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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五十二章 压倒

    霍存怒发如狂,举着一柄捡来的短枪不断呼喝着,试图组织反击。

    此时凌统的副将严圭杀到,霍存毫不犹豫地举枪就刺,不想严圭早有准备,极灵巧地闪身避过,随即举刀扎向霍存的面门。

    霍存来不及躲避,连忙举左手去挡。可他左手的钩镶已经碎裂,结果噗嗤一声闷响,刀锋扎进了他的手臂,从后方透出。严圭紧接着用力往下挥砍,锋刃又切开从手臂到手掌的骨肉,使霍存整条左臂血肉模糊,筋断骨折。

    这种剧痛令人无法忍耐,霍存当场便晕厥过去,数名扈从拖着他就走。

    这时候被雷远火急遣上前线的,甚至已经有缺乏训练的壮丁,但哪怕只是寻常百姓,同样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敢。

    将士的性命对主帅来说只是说数字,但对将士自己来说,生命何其可贵?这时候,无数的将士,甚至普通人,却无不随意地抛弃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一个胜利的希望。

    这胜利的希望,并非只缘于雷远。

    玄德公对荆州军民的恩德,关羽对荆州军基层将士的爱护,在这时候也可以说得到了彻彻底底的回报。潘濬固然有他的盟友、伙伴,可在这座城池里,更多的就是这样舍生忘死的普通军民。

    或许生在乱世之中的人们已经不太看重性命。又或许,正因为身在乱世,江陵城里的人们才会不惜一切地保卫自己拥有的一点点安宁生活,保卫搅动天下的英雄们许诺给他们的美好未来吧。

    雷远站在军旗下,正对着不断迫近的战线,看着士卒们前仆后继。前方的流矢又一次覆盖到雷远周边,打在将士们抬起的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

    马岱握了握刀,沉声道:“续之不妨稍退。我去敌住凌统。”

    “稍退?”雷远失笑。

    “我的将旗,便是我军之胆魄所在。此地为前将军府,也是江陵军民之胆魄所在。既在此地,如何能退?伯瞻,今日就算斧钺及身,我也绝不后退!”

    说到这里,雷远抽出长剑,倒持剑柄,将之平端。

    “叱李宁塔!”他朗声喝道。

    “我来了!”叱李宁塔应声来到。

    这条巨汉适才被雷远派到江陵城东面的一道城台,击破了发起攻袭的江东军。这时候他走到近处,众人只见他浑身浴血,一股扑鼻腥气随身翻滚,宛如野兽。

    “你持我青釭剑,站在这里。”

    叱李宁塔喜气洋洋地接过这把剑,站到雷远侧后。他觊觎这柄利剑很久了,只是雷远从来不舍得将之交给叱李宁塔玩耍。今日得偿所愿,顿时笑得咧开了嘴。

    “若吴军攻来,我竟退离军旗之下……”雷远继续道:“你便持此剑,斩我首级!”

    叱李宁塔应声道:“遵命!”

    此言一出,身边众人无不震动。

    久随雷远之人,都知道叱李宁塔是有些憨的,或者说是个半傻子。雷远这般下令,到了万一的时候,叱李宁塔说不定真的敢下手!

    而汇聚来的江陵守军更是感动:假节董督交州的左将军、苍梧太守、都亭侯尚且宁死不退,本该承担守土之责的将士们,难道还能有什么借口吗?

    当下众将士竭力奋勇。

    马岱冲杀在前,手格数名吴军勇士,力挫敌人的势头。

    而无数军民百姓,更是如颠似狂。

    随着时间推移,突入江陵城的吴军数量逐渐增加。

    但是,当整座江陵城中越来越多的军民百姓投入到抵抗中去的时候,力量的对比再一次发生变化。一人投命,足惧千夫,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何况此刻整座城池之人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吴军的攻势再度被遏制,雷远的指挥渐渐顺畅,各部将士的编组渐渐完成。

    吕蒙感受到了压力,他不断传令,试图把城外主力从南门调入城内,以求在最关键的战场发挥兵力优势,压倒可怕的敌人。然而城外的吴军主力一旦调动,原本分散在城池各处的江陵守军也就压力渐轻。他们稍稍腾出手来,便分出更多的同伴增援到雷远的军旗之下!

    雷远的指挥愈发从容,随着熟悉江陵情形的军官汇集,他开始调动人手以搬运牧草引火生烟,配合木石等物,阻遏多条城中道路,使吴军的兵力优势难以发挥。

    于是吴军在各处的进展愈来愈难,凌统还在高呼酣战,但几番向雷远军旗所在冲击不成,副将严圭反倒战死了。

    吕蒙遣出麾下校尉徐顾增援。但徐顾踏入战场不到半刻便陷入烟雾,正在不辨东西的时候,遭流矢射中了大腿。箭簇正好切断了他的大血管,飙血数尺。徐顾当场倒地不起,混战中也不知被谁枭去了首级。

    徐顾的士卒慌忙回报,吕蒙只微微颔首。

    有一个更令人惊惧的消息,吕蒙没有对任何人说。

    就在不久前,沿子胥渎巡逻的江东水军船队,发现了意图渡河南下的荆州骑队。水军紧急调度了多艘船只以强弓硬弩攒射,才将他们迫退。

    这代表,宜城的曹军并未能牵制住关羽所部,至少,未能牵制住关羽的全部兵力。而在当阳、荆城两地驻守的潘璋和徐盛,也没能阻住关羽所部南下的脚步!

    荆州骑队的前锋,已经到子胥渎畔了。留给江陵城下吴军的时间不多了!

    吕蒙再也忍受不了潘濬在一旁观战的情形。

    哪怕此人受到吴侯的特殊信重,但那毕竟是高官世胄帷幄周旋的产物;无关身在阵前、看着自家部众去死的吕蒙!

    过去两日里,吕蒙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在江陵城下死伤惨重了。他不用想都知道,这样下去,好几个素称精锐的营头可能会被一扫而空!如今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潘濬居然还能坐视?

    吕蒙控制着情绪,沉声道:“承明公,我吕蒙非是大族或强豪出身,从军多年,真正从小卒做起。哪怕后来一路升官,可我日常起居于军营,仍然和士卒们常年相处,彼此谙熟,彼此是有感情的!今日战事到这程度,如果将士们前仆后继去死,而所谓友军在一旁坐视……我没办法向将士们交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吕蒙的声调几乎没变,脸色也没什么变化,一如此前的铁青。但他话语中的怒气,谁都能听得出,他握着刀柄的手指甚至都已经发白:“承明公,你得出力!”

    潘濬也一口气憋在胸口,隐隐生痛。

    出力不是不可以,我都已经亲手杀人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吗?可是……可是这些荆州世族跟着我,是为了瓜分荆州的政权,是为了我许诺的那些利益,不是为了把性命陷在这里!

    吕子明,你此刻的话,不觉得与吴侯的意思大相径庭吗?

