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七章 弃军
“这……”关羽吃惊而笑。
他转过身,望向南面那一处模糊的夜幕。因为更后方江陵新城的城头点起诸多灯火,反而使得旧城城垣内外这一片看不清楚。
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有时隐时现的枪戈,但又难以与断壁残垣区分开来。
唯独孙权本人的车骑将军大纛仍在飘扬,数十支松明火把环绕左右,火光照耀下,可以眺见江东甲士从容持戟列阵。哪怕已经落入了危险境地,这支兵力却保持着冷静。落在关羽眼中,他们的战斗力不过尔尔,但这份忠诚不得不叫人佩服。
此时从野地深处,忽有数十支松明火把前后相连,如火龙般驰入江东人的队列里。然后就忽然有杀声遥遥传来。在这个距离上,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剧烈动摇着,有时候把连绵墙垣照亮,有时候映出几个彼此砍杀的模糊人影。
周仓下意识地握住缳首刀的刀柄,抽出半截,又用力插回刀鞘里。
张辽的扈从中,有人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脚步,呼吸忽然粗重了一些。
关羽瞥了张辽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便知这是张辽所部动手了。
他下意识地算了算,张辽所部两千骑,此刻用来与本方对峙的,至少也得有一千骑,用剩下半数突袭吴人。
他们全都是生力军,这一次进攻又蓄谋已久;与之相对的,孙权所谓五校精兵,只剩下三四千人。这点兵力,素日里也难当铁骑一击,何况彼辈鏖战至今,基层的将校大批战死,指挥体系已经濒临崩溃?
真没想到,自己忙碌了一日一夜,却让张辽从口中夺了食。更想不到的是,今日的战局如此变化多端,胜败生死之间的转换,乃至敌友之间的转换,都会如此突兀。
孙权完了。
关羽虽然嘴上一口一个“孙权小儿”,其实明白孙权的份量。
乱世之中遍地豺狼,孙权弱冠而继父兄之业,在内外皆敌的危险局面中苦心经营,聚合起庞大军政集团,一度成为天下鼎足之一;足见此人的气量、眼光、权谋、手段,全都是当世翘楚,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只是,孙权在军略上的弱点,最终限制了他能够到达的上限。当他全心全意仰仗的军事代言人周瑜离世,后继的军事领袖再也没法复制赤壁大战的辉煌。
此后数年里,孙权的用心谋划一次次被实打实的军事力量所摧毁。这样的失败次数多了,他和他的军政势力也就从鼎足之一,渐渐滑落。
到如今……
就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们即将跌落成被更强者分食的肥肉,便如过去那些年里,曾经参与逐鹿、威势骇人的诸多英雄、诸多势力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
孙氏毕竟掌控江东广袤领地,士民殷富、物产丰饶而又得水军之利。若孙权落入曹公之手,曹公也就由此获得了对江东的巨大影响力。
曹操挟孙氏以令江东的情形,对汉中王来说,未免太可怕了。
汉中王始终秉承跨有荆益的大政方略,在荆益之外的战略进攻方向,一曰关中,二曰宛、雒。所以荆州历年来对孙权的反击和压制,都很克制,并不愿与孙氏出现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这个大政的前提是,孙氏要能保有基本的力量,要有与曹氏争衡的决心。
如果这一回荆州人流血出力,打断了孙氏的脊梁骨,却导致曹公窃取好处……关羽毫不怀疑,曹公一定还有其它手段施展,绝不仅止于擒拿孙权。
若曹氏以此为契机夺取江东,进而控制天下三分之二……那这一仗又是所为何来?
孙权绝不能落在张辽手里。
关羽摇了摇头。
他问道:“文远领在身边,用来与我军对峙的兵力,应当有一千人。这会儿突袭孙权的,大概也是一千骑?”
张辽坦然道:“不瞒云长,我身边带了一千五百骑,非如此,实在不敢说能牵制住云长。负责突袭孙权的只有五百骑……那就足够了。”
关羽微微颔首。他没有计较张辽的一千五百骑能不能拖住自己,转而问道:“带领那五百骑的,是谁?”
“是朱盖。”
关羽想了想:“我记得。此君是朱文博的族人,也算得一员骁将。”
“正是。”张辽眺望纷乱情形,抬手指示那座正在匆忙移动的大纛。他沉声道:“朱盖领五百披甲骑兵突击,孙权所部必溃。我以为,至多再过一刻,朱盖就能带着孙权回来……到那时候,我便要向云长告辞了。”
关羽傲然一笑:“那也未必。”
他话音刚落,前方黑暗中的纷乱鼓噪之声忽然大增。四周的野地间,又有一支兵力猛地撞入吴侯五校的队列中,同时又与策马奔驰的曹军骑士们纠缠到了一处。
于是眼前情形忽然就成了三方混战,比此前最混乱时,还要乱上数倍。
张辽愣了愣:“这是……”
“我有一名部下小将,名叫马玉。他是徐州人,随我征战多年,倒也有几分骁勇。在我看来,当不在朱盖之下。”
关羽道:“在文远所部抵近之前,我已令马玉带领千人,潜伏至孙权所部的东侧近处,一来阻断孙权与江津港的联系,二来伺机奇袭。”
说到这里,关羽忍不住捋了捋长须:“看来马玉找到机会了。你的部将朱盖太过心急,将骑队楔入优势数量的步卒队列里。这时候马玉动手,便加剧了纷乱,裹住了所有人。”
说到这里,关羽瞥了张辽一眼:“文远,孙权败局已定,你我不妨安心观战。若马玉捉住了孙权,你便领兵退走,我担保绝不阻拦。若朱盖捉住了孙权……”
只这一眼对视,张辽只觉关羽的眼神淬厉,恍如刀剑刺击,他瞬间两眼生疼,眼角几乎要淌下泪来。
张辽手按腰间刀柄,凝神以对:“那又如何?”
关羽挺直腰身,略微舒展一下筋骨。他森然道:“文远,朱盖与你,应该也是老朋友、老交情了。我若用你的性命,向朱盖交换孙权,不知朱盖会不会同意?”
张辽站在原地没动,只咧嘴笑了笑。
但他整个人的肌肉都已绷紧戒备,并以某个细小的手势为号令,使站在稍后方的扈从们、更远处阴影中的骑士们,同时都摆出了预备厮杀的姿态。
而关羽则不似张辽这般紧张。他甚至双手背负身后,都没有握刀。
好整以暇地等着张辽准备停当,关羽待要说话,却霍然回头,望向三方乱战的杀场。
是不是该乘机扑上去砍一刀?
又或者赶紧退后,上马,再作周旋?
张辽对着关羽的后背,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浑身汗出之际,却听关羽喃喃道:“孙权败了?败得好像有点快?不对!不对!”
张辽忍不住问:“哪里不对?”
片刻之后,朱盖、马玉两人分别向自家主将行礼。
战场上的杀声犹未止歇,二将各自只领十余人回来,沿途间隔数十步,分头行进。
朱盖身后的亲兵们提着吴侯的车骑将军大纛,而马玉则擒获了身受重伤的董袭。
吴侯所领的五校精兵,已经彻彻底底被击溃了,余部只是在苟延残喘。
但朱盖、马玉却没什么喜色。
“怎么回事?”张辽皱眉道:“没抓住孙权?”
朱盖哑然道:“孙权小儿带了亲随数人,赶在我们行动前弃军而走。近侍谷利着他的衣甲、奉将军仪仗指挥全军……我们都被他瞒过了。”
张辽连声冷笑,随即道:“此人跑不远!立即分遣人手,找!”
关羽也向自家部属挥手:“派人去找。”
牵扯曹、刘、孙三家强豪,动用巨量兵力的一场大战,竟会出现这样的插曲,关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方向
这样的深夜,想要在野外找人,可不是容易的事。一时间,关羽和张辽连连发令,两人身边的无数火把光芒按照号令,逐步散入苍莽夜幕,望之星星点点,仿佛天上繁星下坠。
关羽勒马而立,凝目看了会儿,收回目光。他再也没有和张辽多谈,就只言简意赅地对周仓道:“戒备绝不能松懈。”
张辽在一旁听得,只有苦笑。
当前的情形,实在是复杂到了极处,也纠结到了极处。
江陵城下这一场,无疑是刘氏荆州政权获得了大胜。汉中王麾下的重将们,只用了一日,就将局势扭转,再一次证明了他们个人的指挥才能;证明了依靠强力的将领和军队,能够战胜一切阴谋诡计。
但这胜利又绝非最终的胜利。
一来,虽说江陵内外已经伏尸如山,但实际上,牵扯到这场战斗中的曹、刘、孙三家,都还有巨大的、足以扭转战局的力量尚未投入。
在曹氏这边,此时在场的只有张辽所部的铁骑两千,但在北面的宜城还有乐进虎视眈眈。以曹公的恢弘大略和雄踞八州的庞大实力,哪怕邺下诸军主力在关中杀得疲惫不堪,他若真的下定决定,三万五万的兵力,也不是调配不出来,而战场更不会局限在区区江陵周边。
在刘氏这边,荆州军有力各部如李严、习珍、霍峻正在逐次动员,而雷远既到荆州,交州军也必定会急速北上,另外,还有与乐进苦战的关平一部,和被江东水师堵在汉水上游的荆州水军。
而孙氏自不必提,千艘艨艟大舰和它们搭载的将士,此刻还在大江上飘着。而荆城、当阳的潘璋徐盛所部和正在攻打宜都郡的陆议所部,也都兵力充足。
这三方的力量如果尽数投入,围绕江陵的战斗规模必将继续扩大,江陵的胜利是否能带来全局的胜利,也就越来越难以判断。
二来,吴侯的本部贸然进入战场,又遭痛击之后,临时纠合出的曹、孙联盟立刻就不存在了。名义上作为曹氏援军的张辽,立即按照预案向孙权所部发起奇袭,意图擒拿孙权,将之带往北方。
这个举措,使得何谓战争胜利,成了关羽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
自丧乱以来,孙氏三世经营江东,孙权凭借超群的政治手腕凌驾于极度复杂的地方军政环境之上,成为多年来唯一一名实际掌控江东之人。但江东的政权构成和军事组织形式,又决定了孙权对军政势力的整合深度甚是有限,对部属的约束力更依赖手段而非制度。
这也就是关羽一向以来蔑视孙权的原因。关羽与玄德公一般,想法都是坚定不移恢复汉家制度。故而关羽看江东,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宛如急就章的将就,多有因地制宜、因陋就简,而无奠定万世之基的决心。
也正因为江东政权的这个特点,一旦孙权被曹氏或刘氏掌控,他的手段和威望便不能及于江东。曹刘两家除非能强行击退一切干扰,席卷江东,否则孙权的作用甚是有限。
至少,在汉中王这边,并没有事先做过以吴侯为质、攻打江东的预案。
在关羽看来,他若真的擒住孙权,结果无非是中枢出面,与江东再作谈判,以孙权为代价换取足够多的好处。
然而,荆州这边没有预案,焉知曹氏没有?
曹氏与孙氏在过去三年内秘密商议联盟,彼此之间不知道作出多少政治军事上的承诺和保证,但战况一旦变化,张辽立即按照曹公的密令转而下手拿人……这代表什么?
代表曹氏这边,早就把一切利弊可能全都盘算在内了。
若孙氏夺取荆州,则汉中王的势力大衰,曹公摇摇如悬旌的忧虑之情,可以稍稍舒缓,从此以后,便可专心布置关中防务。而若孙氏兵败荆州,则曹公掌握孙权在手,转而以江东为收获。
曹氏很可能拥有挟孙权以令江东的预案,很可能已经做好了军事上的准备、找到了适合的政治代理人!
