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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八十二章 国法

    夜色渐深,外间下起了小雨。

    雨点不大,落在房顶上,轻轻浸润,没有声音。惟有屋檐下的石阶表面,几处小凹槽接着了滴落的水,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有风吹进屋里,灯火摇晃,仿佛随时会熄灭。

    潘濬抬眼看了看,想去关上窗;但关窗的时候,难免会对上窗外几名站岗的甲士,让他有点难堪。

    自那日在江陵南门被雷远所部擒获,他和他的同伴们一直被羁押在军营中严密看管,直到今日晚间,才被突然转移到这里。潘濬初时还以为自己要被斩首,吓得懵懂,直到被推进这间厅堂里,才惊魂稍定。

    他隐约觉得,这厅堂有些眼熟,却因为灯火黯淡,看不清楚。

    灯还是得亮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勉强起身。

    站在窗前,刚抬手握住窗棂,他又看到院门被打开。有人提着灯,沿着长长的屋檐走来。经过处,值守甲士纷纷行礼。

    灯光渐行渐近,潘濬看清了,那是诸葛亮。

    他砰地一声,下意识地关上了窗,愣愣地站了会儿,又连忙走到门口,推开屋门迎接:“孔明,你来了?”

    诸葛亮微微颔首:“承明,好久不见。”

    潘濬干笑两声,不知再要说什么。

    诸葛亮已经自顾走进屋里。他捋起袖子,把堆放在角落的案几搬动到厅堂中央的位置,又取来坐席,前后放下。

    “承明……”诸葛亮抬手示意:“请坐。”

    潘濬觉得这案几的形制也很熟悉。恰好诸葛亮取来灯火,使得屋子里亮堂很多,他再看看四周,忽然想到了:这就是荆州牧府里头,一度属于治中从事的办公之所。

    他苦笑起来。

    “孔明,我在这里处置荆州政务整整六年,适才却没有认出来。所谓惊惶失措,莫过于此了,真是可笑至极。”

    诸葛亮正唤来侍从,往案几上排布几样酒肴。

    听得潘濬这般说,他应道:“我记得当日承明挑选此处办公,有个特殊的缘故。令郎那时候顽皮不爱读书,所以承明在这里坐镇,隔壁就是自家儿郎读书的别院,稍有风吹草动,你就奔回去叱喝管教。”

    潘濬怅然:“确是如此。”

    “那,令郎近年来可有进益?”

    潘濬摇头道:“虽有些小聪明,到底不堪大用。”

    “那也难免,毕竟……”

    潘濬双眉一挑:“孔明,你是想说,子肖其父么?”

    诸葛亮摆手:“承明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年轻人少经历练,终究乏了眼光。”

    “哈哈。”潘濬冷笑两声。

    适才被他阖上的窗,忽然被风吹开了,一盏灯被吹灭,屋子里暗了许多。

    这种昏暗的环境,反而让潘濬放松些。

    他忍不住抬高嗓门:“孔明,此番我在江陵的行事失利,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吾事若成,荆州士人便能掌握自家的命运,其中数家,更能成为统辖地方军政,影响力自地方直贯中枢的大门阀!我没有做错!”

    诸葛亮平静地道:“承明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便没有错。我从蜀中来此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承明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我想来,承明必是羡慕当日袁氏、杨氏的风光,想要光耀门楣,使自家宗族能跻身成为天下阀阅。只是,汉中王却始终追慕前汉之风,时时打击豪强、摧折大姓,所以承明觉得,支持汉中王,并不能给宗族带来希望。”

    “正是如此!汉中王分明是在利用荆州士人,是拿我们当工具,而非伙伴!”潘濬大声道。

    诸葛亮摇了摇头。

    在诸葛亮看来,汉中王政权对不法豪强的打击,并不是为了摧折士人,而是为了替士人阶层剜疮祛毒。归根到底,这还是为了用士人治天下。但潘濬自有其切身的认识,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他沉声道:“承明,我们何必争辩呢?要说错,只错在承明看错了玄德公的目标,玄德公也误会了承明吧。承明,你自己也很清楚,成王败寇。”

    灯火黯淡,光影摇曳中,潘濬看到诸葛亮的眼神很是锐利。

    他沮丧地道:“是啊,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诸葛亮问道:“这数年来,与足下联络的荆州世家当不再少数,其中有许多,都承诺与你结为同党、共同行动……承明,你可愿意供出同党?”

    潘濬冷笑两声,执拗地道:“孔明,我本以为,你不至于问出这样的问题。事已至此,牵连他人有什么意思呢?汉中王若要大肆株连,难道不怕荆州动荡?”

    诸葛亮微微躬身:“是我失言。”

    这时候,潘濬听到了不远处的墙外,有几声犬吠,隐约又有刀兵碰撞之响传来。

    潘濬猛地提起精神。他又听到压抑着的呼喝声、矫健步伐奔动的声响。

    “孔明!你听!”

    “我听见了。”诸葛亮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

    潘濬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最后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

    “承明大概还不知道。自从你被续之抓捕,你和你的同伴们只要活着,就使荆州士人芒刺在背。过去数日里,已经有人求见续之将军,请他速斩承明,为费宾伯报仇。我到荆州后,也有人向我建议,承明等人理当明正典刑,无关其他。”

    “这……”

    “对此,续之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回答。只是,今日我先通报有司说,之后会将承明带回蜀中,接受讯问;随即又与续之将军作了个交接,将承明等人从军营提出,监管在家中。”

    “孔明,此刻我却不在家中……你弄什么鬼?”

    “那些曾经与承明往来订约的荆州士人,最怕的就是承明将他们供出来,故而一个个地只求承明速死。而在他们看来,我若将承明带到蜀中,益州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定会借此生事,推动汉中王打压荆州士人。所以,今晚他们必定有所举措。”

    “今晚?孔明何以知之?他们要做什么??”

    “关侯有意去巡视荆城、当阳,今晚已经带人去了城外军营。而我从续之营中带出承明等人之后,布置的看管人手又不充足。此事,已有吏员报我,我回复说,明日便借调荆州军兵,严密防护。所以,荆州士人若要做什么,机会只在今晚。而他们要做的,无非灭口。”

    说到这里,诸葛亮稍稍挪动了案几上的餐盘,向潘濬示意:“承明请看,这是前将军府,这是承明的别院。而再往东,则是荆州诸曹官吏的居所,此地战时损坏甚多,故而正调集了数百名江东俘虏在此,日夜修缮。”

    潘濬脸色难看:“难道他们会煽动江东俘虏,杀入我家别院?”

    “我估计,他们多半是遣出了各家手中的死士、壮勇。不用多,只消三五十人,便能打着俘虏暴动的旗号杀进别院,迅速杀了承明。事后纵放江东俘虏逃亡,城中部伍追逐时难免杀死一些。城里又难免乱上一阵,明日有司追索起来,一切推给俘虏暴动。从此,荆州人便可安枕无忧。”

    “孔明今日放出消息,彼辈当晚便能行动,倒也果断。”潘濬嘴里发苦,心更要苦上十倍。

    此时隔壁的响动忽然猛烈起来。想必是诸葛亮安排在别院里的人手行动了。片刻之后,又重归寂静。

    再过许久,有人往院里来,轻叩厅堂的门扉。

    诸葛亮平静问道:“如何?”

    “抓捕了二十四人,杀死十五人。一个个都已仔细查问,还找人辨认过,乃是江陵城里十余家豪右豢养的得力剑客、死士,身手都很出众。还有四人死前以刀斫面,试图毁去面容,不过……城里熟人太多,他们瞒不过谁,我们继续找人辨认,明早必有所获。”

    说话之人的声音,潘濬很熟悉,分明是前将军主簿廖化。。

    廖化虽然担任文职,却是武人出身。在费观死后,他临时负责江陵治安,手中有一支兵力。

    “好。还请分派人手盯紧了相关各家,严防有人借机生乱。”诸葛亮顿了顿,挥动羽扇:“再有妄动的,一律军法从事。”

    “是。”

    禀报之人退出院外。

    因为骚动的声势并不明显,结束得也很快,城池里非常寂静。潘濬只听到宿鸟偶尔振翅低飞,叫唤两声,颇有几分冷清与寂寥。

    “这就结束了?”潘濬问道。

    “是啊。终究只是跳梁小丑罢了,他们还能如何?”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再摇摇头:“荆州士人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若细细审查,难免动荡。所以,起初关侯没有任何动作,续之将军也没有任何动作,已经给足了耐心。我也告诉他们,汉中王能体会他们的心意。他们若能痛改前非,自告以除己罪,不是没有机会。”

    “可他们偏要自取其死。”潘濬叹气。

    “十余家……”诸葛亮想了想:“这些,大约便是给过承明答复,约定共同作乱的那些了。他们牵扯得太深,无论如何难以自辩,但又没有胆量闹得更大,只能妄图灭口。”

    潘濬点了点头:“若非他们这般愚蠢,又这般首鼠两端,我当日聚集的兵力更多些,未必没有机会。”

    诸葛亮没有再与潘濬讨论下去的意思。

    他在荆州居住多年,与荆州士人的关系密切,非要仔细查问起来,今日行事的十余家里,说不定就有诸葛亮的旧友,同窗。他长叹一声,起身道:“这十余家世族豪右,可谓怙恶不悛,证据确凿。明日清晨,我就会将彼辈尽数捕拿,或诛杀,或流放。非得这十余家烟消云散、鲜血横流,关将军才会放心,他要安置他的部属为地方吏员,才有排布的余地。”

    站到门前,诸葛亮转回身道:“承明,有这十余家豪右至少数百条人命与你作伴,你也就不必去蜀中了。”

    潘濬懂了。

    他默然片刻,问道:“然则我的族人……”

    “自有国法。”

第八百八十三章 三族

    小雨淅淅沥沥一夜,到了凌晨时分,逐渐变得大如瓢泼。

    这种时候,雷远腿上正在愈合的伤势会发痒,而手臂又隐约酸痛。他睡不着了,披衣起身,退开屋门。只见屋檐下一道道白线连绵垂落,像固定不动的细小水柱把屋檐和阶下的水塘连接起来。

    再看远处天空,无边无际的雨水汇成白茫茫一片。而在雨水落地的轰鸣声中,雷远敏锐地注意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铿锵声。

    雷远笑了笑:“动作真快!”

    李贞带着几名扈从,沿着厢房的屋檐走来,手里端着火盆。

    天气并不寒凉,但潮湿天气里,许多武人都会受到伤患影响。常用的缓解办法是饮酒,雷远不好酒,也不喜欢下属纵饮,于是家中只能常备火盆。哪怕天热也拿出来烤一烤。

    扈从们往屋里安置火盆,李贞轻声禀道:“宗主,今早诸葛军师在城中调兵了,具体办事的是廖元俭。他还调了文四带两百人随行。”

    文四虽是雷远的旧部,但现在的职务是荆州一县尉。当日雷远召集他们,乃是从权,如今战事稍歇,他们自然重新归入到荆州郡府辖下。

    雷远将手臂靠近火盆,颔首道:“文四?他干这个很拿手。”

    李贞见雷远别无言语,便向其他扈从打了个眼色,小心退去。

    雷远慢慢烤着火。

    随着毕毕剥剥的火星从陶盆里跳出来,有的落在雷远的袍袖上,烫出个小小黑点。雷远心疼地将袍袖拢起来。

    潘濬的叛变,几乎导致江陵易手,更使汉中王政权对荆州的掌控摇摇欲坠。但其影响还不止局限在战场,更会扩散到政局。

    对玄德公来说,上一次遭到部属的集体抵制和出卖,还是在徐州。那时候还能说,是因为玄德公威望不足、恩信未行,缺乏政治上的掌控能力。但现在呢?潘濬及其同党的作为怎么解释?他们图什么?他们是利令智昏,还是代表着某种普遍的想法?如果代表了某种普遍的想法,汉中王政权的大政方针,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要调整?

    汉中王政权的中枢在益州,但又遍布着荆州士人。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汉中王就不可能放心。

    这些问题对汉中王来说,比应对关中失利更加要紧,比应对江东孙权更加要紧。所以诸葛亮才会火速赶到。皆因只有他才能调和于荆州本地士人和汉中王之间,只有他能够坦诚查问关羽和雷远这两名领兵重将,也只有他能够代表汉中王做出决断。

    诸葛亮一定与关羽谈过,达成了某种一致。

    随即诸葛亮又与雷远会谈。

    雷远名为豪族首领,实际依托自身的军事力量渗透地方,一向不依赖士人。但他也明白,士人豪强终究是统治阶级,教育一天没有普及,生产力一天没有跟上,他们的地位就一天不会动摇。

    故而他表示,自己目标只是割去荆州士人身上的腐肉,诸葛亮立即就同意。

    再接着,便是昨晚到今晨此刻,从守株待兔,到张网捕鱼。

    在这方面,雷远都不得不佩服。诸葛亮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文四按着缳首刀,踏过一段地势较低洼的街道。这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水面黑沉沉的。

    文四加快了脚步,向身后的人低喝道:“跟紧了!”

    在他身后,是上百名手持刀枪、全副武装的士卒。不少人身上的甲胄沾着血,随着他们的跑动,血迹被雨水重刷,慢慢化开。

    转过两个里坊,队伍放缓脚步。

    文四向前几步,向一名身着文官服色,却手持大刀之人躬身行礼:“廖主簿!”

    这人正是廖化。他浑身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全身都成了深黑色。

    昨日下午,诸葛亮从雷远所部的屯营中提出潘濬,安置在他靠近前将军府的别院,随即暗中将之转移到了前将军府里。

    而廖化奉诸葛亮的命令,从城外分头调入三百精锐甲士,埋伏在别院中。当晚果然有人前来灭口,这些剑客、死士纵有非凡身手,哪里敌得过铁甲、利刃、强弩、渔网?顷刻间尽数落网。

    廖化又连夜审讯他们,揪出他们背后的大姓,随即又持前将军令符,再召城外一千精兵入城,分头捕拿牵扯在内的各家姓族。

    因为各家姓族不是聚集在一处居住的,所以诸军分作数队,各自行事。他自己带了百余人负责两家,然后再与文四汇合,解决最后一家。

    目标是城南聚族而居的林氏里坊。

    林氏是南阳巨室旧族,虽非世代公卿,却族人繁茂,更擅货殖。因为林氏有族女嫁给了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弟弟诸葛均,通常被认为是较亲近汉中王政权的姓族,所以颇得优待。

    按道理来将,他们既然过得不错,就不该卷入这次作乱。奈何随着汉中王扶摇而起,林氏宗族中有人人心不足。

    在他们眼中,汉中王给荆州人的本就不够,还渐渐采取抑制豪强的措施,这不能忍;南阳林氏作为军师将军的姻亲,也没能拿到什么实际利益,仅仅江陵城中,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爬到他们头上,这更不能忍。

    林氏宗族中有两人,一个叫林礼,一个叫林弘,遂在两年前与潘濬私下联络上,潘濬许诺,会竭力推动林氏提升家门,获得官职、实权和名声;而林氏则要配合潘濬的行事。

    江陵城破之日,吴人入城时的那一刻,林氏便曾带人协助潘濬。但他们很快又觉得局势发展不如所料,于是趁着少人关注,连忙逃回自家里坊闭门而守。

    这样的做法,莫说潘濬看不起,但凡有些政治斗争经验的人,都要嘲笑。

    以为反手之间就可以天翻地覆,其实全是纸上谈兵,关键时刻全无誓死一搏的胆略,只想用些小伎俩自保。到如今,廖化带人逼上门来,他们也就只能等死。

    廖化的部属已经将里坊团团包围,文四的人一到,廖化当即喝令:“撞门!突入!依照名册搜捕乱贼,反抗者皆斩!”

    在廖化身边,文四拔出手里的刀。

    他说:“这些人真蠢。”

    有个部属问道:“县尉何以这般说?”

