姚氏是汉阳大姓,素有雄武之风。其首领姚琼原本受命屯驻于西县,麾下有兵千余人。
今日早晨,马超得到姜叙的急报说,姚琼与姜冏联合,将要图谋叛乱,马超忧心姚琼所部在外生变,遂急令庞德前往控制局面。
由河池前往武兴,道路有两条。
一条是先往下辨,再沿西汉水向东,另一条是直接沿着故道水南下。初夏时节,两处河道都颇多流湍浪高、电激雷奔之势,人马行于高峡幽谷,须得小心翼翼。
相对来说,沿故道水南下前,可以在河池以东的小块平原组织渡河,比较便捷;而沿途草木稀少,也能尽量避免毒虫猛兽的滋扰。所以庞德走的是这一条路。
庞德领了五百余骑迅速行军,只用两个时辰赶到武兴附近。
再往前就是道路狭窄的白崖栈道,栈道东端,便是姚琼所部的营地。
庞德在栈道前方勒马,将士们旋即停步。
天气有些阴沉,河面上雾气弥漫,庞德眯着眼睛眺望,只能隐约看到河道对面宛若插天的连绵绝壁,还有绝壁上巨大的摩崖石刻。
他不言不语地看了好一会儿,身后的部下们有些躁动。
一名披散头发的羌人小校上来催促道:“将军,凉公的意思,是要我们乘着姚琼本人不在,尽快斫营突击,一举将叛逆们杀尽。”
庞德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自有道理!”
庞德在凉州军中,资历非常之深,名望也非常之高。
他是汉阳庞氏的疏宗子弟出身,先为郡吏。后来韩遂与自称合众将军的汉阳王国联兵、掀起羌胡叛乱,他又应征从军。因与羌胡作战有功,数年后升迁为州中执掌兵事的从事。
在此之前担任这一职务的,是扶风郡的豪族首领马腾。至初平年间,马腾升为军司马、偏将军,而庞德则担任马腾麾下的校尉,职务在当时已算极其显赫。
曹操麾下的大将如于禁、乐进,此时不过都尉、军吏之类。
只是,后来数十年,马腾与韩遂分分合合,对朝廷或降或叛,始终停留在缺乏政治远略的边地武装层面,而庞德作为马腾的重要辅弼,虽然每战常陷陈却敌,勇冠诸军,也未能更进一步。
直到建安七年,袁曹与黎阳大战,袁氏大将郭援、高干攻打河东,庞德随马超出兵,以先锋身份阵斩郭援,以此功绩,才又升为中郎将,封都亭侯。
不久之后,马腾应朝廷之召,入朝为卫尉,庞德则归属在马超的麾下。此后马超东征西讨,庞德无役不从。
虽然活动范围大抵不愈关西,但是以战斗经验而论,庞德堪称天下罕有。能在数十年间始终活跃在战斗第一线,也足见他兼具勇猛与老练,不愧是马超最倚重的臂膀人物。
只可惜,当年与马腾、庞德并肩作战的凉州男儿,到此时已经凋零得不成样子了。二十多年来的惨烈战争中,凉州男儿死了太多,庞德当年的老战友所剩无几,本部更经历了几次从无到有的重建。
马超在就任凉公以后,为尽快恢复自身实力,便竭力从羌氐部落中抽取人丁,依托羌胡人的力量与曹、刘对抗。
这一来,连带着庞德的部下里,也渐渐转而以羌胡健儿为主体。
庞德是边地武人,早就浸染胡风,倒不是对羌胡人有什么意见。
只是,他和马超看羌胡人的眼光近似,都将他们当作受驱使的犬马之流。而羌胡人自己却不明白,近年来隐约将自己当作了翻身得势的主人,面对着庞德这样的宿将也敢多话,居然还拿着马超的军令来压庞德。
实在是笑话。
庞德有些烦躁。
换作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他就已经喝令左右,将这不知死活的羌人拖出去鞭打五十。但眼下正是凉公用人之际,他不得不按捺怒气,沉声解释道:“姚琼与姜冏勾结,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其部下肯定多有牵扯其中的。他们既然身在与益州军对峙的最前线,还有可能已经引入益州军为援。”
“将军的意思是?”
“往前十里是姚琼的营地,营地与我们之间,以河边狭窄栈道相连。而营地的东面,则直通武兴的益州军营垒,两侧地势稍稍平坦,适合步骑行进。”庞德沉吟道:“若我们直扑姚琼的营地,而益州军大举来援……我们后无退路,立即就要惨败。”
他想了想,指了指白崖高处:“尔等且在此地稍待,做好突袭的准备,注意莫要被姚氏部曲的哨探发现了。我带百人登上岩崖,从姚琼营地的北侧高处过去。一刻之后,你们先动,我为侧翼的掩护,若益州军敢于妄动,我居高临下破之。或许,还可觅得机会夺取武兴,一绝后患。”
那羌人军校服膺道:“将军此计妙极。”
当下庞德点了百名足力出众的勇敢之士,从白崖后方稍平坦处开始攀登。
为了便于山间的行动,众将士都卸下铁铠,只着轻便戎服和遮挡胸腹的皮甲。他们把缳首刀扎紧在腰带上,免得晃动,再背负弓弩,迅速向上。庞德虽然已经年近五十,身形矫健一如年轻时,他亲自走在众人前方,沿途持刀劈开拦路的荆棘。
登上白崖高处之后,他们小心探望周围情形,并不起身,而是用灰色的戎服遮挡在身上,弓身小步,沿着山脊前进。因为河道在此弯转的缘故,下方道路要走十里,而上方的山路直插,只需五六里就能看见姚琼的营地。
庞德向下俯视,只见数百人结一小营,营地周围有栅栏。营中将士们休息、巡视的布置如常。看来,姚琼尚未将叛乱的消息通报部属们。
庞德换来两名都伯,用刀鞘指给他们看:“骑兵突入后,我们先不要动。若有需要,我便领你们从此处缓坡冲下去。”
他又转向自家亲兵:“速放鸣镝。”
第九百一十五章 并驱
庞德行军的距离近,但山间岩崖陡峭,许多将士的绑腿和鞋子,都被锐利的巉岩割破,所以行军速度不快。
当他兵临营地上方时,沿着栈道行军的数百人也该到近处了。
那数百人全都是羌胡精骑,行动时的声势难免大些,沿着栈道前行又无遮蔽身形之地。好在故道水的这段河床上,布满了从山崖下崩裂下来的嶙峋巨石。河水在乱石中间肆意冲击,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铁蹄踏地之响。
此时庞德一声令下,亲兵射出鸣镝。那鸣镝划过天空,发出锐利的啸叫,直直地落向栈道的方向。
下个瞬间,骑队便狂涌而出,如无数把蓄势已久的刀斧,劈入营地中。
马超能压服数以十万计的羌胡部落,其本部自然是优中选优的精锐。便如此刻发动进攻的数百骑,每一人都是从羌胡部落里征召来的有名勇士,都有以一敌十乃至敌百的惊人战绩。
这样的勇士,只消三五人乃至数十人,就足以维持一个相当规模部落的存续。他们通常都分散在诸多聚落,在羌人中有个专门的称呼,唤作“八圭”。每一名八圭都受到仅次于族长、渠帅的尊奉。马超能将之聚集到一处,足见其在羌氐人中超群的号召力。
此时打先头冲锋的,便是适才催促庞德进兵之人。
此人名叫迷唐,在投靠马超前,乃是烧当羌的族长之弟,有资格佩戴金质的抹额。
近世以来,羌氐中强种无非参狼、白马,都是人丁万余的大部。其它各部人丁普遍衰少,但烧当羌是羌人中延续时间极长的大族,世居金城、西海一带,祖上曾受汉室封赠,号曰“归义侯”,故而地位有些特殊。
马超对这个部族格外笼络,专门在汉阳辟了快草场安置其族人。烧当羌在汉阳的千余人,首领便是迷唐。他既是马超的得力部下,也有质子的身份。
迷唐颇具勇力,故而马超对他也很信重,专门赐予他精良甲胄和武器,使之身份仅次于庞德。
此时迷唐纵骑猛冲,瞬间就杀入营地以内。
在他身边不到十几步的地方,好几人张弓搭箭向他射击。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纵马直冲过去,挺枪直刺,将一名弓箭手捅穿。
弓箭手身边的几名刀盾手围了上来,挥刀乱砍。迷唐仗着甲厚,初时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持枪一一刺杀。但那些刀盾手的武器竟然极其精良,砍在他的铁铠上面,铿然之声不绝,有好几刀都劈碎了甲叶,伤到了他。
迷唐惊怒交加,连忙挥枪左右横扫,把敌人迫开。
此时他的部下骑士们都已经冲进营里,而营地间的将士们也反应过来了,双方杀作一团。
羌胡骑兵杀气升腾,往来纵横。他们的喊杀声与马匹的嘶鸣、践踏混合在一处,在两面崖壁间往来回荡,几乎压过了水声。与之相反,这营地中的守军却几乎不喊,他们只是沉默地砍杀,一次次地重新奔走结阵,坚韧得像是刀剑难伤的牦牛皮。
战斗激烈的可怕,死伤者的数量不断增加。
双方的鲜血流淌在地上,使得地面渐渐湿滑。有战马踏中浸渍了鲜血的石块,然后哀鸣着滑倒,而敌方踉踉跄跄地奔过来,将马上骑士迅速杀死。
以骑兵冲击步卒营地,数量上也不处下风,却硬生生厮杀成了纠缠情形。足见营中之兵也是罕见的精锐,并且还配备了极精良的刀枪甲胄。
庞德听得到迷唐在乱战中厉声大吼,吼声中听不出厮杀的痛快,反倒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懑。
这一仗绝对有问题!这一仗不能这样打!
两军再这么纠缠片刻,恐怕武兴那边的益州军就会赶到,局势随时将会崩坏。此刻该做的,是尽快将迷唐等人拔出营地,立即退回白崖栈道后方去。
两名都伯频频目视庞德,以为他会提前冲下山去支援。
而庞德只咬了咬牙。
在他浓密的须髯下方,两腮的肌肉都因为用力咬牙而颤抖了,却始终没有下令。
都伯实在不明所以,待要催促,庞德终于抽刀在手。
但他并没有向着白崖下方的营地站立,而是将缳首刀横在胸前,神色凝重地转向白崖内侧,那山谷愈发邃险的方向。
“结阵!结阵!”两名都伯都是他的老部下了,立即大喊着催促将士们排列队形。
当部属们结阵的时候,庞德扬声问道:“山下营地里的,想来根本就不是姚琼的人。却不知,他们是益州那位将军的麾下?”
白崖后方,还有层层叠叠的群山,这时候斜阳将落,光线从高耸群峰间洒落,留下长长的光影,仿佛有巨人伸出五指,将庞德等人笼罩其间。
山崖后方传来脚步声,至少有数百人。庞德匆匆赶来,竟没有发现。
这些人从碎石和深草间踏过,轻快的脚步发出哗哗轻响。
听得出来,有一人走在所有人的前方。他一边走着,一边声如闷雷地回应道:“是范强的部下。前些日子,他在马孟起手里吃了亏,掉了牙。我得给他个机会,让他赢回自家的面子来!”
范强?