既如此,关羽绝不容孙权落入张辽手中。
之前张辽遣朱盖所部铁骑突袭孙权的时候,关羽已经决心与张辽厮杀一场,阻断张辽挟裹孙权北走的可能。如果事不可为,自己哪怕拼死阵斩孙权,也不能容他活蹦乱跳地前往北方。
然则,孙权这一走,使得关羽又得重新推算:
既然孙权跑了,己方便没必要冒着巨大折损,非得与张辽的铁骑对战。皆因江陵周边的汉军兵力,实际上甚是薄弱;如果与张辽恶战一场,反而使得逃走的孙权卷土重来,那可就成了大笑话。
站在张辽的立场,他的目标只是孙权,若非必要,本来也无意与关羽决死战。但若张辽散出铁骑,捕到了孙权,则关羽又势必不能容许,两人非得兵戎相见。
所以,关羽一方面散出自己的人手,尤其派出诸多熟悉江陵周边地形之人疾驰往各个方向,希望要抢在张辽之前有所收获;另一方面,他亲自牢牢盯着张辽,随时准备翻脸动手。
因为这个缘故,关羽也只能与张辽并辔而立。
虽然这两人各事其主,彼此势不两立;哪怕两人彼此都知道,下一瞬就可能要决死搏杀。可当前架势,简直像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此等情形,实在荒诞;关羽左思右想,只觉可悲可笑,还有几分可鄙。
与此同时,雷远带着扈从们,巡视江陵周边,尤其是城南到城西方向的局势。
天空黑黝黝的,星月微茫,看不清道路。扈从们打起众多火把,使腾腾火光照亮雷远精神抖擞的面容,让各处将士看得清楚,由此也明确江陵城的局势就此安定。
此前张郊回报说,关羽让雷远休整部伍,确保江陵城防,不必参与对孙权本部的战斗,对此雷远毫无异议。
雷远的本部和江陵城的守军,在长时间高强度作战后都折损巨大。这时候他为了展示强盛于外,已经把许多民伕都派上城头巡逻。休整已经是必须的了。
但要保障城池,并不光是守把几道城门,几段城墙就可以了。所以雷远又竭力抽调出一些兵力,往城池的东、南、西三个方向搜索警戒。
东面是江津港,虽说那里正堵着,可难免有小股敌人强行登岸,不可不预作警戒。南面是吕蒙的营地,营地里的许多物资,还有抓捕的俘虏都要往城池里转运,另外,雷远始终没有找到吕蒙的下落,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至于西面,便是雷远所部一鼓作气杀来的道路。沿途吴军虽然大都溃散,但零散分布在各处,难免会生出事端,所以雷远也遣人去往那里警戒,并专门派人重占吴军所设的营垒。
他本人带着少量扈从,策骑四处奔走,安排各项事务。对雷远来说,这一战不仅是大胜,更一举消除了纠缠他多年的忧虑,简直让他有种拨云见日的狂喜。故而虽然鏖战整天,他的精神反而愈发亢奋。
当雷远一行人驰马通过道路以后,路边灌木晃动,先窜出两只野兔,随即数人不持火把,摸黑横过道路,钻进对面的灌木丛里。
先行的数人抬手拨开藤蔓,以使最后一人能够方便通过。
但最后一人却没有急于迈步。他站在道路边缘,看看东面灯火闪烁的江陵城,再看看渐行渐远的雷远一行人,然后再继续前进。
这人便是孙权了。
短短数日里,从起初的野心勃勃、踌躇满志,到如今的不得不接受失败,如仓惶败犬般地奔走,这落差太大了。但孙权不得不接受。
在乱世中营建起这样江东基业,绝非易事。孙权自继任以来,见多了沙场血流漂橹,见多了成千上万的勇士们为了江东霸业浴血搏杀;曾有过开疆拓土的胜利狂喜,也曾有过失败而导致的彻骨寒凉。
战争总有胜负,谁也不可能常胜不败。可失败者绝不能认输,绝不能放弃,必须坚持着,向着既定的方向走下去。那并非苟且偷生,而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数十年来,多少风云儿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如曹操、刘备,不也都有狼狈万分的时候?但他们坚持了下来,于是便能见到胜利的曙光愈来愈接近。
孙权相信,自己可以复制这样的道路。为此,一切委屈都可以承受,一切退让都可以作出。
他就像是一条被敌人撕咬到遍体鳞伤的恶狼,他告诉自己,仗是打不下去了,接下去一定还会有更艰难的局面,只有将毛发垂落,爪牙收起,尽量不再引人注目,才能求生。
但,哪怕是在最黑暗的环境下,他的眼神绝非顺从,仍有光芒闪动。
第八百六十九章 安全
数年前孙权意图建设濡须坞,将之作为对抗曹军的前线据点,而众将都说,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何用坞为。后来濡须坞建成以后,发挥的支撑作用非战船可比,足见孙权的高瞻远瞩。
但落到战术层面,江东将士以江河为血脉、以港口为节点,穿梭于水道上下的战法,的确令人难以应付。而其水军的调度之迅速、默契,也堪称当世无双。一旦发现江津港登陆受阻,江东水军立刻就分兵沿江上行,过程中全无半点耽搁。
而孙权对局势优劣自有清晰判断,在确认陆战不利,并发觉张辽形迹可疑之后,他也立刻就明白,惟有掩藏声息向西奔逃,往沱口方向与水军汇合,才是唯一的生路。
孙权立即行动,绝不瞻前顾后。
早在吕蒙尚在江陵南门营地与守军纠缠的时候,孙权就已离开了。
此前关羽两次突阵,负责指挥抵挡的都是董袭,而当董袭遭关羽挥长槊砍到晕厥,吴军其实就已经崩溃了。
只可惜,当时关羽忌惮张辽在旁虎视眈眈,为了保持将士们的体力而及早退回,否则当时就能杀到谷利面前,发现孙权逃亡的真相。
待朱盖和马玉杀到,其实已经迟了一步。
作为替身的谷利告诉他们,孙权赶在两军杀到前离开,这又是个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当关羽和张辽遣人四散搜索的时候,孙权藉着夜色一路奔逃,既躲避己方的败兵,也躲避关羽和张辽所部骑兵的视线。他有惊无险地靠近了沱口,很快就能与赶来接应的江东军船会合。
在这个时间,雷远倒是带着一批部下正在江陵城西游走巡视,可两方偏偏就错过了。
孙权的扈从在沱口最外沿的滩涂上释放灯火讯号,随即便有小舟赶来。
此地濒临百里洲,是大江上下游水文条件剧烈变化的地方,又值涨水,所以夜间大舟难以靠岸。好在小舟也足以承载孙权等人了。
当舟船缓缓靠近的时候,孙权不耐烦多等,直接扑入江水中,踏着齐膝盖的水往舟船走去。
扈从们也纷纷效仿。
因为在夜晚中狂奔跋涉,孙权袍服下摆被撕裂成一条条,腿脚都被荆棘和碎石磨破了,被江水一泡,每一举步,数十道细小的伤口都在生疼,以至于他竟然一时登不上小舟。
这时候舟上有人过来,伸手付出孙权的臂肘,将他拉扯上来。
孙权借势翻身,倒入舱底。
因为江上露重,舱底有些潮湿,粗糙的木板硌得孙权后背生疼。但孙权忽然就安心了许多,他喘了几口气,连声道:“快走,先与江上船队汇合。快!”
拉起孙权之人随即挥手号令:“走!”
几名船夫纷纷划桨摇橹。
东面远处的天际,仍有红色的光芒发出,光芒透过灌木,在江面射出摇曳的反光。小舟劈开荡漾水波,灵敏地往江涛深处前行。
孙权仰面不动,躺了好一会儿。因为整个人从极紧张到极放松,他连眼都睁不开。
他问:“你是谁派来的?韩老将军?还是朱义封?”
搀扶孙权之人弓着腰,回到船舱里端坐着,向孙权微微躬身:“吴侯,是我。”
这声音孙权可熟悉了。
此人是江东屈指可数的地方世族领袖之一,一向是孙权着力拉拢和控制的对像。
过去三年里,此人被孙权当作臂膀,代表孙权全程参予了与曹氏的军事同盟计划,一手主导了孙氏政权的大规模扩军备战。在此番战事开始之后,此人又担负极重要的任务,领兵数万括取荆南,并负责阻遏各地涌来江陵的援军。
他是陆议。
孙权下意识地回手去摸刀,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怎会来的?必有图谋!”
陆议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按照此前制定的计划,陆议负责南路攻势,他应该领兵攻打夷道,并向长沙、零陵等方向扩张。江陵的战事,根本不在陆议负责的范围之内。
孙权也不信任陆议。
过去三年里,陆议对孙权的支持,孙权对陆议的仰赖,仿佛君臣之盛轨。但孙权和陆议两人都明白,在这背后是利益交换。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既然张辽一旦发现孙权的陆战溃败,立即起意劫持孙权,谁又能确定,陆议会做什么呢?
毕竟孙权的本部五校精兵,已经尽数溃散于江陵城下,而值得信赖的武将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潘璋、徐盛等,或者身死,或者下落不明,或者被隔绝在战场以外。此时此刻,就是孙权最虚弱的关头。
此时,焉知以陆议为首的江东世族会不会改弦更张?
孙权握紧了刀柄。
随即听到陆议说:“吴侯放心,江上皆在我军之手。我带来艨艟、走舸四十艘,水军将士两千余,必能保障周全。”
孙权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继续握着刀柄,露出警惕的表情往岸上看看,苦笑道:“可惜军船不能上岸,否则曹、刘之铁骑何足道哉?”
陆议也轻笑两声。
桨橹声中,两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孙权稍稍仰起上身,他的视线越过船舷,看到江心处一排收碇落帆的舟船。江上夜雾渐起,一艘艘军船便如黑色的剪影。
他问道:“伯言为何会在这里?”
“昨日接报说,谢旌的一路兵马被雷远击败,我担心那雷远突袭江陵,故而立即领人折返乐乡,经百里洲渡江支援,试图侧击雷远所部。只可惜兵力调集稍慢,渡江来时,沱口这边的审德所部已经溃散。我军不明岸上情形,不敢轻易登岸,故而一直等待……”陆议恭敬地道:“想不到竟能接到吴侯,真是极大的运气。”
破绽百出的屁话!孙权在心里暗骂。
他面上丝毫不显异常,赞同地颔首:“确实是好运气。若非伯言早有准备,我还难以顺利脱身。”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韩当和朱然所部,竟没有及时到此?”
陆议坦然回答:“此前我已经遇见了韩老将军遣来打探的快船。舟上有韩老将军之子、都尉韩纵,据他说,因为船队在江津港被火,损失不小,船队的次序也完全被打乱,给夜间行船带来极大的麻烦。所以,船队约莫还要再过大半个时辰,寅时前后,方能到达。”
“寅时前后?”
“是。”
“让韩综速来见我。”
“遵命。”
陆议立即叫来一名部属,吩咐几句,那部属跳上临近的另一艘小船,飘飘荡荡去了。
“吴侯,我们且换大船等候。韩纵须臾就到。”
孙权用力按着船帮起身,看看越来越接近的大船,再侧身看看平静的陆议。他忽然问道:“伯言,你想要什么?”
第八百七十章 忠贞
孙氏政权最初的核心人物,有不少人都是袁术的下属。一批人趁着袁术在中原经略失败,才分割利益彼此拉拢,孙氏看似为独立政权的首领,其实是各方势力权衡后认可的盟主。
这种联盟形式的政权要维系下去,非常仰赖战争的胜利。只有不断打胜仗,才能保证联盟内部的各方势力都不断获取好处,才能保证各方势力对联盟的支持。
一旦盟主在战场上失败,其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内部的各势力抛弃这个联盟,要么是内部势力加剧整合,切割某一势力,满足其它势力的要求。
如此时此刻,孙权失败了。而且是在江东世族和淮泗武人全力以赴支持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的战场失利而导致全局失败。
那么,他所面临的结果,无疑也是这两种。
第一种结果,是孙权不愿看到的。所以当孙权看到陆议忽然出现的时候,会极度紧张。
但孙权很快就想清楚了:
孙氏政权固然形同联盟,陆议背后的江东世族更是松散。既然这些人拥戴孙氏政权,是长时期试探、磨合、对抗、合作的结果;他们要抛弃孙氏政权,也不是旦夕间事。
陆议坦然告知江东水军的动向,并愿意让韩当之子韩综与自己见面,便证明江东世族的耐心还在。至少,目前他们还没打算做什么大动作。
只要自己能够顺应江东世族的要求,在江东内部重新分割利益,达成第二种结果,江东世族就仍然会支持自己,保证孙氏政权的存续。
这是好事。
于是孙权便直率地发问。
他非常明白,自己与陆议两人都是聪明人,完全可以甩开那些遮遮掩掩的试探,直接指向核心问题。
陆议微微躬身:“吴侯,我蒙国厚恩,任兼内外,常恐不能克报,哪里还要什么呢?”
“哦?”
“只是,我在沱口等待接应的时候,约莫了解了当前战局。对之后的规划,有些小小的想法。冒昧献芹,还望吴侯莫要嫌弃。”
孙权笑道:“怎么会嫌弃?伯言的才能,我一向深悉。相信你的想法,也一定有益于时局。你只管说来,只要我做得到,断无不允。”
陆议道:“此番我军陆战失利,虽然水军犹在,确保江东基业尚无问题,但无疑已经失去了在荆州立足的可能。为长远考虑,当下须得尽快退兵,并与刘备停战,缓和两家局势。此后还得想办法接回潘璋、徐盛所部和江陵城下的败兵……”
他略微放低声音:“为此,难免要向刘备作出解释,付出一些代价。”
“没错。只是,究竟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满足刘备的胃口,我实在……”
“荆州的江夏郡全部、长沙郡四县,另外还有交州的南海郡四县。”陆议道:“以我估算,刘备必定会要求得到这三块地盘。”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按照陆议的说法,那便等若将孙权继位以来的开拓成果全数剥夺,只保留最核心的江东领地了。
“南海四县倒也罢了,那地方至今尚未经营出什么成果来,扔给刘备也无妨。可……可……”孙权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情不自禁地抬手捶了捶胸口:“长沙四县包括巴丘水军大营在内!包括陆口军港在内!江夏郡更包括西塞、沙羡和柴桑,那都是我们数十年中积攒起的水军要塞!这些地方若给了刘备,今后我们的水军对刘备还有优势吗?”
“正因如此,刘备才必定提出这样的要求。”
孙权咬牙道:“伯言,你想过没有,这样的要求就算刘备敢提,江东群臣,谁敢答应?你敢么?”
陆议欠身道:“江东群臣自无此等魄力,我也没有。可是,吴侯你考虑到潘璋、徐盛和江陵城下上万将士的安危,想来会力排众议,答应刘备的要求。”
孙权觉得有些头晕。他没法在摇晃的小船上站稳,只能倚靠着船沿木板,慢慢滑坐下来。
陆议的意思是:此番荆州攻势失败的责任,江东世族不背;让出江东利益以满足刘备的责任,江东世族同样不背。孙权自己打了败仗,就得自己割让孙氏的领地,自己承担文武群臣的鄙视和怒火,别指望在部属中找个替罪羊。
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形一旦发生,孙权的声威将会低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此消彼长之下,江东世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一定会大大提升。
坐了片刻,孙权点了点头,情真意切地道:“我既为江东之主,无论与刘备沙场争雄还是折冲樽俎,自然由我本人负责。伯言放心,果然到了那一步,也由我出面决断,不会推诿他人。”
陆议露出感动神色:“是。”
“还有么?伯言,你还有什么建议?”
“确实还有。”
“一并说来。”
“刘备有雄才,尽取荆州、交州之后,难免对江东仍有觊觎。这时候,我们需得维持与曹公的关系,借曹公之势,以威慑刘备。”
孙权张了张嘴,想要说一说张辽所部骑兵先不服调遣,又到处搜索自己下落的事情。但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问道:“伯言以为,如何才能借曹公之势呢?”
陆议胸有成竹:“数年前曹公曾以许都朝廷的名义派遣使者,叙孙氏之功,而有公侯之封。可当日我们限于种种原因,滞留使者于半途,将此事压了下去。我以为,如今我们应当向朝廷派遣使者贡献方物,并赞誉曹公的盛德,表现出依附的态度。想来朝廷和曹公都会及时回应,对江东人士,给予适当的官位。”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要延续数年前与许都朝廷的联系。说到最后,却提“江东士人”四字,又说“适当的官位”云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孙权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我有点后悔允许曹操的使者往来江东了……那司马懿,一看就是个奸滑异常之人。”
陆议立即道:“吴侯,这一仗若能打赢,便是曹操派来十个、百个使者,也无半点作用。可惜我们没能打赢。”
“说得也是。既然力不如人,其它的也就没什么好说,只能……”孙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伯言,曹公答应了你什么?”