    再者说来,潘濬本以为能够在南郡范围内召集万人,但此时眼看局势再度陷入胶着,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多人响应他。甚至还有些宗族已经被潘濬说动,兴冲冲投靠江东,此时却遭城中军民杀入府邸,惨遭灭门的。

    如今要他派人作战,他能派出谁?

    潘濬心中恼怒,可他也看得出吕蒙暴躁,不好轻易违逆。思忖再三,他只能遣出自己在武力上的重要支撑人物,南郡尉曹周条。

    周条与周贺兄弟二人俱有勇力,便于弓马,在荆州士人中有文武双全之名。此时周贺守在潘濬身边,而周条带领数百名临时组织起的部属,沿着一条侧面的道路绕向前将军府的侧翼,试图先攻武库。

    路上正撞着一支荆州守军,周条遂一边冲杀,一边自报己名,又吹嘘自己得到了将军封号、数县的采邑,试图以此促使守军动摇。

    然而这等叛卖同袍的逆贼,早就被阖城军民切齿痛恨。他不报名还好,一旦报了名,周边守军如颠似狂地涌来厮杀。

    周条领兵向前不过百余步,各处便有雨点般的箭矢对准他落下,还有寻常百姓躲在某一道坊墙后,向周条投掷石头、砖块的。

    周条背心中了一记飞石,当场呕血,正踉跄间,又被弓箭手集中射击,成了一团刺猬也似。见家主死得惨烈,部曲们一哄而散。

    李贞旁观了这一场,斗志愈发高涨。

    他肩上箭伤甚重,无法拉弓,但仍提着一柄缳首刀几度往战线最前方厮杀。这时候他沿着后方巷道,折返回雷远所在的位置,随即大声道:“宗主,吴人已经疲了!天黑之前他们没有办法,天黑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大军

    雷远微微颔首。

    之前他大腿中箭,箭簇还扎在腿里没有取出,腿甲外露出小半截切断的箭杆。此后他为了鼓舞士气,任凭敌军攻势如潮,始终挺身直立在军旗之下纹丝不动。站得时间久了,伤腿受力过多,痛得他浑身都冒冷汗,简直提不起精神说话。

    他当然知道,天黑以后江东军不可能再维持巷战的攻势,至多退保江陵南门,以为明日再战所需。

    明日当然又会生出新的难处。孤军守城,不可测的因素太多,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导致局势的优劣转换,引发不可挽回的后果。但雷远若能争取到一整晚的时间重整江陵城防,明日他所能调度的实力自然又会提升。

    所以他偷偷觑看天色已经不止一次了,虽然面色始终沉静,其实已反复逼问自己不下数十遍: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江陵南门的方向,传来海啸般的欢呼声。

    众人悚然而惊。

    “吴人有什么动向?遣人登城看一看!”雷远道。

    他派出去的人手尚未折返,已有多处望台、城墙上的守备军校遣人奔回,距离雷远还有十余步,就大声急报:“雷将军,江津港方向,有大批江东军船到来,樯橹如林,不计其数!江东人都在高呼,是吴侯亲提大军来了!”

    雷远脸色一变,随即稳住心神,挥了挥手:“再探再报。”

    回过身来,他摆出早有预料的姿态,对左右将校道:“江东人无非这点指望。”

    按照雷远的估算,此番江东背盟,先期动用的兵力约在六七万,大致分为负责荆南的陆议一部、负责江陵的吕蒙一部和负责阻截关羽的徐盛、潘璋一部。

    但这绝非江东的全部实力。江东蓄谋数年,甚至不惜勾结曹操,自然是要全力以赴,一击致命。吕蒙等军只是先导,吴侯自然会随后行动,以江东倾国之师杀入荆州。

    他们来得实在够快,从偷袭公安计算,这才第四天吧。

    就在雷远开始稳住局势的时候,江东得到了最强有力的支援。

    吕蒙所部初时约莫三万兵力,算上前前后后的损失,再扣除必须留在城外监视纪南城和整片战场的兵力,此时在城中与雷远鏖战的不过万人。雷远纠合城中守军誓死抵抗,损失固然惨重,却尽能抵得住。

    但吴侯所部会有多少?一万?两万?五万?甚至更多?

    这支军队一旦投入战场,江陵城绝对抵挡不了!

    雷远克制住自己奔上城头觑看敌军的意图。

    接下去城里的战斗只会愈发激烈,阖城的军民全靠一口气绷着,故而主将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但雷远忍不住去想:

    如果是我自己领兵为攻方,一定会立即调动士卒下船,火速赶到江陵,然后倾尽全力入城,一口气压垮守军。在这时候,根本不需不考虑夜战多么艰难,不需考虑己方将士长驱的辛苦,更不需考虑数万人扎营、歇宿乃至饭食。只要拿下江陵,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孙权身边自然有智谋之士,他们也一定会促使孙权作这样的选择。江东后继之兵这么快赶到,本来就是为了杀入战场,改变局势;若不如此,他们也大可不必赶在黄昏时催舟入港了。

    又一名士卒匆匆赶到雷远身侧。想来,江津港方向的吴军行动很快速。

    汉津港距离江陵城非常近,所以才会被荆州水军作为驻地。但这会儿,雷远其实希望这港口离得远些才好。

    雷远连连招手,使他靠近些,然后略微压低声音:“怎么样?”

    “启禀雷将军,吴人已有数十艘大船驶入汉津港,船上兵力登岸速度极快,此刻已上岸的部众近万人,正在分发松明火把。另外,其中许多部伍随船携有云梯等攻城器具。”

    “再探再报。”

    那士卒躬身一礼,转身去了。

    雷远听见前方有熟悉的声音,那是马岱在拼了命的吼叫,这声音随即混入了无数吼叫和刀枪撞击声中。

    人有短长,气有盛衰。战斗延续到现在,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比的无非是一口气。而士气的此消彼长,又与整个战局的发展息息相关,便如此刻,当吴侯大军抵达江津港的消息传到,江东人瞬间就有了信心,也就有了士气。

    雷远凝视前方。此前吕蒙的将旗原本已经被反推到荆州南门的门阙附近,但这会儿,他和他的旗帜再度杀了回来。

    而荆州士卒们在竭力抵抗,他们用刀剑劈砍,用身体冲撞,甚至用牙齿撕咬,维持着不绝如缕的防线。

    他们不像雷远,没有能了解战局的地位,也没有了解战局的余裕,他们就只凭着最简单的想法,保卫自己的家园。若仔细去看,他们中时有崩溃哀嚎的,也时有怯弱不敢向前,以致痛哭流涕的,可更多的人仍在坚持。

    可是,这样的坚持,现在还有意义么?

