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 眼界
关羽和雷远的僚属们有条不紊地制定命令,携带命令的军使快马出城。
在宁静的夜幕下,头戴红色冠帽的军使策马踏过长街,蹄声在街道两侧坊墙之间来回激荡,仿佛雷鸣。
当军议结束,众人散会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适才翻找文书时,雷远的眼睛被烟气熏了一下,这会儿每隔几步,就揉一揉眼睛,走得不快。
前将军府的门口,关羽的扈从们准备了松明火把,等着递给文武官员们。
雷远索性等了等,让其余人先拿着火把,纷纷攘攘地各自回家。
待到他把眼睛按压舒服了,院门处已经没什么人。代表关羽送客的廖化打了个哈欠,待要领着佐吏们关门,又看见雷远和几名僚属缓步过来。
他连忙取了火把迎上前来,亲自将雷远等人送出门外。
自从担任大司马长史以后,雷远在江陵的公务渐多,必须要在交州安置一套幕僚班子。但左将军长史马忠、交州治中从事阎圃这两人主持交州军政要务,断然走不开;其余的管事们则陆续凋零了不少。
比如曾经担任雷远书记的岑鹏,在日南郡某地遭遇瘴毒病逝;在处置商业方面颇具才干的宋水,则病死在前往吴郡联络瓷器买卖的路上。
跟从庐江雷氏三代人、地位极高的辛彬,两年前身患重病不起。在他弥留的时候,雷远得封新宁侯,遂遣人急报苍梧,正式任命辛彬为家丞,酬谢他数十年勤恳的功勋。辛彬数月后病亡。
辛彬之后的家丞是周虎。周虎是雷远最初的部下之一,虽无杰出才能,却对数字敏感,记忆力强绝。故而常被雷远带在身边,以备咨询。
雷远便将他调了来,另外还召了毌丘兴到江陵,以之负责对接江陵大司马府。
毌丘兴则是雷远的家乡灊县的尉史,是个颇擅安恤百姓的官员。当年雷远领兵支援吴侯,翻越灊山杀入淮南各郡的时候,毌丘兴一家都成了雷远的俘虏,后来他历任交州各职,做过负责供销社的从事,又转任端溪县长。
这一晚天色甚好,月光如水,轻风拂面。
扈从牵过马来,雷远翻身上马眺望,可见有几处宅邸依然亮灯。那是荆州刺史射援和南郡太守李严的居处。这两位都是有能的干吏,想必都注意到了前将军府的特别动向,而传达军令的吏员们,也应该快到他们家里了。
雷远笑了笑,说:“这时候,估计射文雄心里忧虑多一些;而李正方心里,大概是期盼多一些。”
周虎和毌丘兴也笑。
原来去年成都中枢着手恢复前汉制度,在各郡皆设都尉。都尉专管本郡军事戍防,其治所别立,置官属,在郡中与太守并重。
此举的目的,一方面是要剥离地方世族对郡县兵的掌控可能,另一方面,地方上二千石的官员数目既然翻倍,其下属官属吏的数量也翻倍。汉中王在大力挤压乡豪世胄的同时,便能拿出足够的官吏职位,一手诱使诸多士人前往异州他乡为官,一手给军中退出来的军官提供良好安置。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目的,是确保都尉对董督一州的大将直接负责,进一步提升各地的军事动员力,以备大战、恶战。
当时汉中王本打算以射援为梓潼都尉,但射援力陈本人殊少戎马之才,所以汉中王另授他为大司马府议曹从事,数月后再转任荆州刺史。
荆州的军务完全掌握在关羽手中,射援这位刺史便可以安心埋首政务。而射援抵达荆州后,还专门对关羽说,举凡军务,全然不必找我,可以说把自己撇得非常清楚了。
而李严的情况则与射援不同。
当日朝议有太守和都尉两分的传闻时,他最早上书,恳请中枢考虑到诸多军事要隘或重要都市但有事变,须得高效应对,稍缓就会招致外敌乘隙而入。要高效率,就得简化军政体系,而军政两分、太守、都尉分署办公,显然是逆向而驰。
他这一份上书,恰与中枢诸多大员的想法相合。于是各地设置都尉的时候,惟有汉中郡、豫章郡和苍梧郡,还有李严所在的南郡不在其列。这几处,依然由带将军号的重臣兼管地方民政。
此后李严便隐然成了荆州地方大员中当之无愧的首席,而他本人除了着意于南郡各地的建设,也不断加强南郡郡兵的训练,很有建功于中原的勃勃雄心。
雷远敢打赌,接到前将军府的命令以后,李严立即就会传令郡兵戒备,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早上。
这两位大员的宅邸正靠在一处,隔着一堵墙,双方的情绪就如天壤之别,着实有些好笑。而宅邸中忽明忽暗的灯光,或许就如他们的心情那样,有人担忧,也有人勃然奋起。
周虎看了看雷远沉静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局势将趋紧张,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也是难免。却不知,宗主心里是怎么想的?”
雷远笑了笑。
他说:“我在灊山时,曾领部下二十骑冲击曹操本队,只求趁乱脱身。当时看曹丞相的军队,简直声势煊赫震天。如今我身在江陵,背后有数十万百姓、数万精锐为依托;而曹公却老了,他没了一举厮杀决胜的信心,而将胜利的希望寄托于种种诡诈手段……由此看来,忧虑大可不必。”
周虎道:“看来,宗主和交州军各位将军一样,都对建功立业充满期盼了。”
雷远沉吟不语。
要说期盼,却也不是。
曹操绝对是这个时代的雄豪人物,无论用兵、理政,都有非凡手段、深沉心机。雷远来到此世,曾经与曹操对阵两次,其实并没张大家上风。故而,虽然他言语上不将曹操当作一回事,其实还是忌惮的。
哪怕雷远隐约记得,曹操的寿命大致到此,也不影响他的忌惮。
此时此刻,曹操究竟在想什么,他会采用什么样的举措,而这些举措与关中方向的联系在哪里?雷远完全不知道,他甚至忍不住想,以曹操的雄阔眼界,他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地方又岂止关中?
无论己方的准备多么严密,雷远可以确定,到了某一个时间点上,曹操定会突施奇计,而让己方措手不及。
在这时候,他又忍不住想,不知成都那边,对局势会有什么样的判断?
就在此时,成都,军师将军府。
诸葛亮在厅堂里额外放了几盏大灯,照着整面墙上的巨大舆图,将他的白衣羽扇,往墙上映出了长长的影子。
同署大司马府事的掌军中郎将董和,站在诸葛亮的身后,轻咳几声。
诸葛亮回身看到董和,微笑道:“幼宰何时来的?”
“刚到。”董和把手里一大捧卷宗举了举:“这是今日府中公务,须得军师看过。”
诸葛亮伸手接过。
卷宗很多,不容易托举,他只能三五卷、三五卷拿着,将之放到靠近墙边的案几。一边放,他一边歉意地道:“幼宰放心,明日一早,我必定将之都批复了,断不会耽搁。”
董和略略弯下腰保持着双手端抬的姿势,让诸葛亮容易拿取。因为站在墙边,他又看到墙上挂着的舆图。舆图上有很多小字的记录,大部分是当年庞统在这里办公时随手写的,后来诸葛亮陆陆续续又往上头添一些。
“军师还在担心关中、凉州那边?”
“是啊。”诸葛亮把卷宗摞好,叹了口气:“我还是以为,此事不仅仅与马超有关,背后必定有曹操的策动。曹操既然有所行动……以他的眼界,涉及范围绝不会仅仅止于关中。”
第八百九十八章 稳固
“好在,我们的眼界暂时只需放在汉中和蜀中。”董和微笑答道:“如今益州稳固,国事蒸蒸日上。任凭北面群魔乱舞,全不能影响我们。”
诸葛亮哈哈一笑。
汉中王政权的军政要务,从玄德公在荆州公安城设左将军府以来,就总于军师。
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先后出任军师中郎将,再转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举凡军国要事皆由两人一手执掌,哪怕军师出镇于外,汉中王但有重事,亦遣人遥先咨断而后行。
转折点在建安二十一年,庞统战死于关中。
当时大军在外不利,军心动荡,而诸葛亮统辖军政,调动益州上下全力以赴地稳定局面、保障大军沿途供应,终于使得大军安然折返,将士骨干犹存。
汉中王回到成都后,随着后继军报渐渐汇拢,才知曹操本部精锐也在此战中遭受惨痛伤亡,以致失去了再战之力。这时候再回忆庞统的进取计划,虽然建策出击确实仓促,但真要分辨起来,胜负之差也只在毫厘。
庞统所想,未必没有道理,可惜终究欠了点运气。连带着汉中王也欠了运气,失去了倚为臂膀的重要部下。
汉中王为此时常嗟叹,亲自为庞统安排了葬仪,亲自写了祭文,又任命庞统之父为散官,厚给俸禄。
随即,汉中王调整了军师将军的同僚班底,以掌军中郎将董和与诸葛亮并署大司马府事,又擢大司马西曹掾、汉中王国尚书刘巴为奉军中郎将,与习祯、马良并为诸葛亮的助手。
有了董和、刘巴两人的支持,诸葛亮才终于能脱出巨量的军政琐事,转而前往江陵,代表汉中王全权负责与江东的战和,一举夺取江州五郡之地。
诸葛亮不在成都的时候,董和带领同僚们处置大司马府的公务。就在这段时间里,汉中王再度调整下属们的分工,将原本由庞统负责的职能,包括军戎筹画、各部兵力节度能之类,加以拆分:
先是在江陵设大司马府左右长史,使得关羽和雷远以宿将的身份,参予中枢军务筹谋,另外将侍从军府、策算机密的职责交给了护军将军、汉中王国尚书令法正。
至此,真正属于军师的那部分职权,完全从军师将军府里剥离了出来,军师将军诸葛亮虽然挂着军师二字,其身份或如足食足兵的萧何,或如规划大略的邓禹,少与汉中王商讨具体军务,而专注在四州数十郡国的政务治理。
诸葛亮对法正的性格也很了解,知道他锋芒毕露,殊非宽和大度之士,故而格外避让。哪怕近来凉州有事,汉中王既然不问,诸葛亮便不发言。
只是,在处置公务的闲暇,诸葛亮又总会看见堂上这副庞统常用的舆图,于是忍不住会想:汉中与关中的下一次攻守,究竟会以什么形势展开?若庞士元尚在,以他的眼光,会如何分析?以他的手段,会如何应对?
这样的情形,部属们当然都看在眼里。
董和是忠直蹈素的君子,便隐晦地劝说诸葛亮不要太过操劳,日常政务以外的事,姑且交给法正。
诸葛亮当然明白董和的意思。
诸葛亮名为军师将军,其实主导政务;法正名为汉中王国尚书令,其实执掌军机。诸葛亮隐然为荆州人的领袖,自己是个青州琅琊人;而法正这个关中扶风郡人久在益州,却不得益州人的喜爱。
此等微妙情形,正是玄德公一手营造出来的。毕竟,玄德公仍是汉中王而非皇帝,中枢运作断然离不开权术。某种角度来说,较之于当年诸事齐集于军师将军府,而诸葛亮和庞统又是亲密友人的状态,这或许让玄德公更自在些。
“是啊,益州稳定,便可任凭北面群魔乱舞。”诸葛亮不再看那副舆图,转而回座。
在座前的案几和墙边的文件架上,大量文书按照轻重缓急的标准分成好几摞,贴着长长短短的标签。有一份不知何时被碰落在地,诸葛亮连忙将之捡起,随手翻开一看,是临邛县请求加派人手,增开火井以供煮盐的。诸葛亮当即批复,又取来空白文书拟令,让司盐中郎将王连核查盐业产出是否足额。
接着诸葛亮眼动手动,端坐而不抬头,猛批文件。
董和等了等,估计诸葛亮心里还是有事,所以才会一时忘记了还有自己在场。
他确有些公务要和诸葛亮商议的,当下也不打扰,择了个席位坐下,等待诸葛亮忙过这一段。
益州稳定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想要做到,真不容易。
外人看来,相对于中原的数十年板荡局面,益州似乎要平静许多。然而益州从来就不平静。
自顺帝、桓帝在位时,益州便受困于蛮夷叛乱。只不过不似凉州羌胡叛乱那样动辄逼近三辅,而使天下咸闻罢了。
到光和年间,巴郡板楯蛮大举起兵,波及蜀郡、广汉、犍为和汉中在内的半个益州。朝廷遣重臣、领重兵讨伐,前后三年不能平定,最后只能怀柔了事。
黄巾之乱爆发以后,益州黄巾首领马相聚众十余万,攻掠城邑,杀死益州刺史,板楯蛮随即再度起事,巴郡又有妖贼张氏作乱。朝廷动用西园精兵,方才勉强镇压下去。
待到刘焉入蜀,先是犍为太守任岐、益州从事贾龙起兵,又有沈弥、娄发、甘宁等人的叛乱,再接着征东中郎将赵韪造反。
四十年来,规模数万人的战争就有十余次之多,波及了益州北部每一个郡国。而牵扯在其中的,有骄狂的地方豪族,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蛮夷首领,有背井离乡所以行事殊少顾忌的东州人。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桀骜难驯。
而益州南部更不消说了。自秦汉开边,滇、夜郎、且兰、邛、笮等王侯之国一时俱灭,然而蛮夷反叛数百年不休,南中诸郡虽设太守、令长,其实朝廷政令出不了县寺半步,郡城以外,便是各路蛮夷彼此攻战,形如沸腾。
偶尔有得力的官吏在此扩张了影响力,使郡县体制稍稍落实,可这样的官吏要么转任别处,要么遭人嫉恨而死在当地。后来的官吏随即以苛刻盘剥和赋税,重新激发起当地人的反汉情绪,于是战乱再起,一切恢复原样。
隔着千山万壑,外人只道益州天府,只道刘焉、刘璋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真正身在其境,才晓得刘焉、刘璋父子也有难处。
好在,汉中王绝非刘焉、刘璋父子那样的庸人,诸葛亮更不是刘焉、刘璋父子手下那些寻常弱才。
过去数年间,诸葛亮专注于政务,切切实实地做了好几件大事。
曰严行法令,重塑纲纪;曰简拔人才,赏罚必信;曰明订傅籍,核实訾算;曰兴修水利,积谷屯粮;曰铸币发钱,平诸物贾;曰官营盐铁,以供军民;曰广开商途,富饶军资。
诸葛亮做好了这些,汉中王才有勒兵以待中原异动的信心,才有坐视马超集众却不慌乱的底气。
董和在未与诸葛亮同署大司马府事之前,将诸葛亮看作汉中王的亲信、谋主和股肱。直到这三年来参署事务,方觉诸葛亮绝非只此而已。
如果说玄德公是政权的灵魂和旗帜,诸葛亮便是政权不可取代的柱石和枢纽。有了这两人,于是政权本身,便非偏安一隅的割据势力,而能每时每刻都在完善和充实,向着复兴汉室的目标不断前进。
为了这个目标,诸葛亮竭尽了全力。董和也陪着他,全心全意地担负助手和辅弼的职责。可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渐弱,精力也远不如诸葛亮旺盛。这时候看着诸葛亮忙碌,他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哈欠,瞌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将董和摇醒。
“幼宰!幼宰!”