陆议平静地道:“使者到许都以后,朝廷将会封拜江东多人。其中,吴侯将为车骑将军,我为镇东。”
此前孙权曾被刘备推举为车骑将军,但许都朝廷是不承认的。后来许都朝廷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孙权也没敢接受。这会儿孙权再遣使者,吴公的任命换成了车骑将军,但镇东将军的职位却要落到陆议手里了。
除了陆议以外,还有多人会得到朝廷封拜。到那时候,区区一个江东,却有诸多高官大将云集,一定很热闹。
曹公这么做,显然带着挑拨离间的意思;陆议等群臣如果接受,又不能不导致孙权多想。
“镇东将军陆议?哈哈,很威风,哈哈。”干笑了两声,孙权问道:“伯言是打算在江东自设军府,与孙氏分庭抗礼么?”
他问话的语气有些轻佻,但嗓音明显带着紧张。
陆议恭敬地俯身,向孙权行礼:“昔日吴侯亲统大政,江东飘摇。曹公欲令子纲公促使吴侯内附,故而以子纲公为会稽东部都尉,但子纲公从来都是江东的忠臣。眼前江东又值危难之运,陆议不才,愿效法子纲公,以尽犬马之节、忠贞之心。”
孙权思忖片刻,沉声问道:“伯言的意思是,你我君臣,一切如旧?”
陆议保持着俯身的姿态:“自然一切如旧。”
这个姿势,使得陆议的脖颈露出在衣领以外。
孙权忍不住摸了摸腰刀。
这时候,小船终于靠近了停泊在江心的大舟。深夜两船靠泊,水浪激荡,很是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撞船倾覆。故而大舟上的水手呼喝着,隔着一段距离就把系舟的缆绳扔过来,重重落在船头。还有将士大声问道:“家主回来了吗?”
孙权摸过腰刀的手转而揽在陆议的肩膀上:“伯言请起。”
当陆议起身以后,孙权深深注视着陆议的面容,沉声道:“伯言不负我,我绝不负伯言。日后你会知道,无论曹、刘等辈能给多少,我能带给大家的,一定更多!”
孙权突如其来的热忱,反而使得陆议有些尴尬。
他不着行迹地退后半步:“吴侯,还有一事。”
第八百七十一章 战事
孙权暗中喟叹一声。
两件说完,还有第三件、第四件,接着难免还有第五第六件乃至更多。这一件件都落到实处,江东可就不是原来的江东了。
他微笑着对陆议道:“伯言,我们上船细谈。”
说完,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在江陵鏖战许久,我饿了。伯言的船上,可有酒食?”
陆议连声道:“自当敬奉。吴侯请登船。”
攀着挂在船帮边缘的渔网,跨过大船的船舷时,孙权往岸上又看了看。天际的火光依旧,照耀着江陵城漆黑的剪影,也照耀着这艘船上甲士们恭敬却又漠然的面容。
以南郡战场孙刘双方的兵力对比而言,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仍应视为未知。但从孙权弃众而走的那一刻起,战争的胜败就已经决定了。
声望荡尽的失败者孙权,将会同时面临与曹、刘两方的复杂关系,种种艰苦折冲还在后头。而孙权的忠贞部下们,也会通过各自的手段,向曹、刘两方请求利益交换。他们转而又会倚靠利益交换的成果,向孙权本人展开锱铢必较的争取或争夺。
对此,孙权非常清楚。张辽之所以企图在战场上抓捕自己,固然出于曹氏与江东某方势力的默契;江陵战局己方还占上风的时候,陆议就脱离自家负责的战场,领船队来到江陵周边……这背后另有重重可疑,展现的,也并非陆议的战场嗅觉。
但孙权又只能隐忍。
陆议虽然抢占先机,成了第一个出场的人,但他也是一个够聪明、讲规矩的人,并不愿意公然背主。应付好了陆议,才能接着应付其他人。在此过程中,如果非要把一切都搬到台面上来,那各方皆无退路,江东政权必将崩溃。
从这个角度来看,孙权面临的另一场战斗才刚开始。
但这并不意味着荆州的战事结束。
孙刘两家的这场战争,始自于公安,爆发于江陵,但又不仅限于公安、江陵两地。在江东军狂飙突进,一口气横截大江,阻断荆南荆北的时候,起初猝不及防的荆州军各部,也在紧急应对。
就在这一晚,数千里的荆州大地上,处处风云激起。
夷道以东。
昨日凌晨起,陆议挥军向夷道猛攻,几度破入夷道城头。但到了晚间,霍峻藉着地形掩护,不断派遣精兵出外,发起猛烈反击。
因为陆议本人赶去江陵的缘故,陆议所部由裨将军鲜于丹代领,指挥终究不甚灵便,故而在某次战斗中竟被挫动锐气,一口气退后了二十余里。全靠陆议的部曲首领韩扁带领精锐猛烈抵抗,这才稳住阵脚。
韩扁握紧缳首刀,用刀尖扎进地面支撑着身体,否则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站直。他所领有的三百甲士,这时候已经战死百人,剩下的个个带伤。他自己的伤与同伴相比,看起来不算凄惨,但伤势很重。
左肋被刀刺透了,可能已经伤到了內腑。所以每次呼吸都仿佛有利器在肺脏里搅动,隔三岔五会呛出血沫来。他用左手擦了擦口鼻,手上少了两根指头。
此前陆议曾说,宜都太守霍峻乃是良将。当时韩扁还没太放在心上。可是,当战斗从昨天早晨持续到现在,己方的攻势渐衰而敌方的声势愈来愈盛。韩扁觉得,自己和整支军队一样,都被这种绵密扎实的用兵不断消耗精力。
韩扁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抽去了骨头,随时会瘫倒在地,化成一摊烂泥。
泉陵。
虽然已是深夜,但湘水两岸灯火通明,无数火堆同时燃起,照亮航路。
零陵太守习珍召集了下属的所有船只,并临时征用了停泊在港的两支商船队。此时上百舰船前后相继,充塞在港口内外,不见首尾。
由乘坐无数小舟木筏越过灵渠,赶到泉陵的交州军将士,因为军情紧急,连夜更换乘船。
毕竟是在深夜里,哪怕点着再多火把,也难免混乱。
习珍走在码头上,时不时听到有将士一脚踏空,噗通落水,其他人惊呼去救;也时不时听到各路将校声嘶力竭地呼喊吹哨,叫唤自家的部属。
人太多了,无数只脚踩得码头上的厚木板都在晃动,习珍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码头尽处的交州军主将大舰。这大舰是习珍负责督造的,用的则是交州的钱。
此时舰船顶上正有几名军将观察着情形,连连发令。在他们身后,传令兵流水似地奔走。
习珍大步登上船顶,眼看军将都是熟人,也不客套:“接着怎么安排?”
郭竟向他微微颔首,随即伸手指点:“我部在这里兵分两路。一路由任晖负责,他会直接向北,到昭陵登船以后,沿资水北进,再穿越连绵水域抵达临沅。临沅向北,便有我家将军当年特意扩建的一条商路,由此可以直达乐乡。习太守,你得帮忙安排一批向导才行。”
“向导已经有了,都是走过数十回的老手,随时可以叫来。”
“另一路为我军主力,我们准备沿着湘水直放,或取公安、作唐一线,或者直取巴丘,来个避实就虚,围魏救赵……具体如何用兵,还得商议。”
“老郭,你带来的兵力具体有多少?”
“因为事发仓促,交州大军尚未全数动员。我这趟带来的,是苍梧郡周边常驻兵力,合计七千人,其中甲士两千,强弩一千。”
“那,七千人之后,交州军的动员何时可以完成?还能来多少人?”
“再之后的兵力,大约两万人。预计会在十天至两个月内,陆续穿越灵渠。”
习珍沉吟片刻:“我手头有三千人,凑一凑还能叫上一千蛮兵。你我两家合兵沿湘水而下,到了长沙,还能汇合李正方的兵力……足够了!要我说,我们便去攻打巴丘!”
罗县以西,巴丘以南。
洞庭浩淼,一眼望不到边际,因为春夏多雨,水面高涨,水域比冬天要宽阔很多。深夜时,黑色的潮水往复拍岸,发出宛若江海的轰鸣。
湖面上时不时有灯火闪动,那时巡哨的江东快船,在快船掩护的后方,湖岸边缘,有着连绵成片的堡垒。堡垒皆以木石营建,极其坚固,内有望楼林立,堑壕环绕,若非其间少有百姓,完全可以将之视为一座坚固城池。
这便是江东水军的巴丘大营,是玄德公所署扬武将军、长沙太守李严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江东军突袭江陵的同时,巴丘水军也大举出动,威胁益阳、临湘等地。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本该固守临湘的李严竟然深夜领兵,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巴丘大营附近。
李严从连绵蒹葭中起身,拍了拍自家涂成黑色的盔甲。
他对自己的从弟,担任部曲首领的李玮道:“今夜就动手!动作稍迟些,交州军必定大举赶到。那时候,功劳就不是我们的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大定
江东之军来时汹涌如潮,去的也如潮水,只不过是退潮。
三月中旬的时候,江陵城周边,连带着整个南郡,已经再没有成建制的吴军。连带江东水军也陆续撤离。随即荆州水军船队火速折返,重占江津港。
此时关平所部与乐进纠缠了数日,折损甚是惨重。但张辽领骑队北返,带来孙权失利的消息以后,乐进旋即退兵。于是关平所部退回编县,整顿部属。
这一来,孤悬于荆城、当阳两地的潘璋和徐盛等于被关羽、关平父子两人南北夹击,可就很是为难。徐盛曾组织千余精卒,试图向东穿越云梦大泽,回返江东,但刚渡过汉水,就遭赵累带领的荆州水军船队拦截,折损数百人后狼狈退回。
后两日听说,曹军方面曾遣使者,以高官厚赏邀约他们投降。而关羽旋即令人通报,让他们安心等待孙刘两家后继谈判的结果,若和议达成,自会遣送他们回江东。
既然还有回乡的机会,谁会前往北方讨食呢?于是潘璋、徐盛两人也只能谨守自家营寨,等待命运安排。好在江东此番出击,准备十分充分,两人营中各有十余日粮秣积存,短时间内还饿不死。
与他们相比,江陵城周边的吴军俘虏们,过得日子就要辛苦多了。
扣除死者和重伤员,足足两万多人的俘虏,在江陵守军的驱使下,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要收拾战场、挖坑埋尸、修复城墙建筑、平整道路、重建码头设施。有些轻伤的俘虏在高强度劳作后转为重伤,然后死了;也有俘虏因为不堪驱使而反抗,然后被杀。
其中某一次,江东俘虏串联了数百人,意图暴动,还差一点劫持了当日巡营的文四。结果他们的意图被沙摩柯所部蛮兵发现,蛮兵当即大开杀戒,一口气砍了两三百颗首级。
玄德公素来高举仁德的旗帜,荆州军本也不会有意苛待俘虏。但因为此番江东军攻入江陵城后,杀伤甚是酷烈,许多荆州军将士的家人没于军中;故而将士们难抑愤怒,对俘虏们下手越来越凶狠。
这种全军上下不可遏制的复仇情绪,就连主将也不好管控。
到了后来,这种情绪愈发蔓延,导致了连续数次仇杀事件。甚至还有一名士卒知悉家人身亡后,持刀闯入了荆州军自家兵马戒备的伤兵收容、救治场所,杀死了重伤被俘的吴军校尉宋定。
军法队立即将这名士卒捕拿,而其余将士们无不高呼赞叹,视他为英雄。
这情形,对始终站在基层将士一面,又必须保证军纪的关羽来说,或许有些难以处置吧。
当日雷远本来得了关羽召唤,去往前将军府商议军事。为此他特意稍稍晚一些出门,想等关羽处理完这桩军务再说。
而当他在巳时前后踏入前将军府大门的时候,只见正堂前的院子里跪伏着百余名吴军俘虏,看他们的衣着相貌,似乎还都是中级军官。这些人一个个都面色青白,仿佛心神不定,很为自己的命运而惶恐。
当雷远从他们中间踏过时,正堂里又传来一阵哭喊哀号之声,这声响像是闪电劈落在俘虏们的身上,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打颤。
不少俘虏看到雷远经过,有人认得,这便是董督交州的左将军雷远,是江陵城中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于是人人都用乞求怜悯的眼光看着雷远,希望雷远可以带来一些不同的处置。
雷远往大堂方向再走几步,便见周仓带着几名甲士,推搡着一个吴军将校模样的人走出来,走到俘虏们前头,一名甲士抬脚将这吴军将校踢翻,另一名甲士挥刀便砍,斩下了他的首级。
雷远略微退开半步,避让迸溅的鲜血。
甲士们提了吴军将校的脑袋出去,大约是要挂在哪里示众,自有士卒拖走无头尸体,往院子的角落里扔着。雷远这时候才注意到,角落处鲜血横流,已经堆了十五六具尸体。
这时候周仓见到雷远,向雷远施了一礼。
雷远随着周仓往正堂阶梯上走,随口问道:“这是?”
“君侯有令,破入江陵城中的吴军,若有肆意杀戮百姓、残害妇孺之事的,一经查实之后,皆斩。”周仓瓮声瓮气地道:“君侯说,玄德公的仁德礼数,可用于敌人,却不可用于畜牲。”
雷远微微颔首。
周仓又道:“估计总得再杀十几个罪大恶极之人,才能安抚咱们自家的将士。”
雷远赞同地道:“正该如此。”
眼下这些江东将校一个个都摆出老实安份的样子,可当日雷远在江陵城里鏖战时,却见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杀戮的渴望,仿佛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随时会吃人的恶狼。
雷远知道,这还是关羽心善,非得确凿的证据才下手,目的也只是安抚群情激愤的将士们,换作凶暴些的将领,只怕不得坑杀个三千五千。
这么想着,他跨步登堂,见过关羽,宾主落座。
关羽令人送上凉汤,再拿起案几上一份军报,令周仓交给雷远:“续之请看。”
这军报,说的是扬武将军、长沙太守李严率领本部精锐,经陆路潜伏到江东水军巴丘大营附近,夤夜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码头三座,营坞五座。因为战事激烈的关系,随同吴侯后撤的江东舰船竟不敢往巴丘方向,数以千计的艨艟大舰,数以万计的舰上将士都顺水直往陆口、沙羡去了。
巴丘守军之后竭力反击,与李严所部缠斗数日,后来交州军和零陵郡兵大至,凭借优势兵力一鼓作气拿下了巴丘。
见了这道军报,雷远心中大定。
一来,巴丘易手之后,江陵以东七百余里水面,都不再受到江东水军的威胁。而仍旧驻留在江陵北面的潘璋、徐盛二部彻彻底底成了釜中游鱼。无论之后孙刘两家会如何,关羽的荆州军本部或者雷远的交州军主力到达,便足能将之尽数消灭,要考虑的,只是仗打得好看不好看罢了。
二来,控制了巴丘,就等于沟通了大江和荆州的湘、灃、资、沅四条大河,从此以后荆州水军便有鱼跃龙腾之势,再也不会始终游走在汉水和大江上游,处处受限。所谓的大江天险,也就不再是江东一家所有了。
“李正方有文武之才,果然不俗。”雷远夸赞道:“我们在江陵城下破敌,固然是胜利的关键;李正方能当机立断夺取巴丘,才是之后更大胜利的开始啊。”
关羽点了点头:“李正方夺取巴丘之后,遣人送来密信,建议我留万人守江陵,集结荆州、交州两军,顺江而下,突破柴桑,夺取江东。”
雷远愣了一愣:“夺取江东?”