    费了这么大的精力,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明明已经给身陷绝境的战局带来了一线光明,给无数形同溺水的军民百姓带来了可供攀附的原木……可这光明马上就要消失了,原木本身也要沉底。

    雷远心念急转,瞬间在脑海中掠过数十种方案。有符合兵法的正常应对,也有匪夷所思的瞎想,比如率领骑队突围之类,但瞬息间,所有的方案都被他排除。

    他再看身边将校。

    这时候随他杀入江陵的部众业已分散,随侍的大多数人都换成了江陵城的守军。这些将士们在主将战死的情况下奋战至此,每一人都是值得雷远钦佩的好汉。但他们承担重压的时间太长了,听说吴侯本部大至,有人面生仓惶之态,脸色苍白,汗出如浆。

    身边的将校他们都在等待雷远的判断,但雷远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保持镇静的姿态就已经很难了。

    雷远待要言语,又一名士卒奔来禀报:“雷将军,吴军一部,约莫万人向江陵轻装急行,看他们的方向,意图插入江陵旧城北部。”

    更多人的目光集中在雷远身上。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思,但有一点,他们对雷远还保有信任和依赖。

    而雷远只能在心中叹息。

    吴军分遣轻兵向北面去,是最坏的一种可能。这证明江东人已经决意将要连夜攻城了。这支轻装之兵,便是为了彻底隔断纪南城和江陵的联系,以在城池最终陷落的时候,不使一兵一卒漏网。

    这样的话,接下去的战斗,一定会惨烈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己方唯一的机会,所有人唯一的生路,就是抢在江东援军攻城之前粉碎吕蒙所部,夺下江陵南门,重组江陵城防,然后据城死守。

    “诸位可曾想过,吴人对江陵的攻势,为什么如此之急,如此之猛?而孙权亲提大军,又为什么来得如此之快?”雷远问道。

    身边众人大都满身血污,虽然精神亢奋,其实疲倦得脑子都木了,纷纷摇头。

    “原因很简单,他们害怕关将军回来!”雷远环视众人,神态自如地问道:“诸位还记得么?上一次江陵城遭到敌军围攻,而关将军所部折返痛击敌人,是哪一次?”

    如此辉煌的胜利,谁会忘记?这问题容易回答。当即有人叫道:“是曹仁南下那一次!”

    “那一次谁赢了?”

    “是我们!是我们赢了!”

    “那一次我们宰了多少敌人?”

    “三万!五万!我们还杀了曹仁!”

    雷远拍掌道:“这一次的情形,不也是如此么?江东人急着抢在关将军回来之前拿下江陵,因为他们动作慢一点,就会像当年的曹军一样战死在江陵城下;他们的千万颗脑袋,都会成为诸位的功勋!”

    众人振奋之时,雷远继续道:“那么,在关将军回来之前,我们得把眼前的小事做好!”

    有些经验丰富的将校已经明白雷远的意思了。雷远决心继续进攻,不惜一切代价地继续进攻。可以确认的是,战斗会更惨烈,伤亡会更大,往南门的每一步,都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恶战,拿数十上百条人命去填。

    更多将士们没想那么多,既然雷将军始终信心十足,他们就只屏息凝神,等待雷远的号令。

第八百五十四章 会合

    身在沙场,最坏的决断就是没有决断。一个优秀的统帅在关键时刻绝不能瞻前顾后,只有敢下赌注,才有赢的可能。

    雷远从不缺乏决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统领江东的吴侯孙权,也同样不缺乏决断。

    所以此刻从江津港登岸,并迅速进入江陵旧城北部的,并非雷远以为的轻装之兵,而是一支配备十分齐全,并携有攻城器械的重兵、精兵。

    这支兵,便是吴侯孙权亲领的五校精兵;领兵之将,正是孙权本人,担任副手的则是偏将军董袭。

    孙权亲自带领他们登岸北来,就是为了攻城,而且要在夜色尚未浓黑之际,一举破城。

    江陵城中的巷战进行到这种地步,无论攻方和守方都已经倾尽全力。按照孙权得到的探报,凌统在合肥之战后重建的私兵部曲,已经折损过半。吕蒙所部也是叫苦连天。

    相比于凌统,吕蒙的部曲规模要大一些,所以伤亡看似还能接受。但实际上,特别敢战的几个营头都已经快要散架了,营司马乃至校尉一级,也出现了大量折损。

    城中守军的伤亡虽然没法准确估计,但光是探子亲眼看到的,可以说每一处阵地都被守军的鲜血浸润,每一处要隘都堆积了守军的无数尸体。

    在这样的局面下,守军必然会渐渐抽空各处的兵力填入到巷战,也就不可能在江陵城的各处城门、城墙维持足量兵力。吕蒙、凌统在城里杀得愈是惨烈,江陵城的城防就愈是薄弱,最终变成一只脆壳的鸡蛋,只需轻轻一击,就能敲碎。

    这个敲碎鸡蛋的人,自然应该是孙权。

    孙权既然已经领兵到了江陵,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相比于曹操和刘备,孙权的威望明显不足。所以他从执政的第一天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敌人未必只在外界,更可能在内部,就在自己的脚底。

    要维持这局面,靠的是精细的平衡之术;要打破这局面,只有靠自家的声威。

    前者,孙权已经有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习惯性地在内心深处另作一遍考虑:若事成,得益者是谁?若事不成,受影响的又是谁?整个过程怎样才能控制在自己手里?怎样不使某些势力参予其中?又怎样迫使另一些势力参予?种种问题,无不需要反复核算,才能够保持江东政权的平衡。

    而后者,始终是孙权最缺乏的东西。哪怕他竭尽一切可能彰显自身的勇武,甚至不惜亲身射虎,可从来没有人把孙权当作父兄一样的杰出统帅,没有人相信孙权真的能挥军横扫宇内,开国建基。

    愈是没有的东西,孙权愈是要竭力去争取。而在乱世中,威望这种东西,只能从战场上来。

    按照孙权最初的安排,吕蒙、凌统、贺齐三人在有潘濬为内应的情况下,当能顺利攻破江陵。而孙权带领大军抵达的时候,便可以据坚城而仗大众,对抗形同丧家之犬的关羽。

    如果能击败关羽,则江东在合肥之战后受挫的声势足以挽回,孙权本人的威望必将大涨。

    只是,现在的战场局势被雷远翻天搅地,已经和初时计划大不相同。

    先是雷远到了江陵城附近,厮杀一日,己军焦头烂额。迫得孙权从今日下午开始,就不断更改计划,反复催促水军加紧行船。不久前水军又火急禀报说,有轻骑逼近子胥渎,疑是关羽所部。

    如此情况,换到半日之前孙权听说,只会觉得荒唐。从宜都到南郡,有谢旌等诸多守军分布,难道都是死的?从宜城到江陵,更有潘璋、徐盛这样的大将阻截,难道他们也是死的?