第八百九十九章 目标
起初是孔明在唤。
后来变成了诸葛亮的书佐李福的声音,还有些急促:“幼宰公!幼宰公!”
“何事?”趴伏在案几上的董和惊醒过来。
他注意到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条薄毯,连忙将之卷起。
李福低声道:“大王来了,随行的还有法孝直。”
董和急忙起身,动作太大了,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李福伸手搀扶。
“大王到哪里了?”
“军师已去迎接,应该很快就到。”
董和连忙整理冠带,李福则替他抚平袍服边缘的褶皱。
就在这时候,门外灯光摇曳,传来汉中王爽朗的声音:“哦?幼宰也在么?那倒正好。”
董和立即快步趋外,躬身下去:“臣董和,拜见汉中王。”
刘备提起袍角紧走几步,扶住董和的臂膀,让他不必下拜。
随即他转向诸葛亮,嗔怪地道:“素知孔明忙起来不顾日夜,怎么连幼宰也跟着熬夜?幼宰比我年轻不了几岁,文人体弱,可不能被你这般驱策。”
诸葛亮微笑道:“是,我这就颁下严令。日落之后,各处宫禁官寺严格守把,绝不容幼宰出入。”
董和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
跟在刘备身后的,便是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
董和曾任汉中王国尚书,算是法正的部下。于是法正也开玩笑:“使不得,这样一来,幼宰只怕会朝夕宿留官寺,寸步不离。估计三五日内,董休昭就会找上门来寻父,顺便还要和我们理论。”
董休昭便是董和之子董允。董允也是小一辈的俊彦,虽然年少尚未出仕,却有刚正秉忠的名声,有时候谈论事务,一股子执拗劲上来,便不避长辈、高官,非要争个是非对错。
当下众人都笑。
国家肇建之初,身在中枢的大员们个个辛苦,莫说统辖政务的诸葛亮,法正参予军机,忙起来也常日夜颠倒。董和自转入军师将军府以后,不常见法正,这会儿一见,明显觉得法正瘦了,眼中更有血丝。似乎他有什么焦虑之事,只是故作轻松罢了。
众人再谈说几句,诸葛亮道:“大王深夜赶来,当有要务?不妨登堂说话。”
刘备这才挥退随同的自家侍从和军师将军府属吏,迈入军师将军府的正堂。
他和诸葛亮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大步直往诸葛亮原本的正席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道:“孔明,我此来,是因为有件疑难之事……”
这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
诸葛亮紧随在刘备身旁,正全神贯注地等着刘备言语。刘备这一顿,他便愕然,抬头看时,却见刘备凝视着案几后方那幅巨大的舆图。
“这些是士元的字,这些是孔明的。”刘备忍不住伸手上去摸了摸,转回头对诸葛亮笑了笑:“士元在日,陈说军务时常常不管不顾,抓起一副舆图就在上面胡乱点划,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让别人明白。我有好些珍藏的舆图,都被士元涂得不像样子。”
诸葛亮轻叹一声。
庞统的死,对刘备,对诸葛亮,乃至对于初具规模的汉中王政权来说,都是沉重的损失。哪怕三年过去,这损失依然没人能承担,没人能忘记。
他拿起案几上的羽扇,又捋起袖子,把卷宗拿到一旁:“大王请坐。”
刘备这时却不急着落座,他藉着灯光,找到了一个位置,在上面拍了拍。
“武都?”诸葛亮问道:“武都出了什么事?”
“孔明,马超离开了汉阳,领兵往武都方向来了。”
“什么?”诸葛亮吃了一惊。
当年诸葛亮与庞统并为军师将军的时候,两人甚至在一处厅堂办公。虽然一管军务一管政务,但部下们禀报时并不避讳,所以诸葛亮对军务的了解很是及时。如今法正为参谋,他与诸葛亮的关系不算亲密,平时在尚书台出入,也少往军师将军府来,故而诸葛亮竟全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诸葛亮立即注目法正,法正点了点头,解释道:“两刻之前消息刚到成都,我立刻就禀报大王,大王立即便来见军师。”
至于为什么不去诸葛亮家中而到这里,自然是因为刘备料定诸葛亮必在办公的缘故。
“孝直可带着文书?”
“军师请看。”
诸葛亮接过文书,匆匆看过。
“上万骑兵,号称三万?还有羌胡部族民人上万落随行?”诸葛亮随即问道:“我们在沮县、武兴那一带,有什么安排?”
“上个月马超忽然集众之时,我们已经调了魏延所部转至这一线诸多隘口驻扎。”
“广汉属国一带呢?”
“当地依附于我们的羌胡部落自相滋扰,已经开始大举逃亡。适才我遣人急令,使吴懿领兵往江油、白水一带布阵。”
诸葛亮只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玄德公用广汉属国来安置依附汉家政权的羌胡部落,至今已有数年。但这些人骨子里仍然惧怕马超。不过,对汉中王来说,马超本身既不是大敌,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法正看看刘备。
于是刘备解释道:“孔明你是知道的,我们对马超、对凉州,无意以军事手段解决,所以这些年来,一直试图通过其它方法渗透、影响马超的势力。过去两年里,马超偶尔耀兵以向我们、向曹氏示威,我们都能事前得知。”
董和忍不住问道:“这一次呢?”
“这一次,事前没有征兆。”法正叹气:“而且马超的行动和动用兵力数量,超过了我方能接受的范围,这已经不是示威,而是挑衅,甚至随时会转化为两家之间的战争。”
“或许,我们布在马超身边的人已经去职了?”董和又问。
“此人尚在。”法正言简意赅。
这种层面的间谍,是关键时刻足以扭转大局、大势的重要人物,其身份乃是真正的机密,即便在军师将军面前也不好随意讨论。董和只要知道此人尚在就行了。
法正继续道:“我们在马超身边安排有人,曹操在马超身边也安排有人。这几年来,大体上马超受我们的影响更多些。毕竟我们只须马超安心做他的凉公,而曹氏却总是希望马超与我们厮杀。马超不是傻子,他也怕与强敌爆发战争,影响他在凉州好不容易攒下的基业。”
“但这一趟,是我们的人输了。马超只消再往南一步,一旦他把手伸进广汉属国,我们就不得不还击,于是两家交恶不可避免。”诸葛亮总结道:“曹氏为了策动马超,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这个举措,与此前曹军在关中的戒备相关联,必定是一系列举措的开始。”
“正是。我和孝直也是这样想的。”刘备苦恼地道:“可是,曹操究竟想干什么?他要打一场大战么?”
四人都站在舆图前,谁也没有落座。
“我方的实力,较之三年前只有更强,曹氏若然攻来,必败无疑。我们拿不准的是,如果他要打一仗,会从哪里着手?”法正指点着道:“他的目标是汉中,还是南郡?”
两家的边境线绵延数千里,可真正有战略意义的要点只在这两处,非要说的话,在房陵一带也不是不能打一场。但那里穷乡僻壤,汉中王或可以此威胁襄阳的侧翼;而曹氏得此却未必能威胁到汉中,怎么看,都不是有价值的目标。
而汉中南郡两地,远隔千里,兵力调动支援不便。如果曹氏想捕捉战略上的主动权,也就只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或许……”
诸葛亮沉吟片刻。厅堂里难免闷热,他的额头隐约有些汗,于是把插在腰带上的羽扇重新拿到手里,轻轻摆动。
众人都知道,这是诸葛亮在全神思索,便静静等待着。
“也有可能是,曹操要做些什么,但除非我们在益州方向的注意力和兵力遭到牵扯,否则,他不放心去做?”诸葛亮徐徐道:“而他之后的目标,或许既非南郡,也非汉中?”
第九百章 代汉
刘备神情一动:“军师的意思是?”
诸葛亮又不回答。
他凝视着舆图,有时走动几步,再盯着看。
厅堂很大,舆图也大。灯火摇曳,只照亮了正席和席前的案几,并不能打亮每一处细节。
刘备回头张望了下,撩起一旁的帐幕,探手取来油灯。法正慌忙接过,小心翼翼地端着,为诸葛亮照明。
在汉中王麾下,份量与主君几乎同等,而能对一切军政事务做出决断的,就只有诸葛亮一人而已。虽然护军将军、尚书令近来权势渐盛,在不少人眼里,法正的嘴脸也愈发难看,但法正本人还是很清醒的,从来不会摆错自己的位置。
足足过了一刻,诸葛亮吐了口气。
“军师?”刘备问道。
“不是南郡,也不是汉中。”诸葛亮喃喃应道:“是人。”
“什么?”众人皆问。
诸葛亮稍稍退后一步,持着羽扇,从汉中、房陵、南郡、江夏,一直划到为豫章郡江北屏蔽的蔪春郡。
“自赤壁战后,曹公的力量就再也没能真正地越过这条线。这其中,固然缘于大王崛起之势无可抑制,也缘于曹氏政权的力量极限就只在此。”
“曹氏政权的力量极限?”
“是,无论曹氏对地方的管治能力、能够远离本据的精锐部队数量,还是支撑大军作战的粮秣供给后勤体系,能支撑的极限就到这里。一旦越过这条线,无论他们的决心多么坚定,投入的力量多么充足,其兵力、士气、物资都只会不断下滑。如果一定时间内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只有被迫撤退一途了。”
刘备点了点头,神色又稍稍黯然:“我们也一样。”
“诚如大王所言。”诸葛亮微微躬身:“如今南北两分之势分明。无论我们还是曹氏,只要自身不乱,依托这条线南北的山水形胜,攻或者不足,守却绰绰有余。”
刘备和法正一齐颔首,都有同样的感受。
“既如此,我们与曹氏的争雄,目标已不在地,而在人。无论曹氏和我们,要做的都是休养生息,然后发动野战;通过反复的、短促的野战歼灭对方中军重兵,进而摧毁对方的信心,动摇对方的统治基础,然后才能谈攻城掠地,而最终在某个时间点上……”
他斜挥羽扇向下,做了个坚定的姿势。
刘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军师的意思是,攻城为下,伐兵为上。这确是兵法的至理,然则……这和我们当前的局势,有什么关系?”
“曹操如想主动发兵攻来,最好的办法应是东西两路齐发,分道并进,以汉中方向为牵制,而力图打南郡一个措手不及。”
“不错。”
“可现在,只有区区马超在西陲奔走,曹军主力虽有调动的信息,终究动向不明。以我料来,只有一个缘故。”
“什么缘故?”
“曹操的目的,就是让我军各部提前警惕备战。而他自己,则趁这个时机准备钓饵。”
“钓饵?”
“不错。他定是算计清楚了准备钓饵的时间,与我军各部集结备战的时间,他希望一旦钓饵完成,我军便能立即行动,然后撞入到他事前准备好的战场上。”
“军师的意思是,曹操这是要重复关中之战的局势,先吸引我们主动出击,然后在他的领地上,发挥兵力优势,野战击退我们,再一路追击,扩张战果?”
“是。所以我觉得,曹操的目标既非南郡,也非汉中。他的目标是人,是天然被地理条件分割为两块的我军主力某部。”
诸葛亮的这个猜测,是很有道理的。
汉中王占据南方四州,日日整军经武,慨然有饮马河洛之志。若曹操坐等汉中王来攻的话,或者汉中王出关中,或者荆州之众北上襄阳、樊城,在东西两线都能进退自如;而曹军的精锐中军往来应付,便等若将主动权拱手让出。
但要让曹军南下,曹军更没有把握。
毕竟汉中是天狱,夏侯渊的败绩再来一次,曹军承受不起;毕竟江陵是坚城,曹仁的败绩再来一次,曹军也同样承受不起。在这两地,曹公已经失去了夏侯氏、曹氏亲族名将中最出色的两人,失去了苦心积攒起来的将近十万精兵。而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后继者能有二将的几成水平,至今尚属未知。
若玄德公本人处在曹公的位置上,设身处地的想,他也为难。
进攻没有把握,防御显失主动。
兵法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可这时候,攻守都难免致于人,怎么办?
办法就是诸葛亮此时的猜测:主动提醒对手、诱使对手来攻,摆开己方的预设战场,实现主动权的转移。
对诸葛亮的这个推测,董和很是赞同。
刘备也随即恍然大悟:“军师的推测极妙。”
法正迟疑道:“军师所说,甚是有理。但,我方在关中之战后,整整三年持重用兵,绝不轻举妄动。曹军有异动,我们集兵备战即可。他们又能拿出什么诱饵,让我们重蹈覆辙,往曹军预设的重兵战场硬闯呢?”
诸葛亮摇头:“我也不知。”
“那……”法正皱眉。
诸葛亮从容道:“我只知道,无论曹氏拿出的钓饵为何,我们的应对都很简单。”
董和忙问:“怎么个应对法?”
“或曰守,或曰援,或曰攻。”
董和失笑:“军师,这也说得太简单了!”
“军师之言甚是!”法正却已经明白了过来:“所谓守,便是无论曹氏拿出什么样的诱饵,只作不理。我们有四州百万军民在手,连山带水,固若磐石;我们不动,曹军自然疲弊。到那时候,我们或许还能批亢捣虚,痛打曹军的软肋。”
诸葛亮颔首:“不错。这也是最妥当的办法。”
刘备问:“援呢?”
“曹公,枭雄也。我想,他既然会这样安排,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准备了一个让我们不得不回应的钓饵……这且不议,关键是,这个钓饵注定了只能放在一处。”
法正大步站到舆图前比划着道:“曹氏的中军主力,先后经历赤壁、汉中、南郡、关中等战的惨痛损失,一次次地反复重建。估算当前的数量,至多在三十万,能够一次派遣到某个战略方向的,不会超过二十万。而其无论在关中还是荆襄,长期驻扎的外军和州郡兵力充其量十万。”
这数字,在场众人无不了然。只在眼前这舆图上,许多城池标识旁边便有专门的小字记录。还不断跟随新得的情报调整。
法正信心十足地道:“与之对应的,我们益州有十万人;在荆州、交州也有十万人。这都是兵甲坚利,训练充足的精兵!”
“故而,所谓援,便是东西两军互相支援。无论曹公的战场放在哪里,我们以十万兵在前为锋刃,十万兵后继赶到增援。纵然不胜,也不至于大败,至多如三年前的关中之战,两方皆损元气,算个平手。”
“攻呢?”
“无论曹军要打哪一路的十万人,他们得把二十万的中军完全投入,与地方军凑成三十万众,才有把握!与此同时,我们在另一路的十万精兵,痛击曹氏的州郡兵十万人,更有把握!所以……”
法正抬高声音:“攻,便是我们利用曹军主力集聚一地的机会,两路齐攻,必有一路能抢占上风!曹军主力在襄樊张网,我们就在襄樊虚作周旋,而另一路往关中杀个天翻地覆;若曹军主力在关中张网,我们依托深谷关隘与之匹敌,云长公和续之将军,就能兵进许都!”