庞德记得,此人乃是右将军张飞的亲信部将,领有张飞本部步骑三千人。虽不以勇力著称,但数十年来身经百战,是资历不下于庞德的宿将。
此前范强受张飞之令,带了少许人马前往联络参狼羌部,结果遭到马超的拦截。马超也不客气,一掌拍在范强的脸上,打落了他十几颗牙齿。范强被部属们抢回,虽无性命之虞,却从此说话漏风,绝失武人气概。
因为此事,庞德过去想到范强其人,便带了几分嘲弄。却不曾想到,这汉中王麾下无勇无名的寻常将领,竟也能带兵据守一营,与羌胡精锐鏖战到这种程度。
庞德随即又想到,既然在山崖下方的是范强,那么在山崖上守株待兔之人,其身份再明白不过了。
他全力凝神,调整自己的呼吸,等待着那人从崖壁后方出现。
下个瞬间,岩崖后方走出一名体魄魁伟、满面虬髯的黑袍将军。
待这黑袍将军走到近处,庞德更看清此人两道浓眉支立如戟,环眼精光四射。分明他身后还有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精锐兵马,可他站在前头,所有人便不得不格外注意。皆因此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仿佛猛兽般的意态,让人不由自主地激发出来自本能的危险预警。
这样的感觉,庞德只在马超身上体会到过。
“原来是张翼德将军在此。”庞德微微颔首。
张飞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庞德沉声道:“当日假凉公前往关中襄助汉中王作战时,曾见过张将军。回来时,假凉公还曾专门向我提起,说张将军不愧是当世猛将,足堪与他相提并论。”
“马孟起雄烈过人,也堪称一世之杰,足可与我并驱争先。”张飞哈哈笑了两声,又深深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马孟起自取其死,如今已然不在人世了。”
庞德尚未言语,身边将士们全都暴躁喝骂:“你说什么屁话!”
张飞环眼一瞪,骇人的杀气便生,顿使这些将士们住口。
岩崖下方的营地里,厮杀还在继续,数百上千人奋死搏斗,鲜血飞溅。而岩崖上方,张飞和庞德各自领兵对峙,双方偏不急着动手。
哪怕张飞开口就说马超已死,庞德只紧紧握着刀。他的额头上青筋暴绽,仿佛惊怒,仿佛沉痛,却始终压抑着激烈情绪,站立不动。
“张将军如此说来,必是凉州士人叛乱……”庞德咬着牙问:“参与其中的有谁?”
张飞挠了挠浓密的胡须,回答道:“我记不清那许多名字。”
第九百一十六章 决定
张飞是天下知名的猛将。世人皆知,他习惯了直来直去,凭手上的利刃说话,是纯粹的边地武人豪爽性格。
庞德在见到张飞的瞬间就明白:这是一个根本不屑于说谎、更不屑于逞口舌之利的豪杰。张飞说马超不在人世,那马超一定是死了;张飞说他记不清多少人参与叛乱,那就是说,叛乱的规模极大。
此番庞德领兵袭杀的目标,是西县的屯兵首领姚琼所部驻扎的营地。
姚琼、尹奉、李俊、王灵、庞恭这五人,都是凉州地方豪强,麾下能聚集起百余人甚至数百有力部曲的。按照姜叙的说法,这五人受姜冏的煽动,近日将掀起大规模的叛乱,不可不事先诛除。
故而马超才将本部精锐尽数遣出,意图以雷霆万钧之势震慑不服。
庞德自然领命。他跟随马腾、马超父子两代三十多年,习惯了听从命令了。哪怕今日将要诛杀的庞恭是庞德族亲,庞德也依令而行,毫不动摇。
但眼下局面,与庞德此前知晓的完全不同了。
益州人早就做了准备,显然布置了巨大力量,提前等候四散的凉公本部。而身在河池的凉公身边,全都是那些“忠诚”的凉州士人。
姜叙、杨阜,说不定还有赵昂、孔信之流。
他们手上的力量聚合起来,比姜冏所召集的更大,而马孟起身边,却已经没有了足够的人手。
于是,那个威震凉陇数十年的豪杰,死了。
想到这里,庞德觉得心里冰凉。
他隐约想起马超少年时的莽撞样子,想到马腾在去往许都前无奈的托付,想到跟随马超东征西讨的痛快。想着想着,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他并不震惊,甚至还能够控制住自己,保持平静,继续思忖。
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的。
在这数十年里,凉州的英豪人物经历了无数次的分分合合;庞德亲眼目睹的投靠、出卖和背叛,太多太多次了。
有汉以来,陇西的羌胡人从来就没有一天安稳,而凉州从来都是最残酷的战场。为了在这个战场中活下去,无数人彼此攻杀,最终以一次次数十万人参与的羌乱,掀开了大乱世的序幕。
在这个过程中,是非黑白早就被人抛到了脑后,而敌友亲仇也越来越纠缠不清。牵扯进其中的无数人,是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是为了伸张大义也罢、是为了苟全性命也罢,到最后,全都在血水和污水当中扑腾打滚。
自以为是胜利者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身首异处;失败者顺理成章地另仕新主,顺便躲在暗处砥砺爪牙。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更迭以后,每个人都将投靠、出卖、背叛视作了寻常,每个人都由里到外黑得通透。
庞德记得清楚,马腾的崛起之路上,堆砌着北宫伯玉、边章、王国、李相如等人的尸首;而马腾前往邺城,又或多或少出于马超以强势武力的逼迫;马超与韩遂等人的冲突,导致了关中将帅的势力崩溃,而可笑的是,韩遂本人在汉中,又死于下属如阎行之流的出卖。
正是因为凉州的强豪们叛卖成性,马超在继任首领之位以后,从来都不吝于屠杀。他总是维持着最凶恶、最残暴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切可疑之人。这使他在相当时间内压服了诸多潜在敌人,成为盘踞凉州时间最久,控制下属也最牢固的强豪,最终成为被许都朝廷认可的假凉公、安西将军。
问题是,这种杀戮和威吓,只对马超本人有益,却不是凉州人想要的。
凉州人希望的,是恢复凉州的秩序,将羌胡的势力驱赶或击败,进而恢复凉州在中枢的发言权。马超能给出的,却是一个以羌胡势力为本体的割据政权。这其中的差异,就连庞德这样一个眼光极少涉外沙场以外的武人,都能看得清楚!
所以马超死了。
虽然他真有力敌万夫之勇,却终究压不住凉州人如火山喷发般的怒气。
凉州人做出了他们的选择。马超麾下的武人们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可笑的是,数十年来凉州武人争权夺利,彼此残酷厮杀。杀到现在,有威望、有能力的人,早就已经死尽了。马超死后,武人们还能靠谁?靠邺城的马腾父子?靠荆州的马伯瞻?还是靠长安的阎彦明?
总不见得要靠我?
庞德有基本的自知之明,这个念头出现的一开始,就被他自己驱除了。
那不会有任何前途。凉州军眼下的局面,也不是任何人能够承担的起。马超既然身死,凉州军就已经完了。
庞德心乱如麻。
而张飞虎视眈眈。
张飞的部下则从岩壁后方源源不断地出现。
枪矛手、刀盾手、弓弩手们排成了一行行队列,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巨大的铁锤敲击在地面,一声声地靠拢。还有更多人从远处山道高处下来,他们身上披着的甲胄在夕阳下闪着光,密集的队列像是一条钢铁长蛇,碾碎了沿途的嶙峋怪石,徐徐贴近猎物。
至少有一千到两千人,或许更多。
这样复杂的地形里,天知道益州军如何能埋伏下这么多将士。
如果这些将士如山下与迷唐对抗的那些一般精锐,那今日己方断无幸理。
庞德身边的将士们依然维持着严整的队形。他们都是追随庞德多年的老部下了,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于度外。但庞德感觉得到他们的紧张。
庞德转回身,再看看山下。
在庞德本人撞见张飞的时候,益州军的伏兵从各处出现,不断投入到军营里。
论个人的勇武程度,这些益州人远不如羌胡部落的勇士,但他们的数量更多,装备更精良,队列的配合更有序。于是羌胡骑兵的优势渐渐被扳回,愈来愈多的人连连打马,试图逃离帐幕和栅栏纵横交错的营地。
迷唐不愧是羌胡人当中极出众的勇士,他还在恶战。
只不过他不知何时抛弃了战马,这时候带着数十名同伴步行且战且退。
有一名益州士卒试图迫近,迷唐猛地一个突刺,用长矛刺透了他的胸腹。然而更多人扑上来,有人抓住迷唐的长矛竭力回夺,有人挥刀肉搏,有人就站在三五丈外开弓搭箭疾射。
更多的益州将士如潮水拍碎堤坝那样,从迷唐等人的两侧涌过,然后从三面包抄过来,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他们欢呼冲杀的声音滚荡在战场上空,像是雷鸣那样灌入庞德的耳里,简直令人头晕目眩。
过了半晌,庞德转回身。
他的古怪举动,早就引起了身边将士的注意。
这些将士们大半都是庞德的老部下,现在虽然兵临绝境,但只要庞德在,所有人就有主心骨。眼下庞德作这般逡巡摸样,所有人只觉得天要塌了。
而庞德看着将士们焦急而彷徨的神色,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庞德在脑中权衡利弊,仿佛过了很久,其实只是一瞬。而将士们的性命,成了影响他决定的重要砝码。
他下定了决心,对将士们沉重地道:“大家把武器收起来吧。”
第九百一十七章 副将
收起武器?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投降了吗?
庞德此言一出,顿有将士露出放松的神情。但也有人不甘心,愤愤不平地想要叫嚷。
庞德完全能理解。
生逢乱世,人如猪狗,惟有持刀剑横行,才能求个痛快。何况陇上武人久居边塞,更是养成了刚健异常的性格。他们数十年来,凶横肆意惯了,哪怕再艰难再危险的局面,也习惯了先厮杀一场再说。结果无非是个死,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可留恋。
更不消说,此时此刻,山下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凉公的安危,也只有眼前这黑袍将军的一面之辞!
这些人待要言语,庞德轻声喝道:“住嘴。”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很有力。
喝了一声之后,他自己心潮澎湃,仰头闭目良久,才能够再次控制住情绪。
他张开眼环视众人,沉声道:“我们凉州男儿,没有怕死的。只是,纵然要死,也该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为谁而死。这个道理,你们自己想。想不清楚的,我也不勉强,留下甲胄兵器,自己走吧。”
将士们静了半晌。
庞德是追随马腾、马超两代的凉州勇将,威名远震,将士们对他的敬畏根深蒂固。这会儿听他说得如此实诚,一时间谁也没法反驳。
庞德看了看他们,再次道:“我说话算话,不愿随我一起的,这便可以走。我庞德发誓,绝不留难,日后也绝不追究。”
众将士面面相觑,竟无人离去。哪怕一些面带悻悻神色之人,最终都在同伴的催促下陆陆续续收刀入鞘,垂下枪矛。
庞德缓步向前,直走到张飞身前数尺。
张飞孤身站在原地等待,神情和姿态都很放松,并不显得戒备。落在庞德眼里,他就像是一头时时刻刻打盹犯困的黑熊。
他饶有兴趣地看看庞德,笑道:“庞德,你胆子不小,就这么来了……不怕我动手?”