    可这样的怪事偏偏就发生了。

    既如此,孙权便不得不亲自出马,先破江陵。

    江陵城的局势发展到此刻,攻守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己方上万生力军一旦投入,必定可以踏平摇摇欲坠的城池。对养精蓄锐许久的江东五校精兵来说,这一点也不难。董袭和诸多将校都确认过了,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孙权相信,优势依然在己方。

    当然,超出预料的局势变化,也难免使他焦躁。

    所以他临时调动了舟船靠泊的次序,亲领五校精兵最先登岸,打算立即展开对江陵的进攻。片刻前,他又连续遣人往荆城和当阳去,勒令潘璋、徐盛全力阻截,绝不允许关羽所部顺利南下。

    这时候中军扈从们正在挑选合适的位置设立本营,而五校中的长水、射声两营,已经开始迫近江陵城的北门。虎贲营则首先攻向城池西北处一个独立的小型堡垒,预先剪除城防羽翼。

    孙权直起身子,眺望南方。

    江陵旧城的断壁残垣之间,己方行军队伍如长蛇般逼近,风卷过,火把明灭不定,各色军旗翻飞。新城的城墙上,守军的身影几乎与昏暗天色混成一体,要仔细辨认才能看见一个个蚂蚁般大小、奔走来去的人。

    数千人的兵力在城下展开,并分配云梯等攻城器械,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孙权一点也不想等。

    “告诉董袭,让他尽快!城上守军稀少,不要按部就班列阵,立即攻城!”

    孙权连续派出几名扈从,催促负责前方指挥的董袭。

    这一来,沿路前行的士卒们不得不给一拨拨骑士让路。

    在夜间,调度兵马的难度十倍于白天,而攻城的难度更大。所以将士们心中难免各种各样的猜测。他们注视着催促进兵的吴侯侍从,窃窃私语,然后抓紧了手中的武器,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候,孙权身边的侍从们惊呼起来。

    孙权勒马回头,厉声叱喝道:“吵什么!”

    众人皆指北面。

    那处是纪南城,原本是江陵守军的一处营垒,现在被左将军雷远的一批部下占据,贺齐正带着四千多人监视着他们。

    黯淡天色中,纪南城的营垒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乍隐乍现。

    就在孙权注视的时候,火光由三五点到三五十点,由三五十点到三五百点,由三五百点而成火光冲天,映天耀地,将昏暗天空中的云层都照耀得通红如血。

    火光最明亮处,是营垒中一处高地。高地上,有三座巨大的火堆并排燃起,仿佛耀眼星辰;星辰的前方,数百名甲胄鲜明的将士簇拥着一面飘扬的巨大旌旄。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旗帜上只有一个关字。

    将士们一片嘈杂。

    孙权不由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有巨大的恐惧感忽然生出,把他的心脏猛地揪紧了。

    那是关羽!关羽回来了!这么快!

    怎么可能?

    徐盛潘璋在干什么?乐进又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拦住关羽?

    不可能!不应该!

    有没有可能,这是荆州守军的虚张声势之计?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吓阻我军对江陵的进攻?

    有可能!

    我领万军在此,若被疑兵吓住,岂不成了笑柄?要不,各部不动,先探一探情况再说?

    可是……

    万一关羽果然在那里呢?万一关羽杀来……

    孙权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合肥城下的那场厮杀,他忽然感到,那时情形与此刻何其相似。同样的坚城难下,同样的勇将迫近,自己身边虽然同样坐拥雄兵猛将,可胜败易换……或许同样就在转瞬之间!

    孙权并非怯弱之人,当日面对张辽第一次突击的时候,是孙权力排众议,坚守原地不动。但也正因为坚持过,他才见到了坚持的结果如何。真正的战场,比在苑中射虎要危险多了!那样的危险,孙权无论如何不想尝试第二次!

    想到这里,孙权的额头上,有大滴大滴的汗水涔涔流淌下来,脊背却阵阵冰凉。他的手也开始发抖,一个不注意,竟把玉质握柄的马鞭抛下了地。

    他犹豫了一下,转而握紧腰间剑柄,厉声喝道:“各部转向结阵!快!让董袭回来!快!快!快!”

    猝然见到关羽的旗号,诸多将校全都慌乱,这时候听到孙权喝令,各部连忙依令而行,一名侍从飞骑去寻董袭。

    “再去个人往江津港,催一催韩当和朱然。先使敢死、解烦两部登岸,其余各部立即赶来!”

    又一名侍从疾驰离去。

    奔出数丈,孙权又高声将他唤回:“告诉韩当,让他备好我的五楼大舰……莫让小舟阻塞了航道!”

    “再去个人,让贺齐回来!这厮不是盯着纪南城吗?竟没有发现关羽的踪迹,要他盯着何用!叫他立即领兵与我会合!”

    侍从离开后,孙权又问:“张辽在哪里?不是说好了,关羽若来,使张辽匹敌吗!让他快快与我会合!”

第八百五十五章 携手

    纪南城中火堆闪耀,照亮关羽的大旗时,关羽和他的部下们正在准备出击。

    因为沿途行军太急,许多骑士随身的装具都不齐备,鞍鞯马具也有损坏。陶威等人这会儿全都行动起来,从自家部属中抽调一切可用的装备,替关羽所部骑士更换。

    听闻吴军背盟后,关羽留下关平在宜城以南的赤山列阵,阻遏乐进的攻势,自领轻骑一千五百,火速南下。

    他们沿途经过多处吴军防区,关羽绝不与吴人纠缠,不断分出人手阻敌、诱敌、截击、滋扰,最终出发时的一千五百骑,只剩下八百余骑抵达子胥渎附近。

    为了穿过江东水军封锁的子胥渎河面,关羽又分出数十骑在其它河段出没,做出试探渡河的姿态,掩护关羽的本队。

    为了掩人耳目,关羽本队渡河只用小型木筏。木筏的承载量毕竟有限,前后快小半个时辰过去,连人带马渡过子胥渎、抵达纪南城的,就只三百余骑。

    迫于吴人军船巡逻密集,后继的人手到现在还在慢慢找机会,三骑五骑地过来。

    按照关羽最初的打算,就只凭三百余骑,他要强行突破荆北吴军的防御,进入江陵城。这固然可称艺高人胆大到了极处,也足见江东的奇袭,确实迫得关羽有几分狼狈。

    好在雷远所部占据纪南城,解决了关羽的最大难题,使得关羽可以掌控的兵力一下子膨胀了十倍。

    对关羽这样的大将来说,敌人如何,其实并不太重要。只要手中能有三五千可堪一战的兵马,敌人便有三五万,他也不惧。

    眼下既然雷远在江陵,以关羽对雷远的了解,确定江陵必不有失。那么关羽本人便可以从容等待时机,追求更大的胜利。

    现在他等到了。

    吴侯所部进入战场,便是关羽要等待的那个机会。

    关羽立即喝令,点亮松明火把,燃起火堆,高擎大旗。

    此时陶威等人分领的三千步卒,也都在陆续集结。按照关羽的吩咐,他们将与骑队配合作战,待江东军陷入混乱以后乘势攻打。关羽是董督荆州的前将军,此刻在场的这些将士全都是荆州所属,服从关羽的指示毫无问题。

    唯独沙摩柯在一旁看着这情形,有些茫然。

    他是佷山郡的太守不假,但这职务其实是中枢安抚所用,并不被江陵当作正经地方官。所以他竟从来没见过关羽,只听人说过,汉家负责荆州的大将,是一位能够以一敌万的豪杰。

    但那毕竟只是传闻罢了,这时候眼看关羽领着骑,要冲击吴人的军队,沙摩柯既不能理解,也没法想象这样的做法。

    沙摩柯焦躁不安地在骑队侧翼的一个小营地中走来走去,见到陶威经过,连忙一把拽住:“老陶!你过来!”