    “这些宗族大姓手里都有实力,就算要灭口,委托某一家行事不就行了?就算出事,也只是一家倒霉。昨夜十数家各自遣人,然后一起落网。这不是在找死么?”

    听到文四的言语,廖化摇头:“不然。”

    “主簿有何高见?”

    “这些人已经沦落到想要灭潘濬的口,彼此之间,还有多少信任可言?无非是一群心怀鬼胎、彼此防备的小人。委托某一家行事……他们不怕那一家出头首告,拿他们的脑袋去赎罪?还是这样好,生死都在一处。”

    廖化的族人也在江陵城中,战斗中难免折损,故而他恨意十足,言语毫不客气。

    “哈哈,主簿说得是。”

    这时将士们已经突入里坊,惨叫声、惊呼声、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气从坊门慢慢飘出来。此事纵使并非牵扯林氏阖族,但族中相当数量的男丁难逃一死,在这个过程中,也难免波及到试图反抗之人。

    廖化挥了挥手:“动作快一点!天明以后,还得去监斩潘承明的三族!”

    追随潘濬直接参与叛乱之人,在战事结束后就被尽数拘押。包括他的亲族、同党、下属、宾客,乃至临阵声称反正的南郡贼曹周贺,也都落网。

    江陵百姓深恨彼辈,每日都有百数十人聚在看押他们的营地外辱骂,诅咒他们早日赴死,甚至还有往营中投掷石块、秽物的。但文四实在没料到,这样大规模的族灭之举,会这么快就决定。

    他吃了一惊,眼珠转了转,又问道:“潘濬呢?”

    廖化道:“虽说国法难容,军师给他留点体面,让他自尽了。”

    文四冷笑了几声,有些悻悻。

第八百八十四章 进退

    诸葛亮对叛乱荆州士人的处置既快且狠,近千颗人头滚滚,只在一夜之间。而地方上,竟没有引发太多的震动。

    其余巨室豪右依旧是以张存、韩增、卫泾、黄柱等人为首,纷纷赞赏,都说汉中王自是仁厚,孔明也堪称仁至义尽。既然潘濬等人自寻死路,军师将军除暴禁邪、直法行治,乃是理所应当。

    荆州上下皆是忠良,早就与潘濬这等死不足惜的叛逆划清了界限。此时岂止情绪平稳,简直欢呼雀跃。

    之后诸葛亮继续坐镇江陵。

    自建安二十一年四月到七月,孙刘两家的战斗依旧如火如荼。

    随着荆州、交州全力动员,逐渐汇集庞大兵力,投入到向江东的作战正面。

    五月中旬的时候,陆议、鲁肃等人主动放弃陆口东撤,李严、寇封、习珍等部越过陆口,攻陷浦圻。随即左将军雷远领交州军一万抵达前线,统辖全军。这一路,两州兵马合计三万余人,直逼鄂县、西塞。

    同时潘璋、徐盛两部粮食无着,终于被迫投降。于是荆州军本部终于腾出手来,关羽亲领三万余众猛攻驻在夏口的朱然、孙瑜等部。

    朱然颇擅守城,依托夏口与沙羡两处戍城,一度与关羽互有攻守。然而孙瑜不久病死于军中,其部曲大为沮丧。

    孙瑜军中固然有勇士,但大体来说,稍显良萎不齐。苦战数日后,伤亡不小,本来就斗志衰退,主将一死,更是散乱不堪。朱然分遣人手控制孙瑜所部,自家用于前敌的兵力反而捉襟见肘,于是渐渐不支。

    面临如此巨大的军事压力,江东选择了向许都朝廷上表臣服。当月朝廷便遣使,正式封拜孙权为车骑将军,以年仅七岁的孙权长子孙登为侍中,留邺城。

    交出了长子,就只换来朝廷承认当年被玄德公推举的职位,价码较之数年前许诺的吴公、扬州牧,未免不堪。而孙权的部下则喜气洋洋,皆因许都朝廷又封四十二人为列侯,为将军、郎将百余人。其中陆议果然为镇东将军,俨然成了足以与吴侯分庭抗礼之人。

    既然孙氏臣服,曹氏除了政治上的抬举以外,也有军事上的支援。虽然曹公所领的邺城中军精锐疲惫不堪调动,但各处前线驻防兵力仍可一举。

    六月以后,曹军三路齐发。

    乐进往江陵,文聘往夏口,而聚兵江淮的于禁督领臧霸、孙观等部,横扫了包括皖城在内的孙氏江北领地,兵锋直逼大江,作出渡江支援吴侯的姿态。

    前两路倒也罢了,关羽虎踞南郡,自有办法驱除他们。而于禁对吴侯的支援,简直让吴侯心胆俱裂,急召前线诸将折返。

    到了七月,关羽攻入夏口,重新占据了这座他在赤壁时聚兵的军事要塞。雷远则率军破入西塞,直逼柴桑。而交州军自南海出发的一部,也已经攻入庐陵郡。

    由于前方战局实在顺利,益州诸将也有立功的念头。故而汉中王又遣出甘宁、吴懿等将充实荆州兵力,一度在大江南北集结了近八万雄兵。

    江东历三世经营,兵力十分雄厚,即便到这时候,与汉军对抗的吴军水陆兵力仍然更多。但水军再怎么强盛,终究无法上陆争衡,更兼诸将人心浮动,各部都不全力作战,江东政权摇摇欲堕。

    直到七月中旬的时候,荆州军一部偏师前出,在浔阳以东撞见了南下的曹军于禁所部。两军恶战一场,各自折兵数百,在龙感湖、大官湖一带扎营对峙。

    因为这一系列的军事行动都在夏季暑热时展开。曹氏不适应江畔水网地带的气候,而荆州、交州诸军也稍显疲乏,于是以此为契机,各方军队的行动先后停止。

    七月末的某一日,吴侯于建业大会诸将,痛陈厉害,声称欲效法勾践忍辱负重,以图长远。说到痛彻心扉处,吴侯几乎嚎啕,而群臣闻之,莫不涕泣横流。涕泣之后,诸葛瑾再度启辰前往江陵,重新开始谈判。

    此时,雷远已然亲自进驻到西塞以东的下雉县城。

    这座县城位于江夏郡的最东端,扼富水入江之口,北临网湖,南倚鸡笼山,堪为大江中游的一处要地。

    前汉武帝时,淮南王安谋反,其臣子伍被为王画策曰: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可见此地乃是扬州方向与荆州上游对抗的重要据点。

    下雉县有富水,富水左右有吴人用心经营的灌溉系统,公私裂溉,咸成沃壤。孙权在此设有军屯,驻军三千余人。

    此时这三千余吴军大部奔逃,少量被俘虏了。雷远便以这些俘虏为主,再调动民伕若干,照料田亩,做好收割的准备。而他本人则在富口以东的一处戍城居住,时时巡行各地,勘测地形,并作出对江畔各县守备情况的初步计划。

    由此地到长沙北部各县,都是预定必要降服的土地。虽为荆州军府所辖,后继的建设与雷远无关,但他觉得,不妨对各地实际情况加以巡查,及早计划,也便于后来荆州军府的通盘考量。

    雷远隐约记得自家熟悉的历史上,在他后方的鄂县便是后来千载知名的雄城武昌,好像还是孙权始建。既然此番汉军踏足这一带,那必定要好好经营,至少不能比孙权干得差了。

    这一日陪同雷远勘查地形的,是副军将军寇封。

    年初时,寇封在其政治盟友的策动下,主动要求移驻荆州,试图取代雷远在荆州、交州的特殊地位。此举一度将诸葛亮都牵扯在内,几乎引得雷远大怒。

    然而当雷远在成都的时候,寇封却没过多久就中计丢了公安。非要追究起来,此番荆州危局,他难逃主要责任。

    总算寇封毕竟还有武人的血气,他亲往罗县,依托寇氏的地方影响力召集部属,自筹粮秣投入对吴军展开反击。

    待雷远统辖江南诸军,攻往柴桑的时候,寇封初时羞愧不敢见;后来雷远待之如常,寇封也历战颇建功勋,好几次出生入死,差点送命。

    然而数月间,无论成都中枢还是身在江陵的军师将军诸葛亮,往来公文里都几乎不提起寇封,似乎荆州诸将中就没有这个人。

    随着时间推移,寇封心中愈来愈忐忑不安。

    这方面,雷远也无从劝解。

    正好这一日勘测地理,他约了寇封同行,权当散心。

    两人策轻骑,缘山水而行,踏过百草丰茂的湖畔原野,有时候看见成群结队的野鹿小跑着经过。寇封忍不住持弓虚引,做出射猎的姿态。

    “续之,你还记得我们在乐乡县的湖泽间射猎的情形么?”他问道。

    “自然记得……”雷远颔首:“那一日里,我们围住了一头极壮健的公鹿,身上中了好几箭还能冲出包围。全靠伯昇催马赶上,将之扳倒勒毙。当时我就想,伯昇勇力非凡,便是三五个雷续之其上,怕也不是对手。”

    寇封大笑。

    笑着笑着,他又淌下泪来。

    “当日续之领数万军民千里迢迢来投……来投汉中王,汉中王亲自往夏口迎候,又令坦之带领水军船队接应。我听坦之说起续之在江淮大战曹军,守护淮南百姓的壮举,十分赞叹,故而有心结纳。我对续之的友善,绝非虚假。”

    雷远颔首:“我明白。”

    寇封咬了咬牙,继续道:“那时候我常结交荆襄年轻俊彦。除了坦之,还有霍峻、向宠、习珍乃至马谡等人,都与我亲密。不瞒续之,他人都以为我性格粗疏,其实我自家也会权衡,甚至私心想过,若自己有可能……有可能……”

    他嗫嚅了两声,好在雷远微微颔首,表明自己明白寇封的意思。

    寇封接着道:“当时我隐约盼着,诸位以后能成为我的伙伴、臂助,我们一起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可后来数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尽展长才的机会,而诸位也似乎渐渐与我疏远。待到汉中王令我复归寇姓,我心里……心里简直……”

    他用力拍打着鞍桥,一下又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叹道:“现在想来,是我妄想得太多,以至于进退失措!续之,是我荒唐!是我误人误己!”

    说到这里,刘封有些失落,有些茫然。

    他侧过身看看雷远,涨红了脸想要再说几句,却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

    却听雷远轻松地道:“这就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伯昇,若手持刀剑面对面厮杀,三五个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但若说到举万众战胜攻取,我雷续之似有一得之愚。”

    寇封连连摇头:“续之过谦了!”

    他待要再说,后方不远处蹄声急响。数名军吏催马赶到近处,伏身行礼:“启禀雷将军,汉中王与孙氏和议已成。”

    “哦?”

    雷远和寇封对视一眼,军吏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诸葛军师和关君侯请雷将军尽快返回江陵。君侯说,其中缘由,请雷将军看信。”

    雷远展信一看。

    书信是关羽亲笔写就。信上说,成都中枢来使,携汉中王诏书封拜诸将。其中,以雷远功大,拜为新宁侯,食三千户。

第八百八十五章 新宁

    雷远拿着书信愣了一愣。

    几名信使已然微笑躬身:“恭喜君侯!”

    新宁侯?

    这不仅是意蕴美好的名号,而且是汉家列侯中最高一级的县侯,还是个有实际封地的县侯。

    这规格,实在够高。汉中王的拳拳厚意,雷远深深感受到了。

    新宁是苍梧郡范围内的一个县,与广信隔郁水相对。

    县中山区甚多,有一些露天的铁矿和采石场。吴巨据有苍梧时,这里被当作与高凉、临允等地士家势力的隔离带,除了一些乌浒人部落以外,少有汉家。

    雷远进驻交州以后,在城池、道路修建上广泛应用石料。新宁作为毗邻广信城的石料采出地,采出石料又可以通过郁水便捷输送到交州各郡,故而受到格外重视。

    雷远统合交州之时,虽以怀柔为主,也不少用霹雳手段,故而两三年间,陆续抓捕、搜罗到了许多散落深山的汉、蛮人丁。其中有一部分,就被雷远安置在此地,初时以军事化的屯田方式管理,所有壮丁半数时间耕作,半数时间轮流采石、开矿。后来逐渐转为正常的乡、里、社三级管理,而由郡府出钱,雇佣壮丁采矿。

    负责矿业生产的,是左将军下属的司金校尉徐说,而负责管理各地军屯和俘虏,并逐渐使之转化为编户齐民的,则是两年前就任州从事的士燮旧部,著名儒生薛综。

    在他们的管理下,新宁县的户口增长很快,又无豪强瓜分,存者皆入版籍。雷远记得,今年的户口当在五千户左右。

    自今以后,新宁县中的三千家民户的赋税所出,便成了雷远的。

    雷远素来公私分明,把宗族的收入、自家的收入分得很清楚,故而虽然庐江雷氏领民数万,本人生活上并不宽裕。这下有了三千户的食邑,他顿时便财务自由了。

    当然,对雷远来说,这又不只是钱的问题。

    只凭这个新宁侯的爵位,他在汉中王政权中约莫仅次于关羽,可以说代表了汉中王的极度信任和赞赏。从此以后,如彭羕之流想动摇雷远的权柄,那简直形如不知死活了。

    雷远立即又问:“侥幸薄有微功,而得大王厚待,着实愧不敢当。却不知关将军……”

    军使满面红光地挺起胸膛,朗声答道:“我家将军仍为汉寿亭侯,以汉寿县为食邑。”

    听到军使说前半句,雷远略微吃惊,待到后半句出口,他笑着连声道:“正该如此,实至名归!”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时,对部下皆有升赏,其中封侯者十余人。雷远此前便赶在那一波,得授都亭侯的爵位。与此同时,关羽的爵位却并不调整,皆因关羽的汉寿亭侯乃汉家朝廷所封,较之其余诸人私相授受的爵位,格外彰显尊荣。

    此番荆州之战,从初时猝不及防的极危险局面,一路厮杀到现在兵逼柴桑,几乎扼住江东的咽喉,若论功大,莫过于关羽、雷远。

    雷远是领数万部曲远来投奔的大势力首领,故而汉中王一向优容,遂有新宁侯之封。而关羽的汉寿亭侯名号虽不动,实际上却授予零陵郡的汉寿县为食邑,名为亭侯,实为县侯。

    汉寿县旧日曾为荆州治所,又通沅水,百业繁盛,非寻常小县可比。关羽具体的食户数,必定会超过雷远的三千户,牢牢占据着汉中王麾下首席重将的地位。

    雷远与军使对答几句,周边随行的扈从等人,已大致知道情形,这时候也都纷纷贺喜。众人俱道,既然关君侯有请,那雷君侯还是赶紧去江陵,正式接受封拜吧!