诸葛亮颔首。
刘备拍了拍腰间剑柄。
董和忍不住问道:“马超呢?”
法正蔑视地道:“若大王有意再度进军关中,我覆灭马超之众,易如反掌!”
法正是多有奇计之人,没有人怀疑他的信心。
众人不由自主地抬头再看舆图,这副舆图悬挂在堂上,已经好几年了。图虽稍显陈旧,却似犹自带着过去无数次指划战事的杀气,而当己方的力量强盛到这种程度,体现到舆图上数以百计的色彩标识,又恍惚让人凭空生出敢与战胜一切强敌的豪气。
厅堂外有风声掠过,激起松涛阵阵。刘备侧身倾听片刻,面色沉凝地道:“两位的判断,必定准确。然而应对的策略如何,还是要先看曹公的后继手段,再看曹军展现出的实力如何。眼前来说,请孔明和孝直主持局面,先使益州军各部动员备战吧!我们积攒了三年的粮谷,能支撑得起!”
众人都道:“遵命!”
刘备迈步出外。
诸葛亮等人依序跟随。
站到檐下时,刘备忽然叹了口气。
诸葛亮问:“大王?”
“我知道曹孟德拿出的诱饵是什么了。好家伙,这还真是让人……不能不做回应啊!”他沉吟片刻,惋惜地摇了摇头:“他这是何必?”
诸葛亮和法正对视一眼。
这两人都是极其高明的智者,对敌人的心思把握也透彻。但他们终究不似刘备这样,与曹操惺惺相惜地敌对数十年,深知这位老朋友、老对手能够胆大妄为到什么程度。
故而刘备先明白过来,而他二人慢了半步。
一时间诸葛亮和法正都止步不动,只有白羽扇还在一下下地轻摆。
董和是谙熟庶务的官吏,这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有些茫然地问道:“曹操要做什么?”
诸葛亮慢慢地道:“若能统一天下,建立前所未有的事功,或许曹操会效法文王之德,以彰天命,以求后世千载竹帛的盛赞。然而,此时天下两分之势已明,汉家朝廷对曹操来说,便成了多余之物。于是他便以此为钓饵,来诱引我们这条认定了大汉的鱼。”
法正叹了口气:“估计他会挟持天子于军中,然后,或于襄阳、或于长安……总之就逼近到我们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遵舜、禹之轨,以魏代汉。幼宰你想,面对此情此景,我们怎能束手旁观呢?”
第九百零一章 傀儡
自建安二十一年那次波及多州数十万大军的战乱后,天下平静了许久。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样的平静会一直延续。仿佛惨烈的乱世已经过去,所有人就能够祥和地生活在四分五裂的大乱世里,满足于眼前的小小安宁。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战火一定会再度燃起,而且会比此前更加剧烈,会有更多人的鲜血汇成战场上的河流,尸骨被踏作污泥。
曩者天下群雄并起,能够延续到现在的,无不是战胜无数对手的强者;而依旧呼风唤雨的,比如曹操、刘备,无不是胸怀大志,意图结束四海圮裂局面之人。
换句话说,他们都能开基立业,为一朝一代之初祖;为了这目标,他们也不会吝于付出任何代价。
而他们欲为一朝一代之祖,必须要解决的,第一是对手,第二大概就是汉室的皇帝了。
刘协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刘备了。记得当年他出任左将军在许都闲居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个恭谨忠诚的老兵。所以二十年前刘协才会信任他、期待他,授意车骑将军董承与刘备密谋,意图诛曹。
可现在,刘协还能信任刘备么?左将军刘备或许还恭谨忠诚,汉中王刘备呢?明明占据了荆州、益州、交州的广袤土地,却特意在汉中登坛进位,这背后隐藏的意图,不是昭然若揭么?刘备想要复兴的汉室,绝非刘协所拥有的汉室,这一点,刘协已经慢慢看明白了。
而曹操……
曹操倒是人前人后的说,想做齐桓、晋文以垂称后世。然而,这天下间哪来如此跋扈的齐桓、晋文?天下人都知道曹氏横暴,欺凌帝室。与之相比,王莽都堪称谦谦君子了。
王莽这逆贼的首级,现在还被藏在皇家武库,以震慑天下的乱臣。那么,曹操的首级什么时候……不不,若没有曹公,汉家朝廷早已在乱世消失了,他怎么会是逆贼呢?
按照之前曹公那篇述志令上的说法,他还自比为周文王。那便是既要做圣人,又客客气气地把刀锋抵在了大汉天子的咽喉,只等着什么时候心情愉快,用力压下去。
想到这里,刘协的心里很难受。
这一辈子,他从董侯到渤海王,到陈留王,接着又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可从来没有一天,有任何一件事是他自己能决定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专门精工制作的人偶,就连吃喝拉撒,都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想着想着,他再也没法安心躺着,于是拢着轻袍,慢慢坐起。
身边的女人朦朦胧胧地问道:“伯和,你醒了?”
这个女人很美貌,也很贤惠。刘协知道,她非常珍视自己的丈夫,也珍视自己皇后的地位。可这个皇后的地位是怎么来的?
五年前,这个女人和她的姐妹入宫为贵人,随即伏皇后之父牵涉进了诛曹秘议之事,于是伏皇后被下暴室以幽崩,所生二皇子,皆遭酖杀。伏氏牵连而死者数百人。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泄露?又是什么人非要追究?追究的结果为什么如此惨烈,竟连皇后、皇子都不能幸免?既如此,皇帝和他的新皇后之间,又哪来真正的亲密和信任呢?
刘协替她拢了拢被角,温和地道:“早着呢,你继续睡。”
今日本该是有承光殿朝会的,所以刘协才会醒的那么早。
不过,承光殿里已经很久没有群臣毕集了。自荀彧去世以后,朝廷公卿陆续凋零,而并无递补的后来者,于是参与朝会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会上也没什么可谈的。
大约从去年夏天开始,朝会忽然就停了。再也没人提起,仿佛许都城里所有食着汉家俸禄的汉家臣子都忘了,城里还有一位需要他们朝见的皇帝。
于是,刘协站在永宁殿的一角,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原本的起居之所在清宴宫,永宁殿则是他与老臣们议事之所。然而数年前尚书令荀彧去世后,曹公调整了掌控许都朝廷的人选,并控制住了周围的高台,派遣甲士登临,日夜监视。
清宴宫恰好处在永始台上巡逻甲士的视线范围,刘协实在忍受不了,于是迁居到永宁殿来。
这座殿堂台高两丈,面阔七间,堪称雄伟了。可毕竟不是正经居住所用,无论冬夏,都显得格外阴冷潮湿。
刘协站了没一会儿,就遭寒气侵袭,打了个喷嚏。
站在殿门处的小宦官想要奔来伺候,刘协挥挥手,让他们不必劳烦。
一来,这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已被曹氏收买,多少人根本就是董昭派来的爪牙。二来,刘协隐约觉得,自己用得上他们伺候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而刘协又自幼以聪慧著称,三十年的皇帝当下来,他远比常人想象的要敏锐许多。有很多事,他只靠着蛛丝马迹,就能做出判断。
这段时间,许都城内的驻防兵力比往日要多,各处高台上监视的人除了配备弓矢,还带了专门的强弩。
另外,百子坊以北、宫墙以外有一条大路,往日里路上车水马龙。刘协能够隔着宫墙,听到路上往来行人的言语,那是他少有的娱乐。但从五天前开始,这条道路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竭力去仔细听,也只能听到武人往来巡逻的脚步声,和他们短促的交换口令声。
这代表什么,刘协大概是明白的。
无非魏王想要更进一步。
迟早的。
刘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只不过他一度以为,魏王总算还顾念自家的声名,会把这机会让给自己的嗣子。现在看来,魏王比想象的更急。
这代表了什么?
刘协想了片刻,踉跄着走到殿门出,忽然狂笑起来。
原因很简单。魏王与汉中王刘备的对抗,已经越来越激烈了。而许都之汉,渐渐地不如汉中之汉那么有吸引力,反而会给邺城的魏国增添麻烦。既如此,魏王何必还要盯着这顶无用的汉家帽子呢?倒不如下定决心以魏代汉,从而纠合起真正忠于魏室之人,与新的汉室相对抗。
近数十年来,掌控汉室的权臣们,大都免不了这个局面。当他们谋求政治上最高地位的时候,恰恰是军事上被动的开始。
比如董卓任太师,比如李傕任车骑将军,再比如魏王将要成为皇帝,其实都是一样的。
刘协哈哈大笑。他笑出了眼泪,笑得在地上打滚。
曹皇后惊慌失措地从宫殿里奔跑出来,紧紧地抱住她。而他倚在曹皇后的环抱中,继续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宫殿东面的深黯天空慢慢透出了光芒,而宫城北面的高昌观和建城观上,有甲士挥舞着旗帜,并开始敲动大鼓。鼓声轰隆隆地压过了刘协的笑声;鼓声中不断逼近的甲士脚步声,也压过了刘协的笑声。
刘协笑着转过头,对皇后说:“你父亲来了。”
第九百零二章 帮助
靠近永宁殿的宫门被推开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重。
曹皇后用力推着刘协,想让他起身。
“不管谁来,你都是皇帝!是天子!你得去殿上坐着!”
刘协始终斜倚在白色的台阶前,懒懒散散地不动。可他的右手紧紧抓着曹皇后的衣袖,因为过于用力,手指都泛白了。
直到刘协眼前地面上的微尘都开始抖动,他才抬眼。
只见千百名手持枪戟斧钺的甲士从宫门处排成两列鱼贯而入,一直排到面前。他们的盔甲和兜鍪都是黑色的,手持的武器也像是黑色的,叉叉丫丫地挡住了天空。
天色渐渐亮堂,阳光该是暖的,可照在甲士们的身上,却透出一股冷气来。
当甲士们全都就位,所有人把手持的武器往地上一顿,然后站定不动了。
刘协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见魏王曹操缓缓走来。
魏王自建安元年起迎奉皇帝都于许县,从此以朝廷名义东征西讨。可荒唐的是,从建安五年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上朝觐见过皇帝。那些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礼仪,曹操也从来没有当真用过。
在刘协心里,始终记得曹操多年前的相貌。
那时候的曹操四十岁出头,人虽然矮,但是体魄健壮,眼神锐利。他来雒阳迎接的时候,披甲带剑,策马行进的姿态威武之极,说话的声音更是洪亮。后来数年里,曹操每次上朝都虎虎生风,气势迫人。哪怕他的跋扈一如董卓,让刘协又恨又怕。可刘协明白,曹操的气势不同于董卓的粗暴凶暴,而源于内心深处的强大自信。这是一个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的、真正的英雄。
但这时候,刘协只看到一个疲惫的胖老头罢了。
刘协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然后身体毫无准备地往后一仰。
那是被他倚靠着的皇后猛地挣开了他的手。皇后站起身来,有些失措地行礼。胖老头挥了挥手,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往宫殿里退去。
刘协扭过头,看着皇后急促地跑到台阶顶端,站在殿前眺望自己,于是也挥了挥手。
转回身来,曹操已经站在面前。
因为背光的缘故,刘协仰着头,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确实是曹操。
昔日结实壮硕的体格,如今变得松垮而肥胖。他的头发也稀疏了,两鬓已经全白。他面庞上的皮肤松弛地垂坠着,还有明显的老人斑;唯独眼神依然犀利,简直让刘协不敢正视。
刘协忍不住道:“魏王老了。这些年劳心劳力,你辛苦了。”
曹操扶着腰间的玉带,向身边一名甲士招手。
“来!来!”
刘协惊恐地看看那甲士。
甲士则有些慌乱地看看左右同伴。
曹操催道:“来!快点!”
甲士不得不踏前两步。
然后曹操抓住他的手臂借力,慢慢在台阶上坐下,就坐在刘协身旁。
这个姿势使膝盖顶住了玉带,而玉带又勒住了他硕大的肚腹。他想把肚子提起来,压在腰带上头,但那样也不舒适。他反复试了几次,最终选择了和刘协一样的姿势,向后仰身,倚靠在台阶上。
皇帝躺在阶前接见大臣,已经荒唐可笑。而臣子不行礼,不拜伏,直接与皇帝并排而坐,这样的行为傲慢到了极致,悖逆到了极致。
但他是曹操,皇帝又能如何?他甚至不敢板起脸,更没有胆量斥责。
“当年我到雒阳迎奉陛下的时候,陛下才十六岁。如今陛下年近四旬,我又怎么能不老呢?”曹操呵呵笑道:“何况,这二十年来,我东征西讨,风霜频年,虽未诛除刘备等逆贼、一统天下,却为汉室恢复了中原、河北,终究不似陛下在宫中垂拱南面的清闲自在呀。”
刘协颔首道:“魏王说得是。”
过了会儿,他感慨地道:“我闻圣王以五刑纠万民,舜诛四凶而天下服。如今的魏王,有五刑之威,亦有诛四凶之功绩,天下万民服膺,朕是知道的。可惜,朕以庸弱之才而得帝位,数十年来,竟没有能帮助魏王一丝一毫。”
“陛下过谦了。若无陛下在许都主持,我又哪里能够安心的东征西讨呢?”曹操哑然失笑:“何况,老臣此来许都,便是为了寻求陛下的帮助。”
“哦?”刘协挺身坐正:“魏王请讲。但有所请,必无不从。”
“天下陵夷至今,已数十年了。祸乱之奸逆,如董卓、李傕、袁绍、吕布、袁术等等,都已败亡。唯独那刘备,几度折而不挠,渐成大患。陛下还记得刘备吧?”
“当然记得。我还听说,如今刘备得荆州、益州、交州和扬州之半,拥众数十万,几有与中原抗衡之势。”
“那倒也不至于。”曹操摇了摇头:“此前他领兵数万进入关中,便遭我迎头痛击,军溃而败,可见其实力终究有限;只是乘间阻远、依托险塞以规抗中国,一时间颇难剿绝罢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刘协想了想,问道:“那,魏王需要我做什么呢?”
“不瞒陛下。我毕竟年迈了,也不知还能劳碌多久。而世子曹丕虽有些文武才能,却未必能与刘备相比。刘备这厮又动辄说什么讨曹兴汉,引得朝廷上下人心危怖,不知何所去就,这就迫得我呀……唉!”曹操叹了口气:“这就迫得我抓紧时间,尽快消除朝廷内外的祸患。陛下,你得帮我。”
“却不知,魏王打算怎么消除祸患?”