    陶威正忙着,哪有空理他,只道:“蛮王,你还不赶紧把甲胄披上?快点,别耽搁了!”

    沙摩柯抓着他的胳臂不放:“你是不是傻的?你看看前头,吴人的军队有多少?至少有一万,都是精锐!后头还有更多的人来!关将军就这样硬闯?我们还得跟着?这……这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他在自家部落里肆无忌惮惯了,这话吼得过于大声。关羽身边的骑士们都听见了,许多人立即怒视过来。

    陶威拼命从沙摩柯手里挣扎开:“你才是要死了!不要连累我!”

    可他的动作慢了点,关羽已然策马过来,两眼半开半阖地扫视二人。

    陶威下意识地躬身下去。

    而沙摩柯愣愣地与关羽对视两眼,也不知怎地,额头上就有大汗淋漓。

    “你们两位,随续之厮杀到此,都有功勋。所以不必紧张。这一仗该怎么打,我自了然于胸,很快你们也会明白。”

    听到关羽说不会怪罪,陶威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拉了拉沙摩柯,连声道:“谢关将军,其实我们……”

    话音未落,沙摩柯整个脸上红光一闪,随即越来越亮。

    他瞪大的眼睛里,东南方向有熊熊的烈焰腾起,烈焰在水上蔓延,在河道边的芦苇荡里蔓延,江东水军如林的船帆、樯橹间蔓延。因为春夏间芦苇湿润的关系,比火势更猛烈的是深灰色的浓烟,浓烟在夜色中本不该不显眼,可是当它随着热风蒸腾而起,翕忽就遮蔽了天上的月光时,就像一个灰色的巨人张牙舞爪,几乎每个人都会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强烈的恐惧感。

    陶威瞪着那个方向,揉了揉眼睛。

    他喃喃道:“江津港?着火了?”

    “这便是我和费宾伯一同安排的手段。”关羽凝视着那处火光,沉声道:“江东人调集到江陵的兵力越是庞大,其船队在江津港的泊靠布置就越是密集。此时我以火堆为号,发动隐藏在江津港北面港汊中的火船三十艘。火船突入江东船队,江东水军必乱。水军一乱,孙权和江东诸将难免惊慌失措……这就足够了!”

    “关将军,您的意思是?”

    关羽居高临下,睨视了陶威一眼,转向跟随他渡过子胥渎的三百余名骑士。他语气轻松地问道:“续之千里来援,帮了我很大的忙。既如此,我们与续之携手干一件大事,怎么样?”

    骑士们皆道:“这是理所应当,再好不过了!”

    关羽又向沙摩柯俯下身:“我听说,你这蛮王颇有胆勇,曾帮过续之好几次忙。却不知,你的胆勇还在么?”

    沙摩柯最要面子,这时候被关羽当众质问,真是又羞又怒,又急又气,他“哇哇”大叫几声,一把提起自己惯用的大木棍:“老子……我此行杀过吴人大将的!我杀过谢旌!”

    这话一出,队列另一头的文四连连捶胸:“沙摩柯这厮,竟不脸红的么?”

    关羽哈哈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笑声中,他道:“这个蛮夷甚有胆色,很好。其他人呢?若不敢随我出营作战的,不妨后退一步,关某绝不怪罪!”

    这时候谁会后退?谁能后退?关羽连问三声,队列肃然,无一人后退。

    当下关羽单臂擎起长槊,划了个极大的弧线。在场的所有将士都觉得,关羽不怒而威的眼神扫过自己,毫无疑问地传达了必胜的信念。

    “尔等随我来!”

    包括陶威、沙摩柯在内,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应道:“遵命!”

    纪南城外临时放置的营门陡然大开。

    关羽纵马先出,猎猎飞舞的将旗随后,四百精骑蹄声隆隆,数千步卒列阵肃然。

    江东军对荆州的突袭,直到此刻,满打满算不过第四日。但关羽既动,荆州的反击就已开始。江东军的优势绝不会延续到第五日!

第八百五十六章 血气

    鼓点阵阵,不疾不徐。

    按照吴侯的命令,贺齐正率部退离纪南城。

    贺齐与吕蒙、凌统两人,均为此次突袭荆州的中路军主将。整整两日下来,吕蒙、凌统都打得郁闷,贺齐也是恼怒异常。

    昨日里,他负责江陵城北的攻势,此前配合潘璋徐盛等人控制子胥渎、纪南城等地,倒还算顺利。但到了攻城的时候,本部连续数次杀上城头,却每次都丢下数十具尸体,狼狈退出。

    之后连着鏖战了两日一夜,本部死伤七八百人,将士们的士气都受挫动。

    到了今日,雷远那厮又气势汹汹而来,贺齐猝不及防,接连多名部将战死,连自己整备一日,安排作为后继物资转运中枢的纪南城也丢了。

    贺齐在江东诸将中,素有勇猛之名。遭此失利,他难抑心中怒火,故而直到吴侯率部登岸,他也不去拜见,而是始终带人盯着纪南城,希望能找到机会重夺这一要塞。

    谁能想到,盯着盯着,盯出了一头噬人猛虎来?

    关羽既然到了纪南城,吴侯第一反应就是集结手头的全部力量。贺齐也连番受到严令,不得不率部向吴侯靠拢。

    江陵城与纪南城距离不远,两城之间的这片小平原,也算不得广阔,各部聚拢不过须臾间事。

    正行军时,副将毛甘嚷道:“关羽!关羽赶上来了!”

    贺齐止住脚步,回头一看,便见敌军在夜色中急速前进,宛如数条火龙飞驰在原野之间,而人马的蹄声、步声隆隆灌入耳膜。

    来得好快!

    己方正在行军,若被关羽衔尾追杀,只怕伤亡绝对不会是个小数字。

    贺齐心头微微一紧。

    他再环顾四周,发现身旁诸将的脸上都有不忿之色,于是心头又微微一松。

    贺齐的部下,绝大多数都是他多年来转战山越各部,通过招降、抓捕或重金诱引等手段聚合起的山越勇士。山越人不服王化久矣,又僻处深山,是以对汉家将帅的威名并不熟悉,更不服膺。

    今日上午在雷远手中吃亏,已经使许多将士气炸了肺,此刻又说来了某个荆州猛将,也没见他们有千军万马,己方却连打都不敢打就慌忙后撤……这是什么道理?

    山越人性子桀骜,这时候竟不惧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接连数名勇士都道:“将军,我愿留下,斗一斗那关羽!”

    贺齐再往南面看,吴侯和董袭所部已在汇合,江津港的熊熊火光映照下,有几支小部队正急速向此地增援。粗略估计,至少万人是有的。

    贺齐是猛将,是亲自上阵与敌搏杀,临阵斩将的,这样的人,哪会没几分傲气与血气?若没有不畏强敌、敢于亮剑的劲头,这仗也不用打了,还不如早早跪地求饶。

    此刻他见将士们斗志尚在,又逢着时间紧迫,不容细思,当即拔出佩刀,大喝道:“诸位既然敢战,那就战上一场!我们数千人在此稳住阵脚,吴侯大军须臾就到……谁拿下关羽的人头,立即升为将军,食邑一县!”