“李正方认为,他在巴丘作战的时候,麾下之兵不过五千。但吴军舟师主力竟不敢登岸逆战,可见孙权以下诸将皆以心无战意。此时荆州军各部逐渐集结,续之的交州军也陆续抵达战场,两家至少能凑出五万精兵。只要再向益州求取少量支援,我们很可能抓住吴军丧胆的机会,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就此占据江东,为大王赢得两分天下的局面。”
说到这里,关羽凝视雷远:“续之以为如何?”
雷远端起装着凉汤的陶碗沾了沾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半晌,他反问道:“君侯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关羽沉吟一会儿,徐徐道:“军心可用,然则……”
在当代的战争中,要指挥数目庞大的军队,在广阔范围内作战,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由于观察手段和通信手段的缺乏,哪怕是再杰出的将帅,也不可能真切把握敌我双方的态势,所以很多时候,愈是战胜攻取的大将,愈是靠直觉做出判断,根本没办法与他人商议讨论。
关羽询问雷远的意见,固然因为兹事体大,也因为他自己实在没有把握。
再过了半晌,雷远沉声道:“君侯,此次潘濬叛变,以致吴军入城,江陵几乎失守。虽然最终逐退吴人,可将士们的亲眷、家人有许多都没于军中,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刻般群情激愤的场景。要说军心可用,这是事实。然而,此等军国大事牵扯众多因素,不止取决于军心。我虽不才,却知道,夫战胜攻取而不惰其功者,凶。”
雷远的意思是,此时攻向江东,或许能打几个胜仗,攻取一些土地城邑;但荆州和交州的力量毕竟有限,北方又有强敌随时插手,所以并不能巩固战果,反而随时会转胜为败。
堂上安静稍顷,周仓从外间来到阶前,轻咳一声。
“何事?”关羽威严地问道。
“君侯,蜀中急报。”
关羽打开城防文件的木匣,取出急报观看,只见文书上写道:汉中王在关中接战不利,已收兵折返,军师将军庞统以下,将校数十人战死,折兵三万。
关羽长叹一声:“罢了。”
第八百七十三章 信任(上)
关羽尚未出兵的时候,只知道关中战况激烈,汉中王的兵马未能阻止曹军向长安靠拢。所以他才会毅然起兵,试图在宛、雒一带威胁曹军,迫使关中曹军主力调动,以减轻关中正面的压力。
雷远在蜀中的时候,黄忠、甘宁所部的预备队已经出发前往关中增援,雷远这才领命紧急折返交州,意图出兵协助关羽,稳定东线。
谁知道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局面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军师将军庞统以下,将校数十人战死,折兵三万……在关羽看来,这很可能是益州大军从关中退走时遭敌追击的结果,期间惨烈情形可以想见。
这代表汉中王的军事指挥体系遭到重创,从刘璋手中接手的益州军遭到重创。速取益州带来的收益,在这一战中几乎消耗殆尽。如此巨大的损失,哪怕益州户口百万也难以承担;非得经过好几年的蓄养,才可能恢复。至于将校们的折损,更难弥补。
与此同时,既然汉中王已经退兵,身在关中的曹军主力立刻就会折返中原。
虽不知曹军折损情况,但他们既然占了上风,显然其庞大的力量尚在。这十几万人的兵力无论放在雒阳还是许昌,首当其冲的都是荆州。
荆州,哪怕再加上交州,能在匹敌曹军主力的同时,攻取江东么?
关羽再怎么心高气傲也得承认,这绝无可能。
既如此,就只能容得江东鼠辈再苟活一阵。接下去的事情,恐怕就要靠移檄飞翰、唇枪舌剑的外交手段了。
关羽起身在厅堂里走了几个来回。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虽然我们不可能攻入江东,可越是如此,越要向江东展现我们乘胜追击的决心。”
关羽顿了顿,继续道:“李正方的劲头这么足,不妨就让他虚张声势,顺江而下打一打。有习珍所部和续之你的交州军作为接应,我们吃不了亏。”
雷远欠身:“君侯所言极是。我部可守巴丘,支援李、习二位太守。”
“好。”
“另外,我也可以急令交州方面再发兵力,借道桂阳南部,威胁庐陵郡,掩护李正方的侧翼。”
关羽拍了拍手:“就这么办!”
两人当场颁下军令,亲自用印泥封好,又各自唤了扈从来,让他们立即传令。
眼看着扈从们快步离去,周仓在阶下问道:“君侯,这些江东俘虏,是否要接着审?”
关羽默然片刻,挥了挥手:“都带出去,你去查问,便如我方才一般处置!”
周仓领命,带人把吵吵嚷嚷的俘虏们拖出去了。
厅堂前头便安静下来。
关羽此番提兵北上,结果只差毫厘就被吴人端了老巢,他嘴上不说,其实至今心有余悸,故而虽然李严力陈机不可失,他并不能下定决心。可如今知晓关中战败以后,确确实实不再有攻伐江东的机会了,他又难免生出几分遗憾。
此战中,他轻骑回援,一战斩杀贺齐、俘获董袭、逐退张辽,击溃江东五校精兵万众,迫得孙权弃众逃亡,似乎威风赫赫;但那远不足以弥补此前吃的大亏。毕竟,江陵城差一点丢了!
关羽对此的恼恨简直无以言喻,怎么看,都觉得自家数十年的威名遭到损害。怎么看,都觉得自家本据被人烧杀,吃了大亏。
想到这里,关羽连饮了三碗凉汤,可胸中的火气不但没下去,反倒愈发熊熊炽烈了。
他起身看看外间情形,忽然问道:“续之可有闲暇?能否陪我往周围走走?”
雷远稍躬身:“自当奉陪。”
两人当即带了少量扈从出外。
江陵新城内部,显得很寂静。吴军突入城中的时间很短,所以城池内部建筑的损失不算太大,此刻少量壮丁正在清理道路,为日后搬运木石进城做准备;大部分壮丁都在外头,监督着俘虏,或者自家动手,整顿旧城。
关羽和雷远两人经过江陵新城的东门,沿着旧城范围向西巡视,其间渡过几条小河,沿途踏勘道路和周边环境,一直到城西的几处堡垒。
从城东到城西,旧城内不少建筑都还冒着黑烟,许多民居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恸哭哀号的声音,将士和壮丁们搬运种种物资,络绎往来于路,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
“当年修建江陵新城,实际上是迫于曹军军事压力的无奈之举。因为财赋不足,只能先营造最基本的军事堡垒,首先保障安全。所以新城城高池深,但规模不大。”
关羽沉声道:“后来荆州渐渐安定……尤其是击退曹仁所部以后数年,原本逃散的百姓陆续回返,还有各地商贾聚集。原本被废弃的旧城范围内,开始有新的房屋、邸舍、市场被搭建出来。另外,我在江陵城外开辟军屯,也让部下将士的家眷族人有安身立命之地。”
说到这里,他提起马鞭挥了一下,鞭梢在空中发出噼啪之响。
“现在,这都破败的不像样子啦!从头开始经营,又不知要多久!”
雷远知道关羽情绪不佳,便宽慰道:“君侯不必多虑,江陵城的军民百姓们虽然折损,可荆南各郡大体完好,整个荆州元气未衰。我想,至多两三年经营,恢复旧观不难。”
关羽睨视了雷远一眼,长叹一声:“续之,我现在最不想听的,便是恢复旧观四字。”
“这……恕我愚钝,不知君侯的意思是?”
“自玄德公客居新野以来,一向注意结好荆楚士人。领有荆州以后,更厚待世族,举荆州之利以共之,不可谓不宽仁。及至汉中王府和大司马府的僚属群臣,也以荆楚之人居多。我在荆州,也尊奉大王的吩咐,重用荆楚之人,举政事以托;在荆州商业利益上,更不吝与地方强宗分享……”
说到这里,他再度挥鞭示意:“续之你看,从这里到那里,一整片的土地,原本都是华宅、园林、邸舍、市场,都是潘承明和他那批同谋之人的财产。续之,你有经济之才,在你看来,这一片土地如何?”
雷远稍稍扫视。这一大块土地,当是在江陵旧城范围内重新平整开建过的;虽然此刻因为吴军进犯的缘故,房舍被拆毁了许多,林木也被砍伐,可只看存留的建筑,便知这绝对是规格极高的连绵大宅,并有亭台楼阁和成片的邸舍仓库。
雷远道:“且不谈那些宅院,在荆州治所范围内有这么大一片邸舍,无论自家宗族经营,还是交给商贩,都能日进斗金。”
“这样的财富,不算少了吧?”
“丰厚之极,怎能说少。”
“那么,潘濬为荆州治中,李肃为州从事,夏侯承为中郎将,石幹、周贺、周条等人,也各为州郡大吏。他们的地位,不能算低了吧?”
“汉中王所领,惟荆益交三州。这些人布列荆州,在汉中王三分之一的领地上掌控实权,地位怎么也不能算低了。”
“可他们依然与江东勾结,妄图叛乱!”
关羽提高嗓音:“续之,按照你的说法,我只消经营数年,便能恢复旧观。可赖此经营,簇拥在江陵周边的荆州士人们,是不是忠诚?他们又会不会像潘濬等人一般贪得无厌,最后背叛呢?”
“这……”雷远沉吟道:“如潘濬等人,毕竟是少数。我想,当不至于再有下一次。”
关羽重重吐了口气:“续之,出了这样的荒唐事,我很难再信任他们!”
此时雷远很想问一句:“君侯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很能理解关羽的心情,可有些事情太过复杂,牵连也太广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信任(下)
丧乱以来,汉家制度崩溃,由士人到豪霸,无不竞相侵夺朝廷的控制力。以至于乱世绵延数十载以后,崛起的英雄仍不能恢复当年的汉家集权。
不谈形如草台班子的孙氏,也不谈与世族高门彼此依赖、却又时时举起屠刀的曹氏。只汉中王麾下,各方势力彼此之纠缠、对抗,其实也复杂到难以想象。
这些势力中,有与汉中王私人关系密切的元从,有通过婚娅和学术传承紧紧报团的荆州人,有对外人充满提防又动辄自家内讧的益州人,有被视为一体,其实籍贯分属关中、荆襄,想法不一的所谓东州士,当然还有如雷远这等自成体系的豪武家族。
再划分下去,任何一个势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比如元从当中,以关羽、张飞为首的元从武将一系,就和那几位亲近的侍从文人没什么往来;关羽更是俨然自成为汉中王以外的军方独立山头。而在荆州人当中,以黄忠为首,包括霍峻、魏延在内的武人和荆襄士族高门并非一体;而霍峻又与独处交州的雷氏宗族形若盟友。
所有的人,当然都高举着兴复汉室的旗帜,站在汉中王的身后。但也难免各怀心思,彼此掣肘。严格说起来,其实汉中王政权内部的种种牵扯,与江东政权相比,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如果形势发展顺利,各方俱都欢欢喜喜,升官发财。可经历了这一场恶战之后,政权内部的诸多矛盾,随时将会爆发。
此前数载,因为有潘濬这个典留州事的士人首领在,以关羽为首的元从和荆州人分掌军政,彼此相安无事。
但这一战里,潘濬等人只差一步就把玄德公的荆州断送了;此刻关羽对着江陵城里的荆襄士人……他们固然一个个都说自己守城有功,还动辄拿出几个江东人的首级来证明,可关羽怎能相信?
潘濬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没有得到江陵城里诸多有实力的宗族承诺,如果没有叛乱之后聚合荆州士人为一体的信心,绝不会贸然行事。
最终与潘濬并肩作战的,固然只有李肃等五人及其下属。但常理推算可知,承诺与潘濬共进退的人,至少有数倍;了解潘濬与江东往来,却始终知情不报的人,必定还要多出数倍!
这些人竟能如此无耻!他们怎么敢?
这些人哪还值得信任?
关羽想到这里,怒气和戒惧,全都无法遏制。
当日袁曹相争,曹操在官渡战胜,遂收集袁绍与许下诸人往来书信,皆焚之以示既往不咎。但那是在袁氏大势已去的时候,曹操料定这些人日后再也无所施展。如今,孙氏的势力尚在,孙权本人尚在。万一时局变化,谁能保证荆州士人不再故态复萌?
退一万步,站到荆州士人的立场上来说,潘濬既然失败,他和他的那么多同谋尽数落网,天知道这些人又会攀扯出谁来?一旦被牵扯其间,这些荆州人又会如何应对?
关羽说他很难再信任,这想法并没有错。
无论站在关羽还是荆州士人的立场,既出了这档子事,彼此的信任就很难恢复了。而想要重建信任,更是难如登天。
但关羽事实上又什么也不能做,不仅不能做,甚至还得捏着鼻子,暂时装作一切如常。挺多杀几个江东人,发发火气。
就算荆州士人有许多首鼠两端之徒,难道关羽真能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就算揪出来,难道还能用大刀劈头砍去,尽数斩首?