曹操轻松地道:“办法很简单。我已经遣人在南阳设坛,准备一应所需,请陛下不要嫌弃,这就随我领兵南阳、襄阳一带巡视。巡视地方之后,你我便在汉室帝乡升坛禅让,明示天下以朝代兴替。”
终于来了。
果然来了。
刘协沉默以对。
他的手在抖,脸色慢慢地变白,浑身上下的冷汗则不断地冒出来。
而曹操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的时间有点太长了,以至于曹操几乎想打个盹。
过了许久,刘协轻声问道:“这样做,魏王眼中的祸患就会消除么?”
“刘玄德到处吹嘘自己忠于汉室,天下间的愚民多有遭他蒙蔽的,以为他是汉室的希望和救星。他也靠这面旗帜,招揽、拉拢了许多人为其所用。但这一来,一旦知道我要在襄阳登坛受禅,他就必须做出强有力的反应,否则,他又怎么维持他的忠臣表象从、维持他的大义呢?”
到了曹操现在的地位,已难得向他人说这么多来解释。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曹操难得地没有急躁,细细解说。
“所以,刘备非得兴大军北上,和我狠狠打一仗才行。这一仗,我以逸待劳,做足准备,必取全胜。就算不能宰了他,至少也要打掉他几员重将、几万精兵,打断他的筋骨!让他十年二十年里,都不敢觊觎中原!”
刘协颔首道:“原来如此。”
曹操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低沉地笑道:“不止如此。”
“魏王请继续说。”
“前些日子,我打着关中方向军务所需的旗号,几番调动了邺城和许都周边兵力出外。故而,此刻颍川周边的兵力颇显空虚。我想,许都城里的有心人,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与陛下一同前往南阳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一定会有许多陛下的忠臣志士跳出来,想要藉着这个机会袭杀我曹孟德,夺回陛下。”
说到这里,曹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愉快地笑道:“可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我掌控之下,各路大军其实也并未全部调走,仍在周边枕戈待旦……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的。这一次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彼辈若能迷途知返,还可以为魏室开基建业之臣;否则,便尽数追随汉室列祖列宗于地下去吧,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说到这里,他转向刘协,和气地重复道:“陛下,你得帮我。”
刘协又笑了起来。
第九百零三章 嬗替
这数年来,襄阳作为军镇的防御体系愈来愈严密。
荆州方面要打探曹氏中军精锐的动向,需要派遣相当的精干部属,沿途伪装成各种身份,潜过各处要隘守备,才能联络到北面的接应的人手,然后还要藉着商旅或逃民的掩护,才能安然折返。
每年曹氏游弋在襄阳宜城一线的小股巡逻哨骑,都会上报杀死或捕捉到荆州密探的功绩。虽然其中杀良冒功居多,但也确实有些真的是荆州侦谍。
这就导致荆州方面对北方军伍调动的情况,很难获得完整的信息。此前关羽和雷远对北方传来的只言片语反复猜测,其实是隔三岔五都会发生的常事。
然而在五月前后,有个消息从中原方向冲破了层层阻碍,山呼海啸般的传到。无论商旅、还是生活在两家边境的屯垦百姓,人人口口相传,个个惊讶万分。
这消息实在过于惊人,江陵方面负责情报汇总的主簿廖化得到前线驻扎军官飞骑禀报以后,专门派人查问核实,这才匆匆赶到前将军府。而这时,与荆州军府关系密切的商贾如宋琬等人,依托自身隐蔽商路发来的消息,也放到了关羽案头。
消息在传扬的过程中,还衍生出好几个堪称惊悚的版本。不过,这一次北方本无刻意隐瞒的意思,而许都朝廷又大概是天下最难隐藏秘密的地方,拿多个渠道发来的信息归并对比,并不需要多么麻烦,就能推测出真实情形了。
“这消息,雷将军知道了么?”关羽问道。
“已派人送出副本。另外,宋琬那些人,估计同时也会急递文书到岑坪去。”
关羽点了点头。
廖化问道:“要请雷将军尽快回来么?”
关羽将文书一掷,没好气地道;“出了这样的事,续之还能坐得住?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往回赶啦!”
嚷了一句,他把文书拿回来,重新再看一遍。
“我素知曹孟德行事大胆无忌,但没想到,他竟然大胆到这样的程度……这,这……”关羽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过了会儿,他又把文书掷下,沉声道:“这是大逆,是要遗臭万年的!”
坐在一旁批阅文件的长史杨仪起身捡起文书看了看。
“君侯,到了曹操这样的身份,若不能更进一步,总是要遗臭万年的。”
关羽愣了愣神,长叹道:“威公,你说的很对。只是……”
四百年汉室绵延,权倾天下、将皇帝置于掌中的重臣不止一个。他们当中,可有任何人得到好下场的?那些身死族灭之人,日后在史书上会得到怎么样的评价,根本不用猜测。
对曹操来说,从他迎接天子都许的那一天起,他能走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在这乱世中,汉家权威已跌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曹操另起炉灶的决心,也早就昭然若揭。可关羽实在没有料到,曹操居然会拿出这么激烈的手段!
这样做,等若是曹操向着天下人,主动撕开自己数十年的伪装。他肆无忌惮,连最后那一张遮羞布都不要了!
尧舜之事,哪里是轻而易举能办成的?
此前这些年,曹操从司空到丞相,从丞相到魏公,从魏公到魏王,其自身地位的提升,总是与他军政势力的扩张保持同步,而每一次地位提升的同时,都会伴随着反复的进退、小心的试探,伴随着对整个政权内部诸多细节的梳理和调整。
他看似飞扬跋扈,其实每一个决策都踏在当时环境所能接受的边缘,其中蕴含着高超的政治智慧。
对此,早年间的关羽是不明白的。
直到这些年,玄德公从左将军到大司马,从大司马到汉中王,也同样这么一步步地向上攀登,一步步地走向关羽此前从没有想过的道路。关羽在这个过程中想了很多,想的愈多,他反而愈能理解曹公的难处。
可是,眼下这样的操作,实在让关羽无法接受。
这太激进了,也与全天下人能接受的礼制和道德规范背道而驰。
这样一来,原本装聋作哑之人不得不表明立场,原本隐藏的矛盾被明晃晃地放到表面,原本的暗潮汹涌,瞬间就会变成惊涛骇浪。
别的不提,只这份文书上就记载了一桩惨事:
曹操挟持皇帝,当夜驻于许都城外的军营,而数日之后,便有许都的公卿、名士、汉家旧臣上百人召集宗族、子弟、学生等,意图冲击军营,解救皇帝。
而曹操立即遣骁骑将军曹彰带人,将他们全部拿获,并关押到了许都城内一处宅邸。
当夜,这座宅邸忽然起火,而曹军不仅不救火,反而列阵在外围空地,凡有逃出大火的人,都用乱箭、长枪放倒。据说,烈火燃烧了大半晚,楼阁倒塌、伤者惨呼之声阖城皆闻,次日清晨收拾火场,无数焦尸遍布各处,见着无不嚎啕落泪。
这样的事,必定会被记载到史书上,必定会使曹公千载以后犹遭唾骂。
以曹公之明智,为什么不稍稍规避?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么绝?
是什么使得当年那个豪气绝伦的枭雄,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不管不顾的暴君?
关羽觉得,雷远猜得应该没错。
曹公已经六十五了,他已经感受到了去日无多。
偏偏汉中王政权的强盛一日胜于一日,由此,天下间讨曹兴汉的声势,也随时可能大振。曹公没有太多时间来慢慢应付,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慢慢整合人心了。他只能快趁着自己尚在,把自己数十年来积攒的威望发挥到极处,快刀斩乱麻。
他强行推动代汉的过程,就是逼迫所有人站队的过程。
不想死于屠刀的,就得一个个都站出来摇旗呐喊,坐实自己汉家逆贼的身份。等到所有人手上拿了魏室的好处,所有人手上沾了汉家臣子的血,大家就成了同谋。想必大家都不想吐出好处,也不想面对汉中王的追究,那就老老实实地为魏室效力,与汉中王斗下去。
这个过程里,曹操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所以他策动了马超南下,又在境内不断调动兵马往来,使得荆州方面疑虑而不敢妄动。
待到这个消息传到荆州,他已经把该干的都干完了,该整肃的人心都整肃了,该杀的、不该杀的人,也差不多都杀尽了。此时从许都到邺城,无数文武齐心协力,就等着南阳的代汉仪式。
关羽不通经学,不知道一个正经的嬗替仪式应该是什么样子。想必曹操在南阳安排出来的,是个挺仓促的场面。
但曹操又何必在乎呢?他走到现在,靠的是兵强将勇、战无不胜。只要数十万大军在手,只要这一趟能够引得汉中王的大军北上然后一举击破,那今后的礼法制度,就该轮到魏室来定了,还有什么话说不圆,有什么仪礼要求不能解释呢。
倒也痛快。
不愧是曹公!
关羽忍不住赞叹,又忍不住感慨。再接着,将要大战的亢奋充斥着他的头脑,令他仿佛热血沸腾。
第九百零四章 必战(上)
早年间,关羽跟随刘备救援徐州,亲眼目睹曹操大军肆意屠杀黔首,使得诸多城池化作坟场,侥幸脱身者日夜血泪呼号。关羽出身卑微,对百姓抱着天然的同情,他不能容忍这样的残暴,故而对曹操深恶痛绝。
他又曾经被迫屈身于曹氏麾下,却得到曹操允准,始终保留着刘备臣子的身份。在那段时间里,他感受到了曹操恢弘豪迈的气度、求贤若渴的诚意,亲眼目睹了一位足以平定天下的英雄。
所以关羽对曹操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在关羽眼中,曹操既是恶贼,也是英雄,更又几分彼此的友善存留。关羽性格刚矜、极重忠义,通常对人的判断自有其底线,底线还特别高。唯独面对曹操的时候,这底线是实实在在降低了。
但这一次,关羽的底线没法再降。
曹操的举动,突破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底线,其倒行逆施,仿佛是在向全天下心存汉室之人宣战。这样的事,恐怕也只有曹操才做得出来。
在这一刻,关羽仿佛看见了鬓发斑白的曹操按着腰间佩剑,在万军之中面对来敌,哈哈狂笑的样子。
“曹公,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关羽捋了捋及腹长髯,喃喃自语:“你要一场大战,我就给你一场大战!”
转身落座,关羽沉声吩咐道:“遣人催一催续之,让他尽快回来!”
廖化和杨仪对视一眼。
两人都记得,方才廖化发问的时候,关羽还说,续之得到消息只会更快,大概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显然关羽心中的情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激动得多。
廖化恭谨躬身:“遵命!”
当下便有军使策马而出,直奔乐乡。
这些日子,雷远正以乐乡和岑坪两地为中心,集聚交州兵力。
有一点关羽没有猜错,雷远得到北面军报的速度不会慢于江陵的前将军府,很多时候,或许还更快一些。
荆州方面对情报的侦知传递,主要通过地方屯民和驻军系统,而雷远更多依靠商旅。他的庐江雷氏宗族,本就是荆、交两州商贾背后的大推手之一,近年来通过商路拓展,与荆州、交州以外的诸多势力展开联络,愈发耳聪目明。
中原各地的军情传往荆州,或者通过文聘所据的江夏北部,或者通过乐进所在的襄樊,那都是曹军经营已久的军镇,难免有所阻碍。而雷远所依赖的,则是遍布于瓯脱间的蛮夷。
这些蛮夷渠帅、酋长本身的力量并不足论,却是南方特产向北走私的最好伙伴。他们世世代代栖身的深山溪谷之间,便是运输货物的动脉。哪怕蛮夷与汉家少往来,很难鉴别出有效的情报,但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总会有汉化较深、较有见识的渠帅明白其重要性。
所以,就在同一天,雷远也已经知道了许都发生之事,知道了曹操将欲代汉。
拿到消息的时候,雷远正领着本部的扈从骑兵并及马岱所部,往岑坪方向迎接从苍梧调来的交州军主力。
这一支兵力合计一万五千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将领包括寇封、吴班、雷铜、贺松等人在内。由于此刻荆州全境都在稳固管控之下,故而他们越过灵渠之后,乘舟沿湘水向北,直放洞庭,再转入灃水,至岑坪。
因为沿途都坐大舟,没什么体力消耗,哪怕长驱上千里,将士们仍然士饱马腾,精神焕发。将士们已提前知晓左将军亲来迎候,故而逐次下船登岸之时,各部都将本部旗帜高举、甲胄披挂,武器也都擦得雪亮,以彰显威风。
虽然将近三年没有大战,可当年尸山血海里冲杀出的老卒仍在,他们分队列阵严整如山,而一旦沿着道路行进,更有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这些年来中枢厚待武人,而雷远更是将武人们当作自己的亲族、乡党来看。他在交州开拓的同时,使将士们得到了田地家业,得到了功勋和财富,得到了远远超过想象的尊重,得到了为官为吏的前途。
故而眼前的将士们除了那种风霜摧折出的剽悍以外,又额外带着一股昂扬向上的得意劲头。
此时雷远简单介绍了曹操的作为,又讲了讲荆州方面可能的对应,便把军报递给部将们,让他们自己去看。
他本人则勒马立于高坡,眺望将士们行军。
将士们抬眼望去,只见雷远披轻甲,着戎服,悬长剑,跨骏马,姿态自如而威风凛凛。身后十数面帅旗大纛迎风飘扬、数十名将校簇拥,更似众星捧月。
建安二十一年之后,雷远已经三年没有亲自领兵上阵了。但这时候将士们见到他,依然能想起当日与雷远并肩作战的情形,想起他东征西讨,所向披靡的辉煌战绩,想起得胜回乡之后,得到的那些丰厚赐予。
于是便有许多人大声欢呼起来,更有人欢欣地对身边的人道:“这便是我们的君侯!我们的将军!我们的宗主!”
还有人格外大声地嚷道:“是我们的小郎君啊!”
雷远听到了这喊声,于是循着声音向那处望去,见是一名面带瘢痕的都伯,便特别亲热地伸出手指向他点一点。将士们立即报之以更大声的鼓噪。
那名嚷着“小郎君”的都伯,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身边的同伴纷纷捶他表示羡慕。他咧着嘴,大声笑道:“我从擂鼓尖隘口就跟着小郎君,十年了!小郎君当年还夸赞过我呢!”
他激动万分的表情,雷远都看在眼里。但雷远已经不记得那都伯是谁。
当年雷远带领部众从灊山至江夏时,因为体制松散而得力的部属又少,迫使他事必躬亲,故而一路上认得了上千名将士。
后来随着他的位越来越高,虽不能说居移体,养移气,可要关心的事毕竟太多。何况宗族部曲先后多次拆分,不断分配到部下将校的手中,所以他对基层将士终究不似原来那般熟悉。有些老部下太久不接触,竟已慢慢忘怀了。
这会儿隐约觉得那都伯眼熟,但怎也想不起他的姓名来。
雷远觉得有些羞愧。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示意:“子均!”