    洪进、华当、毛甘等部将相对老成,听得此令,顿时面面相觑。

    但就一犹豫的当口,关羽所部持续追近。

    当下众人都叫喊道:“愿听贺将军之令!斩杀关羽!扬我军威!”

    此时中军战鼓节奏一变,各部纷纷转向,布下横阵。

    贺齐手握长矛站在阵型中段,左右看看。

    他酷好军事,自从戎以来,将自家采邑的收入全部投入在本部的装备、训练上头,从无一点用于自奉。故而整支军队的甲士比例甚高,器械也都精良,望之威武异常。

    他看着自己亲手组建起来的军队,对自己道:关羽再怎么能征惯战,毕竟是长途奔袭回来,身边带不了多少部下。他就这么急躁袭来,果然如陆伯言所说,意骄志逸,全不将对手当作一回事。

    嘿,此人固然是天下名将,非我所能相提并论。但我若能取一场小胜,或者斗个平手,也足以提升一下将士们的士气,挽回这一段时间的颓势,更足以得到吴侯的夸赞了!

    正这么想着,数百只火把摇曳,关羽所部杀到。

    双方的兵力差不多,也都列了东西向的横阵,两个正面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撞击一处,人如巨浪翻滚,长戟长矛如林乱刺。

    双方稍稍抗衡,贺齐便觉不妙。

    原来关羽所设的横阵看似平行延伸,其实重兵、精兵、骑兵和绝大多数的弓弩手都集中在右翼。还有大批身上脸上斑斓刺青的凶恶荆蛮战士如狼似虎,竟比山越人更凶恶些。

    两阵一对,贺齐所部的左翼瞬间就支撑不住,负责那一营的毛甘、毛奇兄弟先后战死,最左侧数以百计的将士连连后退,又遭箭雨覆盖,纷纷惨叫着摔倒,混乱的波动随即扩大开来,由左翼向中央位置蔓延。

    另一名副将洪进嚷道:“将军,我带甲士前去支援!”

    贺齐摇了摇头。

    敌军攻势猛烈,一**地遣人支援,那与添油没有两样,无益于扳回局面。倒不如……

    他挥手召来洪进、华当二将和他们麾下的戟士,并带上自家本部的二百名重甲锐士,略弯腰隐蔽自己,向两军阵列的中央位置赶去。

    贺齐看得清楚,敌军集重兵在我方的左翼,其目的无非是击溃左翼以后转向,由侧方袭击我方中军和右翼。但这样一来,敌军中央和左翼就难免兵力不足。

    既如此,贺齐便决定出其不意,直取敌军的中路,只要将敌军切成难以呼应的两个部分,保证让关羽吃个大亏!

    数百精锐无声无息行动,一直紧贴到战线之后。贺齐沿途都没有再号令,只亲身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于是部属们心中也都憋了把火,决心跟随贺齐杀出一番局面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贺齐看得清楚,敌方中央位置再度抽出百余人往侧翼去了。

    好!就是现在!

    贺齐大吼一声,领着数百精锐宛如熔岩滚滚那般从阵后杀了出来。

    哈哈,两军对战,胜败决机,关羽虽然声威赫赫,也难免被我抓住机会!

    贺齐亢声长啸,将手中长矛挥舞得呜呜作响,向前方敌人猛撞过去。他所向之处,敌方果然难以抵御。薄弱的步阵立时散开。

    因为冲击的势头过于猛烈,贺齐刹不住脚,再往前冲了数步,随即看清了更后排的局势,大惊失色。

    就在贺齐右侧方向,一支骑队拦腰杀来!

    怎么回事?骑兵们不是正在左翼猛攻吗?怎么右翼还有?

    贺齐不及再想,两军撞在一处。

    鲜血四溅,人仰马翻。贺齐所部转眼就被铁流吞没。

    贺齐的身手确实不凡。他挥动长矛,砸开一支向他刺来的马槊;又反手拔出腰刀,刺死了一名试图从后方接近的敌兵。

    正待呼喝部属们结阵而斗,他注意到有一名威风异常的骑将,摇缰策马向自己接近。

    贺齐没见过关羽,但他立刻就认了出来。此等声势,除了关羽还能是谁?

    他把长矛刺在地上,反手去背后掏取弓矢。

    但关羽忽然策马加速。那战马神骏异常,瞬间迫到近处。

    贺齐看到了关羽如电芒般的眼神。他大叫一声,将长弓奋力投掷向关羽的胸膛,同时向一旁纵身躲避。

    然后他便觉得脖颈处一阵剧痛。

    头颅好像变得轻了,视线在空中翻翻覆覆,似乎看见了下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没有脑袋。

第八百五十七章 相惜

    原本喧闹的战鼓敲击声突然停下,战场一阵寂静。

    贺齐所部紧急布阵的时候,孙权身边还有幕僚称赞,说公苗举措很是果断,有他在前,各部层层阻断、梯次防御,必能消耗关羽的锐气,等到诸军齐聚,再一举成擒。

    然而还没过三两句话对答的时间,关羽所部步卒如铁臂横扫,骑队似利刃斩击,须臾间便已破阵。贺齐的军旗初时还连连晃动,催军作战,忽然就没入刀枪之海,不见了踪迹。而贺齐……

    毕竟天色已黯,孙权竭力瞪眼分辨,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当贺齐所部把原本高擎的松明火把抛落到地面,隐约映照出地上的尸体和积血,然后就被踏灭了。数以百计的残兵溃卒丢盔弃甲,往孙权所在的方向逃来。有军官出面连声喝骂,才让他们改换方向,绕行到大军后方去。

    贺公苗怕是战死了。

    孙权心中隐痛。

    孙权在治理江东的时候,颇用权谋手段,故而外人常以为他是冷酷果决之主。其实他既有冷酷果决的一面,对于自己真正看好的人才,又真的是倾心竭思、结君臣之深情。

    便如对贺齐。

    贺齐是江东大族出身,但受孙策举荐为孝廉,素来与孙氏亲密。故而贺齐振旅,孙权亲自为之祖道,作乐舞象;而贺齐也从来不辜负孙氏,当日孙权在合肥遭张辽突击的时候,贺齐竭力阻击,战后确认孙权无恙的时候,他更激动以致涕泣。

    正因为他与孙权的关系亲密,受到绝对信赖,才能与吕蒙、凌统共负重任,成为进攻荆州的中路军主将之一。

    然而贺齐就这么死了。这位擅长治军、擅长剿除山越的将才,在面对关羽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丁点的还手之力。

    孙权既痛惜,又害怕。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关羽如此勇猛,这一战己方就算能赢,麾下的将士们还要折损多少?何况,究竟能不能赢,谁知道呢?