这些人和这些宗族,每一个都深深植根于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同气连枝,掌控着舆论,掌控着荆州的地方管理。关羽真敢大肆惩处,荆州士人必然同仇敌忾,荆州的基层管控立刻就会瘫痪。
更有甚之,曹操杀边让的殷鉴在前。万一在某个时候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岂不是给自己添乱么?
过了好一会儿,关羽才沉声道:“吾儿曾对我说,他很羡慕续之对下属、对地方的管控如臂使指。我想,这总不见得纯由军威所致,必定有些独到的手段。”
顿了顿,他又道:“续之在乐乡、宜都等地的经营,我一直在关注。续之当年在乐乡的时候,按照十户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乡的规则架设层级,调用老卒来担任社吏和里吏,然而从中择选可用之才加以拔擢。却不知……”
他望了望雷远:“却不知续之在交州,还能这样做么?”
雷远立时便知,关羽实在恼怒于荆州士人竟能私下串联,将他这董督荆州的前将军完全蒙在鼓里;故而,他起意用忠诚于汉中王的武人楔入地方基层政务,侵夺士人对地方的管控能力。
关羽虽然不是文臣,但以他在汉中王麾下的特殊地位,并非寻常臣子可比,也不是军政职权所能限制。他如果决意推行某一项施政策略,自然能策动足够的盟友。而汉中王也必然会郑重考虑关羽的意见。
可惜的是,以当代的条件,对基层管控之艰难实在超乎想象。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行,但又必定面临天然的困境。
雷远应声答道:“君侯,我在苍梧郡下的广信县依旧使用此法。但其余各县,暂时无法推行。”
“哦?以续之之力,竟不能将此良法推行于全郡?这是为何?”
“一来,老卒精锐剽悍,实乃军中之宝,除非重伤残疾,不能再战,否则军中不愿轻易放他们退伍。我初到乐乡时,因为携有自江淮败逃来的部众,需要退伍安置的残疾老卒甚多,故而以他们为社吏、里吏,既能掌控黔首,又解除了老卒安置的染眉之急。但退伍老卒的数量终究有限,很多人就算退伍也属军户,不除军籍。如今交州军两万余众,每年适合担任社吏、里吏的,不过百数……君侯,这是杯水车薪。”
“原来如此。”关羽微微颔首,捋了捋胡须,露出深思的表情。
雷远继续道:“另外,不瞒君侯。退伍老卒虽然忠勤,却无学识,很难直接担任吏职,更难适应较高的职务。为此我专们召集了一些士子开设庠序,用以培训彼辈,授之以基本学问和技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卒们在庠序之中受士子的教诲,难免会受舆论的影响。他们再到基层为吏,更绕不开地方上的乡豪、大族。若不能将他们大批投放到一地,使他们能够彼此支撑呼应……不瞒君侯,以我这数年来的见闻,分散派遣出去得社吏、里吏,有的身陷地方上的纠葛,疲惫不堪;还有许多人,很快就不自觉地站到了乡豪、大族的利益上。其中相当数量的,还会与地方上的豪强狼狈为奸,进而跋扈乡中,鱼肉百姓。”
关羽作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既如此,便依国法处置,有何为难?”
雷远叹道:“此等人,我发现一个,严惩一个,哪怕依律当杀头的,也绝不宽宥。然则,他们本来都是军中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好男儿。是我将他们安置到了不适合的岗位上,才引发了后继之事。虽然不得不杀,我实在于心不忍。”
听了雷远的叹息,关羽默然,目注他了片刻,然后道:“待到诸事底定,我会遣人到苍梧走一走,看一看。”
雷远道:“自当扫榻相待。”
“另外,中枢遣来应对荆州局面的重臣,这会儿应该已经要出发了。待此人到来,我会向他建议,在江陵试行此策,看看效果如何。”
雷远没料到关羽依然有这样的决心,忙道:“君侯,当日乐乡是片荒地,广信更远在化外,纵有地方势力,终究不能与我对抗,所以此策方能推行。而江陵则不然,此是荆楚人文荟萃之所,我担心……”
关羽略提高嗓音,叱了一句:“续之你担心什么?我才是最该担心的人!”
这话一点没错,雷远惟有苦笑。
关羽冲雷远喝了一声,自家觉得有些失礼,随即又放缓语气:“当然,当务之急还是应对江东。具体如何善后、如何谈判,续之务必要一同参与讨论,我仰仗续之的地方,还有很多。”
第八百七十五章 效劳
能被关羽称一句“仰仗”,实在很不容易。但这也是雷远应得的。
大约关羽自己也明白,若不是雷远从蜀中兼程赶到,他想要凭借两百多轻骑在江陵城下翻盘,可能性并不很大。纵然荆南的多处支点仍在,江陵易手未必导致全局倾覆,但关羽战场无敌的声威就要毁于一旦。
声威能震慑敌人,能鼓舞同伴,是胜利的基本保障。战场上两军相遇,本方大将的声威震天动地,对方大将籍籍无名,那本方就凭空多了几倍的胜算。故而,声威是大将最有力的武器,是大将的立身之本。
而大将的声威若受损害,便如虎落平阳。那些惨败之后一蹶不振之将,许多都是因为声威不再,便起不到震慑和鼓舞的作用,从此难与敌手争锋。对关羽来说,这样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
故而到此时,关羽终于以对待平等同僚的姿态对待雷远,而不似此前数回,或多或少地将之当作小辈、仅止于赵云的女婿。
而在政治层面,两人都属意扩充武人在政权中的力量,先期,以允许退伍的士卒出任基层吏员为开端,到后来,难免会逐步扩张军功地主的规模,藉此稍稍与士人平衡。
这方面,关羽与雷远的出发点和目标并不完全相同,但过程中不妨结成隐形的同盟。
关羽的出身不高,所以才会犯事逃亡他乡。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但他骨子里憎恶权贵,见不得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压迫黎民黔首。他素日里就有善待卒伍而骄於士大夫的行为,所谓的“骄”,不是骄傲,而是因为不满而展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此番荆州士人与江东勾结,便格外引燃了他心中的怒气,使他决意要以之为由,狠狠杀一杀士人的威风,抬一抬厮杀武人的地位。
与之相比,雷远本身就是豪霸,他竭力引用武人,更多的是为了巩固自身权位,保障自己的安全,较之于关羽,似乎立意低了一筹。但雷远有雷远的想法。
在雷远看来,用武人,还是用士子文人,其实对百姓来说,并没有区别。社会生产力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阶级就始终存在,无论军功地主抑或经学世家,对百姓来说都是压迫者、剥削者。
雷远不止一次看到退伍士卒转为吏员后欺压良民,对此早就确认无误。是狼总要吃羊,而羊虽然不吃羊,一旦披上狼皮,也就变成了狼。
只是,站在朝廷中枢的角度来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以汉家故事为例。
前汉军功贵族的地位和财富,来自于军功赐田。他们渴望驱动军队,四处攻伐,军队和国家利益大体保持一致,军队是皇权和中央集权得保障。
而后汉的世家大族乃至于普通士人,固然是统治集团的重要组成成分,但他其权力和财富来源于其掌握的知识和文化,并通过垄断政权、代行政权来扩张,于是天然就有削弱中央集权、助长地方分裂的势头。
虽说军功贵族一旦得势,最终又会出现军阀、潘镇那样的怪物,但眼前关羽只是想要和荆州士人打对台戏,怎也到不了那份上。雷远一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当下听得关羽客气,雷远微微颔首:“不敢。君侯若有意,我自当效劳。”
关羽深深看了雷远一眼,轻抖缰绳,往新城折返。
众人连忙跟上。
一行骑队再从断壁残垣间经过时,关羽的情绪明显好了些,开始为雷远指点介绍说:这里打算增建一处坞堡,那里那算加固原有的高台。看得出来,关羽打算藉着这次重建的机会,先恢复旧城中的几座里坊。待到条件允许,用长墙把里坊一连,俨然便是一座完整的外城。
回城后,两人各自散去。
次日雷远再至前将军府,提议急召交州医者,为江陵城里众多伤员提供治疗、防疫。
关羽大喜,遂请雷远常驻前将军府,两人合署办公,共同应对当前各项事务。
治疗防疫当然重要,但只是个由头罢了。重要的是,关羽和雷远确认了彼此深度协作的关系。
相对于沃野千里、户口百万的益州,荆州相对荒残,交州更是边鄙,所以荆、交两州须得相互配合,共同承担对江东一线、对曹魏所占据襄樊一线的攻守任务。
这本是三年前诸葛亮在江陵时,与关羽、雷远商定之事。但落到实处,关羽虎踞荆州,并不容他人分享他的权柄,也只将交州军视作战争扩大后的预备队。直到此时,江陵城中“前将军”、“左将军”两面大纛并列着高高飘扬,证明汉中王麾下两员重将携手,绝无任何敌人能够撼动。
随之,交州军进入荆州的速度愈发快了;荆州对江东的反击,也越来越猛烈。
随着李严、习珍和郭竟所部拿下巴丘,身在孱陵、公安等地的吴军急速撤离;一两日后,宜都太守霍峻便汇合了抵达岑坪的交州军校尉任晖所部,重新控制了南郡的江南部分。
关羽本部的周仓、马玉等将整合江陵之众,乘坐军船沿夏水向东,威胁到了吴人在陆口对岸的重要军事据点麻、保二屯。
而在陆口方向,李严、习珍两部联军又越过太平湖、黄冈湖等连绵湖泽,沿江直进。
在陆口、赤壁沿线设防的,则是过去数年在江东不那么得志的一位,玄德公的老朋友,诸葛子瑜之友,汉昌太守、横江将军鲁肃。
当日孙权议定借荆州时,以长沙北部的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汉昌郡,任命鲁肃为太守,委之以经略荆州的职权。但因数年下来成效不彰,吴侯旋即又启用吕蒙、陆议等将。
此时荆州、交州联军沿着大江南北两岸齐头并进,而江东水军丧失巴丘据点,已乏转環余地。鲁肃这横江将军不横也罢,只得连续弃守下隽、汉昌、刘阳等县,汇合陆议、朱桓等将,集中兵力于陆口阻击。
孙权的五校精兵虽然尽去,但江东诸将实力尚存,仍可一战。
李严与习珍两部轮番突进,这一日里习珍先发,便撞上了陆议所设下的伏兵,当下山间水畔,四处喊杀声起。
习珍之弟习宏担任营司马,领本族部曲为前锋。一看中伏,他立即聚兵死守。江东猛将、裨将军朱桓调精锐甲士围攻,习氏部曲须臾间死伤殆尽。朱桓正待斩杀习宏,后头习珍所部轰然冲杀而来。
顿时间两军杀作一团。
吴人毕竟准备充分,鲁肃、陆议两部旋即投入战场。习珍抵挡不住,败退而走。后头李严调兵遣将,又催促交州军丁奉所部急出接应,这才压住阵脚。
正相持间,罗县方向赶来援兵,于是荆州、交州之众再度鼓勇,重新把战线推回了陆口。
第八百七十六章 弗助
两军数日鏖战。
江东军的数量,其实较李严等部为多。只陆议所部,留在这里阻击的就有万余人,鲁肃所部也将近万人。另有朱桓所部和水军舰船若干。但这支兵力厮杀数日,越战斗,越是纠结。
此前吴侯麾下五校精兵和吕蒙、凌统等将的数万人惨败,证明了吴军根本没有在陆上与汉军争雄的能力,而汉军夺取巴丘以后,又可以从湘水上游各处轻而易举地运兵到江左,使吴军的水军优势无从发挥。
眼前双方还能杀得有来有去,但随着荆州和交州的力量逐步投入,吴军逐次后退是迟早的事。无论陆议还是鲁肃,都相信最终双方会以谈判来解决问题,而荆州的所有地盘,都会成为谈判时的筹码。
在这种情况下,死去的每一名将士可以说都是白死的。他们的死,只是为吴侯争取时间,却对领兵的将领本身毫无益处。
这样一来,部将如朱桓等,作战时的应付姿态就渐渐明显。
陆议所部的兵力虽众,但并非他一人的部曲,而是整个吴军陆氏宗族的底气。他们在荆南作战时没捞到什么好处,一路退回陆口,更乏斗志。厮杀一两日后,便有将校声称敌军剽悍难挡,死守陆口只能玉石俱碎,不如沿江东走,至赤壁一线重整兵力,与停留在鄂县的吴侯、驻扎夏口要塞的韩当等人形成合力,效法当日破曹故事。
陆议把提出建议的将校驳斥了回去。但他究竟打算在陆口坚持多久,也没人知晓。
鲁肃所部仍在奋战。这支兵力中有四千余人,乃当日周郎的部曲,大多数将士都是周瑜一手训练出来的,有些军官还曾经与孙讨逆并肩作战。虽然周郎逝世多年,这支兵力人心未散,尚能一搏。
况且鲁肃本人也有威望恩义,厚养士卒,有求必应。故而此时他们甘为鲁肃效力,接连几次恶战不退。
然则,鲁肃本人近来多病,数月以来整个人猛瘦了一圈。他的精力实在不能满足高强度的战场指挥需要,故而只能身在浦圻县的县城内,遥控作战。
此时他倚靠着城上雉堞,略探出头观望,时不时发出号令。部属则以金鼓旗帜,将之传达到前线。
两军正杀得激烈,阵线一会儿被推到城下,一会儿又被反推回去,流矢飞越城头,飕飕地射在鲁肃身边。部曲劝了鲁肃两句,见鲁肃不听,只能召集多人,用大盾为他遮蔽左右和上方。
鲁肃凝视前方战场,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将军手舞长刀,高呼酣战,他和他的部下所到之处,吴军纷纷溃散,几乎无人能抵敌他的攻势,直到后方甲士蜂拥而上,才勉强阻住。
这将军退回本方阵中的时候,周身铁甲红遍,肩上带着扎入骨肉的箭矢。
鲁肃看着他大马金刀端坐,当场除下甲胄,裸露上身,任凭部属拽着箭矢的尾端将之拔出,鲜血淋漓,另有护卫立即为他包扎。层层叠叠包扎完毕,他竟然再度着甲,踏向阵前!