“我是来请降的。”庞德的嘴角抽了抽:“张将军若想切磋武艺,日后我自然奉陪。”
张飞嘿嘿一笑。
他坐镇汉中数年,早就听说过庞德的名声。久闻马超之所以能够雄踞凉州,多赖庞德为得力臂膀。故而两天前他得到姜叙遣人急报以后,格外仔细地安排了山间伏击的人手,并率领本部精锐亲自出马,坐等庞德到来。
当时他的另一名部曲将张达便问,何以料定庞德会走这条路。
张飞道,武兴周边的地形如此,来敌的选择只有那么几条。以我看,庞德若果然是凉州宿将,必然来此;否则,便是名不符实,杀之可也。
张飞是天下知名的几位万人敌之一,对战前的安排布置、战时的应变指挥自有独特的才能,绝非徒仗粗猛。听他这般说来,众将士便遵循准备,果然逮到了庞德这条大鱼。
他初见庞德时,有些失望。
皆因庞德并不高大魁梧,与通常的沙场猛将大不相同。他应该还没到五旬,可是头发稀疏,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像是粗糙的树皮。怎么看,都只是一个久经风霜的老兵而已。
但此刻庞德孤身前来请降,言辞不卑不亢,张飞便生出几分敬重。
他退后一步,再打量庞德两眼。
便觉此人虽要投降,举动间却绝无丝毫谄媚,依然带着坚韧不屈的劲头,腰杆也没有丝毫佝偻,仿佛一株矗立千百年,经历过刀劈斧凿、雷轰电闪却依旧生存的老树。
看着庞德,张飞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涿郡见到过的老卒,那些出塞千里远击鲜卑、乌桓的将士回返家乡的时候,看上去便是这么一副麻木、疲惫而倦怠的神气。
张飞上前半步,揽着庞德的胳臂:“令明,来!”
庞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张飞拖着,直往后退。
两人就这么穿过了庞德部下们的队列,在上百凉州军士的注视下走到白崖边缘。
“你看!”张飞探手指点:“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马孟起的本部精兵,眼下就散布在此地至漾水上游的五个位置,目的是攻伐驻扎在这五处的凉州乡豪部曲,对么?”
张飞手指之处,确确实实便是马超本部兵分几路将要攻打的方向,没有半点错漏。这五个位置,就连庞德本人也是今早才晓得,可见凉州军中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庞德苦笑颔首:“没错!”
“我早已分派兵力,前往这几处。合计动用了一万四千人,早在两天前便已越过武兴,提早潜伏至各处预定位置。贵部一旦发起进攻,结果便如此刻山下情形。然则,你我都是边郡武人,我看你顺眼,给你个机会!”
庞德沉声问:“张将军的意思是?”
“你的本部,依旧归你带着,山下这些人,也都交给你。你现在出发,往这五处去,能招降的,全都归属到你的麾下。然后不要停歇,直接去河池。马超所部若服从你的,也全都归属到你的麾下!”
张飞兴致高昂地吩咐,然后拍了拍自家胸口,咚咚作响:“把兵力尽数收揽了,你就跟着我,做我的副将!怎么样?干不干?”
庞德活动了下自己的脖颈。
张飞的胳臂简直和常人的腿一样粗,压在庞德的脖子上,太沉了,让他觉得有点不习惯。
而张飞的态度也太随意了,明明是汉中王麾下的右将军,是统领数万大军的方面大将,不应该讲求点威严么?何以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降将如此……咳咳……如此亲切?
庞德反问道:“我这么空口白话地请降,张将军信得过么?我此去,若纠合马孟起的旧部,杀死那帮作乱的凉州士人,顿时便成了下一个马孟起。到那时候,汉中王的谋划成空,张将军怎么承担得了责任?”
张飞翻了翻眼,想了想。
他在汉中王麾下的地位极高,故而素来行事率性惯了。非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出某种解释,对他来说可能有点困难。
他皱眉苦思一阵,揪着自己粗硬的胡须,几乎要揪出沙沙的响声,最后不耐烦地道:“边郡人痛快些不好么?你就说,干不干?”
庞德抬起手臂,握紧腰间的刀柄。
在这个距离上,自己只要反手一刀,便能取了张飞的性命,然后用他的脑袋威慑益州人,迫使他们退散,然后……庞德猛摇了摇头,拍了拍缳首刀的刀鞘:“那就请张将军稍待两晚,后日再行进军,可好?”
“后日?”
“后日我在河池,等待张将军大驾。”庞德道:“张将军若能容我两日,我不仅能招降马孟起的本部,就连羌胡各部的酋长、渠帅,也能让他们齐聚河池。”
张飞转过脸,瞪着庞德看看:“倒不是不行。但有一事,非得说个明白。”
“有什么条件,张将军但请讲来。”
张飞立即道:“并非条件,只是,那些通谋袭杀马孟起的人,令明,你不能动他们,一个都不能动。”
庞德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整个身体的筋骨肌肉稍稍崩紧。
张飞恍若不觉,继续瞪着庞德:“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庞德慢慢放松身体:“也罢。”
“那就说定了,后日我率大军至河池!”张飞松开手臂,从不由自主聚拢过来的凉州将士们当中穿过。而凉州将士们敬畏地退后,为这名黑袍将军让开道路。
第九百一十八章 据陇
建安二十一年时,刘备与马超的联军在关中作战不利,逐次退兵。而魏王举大众乘胜追击,以相当的兵力收服槐里、武功、郿县、陈仓等城池。时任平狄将军的张郃因为射杀庞统有功,得以带兵重任方面,负责猛扑雍县、汧县一线,意图直入陇右,包抄马超所部的后路。
张郃擅料战势地形,用兵巧变,遂攻入兴国以南,大掠羌氐各部的牛马物资。此时留守陇上的庞德率轻骑数千赶到,张郃与之大战数场以后,迁徙百姓一千余户而安然而返。
此后数年,张郃又征讨关中、并州各处的叛军,所向皆克,遂积功升至右将军、都乡侯。在魏王曹操重整邺城中军以后,他与中坚将军曹真、中领军曹休、后将军朱灵皆为中军主将。
这四人中,曹真、曹休并为肺腑,更是曹氏年轻一代中的杰出人物;而朱灵与张郃,都是一度被魏王弃置又重新启用的宿将。如此安排,魏王深意可知。
上月起,魏王奉天子于军中,自许都出动大军南下,至于宛城,并遣骁骑将军曹彰治兵于新野、中坚将军曹真攻略房陵、行征南将军夏侯尚增兵随县。
继三将之后,邺城中军诸将和江淮兖豫各地大将陆续督军赶到。诸军既然大集,声势震天动地。
此前数载,荆州军与驻在襄阳的乐进反复拉锯作战,先后夺取鄀县、编县、绥阳、沶乡等诸多城池,修建的军寨直逼宜城赤山。
这一系列作战,大都只是偏师小部之争,胜败都无关大局。如今曹军以庞大兵力压下来,战事立即升级,荆州军靠近北面的据点被一一拔除,诸将皆弃城而走。
就在五天前,张郃带领数千步骑南下,突袭了驻在章乡的荆州军一部。
统领这支兵力的,是近年来颇受关羽重用的裨将军、领南乡太守郭睦。
郭睦也是元从老将了,经验丰富,守城倒也不疏忽,但张郃曾在荆州作战,谙熟周边地理,他领兵趟过深谷溪水,直抵守御较薄弱的城西方向。郭睦急调人增援时,张郃趁乱催军登城,一战即破章乡,阵斩郭睦。
他入城之后,赶来救援的偏将军赵累所部方才赶到,张郃随即又逼退赵累。
章乡一破,驻在夹石隘口的荆州军后路受到威胁,不得不立即撤退。张郃再途中设下埋伏,重创了这一支荆州军。
两日之内,三战三捷,张郃得胜振旅,回到淯阳的营地,正撞见魏王遣使来召。一问方知,原来有关中方向军报发到宛城,魏王召集诸将军议。
张郃不敢怠慢,连衣甲都不及更换,急匆匆跟着使者奔往宛城。
宛城为南阳郡治所在,昔日光武光武中兴,肇自南阳,于是建为南都。南阳张衡曾作《南都赋》曰:尔其地势,则武关阙其西,桐柏揭其东;流沧浪而为隍,廓方城以为墉;汤谷涌其后,淯水荡其胸;推淮引湍,三方是通。可见此地乃是南北通衢、水陆枢要之地。
又因南阳多汉家权贵豪胄,兼有冶铁之利,经济十分发达。极盛时下设三十七县,五十二万户,二百四十余万口,号为天下第一大郡。
然而丧乱之后,此地数十年间历经张咨、孙坚、袁术、张绣、刘表和魏王曹操六人掌控,期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战乱征伐。当年的盛况早已不复,整个南阳郡范围内田地荒芜,亭舍塌废,乡无人烟,白骨积野。
待到曹公赤壁败战,后继在荆州的战事也不顺利。故而在十年间,曹氏政权陆续收缩人丁,先迁至宛县,后来觉得宛县也不能确保安全,于是再到豫州,而在整个荆州范围内,只保留军屯和少量民屯,以南阳、新野、襄阳等几处为军事要塞。于是南阳周边更显荒芜。
张郃跟着使者在道路上疾驰。直到城外不远,还能见到大片大片的莽林荒地,甚至有飞禽走兽不避军旅,肆意往来。倒是城北远处距离了数以千万计的民伕清扫平整土地,还有一座高大的祭坛初见雏形。
一行人报名入城,城中又是另一幅情形。
原本在城北的大片房舍都被征用、重建过了,用于安置皇帝和扈从皇帝的大批精锐将士。另外,城东则成了魏王的驻地,王宫里的建筑虽不逾越帝居,却也雄伟华丽。站在外头很远,就能看到高墙内的层楼高堂。
将到魏王府的门前,张郃注意到,周边的几条街道都无行人,而有军将分领甲士戒严。好几名军将都是张郃认得的,所部都是经历过沙场鏖战立功,然后抽调为宿卫的锐士。
张郃一行人慌忙下马。那信使持有魏王所赐符信,直入府门,全不耽搁。
走到府邸深处,陆续又见好几名文武官员从府邸内的办公场所赶来,数人沿着长长的甬道,小步俯首趋行。
与这些衣冠严整的大员相比,张郃甲胄未除,浑身汗臭,满面风尘,感觉格格不入。他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稍稍缓步,堕在队伍最后,向院落间垂手侍立的仆役连打手势。
那些仆役自然是乖觉的,立即捧了铜盆、净水,赶过来伺候。张郃脚步不停,擦了两把脸,这才稍微觉得能够见人。
奔入厅堂前方,数人纷纷自报己名,伏拜行礼而入。
张郃站到朱灵身旁,探看堂上,原来行军长史刘晔正在陈说军情。
“如今雍州刺史张既和护羌校尉、安定太守苏则等人,集兵于乌氏、泾阳一带,依托陇山险峻而守。曹洪将军正领兵前去堵塞陇道。另外,昨晚另有急报说,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辈等并举郡反,遥受刘备的将军、太守之任。”
说到这里,刘晔在舆图上比划,示意给众人看:“张既和苏则在这里,曹洪将军此刻一部守陈仓,一部在汧阳。”
趁着众人都在观看舆图,商议地理,张郃低声询问:“各部据陇而守么?这是怎么回事?”
朱灵侧过身来,轻声道:“刘备的主力,大举进入凉州了!”
张郃吃惊道:“难道马超又与刘备联盟?”
“非也。据说汉阳郡豪族皆反,突袭马超,致其身死。随后一众豪族和马超部将庞德等人为马超发丧,声称他是病死的,临死前将凉州托付给了刘备。刘备军同时迅速通过武都,进驻汉阳、凉州……据说,其部只用了十日,便控制了凉州四郡,下一步的动向目前不明。”
张郃倒抽一口冷气。
他用愈加低微的声音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魏王心情如何?”