    孙权满头大汗。

    董袭在他身边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回应,只好提高嗓音。

    孙权这才被惊动:“怎么了?”

    董袭躬身道:“关羽又要进攻了。”

    孙权再看,只见月色之下,关羽所部数千人再度整队。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战太过轻松,他们的队列依旧整齐,许多人的甲胄和武器甚至还没沾血,有月光洒落,照耀着他们的队列,反射出的光芒如点点繁星。而那支趋退如风的轻骑,就像是鹰隼盘旋在繁星之间,随时将会再度扑击。

    “吴侯,还请先把五校之兵派上去抵敌。长水居前,虎贲居后,虎士暂且不动。”董袭又道。

    “就这么办!”

    当下五校之兵踏步向前。

    而关羽所部随即再度进攻,依旧是以步卒居正面,而骑兵周旋择机突进的战法。

    夜幕之中,看不清军旗,于是两方都以鼓角传令,不同的鼓角声混合在一次,催动士卒们厮杀奋战。无数人高喊着挥动刀枪,他们的喊声汇集在一起,仿佛让月光都要为之变色。

    双方交战的位置越来越近了,可是人马践踏激起的尘灰、草叶也越来越多。以至于谁都看不清战况,只能凭借声音和火光进退的位置来猜测。

    孙权连续派了几名侧近,让他们接近前方战线去打探清楚。

    待几名侧近去了,董袭恭敬施礼,又道:“吴侯,还有一事。”

    “元代,请讲。”

    董袭的职位在江东诸将中算不得极高,但身份颇为特殊。

    当年孙讨逆身死,吴侯初统大事,吴夫人担忧局面难以掌控,遂召见张昭和董袭,询问江东是否可保。董袭当即说,江东有山川之固,主上有恩德在民。只消以张昭秉众事,我董袭等武人为爪牙,便是地利人和兼有,万无所忧。

    凭此一答,孙权向来将董袭当作心腹,非常重视他的意见。

    只听董袭道:“我看江津港那边仍然纷乱,只怕后继兵力一时难至。而张辽始终逡巡不至……此举不合孙曹两家的议定。还请吴侯派人再去催促张辽,则以同盟之义,请他立即来援。”

    说到这里,董袭略放低些声音:“张辽的两千骑,极是关键。现时就算他有什么额外要求,我们不妨先答应下来。”

    孙权连连冷笑,随即便看到前方五校精兵的阵脚又在挫动。

    每挫动一次,孙权的心就揪一次。

    于是他立即遣出亲信侍从,快马去催张辽。

    在追击雷远不逞以后,张辽并没有折返回江陵城南的营地。

    自从离开合肥,张辽的一举一动都根据江东的安排来,这让他感到颇受束缚。总算得到厮杀的机会,却又未尽全功,他便更不想回头去看江东将帅的脸色。所以此前吕蒙没有召唤,他便领着骑队在江陵以北掠阵,权作放松。

    此番张辽带领骑队,乘坐江东舰船沿江西进,日常见到的江东舟师将校,面上常有悻悻之色,似乎请求朝廷的帮助是种羞辱。他们不理解,这种情形对张辽来说,也同样是羞辱。

    甚至可以说,当下曹孙联合抗刘的形势,本身就让张辽感觉很不舒服。这样的做法,仿佛将曹氏放在了弱势一方,仿佛曹公自己默认了,不以叛卖、偷袭,就无法动摇刘备对荆州的统治。

    张辽见过刘备,和刘备军作战也不止一次了。他固然蔑视刘备的虚伪,看不惯他东奔西走如丧家之犬的行径,却也暗中钦佩刘备的韧劲和用人手段。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想来也只有玄德公这样的宽仁性子,才能驱使云长公这等刚傲自负的万人敌。

    对刘备,张辽是暗中怀有几分钦佩;而对关羽,张辽是彻彻底底的服膺,还有武人间的惺惺相惜。

    当年张辽随着吕布作战,一度以为自古以来驱驰战阵的武人再没有谁能与飞将匹敌,后来遇见关羽,才晓得天下间还有不同于奉先公的豪杰。关羽在许昌的时候,张辽时常登门拜问,事事出面周旋,外人以为,张辽是奉了曹公的意思刻意拉拢,其实不是。

    张辽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这么做。

    所以当张辽发现关羽赶回江陵,甚至有几分欢欣。

    就如当年在白马斩颜良时一般,云长公总是喜欢在万众瞩目之下,做那个用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人啊。

    只是,宜城距离江陵一百八十里,关羽得到消息后全速赶回,身边轻骑必定疲惫。在此情况下,哪怕关羽真的勇若天神,面对吴侯身边万人之众,他也只有一击之力。

    这是必然的。

    随着天下局势渐渐稳定,当年群雄能屹立不摇至今的,都是真正的英杰人物。他们给士卒们提供的装备、训练都与当日那些乌合之众大不相同了。面对这样的军队,想要以少胜多可不那么容易。

    当日张辽在合肥城下突击江东军阵,看似威风赫赫,其实半途中就觉艰难,回城以后精力耗竭,静养了两个多月才慢慢缓过劲来。

    张辽记得,关羽比自己要年长八岁,今年已经五十多了。这把年纪,他还有能力陷阵厮杀,着实不易,但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张辽有些好奇。

    这时候孙权的使者奔来催促张辽行动,张辽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两家议定之事,我自会做到,吴侯不必多虑。只是,我想等一等江陵城的情况。”

    使者一愣:“文远将军的意思是?”

    张辽直率地道:“我军此来,首要的目的是江陵,对么?若拿不下江陵,就算一时战败关羽又有何用?最终还得登船逃走。所以,请吴侯稍等一等,等到江陵城中局势底定……不会等很久的。”

第八百五十八章 前进

    张辽没有说错,关键在江陵。

    而江陵城中的战斗,比城外之人最夸张的想象,还要惨烈十分。

    在关羽出现之前,雷远调集了所有机动兵力,准备发起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的进攻。

    将士们无论是否带伤,只要还能举步,就站前排。元从将校的部曲们分散为什长、伍长,与临时纠合起来、持握武器的城中壮丁搭配。雷远带进城里的骑士们虽然折损极多,但马岱、李贞等人尚在,他们牵来了自己的战马。叱李宁塔依旧寸步不离雷远身边。

    此时,关羽到达,并纵火焚烧江津港的消息传到。

    雷远愣了一下,先看看被染红的天空,然后看看周围的人。

    周围得人和雷远一样发愣,大家就这么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雷远视线所及的每一个地方,江陵城的每一名守军将士和每一名百姓,都在欢呼。他们蹦着,跳着,挥舞着手上的兵器,竭力高喊着:“关将军回来了!关将军还派遣火船,烧了江东人的船队!”

    什么叫后发制人?这就是了!

    关将军来了,荆州军的主力还会远吗?有荆州军的主力在,江陵城里的军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什么叫关门打狗?这就是了!