    雷远先折返下雉,给诸将定下各自的防区,做好各种应变安排,这才往江陵去。

    因为鄂县以西的大江航道已经全数纳入控制,雷远直接在富口登船,在夏口入汉水,再折入夏水直达江陵。

    当他抵达江陵城下时,可见大队东吴降众自纪南城方向来,往江津港以东的俘虏营区去。

    降军两手空空,保持着什伍编制,沉默着蜿蜒前进。

    有一队骑兵在道路旁的原野上往来奔驰,时不时下达指令,催促某部降军加快速度。当他们看到雷远等人时,便从远处赶来。待到稍近处,雷远认出了为首之人便是马玉。

    两人在路边闲聊几句。

    而降众依旧前行,并不因为少了督促而松散些。

    偶尔有些人认出了身着便服的雷远。他们稍稍驻足,想要再看清楚这个在江陵城中硬生生扳回局面的江东死敌,然而立刻就被同伴牵拉着,继续前进,绝不回顾。

    见雷远注意到了这一点,马玉解释道:“和议既然达成。两军便不在作战状态,这些降众抵达营地以后,陆续都会被发还江东……这时候没什么可闹腾的,愈是服从,愈能及早回乡。”

    雷远对和议的内容着实很有兴趣,他与马玉再谈说几句,便往城中前将军府。

    见了关羽,雷远先恭贺县侯之封,又赞了一遍关羽的功勋。

    这一战中,关羽从宜城火速折返,以少量兵力阵斩贺齐、俘虏董袭、摧破江东五校精兵、迫得孙权弃众逃亡,江东人心就此一蹶不振……其赫赫军威自可以被视为大胜的关键。但关羽老于行伍,当然知道若非雷远,只怕自家结局很是不妙,故而雷远恭贺的时候,他捋着长须,矜持地谦逊了几句。

    雷远接着问和议情形。关羽便亲自带了雷远,转往荆州牧府,去见诸葛亮。

    诸葛亮在府邸的一处偏厅办公。据说此地既是玄德公初入江陵时,诸葛亮、潘濬、廖立三人合并处置公务的场所,也是数月前诸葛亮用来安置潘濬,最后使他自尽的场所。

    这时候偏厅里重新张挂了各种卷宗、舆图,似乎诸葛亮并不介意厅堂里死过人。

    因为天气燥热,诸葛亮站在几副舆图下方,走来走去看着,手里的羽扇时不时轻摇。在诸葛亮身旁又有一名身材壮硕高大、须髯丰沛的中年官员,他偶尔指着舆图与诸葛亮对答几句,然后把从盛了凉水的木盆里取出布巾擦脸降温。

    早有侍从通报关羽和雷远来到。

    诸葛亮和那中年官员一起回头,都道:“云长公和续之将军来得正好。”

    雷远认出了,中年官员乃是黄权。此君原是刘季玉部下的益州主簿,后来投效汉中王,历任偏将军、护军等职,曾随同掌军中郎将董和、大司马西曹掾刘巴同来江陵,迎孙夫人入蜀,据说兼资文武,是极受汉中王倚重并亲近之臣。

    两人见过,诸葛亮笑道:“黄公衡便是携来王命封赐诸将之人。他等了续之好几日,总算等向续之当面贺喜了。”

    雷远笑着向黄权施礼致谢,黄权闪身避让,连道不敢当。

    四人各自寒暄几句,诸葛亮又道:“不过,我知道续之不会着急,咱们还是先谈正事。”

    雷远也笑:“本就是为正事来见军师。”

    这时黄权另外取了一副最大的舆图,将之挂在墙上,缓缓拉开。

    这舆图足有两丈许宽阔,由几副绢帛拼接而成。在舆图上,数以千百计的线条和方形圆形的标识,囊括了天下九州无数山川河流、城镇要隘,又以不同色泽标识各家的领地范围,乍一看去,只觉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目眩。

    好在在场四人都是见惯了舆图的,并不迟疑。

    诸葛亮往图上比划着,言简意赅地道:“因为关中之战耗竭益州粮秣物资的缘故,荆州、交州这里,没法得到中枢更多支持。况且再打下去,若曹氏真与孙氏合流,反而不美。故而,我已代表汉中王,与江东达成和议。有赖云长公和续之的军威,江东日暮途穷,只求停战;故而,我方与孙氏的疆界得以继续东移,划在这里!”

    他倒转过羽扇,用扇柄在舆图上划过,然后轻轻敲打两下:“赣水沿线!”

    雷远有些惊讶地注目诸葛亮,又看关羽、黄权两人,问道:“赣水沿线?那就是说,豫章、庐陵和鄱阳郡也是我们的了?”

    关羽展颜一笑:“续之还真是心急。”

    黄权也笑道:“吴侯这一场输得如此彻底,总得多给一些,才能显出求和的诚意。不过,根据和议的结果,这三郡当中,豫章、庐陵两郡属我方,而鄱阳仍属孙氏。续之将军请看……”

第八百八十六章 未来

    黄权站到雷远身边,解释道:“此时江东人心动荡,孙氏窘迫,西线连败于我军,在北线还丢弃了江北的庐江、九江、广陵郡领地,据说只留下了一个濡须坞岌岌可危。而我方在关中战事以后,急需重整建制、补充兵力,暂时无力在吴会与曹军争衡,故而,就得保障孙氏政权的存在;或者说,让吴侯和他的部下们,认为自身仍具存在的实力。”

    雷远颔首:“江东的实力,无非水军。”

    “正是。”黄权一拍手:“孙氏赖以对抗曹氏和我们的,惟有水军,而其水军的重要驻扎营地,在鄱阳、彭蠡一带的湖泽区域。故而,我们有意在谈判中稍作退让,将彭蠡以东的彭泽县置入鄱阳郡,把整个鄱阳郡留给孙权。有了这里,江东水军便能维持,而江东也能据水为势,继续坚持下去,站在我们和曹氏之间。”

    雷远站到舆图前仔细观看。

    代表汉中王领地的赭红底色,已然西极巴蜀,东抵淮汉,占据了图上极大一块,足堪与北方曹氏政权相比。

    而孙氏政权的力量则蜷缩到扬州东部的吴、会稽、建安郡,再加上孙氏自己从豫章郡东北部分出的鄱阳郡。端看领地的面积,与僻处舆图西北角的假凉公马超、舆图东北角的辽东公孙氏大致相似。

    数年前还是天下鼎足之一,如今却因一战而沦落到这种地步,饶是雷远也难免唏嘘。

    他沉吟片刻,又问:“饶是如此,此番扩张的领地人民,也不在少数。只在这图上粗略看来,便涉及五郡四十余县,几乎占了江东极盛时的半数领地、三成户口。却不知,中枢打算如何管控?”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领地为益州、荆州和交州。

    其中益州是唯一一个完整掌控的大州,兼之沃野千里、户口百万,故而玄德公将中枢设在益州,意图因此天府而成大业。与益州相比,荆州用武之地,交州僻居南海,故而两地各以重将镇守,两员重将守望相助,这便足够。

    然而,在与江东达成和议以后,情况就出现了变化。

    交州新增的四县本来就是南海郡辖地,这还好办。而荆州以东,此番一口气囊括江夏郡大部、长沙郡北部由孙氏所设的汉昌郡全部、蔪春郡全部、豫章郡全部、庐陵郡全部;这五个郡的地盘合计,几乎比中原的一州更大些。而且许多地方都襟山带水,有锁钥之用、形胜之势。

    雷远身在苍梧广信,一旦这些领地有事,断然不相赴及;而关羽身在江陵,既要面对北方曹军,又要兼顾沿江千里,其实也不可能很快反应。

    如果军事上的权责没有及时变动,政治上的治理也就没有倚仗,这一大片领地将会始终处在动荡之中,成为汉中王政权的薄弱环节。

    于情于理,新设一个架构来专门管辖,再派遣关羽、雷远这般重将董督军事,势在必行。

    玄德公素来喜欢新设职位、军号,新设一个州,对他来说大概并不为难。但重将和重兵的调整,则关系到整个汉中王政权的军事重心,关系到从中枢到地方千丝万缕的变动,不是那么容易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够资格董督军师的重将,在汉中王麾下,无非四方和翊军将军。前将军、左将军已经分领荆州和交州,而且都已经深耕数年,部属、部曲、宗族、故吏遍布地方,不便贸然调动。

    但要从中枢调动重将,同样困难。

    右将军张飞所部虽在关中受挫,但仍然是面对关中方向的唯一一支大规模野战集团,不能动;后将军黄忠所部,乃是整个政权最重要的预备队,还负责全军各部的轮训整编,不能动。

    至于翊军将军赵云,他实际掌控着汉中王的中军,同时又与护军将军法正共同执掌右、中、后三军的基层军官选拔擢升。所以,赵云也不能动。

    这三人,谁动了,汉中王都拿不出适合的人选递补。更不消说这三人下属的兵力若调动向东,益州无论如何组建不起第四支大军来。

    既如此,雷远便愈发好奇汉中王的后继安排。

    诸葛亮轻咳一声:“这就是黄公衡专门来此传达的内容之一。经汉中王和中枢诸公商议,拟在此次获得的诸郡领地上,新设一州,唤作江州。江州不设州牧,置刺史一人统领政务;由庞士会出任。”

    庞士会就是庞林。

    庞林投奔玄德公的时间,较其兄庞统更早,曾任荆州治中从事,入蜀后又历任多职,所在皆有声名。

    襄阳庞氏是坚定站在玄德公阵营的世族,继军师将军庞统在关中战死以后,庞氏宗族子弟在据守江陵时死伤也颇惨重。此番玄德公以庞林为江州刺史,托以五郡政事,固然因为庞林的才能,也有继续安抚荆州士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诸葛亮走到舆图前指点,黄权很自如地闪到一边。

    “江州刺史的驻地在豫章郡。中枢已决定,调霍仲邈为豫章太守,振威将军如旧。”

    豫章是大郡,是江州的根本。有了豫章太守的资历,霍峻前途不可限量。

    诸葛亮继续指划舆图:“另外,豫章以北、扼守彭蠡的柴桑,将作为建威将军驻地。”

    “建威将军?是哪一位?”

    黄权颔首笑道:“便是我了。”

    诸葛亮道:“黄公衡任建威将军,领兵万人常驻柴桑,同时担任前护军。相应的,云长公则会董督荆州、江两州军事。”

    在玄德公攻取汉中的时候,黄权便是护军。但法正连续侵夺他的职权,成了护军将军,黄权反倒转任它职。

    此时黄权重新获得护军的职位,很明显护的不是益州的右、中、后三军。

    黄权通常所负责的,只涵盖江州的州郡兵力;但若东线有事,进入江州范围作战的前将军之兵也由黄权统一督护。

    由此,黄权既是关羽尚未抵达江州时的前线指挥官,也是关羽抵达江州后的主要助手。在重将不能稍动的此刻,这个任命,堪称合理有效。

    想到这里,雷远笑了两声,格外轻松地问道:“这一来,交州再无外敌,从此稳若泰山了?”

    诸葛亮连连摇头:“续之,你想躲清闲,可没那么容易。”

    “何以见得?”

    “此战之后,汉中王的领地东西绵延数千里,强敌观衅而动,中枢应对颇难及时。这一点,续之应该感受的很明白,你我在成都判断荆州情形,前后并不耽搁,却依然险些贻误。”

    雷远点头道:“确实如此。”

    “另则,云长公一旦身处前敌,续之并无对荆州各地的权限,由此造成南郡和荆南各郡分头御敌,恐遭各个击破。”

    这事说起来,与职权关系不大,主要得怪关羽自信心过剩,以至于荆州军本部和江陵一度割裂。但雷远又不是傻子,当着关羽的面,他只微微颔首。

    诸葛亮继续道:“故而,大王使黄公衡来,还有一令转达。”

    “军师请讲。”

    “大王将在江陵增设大司马府左右长史,以备咨询军政要务。大司马府一切事宜,仍总于成都,由军师将军处置。但若东方有事,大司马左右长史得临机决断,代表汉中王统辖荆、江、交三州军务。”

    按诸葛亮的介绍,左右长史凌驾于三州诸将之上,非同小可。雷远谨慎发问:“不知左右长史的职务,由谁担任?”

    “续之问的有趣……还能有谁?自然是云长公和续之你了!”

    诸葛亮看看关羽,再看看黄权,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江陵并无大司马府诸曹,不过,长史该有的,一点都不能少。今早我已令人整理出了续之办公的院落。云长公还提供了大吏所用仪仗,估计这会儿排布得差不多了……”

    他举起羽扇示意:“就在不远,续之可愿随我去看看么?”

    雷远看看舆图,又转头看看院门外。

    雷远当年初到荆州时,玄德公特别示意亲密,曾以他出任左将军从事。却不曾想时隔数年,再度担任僚属职位。雷远既任大司马长史,就代表着他在汉中王政权中的地位,终于进入最核心的圈子了。

    汉中王政权发展到现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不说满地走,数量上百毫无问题。大司马长史只是千石吏,与之相比似乎不算高官。但政治上的权责地位,看的不仅是官位。

    军师将军只是杂号将军,但诸葛亮和庞统凭此署大司马府事,便成了汉中王政权中枢数一数二的重臣,能隐约与他二人相提并论的,唯有汉中王国尚书令、护军将军法正。

    大司马府长史也是如此。

    此番庞统战死,中枢后继必定要吸取经验教训,调整适应。授予关羽、雷远大司马府左右长史的职务,提升有经验的地方重将在中枢的话语权,显然便是调整的一部分。

    雷远来到此世,一步步走到现在,并不轻松。最初他只顺着历史的潮流前进,后来也仅能少许改变历史;虽然自家颇建功勋,他觉得,还是时势造英雄的缘故。

    直到他此番打退了背盟来袭的孙权,又眼见着中枢软硬兼施,把江东政权一举打压到苟延残喘;直到他亲眼看到这副巨大舆图,他才确信,自己彻底改变了历史的主线,将会迎接全新的未来。

    而成为大司马长史,进入汉中王政权的核心圈子,将使雷远掌握更大的影响力;使他能以更大的力量推动未来,推演出他自己闻所未闻的、新的历史。

    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新的历史,究竟会不会比我本来知晓的好些?还会有士族门阀垄断上升渠道,政治腐朽黑暗么?还会有数百年浩劫,异族入侵,汉家子民尸骨成山么?

    往长远里想,未来终究难以揣度。可至少,我能与此世的英杰们携手,再造一个生机勃勃的壮盛大汉吧?

    雷远信心十足,跃跃欲试,又终究难免紧张。

    好在,在外人看来,他一闪而过的紧张,只是因为忽然肩负重任罢了。

    关羽哈哈一笑,当先迈步出门:“既然安排得差不多,我们便去看看!顺便,续之快将你那新宁侯的金印紫绶拜领了!”

    诸葛亮和黄权都凑趣道:“便去看看!”

    雷远逊谢了几句,就被簇拥出外。阳光透过院中树木枝叶洒落在他的身上,带来秋天特有的,干燥好闻的味道。

第八百八十七章 太阿

    邺城。

    此前魏公统领邺城精兵,在关中与汉中王决战。最终固然逐退了汉中王和马超的联军,但曹军的兵力损失其实较之汉中王所部更巨大,中军各部和宿卫虎士的损失更可谓惨烈之极。

    尤其在汉中王亲自领兵突阵的时候,魏公以武卫和直属五校迎击。五校下属营头,很多都由外军什长、百长以上的基层军官抽调组成,魏公日常厚待恩养,视之为全军之魂魄。而他们中的相当部分,都战死了在五陵原。

    这数千人战死,代表十倍以上的外军精锐被打断了骨头、抽去了筋;代表拥兵数十万的魏公国,自上而下都被打得晕晕乎乎,虚弱无力。

    关中之战是曹军胜利无疑。曹军杀死了庞统、张南、陈式、杨怀等将,一度打崩刘备军,几乎要了刘备的性命;更给刘备造成了数以万计的伤亡,打灭了他侵犯关中的妄念。

    可这样的胜利,曹操没办法再承受第二次。他就像是一个庞大却虚弱的巨人,竭力狂吼着宣示胜利,其实双腿双臂早就筋断骨折,能动的只剩下了一张嘴。

    当然,曹军会师之后数月,自上而下便把想法统一得差不多了。无论霸府还是朝中,无论许都、雒阳,还是邺城,乃至曹公所控制的中原、河北,人人动嘴,处处都赞颂曹公今年的两场大胜。

    一者,在西面大败刘备和马超,保卫了关中;二者,在东面括取庐江等地,迫使孙权降伏,遣子入质。

    这两场胜利,可谓鞭挞强贼、弼成皇业的壮举,可谓是命世之人建立的不世之功,丧乱以来,未之有也。至八月初时,天子命魏公置旄头,宫殿设钟虡,于是各地渐渐又生风潮,种种祥瑞生出,有人开始串联,都说魏公至德,应当进位为王。

    对此,曹操冷眼旁观,毫无反应。

    从关中折返以后,曹操始终停留在邺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练兵讲武上。为了增加练兵规模,他在漳水沿线修筑了十座屯堡,用于容纳整训的将士,又在城北择水草丰美之处,建立众多军马场。

    最繁忙的时候,曹操一天之内要走三四个屯堡,观看数千将士的训练,哪怕天时酷热也不稍歇。一直到九月入秋以后,武卫营和五校之兵渐渐填充完整,他才稍许放下心来,但想到近年来宿将多亡,日后与刘备真正的决战必不容易,他又难免焦躁。

    这一日曹操从军营回来,在婢女们的搀扶下登上铜雀台。

    秋日气爽、天高云淡。高台上帷幄重重,轻风阵阵。

    曹操远眺四方,稍觉心旷,立刻就叹了口气,皆因婢女们奉上温度恰好的药汤,还有算准时间熬煮的药剂。

    曹操在五陵原上作战时,若非侍从们奋力解救,几乎被赵云所杀。

    这样的惊险若放在十数年前,算不得什么。可曹操近来身体大不如前,精力也衰退的厉害,受了这一次惊吓以后数月,他常觉心悸、失眠、精神倦怠异常。困扰他多年的头风病,也因此又剧烈了几分,有时候简直痛不欲生。

    为了魏公的身体,随侍医者们商议了许久,才定下这么个内外兼用的法子,以配套的内服药剂、外用药汤为魏公治疗。

    曹操皱着眉头,接过药剂,仰头猛灌进嘴里。随即侍从用柔软布料沾着药汤,用力揉搓着他的面庞、脖颈,然后敞开他的衣襟,擦拭前胸后背。这药汤的气味闻起来,简直古怪之极,曹操一面忍着肚腹里的药剂翻腾,一面忍着气味,只觉得愈发难受了。

    可他又非得忍着。皆因只有靠这些药物,才能勉强提振他的精神,让他在外界始终健步如飞、龙行虎步,绝不暴露丝毫虚弱。

    又过了会儿,他才想起为何今日特别不适,于是怒斥道:“蜜水呢?为何不见蜜水?”