王平应声道:“在。”
“果然是从擂鼓尖就跟从我、还曾立功的老卒,不该只是个都伯。多半是犯过军法,遭受惩处的。你去查一查,那名将士叫什么,有什么经历。若没什么大问题……”
雷远从腰间解下短刀,交给王平:“就将这把短刀赐给他。就说,我期待他再立新功。”
“是!”
王平双手接过短刀,纵骑下坡。
他办事非常麻利,策马走了两趟,就问过了情形。然后雷远便见他高举着雷远的短刀,追上了渐渐远去的步卒队伍,将之郑而重之地交给了那名都伯。
都伯捧着短刀,显示欢欣跳跃着,然后才在同伴们的提醒下,奔出队列,向雷远所在的山坡郑重行了叩首大礼。
雷远再次向他挥了挥手。
于是那支队伍发出的欢呼声,瞬间就大了十倍。
在雷远身后,有人沉声道:“将军厚待将士们,而将士们敬仰将军。老宗主和小将军若还在,看到这时情形,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说话的是贺松。
当年雷远的兄长、小将军雷脩战死,雷远临阵夺权,争取到了庐江雷氏部下极有实力的三名曲长支持,此后才能镇压叛乱,击退曹军。
当日的三名曲长,丁立战死于擂鼓尖上阻击张辽的战事,邓铜死于随雷远突袭葛陵,死守大军退路战死,现在只有曾任雷脩亲兵首领的贺松尚在。贺松也已经年近五旬了,似乎有些容易怀旧。
雷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身在乱世之人容易满足罢了,我们可以对将士们更好些。”
“可是……”贺松犹豫了一下:“将军,按照你适才的说法,曹操此举,就是为了诱使我军北上作战。我们若去,岂不是正合了曹操的心意?这一仗无论胜负,将士们的折损绝不会小!”
贺松当年也是朝廷官军出身,曾破黄巾,出生入死。然而回乡后却发现,他在蒙阴县的家人被曹军屠戮一空。由此,贺松对曹军憎恨异常,对那个一手制造出了大乱世,造成亿兆黎庶死难的许都朝廷,也没什么好感。
说到这里,贺松顿了顿,再迟疑了片刻,又道:“将军,我不明白,曹操就算逼那小皇帝让位,与我们何干?”
第九百零五章 必战(下)
许都的皇帝当然不是小皇帝了。
但他数十年身居宫禁为人傀儡,贺松对他的印象便始终停留在当年那个被董卓胁迫的小孩子皇帝。
贺松一语出口,自己也觉得颇不恭敬,于是补了一句:“若曹操迫得皇帝禅让,他便是逆贼。汉中王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当皇帝了么?”
这话说得更显突兀。一时间,身边将校们都在犹豫,是该装作不知,还是该闪开空间,让雷远与贺松慢慢讨论。
雷远笑了笑。
贺松所说的,其实是许多将校的心中所想,他们愈来愈有经验,愈来愈有判断局面的能力,于是也就需要作战的理由。只不过贺松资历最深,所以直言不讳。
“老贺,你看。”
贺松催马上前一步,来到雷远身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你看到大路两畔开垦的田地么?”
“看到了。”
“这些田地,都是近年来陆续开垦的水田。地方上的官寺有专门的吏员督导农事,也有赁给耕牛的安排,所以去年起已得丰收。老贺你看,田地中绿意盎然,可称膏腴之上田么?”
贺松眯了眯眼:“那是自然。”
“老贺,以你当年在江淮所见,此等新开垦的田地,会有多少落到高门世胄的手里?寻常百姓费力开垦,最后能拿到多少?”
贺松苦笑道:“将军,那时候豪右跋扈,黔首无立锥之地,再多的田地也落不到百姓手里。便是我们灊山中,掌握田地的不也是诸位族长、宗主么?”
“但岑坪周围的田地,只有两成归于地方上的豪右世族。五成以上,都由县寺出面,分给了这些年来重回版籍簿册的平民。另外还有两成,原归于地方上的军屯。这两年里,将士中有功者,陆续得赏田宅,还有的被赐予奴仆,以助耕种。”
雷远想了想:“岑坪如此,荆州各地新辟田亩大致也是如此。益州、江州和我们交州,差不多也在这个比例,上下稍有浮动。自古以来,大难大灾之后,都是豪强高门趁机扩张之时,而我们在四州数十郡国的范围内,将之强行压抑了,而竭力维护普通军民。老贺你想,地方上的豪民,会没有怨言么?”
贺松道:“自然是难免的。”
雷远换了个方向又指:“老贺,你再看那边。”
岑坪与灃水之间的广阔湿地间,有许多小规模的高地,春夏时水势高涨,高地就变成岛屿或者半岛。
早年间这些高地上全都是灌木密林,是猛兽、盗贼出没之所。这两年,随着荆州完全被掌控,越来越多的商贾通过荆州各大水系泛舟行船,运载货物。于是这些湖泽间的零星小片岛屿就被当作最好的仓库。
许多商人在岛屿上兴建庄园、邸舍。虽然荆州战云密布,可转运物资的小船依然穿行其间,远远看去仿佛蜂群飞舞。
“今年以来,经岑坪转运到北方的荆州、交州特产货品数量,较之当年初建设时,大约是十五倍。所有的商贾都需要经过州府、郡府的市掾核定资格,并统一缴纳关津之税和市税,所以荆州、交州在其中的得利,大约是初时的二十倍。而商旅们,尤其是规模巨大、拥有北向商路的巨贾们,得益更多。”
雷远拍了拍贺松的胳臂:“这些富商巨贾,其实只是被人推出来办事的而已,每一家巨贾都有背景。老贺你该知道,益州那边有人专门负责此事;荆州军府也直接掌握了两家,交州军府控制得更多些。通过这一渠道赚取的钱财,大部分都用在了将士们的身上,另外也用于给将校们颁发赏赐。去年底的分润额外多些,什长、伍长以上人人皆有,老贺你别说不记得。”
身后有将校偷笑。
贺松尴尬道:“记得,记得呢。”
“这些泉货流转的收益,往年来说,都被地方巨族垄断。汉中王将这块肥肉从他们嘴里夺出一大块来,分给将士们……你觉得,是不是又会有人不满了?”
贺松沉吟道:“生意如此兴隆,豪族巨室所获的已经不少了。不过,人的贪欲无穷,只要没把所有的利益都拿出来分享,总有人会不满,总有人会心怀怨恨。”
雷远颔首。
“那么,你再看。”
这次雷远指的,是岑坪以北,背靠涔水的百鱼山方向。那处是当年贺松驻扎岑坪的时候修建的驻军营地,后来陆续经过数次扩建,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堡垒。
首先依托山势筑起墙垣,墙高五尺,厚三尺余;跨着墙体又增建了战楼、望楼。在百鱼山脚下,又挖了壕沟引水。在墙垣内部,有成片的房舍,半数用来存放武器,半数存放粮食。
“这堡垒,你驻扎过。黄晅、段丰他们驻扎过。现在负责这一块的是郑高,你也见过的。负责岑坪日常事务的官吏们,至少有三成出于军中,都是退伍的老卒或者基层军官。他们在本地获得官给的庄园,安家落户,再经受简单的培训以后,从乡吏、里吏做起,一点点往上攀升职位。今年以来,在荆州和交州,都有老卒为斗食吏的。更不要提转为文职的军官了。”
所谓斗食,指的是百石官俸分摊到每日,得一斗二升。这已经算是县中骨干吏员了,地位不低。
雷远继续道:“虽说汉中王推行郡守、郡尉分治,使各地官吏的数量大大增加。但这些斗食吏的职位,本来都是地方豪家所有,是他们勾结或架空上官,进而欺压横行的重要工具。这些职位被侵夺,你觉得,他们会高兴么?”
见贺松蹙眉深思,雷远又道:“我还听说,汉中王近来意图在四州重新推行贤良方正和文法、才能等科的察举。而察举之权,分属郡守、都尉。到那时,军中出身的吏员只怕还会更多。你觉得,某些人会满意么?”
“怎么会满意?这是动了他们碗里的食物,必定会令之大大不满。”
“再多的不用说了。”雷远微笑道:“近数百年来,大汉与士子豪强共治天下。可汉中王要的,是恢复前汉制度,痛抑豪强;我和关将军等人想的,是提升武人地主的地位;军师将军诸葛孔明要的,是严明律法、整肃纲纪。我们大刀阔斧地做了很多事,让很多人不高兴。这么多人不高兴,为什么汉中王的政权依然稳固,还能蒸蒸日上?”
雷远环视众人。
见众人皆不知该如何回答,雷远平伸出两只手。
“原因有二。其一曰,我们手里有锐利刀枪。其二曰,我们手里有大义。”他将双手握紧成拳:“任何人敢有不满,我们以大义临之,几乎没有人能公然反对。真有谁反对了,我们以刀枪临之,芟夷逆贼,名正言顺。”
贺松深思道:“将军的意思是?”
“刀枪,我们有,曹操也有;这天下群雄,谁手里都少不了刀枪。但是……”雷远将一个拳头举起:“大义,我们有,曹操没有。其他人,谁也没有!”
身边将校们都看着雷远的拳头。高地下方行军的将士们,以为雷远又在和大家打招呼,于是纷纷举起刀枪,欢呼回应。
雷远举着这个拳头问道:“老贺,我问你,我们的大义是什么?”
贺松沉声道:“忠于汉室,讨曹灭贼,平定天下!”
“不错!正因为有了忠于汉室、讨曹灭贼、平定天下的大义,我们才能压着反对声,强行推进有益于时局的一切制度。也正因为坚持着这份大义,汉中王才能在乱世中拼搏数十载,几起几落而终能得到无数人的尊奉!”
雷远放缓语气:“现在曹操挟皇帝于军中,意图巡视荆州,并在南阳代汉登基……这便是在公然向我们的大义挑衅。你觉得,我们能不作回应么?汉中王、军师将军、关君侯他们,会不作回应么?”
“原来如此。”贺松颔首:“如果不作回应,我们就没有资格再宣扬我们的大义!失去了大义,我们和那些为一己私利而割据的国贼,也就没区别了!”
雷远手按长剑,双目炯炯,环视身边众将。他道:“所以,这一战,必不可免。究竟怎么打,端看中枢具体安排;但无论怎么样,我们将迎来的,必定是恶战、大战。我在这里,先请诸位打起精神,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大义而战!”
诸将同时躬身领命。
第九百零六章 两路
当交州军主力渐渐集结的时候,益州北部马超继续其诡异动向。他带着集结起的上万羌胡骑先是在武都郡范围内狠狠搜刮了一通,然后又耀兵于广汉属国边境,勒令一批游牧部落交出质子和若干牛羊、马匹。
在此期间,汉中和汉阳两地之间,狠狠地打过几次嘴仗,双方的使者都指责对方挑起冲突。嘴仗之余,马超和张飞这两名猛将还亲自下场,隔空较量了一番。
马超先动的手。他带人突袭了与阴平以西白马氐人联络的张飞所部。虽没有杀人,却痛打了张飞部曲将范强一顿,打落了他十几颗牙齿。
随即张飞暴跳如雷,不顾部属苦劝,同样领百余骑突入白马氐的领地,没碰上马超,却抓住了与马超亲善的氐王强端,将他擒回汉中。
此举反倒引起了马超的钦佩,于是再度遣使,打着拜望张飞的旗号前往汉中南郑。一来二去,汉中以西的局势稍稍松缓。
只是马超的性格毕竟让人难以把握,谁也没法预料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所以汉中、梓潼两郡始终保持着超过三万人的兵力戒备。
其余各部益州机动兵力,按照此前数次军议的结果,陆续往成都、涪城和巴郡江州这三处交通枢纽之地集结备战。
到了五月头上,三封急报,同时飞入成都。
其一曰,巴郡板楯蛮叛乱。
当日汉中王入蜀的时候,曹军重将徐晃透过张鲁,诱引巴郡板楯蛮的首领杜濩、朴胡、袁约与汉军为敌。后来徐晃本人兵败重伤而退,蛮王朴胡则战死于宕渠城中。
杜濩、袁约两人先被曹军挟裹入汉中,后来曹军在汉中溃败,这两人又投降了从巴西郡攻入汉中的张飞,此后数年,这两人及其属民一直被安置在垫江至瓦口的山区。
汉中王的部属中,不少人都在巴郡有影响力,比如甘宁,又比如身在交州左将军雷远麾下的王平、句扶等人,故而这些年里,板楯蛮的许多青壮都下山投军,吃起了军粮。
而杜濩、袁约则得到地方上格外优待,先后也都获得了“蛮王”的头衔,还得赐金印。
没想到他们数年安生日子过下来,突发奇想又要反叛,而且一动就声势不小,聚集了上万人,沿着不曹水北上,意图折返其部族的乡土故地。
巴西太守刘邕在宕渠沿线聚兵阻击,遭板楯蛮以牟弩射击,阵前中创,当夜箭毒爆发而亡。刘邕所领的州郡兵随即溃散。刘邕是与傅肜、魏延、郝普等人同一批投入玄德公麾下的义阳人,其人性格强悍,有文武干略,素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
他的阵亡,顿时震动蜀中。
按照汉中王近年来的制度调整,各郡太守、都尉分置分管。镇压地方叛乱,本不应由太守负责,可刘邕这个巴西太守偏偏从阆中急趋至宕渠,兵马未整而遭逢强敌。他这一败,巴西郡北部蛮夷大乱,又影响到了巴东、巴郡等地。
然则,何以巴西都尉不能临敌?
这又怪不了巴西都尉程郁。程郁及其部属就驻扎在宣汉,本来正该迎敌。可就在数日前,与程郁辖境隔着大巴山的房陵郡遭到曹军强大兵力猛攻,房陵太守孟达设在上庸城东面的白马塞一日之内就遭攻破,房陵境内的一片大乱。
房陵遭到攻打,便是急报之二。
在玄德公入蜀前后,法正、张松、孟达、李严等人隐约形成一个小团体。后来小团体分分合合,法正直入中枢,而张松虽得侍从左右而无实权,孟达遂引入副军将军刘封为同伴,又结交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这个新组建的小团体,随着刘封复姓归宗又前往交州为将而再度分散。李严以事功而得重用,彭羕则被遣出为江阳太守。
到这时候,孟达反倒冷静了些。他本有才能,又自领庞大的宗族部曲,其规模在汉中王麾下仅次于雷远而已。一旦决心经营房陵以建功,数年间营建新城,招揽山民,编练部伍,已渐成为荆襄与汉中间的有力环节。
可这个有力环节在曹军精锐兵力的强袭之下,几乎瞬间就崩溃了。四月末的时候,曹军中坚将军曹真、相府参军司马懿领两万余兵马自南阳出动,只用了八日就强行一千二百里,沿途斩关夺隘,直抵上庸城下。
孟达据城死守。而曹军包围上庸之后,又分遣兵力沿汉水上溯,进抵西城,威胁到汉中郡的南乡县。
所幸驻扎在汉中的,尚有镇远将军魏延。魏延早就得到命令,随时准备支援各方,他当即提兵数千东进,在西城一线与曹军连番恶战,阻住了汉中东部的动摇态势。
但情形是很明显的:马超一日不退,张飞、吴懿等部就不能妄动;而曹真、司马懿等部一日不退出房陵周边,魏延和巴西、巴郡等地的郡县兵据俱受牵制。巴西、巴郡等地的郡县兵一日受到牵制,板楯蛮的叛军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动,甚至威胁到荆州、益州之间的联络。
与此同时,急报之三又来。
原来驻扎长安的征西将军曹洪分率关中诸将,或从子午谷,或从斜谷,直接威胁汉中!