主将如此,三军莫不振奋,鼓勇喊杀之声猝然间震天动地。
“此人乃是雷远麾下的中郎将丁奉。此人久随雷远征战,自江淮到交州,无役不从,常能摧锋挫锐,骁勇胜于他人。”陆议不知何时登上城台,向鲁肃介绍。
“交州有骁将,我江东难道没有骁将么?”鲁肃喟叹一声:“只是,江东英杰虽众,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愿竭力。”
“吕子明、凌公绩等人,俱能奋勇厮杀,乃至殒身……难道他们不曾竭力?”陆议摇头:“子敬,不是江东人不尽力。是当时情形,再怎么竭力也于大局无补啊!”
鲁肃摇了摇头。
他说江东英杰,陆议也说江东英杰,可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陆议显然是在回避话题。
但鲁肃又没办法逼迫陆议,毕竟他也明白,这些年下来,太多人都对吴侯失望了。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以后,吴侯又有什么立场逼迫江东人舍死忘生呢?
两人再看看战局。果如预料地看到,又一处营垒被交州军打破。当交州军休整的时候,长沙郡的郡兵又涌了上来。随着郡兵们一共发起进攻的,还有另一支小部队。
这支小部队约莫两三百人,数量不多,兵种配置却很齐全。包括了刀盾手、弓弩手和戟士,为首一将手持铁矛,也勇猛异常。
他们踏水奔过一条汇入陆水的小河,从半沉半浮的将士尸体间穿过,顶着箭雨,快速迫近到一支吴军的侧翼,旋即暴起猛冲。那持铁矛之将向吴军阵中连连戳刺,瞬间杀死数人,然后与两面包抄来的吴军将士纠缠在了一起。
陆议继续为鲁肃介绍:“那是副军将军寇封。此人本部皆已溃散,却在罗县召集了寇氏宗族的部曲数百人,这几日猛冲猛杀,甚是难挡……”
鲁肃打断了陆议的话:“我见过他。他本是玄德公的义子,但这几年渐渐不得玄德公的欢心,去年被迫归宗复姓,遭遣出为边境驻守之将。此前又中计丢了公安、孱陵,日后必受追责。饶是如此,此人犹为玄德公临战合刃,死斗不休!”
陆议默然不语。
过了会儿,他才缓缓地道:“眼下看来,江东人只有在江东,才能保有部曲、奉邑、高出群伦的地位和几乎不受限制的行事自由。所以,江东人终究会和吴侯站在一起;到了关键时刻,也绝不吝于为了吴侯抛洒热血。”
鲁肃深深叹息:“但愿如此。”
天气明明湿热,陆议的话听起来也似安慰,可鲁肃却觉得周身冰冷。
片刻后,陆议刻意轻松地道:“何况,与玄德公的谈判不是已经开始了么?曹刘才是彼此的大敌,两家刚在关中恶战一场,各自都有沉重损失。我想,谈判很快就会有结果,至少战斗不会持续下去。”
对此鲁肃倒是颇为认可。
他用力撑着雉堞,让自己往后仰靠到软榻上,口中喃喃道:“吴侯遣出的使者是诸葛子瑜,以他的身份,荆州人必不敢轻侮,当能尽快明确双方的条件。”
此前多年,与玄德公的外交往来,都是鲁肃的事务。但自从三年前图谋交州不逞,而使吴侯的亲信重臣步骘身亡以后,鲁肃就被按在了汉昌郡的地方职务,而由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接掌相关事宜。
就在陆口周边战火纷飞,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一叶扁舟就停在江津港外、风涛之中。
船头方向,有几名甲士扈从,还有几名书记模样的文官持笔跪坐,时不时侧耳倾听,疾书记载。船只周围,除了江东、荆州各一艘军船遥遥随同,别无任何打扰。
船舱里,有两人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脸色铁青,咬得苍白的嘴角连连扯动,正是诸葛瑾。
而诸葛瑾对面之人重重一掌拍在案几。数枚杯盏随之叮当乱响,几乎被震落。
只听他一字一顿地慨然痛斥道:“吴侯所说为难,我岂不知?可是,贪图尺寸之利,背弃兄弟之盟的,不正是吴侯自己吗?岂不闻,背盟而欺大国者,神人弗助!今日,我方的要求已说得明白,一个字都不会再改。足下只需回答,允还是不允!”
诸葛瑾几乎要举袖掩面,才能避过如此猛烈的气势。他双手无助地抬起,在空中挥了两下,又茫然落下。
最终他紧紧揪着自己的袍袖,既失望又痛楚地连声道:“孔明!孔明!你这是何必!”
第八百七十七章 逼迫
诸葛亮拍打案几的手掌很疼。适才用力过猛了,可能掌骨已有损伤。
但他并没有呼痛,反而有些愣神。
近一个月来,诸葛亮太累,也太辛苦了。精神始终高度紧张,脑海中的每一根弦都被扯到了近乎断裂,所以才导致此刻的失态吧。
毕竟他所关心的,不止是荆州。
此番关中之战,以杀伤而论,汉军并不处于下风,甚至还颇占优势,但终究他们没能在关中站住脚,被迫撤退的时候,更遭曹军数次追击,先后爆发数次恶战。
最终,投入到关中战场的接近七万大军,能够安然折返的只有四万,死伤接近三万。这样的损失,真正可谓伤到了元气。
这三万人当中包括伤员,好几支部队因为撤退的时候战况激烈,不得不抛弃他们,而他们随即落入曹军之手,或遭斩杀,或受苦役折磨。这种情形,对军队的士气打击更大。
又因为担心曹军滋扰汉中,煽动地方叛乱,从汉中南郑到成都一线俱都戒严,大军折返后,所到之处都显沉寂萧瑟,与轻寒薄暖的春日景象恰成对比。
这段时间里,身在成都的诸葛亮便陷入到了近乎疯狂的忙碌中。
军师将军府里,隔着老远办公的官吏们,都可以听到哗啦啦的竹简翻动声从厅堂里传来,各有职司的僚属们小跑着递送卷宗函牍,随即奔往各曹督办。
军师将军庞统战死,可是汉中王下属的军事体系运转不能停,军令军政更不能有半点松懈。愈在前线战局不利的时候,愈要用更大的力量投入其中,确保体系运转顺利。
故而诸葛亮在最短的时间内平稳接手了庞统的职权,以至于习祯和马良两位下属,除了更加忙碌以外,竟似感觉不出与庞统在时有何不同。
直到汉中王本人抵达南郑,并在南郑重整前敌指挥。这样的忙碌状况才稍稍缓解,诸葛亮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得到了孙权背盟,大举突袭荆州的消息。
这数年来,孙刘两家彼此戒备,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盟友,但孙权竟在这时候,用这样的手段,动用如此巨大的力量倒戈一击,不能不让诸葛亮大为震动。他立即安排应对,又亲自前往江州坐镇,沿途召集郡兵,屯集在峡江水陆道沿线以防万一。
待到再过数日,传来江东军被击败的消息,诸葛亮稍稍放心。再经过十余日往来书信确认,他获得了玄德公的授权,作为此番对江东方面确定战、和及相应条件的代表。
于是他立即乘舟东下。
抵达江陵之前,诸葛亮拟订了完整的方案,还事前想好了软硬兼施的种种话术。可是当他见到江东此番前来会谈的使者,他忽然感觉气短胸闷,于是将那些话术全都抛开了。
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罕见地大声怒喝。
而比他的怒吼更伤人的,是他简直要喷火的眼神。
诸葛亮少时就随叔父诸葛玄离乡至江东,而诸葛瑾侍奉继母,留在家乡。命运弄人的是,多年以后诸葛瑾避乱前往江东,效力于吴侯,诸葛亮却因为种种原因离开江东,到了荆州。
多年来,兄弟二人极少见面,可在诸葛亮眼里,诸葛瑾始终是那个气度弘雅,有德度规检的长兄。
诸葛亮信得过兄长的人品,也信得过他的眼光,信得过他的立场;由此,他也以为,长兄的主君至少会是个英雄。
当日诸葛亮力劝玄德公以江东为援,共抗曹贼,固然出于对大势的判断,也未尝没有诸葛瑾的因素在内。
结果呢?
这数年来,江东做了什么?此番江东的谋划若成,汉中王的政权又会如何?
当诸葛瑾作为吴侯的代表,站到诸葛亮对面的时候,诸葛亮只想喝问:“这等鼠目寸光之辈,就是兄长你挑选的主君?这等行事下作的小人,你竟能与他恩如骨肉,深相明究?”
但诸葛亮又喝不出口。
自古以来,要争夺天下,自然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正因为孙权有雄心壮志,终究与玄德公各有立场;突袭荆州之事他做就做了,只不过失败了而已。如果吴侯胜利了,他自然便是英明神武,不会接受任何谴责。
诸葛亮只能用近乎严苛的语气宣布汉中王的要求,用最猛烈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而诸葛瑾原就势弱,这时候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了船舱壁上。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弟弟如此暴怒,这种情形简直让他茫然失措。
光线昏暗的船舱里,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
有阳光从舷窗投射进来,好像把整个船舱分割成了明暗两部分。
诸葛瑾首先放松了下身体,他有些讨好地笑了笑,说:“孔明,你近来太辛苦了。你瘦了。”
诸葛亮确实瘦了不少。
他本来是很高大健壮的体格,面庞红润轩朗,两眼有光。可这会儿,他的脸颊明显下陷,颧骨和眼眶高高凸起,使得两眼周边生出了深深的阴影。额头上还生出了隐约了皱纹。
诸葛亮自嘲地笑了笑。
两处战场同时遭逢危局,叫他这个统筹一切的军师将军焦虑万分。虽然他在人前始终表现出胸有成竹的笃定姿态,可到了晚间,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吃饭也没有一点胃口。
既如此,怎么能不瘦?
他自己知道,腰带都已经长出一截。只不过掩饰得很好,不令外人轻易看出罢了。
但诸葛瑾却注意到了。
毕竟是兄长,血脉关情,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诸葛亮收回了拍打案几的手,把面前的卷宗向诸葛瑾推了一推。
他放低声音,尽量平和地道:“今日就这样吧。足下持此,便可回报吴侯了。”
诸葛瑾亢声道:“孔明!你们这样的要求,是要断江东的活路!是要逼我们投向曹公!”
“原来吴侯尚未投向曹公?竟是我孤陋寡闻了。”诸葛亮歉意地躬身。
“孔明!”
诸葛瑾大叫了一声。
他将卷宗重新铺开,沉声道:“这样,孔明你听我说完!”
诸葛亮攥紧了羽扇,慢慢松开:“你说!”
“南海郡以东,龙川、揭阳、增城、博罗四县尽数归属玄德公,没有问题。长沙郡东北,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尽数归属玄德公,没有问题。”
诸葛瑾的手指沿着卷宗上的条目慢慢移动:“江夏郡东面,自浦圻至夏口,包括沙羡在内,以及江畔麻保二屯,江北邾县、蔪春,尽数归属玄德公,没有问题!”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可是,鄂县、下雉这一带,依江、山为阻,左洞庭而右彭蠡,乃荆扬两州之腰膂;至于柴桑……那更是江东的心腹要害!绝不能让!若玄德公非要逼迫,两家便死战到底好了!我江东尚有十余万众,可堪一战!”
说到这里,诸葛瑾抬头看看诸葛亮的脸色。
诸葛亮并不说话,拿着羽扇的手也不动一下。
于是诸葛瑾继续道:“还有这一条,准许荆州军府遣兵越境,入豫章、庐陵、鄱阳郡,自行清剿山越?这……这……”
“孔明,你不觉得这太荒唐了吗?”诸葛瑾连连摇头:“你该知道吴侯立足江东,靠的是什么!”
江东偏鄙,汉时惟有四郡。孙氏所以能凭借四郡之力抗衡中原,皆因数十乃至上百万的山越宗部遍及江东的千山万壑之中,通过讨伐山越,江东可以获得远远不断的兵力和租赋来源。
若允许汉中王向山越伸手,便等若是把江东最重要的凭借之一与汉中王分享……诸葛瑾毫不怀疑,以汉中王施政的手段,在争取山越方面,较之江东有太多的优势。毕竟他们只需要搅局!
如果坐视荆州人自如往返豫章、庐陵、鄱阳三郡……数载之后,不,一年半载之后,那三郡会是什么情形,诸葛瑾根本不敢想!
第八百七十八章 虚言
汉中王提出的要求,可谓刀刀刺在江东政权的要害,丝毫不留余地。
前数项,仿佛以缳首刀剁手剁脚。失去荆州和交州的领地,江东便丧失吴侯继业十余年来的一切扩张成果。从此以后,江东的威望和实力都被打入尘埃之中,彻底丧失天下鼎足的地位。
后两项,则仿佛以小刀子割肉。汉中王若控制住鄂县和柴桑,就等于扼住了大江和鄱阳湖口,随时可以截断赣水流域广阔平原与丹阳、吴郡的联系;随后他们又能打着清剿山越的名头,随意出入豫章、庐陵、鄱阳三郡,一面攫取利益,一面兴风作浪。
江东政权因其特殊性,对地方的掌控素来酷烈。诸葛瑾毫不怀疑,荆州人一旦大举往来这三郡,顷刻间必生变故。到时候汉军随便找个理由,先截断鄱阳湖口,再威逼三郡,取之易如反掌。
若三郡有失,吴侯还能剩下什么?
江东政权岂止不再是天下鼎足,简直就如釜底游鱼!
到那时候,汉军的利刃就逼到了江东人的脖颈,谁能保证汉军不再进一步?江东确实还保有十余万大军不假,但那汇集了诸多豪族部曲,并非吴侯所能随意指使。到那时候,江东人还愿意为江东政权厮杀么?
难道能指望再来一个赤壁?
汉军早都已经过了江了!在江上放一百把火也没用!
诸葛瑾心痛如绞。
当年他出仕江东,是因为吴侯少年统业,志气逼人,仿佛是能安定天下的英主。到现在,十七年过去了,吴侯没有变,江东的部属们也尽心竭力了,但如果答应了汉中王的要求,吴侯还能有志向可言么?江东的部属们此前那么多年的努力,此后的效忠,又是为了什么呢?
“孔明!”诸葛瑾下定了决心。
他向诸葛亮微微颔首,坐正了身躯,沉声道:“此番江陵之战,虽出于曹氏的煽动、欺骗,但责在我方无疑;既已失败,我方也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然而,我虽不能奋身出命,为主君疆场杀敌,却也不至于答应这种条件,坐令国家倾覆、主君受辱!若孔明一定要我带回这样的文书,不妨唤甲士入来,斩我首级,将之与文书一同送回吧!”