    原来端着蜜水的侍女不知为何有些愣神,竟没及时奉上。听得曹操喝问,她才慌忙趋前。曹操端起蜜水一饮而尽,瞪了那侍女一眼,见她吓得魂不附体,又觉得无趣,挥手让她去了。

    此时有侍从进来禀道:“五官中郎将求见。”

    还没等曹操允许,曹丕便匆匆闯了进来。

    曹操不禁恼怒,随手一拍榻上围栏。

    曹丕吃了一惊,慌忙止步。因为动作太急,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曹操稍放缓些语气:“何事如此急躁?”

    曹丕双手奉上文书:“孙刘两家议和了。孙权割五郡予刘备,两家以彭蠡为界。”

    曹操展开文书,眼神一掠,旋即叹道:“好个刘玄德!”

    曹丕应道:“刘备的益州军主力几乎被我们杀伤殆尽,居然在荆州、交州尚有余力,能以几近八万众攻入江左,迫得孙权割地求和……此人确实是人杰。”

    曹操摇头:“玄德自是人杰。然而我赞他,却不是因为他从荆交两州调出几万兵。”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态,自己思忖片刻,终于道:“父亲,恕孩儿愚昧,不知父亲为何称赞。”

    曹操把身体斜靠在坐榻的围栏上,慢慢地道:“年初时,我们在关中与刘备作战。刘备军的善战,你也是见到的。其中,刘备下属右军张飞、中军赵云和后军黄忠所部,尤其精锐。而在荆州、交州的,是前将军关云长和左将军雷远所部,这两人,你也早就见识过了。他们的部下,至少不逊色于刘备的本军。对么?”

    “关羽、雷远皆名将,又经营荆、交二州多年,麾下精甲劲兵,堪称大敌。”曹丕由衷地道。

    “那么,关羽、雷远领八万之众,已经越过大江天堑,迫近柴桑与江东之兵在陆上争雄……你觉得,凭江东那批打着光脚、个个松散的士卒,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江东士卒倒也不至于打着光脚、个个松散。但他们的主力部队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之流,在江陵城下以多敌少,尚且兵败身死;此时荆州交州数万人杀到,曹丕不觉得他们能够匹敌。

    曹丕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刘备和我们一样,有意留着孙权,来阻隔两家的势力接触?”

    “那是必然的。”曹操轻笑:“人苦不知足啊,子桓!当年我高估了自己,错估了南方形势,遂有赤壁之败;玄德也高估了自己,错估了我对关中的重视,遂有关中之败。新败之后,急需胜利以重振声威,但他却能冷静下来,控制住了扩张,不错!不错!”

    “可是……”曹丕不解:“父亲,我们不下江东,是因为没有把握控制住江东水军,也没有把握驱使新降之众与上游争衡。荆州本身便有巨量军船,再兼兵锋之利,整合江东水军易如反掌,刘备有什么可顾忌?他放着这块肥肉……”

    曹丕猛然将半句疑问咽回了肚子里。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曹操难得地露出欣赏表情。

    “子桓,说一说你明白了什么。”他知道曹丕的身体不似往日壮健,又道:“坐下说。”

    曹丕端正落座,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江东人尊奉孙权,无关大义原图,只是因为孙权在继承兄长基业之后,愿意尊重江东人的利益,并为他们攫取更多。但赤壁之后,孙权一次次的无能表现,使得江东人对孙权失望了。此番背盟偷袭荆州,已是江东人给予孙权的最后一次信任。”

    “然而孙权辜负了江东人的信任,大好局面下,孙权不仅一手导致了失败,还弃军而逃,简直羞耻、可笑。于是,无论我军南下,还是刘备军东进,江东人都没有真正的抵抗过。他们是想保存实力,等待我们和刘备开出条件。”曹丕摇了摇头:“但我们暂时不会开出条件。以父亲的雄才大略,只会驱使豪强世家如犬马,而绝不容他们翻过身来,向中枢索取利益。”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色:“直到某个时刻,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需要所有人与我们站在一起。”

    曹操满意颔首。

    父子二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刻。

    为了实现代汉的目标,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曹丕继续道:“而刘备也不会开出条件,他忙着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近年来,能以豪强宗族力量在他麾下占据高位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还阖族都被迁到交州去了。既如此,若刘备获取江东,要么优容江东世族,由此动摇他本身的国策;要么以强力手段打压江东世族,由此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屠杀中去,使他难以全力向北。”

    “还有一个可能。”曹操徐徐道。

    “是!”曹丕反应很快:“就算江东人迫于兵威,刘备安然吞下这块肥肉……我们以魏代汉,优容士子门阀,必定会引发江东人乃至南方各地士子的羡慕。到那时候,刘备的大义,根本无法与我们拿出的实际利益相争。刘备的部属人心动摇,而最后降伏于刘备的江东人,很可能最早倒向我们。”

    说到这里,曹丕露出钦佩的神色:“所以,刘备才弃江东富庶之地、十万舟师而不取,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

    “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这句话说得很好!”曹操拍了拍围栏,沉声道:“长远来看,强宗豪右,乃国蠹也,无论对刘氏,还是对曹氏,都是一样。我们可以用之,可以高官厚禄赏之,却不能将之当作自己人,不能亲近之、仰赖之,更不能太阿倒持!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亲族。这一点,子桓你要牢牢记住了!”

    这便是在传授治国的方略了,果然父亲属意的还是我!在五陵原上那一剑,吃得不冤!

    曹丕心中狂喜,面上沉稳,恭敬地道:“父亲,我记住了。”

    (第六卷完)

第八百八十八章 主记

    建安二十四年。

    三月。

    随着春雪渐渐消融,冀城西面的朱圉山顶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不知何时,天气暖和起来,城里某个闾里的外墙角落,在碎石和砖块间巴掌大的干裂土地上,竟也钻出几茎乱草。

    赵瑄凝视着这株在风中飘来荡去的杂草,咧嘴笑了笑。

    他取出腰间的水袋,往地面浇了些水,再将水袋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

    “子瑛!快些!”策马走在前头的另一个年轻小吏大喊道。

    “来了来了。”赵瑄连连答应,翻身上马,动作甚是矫健。

    赵瑄是冀县本地人。据他自称,祖上源自赵国最后一任国王,自称代王的赵嘉。秦灭赵以后,将赵嘉之子赵公辅迁往陇西居住,于是便有了赵瑄这一脉。

    不过,除了赵瑄本人以外,冀城内外并没有谁把他当作名门望族之后。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大概也就是数年前,曾随着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去了一次汉中,参加过玄德公即位汉中王的典礼吧。

    可惜典礼上的见闻,很多都不适合向同伴们吹嘘。

    假凉公、安西将军马超很不喜欢自己的下属首鼠两端,但凡有部属拿着假凉公的俸禄,却开口闭口大谈曹氏、刘氏政权如何的,被马超发现的,轻则杖责,重则斩杀,下场一定不好。

    所以赵瑄从汉中回来后,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依然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阁下书佐。

    像他这样的书佐,整个冀城里有四五十人。通常的县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冀县是汉阳郡的郡治,又是假凉公时常驻节之所,故而文书缮写的事务比其它地方明显多些,配备书佐的数量也多些。

    比如这阵子,假凉公马超就在冀县。但他并不驻在冀城里,而是带着他数以千计的羌胡骑兵队伍,停留在冀城西北面的平襄。

    平襄城早前也是一座大城,做过郡治的。初平年间,韩遂、马腾联兵入关中,控制朝廷的车骑将军李傕不敢匹敌,遂拜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又在陇上分割出好几个新设的郡,任由韩遂、马腾指派郡守。

    平襄城那阵子就成了永阳郡的郡治所在。后来朝廷东迁,陇上则继续纷争,这个永阳郡不知怎么就不再被人提起,连带着曾经的郡治也成了废墟。

    两年前,假凉公看中了这片废墟,动用巨大人力将之修缮成为军堡,以便他每次来汉阳郡,依旧能生活在他熟悉的羌胡战士环绕之下。

    而赵瑄这样的书佐,就得黎明出发,赶上五六十里地去往军堡点卯奉公。

    赵瑄和他的父母亲,住在冀城东面的艺文里。他的邻居,便是在前头唤他的年轻人刘樾。刘樾字禹章,也是一个书佐。

    平日里,刘樾喜欢自称是楚王刘嚣之后。不过,这大体和赵瑄吹嘘的代王之后同样,查无实据。两人归根到底,都只是乱世中挣扎求活的县中小小刀笔吏罢了。

    赵瑄连连催马,赶上了刘樾,两人沿着大路一阵急赶,越过有数十名县兵驻扎的天门山口,再穿过三都谷,就离平襄城不远。

    谷地深处有些阴冷,两边有高达数丈的峭壁绝崖,黑色的崖壁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

    刘樾抬头正看积雪,不妨胯下马一脚踏中了溪边卵石,连连打滑。

    谷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头大小、浑圆的卵石是河水从上游带下来的。大如马车,形状嶙峋的巨石是两岸的山崖上崩裂下来的。若马匹打滑,人栽倒下马,很可能摔得头破血流,丧命也不是不可能。

    赵瑄猛地伸手过去,一把扯住缰绳。

    他虽是文吏,毕竟生活在民风果烈的凉州,骑术很好,膂力也很强,猛地揪住缰绳以后,马匹稍稍借力,鼻子里连连喷了几口气,便站稳了。

    “多谢!”刘樾感激地道。

    赵瑄摆了摆手。

    两人继续策马向前。

    过了会儿,刘樾赶上来道:“子瑛,昨日我听说一事。”

    “哦?”

    “上头的几位大吏以为,子瑛奉事多年,笃实勤恳,打算提拔你做郡中的主记。”

    “有这样的事?”赵瑄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真的?”

    从县里的书佐,到郡里的主记,跨越了好几个台阶,再往上就是郡中主簿之类大吏。不谈地位提升,只谈俸禄,主记岁俸百石,就比小小书佐多了几倍。

    有百石俸禄,家中老人便能吃的好,穿的好,或许还可以把院子修一修,托人提个亲……

    赵瑄想到这里,愈发心头火热。

    他低声问道:“禹章,你没骗我?这是真的?”

    刘樾道:“我听说,是胡夫子在举荐你。胡夫子,胡泰,本郡文学掾,你认得吧?”

    “这是师长,如何不认得。”

    文学掾胡泰,是汉阳郡著名的儒生,少年时曾入太学习公羊春秋,又颇涉猎古学。初平以后,他辞病避难回乡,在西县授徒数十人。因其名高,历年来陇上军阀征战,多不侵扰。马超任假凉公以后,在部下僚属们的劝说下召胡泰为汉阳郡文学掾,以示尊重儒术。

    赵瑄虽不是什么正经儒生,曾在胡泰门下读过书,送过束脩的。

    刘樾继续道:“这老儿似非妄言之辈,我估计,此事十有**。”

    “好,好,我一会儿去见胡夫子,问一问。”赵瑄兴冲冲道:“禹章,此事若成了,我请你饮酒!”

    刘樾见赵瑄这般愉快,愣了一愣,随即急道:“子瑛,我须不是向你报喜!”

    “什么?”

    “你傻了?郡中大吏是那么好当的?”刘樾勒停马匹,四顾谷底无人,这才道:“从去年开始,刘备一直在往汉中增兵,据说如今已经得了精兵十余万,并多方联络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青氐、白氐各部,意图不明。这事,你岂不知?”

    “这倒是听说过……好些人都说,玄德公又要起兵攻伐关中啦!”赵瑄道:“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樾叹气道:“子瑛,你太懵懂了!我听说,玄德公以为,前次从汉中直入关中,沿途道路艰险、转运不利,故而致败。这一次,他们会经过武都,越祁山、西县,先取汉阳为基,再转而往东!”

    “出祁山,先取汉阳?这不是要和假凉公厮杀起来?”赵瑄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假凉公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前日里,他已派人去往汉中责问,又促令各部羌胡聚兵备变!”刘樾压低声音:“你可知道,我们这位假凉公遇事容易急躁,一旦急躁就动辄……”

    他横过手掌,往自己后脖颈作了个下劈的动作。

    赵瑄想了想,吓了一跳:“我若出任记室,难免要在他面前侍奉。我这人又嘴笨,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岂不是……岂不是死路一条?”

    想到马超的凶横酷烈手段,赵瑄满心的欢喜仿佛被冰水浇灭,手脚一下子冰凉。

    “对啊,胡夫子自己就不是会说话的,把你拖进这浑水里做甚?”刘樾连忙道:“你该去见见胡夫子,让他别再举荐你!我记得你和参军伯弈公有旧,也赶紧去求一求,千万避过这一回!这时候,谁敢随随便便在马超面前晃悠,都是找死!”

    赵瑄连连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三都谷,在一片荒凉旷野上再策骑奔驰片刻,就到了平襄城军堡,隔着数里,有巡哨的胡骑赶到。

    两人恭敬地交出身份木牌,给骑士看过,然后跟在骑士的身后,继续向前,沿着开阔道路,越过城墙和望楼,越过层层叠叠的军帐。

    他二人只是低级书佐,负责誊抄一些简单文书命令,故而两人合用一个简陋小帐。小帐距离道路尽头、马超所在的巨大穹庐百数十步,中间隔着诸多僚属的帐幕和卫队驻扎之地。

    赵瑄心事重重,栓了马,快步进帐里落座,却见刘樾一手扶着帐幕,站在门口不动。

    “禹章?”

    赵瑄问了声。

    刘樾向赵瑄连连招手。

    赵瑄起身站到刘樾身旁,便看到几名羌胡武士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沿着道路一直往外走。

    那尸体内的鲜血,淌在地上,淌出了一条鲜红色的小路。当羌胡武士经过赵瑄和刘樾身前时,他们看到那尸体的半边脸像是被巨熊殴打过那样,血肉模糊,完全碎了。但剩下半边脸和身上服色,让他二人都认出了,那就是汉阳郡的文学掾胡泰。

    两人正吓得脸色惨白,一名羌胡骑士策马直冲到他们所在的小帐前头,看看他二人,问道:“谁是赵瑄?”