不管关中曹军究竟能出动多少兵力,原本在涪城集中的益州之众不得不立即北上,填补汉中的防务空缺。
到这时候,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曹操前前后后处心积虑,动用了这么多的手段,根本就是为了拖住益州之众,而为自己创造出直面荆州、交州之兵的机会。
曹操在关中、房陵动用了多少兵力,一时间根本无法核查,或许十万,或许只有三万、五万。这三五万人,就能够迫得益州人不断增兵汉中,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
而曹氏在过去数年间重新积攒的家底,他们从百万军屯之中抽调出的数十万邺城中军,或许就会集中在襄樊一带,坐等着荆州方面来攻打!
这等要命的天罗地网,谁敢去踩?谁能去踩?
踩了又如何?为了那个早就已经威严扫地的许都朝廷,值得么?
这样的局面,几乎是曹操一手促成的。他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意图毕其功于一役。而我们有没有必要跟着曹操,这么一步步地走下去?
没有益州之兵的支持,荆州、交州方面独对曹军,一定很难。可益州之师若东向支援,万一关中等地的曹军以巨大兵力南下,己方又如何抵挡?
这时候能够稳定益州已经不易。汉中、巴郡、房陵等地的战斗和对峙,先后牵扯了相当的兵力,汉中王对天下,对汉中王麾下的百姓和臣民们,已经足够交待了!
就算在荆襄一带未有举措,只能坐视着曹操沐猴而冠,取汉室而代,又如何呢?这天下间,谁敢质疑汉中王的忠义?
更重要的是,本方有四州数十郡的领地,汉魏嬗替之后,汉中王更进一步,乃是必然。到那时候,文武百官全都加官进爵,且将汉家朝廷重建起来,然后再看北方有没有可趁之机。有机会就出兵北伐,没机会,那也不失朝廷的体面和富贵……不是很好么?
这三份军报送入成都的当天,朝议纷乱,不少文武皆有想法,却又不敢直言。明明衮衮诸公在堂,却硬生生憋出了一股蝇营狗苟的气息。
刘备高踞座上,眼看此情此景,轻叹一声。
依照有些人的想法,勒兵坐观曹操篡汉,而在成都重建朝廷,那确实不难。麾下的将士们,会因此而减少不必要的损失,那也没错。
但是,若这个政权现在就失去刚健进取的冲劲,三年后五年后会如何?就算勉强重建了大汉,可若是没有平定天下、拯救万民的大义,所谓的大汉还剩下什么?
那种从一开始就腐朽的王朝,那种中枢与地方沆瀣一气,沉浸于荣华富贵的萎靡之态,对天下、对百姓究竟有何益处?那不是刘备想要的大汉!
政权扩张至此,千百万人充实在内,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也不可能人人都秉承大义。这数年来,汉中王的威权明明愈来愈重,推进很多制度却愈来愈难,便是因为千百万下属之中,人心如潮,自然而然地挟裹成洪流,总想与堤坝碰一碰,总想顺着自己的意思淌一淌。
哪怕中枢重臣们凭借自身的抱负、风骨以为表率,竭力去匡正、扭转。可数百年的积弊,又哪里是能够轻易改变的呢?某种角度上说,刘备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比对抗曹操更难的战争,战争的过程或许会延续数十上百年,而战争的结果会如何,他简直没有一点点的信心。
好在此等情形,刘备这辈子见得太多了。
没有把握的事,难道就放弃?没有利益的事,难道就不做?
多少艰难险阻都过来了,难道还会在乎眼前的困难?
群臣们犹疑的眼神、畏缩的姿态,不仅没有影响他,反而使他胸中腾起一团火。
这样的火,已经好几年没有燃起了。而火焰一旦燃烧,顿时使他心潮澎湃,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他站起身来,迈下台阶,按着腰间长剑,走到群臣身前。
他第一个去看诸葛亮,然后在诸葛亮眼中,发现了同样的猎猎火光。
他笑了起来,再不去看其他人:“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出列:“曾闻大王有言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曹操既然要战,我们便从关中到荆襄,还给他一场大战。”
刘备颔首:“我叫了曹孟德几十年汉贼,与他打了几十年仗。现在他真要做汉贼啦,我不能连大战一场的胆量都没有。何况,各部兵马调署已毕,粮秣等物亦皆准备妥当?传令,明日各部出兵!除了甘兴霸且在巴郡暂驻、泠苞邓贤去解决板楯蛮以外,其余各部,随我去汉中!”
他踱了几步,又道:“另外,遣人飞报云长和续之。就说,我把曹操的主力交给他们了!”
第九百零七章 隐秘
五月中旬的时候,曹操就已完成了他在许都的大清洗。
整整一个月的纷乱,以将近万条人命的大规模杀戮,和上千人的官职被纷纷提拔而告终。一手以刀剑,一手以高官厚禄乃至分享权柄的诱惑,这方面曹操素来擅长。
当他和他的大军继续南下的时候,曹刘两家的战事,也就真正地再度爆发了。
这一战,曹氏要在天下人面前,打出己方足以代汉的实力,打出边疆的长期安定。而魏王曹操本人年迈,他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在推动此战。刘氏虽然被动卷入,但其政权本身,又确实必须要通过一场战争,才能向天下昭示自己复兴汉室的决心和延续汉室的资格。
乱世延续至今数十年了,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实力如此强盛、而潜力更是巨大的两个政权正面对抗。
对于魏王曹操和汉中王刘备来说,这一战,将揭示他们数十年乱世奋起的最终结果,更是对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最大赞赏。他们两人都清楚,这个乱世或许还会延续,但这一战的胜利者,必将拥有结束乱世的资格。
曹刘之争,如果从衣带诏事件开始,已经延续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前,曹操惟有兖州,刘备无尺寸之地,而袁绍等诸雄犹存。二十年后,天下几如两分,曹刘皆拥众数十万。在这两家全力以赴的大战局面下,最初挑起战事的假凉公马超,其兵力简直不堪一提。
曹刘双方都有必须推进战事的决心。于是双方动员的力量,也就逐次递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曹公包举八州之地,近年来又大事扩充其兵户制度覆盖的范围,通常认为,曹氏政权长期布置在关中、荆襄、江淮这三处前线的外军和州郡兵力,各自都不下十万。再加上常驻在邺城、雒阳乃至许都一带的中军主力三十万众,他随时能在任何战场取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就在四月下旬的时候,陆续抵达襄阳周边的曹军兵力就已经接近十万。
此后曹操挟皇帝于军中,号称以五十万众巡行荆襄,并将在南阳登坛即皇帝位。究竟有没有五十万众,荆州至今打探不清,皆因当但凡能向南方传递消息的探子,没一人能传出可靠的消息。
他们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时候,所见都是仿佛无穷无尽的曹军!
这等规模的大军出行,正面铺开数十里宽阔。此时正在初夏时分,天热、多雨,自许都、叶县、堵阳、博望一线的平野间,遍覆的荒草苍莽无际,间有军屯、民屯开辟出的杂色阡陌,仿佛浮在原野上的方形木筏。
原野上,数十万曹军甲士、步卒、壮丁大步向前,在草地上横向践踏出数十条齐头并进的道路。包括乌桓人、鲜卑人、武卫甲骑、各路军将的骑队在内,数万骑士催动着数量更多的战马,高举着千百面各型各色的旌旗漫过平野,仿佛一条条黑色的巨龙翕张鳞甲,催动着深色的波浪涌动,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煞是惊人。
曹操一方面以代汉登基为饵,试图在宛洛间先破汉中王麾下关羽、雷远所部,另一方面在汉中、蜀中等地掀起风浪。通常来说,兵力较处下风的汉中王当集合兵力,逐次抵挡,待曹军的部署逐渐明确,再选择某个战场争取主动,以后发制人。
但这一回,汉中王的回应之快、行动之猛烈、气魄之雄壮超乎所有人想象。
虽然他们的兵力在各个战场都处于下风,但他们竟不集中兵力打击一处,而是大胆地在自西向东绵延数千里的多处战场上展开兵力,发起攻势!
首先行动的,自然是汉中方向。
在汉中与关中的深山峡谷间,汉军的精锐部队依托山间河流、栈道和近年来陆续在深山中隐蔽布设的小型营地,以数十人至百人的规模,不断迫近曹军前部,进行试探性的攻击和骚扰。
讨寇将军张任在关中之战里,承担直面曹军的任务,失去自家绝大部分的部曲。但他的善战得到玄德公的赞赏,故而后来数次补充兵员、军械,都优先予以张任所部,隐约将之视为益州武人的代表。
此番张任领兵从涪城支援汉中,随即多次沿着褒斜谷北进。他动辄领数十人亲抵阵前,踏着栈道上摇晃的木板,身当矢石与敌厮杀。
由于张任日常待将士们极好,在军中威望极高,部属见主将毫无畏惧,亲冒锋镝,无不感奋,一个个都将生死抛却,与曹军殊死搏杀。
数日下来,各处栈道、悬崖、深溪下方尸体皆有累累坠落;而鲜血奔涌,更将青黑色的山体染作红褐。
而在汉中东面,房陵郡的范围内,魏延不计代价地猛冲猛杀,终于逼退曹军前部,与房陵郡西城的守军汇合。
就在两军汇合的当夜,魏延与守将李辅巡城。
眼看垛口外面占据山间平旷之地的曹军军营,魏延道:“守城不算本事,能打胜仗的方是好男儿。李校尉若有胆量,还请随我出城袭营!”
李辅苦战疲惫,然而见魏延杀气升腾,竟不敢拒绝。当下两人召集本部精锐将士千余,全都身披铁甲、手持大刀,三更时跟着向导从西门而出,赶半夜山路,在安桥渡过汉水,然后折返到曹军营地附近。
这一路上道路艰险,汉军甲士以长索系腰而行,然而堕入深山死者仍不下数十。但他们发起攻击的时候,曹军值宿军士完全没有准备,甚至连鸣锣告警都来不及。千名甲士如深夜突发的山洪一般,瞬间就冲垮了军营,将酣睡的曹军尽数吞没在激流之中。
魏延乘胜追击,三日间连胜数战,直逼上庸。
此时围攻上庸城的曹真本部已经几次突入城中,几乎把绞索套上了孟达的脖颈,还杀死了孟达的外甥,与汉中王麾下大将同名的邓贤。
然而由于魏延所部杀到,曹真不得不稍稍勒兵,在堵水和筑水之间设下二十余里连营,严阵以待。
汉中一线的反击不止如此。
益州方面的紧张局势,由假凉公马超的莽撞行为为开端。近两三个月里,汉军始终对马超秉承着极大的克制,始终没有将双方的对峙转化为战斗。
然而,既然玄德公选择了全力以赴,马超又何德何能,得以置身事外呢?
就在汉中以东、以北的山间处处惨烈厮杀的时候,尚驻扎在河池一带、与沮县汉军对峙的马超大营里,开始有一些隐秘之事陆续发生。
第九百零八章 带路
自陇山至西海至西海周边的高原、草原,自古以来有羌氐各族繁衍生息。羌彼辈无相统属,不立君臣,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千百年来,千百部落彼此攻劫抄略,以力为雄。
而在汉家兴起、汉民逐渐西迁的过程中,羌氐各部与汉民的矛盾渐渐取代了羌胡内部的矛盾,汉胡两方彼此势如水火,血腥厮杀,以至于掀起大规模叛乱。汉室朝廷近百年来多次出兵压服叛乱,耗费钱粮以亿亿计,却没办法真正平息叛乱。
唯独在马超出任假凉公,坐镇汉阳的这几年里,羌氐各部却稍稍安稳。
何以如此?
放在汉家雄豪眼中,马超行事风格,颇令人难以理解。他对敌友的判断,对战和的选择,总是随心所欲,甚至说,有些颠三倒四也不为过。但若站在羌胡的角度去考虑,马超的行动却自有其说得通的道理。
马超虽然领受朝廷官职,治汉家四郡,但在他的眼里,他的部下并非朝廷官军,而是羌胡之中,特别强大的一部。多年来,马超领兵纵横于羌胡各部,不断粉碎其中较强大者、打击其中不服号令者。
他不需要什么政治智慧,只需要基本的实力判断、干脆利落的威吓和大胆无忌的厮杀屠戮。在一片片血泊之中,自然而然就能慑服众人。
这种手段,正是羌胡部落最熟悉,最理解,也是最服膺的。
可这种手段,同时也是汉家子民和地方士人们无法接受的。
凉州的汉家子民为国戍边数百年,虽然和中枢矛盾深重,却始终自认汉人。然而马超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会给自己制造出一个单于称号来。到那时候,他对凉州四郡的统治,究竟还是不是汉家的统治?他的政权,究竟还是不是汉家的假凉公政权?
如果是的话,难道马超不应该更冷静地对待曹刘相争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一刀西一刀地只图痛快吗?