朱灵想了想:“似乎……可能……还不错?”
张郃诧异地看看朱灵。
第九百一十九章 无虞
“真的?”张郃低声问。
朱灵眯眼看了少时,颔首道:“确实不错。”
朱灵和张郃,最初都是袁绍麾下将领,都在攻打公孙瓒时声名鹊起,成为统领数营上万人的重将。后来朱灵主动归附魏王,而张郃在官渡之战失败后被迫降伏。
两人是同袍故旧,素日里往来甚密。此前张郃在百里洲上遭荆州水军围困迫投降,回到邺城即被闲置为丞相府参军;而朱灵倒霉更早些,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所部便在魏王的授意下遭于禁所夺。故而,两人常常聚会,嗟叹无用武之地、无报效之良机。
因为有这段同遭贬谪的经历,两人交情愈发深厚。待到同被魏王启用,并为魏王国的中军主将,两人隐然便成为互助的伙伴。
朱灵本部皆遭褫夺,缺乏可靠的部曲,张郃调了麾下百名河北老卒予之。而张郃少在中枢,对魏王和邺城的政治动向不够明了,朱灵却久随魏王,颇擅察言观色,于是张郃便多依赖朱灵的判断。
可这会儿张郃实在信不过朱灵。
他忍不住凑近过去,低声道:“凉州丢了,关中接着就要危险。魏王心情怎么会不错?除非他有什么……”
正说到这里,高踞厅堂首座的魏王喝道:“儁乂!”
“末将在!”
张郃应声高呼,躬身出外,行礼如仪。
“儁乂你来得正好,近前说话!”一身锦袍,意态从容的曹操指了指被几名扈从支在厅堂中的舆图:“他们几个没去过陇上,纸上谈兵能谈出什么来?你来看一看,告诉我,关中可有危险?”
这些年来,魏王的脾气见长,而身旁敢于谏止的夏侯氏、曹氏亲族重臣又少了几个,故而君前应对着实不易。此番曹军南下,又挟裹皇帝在军中,只待吉日便可两朝嬗代,故而说一句伴君如伴虎,绝不为过。
此时曹操忽然询问张郃,张郃瞬间出了一头的汗。
我怎么知道关中有没有危险?我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如果有,我该怎么说?如果没有,我又该怎么说?魏王特意挑了我出来,是希望我怎么说?
好几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急转,简直让他满脑袋都糊了。
他从淯阳策骑赶来,原本就很燥热,手里的头盔又被拿在手里,这会儿一急,脸挣得通红,满头的热气蒸腾而起,仿佛一个架在灶上的蒸笼。
好在此时群臣都有些紧张,谁也没心思嘲笑他。
文官们退开左右,张郃大步站到舆图前,看了看。这舆图上,对关中曹军各部的位置标识甚是清楚,张郃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
魏王又问:“儁乂看出了什么?”
张郃额头的汗滴更多了,他的眼神向左右急扫,却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惟有太子中庶子司马懿虽然垂着头,却对着张郃张嘴,默然说了两个字。
仲达你说了什么?我猜不出啊?
张郃愈发急躁。
然而魏王等在上首,万万不能迟疑,于是只能打起精神,沉声道:“启禀大王。我以为,都护将军的布置十分稳健,刘备军不致威胁关中。”
“唔……详细给大家说一说吧。”
“遵命!”张郃振作道:“诸君请看,自陇上至关中,无非三条。而这三条道路上的锁钥要隘,皆已被我关中之军牢牢扼守,刘备军纵有十万,不能翻越。其一者,是自汉阳直接向东的渭水故道。这一条路峡深水险,尽处有陈仓要塞,守将是郝昭……我料此地无忧。”
他仰头看看曹操,见他微微颔首,才继续道:“往北去,则是陇关。陇关左右千山万壑,要隘一曰汧县,一曰略阳。都护将军的主力既然已至汧县。只消以逸待劳,足以堵塞陇关东出的途径。汧县又与陈仓互为凭依,铁骑奔走支援,一日可至。故而,都护将军麾下三万人看似分守两处,其实调动如意,在任何一地都能聚集起足够抵敌刘备军的雄兵。”
“甚好……继续!”
“再往北,还有一处道路,便是张德容、苏文师此刻守把的乌氏、泾阳一线,此地再往北,就是高平县的萧关。此地……”
张郃看了看舆图上标识的守军数量,额头上再次冒出了汗。
张既和苏则的兵力太少了!这点人,够什么用?他连忙再看泾阳以东,但见上头标着,阎行所部驻在漆县,心头才稍稍一松。
正要组织言语,忽然想起适才司马懿做的那个无声的口型,忽然明白了司马懿的意思。他说的,是“马超”二字,关键就在,马超已经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郃向司马懿感激地笑了笑,大声道:“魏王,这一路更不必忧虑了!”
“适才谋臣们都觉得,泾阳一线兵力单薄,你这么有信心?”
“大王,适才我听说,马超已死。却不知这是真的么?”
刘晔道:“千真万确。汉阳世族姜氏、赵氏、杨氏等联手背反,突袭马超。马超当场身死,而其部则被副将庞德攥在手里。虽然彼辈为马超发丧,号称马超乃是病死,骗得了谁人?此际凉陇各地羌胡部落俱都人心惶惶,不知所从。”
张郃应声道:“马超在羌胡中威望极盛,故而动辄能卷动数万乃至更多的羌胡骑士,纵横朔方、凉陇乃至西域数千里方圆。但他既然死了,羌胡各部立刻就分崩离析,刘备那一头,绝对没有人能代替他的作用。莫说一年半载,就算两年、三年,轻易也统合不了诸胡!”
群臣纷纷颔首,张郃又道:“反倒是我方,有张德容、苏文师乃至阎彦明在,他们都对羌胡颇有威惠。马超在时,他们尚无可着力之处,但马超既死,他们身处安定郡,西向招揽汉阳的羌胡势力,东向联络北地郡乃至朔方诸部,实力必然大大增强。这样看来,刘备虽然入得凉州,我们面对的敌人,反而削弱了。由此看来,关中必然无虞。”
堂上文武低声商议,发出悉悉索索地轻响。
过了会儿,曹操笑了几声:“子桓在关中的安排,就是这般道理,儁乂说得很好。”
张郃大喜,一时间脚底都有些发软。
“除了儁乂所说的,此外还有一事。”
群臣皆躬身道:“请大王指点。”
曹操带着点追昔抚今语气,喟叹道:“马超名为边将,实乃狡虏。此人行事又大胆狂妄,令人甚难估算。若马超与刘备再度联盟,他一旦出面招引朔方杂胡,则并州、河南尹等地处处烽火,皆不安稳。他既身死,关中的压力大了,并州和河南尹却可以放松些……”
说到这里,曹操忽然缄口不语,有些出神。
众人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俱屏息等待,厅堂中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曹操道:“子扬!”
刘晔躬身:“在。”
“你派个人代表我回返邺城,见一见凉公。”
群臣稍愣了愣,才想到马超乃是假凉公,在邺城还有个正经的凉公马腾。只不过,这位凉公已经被禁锢在府邸里好几年,形同囚犯。
“让使者代表我,传达哀悼之意,并准备一应物什,为马超发丧。另外问问马腾,他的两个孩儿马铁和……和……”
刘晔殷勤道:“马寿成还有一子,唤作马休。”
“对,问问马腾,马铁和马休两人,哪个堪用。让他派一人,往关中军前效力,拨给曹洪去管!”
刘晔心悦诚服,躬身应是。
曹操摆了摆手,让刘晔自去拟令。而他自己凝视着阶前铺开的舆图,再度陷入沉默。
第九百二十章 大雨
于是众人再次沉静等待。
张郃隐约听说,曹公昔在兖州时,行事有些洒脱放荡,与部属们商议军情的时候,常常披发箕坐,有时大笑起来,胡须鬓发,都会泡到眼前的汤碗里去。
这情形张郃只是听说罢了,不曾见过。但当日他在官渡战后降伏,曹公亲自出面迎接,还称张郃来投,宛若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那时候的曹公固然威严,但也有亲切和善的时候。哪怕明知道是刻意收揽人心的手段,但每个人都会被他的手段打动。
愈到后来,曹公的威严愈甚,待他为魏公、魏王以后,哪怕张郃这样出生入死的宿将,也不敢在他面前说错半句话。
于是,每次参与军议的人似乎总是不少,但军议的现场,便如张郃所见的这几次,是越来越容易寂静了。
这时候张郃已经退回到朱灵身边。
朱灵投来一个探问的眼色。
张郃明白,这位老朋友的意思是,你真那么有信心?
张郃嘴角抽了抽。厅堂里太静了,不方便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眼前的局面是很清楚的,曹公以在南阳设坛代汉为由,试图迫使汉中王主动出兵来战,其后又在汉中、房陵等地掀起战事,向汉中王政权强力施压。
汉中王随即做出了反应,但他的反应既不在关中,也不在荆襄,而是直往凉州,先控制住了马超所领四郡。这一来,固然有分兵两地,首尾不能相顾的危险,却也把难题抛还给了魏王……魏王的大军,全在荆襄一带,他接着该怎么办?
关中那一头,魏王真能放心?而荆襄这一头,就这么反复滋扰,就能等到关羽起兵来攻,进而打一个大大的胜仗?
刘备固然是张口闭口汉家大义,但在张郃看来,乱世中崛起的英雄,有谁会把嘴上吹嘘的东西当真?刘备秉承着大义,不还是对刘璋下了手?他们秉承着大义,不还是坐视甚至策动凉州人刺杀马超?
嘴上说的,手上做的,原不必完全一样。
便如此刻,刘备若勒令关羽和雷远二将紧守江陵,绝不理会曹公的挑衅。曹军诸将又能怎么办?
事实上,曹公此番调集大军南下已经快两个月,江陵那边,一直在被动防御,没有提起半点进攻的意图。
那么,数十万大军就继续等下去?就只为了魏王代汉的仪式走上一趟,却要付出凉州甚至关中危殆的代价?
张郃没有把握,也没有信心。
曹公的势力依然强盛,可张郃却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官渡之战前的袁绍帐前。所谓的强弱,随时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不是舆图上的几个色块、簿册上的数十万兵能够确定。
除非……除非魏王真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正在张郃惊疑不定的时候,曹操起身。
大概是因为坐得久了,忽然起身,曹操的腿脚有些不利索,腰背也疼。他扶着一名近侍的肩膀,叉着腰,蹬了蹬左腿,再蹬一蹬右腿;过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又环视厅堂上的文武部下们。这么多年勾心斗角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已经锐利到足以分辨任何蛛丝马迹,足以看透人心。便如此刻,这些文官武将们一个个恭顺侍立,连大一点的呼吸声都没有,仿佛一个个都已魏王马首是瞻。
其实从他们低垂的面庞上,曹操看到了一个个人的心里,都有震惊、疑惑。更有数人,分明藏着动摇。
这些人怕了。
他们怕了刘备!
简直可笑。我曹孟德据有八州之地,雄兵百万,虎骑千群,名将如云,掌控天子如操纵婴儿,眼看就要以魏代汉,成为开基肇业的始祖……而眼下这些人,当着我的面,竟然在害怕那个大耳贼!