    刘樾吓得跌坐在地,赔笑道:“不是我,是他。他是赵瑄。”

第八百八十九章 资本

    那骑士勒马立于低矮的帐前,马头简直比帐顶更高。

    战马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赵瑄的脸上。

    赵瑄看着骑士盔檐下森冷的眼神,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我是赵瑄,不知足下……”

    那骑士上下打量赵瑄:“凉公有请!”

    赵瑄向那骑士微微躬身,沉声道:“遵命。”

    “跟我来!”骑士拨马回头,向凉公大帐方向去。

    赵瑄不敢如他这般在营中驰马,提着袍袖小跑紧跟。

    “子瑛!”身后传来刘樾低声呼唤。

    赵瑄回头,只看到刘樾一手捂着嘴,一手挥动,向他连连示意,那是要他谨言慎行的意思。

    只这一回头,前方骑士便去得远了。

    赵瑄连忙赶上。

    马超的穹庐虽为羌人形制,却包裹锦缎,装饰甚是华丽。

    帐中央有一把金碧辉煌的巨大胡床。胡床上,岔开双腿踞坐着一名披甲武将。赵瑄瞥了一眼,慌忙跪下行礼:“拜见凉公!”

    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就是赵瑄?胡泰的弟子?”

    赵瑄不敢与马超对视。他把额头贴近地面,然后鼻子里就灌入了剧烈的血腥气。

    那一定是胡夫子的血。

    但赵瑄并没有觉得愤怒。凉州的混乱不是一年两年了。上百年来,羌胡和汉人彼此屠杀,汉人中的野心家挟裹羌胡与朝廷大军彼此屠杀,而所有这些人所到之处,便如割草一般对百姓肆意屠杀。对凉州人来说,人命不如狗,死千个百个人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只是一个老儒?

    赵瑄的眼睛看着毡毯纹路,应声道:“是。我曾在胡夫子门下学习过。”

    “我缺个主记,胡泰举荐了你,你能胜任么?”

    不是汉阳郡主记么?下个瞬间,赵瑄又反应过来,假凉公马超在所辖四郡都不设太守,而亲自直领地方。在四郡范围内,汉家政务由各地大吏分管,而羌胡各部则一统于马超的副将庞德。所以,汉阳郡主记,被马超称为“我的主记”,真不能算错。

    然则,胡夫子都死了,凉公你竟然还这么重视他的举荐?至于能不能胜任……我若说不能,就可以回去了吗?

    想到这里,赵瑄打了个哆嗦,答道:“愿为凉公效力。”

    这时候,另有个较温和的声音道:“子瑛,你起来坐到那里。案前笔墨俱备,若有需要你的时候,凉公会唤你。”

    这是赵瑄的老上司、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在说话。

    他是马超极倚重的参谋之一,既然开口,马超也就点了点头:“去坐着吧!”

    赵瑄再度匍匐行礼,然后小步趋到帐幕角落的那处席位,只觉自家的背心已经完全汗湿了。

    这时他才有空看看帐中情形。

    只见马超高踞胡床,胡床左右,各有数人。

    左手第一的,是身材异常粗壮的猛将庞德,然后依序排列几名编发索头的羌氐渠帅,其中赵瑄认得的,有杨千万和窦茂。

    右手边的,则是诸多汉人僚佐,如长史赵昂、参军姜叙、功曹姜冏等人冀县名士俱在其列。

    姜冏正避席站立,之前当与马超对答着。

    也不知今日帐中议什么大事,也不知胡夫子为何牵扯到了这对答中,竟然惹得马超发怒,当场就被杀了。

    待赵瑄坐定,姜冏道:“自汉室衰微,中原板荡,朝廷抛弃凉州的汉人,已经数十载了。而这数十载下来,凉州的汉人和羌胡人,从彼此厮杀,到彼此顾忌,进而如此刻这般,彼此支撑。”

    他向马超躬了躬身:“这是凉公的威严所致,是凉公的功绩。正因为有凉公坐镇,凉州人才能联结如一体,共同对抗强敌。”

    “哼哼……”马超不屑地轻笑几声,但笑声中得意的情绪怎也压抑不住。

    “在这方面,胡泰是个糊涂人。他自己去过雒阳,见识过关东人对凉州人的鄙视,却还将关东人与凉州人视为一体,转而将羌、氐各部当作外人,实在是敌我不分、迂腐之极。若这样的论调在本地蔓延,必不利于凉州乡党的团结,或是我们自乱阵脚。只是……”

    姜冏话风一转:“只是,胡泰毕竟为凉州名儒,颇有弟子、著述。这等人,杀也就杀了,倒也不必折辱。我打算遣人收殓他的尸身,还请凉公允许。”

    马超挥了挥手:“一条老狗,哪里值得我去折辱?收殓,还有后头什么事,由你办,不必报我。”

    “是。”

    “你继续说刘备的事。”

    “是。”

    姜冏顿了一顿,继续道:“这数年来,我们凉州各部与刘备的牛羊马匹贸易极是兴盛,益州人用珍贵的铁器、绢帛、金银换取我们的牛羊马匹,每年都有极其巨大的投入。我敢说,没有凉州,益州就没有骑兵可言,就没有与曹军对抗的资本。”

    毕竟魏王曹操统合了代北乌桓、并州匈奴等部,麾下虎骑千群,纵横平野,无人能敌。益州人要与曹氏争雄,必须大力经营自家的骑队,而益州的马匹矮小不堪驰突,故而对凉州战马依赖极重。

    听他说到这里,马超不禁看看自家穹庐中的陈设。那些包着金银、雕刻有华美图案的漆器,那些盛着美酒、浓郁酒香徐徐溢出的银壶,那些镶嵌珍珠宝石、栩栩如生的精美装饰品,还有从穹庐顶上一直垂到地面、仿佛射出光芒的绸缎。

    马超倒不是耽于富贵享乐,但这些东西,确确实实都是这些年来益州人为了牛羊马匹而争先恐后献给他这个凉公的。老实说,益州人还真是很有诚意,坐等着他们进献财物,可比当年往来奔波抢掠要方便多了。

    “那么,如果刘备意图攻占汉阳,他们能得到什么?”姜冏大声道:“他们会在武都郡,遭到无数羌氐勇士的袭击;他们会在汉阳郡,遭到凉公所部铁骑的屠杀;他们会失去战马的来源,从此只能靠步行作战;他们会见到凉公和魏王站在一起,彻底将他们封死在群山以南!”

    姜冏环顾众人,又道:“若凉公有意,甚至还可以不顾汉阳,直接借道白马羌的领地,穿越甘松、沓中等地,进入广汉属国,进入益州!到那时候,益州陷入战火,刘备的基业摇摇欲堕……诸位,你们觉得,刘备何必如此?为了区区一个汉阳郡,刘备何至于冒着这样的风险?”

    赵昂沉吟道:“仲弈说的,不无道理。然则,三年前刘备攻入关中,因为物资转运不畅,最终无法立足。焉知他们这一次不会从凉州着手,以免重蹈覆辙?凉公,刘备势大,我们不可不防啊!”

    姜冏提高声音:“不可不防,但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他转过身,再向马超行礼:“凉公,咱们凉州为什么总是战乱纷争?是因为凉州人天生粗野嗜杀么?当然不是!实在是天灾**频仍,逼得凉州人活不下去了,只能去抢、去杀,去从别人的嘴里夺食。可近三年来,我们与益州往来,获得的好处不少,羌氐各部也都渐渐富足……这时候作大规模的动员、戒备,我担心……”

    姜冏向马超走近几步:“凉公,益州人都以为,我们占据广漠之地,民畜无算,控弦数以十万计,所以才会畏惧我们,乃至望尘畏服。若我们此番动员的兵力不足,士气不盛,这情形落到益州人眼里,反而遭致他们的轻侮;若您勒令各部全力动员,我又担心,各地部族口服而心不服,反而又生怨怼。”

    马超冷笑两声:“口服而心不服的人,我见得甚多。只要将他们尽数杀了,剩下的便心服口服。”

    这话说得太狠,姜冏一躬身,并不回答。

    而马超当了几年凉公,毕竟不似往日那般狂躁,知道姜冏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何况,狠话说归说,他也知道数十万落的羌胡部落松散惯了,各地数以百计的渠帅各有心思,不能只靠杀人来控御。

    他迟疑了片刻,看看帐内多人,又道:“姜叙,你怎么看!”

    姜叙起身,沉声道:“凉公,我有一事相请。”

    马超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请斩姜冏,以除内患!”

第八百九十章 震慑

    此言一出,穹庐中哗然一片。

    汉阳郡自古以来的姜、阎、任、赵四大姓,虽然常受到关东高门士子的歧视乃至压制,但在凉州地方上,却始终依托中枢的权威以震慑地方,这四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可以说是汉家朝廷的忠臣。

    故而长期以来,他们与纠合羌乱的豪族领袖如边章、北宫伯玉乃至后来的韩遂、马超,并不相得。

    然而马超却偏偏得到许都朝廷诏令,出任了假凉公、安西将军,掌握了控制地方的名分。于是四姓子弟这几年来,才陆续与马超合作,成为马超所设凉州军府的下属。

    姜叙和姜冏二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两人同为汉阳姜氏本族的精英子弟,都有文武之才,可参军务,可掌政事,又同为马超极信重的部属。他两人本身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都酷爱弈棋的缘故,两人一个字伯弈,一个字仲弈,常有人当他们是亲兄弟。

    过去数年里,马超的诸多军事外交行动,都离不开他两人的策划,其中与汉中王联兵攻入关中那一次,更出于姜冏的全力推动。

    二姜既是堂兄弟,便是政治上天然的盟友。某种程度上,就连身为安西将军长史的赵昂,实际权柄都及不上他两人。近年来,冀县甚至有童谣描述这一场景,其辞曰:千匹万匹马,纵马须由缰。

    缰者,姜也。

    如今二姜忽然翻脸,姜叙请斩姜冏,无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不啻于凉州政坛上的一场大地震。

    就连马超都忍不住眨了眨眼:“什么?”

    姜叙沉声重复道:“凉公,请斩姜冏,以除内患!”

    马超失笑。

    他是豪杰而非深沉宏略之主,对部属们喊打喊杀乃是常事,也确实亲自杀人,杀得不少。

    但要他听从姜叙的话,把姜冏杀了,那可不容易。

    “伯弈何出此言?莫非你们两人昨晚搏戏,你输了钱?”马超眯起眼睛,开玩笑似地问道。

    姜叙连连摇头,大声道:“凉公,我与姜冏私下并无往来,今日这般说,也不是出于私怨,而是因为姜冏适才所说的那些,荒诞之极。我敢断言,他绝非为凉公考虑,是要把凉公的基业卖给刘备!”

    “何以见得?”

    “姜冏所言的道理,破绽百出。我无需一一辩驳,只请凉公听一个道理。”

    “你讲!”

    “自关中之战后,刘氏退回蜀中,藉着马匹贸易厚馈我们,以拉拢支持;而曹氏虽据关中,却不敢追究我们联合刘氏东进的责任,待我们仍如藩属。为何会有这样的局面?无非是因为曹刘两家都忌惮凉公统帅羌胡的力量,不敢轻易与凉公为敌罢了。”

    马超颔首,姜叙继续道:“这数年来,凉公以汉阳为中心,掌控遍布在葱岭以东,大河以西数千里土地上的百万诸种羌胡。羌胡人种类繁炽,互不统属,而又生性凶猛,他们为什么会在短短数年间降伏于凉公?无非因为他们听闻凉公的威势足以匹敌朝廷,想要藉着凉公的力量以自存罢了。”

    马超又颔首。

    这些话,与姜冏所说似乎并无不同,但马超很喜欢听。这些文人士子,总有办法把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说出花来,让人心旷神怡。

    “那么,凉公的力量、威势,究竟从何而来呢?”姜叙问道:“难道来自与益州的贸易?难道来自羌氐各部的优容?”

    马超狞笑起来:“胡说八道。这世上靠得住的,惟有手里的刀枪。能够带来威势的,只有武力,只有凭借武力,才能杀出来畏惧和服从!”

    “确实如此。凉公,你与曹氏、刘氏不同,所仰赖的,就只是武力。因为所有人都相信您的武力,相信您随时随地、毫无顾忌使用武力的决心,所以一切敌人才不敢妄动,一切部属才甘于俯首。”

    说到这里,姜叙冷冷地看了姜冏一眼,转而再对马超:“眼前刘备在汉中聚兵,种种攻入凉州的传闻甚嚣尘上,若您不作及时的反应,不立即以武力震慑……我请问,假设您是凉公下属的羌氐部落,会怎么认为?假设您是日常与益州往来的汉家百姓,会怎么认为?”

    马超脸色沉了下去。

    姜叙又道:“我曾见过旷野中的狼群,凉公想来也见过。却不知狼群中的头狼面对外来挑衅,有没有不展现爪牙,却试图委曲求全的?如果有那么一头狼,爪牙俱全,面对外来挑衅却不敢施展……凉公,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上前看看清楚,那究竟是一头狼,还是一条狗呢?”

    “你说什么?”马超瞪着姜叙,忽然走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恶狠狠地道。

    姜叙半个身子挂在了马超的手臂上,只留下脚尖点着地。

    他神色却不慌张:“请凉公息怒,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马超烦躁地起身,看看姜叙,再看看姜冏。

    这段时间假凉公的生涯,对马超是个锻炼。也可能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他偶尔也会反省,觉得自己过去嚣张暴躁的性格,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应该有一些其它的手段才行。所以这数年,他接受了与益州的贸易,缓和了与曹氏的关系,像模像样地做起了割据一方的雄豪。

    这个过程中,姜冏起了重大的作用。

    但此刻姜叙的言语,让他想到了另一方面:

    这些年来,因为与益州的往来频繁,凉州上下或多或少都对益州失去了警惕,总觉得这种你情我愿的生意关系乃双方得利,会一直延续下去。可生意归生意,生意上的事,怎能引申到军政大事上来?

    如果因为益州给予的利益,就对益州失去警惕,不愿以猛烈态度对待益州,那我马孟起,岂不就成了益州豢养的狗?

    狗的下场会怎么样?

    马超经历过苦日子。孩童时,他的父亲马腾尚未发迹,冬天里他常常饿得没饭吃,以至于要带着狗进山,试图抓一些越冬的兔子或野鹿。有那么几次,他困在山间抓不到猎物,肚子又饿极了,就把自家的狗吃了……好歹那也是肉啊。

    姜冏这厮,真打算把我调教城刘备的狗?

    如果我马孟起成了刘备的狗,刘备会不会吃我?

    马超猛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他一时想不清楚,但只这个可能,就让他警惕异常。

    他将自己心爱的兽面巨盔拿在手里,慢慢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参军所说,很有道理。”

    “所以,请凉公立即聚兵!我们要全力以赴,以防万一,震慑内外之敌!”姜叙随即请令。

    在帐幕一角旁听的赵瑄立即持笔在手。

    “凉公,曹刘两家才是死敌,虽有传言,焉知真假?这时候情势微妙,我们若大张旗鼓地应对,何异于挑衅?凉公是准备与汉中王开战吗?”姜冏大声问道。

    马超倒没打算与汉中王作战,可姜冏的这句话,顿时让马超怒气上撞。

    我雄踞凉州,领羌胡之众,控弦数以十万计,堪称天下强豪。在你眼里,竟连挑衅一下刘备都不行?竟连集合兵力都要顾及刘备的观感?你是多么看不起我?多么畏惧刘备的实力?

    若在往日,谁敢这么看不起马超,马超当场就将他杀了。

    总算现在的他暴戾之气不那么剧烈,于是挥了挥手:“拿下!”