此番马超领兵与汉中王所部对峙,这问题便愈发频繁地萦绕在许多人心里。只是没人能回答。也没人敢问,毕竟马超过于凶残。
过去数年里,马超不断向周边异族展开攻伐,而以凉州四郡为粮秣、物资的征发所在。故而行军时,也携有来自汉阳、陇西等地的汉人幕僚如长史赵昂、参军姜叙等。
新任的主记赵瑄也在其中。
这时候赵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茂盛草甸,绕过一处骑兵的驻地。
隔着栅栏,他能看到骑兵们热火朝天地备战,一队队人来回奔驰,用去掉枪头的长柄刺击靶标。马蹄将地面的草皮都踩掉了,激起阵阵沙尘,声势骇人。还有许多士卒在军官的呼喝下搬运物资。
所谓的物资倒不是武器粮秣,而是大量的干草。毕竟上万骑聚集一处,这一项才是最需要保障的。对羌胡骑兵大众而言,马吃的干草,重要性比人吃的粮食更重要。
负责屯放粮秣干草的营地入口处,由几支马超直属的精锐骑队错落驻扎,只有获得马超专门允许的运输队伍和少量亲近部属,才能够自由出入。
新任的主记赵瑄依然在其中。
赵瑄入得粮营,在草垛间绕了几绕,就到负责统计物资出入的小吏驻所。
有些粗糙的棚屋下方,一名年轻的小吏有些懒散地坐着,每发出去一批干草,他就在竹简上画一笔;每十笔,再加一条竖线。画着画着,他忽然探手握住了案几上的缳首刀,抬头看见赵瑄入来,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年轻人,正是姜冏之子姜维。
赵瑄脚步不停,绕过姜维再往后去。
棚屋后头,数名中年人被脚步声惊动,转头见到是赵瑄,这才放心。
赵瑄认得为首一人名唤庞恭,字孝伯。他是汉阳郡中陶县的豪族,手下有两百多名勇猛部曲。因为与庞德是远亲,故而颇受马超信任,现为帐下参军之一,常受任参与宿卫。
“孝伯,我的计划就是如此,请你及早决定。毕竟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对么?”温文尔雅地话声自庞恭对面传来,说话的,正是姜冏。
虽然他此前遭姜叙指责,被马超勒令归家,但对汉阳郡的大族士子来说,有千万种办法来规避马超的命令。姜冏随着马超的大军来到河池,沿途并无妨碍。此时他身后数人,都是已被说服、决定与姜冏合作之人。
这些人当中,包括原任历城统兵校尉的尹奉、西县的屯兵首领姚琼、武都大豪李俊和王灵等,都是在马超的凉公体制下,仍保持相当武力的有力人物。他们这些人在此,自然而然对庞恭也造成了影响。
“三日之内。”
庞恭思忖片刻后,沉声道:“三日之内,我们给你答复。”
“那便拜托孝伯了。”姜冏颔首。
他转向赵瑄道:“子瑛,你送一送庞参军。”
赵瑄在前引路,将庞恭等人带了出来,而姜冏身后诸人各自散去。
这座屯粮营地被马超直属部下森严戒备着,占据整块塬地,从来无人随意深入,故而最适合用作秘议大事。而当秘议之人离开的时候,又并不虞外界发现,皆因粮营的背后,有一片长满高大林木的陡峭斜坡。
斜坡间乍看没有道路,任何人敢于攀登,都会滚到坡底摔成肉泥。但其实却有一条痕迹很不明显的道路存在,沿途只须小心攀援林木,便可以穿越斜坡间隙,直接抵达营地外围,一个地势低洼的偏僻所在。
赵瑄将自己的袍袖束紧,当先引路,带着众人慢慢往下行进。
一行人沿途默然无声,只偶尔有崖壁间的小石子被脚步踏得松动,哗啦啦地从林间坠落下去。慢慢接近到下方平地的时候,恰有一座废弃许久的驿站。
赵瑄越过驿站多处坍圮的后墙,再穿过空无一人的院落,便看到庞恭的两名亲近扈从的身影。
庞恭看似耿直凶猛,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尤其在为马超效力以后,无论何时,身边都少不了扈从。他在前去与姜冏会面的时候,身边带了好几名勇猛部下,以防万一。
这两人,便是专门留在此地,确保下山安全的。
大概是因为等得有点久,两人背靠着土墙坐着,看起来在打瞌睡。
赵瑄略微探出身体,唤了一声。
然后他就闻到了强烈的血腥气。
他看到有鲜血从两名扈从的脖颈慢慢地流淌出来,渗入到衣襟,再慢慢凝结。
赵瑄虽是文人士子,身在凉州这种地方,厮杀格斗的事情见得多了,经验也颇丰富。他立即明白,两名扈从刚被杀死不久,而且是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即杀死的。
很可能杀人者就在附近!
很可能姜冏与庞恭的会面,被人发现了!
这可怎么办?
赵瑄咬了咬牙,背在身后的一只手连连摇摆,让庞恭等人立即止步,另一只手按着腰间剑柄,缓缓步出。
“是谁杀人?”他竭力镇定着喝问。想了想,他决定装作无意间来此的外人,于是又加上一句:“我乃凉公帐下主记赵瑄,巡视至此!谁敢乱来,想想怎么跟凉公交待!”
这一声喊,引得驿站外头有人哈哈一笑。
“带路的果然是赵瑄赵子瑛。哈哈,我不用和谁人交待。倒是你这主记,得想想该怎么跟我交代。”
这话声落在赵瑄耳里,几如五雷轰顶。瞬间他只觉得两眼发黑,简直想要跪倒在地,叩头求饶。
说话之人,正是马超。
第九百零九章 见过
赵瑄带着庞恭等人从陡坡离去,而姜冏走的是另一条路。
他平日里装作是尹奉的部下,而尹奉所部的营地正在塬地北面不远,有一道蜿蜒的土坝连接其间。
尹奉每日里派遣士卒在土坝上巡视,自本方营地处,至粮营而止。这几日里,巡视的士卒有时候去十人,回来五人;有时候去五人,回来七八人。总之没有谁会特别注意一队普通的巡兵。
这会儿巡兵队伍为十人。除了五名尹奉的亲兵以外,还有姜冏、尹奉、姚琼、李俊和王灵五人。
众人都披了士卒常用的斗篷,姜冏手里还绰一杆枪,步履轻快。
在他的脚下,是向北延展的坡地,顺着坡地边缘,可以一直下到丁令溪畔。水畔有连绵的林地,远处绝壁峭峙,孤险云高,还有一些小规模的村寨隐约其间。河池周边水泉甚多,春夏时分丁令溪颇显浩荡,翻翻腾腾地涌流,将潮湿的水气带到高空,然后慢慢落下来,落在姜冏的脸上,颇觉清凉。
再往远处,溪水蜿蜒回旋,卷起白色的波涛,在视线尽头,仿佛能看到溪水与水势更甚的西汉水相连。姜冏能够想象出那种浪涛交织如带,蔚为壮观的情形。
哪怕只是想想,这样的情形也能让人心情愉悦。
毕竟,只要庞恭答应参与大事,数日之内,马超的政权就该覆灭了。
当日玄德公在汉中进位为王,姜冏被选派为使者出访。在路上,姜冏亲眼目睹了益州百姓和凉州百姓过着不同的生活,亲眼分辨出了治理有能的政权和徒仗武力的政权有何区别。
负责接待姜冏的,乃是玄德公麾下的军师将军庞统。
姜冏与庞统深谈数次,愈谈,愈是感觉到汉中王才是真正有平定天下气概的英雄,而马超与之相比,不过是个勇猛匹夫罢了。
姜冏遂就此与庞统订约,将会利用自己功曹的身份影响凉州,使马超亲善益州,而为汉中王的臂助。
这个计划初时进展的很顺利。马超此前在关中、巴西等地遭逢连续惨败,全靠着益州的接济,才能周旋羌氐之间重振势力。后来他就任假凉公、安西将军,虽然这职位出于许都朝廷,却源于背后庞统的策动。
所以在建安二十一年,汉中王出兵关中的时候,姜冏促使马超协助,并一度兵临蒲坂,对汉中王的后继作战帮助极大。
然而汉中王终究还是没能在关中立足,损兵折将地退回了益州,全权负责与姜冏联络的军师将军庞统战死沙场。
而姜冏则因为在此过程中明显偏向汉中王的表现,一度遭到马超的怀疑。
之后的三年,姜冏竭力推动益州与凉州在经济上的往来,并多次出面庇佑了前往凉州的益州商旅。在暗地里,他是希望藉此机会,重新联络上汉中王麾下的有力人士。
只可惜,在庞统身死之后,益州方面的军务、谍报等管理体系都有变化,行事的套路似乎也开始不同。姜冏又顾忌马超的凶残,只能竭力低调,故而整整三年,在这方面始终未能成功。
但他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好处。
因为他一向表现出对益州的亲近,凉州各地的士人,颇有一些慢慢地倾向于他,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益州利益的代表。
这样的暗潮固然不为赵瑄之类寻常小吏所知,却在上层隐约传播。所以之前姜叙在意图推动马超南下的时候,直接就指责姜冏为凉州内患,说他要把凉州基业卖给刘备。
这话还真不能算错。
姜冏对马超的影响力,终究不如他的族兄姜叙,于是失去了权势地位,被押回府中禁锢。而这一动作,立即引起了许多心向益州之人的戒惧。
此番南下,是否代表凉公要和魏王合作,与汉中王为敌?
若凉、益之间开战,亲近益州的官员士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们的利益谁能维护?他们的脑袋还能不能保?
对姜冏下手,是一个普通的警告,还是一个开端?
凉州士人从来不缺乏对马超的不满,而当他们的疑虑无以消解,反而在很短时间内结成了以姜冏为首的小团体。
这批人虽然随着马超南下,但却以此为机会,彼此串联,试图采用某种手段,解决益州和凉州的矛盾。而马超与汉军的对峙愈是紧张,种种矛盾最终就愈发归结到某一个人。
便是假凉公马超本人。
当凉州骑兵在武都和广汉属国与汉军开始冲突的时候,姜冏等人的谋划愈来愈激烈,涉及的人也越来越多。姜冏甚至觉得,很多事情的推进甚至不以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
只要马超在位,只要他还坚持这种形同蛮夷的统治模式,那很多矛盾就一定会爆发,一定会用最激烈的方式爆发。
适才姜冏对庞恭说,只能等他三天时间。皆因众人已经议定了,三天之后,众人将会安排人手,伪装成汉中方向来谈判的使者,邀请马超在河池以东的某处荒原上会面。
因为马超素以勇力自矜,此前又颇惊讶于汉中太守张飞的勇猛,故而他面对汉中来人,绝不会堕了自家威风……他一定会只带少量骑士,亲自前往。
而尹奉等人作为马超麾下保有自身实力的乡豪,此前早就秘密在荒原中的某处挖掘用以藏身的堑壕,并预备了近百名敢死的勇士、预备了特地精选出的强弓劲弩。待到马超进入伏击范围,上百强弓劲弩一齐发射,定能一举诛杀马超。
马超一死,尹奉、庞恭两人乘机再往粮秣营中放火,其余各部趁乱厮杀,必定能使得羌胡人哄堂大散。到那时候,凉州人便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至少,能昂首挺胸地成为汉中王驾下臣子!
这么想着,哪怕姜冏素来淡定,也难免呼吸急促,心潮澎湃。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人人身披铁甲的精锐骑队从土坝下方经过。骑士们看到土坝上方走过的这支步卒,忽然勒马。
为首的骑士向左右吩咐两句,随即便有数名骑兵催马上坡。
“你们几个!跟我来!庞将军急着要用人干活!”
姜冏等人连忙低头,以免被认出了面目。
尹奉在姜冏的身后道:“带队的是庞柔。”
那为首的骑士,正是马超的亲信部下,庞德的从兄庞柔。
姜冏低声道:“莫要妄动!看看能应付过去吗?”
己方带队的什长赔笑道:“这位将军,我们是尹奉校尉的部下,受命专在此地巡逻。万一尹校尉发现我们乱走,必定要怪罪……”
话音未落,一名骑士挥鞭子猛打下来:“少废话!我们急着用人!立刻跟我来!”
李俊和王灵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刀柄,被姚琼止住。他压低声音道:“大事为重!”
尹奉的部下什长面门吃了一鞭子,满脸是血地回头。
尹奉向他微微颔首。
那什长慌忙道:“遵命!遵命!我们跟着将军们走!”
当下一行人被骑队挟裹着,往南面下了土坝,然后沿着丁令溪,绕着粮营所在的塬地行进。走着走着,姚琼稍稍往路边偏过去,试图找个机会钻进深草中脱身,然而羌胡骑士们盯得居然极紧,立即策马过来,将他迫回队列里。
一行人惊疑不定地走了约莫一刻,便绕行到了粮营南面,层层险峻陡坡之下。
当姜冏看到被当作粮营南面脱身之所的那个废弃驿站,他叹了口气。
庞柔始终漫不经心地催马走在姜冏身边,听得姜冏长叹,他冷笑一声:“姜功曹,别急着叹气啊?之后有你要叹气的时候!”
姜冏反手扯下自己身上的宽大戎服:“庞将军真是好耐心。”
尹奉等人也都卸去身上的伪装。
他们抬起头来,脸色都很难看。
这时候任谁都明白,他们已经被马超发现了。
庞柔指了指前头:“凉公在等你们呢!各位,请吧!”
姜冏大踏步向前。
尹奉稍稍犹豫,随即跟上。
姚琼等人尚在迟疑,庞柔麾下的骑士们将腰刀拔出半截威慑,迫得他们举步。
走到驿置破败的院子里,姜冏便看到了身着亮银色鱼鳞铠,身材高大威武如魔神的马超。
马超大大咧咧地坐在院落中的一块大石头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掷着一个球形的东西。
姜冏走到近处,才发现这球状物每次被抛掷到高处,就会溅射出红色的鲜血,像是雨点那样洒落下来。那是一颗头颅,是一颗因为鲜血流淌殆尽而变作灰白色的头颅。
姜冏猛然止步。
而马超止住了抛掷的动作,将那个球形的东西拿在手里,把正面对着姜冏:“姜功曹来了,哈哈,来……来见过赵主记呀!”
第九百一十章
“这位赵瑄赵子瑛,素日里与伯奕走得很近,所以才得伯奕推荐,当上了我的主记。但他其实是你姜冏的亲信,借着这个职位,他便以传递文书的名义四处奔走,替你在军中联络故旧,安排会面。对么?”
姜冏往身后看了看。
尹奉脸色惨白,姚琼瑟瑟发抖,李俊和王灵已经瘫坐在地。
这些人都是凉州上士,是敢于拿自己身家性命去搏一个前程的豪杰。但此刻,当他们直面凶神恶煞的马超,全没有半点对抗的能力。
姜冏自己也感觉背脊冰凉。
他估计,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后背衣袍,而且马超的讥诮眼神表明,他也看见了这狼狈情形。
但那也没什么,眼看要死了,有谁真能镇定如常呢?有些失态,终究难免的。只可惜,不知道塬地上的维儿能否及时脱身,这孩子素来机敏,或许不是没有机会。
想到这里,姜冏又看见了赵瑄的首级。
这年轻人怀着一腔热血扎进了危险的密谋之中,前前后后竭力奔走,为姜冏做了很多事。他甚至没有想过要给自己谋求利益,真的就只是希望凉州能有未来,凉州的百姓能过得好些。现在他死了,身首两端。
姜冏本以为自己会义愤填膺,但并没有。这些年里,死在马超手里的凉州人还少吗?从凉州刺史韦康,到汉阳名士阎温,再到不久前的胡泰,上百人总有了,不差赵瑄一个。
他只是觉得非常疲惫,也非常失望。
“是。凉公,赵瑄是被我说动的。”
顿了一顿,姜冏忍不住又道:“赵子瑛是个忠厚之人,他只是……只是听信了我的话,做些零散奔走引路之事罢了。凉公,你没必要杀他的。”
马超把赵瑄的首级转回来看了看,叹气道:“我本来并没想杀他,是你们逼我的。是仲弈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在逼我杀人。”
“凉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马孟起虽然号称伏波将军之后,累世公侯,其实几代都是以武力称雄的地方豪强。我自己是父亲娶羌女所生之子,自幼长于羌胡部落,所以习惯了凶横手段,不熟悉汉家规矩……这我都知道!”