说到这里,诸葛瑾激愤难当,胡须颤抖。
诸葛亮感觉到了兄长眼中强忍着的情绪。他握着羽扇的五指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指甲嵌入了掌心。他从来没想过,兄弟至亲之间,竟然要说出“斩我首级”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两人代表了孙刘两方的利益,又绝容不得退让。
他慢慢地道:“我昨日才抵达江陵,却从江东俘虏口中,听说吴侯以长子孙登为质,才缓和了曹、孙两家的关系。以吴侯的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不思为汉家除残去秽,却以骨肉至亲饲虎,使之屈膝于汉贼。当时我想,对吴侯这样有大志的英雄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后来我仔细询问当日江陵大战的情形,才知道吴侯以长子换来了曹氏的重将张辽为援军,企图凭张辽的数千骑对抗关侯和雷将军。当时我又想,对吴侯麾下的赳赳将士们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之后我又听说,那张辽在战场上阻击我方续之将军不得,又发现吴侯进入江陵周边以后,指挥昏乱,即将自取其败。随即张辽竟反戈一击,企图挟持吴侯归北,以吴侯的名义遥制江东。于是我又想,对于驰骋沙场的武人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再接着我巡视江陵周边,才晓得张辽尚未动手,吴侯发现战况不利,径自逃亡。他直接抛弃了数万部众,抛弃了为他战死沙场的贺公苗,抛弃了在江陵城中死战阻敌的凌公绩,抛弃了转战江畔,恶斗到最后一息的吕子明!所以我不得不想,对于统领万众的将帅来说……”
“住口!”诸葛瑾用力拍打案几,拍得比诸葛亮适才更响亮。
诸葛亮稍稍后仰,避过被诸葛瑾挥动的袍袖,然后坚持着把话说完:“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他凝视着诸葛瑾,眼都不眨一下:“要说受辱,这阵子吴侯已然经历了很多。我想,兄长虽以此为辱,或许吴侯却很能看得开,并不在乎呢?此前吴侯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尚且不惮自辱;我家大王藉战胜之威,提一些理所应当的要求,还会放归潘璋、徐盛等将,何来屈辱可言?吴侯但作权衡,未必不允。兄长何必替贵主多虑呢?”
诸葛瑾简直没法回答了。他捶着胸口,咚咚作响。
舱门得帷幕稍稍飘动,有人影晃动。大概是外间的侍从听舱里大叫大嚷,害怕这兄弟二人动起手来。
两人各自坐正。
诸葛瑾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好久才平复。
诸葛亮眼观鼻,鼻观嘴地端坐片刻,拾起打翻在船底的杯盏,倒了甜酒奉给诸葛瑾:“兄长,请饮。”
诸葛瑾哼了一声,不抬手来接。
诸葛亮便保持着躬身敬奉的姿势不动。
诸葛瑾嘟囔着抱怨两声,拿过杯盏,放回案几上。
此时忽有风过,江上涛生,船只忽然起伏。诸葛瑾又连忙探出手,按着杯盏,不使其滚落。
“兄长可知,我主在关中的战况?”诸葛亮换了个话题,把话语声也压低一些。
“隐约听说了一些。曹军势强,锐骑虎步,看来就连玄德公也很难撼动啊。”
“不瞒兄长,此番我军北上秦川,折损颇重。此时汉中王聚兵于南郑,而麾下诸将各有所议。我身为署大司马府事的军师将军,却往江陵来与吴侯折冲,其中也有缘故。”
“什么缘故?”
“一来,军中诸将以为,秦陇群山翻越不易,益州之众身至关中,便已疲弊,纵能战胜,事倍功半。故而汉中王有意,重新移跸江陵统辖三州,直接威胁宛、雒,于兖豫之间决胜负。”
玄德公要重回荆州?
诸葛瑾心脏猛跳几下。他沉吟片刻,问道:“我记得,孔明一直主张,以重兵主力出关中的。如今诸将之议,对孔明可有影响?”
“这倒不至于。只是,诸将汹汹,中枢官员也多有附和,汉中王果然决定的话,我自然依从,并不会争执。”
“原来如此。”
“另外还有一个缘故。”
“孔明,请讲。”
“此番关中作战虽然杀伤甚众,但终究被迫退兵,参与其中的诸将部曲多损,之后难免还会追究责任,有所贬谪。此时荆州诸将自关侯以下,则大破江东之兵,必得我主升赏。对此,益州众将颇有不忿,都觉得他们打的是硬仗,而荆州诸将徒以击败弱敌为能。”
听到这里,诸葛瑾又想捶胸。他强忍着保持仪态,听诸葛亮继续说下去。
“我来江陵时,已得到我主吩咐,要我以军师将军的职权,在江陵集聚交州和荆南等地的粮秣、物资、壮丁,并构建大规模的营垒,作荆、扬之间战争持续的打算。”
诸葛瑾变色道:“孔明,你莫要虚言唬骗!”
诸葛亮摇头:“时局如此,我何必虚言唬骗?兄长可知,就在旬月前,益州诸将纷纷上书提议,说益州险塞,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只需以少量兵力扼守汉中,足以屏障益州的安全。随后益州大众稍作休整,便能聚集精甲劲兵十万,顺江南下,席卷吴会。”
诸葛瑾失声道:“这是何等荒谬提议?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如此轻佻?”
“并非轻佻。”
诸葛亮摇了摇头,再度压低了一点声音:“兄长当知,汉中王麾下统领大军的重将,无非前后左右及翊军将军。前将军在荆州、左将军在交州承担方面之任,其余三位都属汉中王的直辖。”
“是。这五位,都是忠烈果毅的大将,天下知名。”
“如今前将军、左将军功高勋重,身处中枢直辖的其余三位难免艳羡。我主对此,不能不有所平衡,故而一定会找到某个战场,使翼德、子龙、汉升三位,都能拟步高迹、获得立功自赎的机会。”
诸葛亮再度挥起了羽扇。
他说:“我以为,这战场当在荆襄,必挫襄樊之敌,汉中王才能放心落足江陵。但兄长若执意不愿带回我方文书,这战场也不是不可以直接放在豫章、庐陵、鄱阳乃至……”
“够了,够了。”诸葛瑾呻吟般地道:“孔明,你别说了。”
诸葛亮微微欠身:“那,还请兄长辛苦往返,使吴侯能够切实了解我主的意图。”
诸葛瑾探手取过文书。
第七百七十九章 顾虑
所谓的谈判,到此也就告一段落。
诸葛瑾和诸葛亮这兄弟两人,一前一后从船舱出来。
诸葛瑾能够做到车骑将军长史,绝不是单纯的敦厚君子。在他看似过于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个聪明人的头脑。这一点,诸葛亮也很清楚。
所以两人其实都明白,此时孙刘两家的战斗已经不重要了,而孙氏乃至淮泗人的团体,与江东世族的斗争才刚开始。
毕竟孙刘两家再怎么样,都是姻亲。吴侯明白,哪怕孙氏倾覆于刘氏之手,以自家妹夫的为人,总会留那么一点情份在。而孙讨虏渡江后对江东世族的酷烈杀伐,难保不被江东人回报在吴侯身上。
所以汉中王才敢于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吴侯当然表面上会反对,会咆哮,乃至威胁战斗到底,但局势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地盘,而是潘璋、徐盛两人和他们所部的两万精兵,当然,如果能加上五校的残部和吕子明、凌公绩的部属就更好了。
有了这些堪称嫡系的兵力,吴侯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才有稳固地位的底气,才有继续纠合江东世族的可能。
归根到底,刀尖比在脖颈,总比立刻就死要强。
何况到这时候,比吴侯更有决定权的,是站在吴侯身后的江东世族;而江东世族如何答复,取决于他们与北方曹氏的沟通结果。
诸葛瑾来时,已确知江东世族与曹氏有私下的联系,而且很可能在不久之后通过极具声势的政治行动,表明他们亲附曹公的姿态。这个行动本身,就代表曹氏暂时还没有做好越过大江,与刘氏争雄吴会的能力,只要江东在政治上俯首,就能继续如今的独立姿态。
这就是诸葛瑾的信心所在。
汉中王并不了解曹公的意图。如果江东真的彻底与曹公合流,交出江东水军,而引大批曹军南下,这立即就会成为荆州的一场噩梦。汉中王如果不愿见噩梦成真,对吴侯的逼迫只能适可而止。否则吴侯拼得鱼死网破,大局汉中王也捞不着半点好处。
但诸葛瑾没有想到,汉中王也有汉中王的为难。
吴侯依托孙氏亲族和淮泗人,想控御江东世族,还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汉中王的元从数量如此稀少,一旦其地盘扩充数倍,麾下诸将各自统领数万大军,具备强大的实力,当然也就会有自家的小心思。
诸葛亮的话语中,固然有夸大其辞以做威慑的地方,但诸葛瑾以江东这边的常理推论:如果代表军方实力过半的益州诸将决心要争夺功勋,以与前将军关羽、左将军雷远取得平衡,这是滔滔之势,汉中王想来很难阻止!
那可怎么办?
那些武人才不会考虑什么大局,他们要的就是杀戮眼前之敌!而汉中王的眼前之敌,还有比吴侯更容易对付的吗?
面对着一群渴望为自家攫取功勋、利益的武人,有什么大局好讲?要么主动向汉中王交出足够的利益,让汉中王自己去想办法分配;要么,这些武人就要来江东,自己下手来抢!
若使益州人杀到,即使最终能将他们击退,江东还是原来江东吗?
想到这里,诸葛瑾心乱如麻,几度恍然走神。
他忧心忡忡地跟着诸葛亮从舱里出来,忧心忡忡地往靠拢过来的江东船只举步,甚至忘了向自己的弟弟客套几句。
直到他在侍从的搀扶下踏过两舟之间平铺的木板,诸葛瑾才猛然惊醒。
他连声道:“等一等!莫要开船!”
船夫慌忙止楫。
诸葛瑾往自家怀里掏了掏,拿出个拳头大小,黄泥封口的陶罐。
“孔明!”他嚷道。
诸葛亮微微躬身:“兄长还有什么吩咐?”
诸葛瑾犹豫了一下,快步踏上起伏的木板,回到对面船上。
他将手里的陶罐递给诸葛亮,喃喃地道:“这个……嗯,这个是拙荆所制的鱼酱。以前阿乔很是喜欢。我本想藉这次出使的机会,拜托汉中王麾下哪一位带往蜀中,却不知孔明你亲自来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看着这个陶罐。
诸葛瑾苦笑:“就只是鱼酱罢了!”
诸葛亮接过陶罐,郑重地放在袖子里。他想了想,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
他沉声道:“这是阿乔给兄长的信……我也不知兄长会来江陵,本想托人带给兄长的。”
诸葛瑾接过书信,并不打开。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压抑。
他还记得昔日在京口时,年方总角的诸葛乔在院里玩耍得热了,满脸通红地拨开院落中碧绿的花木向他跑来,大叫着父亲我要喝水。他又想起当年在琅琊时,孔明也是懵懂孩童,整日里缠着身为大哥的自己下棋,输了哭,赢了就笑,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忧虑。
可孔明已经长大了。阿乔也会有长大的一天。
诸葛瑾大踏步地返回江东军船。
“升帆!摇橹!开船!”他短促有力地吩咐,一弯腰便进到船舱里。
藉着江上大风,两船迅速分开了。
诸葛亮久久地站在船头,看着江东的军船慢慢远去。
他可以确定,诸葛瑾已经入彀。
对江东人来说,在下属和主君的需求间维持平衡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曹氏政权也是如此,这些年来为了维持中枢与地方、朝廷与霸府的微妙平衡,曹公费尽心思,天下可见。
所以诸葛瑾会相信,玄德公也很有可能响应下属的呼声,满足他们的普遍诉求,也就是挥军向东,继续与孙氏的战争。
但实际上,汉中王政权并没有这样的顾虑。
汉中王是起自于行伍的英雄,靠一场场拼杀,无数次出生入死,从无到有的积累起威望。他对麾下武人的掌控能力超乎吴侯的想象。
而汉中王政权秉承反曹兴汉的大义,不是为了汇集强宗豪右狼狈为奸、瓜分天下,而是为了重建那个上下同一的大汉盛世!此际中枢有识之士济济在堂,绝不容有人私下起哄,妄图劫夺大汉的权柄!
对此,兄长看不明白,吴侯也看不明白,江东世家更看不明白。
因为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君子,不相信有人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天下致太平!所以,他们这次输定了。他们在战场上输出去了很多,而诸葛亮既然来了,他们在折冲往来时,还会输出去更多!
诸葛亮忍不住摸了摸袖中的陶罐。
陶罐表面,仿佛还带着兄长手心的余温。
他向周围的侍从们笑了笑,说:“我们回航吧。江陵城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呢。”
一名侍从恭谨地道:“先生,码头方向,已经有许多人群聚迎候。先生会谈辛苦,我们是不是……”
另一人抱怨道:“他们还真不嫌自己给荆州人丢脸!”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
那侍从便不再言语。
自从玄德公入蜀,带走了荆襄士人中的大批杰出人物,那批人当中,许多都成了中枢高官、大将。可留下来的人却不如去往蜀中的那一批出众,再摊上潘濬的叛乱,许多人都有不能细究的心事、说不清楚的顾虑。
眼看军师将军抵达江陵,他们会害怕,会举止失措,也是寻常。
船只起起伏伏,越过层层叠叠的白色波浪,往江津港的方向驶去。
第八百八十章 口径
船舶缓缓靠港,诸葛亮挺直腰杆,握了握羽扇的扇柄。
因为陆口一线的战事尚在继续,诸葛瑾来到江陵谈判,并未大张旗鼓,全程都停留在江面船上,故而行踪并不为外界得知。
也正因此,江陵上下除了关羽、雷远和亲近文武以外,他人只知诸葛亮前日抵达江陵,昨日不曾外出,而今日登船出巡,踏勘周边战场情形。
诸葛亮身为署大司马府事的军师将军,在中枢事务极度繁忙的时候前来江陵,明摆着代表汉中王,负有极重大的责任。这也就难怪江陵城中诸多士人惶惑不已了。
诸葛亮下船的时候,便看到了他们。
约莫四五十人,其中诸葛亮熟悉的,有南阳名士张存、章陵豪族首领韩增、襄阳地方的经学耆老卫泾,还有较年轻些的南阳黄柱等人。
看到这几张面孔,诸葛亮稍稍放心一些。他们这时来此等候,证明他们对自身乃至自己家族尚有信心,至少没有直接参与潘濬的叛乱。这些人才能虽然有限,但在地方影响极大,只要将他们争取在手,之后的事情,就势如破竹。
荆州士人们一窝蜂地拥上来,迎接诸葛亮。
“处仁公,士元公,文经公。”
诸葛亮并不摆架子,先向张存、韩增、卫泾三人拱手,随即再转向其他人拱手示意。接着他便讶然问道:“亮初回江陵,正待公务稍歇之后,拜访诸位,何劳诸君来此迎候?”