    帐外呼啦一声,七八名羌兵涌入,把姜冏按倒在地。

    姜冏争辩道:“凉公,军国大事,需要谨慎决断,不能乱来啊!这几年我们在凉州经营不易,若因为……”

    “拖出去,拖出去!”马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羌兵们立即把姜冏拖到了外头。

    马超看看姜叙,冷哼一声:“杀头就不必了,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阵!”

    “咳咳……凉公真是宽宏大量。”姜叙躬身施礼。

    “那个叫赵瑄的!”马超喝道:“拟令发往各部吧!一个月内,我要在汉阳见到三万铁骑!”

    赵瑄奋笔疾书。

    使者纵骑奔驰。

    无数羌氐部落闻风而动。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没过多久,曹刘两家的疆域之内,皆有军报急递。

第八百九十一章 火坑

    不同于汉家政权的规整制度,马超所驱使的羌胡各部,分散在广袤土地上,以一个个种落的形式存在。种落有大有小,彼此之间常有战争吞并,较大的种落之下,又有数个乃至数十个部族,部族之下,又有小部。种落的渠帅、酋长,但有所命,都得层层颁布下去,过程中还难免会讨价还价乃至冲突。

    羌胡人的数量固然巨大,但各部彼此防备,没有任何一部会轻易出动全部壮丁远途作战。故而通常来说,集合三万骑几乎逼近他们的极限,非得提前一年半载,经过无数次内讧、争执,甚至还要引发几次上规模的政变,才能完成。

    但马超有令,那便不同。

    过去数十年里,马超一次又一次地击破不服的部落、用残忍的手段杀死一切敌人,硬生生用人头和鲜血堆积起了自己的威望。他的声名,在羌胡人所居的高原旷野间便如神祗。他要聚兵,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迟疑!

    数以百计的信使离开汉阳后,三日、五日、十日,越来越多的羌氐各部得到了消息。

    于是,羌胡人驱赶着他们放牧的牛羊,半耕半牧的氐人用皮带装着炒熟的干粮,像是迁徙的巨大兽群那样,在原野上前进。有时候彼此敌对的部落撞上,还可能爆发短促而激烈的火并。

    为了划分草场驻地、提供粮秣物资,身在汉阳的诸多凉公僚佐们全都忙得不成样子。凉州人与羌胡人厮杀了上百年,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联成了一体,这个局面,又让很多人生出古怪的感受。

    这当中也包括了赵瑄在内。

    虽说马超本人忙着接待陆续来访的渠帅,很少给赵瑄下什么指令。但这位新任的主记陪着老上司姜叙,连着几天没有离开平襄城,经手书写的各种命令、记录不计其数。

    一直到诸事底定,可以坐等羌胡骑兵汇集了,赵瑄才离开平襄城。回到自己在冀城艺文里的家。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稍稍休息之后,便请刘樾出门饮酒。

    无论怎么样的乱世,也无论人活得是否如蝼蚁,日子还得过,该有的乐子,还得找。

    当下两人往花记酒肆去。

    这几年,凉州与益州的贸易兴盛,汉阳郡的大姓自然捞了不少钱,连带着城里许多人手头都宽裕了一点,于是一度绝迹的酒肆重新出现。

    这个花记酒肆是去年开的,主人是个康居来的女人,很是长袖善舞。酒肆里除了卖酒,还卖一些西域货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酒肆楼下归普通平民,楼上才是高官贵胄的地盘。往日里赵瑄和刘樾只敢在楼下盘桓,这会儿赵瑄大步往楼上去,倒也没人拦他。

    两人找了个角落里的席位坐定,要了酒肉,边吃边谈。

    推杯换盏没两回合,忽听楼下街道一阵喧哗。探头去看,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羌胡骑士与本地人起了冲突,羌胡人当场拔刀将本地人砍杀,然后气冲冲地纵马。

    换了十年前,这羌胡人在街上走不出十步。可现在凉公在任,明摆着以羌胡人为羽翼。于是满街的人一时发愣,竟让他一溜烟跑了。

    刘樾的脸皮抽了抽,回过身来道:“喝酒,喝酒。”

    凉公既然集兵,之后很可能便有兵凶战危之事。凉州各郡哪里都不安全,死一个人,真算不了什么。

    赵瑄也道:“喝酒。”

    边地人没有不好酒的,素日里赵瑄和刘樾两人手头紧巴巴,还隔三岔五到酒肆解馋,喝个半醉,再彼此吹嘘一番。这会儿赵瑄有钱,几上有酒,两人不知为何,却都不愉快。

    你一盏我一盏,醉意起来了,脑子也开始晕晕乎乎,终于刘樾一推案几起身:“回了!”

    赵瑄赶出门外时,刘樾走得远了。

    赵瑄在路边慢慢踱步,脚步有些不稳,脑子却像是越来越清醒。片刻间,他便想了很多,做出了一个决定,闪身离开了大路。

    冀县城中的里坊,从前汉沿用到现在,殊少维护,有些地方坍塌损坏了,以至于断壁残垣堵塞住小路。又因为连年战乱影响,居民不足极盛时期三成,城中有连绵的废弃房舍,往往比邻数十家都无人居住。

    身为冀县本地人,赵瑄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空荡荡的房舍和巷道之间,绕过了好几处里坊,最后抵达一处宅院的后墙。

    这宅院不大,位于冀县姜氏聚族而居的里坊边缘。因为这一段坊墙坍塌了,院墙不高。赵瑄估计,自己可以轻易越过院墙。

    他在院墙下来回走动,活动活动筋骨手脚,然后用力跳跃,双手攀上墙顶将自己拉扯上去,再一个翻身,滚落到院子里。

    院墙上积的落灰很多,这一套动作下来,赵瑄满身尘土,他下意识地连连拍打。

    待眼前尘灰散去,他才注意到有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人,正按剑看着自己。

    赵瑄连忙行礼:“我乃汉阳郡主记赵瑄,求见仲弈公。”

    少年人瞪了赵瑄一眼,才道:“请足下稍待。”

    原来此地便是姜冏的宅第,这少年人,想来便是姜冏之子姜维。

    他毕竟是被马超倚重多年的大吏,虽然前些日子遭姜叙攻讦,而被马超勒令禁锢在家,但毕竟身份仍在,并无人苛待。

    过了会儿,姜维引了赵瑄往前院去。

    院落中空荡荡的,不见仆婢,房舍也有点陈旧。都说姜冏素性洒脱,不治产业,看来是真的。

    眼见赵瑄来访,眉目舒朗的姜冏隔了老远便笑:“子瑛,你是个忠厚人,为何做墙上君子呢?”

    赵瑄见姜维恭谨立在姜冏身后,于是也不避讳,反问道:“仲弈公也是个忠厚君子,为何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呢?”

    姜冏摇头:“子瑛是来责问我的么?这话问的,怎么全无来由?”

    他看看赵瑄有些涨红的面庞:“子瑛,你喝醉了吧?我可没有做过那种事!”

    “我没醉!”赵瑄挥了挥手,他盯着姜冏,大声道:“仲弈公,你这几年里,一直在推动益州与凉州合流,不断引入益州人往来凉州各地,使凉州人愈来愈依赖益州,这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汉中王在益州集结兵力,俨然将要危及凉州,你却劝说凉公不必介意,不必防备……这不是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么?”

    说到这里,他看姜冏仍是笑吟吟的样子,忍不住道:“仲弈公,数年前我随同你和伯弈公去往汉中,参加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典礼。那一次,我亲眼见到的,你私下与汉中王的参谋庞统往来!”

    姜冏的笑容收敛了。

    他犹豫了一下,对姜维道:“阿维,你去看着周边,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姜维恭声应是,转身离去。

    姜冏转回身,对着赵瑄:“怪不得子瑛从汉中回来以后,便与我疏远了。是害怕我被凉公发现以后,牵连到你么?”

    赵瑄默然。

    姜冏又问:“子瑛说,我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却不知子瑛心中的火坑,是什么模样?我们那次去汉中,见到的益州百姓个个面色红润,大不同于凉州百姓饥穷之状……难道益州的百姓们,竟是在火坑里么?”

    赵瑄依旧默然。

    两人在阶下站了会儿,气氛却不剧烈。于是姜冏探手虚引:“子瑛,我们登堂说话。”

    “好。”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不凡

    厅堂幽深,较之外界要凉一些。

    赵瑄到了这里,被酒意激起的亢奋情绪渐渐褪去,代之以几分忐忑。

    姜冏倒是气定神闲。

    在两人落座的时候,他甚至还开了句玩笑说:“若是凉公前来问罪,这时候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迫得我痛哭流涕、跪地叩首,只求饶过家小性命。子瑛能随我登堂,显然必无为难之意。”

    赵瑄道:“仲弈公,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姜冏奉上汤水,又问:“不明白我为什么背叛凉公?”

    赵瑄不语。

    西土为边鄙之地,土地贫瘠;凉州人千百年来与异族恶斗,与烧当羌作战,与先零作战,与羌人、氐人作战;他们以鞍马为居,性格尚武,闻风驱驰,视死如归。他们见惯了刀剑和血,骨子里带着桀骜不屈。

    但凉州人的内部又有不同。

    近数十年来,随着朝廷中枢对凉州的排挤和歧视愈演愈烈,每次朝廷出兵凉州,又必然伴随屠杀和劫掠。与此同时,凉州本地羌氐和汉人渐渐混居,血脉融合。于是愈来愈多的凉州人动摇了对汉家朝廷、对汉人身份的认同,他们依托汉家和羌胡两方面的实力,自行其是,只为自身谋取利益。

    当年那些投靠羌胡叛军的凉州官吏,如韩遂、马腾之流皆如是。马超也是一样。

    但还有大量的士人并不如是。

    所以赵瑄能感觉到,哪怕马超当上了凉公和安西将军,可凉州士人并没有真正将他当作主君。

    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凉州士人心里都明白,恐怕马超也隐约有所感受。但以马超的能力,他再怎么暴躁、警惕,也抓不住凉州士人的痛脚,于是只能隔三岔五杀人威慑,用他对付羌胡人的办法来吓唬凉州人。

    而他的杀戮,只能让凉州士人更加确定,马超绝非乱世雄主。

    所以当姜冏这么问的时候,赵瑄隐约有点生气。

    他虽然忠厚,却不傻,不至于连这点判断力也没有。

    过了会儿,姜冏又问道:“子瑛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益州?”

    “是。”赵瑄迟疑道:“虽然汉中百姓似不困弊,可朝廷究竟在东。”

    大汉的衰微,赵瑄不是不清楚。中原之丧乱,他也早有耳闻。曹氏专权,隐然有代汉之意,这更不是秘密。

    可数百年来,凉州士人中就算服膺朝廷,也只会服膺那个居中国而抚四夷的大汉。身在益州的玄德公虽然自立为汉中王,可在普通士人眼中,汉家天子尚在许都,玄德公终究只是个割据势力,完全不能与雄踞中原的朝廷相比。

    赵瑄相信,大部分的凉州士人,想法都和自己一样。

    “子瑛确是个忠厚人。”

    姜冏笑了起来。

    他抬手示意,赵瑄便看到有几样大大小小东西一字排开,摆放在厅堂的侧面,上面覆盖着灰布。

    “这是?”

    “子瑛想必知晓,每年年初的时候,我都要与益州人接洽贸易,提前约定商队的规模、数量、行商资格,乃至货品的种类。这一些,便是今年年初时益州人带来的样品。子瑛,我们先看一看这些,再继续话题。”

    赵瑄依言上前,掀开第一件东西的盖布。

    “这些,是益州人打算在凉州贩卖的农具。”姜冏站到赵瑄身边,指点着道:“这是大铧,这是铧冠,这是犁壁,全都是铁器,组合在一处,便能高效整地、开沟,整套器械只需一牛,即可挽动。再配以手持轻便农具,一夫之耕所出,胜于凉州两人、三人的收获。”

    “竟有此事?”赵瑄蹲下身,仔细看看。

    姜冏继续道:“我想,他们能将铁制的农具卖到凉州,则其自身的领地,益、荆、交、江各州必定业已推广,甚至还有更好的。那四州之地,土地胜于凉州,数百万百姓每年耕种所获,会有多少?他们在汉中、江陵和交州等地的军屯、民屯所获,会有多少?他们的军民百姓们想要吃饱,是不是容易?”

    赵瑄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要摸一摸铁犁,手臂被姜冏带着,走到下一处货品。

    “打开。”姜冏道。

    赵瑄将灰布揭开,其下是一座木架。木架上端正摆放着整套铁甲和刀、戟等物。铁甲的形制与当代惯用的筒袖铠不同,胸前的甲叶为整块锻打而成,打磨得光芒耀目。刀戟等武器也一看便知精良。

    “这是益州人愿意卖给我们的甲胄。此甲刀剑难伤,坚固之极,而其甲叶如此巨大,可见制造的手段必然极其独特。只这样一套甲胄,便能换到凉州的一匹千里马!这样一把刀也是!”

    姜冏拔刀斜挥,寒光一闪,木架侧面一段小枝应声而断,宛如切割豆腐。

    姜冏拍了拍木架,问道:“子瑛可知,这样的甲胄,这样的刀,是汉中王麾下何人所用?”

    赵瑄凝神看看甲叶上锻打出的精美花纹:“或是汉中王麾下猛将,或者资深的校尉?”

    “是曲长和都伯。”

    “什么?”

    “我曾仔细询问益州来的商贾,听说汉中王麾下,有司金校尉专职负责开矿、冶铁,并用专门的水力机械,制造各种器物。在成都、江陵、交州苍梧,都有规模巨大的铁场。近两年来,汉中王麾下各部的披甲率不断提高,如今曲长和都伯一级,都已经能够配备这样的铁甲,寻常士卒所用也是不差。子瑛觉得,有如此坚甲利兵的数十万众,汉中王要讨伐曹贼,复兴汉室,是不是并非纯然吹嘘?是不是有几分把握?”

    “都道汉中王麾下重臣诸葛亮擅治国……却不知竟厉害到这种程度?”

    赵瑄尚在迟疑,姜冏又将他带到下一处。

    掀开遮布,下面是一座案几。案几上摆着几件小东西,有竹制的版牍,还有绢帛,还有摸上去手感很粗糙的纸卷。

    “这倒不是拿来卖的,而是商贾们送给我的礼物。子瑛,你打开看看。”

    赵瑄将之一一打开看过。

    这些版牍或书卷上的文字倒不精深,有《训纂篇》、《急就篇》等开蒙所用的书籍,还有《孝经》和摘抄自《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只言片语,重新编纂的文字。

    “这是?”

    “汉中王麾下有重将曰新宁侯雷远,曾在巴郡击溃马超所部,迫得马超溃逃至羌地存身。此君如今官拜左将军、董督交州。他在交州,遣人持此传授麾下退役老卒,然后授予他们田地,使他们出任基层吏员。后来,此举被荆州、益州等地陆续效法,这样的书籍,陆续经过数次增删,以使之适合小吏所用。其中这一篇……”

    姜冏翻开一页,手按在其上“人之初,性本善”几行:“此篇名为三字经,据说乃交州大儒薛综所拟,其文辞虽浅白,却隐有大义蕴藏,非同小可。”

    赵瑄顺着姜冏所指,轻声念了一段,悚然吃惊道:“果然不凡!”

    接着还有好几处被灰布遮挡的物件,姜冏却不忙着带赵瑄去看。

    他领着赵瑄回座,沉声道:“子瑛,我带你看的三样东西。其一曰耕,其二曰战,其三曰敦厚人文、授学教育。汉中王既能做到这三件事,你觉得,他比马超如何?汉中王的政权,比那个许都的空头朝廷如何?”

    赵瑄半晌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问道:“然则,仲弈公,你现在被禁锢在家,还能做什么呢?”

    “总有事可以做的。”姜冏微笑道:“子瑛愿意帮我么?”