曹操怒气上涌,恨不得当场拔剑刺死这几个无知蠢辈。但他立即又提醒自己,此是用人效死之际,胡闹不得;近来的暴躁脾气,无论如何都得压住才行。
外人看来,只觉得曹操眼神一凝,随即若无其事地站在厅堂正中。
“两个月!”
他沉声道。
几名文臣彼此对视一眼,有人问道:“大王所言高深莫测,臣等愚钝,着实不解其意。”
曹操随手拂过舆图上代表凉州和关中的那部分:“马超一死,羌胡各部星散。儁乂刚才说,刘备要统合凉州,少说一年半载。我深以为然。”
张郃连忙昂首挺胸。
然后便听曹操道:“可刘备这样的英雄,既得凉陇,必取关中。此人又天生得擅于抚御,能得人心……他不会给我一年半载的时间!”
“两个月。”曹操伸出两根手指,加重语气道:“两个月后,刘备必定会自陇上大举攻入关中,只靠着子桓和元常坐镇长安,子廉和彦明等人鏖战陇关,多半是要吃亏的。”
堂上众人一片哗然。
好些人都拿眼去看张郃。
张郃的脸色变了又变,出列禀道:“大王既有预料,我请领本部,前往关中支援……若关中有失,我张郃情愿提头来见大王!”
“哈哈,儁乂不必如此。”曹操轻松地道:“若我所料不错,江陵方向不会容我轻易调兵入关中,他们很快就要大举反攻了!我等他们来!”
“这……”张郃愕然,半晌才道:“大王,这数月来,我军在荆襄屯聚了数十万众,难道就全数在此,坐等关羽、雷远来攻?若他们不来,我们岂不是……咳咳,其实就算分出一部前往关中,似乎也无碍于此地局面。况且,大王曾说,用兵之道,无非两敌相察,我动彼应,彼动我应……怎能坐视关中不理呢?”
张郃说到后来,周身汗出,已经语无伦次。
曹操睨视张郃,半晌不语。
朱灵在一旁列中咬了咬牙,终于出列叱喝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有其精微道理。哪容你张郃胡乱指摘!”
曹操又撇了眼朱灵,挥手道:“两位皆回列中。”
张郃、朱灵连忙退回。
曹操环视众人:“自我坚持在南阳设坛,行尧舜禅让之事,又驻重兵在此,已经两个月了。诸位之中,想不通其中道理的,有很多。但是当面询问的,倒只有张儁乂一个。”
文武群臣一阵轻微的躁动,一个个依旧垂首侍立。
“呵呵……”曹操轻笑两声。他转身,往上首席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现在是五月,两个月后,就是七月末。我之所以判断,刘备会在两个月后攻入关中,便是因为襄樊周边雨、汛将至,荆州水军肆意横行的时候就快到了。关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定会发起猛攻。而刘备则要等着关羽缠住我们,才敢进兵关中,以图一逞。”
说到这里,他在侍从的帮助下重新落座,大大咧咧地箕踞着,舒展开腿脚。
他大声道:“我已遣人多方探问了荆襄各地历年的气候水文。可以确定今年的雨季,当有大雨、大水,这便是关羽的凭依,是他等待的机会!嘿嘿,这也是我在等待的机会!自宛城到新野,再到襄阳、樊城的驻军,一点也不能动,我偏偏就要利用这个雨季,集中雷霆万钧之力,先破关羽,斩断刘备的这条臂膀!”
随着曹操的话声,远处空中忽有雷声传来,随即阴云四合,点点雨滴,开始落下。
第九百二十一章 方木
这雨,竟能下得如此准时的?
众人几疑魏王乃是神人。
站在外沿的数名臣子惊讶万分,以至于顾不上失仪,下意识地奔出殿堂以外,抬头去看。
一点两点雨滴,落在他们的面颊,旋即崩散,溅入眼眶。他们抹一抹眼再抬头,只听天空中雷声滚滚,乌云仿佛墨汁入水般忽然出现,瞬间就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
片刻之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千条万条线贯通于天地之间,发出巨大的轰鸣,阻碍了视线。
天色一下子就黑了,随着扈从们的呼喊号令,处处长廊和楼宇间,无数灯火被一一点燃。但在风雨之中,这灯火飘荡起伏,似乎随时将要熄灭,于是又有宫人奔走,取来纱罩挡风。
看着这样的情形,曹操呵呵轻笑。
与关羽一般,曹操也爱下棋。但他的棋艺可比关羽要高明多了。哪怕当代天下名手如冯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曹操也能与之平分秋色,堪称国手。
在曹操看来,这天下群雄逐鹿,宛若棋局。起初时,棋坪上空白之地甚多,而参予棋局的棋手,水平也参差不齐。那时候,高手落子,妙招百出,轻易就能翻覆局面,攫取大块实利,逐退不配插手其间的庸人。
棋局下到后来,纹坪上的留白之处越来越少,而对手的实力越来越强,反而就没有了奇谋妙算的发挥余地。
便如此刻,马超一死,天下间有资格落子之人又少了一个。有实力落子之人,只剩下了曹操和刘备。而在曹操和刘备之间,值得落子的地方,又只是那么寥寥几处。
情势是很明白的,曹刘两家必有一战,战场不在关中,就在荆襄。
曹操提出将在宛城设坛禅让,便是告诉刘备,曹军主力会在荆襄,你若还想保有你的大义旗帜,不妨来打一打。
刘备的选择恰如曹操所算:到了这程度,这大耳贼是实利也要,大义也要。只不过他对实利的索求手段,比往年还不要面皮。
他居然除掉了马超,先入凉州!
马超是在刘备的支持下重振军势,进而迫使许都朝廷授予他假凉公的地位。三年前,他又曾经亲提铁骑至关中,与益州军协同作战。在新丰,在蒲坂,在长安城下,他都曾经发挥羌胡铁骑的力量,给予曹军重创。
关中之战结束后,马超退回凉州,虽然与长安恢复了联系,但大体来说,无论经济上,还是政治上,凉州对益州的依赖始终更多些,只不过马超这个人本身实在过于桀骜,想法又近于羌胡,殊少汉家约束,所有没人能自信是他的盟友罢了。
今年初时,曹操通过潜伏在马超幕府中的暗子,让马超以为益州有意凉州,故而纠合大众,南下先作威慑。
以曹操的预算,此时益州的汉中、上庸乃至巴西郡等地都不安稳,刘备必然集结大军严阵以待,至少数月不能脱身。
谁能想到刘备对凉州的渗透到了这种程度,而他的行事更是毫无顾忌。那批凉州士人们,居然动手刺杀了马超,并立即引入了益州大军进入武都、汉阳!
这种事,没有刘备的全力支持,没有长达数年的准备,怎么可能干的成?
这样的深沉心机,这样的干脆狠辣手段,曹操自己都觉得有点佩服了!
马超固然是条暴躁的疯狗……他好歹也是吃过你家骨头,替你咬过人、流过血的!这会儿两家还没撕破脸,只是沿着边境线上广袤山区对峙,各自砍几个羌氐人的脑袋作为威慑……马超明摆着是想要谈判,想要以武力维系自身存在罢了,刘备你就让人刺杀他?
老实说,曹操虽然一直觉得刘备伪善,可他心底里也承认,刘备通常总是心软一些,手段也迟缓一些,远不如曹操刚毅果决。但眼前这一手……实在不像是刘备通常的作风。
听说,自庞统死后,刘备信用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以之为谋主。法正其人,性格上大概有些问题,曹操听到不少传言,声称此君多有奇画策算,却少德行。此举如此阴损,恐怕也多半出于法正的谋划了。
这一手难免让曹操猝不及防。
好在羌胡人桀骜、凉州人粗野,都不是容易驾驭的。刘备要整合凉州,总还需要时间。而曹丕、曹洪在关中经营多年,这次的应对也很稳健。
刘备一定做梦都想要关中。他先取凉州,也是为了以凉州为基地,转而东向攻打关中。但凉州是个彻彻底底的荒僻所在,除非经过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经营,并不能立即作为大量物资产出的基地。刘备或许能从凉州抽调出大马、劲卒,却绝然没有粮秣、军械、物资。这些东西,非得从益州辗转运到。
也就是说,如果刘备此时攻入关中,他面临的局势与三年前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少了一个难以揣度的盟友,多了一群凉州降众。
所以,刘备需要荆州的关羽和雷远出面。关羽和雷远必须打一场真正的大战,才能宣扬刘备对汉室的忠诚和大义,也只有一场真正的大战,才能拖住群聚在荆襄、宛城的曹操大军,让刘备能够再往关中,夺取他心心念念的实利!
所以,战局的关键又会转到荆襄。
曹操聚集重兵在此,而关羽、雷远须得主动进攻。
这仗该怎么打?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藉着荆襄的雨季、汛季,以水代兵,竭力发挥荆州水军优势。
这早就已经在曹操的预料之中了。
曹操是当代的兵法大家,却前后两次在荆襄一带战事实利。赤壁一战,曹操丧师无数,从此失去了荆州,失去了一举荡平天下的可能,而六年前他挥军下江陵,又被关羽借助荆州的密集水网自如调动兵力,摧破了曹操苦心经营的荆襄大军,导致亲族名将曹仁身死。
这样两次惨痛失败,难道曹操还会大意疏忽?难道他还会徒然倚仗兵力,而忘记南方天时地利之用?
为了此番南下,曹操已经仔仔细细地推演了好几年!
他曾经向久居荆襄的老农当面请教气候,曾经与匠人们共同计算大军在雨季驻扎所需物资的数量,还曾经久违地诚恳登门,请教了因为年迈而闭门谢客的重要谋士程昱和贾诩,反复权衡得失利弊。
到此刻,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诸位!”他的抬高嗓音,中气十足地喝道。
群臣纷纷折返,曹操一指司马懿:“仲达,你此前随着曹子丹攻入房陵。曹子丹至今还在上庸一带与敌将魏延缠斗,而你初时随军,此后则转往武当、阴县、筑阳一带,现在又回到宛城,很是辛苦。这一趟,你做了什么,说给眼前诸卿听听!”
司马懿出列躬身:“遵命!”
他转向群臣,沉声道:“诸位,过去数十日内,我领一万五千人,多持斧斤,在武当以东的深山中昼夜不息,全力砍伐林木,此刻已得方木二十万楪,十日之后,还能再多方木十万楪。待到汉水湍急之时,这些方木顺水而下,只用两天,便能到达襄阳!”
第九百二十二章 河滩
群臣面面相觑:“方木?我们要这东西做甚?”
尚未有人询问,曹操又一指刘晔:“子扬,你这阵子也很辛苦。说说你做了什么?”
刘晔刘子扬,是近年来极受魏王重视的参谋。
一来,刘晔本人才能出众,擅筹划谋略而多巧变。
二来,因为魏王与许都汉家朝廷的矛盾愈来愈激烈,刘晔身为光武帝之子阜陵王刘延的后人,作为名正言顺的汉家宗室效力于魏国,是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宣传工具。
此次魏王奉天子南下,刘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一直负责南阳周边,汉魏交替所需的平台、高阙等建筑。群臣都知,刘晔最多时动用了南阳郡范围内的屯民六万人以上,还额外招募了能做织补的数千民妇,并征集巨额的布匹等物资。
能办这样的事,可见刘晔如今隐然成了曹公的心腹,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也正因为这一点,在场群臣少有向刘晔询问工期进展的。偶尔有人说起,南阳北面的高台一个月前就初具规模,后来却像是没有动过?发问之人,随即被他人勒令住口……这样的大事、要事,身份不到,胡乱揣度,是要死吗?