众人觑着诸葛亮的面色,见其神色如常,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潜藏的意图。
张存、韩增、卫泾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张存轻咳一声,问道:“不敢劳烦军师拜访。我等来此,是近来听闻关中战局,传言颇多,其中有些说法,甚是荒诞不经。我们皆知三人成虎之理,又担心汉中王的安危,得逢军师归来,遂等候求问……军师,关中那边的局势,可还顺利么?”
诸葛亮笑道:“原来是问此事?没有别的?”
“自然没有。”张存正色道。
“哈哈……,好,好。”诸葛亮挥了挥羽扇:“关中战局的具体情况,这几日就会有正式的军报颁至江陵。各位迟早都能看见。但既然各位关心,我此刻也有暇,先行告知无妨。”
张存喜道:“那,我们设了一帐,备了些简单食物,还请军师移步,细细分说?”
“请。”
一行人步行来到码头范围以外,在一处帐中各自落座。
诸葛亮道:“诸位想已得知,关中之战,我军稍有失利,汉中王已率军退回汉中。然则,在我看来,较之于所得,这失利无足挂齿,并不必忧虑;相反,更显得汉中王胜券在握。”
“这是为何?”
“关中之战里,我军虽折损不少,可计量曹军的战损,至少倍于我军。而我军依托汉川险阻,安然后退,曹军并不能追击。诸位请想,大王以区区一个益州,便能抗衡曹公亲领、汇集八州精锐的邺城精兵十数万;此后益州之军再度北上,曹公是不是又得尽出麾下精锐?此时荆、交二州有所动作,曹军又何以匹敌?”
诸葛亮侃侃而谈:“这一战,让曹军认识到了我军的实力,足以使之戒惧万分。长远来看,我军或出关中,或出宛洛,在东西两线都能进退自如,战必取利;而曹军的精锐中军疲于奔命,往来应付……如此数载,天下事可坐定也。”
张存喜悦道:“原来如此。军师所言,使我等如拨云见雾,眼前开朗啊。”
众人纷纷赞同,都道:“汉中王能克定祸乱,我们就再欢喜不过了。何况,还能共襄大业,真是万分荣幸。”
张存站起身来,正色道:“自汉中王至新野,仁厚之名就遍传九郡,引得荆州士人倾心归附,势若百川归海。只这江陵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汉中王的臣子,都为汉中王的大业效力。我想,汉中王但有所命,无论山高水长、艰难险阻,诸君都必定会竭尽所能,尽忠职事!”
众人都躬身道:“处仁公说的是!”
不少人再窥诸葛亮,见他面色平和,微微颔首,各自都放心一些。
在场之人,都是荆襄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许多人投入玄德公麾下的时间,还在赤壁大战之前,并不比诸葛亮晚多少。又有许多人在诸葛亮随着叔父迁居襄阳的时候,伸出过援手,给予或多或少的帮助。
他们群聚在此,又非正经的公务场合,诸葛亮也不好翻脸,更不好把某些言语放到明面上讲。
张存此刻所说的言语,便已经颇具诚意:江陵城破,荆州士人难辞其咎,果然需要承担责任的相关宗族,哪怕流徙千里、山高水长也认了。只求诸葛亮看在往日情份,看在玄德公仁厚名声的份上,不要将这事公开处置,给众人留一个继续效力的可能。
看来,不止是诸葛亮转述的关中战局,关羽和雷远二人坐镇江陵,大军直逼扬州的局面,也已经让他们想明白了。
诸葛亮稍作沉吟,正待言语,张存却重重叹了口气。
诸葛亮问道:“处仁公,莫非对战局还有何忧虑?”
“军师说得如此透彻,我实无忧虑。只是想到,荆州、益州之间山水相隔,消息传递不易。当日关将军出兵宜城的时候,只道汉中王接战不利,急需援助,故而江陵城中谣言散布,人心不安。以至于潘承明这么方严聪察之人,竟受了江东蛊惑,以为大势将颓,真是可悲、可叹。”
诸葛亮轻笑一声。
吴军攻入荆州的时候,汉军尚在关中鏖战,那时候就以为大势将颓,这得对汉中王多么没有信心?张存所说的,当然不是江陵城中的实情,而是荆州士人们提供给诸葛亮的一个口径:
潘濬是因为错误判断了关中军情而临时起意叛乱,并非长期绸缪、缜密安排的结果。考虑到江陵城遭围攻,前后才两个整天,潘濬也必定没有时间去勾连同僚和其他士人,自始至终,被潘濬说动的,就只有李肃、夏侯承那几家人。
当日江陵南门被打破的时候,潘濬呼喝传令,招朋引伴,显然早有预谋。簇拥在他身边的荆州世族联络之人为数不少,这是江陵城守军亲眼目睹。何况潘濬本人现在已经是俘虏了,他的同谋也有许多都下在狱里。三木之下,什么东西问不出来?
但如果汉中王决心要藉此机会大肆追究,参与此事的荆州世族为数不少,彼此再牵连指认,难免在整座江陵城中激起腥风血雨。
倒不如按照张存的说法:诸葛亮留一点余地,而荆州士人任打任罚。至于潘濬,完全是自己昏头作死,明面上牵连不到旁人。
“处仁公的想法,各位的想法,我已尽知。我想,汉中王也能体会诸位的心意。”诸葛亮起身,徐徐道:“至于潘承明和他的下属、伙伴们,任汉官而犯国法、触军律,是大贼也。大贼不诛,无以警示天下,无以平复百姓之心。故而,彼等明正典刑,是逃不掉的。”
张存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似是放心。
他身后众人也都道:“潘承明可惜了!”
当下诸葛亮声称还有公务,告辞出来。走到半路,诸葛亮问身边的书佐:“我听说,潘濬及其同党,都在续之将军所部的监管之下?”
“是。”
“去问问续之现在何处,我有事寻他。”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不允
雷远正在前将军府里。
江陵城近年来经过几番修建,旧城中达官贵人的府邸很多,包括旧日玄德公所在的荆州牧府,西北角的南郡太守府。虽然玄德公本人不宣扬奢靡享受,但这些官员府邸大体都营建得很精致。唯独靠近荆州牧府的前将军府,建筑规模森严厚重,更像是军事堡垒。
所以当日吴军入城,才会攻打此地不下,给了雷远力挽狂澜的机会。
雷远便在前将军府的东面占了一个独立偏院办公。
因为江陵是水陆交通辐辏之处,他在此处遥控涌入荆州作战的交州各部,甚是便捷。
乐乡大市一度被陆议攻占后,带来诸多与商旅协调的后继问题。雷远在此,也能同时加以解决。
当然,雷远很清楚,诸多商旅背后,站着的便是荆州世族们。故而他并不能在商言商,有很多事,都必须等待中枢对荆州世族的处置结果。
所以眼前还是得以军务为主。
这时候正有关羽的主簿廖化过来,捧着一叠文书,请雷远看过。
“这是?”
“雷将军,这是交州军调入荆州后,荆州各郡拟拨付的军械、粮秣、杂项物资以及沿途调运的民伕数量等情况。奉君侯令,请雷将军阅示,若有不足,随时可做增减。”
过去数日里,孙刘虽有和议的意图,但战场上的对抗仍未停止。关羽的荆州军主力需要监视潘璋徐盛两部,并控制数以万计的吴军俘虏,故而此刻的作战任务,主要都由荆南郡兵和交州军完成。
雷远所部调入荆州的,陆续已经达到一万五千人,并在交州各郡集结起区景、夷廖、钱博等郡将所领、超过两万的地方兵力。
这样规模的兵力进入荆州,须臾离不开荆州各地的后勤支援。故而两地军府须得密切合作,及早呈转文书,下达各地。
雷远含笑点头,起身接过文书:“劳烦元俭走这一趟,关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
廖化道:“军备供给上的事就这些。不过,明日君侯会领亲卫北上,去荆城、当阳两地看一看。潘璋、徐盛二将所部被捆锁在那里多日,军心难免浮动。君侯想藉此机会招揽一些江东好手,以备日后攻略所需。君侯说,他不在的时候,军中寻常事务,皆可报请雷将军指示。”
雷远将文书摊开在桌面上:“元俭稍等,我立刻看过。”
想了想,他又笑道:“关将军的雄心壮志,我不及也。只是,荆州军务,我怎敢贸然插手。想来以元俭诸位的精干,也没有需要我胡乱发言的地方。”
他细细将文书看完,看完一页,便令幕僚誊抄副本,最后把文书合并,交还给廖化:“请禀告关将军,我无异议。”
廖化笑着躬了躬身,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正撞见诸葛亮轻袍缓袖,徐徐入来。
廖化忙不迭让到阶边。
诸葛亮略微止步,向廖化笑了笑:“元俭这些日子辛苦了。”
廖化躬身:“不敢当!”
他保持着这个姿态,直到院落里头传来雷远与诸葛亮的寒暄之声,才匆匆离开。
雷远请诸葛亮移步室内。
“军师今日与江东使者见过了?可谈出什么眉目么?”
诸葛亮轻松地笑着:“无非恐吓威逼罢了。最终须得江东人心自乱,眼前哪有眉目。今日来寻续之,另有一事。”
雷远眸光一闪:“潘承明?”
“正是。”
雷远为诸葛亮端上茶盏:“想来,有人求到了军师面前。”
诸葛亮看了看茶盏。
雷远颇爱饮茶,但不用茶饼,而取新鲜嫩梢直接煮水,再加入橘瓣调味。茶水清澈,香气扑鼻。这些年来,他待客多以此法,渐成一小小风潮。
“谈不上这个‘求’字。”诸葛亮叹气道:“客气当然是极客气的,但其实,倒像是给了我一个方案,而我惟有允或不允。”
“此话怎讲?”
诸葛亮便将自己在码头边与士人首领们会见之事说了。
最后他含笑问道:“彼等都是荆襄豪右巨姓,累世公卿,在地方上实力雄厚、影响力极大。若续之与我易地而处,是允,还是不允?”
“军师可知,因为潘承明等人由我部看管。所以他们先找的我。”雷远大笑:“我若是允了,他们还会来打扰军师你么?”
笑声中,雷远站起身来。
“军师,你知道我是灊山中人。当日灊山众多家族联盟一体,与朝廷对抗;名为豪强,落在高官贵胄眼中,与贼寇无异。”说到这里,雷远露出回忆的神色。
“那时候我在深山中,天天都能见到逃亡山间求活的百姓。我见过成年男子瘦骨嶙峋,像是骷髅在地面走动;我见过重病的母亲抱着孩子,但那孩子早就死了,皮肉都腐烂生毛;我见过一群人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撕咬,而那食物不过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以为世上最可怖的情形莫过于此。”
诸葛亮深深叹气。
雷远继续道:“但后来,我又听他们说,山下的世道才更可怖。在那里,战火一遍遍烧过,屠刀一遍遍斫过,繁华锦绣早已成灰,千里原野白骨堆砌。我问他们,何以会如此?”
雷远连声冷笑:“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他回身问:“军师,你知道是为什么?”
“续之不妨直言。”
“就因为大汉的士人,以为这天下活该由他们掌控,以为这天下间的黔首蚁民,都活该是他们的垫脚石!因为大汉的士人,眼里只有家族的延续、自家的名声权位,却唯独没有百姓的死活!”
雷远抬高嗓音:“军师可知道,此前有人来找我,陈说潘濬之罪,莫大于他擅杀同僚,向费宾伯下手。如此大罪,非得以潘濬的性命相抵,万万不可轻饶……哈哈……”
雷远快步走向厅堂侧面,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
“宾伯自是才兼文武,他的去世,让我很痛心。但军师你可知道,潘濬叛乱,引吴军入城,造成了江陵城中多少百姓死伤?”
他哗地打开卷宗,将之铺在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吴军屠戮城中,只短短的两个多时辰里,导致城中军民百姓死伤七千多人。到次日,陆续伤重不治的,又有五千。这几乎占了江陵城在籍口数的四分之一!至少两千名荆州军的将士失去了妻子家人;至少两千户寻常百姓,失去了家中的壮丁,从此以后只能靠着妇女孩童支撑门户!”
雷远沉声道:“就在此时此刻,城中家家户户仍有恸哭之声不止,这是谁的缘故?这是谁的责任?”
“这群人党同潘濬,试图出卖荆州,获得自家更多利益,只不过因为我军强盛才不得不蜷缩起来,重新摆出恭顺的样子。”他凝视着诸葛亮,继续追问:“现在这些人提了个口径,只求让潘濬和他的亲信族人速死,则其他人就此解脱,可至益州、交州为官……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前途,竟然如此金贵。军师设身处地,觉得我是答允,还是不答允呢?”
诸葛亮长长叹气。
见厅堂左近无人,他摇头道:“之前我曾觉得,续之眼中,没有所谓的英雄。早生二三十载,恐怕要争衡天下。听了此番言语,我又觉得,续之眼里,其实也没有世族强宗。若早生二三十载,你去了投黄巾亦未可知。”
雷远哈哈一笑:“军师说笑了。大贤良师那一套不行,张公祺更别想蒙我。何况,我本人便是庐江雷氏宗主啊。”
“也是……”诸葛亮也笑。
“还请续之直言,在你看来,该怎么应付?”
“我曾听童谣说,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民如此,士人何尝不是如此?想要恢复大汉的盛世,就得持大刀阔斧,隔三岔五割去一些士人中的腐肉,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然则,只怕有伤玄德公的仁厚声名,又怕士人心中不服。”
雷远轻松地道:“有军师在,那应该不难解决。”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那,就请续之把潘承明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