    “仲弈公,容我想一想。”

    就在他两人谈话的时候,通报凉州军情的信使踏入江陵前将军府。

    前将军府里,素日里都是戒备森严之状,但今日后院里的花园被特地整理出来,额外摆了鲜花,还布设了新制的秋千和木头小马和小车等物。

    花丛锦绣中,有少女孩童前后追逐着,嬉笑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在湛蓝的天空下传出很远。

    就连素来严肃高矜的关羽,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面带微笑。

    那信使便在此时来到,俯身禀道:“关将军,雷将军,有蜀中军报。”

    关羽从信匣中取出信件,展开看了看,稍稍皱眉。

    他捋了捋长须,向旁坐的雷远略微倾身道:“续之,凉州那边的事,有些蹊跷。”

    “君侯的意思是?”

    “我听说,至事不语,用兵不言,此乃兵法的常理。如今汉中那边是否意图大举,你我都不晓得;而凉州竟已如此仓惶纷扰,那马超暴跳如雷,纵兵威吓,倒像是有人在特意散播讯息,煽动他与我们为敌一般。”

第八百九十三章 繁荣

    从成都到江陵,沿途驿站和船运体系业已完善,军报经过约莫三千里水陆道路传达过来,只需五天。因为雷远不常驻江陵,所以这种军报通常都一式两份,一份直抵关羽手中,还有一份继续送到苍梧。

    这会儿雷远既在,使者倒可以轻松了。

    雷远把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思忖片刻。

    他和关羽所处的位置,是花园东侧的一处水榭。水榭四周开敞通透,正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景色。这时候,陪着孩童们的赵襄也注意到了信使抵达,于是将孩子们稍稍带到花园西侧,水榭周围就安静了下来。

    他沉吟不做声,关羽也不催他,只平静地等待着。这两年,关羽有些衰老了,虽然依旧威猛如狮虎,但平时里与人相处,稍稍褪去些锋芒,多了些耐心。

    “君侯说的是。成都和汉中两地,目前都没有动兵的消息,马超却如此警惕,必定有人在凉州散播谣言,制造紧张气氛。”

    “问题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这数年来,曹刘对峙不战,孙权、马超之流方得喘息之机。他们的实力既不足以与两雄相争,按常理而论,没有主动挑衅的必要。”雷远一边琢磨着,一边道:“或许,曹氏有意攻入汉中,故而发动了他们在凉州的影响力,试图驱使马超与我们交锋?”

    关羽摇头:“马超须不是傻子。若曹刘相争,他或许会在其中混水摸鱼,但曹刘两家不动,他绝不会先动。至于曹氏,续之你也知道这几年中枢对关中下了多少功夫,若曹氏在关中聚众,绝瞒不过我们。”

    “那么……”

    雷远把文牍慢慢卷起来,皱了皱眉。

    对马超的性格,身在荆州的关羽、雷远能看明白,曹氏政权上下更能看明白。否则他们也不会任凭马超嚣张,而始终留着马腾在邺城了。此人连自己父亲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该有多么凶悍狡诈?这样的人,会受曹氏的蛊惑,去火中取栗?

    绝不可能。

    马超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反应。谁威胁了马超?威胁马超以后,谁又会在其中得益呢?

    雷远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天下事如此复杂,怎可能每件事情都想得清楚。

    他将文牍放回匣内,交给扈从收好,随即向关羽笑道:“君侯,我遵照你的吩咐,携家带口而来,可不是为了替马孟起操心的。”

    关羽大笑。

    也是。马超远在数千里外,中枢自有应对之策。关羽和雷远身为大司马长史,对中枢皆有影响力,却不必关心到这种程度。终究马超所领,只有四郡罢了,他可以称为曹刘之间的变数,却影响不了大局。

    当即他起身道:“走,去看看孩子们!”

    雷远殷勤相陪,随手拿起一把做工精致的小木剑:“君侯带上这个。”

    三年前,关中、荆襄等地一系列的大战结束以后,曹刘两方维持了三年的和平,而孙权、马超也不生事,于是各地边境安堵。丧乱以来,此景甚是罕见。

    自光和七年黄巾起义以来,这天下陷入前所未有的战乱漩涡,已经整整三十二年了。这三十二年里,亿兆百姓死于刀兵,他们的鲜血可以灌溉出千万里的沃野,他们的骨肉喂饱了成群横行的猛兽。

    然而,随着意图问鼎的群雄分出高下,而真正的强权崛起,一度无日不战的局面终于过去。曹、刘两家庞大的军政集团希望的,是用一次或数次成规模的大战击败对手,边境线上的小打小闹已没有意义。

    于是在这三年里,天下仿佛平定了。

    虽然瘟疫仍然出现,水旱灾害不休,可毕竟免除了刀兵之灾。对百姓们来说,这已经是罕见的好世道,各地繁荣情形随即出现。

    地方越来越稳定,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又在逐渐加强,原本逃避战乱而脱离在版籍之外的人口,终于离开了群山湿地,向平原迁移。

    不断有村庄成为聚落,聚落化为城镇。而原本的中心城市如南郑、成都、巴郡江州、江陵、苍梧等,都迅速地聚满人烟。它们或者依托军队后勤的需要,或者依托巨大的人口基数,或者依托发达的灌溉,或者依托水运航线,不断扩张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成为一座座新兴的经济枢纽。

    便如此刻的江陵,一度沦为废墟的外城,几乎完全被利用了起来。无数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把一处处里坊填满;道路上舆辇杂沓,有时拥堵。按去年上计得数字推算,今年只一个南郡范围,收取的赋税已经超过玄德公入蜀前的整片荆州。

    而江陵外城的雄伟城墙也已经初具规模。这道城墙周回二十六里,南侧直接依托大江堤坝,西侧逼近沱水沿线湿地,外城之内,除了原有的内城继续加固以外,又在南北分设卫城和仓城,又在诸小城之间设甬道相连。

    这项工作,由三年前就任南郡太守、奋威将军的李严一手操办。看得出来,李严确有极其出众的庶务才能,而且自从某些人淡出中枢,他的心态调整也很快。

    荆州如此,雷远治理的交州也是繁荣。

    雷远通过各地的民屯开垦荒地,推广先进的农具和水利设施,取得了连续两年的丰收,他又尽量轻徭薄赋,剥离层层加码的压榨,以确保民生。

    通过左将军府下设的供销社体系,雷远得以保障各地基本物资的互通有无,并籍此推广医药和汉家的礼仪制度。

    通过官有的大规模铁场和盐场,雷远对盐铁两项严格垄断,毫不留情地打击私贩盐铁。此举或许不能维持长远,但眼前来看,在保障军民百姓生活水平的前提下,此二者能使雷远聚敛财富,支撑军队和政府的运行。

    在这些都做好以后,雷远不断延伸、打通向中原、凉州等地的商路,依托交州所产的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乃至银、铜、果、布等特产,获得巨额利润。因为交州安定局面,去年末,合浦郡的徐闻县又一次迎来了远方海商,故而海上通路也在重新开启。

    凭借这些利润,雷远得以扩张商队的规模,将交州的地方豪强和汉族士人、随雷远南下的武人团体捆绑在一处。

    当然,三年的和平时间,商队所获得的利益为通常十倍。这样巨额的利益不易独享,需要让更多的人得以分润。所以自去年起,雷远联合了关羽,逐步重整苍梧和乐乡两地的大市,重新核定市籍,发放行商允可文书。

    此前关羽在南郡,大举擢用老卒为吏,并推动武人开辟自家的庄园,侵夺士人对地方的掌控力。这些举措一度使荆州世族颇觉不忿。但在商旅所获巨额资财的诱惑下,有些潜在的冲突便被消弭于无形。

    荆州军将校和荆州士人手中的资财、家中的部曲人丁都有了投放的去处,也有了共同的期盼。

    在这个过程中,雷远和关羽的联系愈来愈密切。

    雷远的妻子赵襄本来就和关羽的家人熟悉,如今雷远既与关羽为通家之好,各自的家眷更是往来频繁。此番雷远到江陵,便带了妻子儿女同来,正好关平的孩儿也已经四岁了,到了可以肆意玩闹的时候,两家的孩童们便在院里奔走往来,乐得疯疯癫癫。

第八百九十四章 消停

    汉时的上下级关系,拟于君臣。下级对上级固然要效死尽忠,上级对下级,也必须尽到照顾的义务。

    关羽的前将军府里,养着许多孩子。他们或者是前线将士寄养在府邸中的,或者是战死的将士、百姓遗孤,关羽代为抚养的。比如吴军突入江陵那一次,事后前将军府里便多了二十余个孩子。

    雷远也是同样,他在交州的左将军府里抚养遗孤数十人,使之与自家孩儿同吃同住,也一同上课就学,习文练武。负责带孩子的,是雷远的近侍阎宇。

    孩子们平日被管束得很严,并不是每天都能这么放肆玩乐,故而格外珍惜这个机会。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在园圃中往来奔跑,大声笑闹呼喊,充满活力。

    其中最欢腾的,依然是关羽的长女。雷远此前见过这个女孩子两次,每次她都拿着武器,呼呼喝喝,无论是在虚假的战场,还是在真实的战场上,都不畏惧。

    今年她应该十四岁了,性格好像没什么变化。初时见到雷远有些腼腆,这会儿又到处飞奔,指挥作战了。

    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商议婚配。故而近来书信给关羽,隐约透露这意思的人很多。

    关羽四十多岁才得此一女,视若珍宝,娇惯得一塌糊涂。以他的身份,又没什么顾忌,所以那些身在蜀中距离远的,关羽直接回绝了。

    雷远听赵襄说,最近关羽正在南郡太守李严和豫章太守霍峻两家之间摇摆。

    李严和霍峻都有意为自家的孩子求娶关氏女郎,李严之子李丰和霍峻之子霍弋,皆是颇具才名的少年俊彦,关羽都见过。

    霍峻与关平是亲密故交,关系更近些;而李严这两年在南郡太守任上很是奉承,又秉承关羽的意思,敢于猛烈惩治犯禁、违法的士人,以至于被人称为酷吏。因为这个缘故,似乎联姻也是个很好的补偿。

    当日雷远最初见到关氏女的时候,她骑着张飞之子张苞,痛殴自家的弟弟关兴和麋竺之子麋威。

    这时候张苞和糜威都去了成都,也不再是玩耍打闹得年龄了。关兴也十岁出头,个子已很高大,比他的长姊要高出半个头。可他左手抓着两根木头短枪,右手提着一匹竹马,满头大汗地紧跟在长姊身后东征西讨,杀得其他的孩子们溃不成军。

    当关羽和雷远散步经过的时候,有一群孩子慌不择路,绕着关羽狂奔而逃。关羽一把揪起其中一个,往他手里塞了木剑,喝令道:“逃什么呢!杀回去!”

    雷远认得,那孩童是周仓的次子。他拿着木剑,先露出跃跃欲试神色,然而眼看着关氏虎女气势汹汹而来,他立即惨叫,继续狂奔逃命。

    雷远不禁捧腹。

    关羽长叹,连声喊着让那批逃跑的孩子回来,然后把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一个个地靠拢并肩,排成一个纵横五人的小方阵。

    待到他们各自就位,关羽又喝道:“兵以治为胜,松散逃亡就一定会死!都站好了,冲!冲过去!”

    关氏女郎大叫:“父亲你帮错人啦!”

    话音未落,逃跑的孩子们结成阵势,一拥而上,把关氏女郎和关兴两人排出的横队冲得稀碎。

    败者狂奔逃散,将园圃里特意摆放的珍奇花木推翻不少,简直一片狼藉。

    这样的玩耍,完全看不出礼法的束缚,真不愧边地武人本色。

    总算赵襄在场,还能维持一小批人的秩序。

    赵襄与刘氏女,带着侍婢们将几个年纪特别幼小的孩儿护住了,其中有雷远的长子阿诺和女儿灵芝,还有关平的长子关素。

    关素出生的时候体弱,身边常离不得医者照顾,故而起名曰素,欲以素问之名镇压邪祟也。好在随着年龄渐大,他也健壮起来。

    这时候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小娃娃正在射覆。所谓射覆,是由一人将某物藏入覆器之下,然后说几句卦辞作为线索,让旁人来猜。

    孩童们当然没这本事,于是阿诺虽藏了东西,说出的卦辞却完全不通,他只能在满脸茫然的关素面前手脚比划,竭力想让关素明白。

    阿诺的动作既夸张,又很有趣,于是引得赵襄和刘氏女笑个不停。

    雷远的女儿灵芝吮着手指头,莫明地坐在赵襄怀里看着,时不时自家咯咯地笑几声。雷远来到赵襄身边,抱起灵芝,从袖子里掏出小颗糖果给舔着她吃。

    这糖果是用甘蔗榨汁做成的,去年起从交州贩卖至各地,颇受欢迎。

    关羽则在院中小亭坐下,让人取了酒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孩子们继续征战。喝着喝着,脸色变得更红,有时候他呵呵笑几声,眉角的皱纹就变得明显。

    如此轻松愉快的生活,任何人来说,都很难得。所以雷远才会建议关羽先別理会马超之事,姑且享受天伦之乐。

    雷远在前世读书不多,日常曾看些故事,故事里的英雄人物莫不杀伐果断,将天下人、天下事置于利益考量,仿佛那样才能无往不利。当雷远自己来到此世,承担前所未有重任以后,才渐渐明白那种人绝对是少数。

    乱世中的豪杰,没有谁会软弱。但再怎么样的杰出人物,但凡从底层崛起的,首先要是个人。是人,才会有亲情、友情,才会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才能赢得志同道合之人的信任,使他们愿意与之站到一起。

    这就是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愈是位高权重之人,愈是深知点点滴滴的情感来之不易,愈是珍惜;而那些不在其位却徒以杀伐果断自诩之人,多半是妄人狂徒,成不了事的。

    雷远也快三十岁了。他累年身当矢石,出生入死,形貌较之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难免多了几分沧桑。有时揽镜自照,无奈地发现鬓角比当年高些。

    而决死拼杀脱出灊山,抵达荆州的经历仿佛尚在眼前,其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再往前那段时间,雷远刚清醒了后世的记忆,在灊山里竭力整理思绪、避免露出破绽。他曾经盘算过,在这个世道自己该怎么活,该做什么;但最终那些盘算都是白盘算。他走上现在这条路,为的是自身的安危,然后再为了身边人的安危。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能够影响到的、保护到的人越来越多。也是这些人推动他不断前进,在前进中一点点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时候灵芝伸手去抓雷远手里的糖,却不小心把糖碰落到地上。她竭力往下探身拾取,扭着身体想挣脱雷远的臂膀,雷远却不让,于是她开始叫起来。

    赵襄连忙从雷远手中接过女儿,随手递了个彩色的鹿形陶俑过去,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眼看雷远还在发愣,赵襄嗔怪地道:“你在想什么呢?”

    雷远这才收回思绪。他往后仰身,靠在一株树上,舒服地伸个懒腰:“百姓安定,我们这些为官之人也就安定;安定的久了,人就懒散。唉,去年我还忙着制定北上作战的军务计划,这会儿却想着,再消停数月也不差。”

    赵襄不禁轻笑:“我们这次从苍梧到江陵,路上沿途巡视,足足走了两月。夫君的意思是,还要原路巡视回去么?那可好极了!”