此时刘晔出列,先向曹操躬身行礼,再转向群臣。
他的声音晴朗好听,语调也很柔和:“诸位,我受魏王所命,在南阳准备物资、人丁。至今已大致齐备。这其中,包括停泊在淯水沿线的木筏三千;布袋百万,其中二十万只已经装载土石,运上木筏;另外,锹铲等器具两万,其中半数是铁器。最后,从江淮调来有修建陂、堰、堤、塘经验的工匠一千余,也已经全数明了我们的要求,随时可以带领民伕们行动。”
群臣愈发茫然。
听刘晔这意思,皇帝连个禅位的高台都没有了?刘晔这个月搞了这许多动静,竟和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眼看群臣不解,曹操愈发满意。
襄阳!襄阳这个区区弹丸之地,才是一盘大棋局的关键所在!两个月,至多三个月,就能打开荆州局面,进而打开天下的局面!虽然他这些年来渐渐阴鸷深沉,也不禁有些激动。
他遏住情绪,沉声道:“各位,你们看图上此地!”
曹操亲自指点,解说,群臣无不探长了脖颈,瞪眼观看。哪怕有部属老眼昏花,也一个个摆出凝神的样子。
“你们看!这里是襄阳,这里是樊城,这里是汉水。再往南,我们有宜城、鄀县、编县三个据点。这三处,周围河道密集,有数十条小河小溪奔涌,水道又多有纵横交错,形成连绵的湿地、沼泽。一旦到了雨季,城池必定四周皆水,荆州军水军一到,我军的步骑若困守其中,便如瓮中之鳖。所以,守不住,也不必要守。”
曹操用剑柄指点这三处:“所以,我军不妨撤退。便如乐文谦过去数年那般,旱季南下而雨季北走。关羽此来,目的不是攻城掠地,而在杀伤我军,牵制我军的力量。所以,他们必定紧追而来,意图野战。我们就与之野战一场、数场,逐步退入襄阳。”
“到这时候,当以深入荆襄雨季,由襄阳至江陵的陆路,绝难维持。我记得关羽这几年,在江陵以北挖掘湖泽,号曰三海八柜,意图以之来承载夏季的洪水……不知效果如何?”说到这里,曹操不知为何走了走神。
过了会儿才继续道:“这时候,正是荆州水军施展的时候。荆州军主力必定依托汉水,自东南而来。以他们的船队规模,必非我方舟船所能抵挡,所以,他们必定意图以水军阻绝襄阳、樊城两地的联系。仲达!”
“在!”司马懿应声道。
“这时候,就用得着你的那些方木了。我不管你需要二十万楪、三十万楪还是五十万楪方木来建设,哪怕武当、阴县一带伐木的民人死尽,你也要维持住襄阳、樊城之间的水上浮城、浮桥!”
“遵命!”
“至于据守浮桥,引兵作战……”
曹操的视线扫过诸将,在张郃身上顿了顿,转到朱灵,再转回到张郃:“儁乂,还是你来!这一次,可没有敌船自上游来了,哪怕荆州军用一百艘、一千艘船来撞击,浮城和浮桥不容有失。若有失,我立斩你头!”
“遵命!”
曹操继续凝视舆图,片刻后再道:“襄阳周边地势多有低洼,岘山等要地有必定掌握于我手,所以荆州军的驻地,不会远离堤岸,必定以水陆两军相互依托。而襄阳南岸各地水流湍急,适合泊船之地寥寥无几,再考虑到他们进攻城池的需要,驻地必然在此。”
他用剑鞘猛地戳上去,扶持舆图的侍从慌忙后退半步,免得丝帛被他刺透:“这里!”
他所指的,是襄阳城东,靠近东白沙、南白沙、鱼梁洲等一系列汉水沙洲的长堤。
“他们的兵马驻于长堤,而水军将游走于各处沙洲之间!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会有所兴造,在此地营建能够作为长期据点的军寨,以使猛攻浮城、浮桥的水军船只能够获得修理、整顿。这时候,子扬,你的任务就到了!”
曹操沉声道:“一旦荆州军入彀,你和裴潜同领人手,以木筏装运囤积在南阳的物资,星夜从淯水南下,以最快速度,在淯水水口到鹿门山以北的江滩设下贴近水畔的营垒。随即……”
“文烈!”
中领军曹休应声出列:“在!”
“该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吗?”
“启禀大王,此番南下,随军携有发石车五百,皆以巨轮悬石,以机鼓轮,能使石弹飞数百步、首尾电至,所击无不崩者。另外还准备了陶罐万只,内裝薪柴膏油,以备焚船。”
“刘子扬、裴文行的任务,是在一日之内修缮出可供发石车进驻的河滩营垒,若营垒一日不成,你可斩刘子扬、裴文行之首;两日之内见不到发石车轰击荆州水军,我便斩你的头!三日之内,荆州水营还有任何一艘大船能动,我也斩你的头!”
曹休厉声道:“绝不负大王所望。”
刘晔、裴潜也慌忙出列,皆道必不有失。
曹操吩咐已定,深深吐气,缓缓平静呼吸。
他再度环视众人,大声道:“荆州军北上攻伐,仰赖的是水,是他们的水军。而我们这一次,筹划了数年,集结了巨大的力量,作了万全的准备,就是要先破他们的水军!水军一旦被击破,荆州军便被困在了襄阳周边的湖沼淤泥之中,我们以数倍的兵力击之,绝无不胜之理!这一次,我们聚歼荆州、交州之众,随后便可拆卸浮桥为舟,装载将士深入江南,彻底砍断刘备的臂膀!”
说到这里,曹操忍不住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在殿堂中传出老远,仿佛有阵阵回响,震撼人心。
第九百二十三章 价值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魏王信心十足,部下文武们也信心十足,一如此前多年的每一次军议。当魏王再度起身,群臣们恭敬地大礼告退,鱼贯离去。
张郃身上的轻甲未褪,走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之响。来时他不觉得,这时候却觉得有些突兀。
于是他趋着小步,格外仔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使得甲胄之响被掩盖在外界哗然雨声下。
走出宫殿,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深沉,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面庞,顺着衣甲流淌。
张郃觉得有点冷,打了个哆嗦。
当他稍稍止步的时候,朱灵从侧面绕过。
朱灵的扈从为他牵来战马,朱灵翻身上马就走。
张郃愣了愣,连忙上马追赶。
“文博,等一等!”他低声道:“我有事请教!”
“雨势很大,我们先去军营。”朱灵短促地回道。
大军在外行军驻扎,最不希望的,就是撞见大雨。
常人以为,夏季下一场雨,能够冲散暑气,雨后甚是舒适。其实在军营里,雨水带来的麻烦,较之少少舒适要多出百倍。
大雨一落,整个军营泥泞不堪,树立在平地的营帐里没个能躺卧的地方;将士们淋雨受凉,难免会生病,一旦生病,又几乎必然四处传播;雨水又会淋湿贮藏的柴禾、粮秣,接着就是难以生火烘烤衣物取暖,也难以做热食充饥。
将士们既病又饿,雨后收拾军营垫高地面清理积水,还要再加上一个累。数万人的情绪又很容易彼此影响,张郃自己是数十年的老行伍了,想到这些,简直头痛欲裂。
可怕的是,这样的雨季还要延续数月,而魏王还声称,今年的雨势会比往年来得更猛。
在这样的雨势中驻扎着,将士们真的还能作战?
张郃毫不怀疑魏王的决心,毫不怀疑魏王为了这一战所做的准备。他也清楚,以魏王的声威和治军之严,将士必定会舍死忘生,竭尽全力。
但他又觉得,身在庙堂高处之人,恐怕很难理解底层将士的苦恼,如果魏王只凭着一厢情愿指挥作战,怎能保证战事的发展,皆如他的预料呢?
心中疑惑的张郃紧随着朱灵,持令牌出城,冒雨赶回军营。
雨中路滑,又是晚间,左近将士们一次次点起松明火把,再一次次被雨水浇灭。最后不得不连声吆喝着,提醒同伴。张郃和朱灵本人也不例外。
往南走了二十余里,两人在淯水桥头分散,张郃继续南下。
两人所部的驻地不在一处。张郃所部在淯阳,朱灵所部在棘阳,这两座县城分居淯水左右两侧,而中领军曹休的本部在更南方,花了数年扩建的军事要塞新野。
按道理,曹休的营地距离更远,他该走的更急。但张郃、朱灵二人一路行来,都没有见到曹休。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离开魏王身边吧,曹氏的亲族重将,总会距离魏王更近些。
就算事前做过准备,每次下雨,总会发现诸多疏忽的地方,回到营里,张郃难免忙乱。他一度气急,又勒令淯阳县城周边的民屯都尉立即提供人力协助,许多人顶着大雨奔走忙碌一夜。
这才是第一场大雨,便已如此。想到此番自己又一次受任据守浮城、浮桥,要在汉水之滨一直坚持下去,张郃更有些沮丧。
待到月落日升,这场雨终于停了。
张郃半身都是泥浆,劳累不堪。站在高处看看,总算营地的情况还不错,该移营的移营,该防水的防水,这会儿许多将士都在排着队,等着分享刚煮出来的热汤。
他放松下来,便格外觉得疲惫,于是快步折返回中军帅帐,对扈从说,莫要打扰我休息。
刚倒头躺下,扈从入来禀报:“后将军求见。”
“朱文博?”
昨夜魏公宣布了作战计划,众人固然赞叹,张郃心中却隐约有些不安,故而有话想对朱灵说。只是昨夜大雨,两人都无暇去谈。这会儿,朱灵竟亲自来了?
张郃连忙起身:“快请!”
两人落座,张郃挥手屏退无关的部属们,为朱灵倒了一盏热汤。
朱灵较张郃年长十岁,当年他在袁绍麾下的地位,也比张郃更高些,故而张郃一向尊重朱灵,隐约视他如兄长。
他待要询问,朱灵道:“儁乂,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这……”
“我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但请说来。”
朱灵笑了笑:“当年我在本初公麾下,统领三营将士在常山,与黑山贼张燕、四营屠各、雁门乌桓作战。当时黑山军强盛,屯壁连绵数百座,我们打得很是辛苦。将士们,此前又转战鹿肠山苍岩谷等地,愈发师老兵疲。”
张郃颔首:“当时我在东郡围困臧洪,也曾听说与黑山军交战艰难。”
“某一次我军轮着进攻贼寇李大目所据守的营寨。那寨子十分险要,贼寇在上方箭如雨下,此前四批将士攻打,都在半路被箭矢迫退。袁公遂使人送来铁铠三百具,并通报将士们说,这些铠甲都是冀州武库中的精品,将士们身披此铠,刀剑难伤,箭矢不入,必能克敌。于是我将这些铠甲授予营中勇士,发起猛攻。将士们得珍贵的精铠之助,纵然面对矢石也不稍避,于是一鼓作气,突入营寨,此时袁公又另遣精锐突袭后寨,一举斩杀勒李大目。”
说到这里,朱灵喝了口热汤:“战后我点检折损……儁乂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张郃摇头。
“我发现,那些铠甲在武库中存放时间久了,外表虽然光鲜,内里的锈损很厉害,其实几乎没法防御箭矢。我麾下那批身披铠甲的勇士,许多都中箭死伤,尸体沿路枕藉。然而,正因为将士们相信铁铠的作用,竭力奋勇厮杀,所以才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给后方奇袭创造了机会。”
朱灵看了看张郃:“儁乂,你我都是宿将,此等情形我见过,你也一定是见过的。”
张郃沉声道:“没错。”
“所以,很多时候战事能否顺利,无关于敌人,而关乎我们自身。下面的将士们相信我们能赢,上面的将帅才有办法赢。”朱灵总结道。
过了好一会儿,张郃慢慢道:“你的意思是,魏王说的这些,只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让底下的将士们安心?魏王还有其它的安排?”