马超将赵瑄的首级递给身边之人,搓了搓手上的血迹,恨恨地喘了几口气。
“凉州士人多有以我为贼寇的,认为我是羌胡人的首领而非汉家雄长。此前数十年,两家也彼此攻杀,结下许多仇恨……这我也知道!但是,当我就任凉公之后,对诸位与我对抗之事既往不咎,用你们为高官、大吏、重臣。我是真心诚意地希望你们能帮我!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要治理凉州,没有你们这些汉家士子不行!”
说到这里,马超忍不住磨了磨牙。
“可是,仲弈你是怎么对我的?遣人假装使者,诱我亲自出面会谈?设下强弓硬弩的埋伏,试图弑杀你们的主君?”马超喝问了几句之后,暴躁地大吼:“姜冏,你这个勾结外敌的无耻小人!”
姜冏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有一万句话能用来反驳马超,但没有必要说。两方所站的立场完全不同,各自的道理也风马牛不相及。何况嘴上的胜负就算能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再理会马超,转向站在马超身后的几名官员。
马超及其多是行事粗暴的武人,哪怕数年凉公当下来,也并不能真正掌控麾下的地方大族。能够秘密监控姜冏的行动,并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张网以待的,只有同为凉州大族出身之人。
安西将军长史赵昂、参军姜叙,还有不久前自西海返回的凉州从事杨阜。
这三人,竟然都成了马超的走狗。
“伟章公!子瑛是你的族人,他的身后事,你会照顾的吧?”
赵昂面露不忍之色,点了点头。
“我们今日难免一死。想来诸君也安排好了得力人手,随时准备围杀我们的部众、宾友……违章公!请你念在数十年交情的份上,稍稍维护!凉州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赵昂行礼道:“仲弈,我会尽力。”
“那就好。”姜冏的视线掠过神色严肃的姜叙和杨阜,不再言语。
姜叙是姜冏的族兄,也是他的好友,两人少年时还曾经一同求学。当年前往汉中恭贺玄德公进位为王,也是姜叙和姜冏同行。姜冏本以为,很多事情两人能有默契。
然而自从那日姜叙指责姜冏为刘备效力,姜冏就对自己的族兄彻底失望了。
至于杨阜,他是姜叙的表弟,自幼长在姜叙家中。姜冏始终记得,当日马超攻入凉州,劫掠陇上的时候,杨阜率本郡士人及宗族子弟胜兵者千余,与从弟杨岳与马超鏖战。后来马超被许都朝廷任命为假凉公,统辖四郡,而杨阜一度出逃投奔姜叙,并痛陈曰:守城不能完,君亡不能死,亦何面目以视息於天下。
言辞如此铿锵,志气如此壮烈,到最后却成了这般。
姜冏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了,更不明白他们这样做是图什么。
他只能长长地叹气,看着马超狞笑着走近。马超身上的鱼鳞甲片轻轻抖动着,像猛兽渐渐逼近猎物,身上的毛发随风飞扬。
姜冏文武双全,十分擅长剑术和枪法。他当即拔剑在手,摆出了凝神戒备的姿势,预备死斗。
这时候,驿站外头有一名羌胡骑兵进来禀报:“将军,各部都已经安排好了!”
马超不经意地回头问道:“全都盯住了?没有疏漏吧?”
“按照伯弈公的安排,咱们的本部铁骑三千,兵分五路,分别迫近庞恭、姚琼、孔信、李俊、王灵六部的营地,黄昏时分动手,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马超满意地点了点头:“伯奕、义山,我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接着就看你们两位!”
姜叙躬身道:“凉公,请稍待。”
大概是因为姜叙这些日子侦查叛逆十分得力,马超对他的信任简直超乎寻常。姜叙请马超稍等,马超就真的站在原地,耐心等了会儿。
须臾间,又一人奔进驿置的院落里,向姜叙跪禀:“参军,凉公的部属都已经散出去了。”
姜叙和杨阜对视一眼。
马超笑道:“我让庞德带人去办,自然妥当。三千骑横扫那五处营地,用不了半个时辰。”
马超在凉州经营数载,威慑周边羌氐。三年前他就能带领上万铁骑横行关中,迫近长安城下,此时的力量只有更强。
不过,其部众的数量虽多,组织体系仍然保持着羌胡部落的古老模式。马超以总帅的身份向各部酋长、渠帅发令,各部酋长、渠帅再层层向下传达,逐次动员人手。真正属于马超本部,可由他随意调遣的兵力,始终是庞德所部的三千铁骑。
此刻按照姜叙的建议,这三千铁骑分为六路,最远的散到了七十里外李俊的驻地,近的也在三四十里有余。
若汉家大军布阵,本不至于如此松散,羌胡骑兵要分割草场,所以非得如此不可。
马超想了想,又对姜叙道:“那些地方上的部曲、杂兵,便依照此前的安排,都由我来杀。但是,汇集在尹奉军营里那些凉州士人,都交给你!”
说到了这里,马超指了指姜冏。
姜冏平举着长剑,就在马超身前丈许处戒备,可马超仿佛全不在乎。
他很轻松地道:“你们这些士人的心思,太复杂了。所以,凉州士人若还真有忠心,现在就展现给我看!旧从姜冏这个狗东西开始!”
姜叙和杨阜又对视一眼。
杨阜快步出外,沉声呼喝了几句。数百乃至上千将士的踏步轰鸣声,随即传入驿站里。
姜叙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他的脸色依然严肃,严肃得甚至有些古怪。
他向姜冏微微颔首:“仲弈,此前各部的调动尚未完成,我们不能露出破绽,不得不等。所以子瑛之死,我也很痛心。”
马超的眼神猝然一厉:“姜叙,你在说什么?”
他的脑子转不了那么快,一时想不清楚姜叙这句古怪言语的意思。但多年征战所培养出的本能,使他感觉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姜叙缓缓拔剑。
站在门楣处的杨阜抽刀在手。
与此同时,在驿置周围的数百名姜氏、杨氏宗族部曲纷纷抽刀拔剑,刃与鞘摩擦之声汇集在一起,发出“唰唰”之响。
“凉公,仲弈虽然组织人手袭杀你,却并没有勾结外敌。至少,这几年来没有。但他的行事,却恰好吸引了凉公你的注意力,使得真正与益州订约之人,能够放心大胆地展开行动。”姜叙说话的时候,开始有部属涌入驿置的院落,将马超的少量亲信围拢在垓心处。
“这几年来,汉中王那边负责与凉州联络的,是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而在凉州这边,与法正保持着联系,随时准备为汉中王夺取凉州的,是我。”
姜叙微微躬身:“凉公,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在此。请你束手就擒吧。”
第九百一十一章 众叛
马超晃了晃脑袋。
姜叙说什么“天罗地网”、“束手就擒”,其实并不能打击到他。
马超一生挣命于尸山血海,以寡击众、身陷绝境的次数不知道多少,早就已经锻炼得心如铁石。在他看来,既然以前无数次都能凭着一身勇力杀出血路,没理由这一次不行。就算不行,武人死于战场,那简直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紧张害怕的。
他只是有点不适应。
明明我已经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明明我还拥数十万羌胡。我的赫赫威势犹在,形势不是一片大好么?怎么一下子,就像是……就像是穷途末路,被人抛弃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凉州人究竟在干什么?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呢?
他有些茫然地看看一脸讶色的姜冏,再转回头看看姜叙,决定先拖一拖时间,争取局势变化的可能。
“原来是你?姜叙,你才是叛逆?”马超皱着眉头,从牙缝里迸出问话。
姜叙正对着这名如狼虎一般的凶人,鬓角微微淌下几滴汗。
身周上百甲士保护,还有院墙外围大批弓弩手虎视眈眈。每过一刻,驿站周边的包围就更周密一分。有什么可怕的?姜叙对自己说。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转身奔逃的本能,沉声道:“凉州是大汉的凉州,终究不是扶风马氏的凉州。”
马超待要嘲讽两句,他身后的姜冏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流出了泪,连连咳嗽:“伯弈,你竟也是益州之人?你也是?我竟然全不知情?”
“我确实是。”姜叙颔首。
“建安十八年,仲弈与我同往汉中,代表凉公祝贺玄德公进位汉中王。当时一连月余,我们与汉中王部下群臣觥筹交错,诗文酬答,很是愉快。在此期间,仲弈与时任军师将军的庞士元隐秘往来,没能瞒过我,还有两次被子瑛看在眼里。”
这时候,一名马超的亲信扈从还提着赵瑄的首级。
“子瑛素来与我友善,但这件事情,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起。”姜叙叹了口气:“但子瑛不知道的是,他在关注你与庞士元私下往来的时候,我则与护军将军法正订约为友。”
“既如此,你我两人该是同僚!你为何……”
“仲弈,此前凉公出兵往关中去的时候,你的倾向过于明显了。若凉公追究起来,必不能免。所以孝直和我都觉得,应当与你稍稍保持距离;而你和你的同伴们,恰好成为我们的掩护。”
“原来如此。”姜冏的脸色一黯。
马超也听懂了:“就是说,姜叙、姜冏你们两位,都与刘备通谋。只不过姜冏这几年里与刘备失去了联系,而姜叙你明知一切,却拿姜冏顶在前头,吸引我的注意力。对么?”
“凉公明断。”
“这样说来,赵子瑛死得可真不值。”马超走到自己扈从身边,从扈从手里接过赵瑄的首级,咧嘴笑了笑:“伯弈你能眼看着赵子瑛死于我手,倒也心狠。”
姜叙敛眉长叹:“为了大局,不得不尔。”
马超抓着赵瑄的首级端详片刻:“但这一来,我更不明白了……”
“不知凉公有何疑虑?”
马超狞恶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还是盯住姜叙:“你们这些凉州士人,看不上我这个卑贱的羌胡之后,这并不让我惊讶。既然看不上我马孟起,那么或者投曹,或者投刘,选择无非两者之一。但姜叙你……此番策动我领军南下,威胁汉中以西,显然是在协助曹操。所以我曾怀疑你与曹氏有所关联,却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是刘备的人。”
姜叙挑了挑眉,冷笑道:“我与曹氏有所关联?凉公,这是何人进言?”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指马超无谋,根本没有能力分辨下属的立场。
马超脸色一变,顿时恚怒。
他正要喝骂,却听赵昂长叹一声:“自然是我说的。”
身材高瘦的赵昂拢了拢袍袖,稍微站开几步。他向姜叙颔首道:“伯弈莫怪。正如你将凉公的眼光引向仲弈以自保,我也偶尔会多说几句,以保障我的安全。”
在同一代的凉州名士中,赵昂的年纪较众人为长,入仕也最早,他又性格宽厚,乐于奖掖后进,故而素来得到众人的尊重,被视为兄长一流的人物。
赵昂竟会在背后攻讦自己,着实令姜叙有些失望。他瞪了赵昂半天,摇头道:“我是真的与玄德公订约效力之人,身负重责大任,所以不得不如此。伟章公,你这又是何苦?”
站在驿置正门处的杨阜忽道:“伟章公自然有伟章公的道理。”
姜叙喝问:“什么道理?”
杨阜是极坚韧善战的凉州勇士,虽然近年来转任文职,但一举一动间,仍极具武人的刚硬之气。听得姜叙喝问,杨阜将手中长刀拄在地面,沉声答道:
“当日玄德公入汉中时,厚馈资财以饷马超,遂使困居武都羌地的马超声势复振,一举攻入凉州。那时候伟章公竭尽全力苦战抵御,虽然最后不敌,对朝廷的赤忱之心却得钟元常的赞赏。故而与钟元常私下订约,将在特定的时刻献凉州于朝廷。所以……”
杨阜的嘴角抽了抽:“伯弈,你真是投靠益州之人,却声称仲弈与刘氏勾结,藉此掩护自身。而伟章公既然真是投靠曹氏之人,说几句你与曹氏勾结,那也是理所应当。”
这话有些绕口,太复杂了。
姜叙觉得头晕。
他深深吸气,转头往四周看。确定了自家的部曲仍然包围着整座驿置,这才稍稍放心:“义山,你怎么知道的?”
“当日凉公重返陇西,率军抵抗最为激烈的,一个是赵伟章,另一个便是杨义山了。从一开始,这两位便都是投靠曹公之人。”姜冏摇头笑道:“我估计,唆使凉公领兵南下,也是杨义山的主意,对么?是他告诉你,这是转移凉公注意力,保障你们安全的好办法。”
说到这里,姜冏连连摇头:“结果凉公领兵南下之后,魏王又率军入南阳……伯弈,你这个与益州往来之人,却一手制造了汉中的紧张局势,导致益州不敢分兵支援荆襄,恰恰实现了魏王的意图。这未免太荒唐了。”
说到最后,原来杨阜才是最关键的人?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又集中到杨阜身上。
杨阜面色如常:“数年前,我确曾与赵伟章一同,向前军师钟繇致书。然则……”
“然则什么?”姜叙急问。
“然则,当我们用尽办法与马超周旋的时候,许都朝廷却在曹公的安排下,以马超为假凉公。当我们说动马超领兵南下,以策应曹公的时候,曹公的注意力却全在荆襄,把我们当作了弃子。许都朝廷连续两次抛弃了凉州人,出卖了凉州人!既如此,我为什么还要为曹氏效力?”
说到这里,杨阜再度将缳首刀举起:“伯弈请放心。此时此刻,我与你并肩进退,绝无他意。”
姜叙凝视了杨阜片刻。两人毕竟交情深厚,姜叙始终都信得过他。
姜叙再看赵昂。
赵昂苦笑道:“此刻我身边并无一兵一卒,能做什么呢?只能以伯弈和义山两位马首是瞻。”
姜叙没有去看姜冏。
姜冏在与成都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还独力推进袭杀马超之事。虽说谋划不成,可在场众人里,他的立场或许才是最坚定的。
最后姜叙转向马超:“凉公,汉中王并无与你为敌的意思。此番行事,只为了以凉州为基,东向攻打关中。此前两家在关中携手作战,汉中王深感厚谊。令弟马岱,如今也在汉中王麾下为大将,深得重用。若你能再次协助,待到大汉复兴之日,扶风马氏必定高官显爵,世代不衰。”
马超沉默了许久。
哪怕他再缺乏政治上的判断力,也能看清楚,这是继关中十将背叛后又一次众叛亲离的局面,而且比那一次更加险恶,更加令人绝望。在这个院落里,马超能依靠的只有五名扈从,和庞柔所部十余名骑士;形成包围态势的,却是姜氏、杨氏两支凉州强宗处心积虑积攒起的数百精锐。
古人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或许今日可以稍稍服软,暂且退让。日后再找机会砍这些人的狗头?
马超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他随即大笑起来:“我马超纵横天下多年,自在惯了。怎么会做别人的狗呢?”
马超话音未落,杨阜便一声断喝:“放箭!”
凉州士人与马超仇深似海。姜叙的场面话说说也就罢了,在场众人里,并没有任何一人希望马超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