    雷远不是坐而论道的文吏,这三年来,他每年春秋天都巡视地方,亲自审查各地的军政事务,也随时弹压可能的异动。加之隔三岔五还要来江陵坐镇,故而留在苍梧广信的时间竟不很长。

    这次他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出巡,沿途多走山水明丽之地,隐约也有补偿赵襄,领着家人踏青散心的意思。

    只不过,原路折返,再来两个月巡视,那恐怕要耽搁公务。雷远哈哈笑道:“这个……夫人若有此意,我可遣人跟随照顾。”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奉陪了。

    夫妻两人的对答虽然平淡,却颇显恩爱。坐在稍远处的关平之妻刘氏听了两句,心道,都说续之出身乡豪,没什么大家规矩,看来很适合赵襄。

    这时候,院门外又有人求见,侍从戟士旋即放行。

    隔着扶疏林木,远看那匆匆来人的装束,乃是荆州军排在北面前线的军吏。

    雷远连忙起身,与关羽前后脚折返到水榭里。

    “何事?”关羽喝问。

    “启禀关君侯、雷将军,我方谍报,曹军向关中增兵了。”

第八百九十五章 牖下

    “多少人?”

    “曹军自邺城出发,兵分数路,经河洛辗转向西,粗略估计,兵有数万,旌旗绵延数十里。”

    “领兵大将是谁?”

    “曹军所经道路、城塞管控甚严,巡逻人手甚多,无关人难以靠近。我们的细作又难以离开屯田区域,故而只能远眺。据说,望见曹字大旗甚多。”

    关羽和雷远对视一眼。

    他两人都是宿将,只这一句话,各自听出了不同的重点。

    雷远道:“管控甚严?曹字大旗甚多?”

    早年间,曹氏迁徙荆北数万百姓入中原屯田。这些屯田客背井离乡,又被剥夺了私人财产,受官吏苛酷驱使形同奴隶,甚至被官吏瓜分为私产,故而其中颇有些人被荆州方面说动,通过某些特殊途径传递消息。

    然而,过去数年间,随着中原各地的社会秩序恢复,曹氏对地方的管理渐渐严密。虽然荆州方面在情报、渗透、策反、潜入方面下的力气不小,但想要及时获得地方动向的讯息,反而越来越难。

    由此可见,汉中王政权固然整军经武,慨然有天下之志,曹氏政权毕竟人才济济,也没有闲着。哪怕魏王曹操这些年深居邺城甚少出外,哪怕魏王国与许都朝廷的矛盾一如既往,但落到基层,曹氏的统治确实越来越稳固了。

    好在哪怕远远观瞧,旗帜总是看得清的。

    既然随军曹字大旗甚多,代表着领兵的必定是魏王的亲族重将。而由亲族重将所领的兵马,必定包括武卫或者五校精兵在内。

    三年前的关中之战,汉中王亲自领兵突击,打崩了曹操多年积累下来的武卫、五校精锐。此战之后,邺城周边诸营选料精勇、练兵不辍,而武卫、五校之兵却鲜有行动,曹氏的中军兵力窘迫之状甚明。

    这一次若武卫、五校之兵出动,说明三年来整训已经获得了成果,曹氏的这支精锐部队,再度具备了主动出击的实力和信心。由此,曹氏也获得了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可能。

    且不论这支部队前往关中的目的是什么,只看他们再度出动这个事实,便足以影响到天下的局势。

    与此同时,关羽则沉吟不语。

    待到军使退下,关羽负手在水榭中踱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我们的细作数量不少,他们若不能离开屯田区域,也就是说,这支大军行动,沿途竟不调发屯田区的民伕青壮运粮?这真是规模达到数万的大军?”

    雷远眼神一凝:“君侯,容我稍微想一想。”

    片刻之后他道:“两种可能。”

    “续之请讲。”

    “第一种可能,这些年来宛、雒一带分布的荆州民屯变乱频繁,故而曹氏对大军行动的民伕调发另有新规,特意不用荆襄流徙之民,以大军在途中遭到它事牵扯,影响行军的速度。这说明,曹军行军速度甚快,对抵达的日期有要求,他们在关中,有急于达到的某种目标……汉中、蜀中重关险塞,我不觉得曹军有攻打的可能,故而,此行多半与马超有关。”

    “这就须得汉中那边做好应对了……”关羽喃喃说了一句,随即问道:“第二种可能呢?”

    “曹氏的中军仍未恢复实力,此番出动的兵力其实也很少,只是多携旗帜、车驾、马匹,虚张声势。所以才要阻止无关之人接近,以免暴露真实情形。他们此行,无论会与马超携手,还是与马超对峙,都不会有实际的成果。他们就是做给我们看的,他们想让我们认为,曹氏的邺城精锐兵正在大举向西。”

    “但他们没想到,他们对百姓愈是严苛,愈使得北方各地屯民心向我们。我们在各地民屯能调动、能第一时间回报信息的眼线不止一人。所以,当多处民屯之人都被勒令不能靠近,反而暴露了他们虚张声势的实际,对么?”关羽问道。

    “正是如此。”

    关羽哑然失笑:“有趣。”

    雷远继续分析:“若是如此,后继又有两种可能。”

    “请讲。”

    “一者,曹氏与马超或多或少地达成了一致,所以他们有信心通过恫疑虚喝的手段,在关中假造出巨大的兵力集团。由此,使得我方的荆州、交州两地调动兵力支援,若荆州、交州空虚到一定程度,他们或将有所行动……比如南下攻打?”

    关羽嗤笑一声:“这未免荒唐,还有一种可能呢?”

    关羽的言辞素来不客气,雷远已经习惯了。他想了想,也觉得第一项可能性太低。荆州、交州之兵纵使调往益州,也不会少了在江陵一线的防备。而江陵城在这三年间,修缮加固了何止数倍?除非江陵城里,满城都是投靠曹贼的叛徒,否则曹军纵以数十万之兵南下,也动不了江陵。

    “又或者,他们将会通过大规模调兵往关中的举措,假作身陷关中,而向我们展示宛、雒乃至中原的空虚,意图诱使我们兴兵北上,然后诸军齐集……”雷远平举手臂,向中央一夹以示意:“……在北方战场击败我军?”

    “这种小伎俩,岂不是此前曹公装病的故技么?再用一次,难道我们还会信?”关羽继续冷笑:“无论他们如何装神弄鬼,我们只是置之不理,其奈我何?”

    “恐怕,不理不行。”雷远摇了摇头:“曹军这样的动作,很可能只是个开始,他们后继定会有一系列的手段,迫使我军跟进他们的安排。”

    “续之觉得,会是什么手段?”

    “曹操擅于用兵,多行诡诈,我哪里猜得出来。只是……”雷远连连摆手。他迟疑了一下,又沉声道:“君侯,曹操已经六旬有五了!”

    关羽来回走动的步伐一顿:“什么?”

    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君侯,曹操既是汉贼,也是一世英雄,绝非愿意安然老死于牖下之人。可他到了这个年纪,征战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若邺城武卫、五校精兵果然可用,我相信他必会用尽一切手段,营造对他有利的战场局势。”

    关羽转头看看园圃中还在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们,叹了口气。

    续之毕竟还年轻。虽无恶意,这话也太叫人生气了。

    曹公已经六十五岁。玄德公年轻些,五十九,关羽也五十八岁了。这个乱世里,寻常百姓能活过四十就已经幸运。纵然武人身体壮健,到了五十多,六十多的年纪,谁敢说自己还能活多久?

    三年前在江陵城下,关羽尚能奋起神威,斩杀贺齐,重创董袭,仿佛覆军杀将易如反掌。然而这三年来,他自觉体力开始衰退,每到阴雨时节筋骨酸痛,入冬天寒时更是煎熬异常;即便到了开春日暖,也不得不时常饮酒以活血。关羽猜得到,玄德公和翼德也难免如此,子龙或许好些,也未必强到哪里去。

    雷远说曹公的,用来说玄德公、用来说关羽自己,也未尝不可。到了这个年纪,征战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平定天下的道路或许很长,可关羽数十年征战,最后见不到结果,他怎会甘心?或者,能见到结果,可自家老了,只能坐看着子侄辈们建功立业,他又怎会甘心?

    所以曹公所想,关羽完全能理解。

    所以雷远说的情形,很可能发生。

    关羽忽然间有了强烈的预感。他觉得,纵使平定天下的道路很长,可决定道路走向的关键时刻,不久就会到来。因为,无论魏王还是汉中王,都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了。

    关羽捋了捋须髯,挺直腰杆。他拍了拍水榭阑干,用惯常那种轻蔑的语气说道:“总而言之,就是曹公穷极无聊,又开始盘算生事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准备!”

    雷远微微躬身:“正是如此。”

    关羽大踏步出外:“小孩儿们继续玩闹无妨……续之,你我去前院,召集僚属,仔细议一议!”

第八百九十六章 家底

    曹刘两方对峙的局面已经维持数年,彼此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更知道一切对抗最终都要体现在战场,早就拿不出什么奇计。江陵这边,面对曹氏似是而非的大军调动,所能做的也无非急报成都,然后调集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近年来军队体制的完善,关羽和雷远对自身的家底很清楚。依托水陆道路和沿途的邸阁、驿站,军令颁行起来也很快捷。

    两人担任大司马府左右长史后,在江陵城里慢慢组建起一套共用的幕僚班子,再加上各自都有老于行伍的助手,当日便联合拟定多条命令,两人各自用印,发往三州数十郡国、数百座军营。

    因为过去三年间地方政治清明,又在清理豪强隐户方面颇下功夫的缘故,荆交江三州的在籍户口人丁数量,较之往年记录持续增长。如果将兵家、吏家和普通民户合并统计,眼下三州人丁分别为一百六十万口、九十万口、四十万口上下。

    这数字估算应与正北面曹氏掌控下的兖州、豫州和半个司隶校尉部相当。但曹氏的领地内豪强世族隐匿户口的规模应该极大,所以归属版籍的数字应当会少一些。

    毕竟汉中王始终秉承大义在手,数十年一以贯之。故而无论对什么样的高门贵胄,只管拿复兴汉室的大义压下去,谁也不能正面对抗。

    而北方曹氏在这方面实在尴尬之极。当年曹操为丞相时,有些事还好遮掩,如今丞相先为魏公、再为魏王,于是整个河北、中原,竟没了能鼓舞人心的东西。

    明面上仍然以大汉正朔自居,但拥护大汉四个字谁也不能提,谁提谁就是叛逆。暗地里以魏代汉的进程一步步不断,可代汉的口号也不能喊,皆因喊出来,就未免有伤魏王的盛德。

    上层如此混乱,基层虽然努力管控,但很多事情真的没法做好。之前关羽惊讶于曹军竟不抽调民屯百姓为力伕,便是因为按照各地谍报,兖、豫等州的在籍户口人丁持续减少,有几个县七成的人丁皆遭瓜分,朝廷反倒调无可调。

    与之相比,汉中王政权的集权水平和治理水平,实在要高出一筹。

    由于凭借中枢掌控的的人口规模够大,再有勤恳官吏不断组织适应人口规模的水利建设,推动农具更新、田亩开垦,粮食收获也就随之不断攀升,汉中王所能调度的兵力规模随之不断扩张。

    自去年以来,成都中枢逐步在各郡任命都尉,以都尉掌军权、典郡兵,并负责督练新卒。荆交江三州目前在册的、曾参与军事训练的郡兵数量,合计超过十五万人,也就是每个郡约莫有五千名接受过基本训练的后备兵员。

    眼下春耕既过,这些后备兵员正可以召集起一部分,首先负责粮秣物资的汇集转运。

    三州可用于野战的主力部队,近年来装备越来越精良,配给也越来越充足,但始终保持十二万人的规模。其中,荆州六万,交州四万,江州两万。

    荆州的六万兵,完全是屯集在南郡、江夏一线,可用于野战的精锐。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只担负极少量的屯田任务,由荆州前将军府拨付军饷、配备兵甲器械。江陵城左近的多处校场,轮番供他们操练战阵攻杀,只消登上城头,便能听到他们每日里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

    此时关羽颁令备战,前将军长史杨仪、主簿廖化、司马赵累当即制定计划,草就文书。

    六万大军的整备顺序、各自防区后继安排、种种军械物资的调拨充实等,都要仔细核定,另外荆州水军也要从多处驻地向巴丘集中,修缮船只,做好运输士卒物资乃至临江水战的准备。

    江州的两万人,大体掌握在黄权、霍峻二将之手。这两万人固然也都精锐,但放在江州锁钥,是为了压制吴人,并不能随意调动。

    交州的户口远少于荆州,而兵力却接近。因为其中包括了左将军雷远规模庞大的宗族部曲,另外,还有一定数量的蛮兵也被纳入军府的直接管理之下。这四万人,也可随时用于野战。

    雷远麾下各部,近年来针对交州地方的形势,经过数次调整调动,目前大致分成四个部分。

    首先是驻扎在交州郡治,苍梧郡广信城的雷远直属本部,这一支兵力合计约万人,担任助手的,有苍梧北部尉贺松、苍梧南部尉雷澄,还有带领邓铜旧部的年轻校尉邓范。另外,从各营抽调精锐,充任扈从甲士和骑士的制度依旧,带领他们的是李贞和王平。

    其次,吴班雷铜两人所部皆在苍梧北部。二将所部陆续也在扩充,拥有相当的力量。雷远不在交州的时候,常使吴班代理军府日常事务。另外,同在苍梧北部的,还有本部兵力不如吴班、雷铜,但地位极高的副军将军寇封。

    寇封此前图谋军政权位不逞,反而遭吴军突袭,弃城失地;此事随即导致寇封背后的政治力量星散,而寇封虽缺乏政治头脑,却有运气,他得到了雷远谅解,遂得以前往交州,以副军将军的身份成为雷远副职。

    寇封在交州,难免有点被贬谪的意思,吴班雷铜也不是汉中王的元从。这三人所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成都中枢在交州的军事存在,但又服膺于雷远的巨大声威。

    第三部分是驻扎在合浦的合浦太守、偏将军郭竟所部。过去两年,郭竟曾数次带兵深入交趾,发起过规模大小不一的作战,还曾经与驻扎益州的安远将军邓方、益州从事常房配合,讨伐过牂柯郡的叛乱,威风赫赫地打到过夜郎国旧都。

    通常来说,郭竟在交州西南各郡的地位类似于雷远的代理人。包括绥南中郎将区景、高凉太守夷廖、临尘太守钱博等交州地方的实力人物,都受郭竟的驱使。

    如果极限动员,郭竟甚至能在此地纠合起数万虎狼之众,只不过限于交通和训练水平,没有派往北方作战的可能。

    第四部分是马岱、丁奉、任晖所部,总计万人,常驻在荆州的岑坪。这一支部队里,包括了雷远视若珍宝的凉州骑兵,他们在岑坪周边占据了丰沛水源间的诸多草场、牧场,以此地作为接纳从益州运来马匹的中转中心。

    益州的马匹,绝大部分来自于对凉州马超的贸易。这些良马中的相当一部分,是中枢分配到荆交江三州的,遂在辗转运输以后,被马超的堂弟马岱领着凉州骑士接收下来。

    昔日跟随马岱,归入雷远麾下的凉州骑士,经过多次战损和退伍安置,现在还剩下两百多人。这两百人平时在岑坪专门负责养马,先将马匹驯养熟练,使之习惯水土,然后再由雷远和关羽主持瓜分。

    战马是影响军队战斗力的关键因素,堪称是战略性的物资,各部将士无不觊觎。然而拥有成规模、有经验养马团队的,在荆州只有马岱。于是各部莫不奉承,连关羽见了马岱,也亲切地叫一声伯瞻。

    扶风马氏的影响力以这种方式横跨数千里江山,无论是邺城的凉公,还是汉阳的假凉公,恐怕都想不到。

    这样的分布,是太平时兼顾养兵和用兵的考虑,眼下三州即将备战以防万一,雷远自不会使各部四散。

    他虽然往来于江陵、苍梧两地,但对交州军的掌控素来如臂使指。于是当场传令交州军各部,扈从们携着命令纵骑而出,只怕各部闻风而动的时间,不会比关羽调动荆州军慢多少。

    当日雷远在荆州,只用了宜都郡的郡兵入江陵,导致交州将士们没有捞到机会大打。转眼又是三年过去,许多将校和基层军官都已经急不可耐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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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