他起身在帐里来回走了两圈:“我们就是那些,披着朽烂铠甲,去送死的将士?”
“你是右将军,我是后将军。如今正是魏王用人之际,怎么会让我们送死?只不过,总得有人苦战、鏖战罢了。”朱灵冷静地道:“我们的责任,便是大张旗鼓地将魏王的安排推进下去。只有这样,待到荆州军来,才能拖住他们,进而让将士的损失较有价值……再大的损失,魏王都承担得起,他决心要赢!”
张郃忽然止步。
“文博,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他凝视着朱灵,沉声问道:“你在邺城闲居的时间,可比我要更长。你在魏王身边,并无得力的奥援、更没有人能通风报信。然则,我这次到南阳,觉得你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与往日大有不同啊?”
说到这里,张郃愈发狐疑:“文博,你若知道什么,是不是能……”
朱灵苦笑起身:“儁乂以为,我像是能被魏王当作心腹的人么?”
当年曹公初入兖州,依靠的是背后袁氏的力量。偏偏袁本初在冀州一度发展不利,在东西两面遭到公孙瓒和黑山军的挟击。于是当曹公控制了兖州,将要向外发展的时候,袁绍遣了朱灵在内的诸将,率万余人南下,明为助战,实际是代表袁氏控制曹公的扩张。
此举使得曹公深深忌惮。后来朱灵眼看曹公在中原立足以稳,断然弃袁投曹,可曹公始终觉得朱灵与袁氏有着隐约联系,并非纯臣,后来朱灵被于禁夺军,更是曹公积怨所致。
朱灵这么一问,张郃摇了摇头。
但他旋即又皱起了眉:“然则……”
他还想再问,朱灵道:“昨日曹公说,宜城、鄀县、编县三地,将会在野战之后逐次放弃,以吸引荆州军北上。儁乂可知,负责在这三县之地与荆州军先锋野战的是谁?”
“是谁?”张郃问道。
朱灵指了指自己。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被派到大军最前,担任这种有败无胜的苦差之人,会是魏王的心腹么?会比张郃更安全些么?
第九百二十四章 哨探
抱怨过了,军务上的准备还得继续。
按照魏王的推算,既然雨季到来,战事随时会开始。当下各部军将纷纷拔营,往各自的目标去,准备迎战守御。
军议上的诸多安排虽然并未泄露,但随后数日大规模的调动和物资划拨瞒不了人,将士们虽然淋雨受冻,一时间大军纵横,士气倒还不错。
不少人都猜测说,魏王在荆州北部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在登基称帝的时候大败荆州军,以为新朝开基的喜庆。这样的话,便是双喜临门,这一场胜利之后,对将士们的赏赐必定不少。那么眼前的辛苦,倒不是不可以克服一下。
于是,荆襄以北各地,雨绵绵,云层层,虽系夏日,乾坤杀气阵阵而起。
此等姿态,放在南郡周边集中的荆州、交州将士眼里,就未免有些古怪。
乱世延续了数十载,哪怕军中普通的将士,能历多年戎马而不死,必非简单人物。至少,基本的军事判断力是不缺的。这时候,不少人都隐约觉得,曹军这么大张旗鼓地严阵以待,己方若是愣头愣脑地一下子撞进去,结果必然不妙。
按照关羽、雷远两名大将的说法,这一仗事关重大,不得不打。然而落到下属的将校层面,究竟怎么个打法,总得想想明白;而敌军又究竟做了如何的准备,又非得探听清楚,才能做出准确的应对。
这一来,位置处在较前方的各部将校,几乎都派出了精干部属,全力打探曹军动向。
夜风吹过,带来营地间阵阵刁斗之响,这时候已是三更时分了。
夷水北岸的灌木丛一阵晃动,转出一个矮小的人影。这人影伏在深草之间,每隔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一段距离,一直逼近到夷水水畔,他仍然缩在草丛里。
又过一会儿,他伸手出来,摸了摸河边泥滩上一行蹄印,又探手往河里投了枚拳头大的石块,发出噗通一声响。
周边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外,别无其它。
矮个子小心翼翼地又观察了片刻,才回头做了个手势。随即有六七人从灌木后头出来,每人探出一臂,抓住一样沉甸甸的东西。
若夜空中没有浓云密布,便能看清,这样东西乃是一名被五花大绑的活人。这人着曹军军吏服色,头上被罩了黑布,嘴里大概塞了什么东西,有时候“呜呜”低吼两声,声音不大,甚至压不过夷水的水浪声。
但为首一名精悍青年立即挥拳打了上去。只听一声闷响,那曹军军吏顿时不动了。
一行人迫到水畔,精悍青年沉声问道:“河上没人?”
先出来探路的矮个子凑近过来,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这口音实在古怪,除了为首的青年以外,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全然听不懂。
青年倒是听得很仔细,边听还边点头。
“罗柯说,曹军的巡河骑队刚过去,下一拨约莫还有半刻。”青年沉声道:“我们现在就过河!”
众人纷纷应是,当即分出四人,往一处泥潭方向拖出用草堆掩藏的木筏。
那精悍青年拖着曹军军校,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
走了没几步,跟在他身边的矮个子罗柯忽然拔刀便砍。
青年只听耳畔风生,随即一条深黑色的长蛇被砍成两段,落在身边。蛇头犹自吐信,而蛇躯足有两尺多长,还在不停绞动摇摆。
“多谢!”青年低声笑道。
罗柯哇啦哇啦又说两句,探手将淤泥间的蛇躯提起来,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再缠上草绳。
青年转向后面两人:“罗柯说,回去正好做蛇羹吃。”
两人都笑:“好!好!”
这精悍青年,便是雷远麾下的一名曲长,唤作黄小石的。
黄小石本是郭竟部下的普通士卒,历年久战有功,陆续被提拔到曲长的位置。他这一个曲,多是雷远征伐交州山贼、蛮寇,陆续收编的。彼辈用之于野战稍显不足,但夜中潜伏哨探,个个都是好手。
比如砍蛇的矮个子罗柯,便是合浦郡的瓯越人。
罗柯所在的部落有个诘屈聱牙的名称,换成汉话,便是“遇蛇”。全族都很熟悉蛇类的习性。这个部落与廉水对面的大部落涂蛮人有仇,因为交州军镇压了涂蛮人的叛乱,故而族中许多人都从军效力。
罗柯便是遇蛇部族中极出色的好手,其人看似断发凿齿,浑身上下密布蛇麟刺青,像是个怪物更多于人,其实是合浦郡内有名的猎人,能赤足翻山越岭,快愈奔马。
黄小石从都伯到曲长,过程中多次与交州蛮部战斗获胜,罗柯居功不小。黄小石几度想提拔罗柯,怎奈罗柯学汉话的速度很慢,也始终不适应阵而后战的汉家套路,因而始终只能做个斥候。
一行人正在登船,身后不远处的曹军营地里,忽然金鼓、号角之声大作,有军官厉声叱喝和士卒们纷乱的奔跑的声音传来,还有马厩中的马匹连连嘶鸣。
看起来,黄小石等人抓住的曹军军校地位不低,他一失踪,立即就被发现了。
“快走!快走!”黄小石连声叫嚷,与众人趟着泥,把木筏推进水里,然后纷纷跳了上去。
曹军既然警惕,营地侧面河道上的动静就瞒不了人了。
木筏刚离开岸边不愿,营地方向飞出数支羽箭,笃笃地扎在木头上。黄小石喝令部下们赶紧撑起竹篙来,他自己张弓搭箭,往营地方向的林木间胡乱射击。
罗柯反应更快,他猛地起身,向一处草丛甩出梭镖,然后便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声,茂密草丛里忽然矮了一片。
原来曹军竟布置了暗哨在此,或许值哨之人睡着了,故而黄小石等人来时竟没发现。这会儿罗柯杀死了一人,黄小石身后的同伴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继续奋力撑篙。
待到曹军大队人马搜索到此,木筏顺水而下,已经去得很远。
曹军以骑队追击了一阵,射了一阵箭矢。但水畔地形复杂,夜间根本不容骑队自如驱驰,木筏很快就甩开了追击,直放往南。
筏上众人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转为惊呼。
原来有一名同伴中箭。箭矢从他的胸腹之间贯入,几乎穿透了人体,大量的鲜血正从伤口涌出,淌到木筏上,再渗入水里。
“我没事!我没事!”那士卒嚷了两声,竭力的想要坐起身来。可他的体力迅速流失,怎么也动不了,他的叫嚷也迅速转成了痛苦的呻吟。
他的嘴唇颤抖着,呻吟又变成了低沉的嘶吼。他垂眼看看自己的伤处,再看看黄小石,眼中全是哀求神色。
他活不了了。
黄小石毫不犹豫地拔出腰刀,往他的咽喉处一抹。
那士卒蹬了蹬腿,不动了。鲜血溅射出来,染红了持刀的手。
黄小石叹了口气,对其他的同伴们说:“希望我们这次抓到的,真是个曹军的重要人物。”
第九百二十五章 情报
木筏顺着夷水往下游漂浮,到凌晨时分汇入了汉水。
毕竟是个用草绳和林间朽木、大竹勉强编结成的粗劣货色,磕磕碰碰了几回,半途中就四分五裂了。黄小石等人竭力带着俘虏,在汉水中漂浮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撞上了牙门戍城方向派出接应的巡河哨船。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赶回己方大军驻地,将那俘虏交了上去。
罗柯等寻常士卒地位不到,都在外间等待。黄小石是个曲长,有资格进帐,结果脚步还没踏进帐里,就听得贺松将军的大骂声,几名士卒面面相觑,仔细分辨,才知是怒斥黄小石不该亲身犯险。
过了好一阵,黄小石才出来,手里拎着个挺沉重的布袋子。
他向部下们笑道:“我们抓住的那个,的确是郭祖的营司马!这阵子,没人比我们干得更好了!”
郭祖是曹军中资深的校尉。此人原本是泰山一带的海贼,后被太守吕虔召抚,遂从征伐。此番曹军南下,郭祖所部两千人驻扎在宜城和鄀县之间,负责监控汉水和夷水的水口,严防荆州方向的探子偷越。结果他自己的营司马反倒被探子所擒,实在有些可笑。
营司马的职位不低了,因为是校尉的重要辅佐官,自上传达的军令必定要完整发到这个层级。抓了此人,问出曹军的动向便不为难。
听黄小石这般说,部下们也都眉开眼笑。
一行人回到自家营地里,医官等待已久,连忙上来包扎救助。
他们是前日晚间出发的,出发时共有二十余人。半路上撞见曹军哨骑,折损半数,偷入曹军营地再折返,又折损数人。此刻众人看似轻松,其实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惫不堪,兼且个个带伤。
有几名士卒回到营里就开始摇摇晃晃,然后摊倒在地,任凭辅兵们忙碌着替他们除去戎服,清洗伤口。
黄小石光着膀子,箕坐在一张马鞍上,背后的医官正从他右肩起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拍了几团黑黑的糊状草药,封住他周身多处创口。
这样的伤势,对黄小石来说全不必在乎。当年在江淮时,郭竟所部遭到曹彰率虎豹骑突击,全军崩溃。黄小石又惊又怕,一度被吓得大哭。但此后多年,他从小卒一路被提拔到曲长,在荆州和交州参与过许多次战斗,已经被锤炼成了真正的武人。
他叫嚷着,把或坐或躺的几名同伴聚集到面前,然后把手里的布袋打开,让部下们看贺松将军赏赐的钱币,立即引起了周边一整圈将士的赞叹。
“先留一半出来,那是给老葛他们的抚恤。”黄小石把钱币一枚枚看过,将一批品相较好的单独分开,其余的均分给五名随他同返的将士。
最后留下两枚益州所出的直百大钱。
罗柯看看这两枚金灿灿的大钱,再看看黄小石。
黄小石冲他笑了笑,罗柯便往营里大喊:“罗阿惮宁!罗阿惮宁!”
有人远远应道:“在!”
片刻后,从帐后转出一名高大的越人战士。此人光头纹面,相貌甚是丑陋可怖,两耳都挂着镶金象牙耳环,腰间悬着一柄剑、一柄手斧。
这个名叫罗阿惮宁之人,也是黄小石在交州招募的蛮夷部下之一,与罗柯不同的是,罗阿惮宁不仅是越人中的勇士,还是廉水部的酋长之子,自领部族兵二百人。他在响应了交州军府征召之后,从二百人里择出五十精锐,成了黄小石的得力部下。
此番出兵北上之前,罗阿惮宁看中了高凉郡中一名汉家郡吏的女儿,所以一直在努力积攒钱财,以备提亲。黄小石知道他的心思,每次得到像样的大钱,都专门为他留着。
拿到这两枚大钱,罗阿惮宁嘿嘿笑了笑,向黄小石郑重地行了一礼。黄小石拍了拍他的臂膀,让将士们各自忙着。
昨晚一场雨,波及了广大范围。黄小石本人不在,将士们收拾物资营帐、填埋水坑之类的事情做得就不积极,营里乱哄哄的不像样子。这会儿眼看曲长来了,他们才一个个大干起来。黄小石看在眼里,也不说破。
三年前交州军与江东作战,动员的兵力虽众,但战斗的激烈程度严格来说,并不算高。再往前推数年,在益州、在江淮乃至入交州的作战,有激烈的时候,但动员的兵力又相对较少。
另外,距离淮南豪右联盟翻越灊山抵达荆州,已经十年了。作为交州军骨干的淮南将士,这些年里陆陆续续退伍了很多,这也是黄小石能从士卒一路升迁道曲长的原因。
新卒们或为荆、交两州的汉人良家子,或为荆蛮或南蛮、百越之民。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能否与当年血战余生的精锐老卒相提并论,黄小石还没什么把握,至少,这时候没必要苛求。
虽然将士们始终都保持着高强度的训练和高水平的装备配给,但接下去面临的将是真正的大战。在战前,让将士们见一见曹军的血,紧一紧自家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由此造成的人员损失,那简直微不足道,如果黄小石会将之放在心上,他也当不了曲长。
好在将士们的斗志都很旺盛。毕竟过去数年间,武人在交州得到了极优厚的待遇。每一名士卒都期待着通过战斗立功,进而获得田地和高出众人的身份,如果能像黄小石这样平步青云一直做到曲长,那可就更妙了。
待到医官替黄小石拾掇完了,他起身披上干净戎服。
立即又有好些士卒围了过来:“曲长,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去!我去!”
在黄小石分配赏赐的时候,贺松立即审讯了他们抓回来的那名营司马,而审讯出的结果,又被飞骑送往当阳。
此前张郃曾率军攻破章乡,并在那里击败了关羽部将赵累的部队。
关羽立即拔营前出,亲自进抵到章乡以南三十里的当阳县城,前锋直接越过长坂。而曹军在章乡、夹石一带便无法立足,被迫北返。
这几日里,曹刘两军彼此不断试探,各自派遣精干人手潜伏、抓捕、侦查。不止各路将校的下属,关羽本部的骑兵斥候也分成三班轮番出动,在超过百里的范围内作反复的巡弋,并捕捉机会向北渗透。
短短数日内,两军之间小规模、小范围的剧烈冲突爆发了不下百回。双方都有不小的折损,也都有相当地位的军官被俘虏。
从俘虏们的口中,江陵方面渐渐获知了襄阳曹军的大体布置,而今日抓到的这个营司马,带来了目前为止最清晰的情报。
“浮城?浮桥?发石机?”关羽喃喃自语。
第九百二十六章 平衡
关平、赵累等人不敢打扰关羽,只静静地站着,等他思考的结果。
关羽负手踱步,走了两圈,令道:“取舆图来。”
扈从取来舆图,铺在关羽身前一处大石块上。
关羽俯身看看。
“浮城和浮桥,都不是什么新东西。曹军在围困江陵的时候就摆过,另外听说,在合肥的逍遥津、居巢两岸、皖口沿线也有布置。乐进据守襄阳多年,在襄、樊之间本就布置了浮桥,此番大概在前期勘察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增修……我估计,曹军或者在襄阳、樊城之间的江面布设浮桥,使两城直接相连;或者将之放在襄阳以西的万山曲隈,经解佩渚连到樊城以西。再没有第三处。”
说了这些,他捋了捋胡须:“续之以为如何?诸位觉得是否如此?”
稍稍站在侧方的雷远和诸将都道:“君侯所说极是。”
关羽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至于发石机……”
他向杨仪一伸手。
杨仪立即奉上随时汇总的文报。
关羽瞥了眼,将之拿在手里抖一抖:“从前日起,我们抓到的俘虏就招供说,曹公为我们准备了独特的手段。直到今日抓了个营司马才晓得,原来……竟是发石机?”
他皱起眉头,看看身后诸将:“发石机能做什么?那东西,不是攻城所用么?”
杨仪轻咳一声:“启禀君侯,这呈报上说,曹军意图在汉水水畔的高处兴修营地,用大量投石来阻遏我方水军的调动。”
关羽抓起文报再看看,终于找到了那个段落。
他冷哼一声,将文报丢回杨仪手里:“再多遣人手,仔细查探!”
“遵命!”
想了想,关羽转而再看舆图。
雷远徐徐道:“汉水如此广阔,想靠投石来打击军船,乍看有些荒唐。除非……”
“除非什么?”
雷远细细看着舆图。他从来没去过襄阳,看了半晌,到底不得其法,于是退开半步,转头看看身后诸将。
习珍立即出列。
襄阳习氏是久居本地数百年的大族,至今襄阳城南凤凰山麓,尚有襄阳侯习郁所建的园林留存。荆州武将之中,有资格参加这场临时的军议,又熟悉襄阳地形的,自然非习珍莫属。
习珍向关羽躬身为礼,探手往图上一指。
“关君侯,雷将军,请看此这一带。”习珍朗声道:“此地西为岘山,东为鹿门山的余脉,两山夹峙为一个峡谷地带。汉水在其间蜿蜒,上游又有鱼梁洲、南白沙、东白沙等诸多沙洲。那都是纵逢大水也不会被淹没的大洲,常年逼扼航道……在这一带,我方水军大舰能通行的航道宽度甚是有限,顺逆往来的调度也颇不便。”
“你觉得,曹军会在这一带动手?”关羽问道。
习珍答道:“可能在鹿门山一带,更可能在上游的连绵沙洲之间。”
关羽沉吟不语。
过了会儿,雷远道:“荆州水军若要攻打襄、樊之间的浮城、浮桥,恐怕还得往西深入吧?”
习珍答道:“正是。正因为我们的水军要往襄阳、樊城之间或者解佩渚一带作战,故而,必定得在鱼梁洲、南白沙、东白沙之间设立水军营地,以免反复通过南面狭窄航道,也避免舟船水伕上下游长途奔波。而鱼梁洲附近能够设置水军营地所在,此前咱们早就勘测完毕了,无非这里、这里和这里。”
杨仪反应很快,立刻换上来一副襄阳周边水道的示意图。
关羽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这几处,若遭曹军发石袭击,倒确实有些麻烦。”
三年前江东水军群集在江津港,结果被关羽以火船袭击以致大乱。这一段汉水洲渚间的航道,较之于江津港也宽阔不了多少,水军夜间停泊之际,万一遭袭,其后果恐怕也仿佛当日吴军。关羽颇擅水战,在这上头,并不会疏忽大意。
这舆图上的字有点小,关羽个子又高,站着看不清楚。于是他蹲到图前,慢慢揣摩。
“若水军驻在宜城周边,每日逆流上溯作战的话,极耗费体力,而且来回都会遭到投石的威胁;若将一部前出到鱼梁洲附近,夜间系泊的时候,投石的威胁更大?”
关羽的目光打着圈地扫视汉水两岸:“伯玉!”
“在!”
“依你看来,这附近,哪里适合摆放投石车?”
习珍慌忙蹲在关羽身边,为他指点汉水两岸多处:“那得看曹军的发石车能投出多远,威力如何;另外,看得看今年江汉涨水情况如何。若水势与往年仿佛,而发石车的射程以三百步计算的话,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可以的,若以五百步计……君侯,那可摆放的位置太多,我实在无法推测了……还是得遣人去实地,觑他一觑。”
关羽微微点头。
这些年来,他和乐进反复拉锯作战,彼此的用兵套路都已出尽。曹军这边,对荆州军趁着水势北上,以舟师横行汉水,阻断荆襄联系的做法也已经熟悉到无以复加。
便如此刻,曹军有庞大兵力,再有周全准备,果然便使荆州水军的行动受到阻遏。
杨仪看看关羽的神色,问道:“谨慎起见,不妨等一等,待局势分明,再行进军?”
“用兵自然须得谨慎,但不能等。”关羽皱眉。
有些事情,哪怕对着杨仪,也不能明言。但关羽和雷远两人都是明白的,这一仗必须打。
随着汉中王在凉州方向的猛烈扩张,荆襄的这一仗更是势在必行。
对外,这是为了宣扬汉中王政权的大义,为了表达汉中王坚定不移维护汉室的决心;而对内,这也关系到汉中王平衡麾下各州军事力量的平衡。
自玄德公入蜀以后,以关羽为首的留守荆州诸将除了江陵那一场外,其实少有苦战,倒是对着孱弱的江东连连下手。关羽本人倒也罢了,包括雷远、关平等人,地位急剧提高,待到关羽、雷远两人以大司马长史的身份共管三州军事,二将麾下武人一个个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与此同时,身处益州的武人在汉中、关中两地,连续打了两次十万人以上规模的硬仗。汉中之战里,益州本地的武人抛头颅洒热血,向汉中王证明了他们的忠诚;而在关中之战里,自右将军张飞以下的汉中王元从部属舍死忘生,承担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损失如此巨大,所得呢?
益州的武人始终困锁在益州,太多人想要建功立业,太多人想要有所收获,他们都快想疯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益州的武人需要踏出益州,需要伸手到凉州。只有获得凉州乃至关中,益州的武人才能满足,而身在荆襄的关羽和雷远,于情于理必须支持他们,必须为他们牵扯住曹军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