    深沉夜幕笼罩下,火光熊熊照亮天际,江津港方向的混乱声音清晰可辨,还有烟气越过数里,慢慢降入城中。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火场的情形,但所有人都心道:好一场火!那一定是一场大火!一定是一场能够摧毁江东船队的大火!

    于是,所有人心里也烧起了一团火,使得本来疲惫不堪的肢体又有了力气!

    雷远同样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但他知道,指向胜利的战斗,从现在才开始!

    这时候,他压抑着额头血管乱跳,顾不得腿上的伤处不断渗血,猛地跃上一处土台。

    他用尽力气向将士们大喊道:“我听古人说,臣不讨贼非臣,子不复仇非子。如今,江东背盟偷袭,攻我荆州,是乱贼也!我们身为臣子,有誓死讨贼的本分!江东人更杀我父老、掳我亲眷家人,是仇雠也!我们身为人子,有为家人复仇的本分!此刻,关将军已经到了,江东人的退路江津港,也被烧了!这就是我们讨贼、复仇的时刻!”

    雷远挥剑高呼:“诸位,愿随我与吴贼决死的,请向前一步!”

    脚步轰鸣,所有将士都齐刷刷地向前一步。

    雷远从高台跳下,站到将士们的队列前。两军在城中鏖战这许久,已经生生把江陵城南北向的这条大道变成了尸山血海,望之触目惊心。

    这时候根本无需安排战术,无需指示前进的方向,所有人都知道,目标便在大道的尽头、江陵南门方向,便是吴军大将吕蒙的首级!

    雷远在队列中喝道:“杀贼复仇!”

    李贞等亲近将士应声高呼:“杀贼复仇!”

    雷远持剑向天挥舞:“杀贼复仇!”

    众军齐声应和:“杀贼复仇!”

    千名将士的声音合在一起,在江陵城中隆隆滚动,如惊雷乍响。

    雷远持剑再呼:“杀贼复仇!”

    远近各处,无论城台、城墙、军营、街道,也无论是将士、壮丁、百姓、妇孺齐声高呼:“杀贼!复仇!”

    将士们大步前进。

    他们的呼喊汇入无数人的呼喊之中,如阵阵惊雷轰鸣,响彻江陵,震动四方。

    眼看着敌人气势如虹,不断攀升,吴军的士气愈发跌落。

    有个吴军士卒须臾之前还被吴侯亲临战场所激励,竭力勇猛向前,杀敌多人,此刻却随着同伴们仓惶地退后。

    那士卒不知所措地问身边的什长:“听说了么?关羽来了,江津港还起了火……这一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援军?接着怎么办?整个曲的人都快打完了!怎么办?”

    下个瞬间,守军反攻的怒潮席卷而至。箭矢如雨乱射,刀枪并举齐杀,一名荆州将士纵身前扑,挥刀砍掉了那吴军士卒的脑袋,随即揪住发髻高高举起,任凭温热鲜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上。他大声高喊:“杀贼!复仇!”

    荆州将士们狂奔如潮,沿着道路汹涌冲杀向江陵南门方向。沿途吴军试图阻碍,但就像是以卵石阻遏巨浪那样,简直毫无效果。

    凌统前一次厮杀不利,这会儿正退到稍后方休息。在这样的威势下,他不由得不惊骇,不由得不动摇。他好像忽然间明白了,夺取江陵已不可能。

    于是他一下子感受到了疲累,感受到了身上许多伤势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说出的话却是:“这庐江雷远,诚是江东的劲敌。”

    吕蒙几个箭步奔上江陵南门的城楼,望江津港的方向眺望半晌。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援军?这个问题士卒们在问,他也想问。

    此地距离江津港不远,但毕竟已经天黑了,又因为烟火笼罩,实在看不清港口中的具体情形。

    再看左右,将士一个个都面现骇色,士卒也有战栗惶恐的。吕蒙当机立断,连指城下四名佐军司马:“李博!陶介!麦泽!刘祚!”

    四人甲胄铿锵出列。

    “江津港起火,关羽又到。我军鏖战多时,士气已疲。虽然援军迟早会到,但此际双方僵持,先退者必溃……李博!陶介!你二人各领甲士百人督战,城中将士未得将令擅退者,皆斩!麦泽!你领本部出城,先返军营,督促本营将士做好应变准备!”

    吕蒙绝对是沙场老手。瞬息间做出的决定,既顾了前方战局,又顾了后路。随即他再指最后一名司马:“刘祚,你带甲士百人,保护承明公!”

    刘祚应声站到潘濬身后,虎视眈眈。连带着百名甲士也向潘濬靠拢。

    潘濬的部属们无不大感羞辱,各自手按刀柄。

    吕蒙稍放缓语气:“承明公,兵凶战危,刀剑无眼……这只是保护。”

    潘濬从不是好说话的性子,这会儿却勉强点了点头:“也罢。”

    吕蒙微微颔首,自往城下安排后继作战,不再多言。

    此时战事紧急,吕蒙没有注意到潘濬的脸色发青。

    在江津港起火之时,潘濬立刻就想起了费观死前说的一番话。当时费观私下寻了潘濬商议,说他和关羽两人,秘密在江津港的港汊中布下了一队人和三十艘火船,意图在必要的时候焚烧江东船队。只不过此事尚未发动,潘濬就突施辣手,把费观杀死了。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里,潘濬忙着与吕蒙配合,招降江陵本地豪族大姓,并没顾得上叙说此事。

    在潘濬想来,此事如此机密,惟有关羽和费观两人才晓得,费观已死,而关羽正被吴军阻截在荆州北部,断不能轻易折返。故而潘濬有意稍稍隐瞒,打算将之作为日后面见吴侯时的谈资。

    谁能料到,关羽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东人投了巨大的力量去侦知关羽的动向,潘濬估计,吕蒙对此一定是知情的。但吕蒙一点都没有提,大概是怕潘濬因此动摇吧。

    于是潘濬也没能将费观的安排透露给江东的伙伴们。于是关羽发动了火攻!

    这……这算是我把江东人坑了吗?接着该怎么办才好?潘濬既恼怒,又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对身边的扈从们道:“去把夏侯承、石幹、周贺他们叫来。这时候不能再瞻前顾后!”

    扈从们都道遵命。

    他们心中也都明白,原先那一批答应与潘濬合作的宗族首领,此刻一个个都不知躲避到了何处。而包括潘濬在内的这几位骨干人物,想要瞻前顾后,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们就算再坚定,又有什么用呢?

    目睹了江陵城中的这场厮杀以后,且不谈潘濬怎么想,扈从们已丝毫不认为自己能在此等惨烈抗衡中立足。正如潘濬所求无非前途,扈从们所求的,也是荣华富贵而非送死啊!

    或许,大家都该想想退路了?

    后方主将如此,亲信扈从如此。前方将士身当锋镝,愈发动摇。各处战线渐有雪崩之势。

第八百五十九章 怒海

    荆州军连续击破几道防线,仿佛摧枯拉朽。

    李博、陶介两人所领的督战甲士刀斧并举,将率先逃窜的人斩首。此等酷烈军法放在平日里,当然足以迫使将士们死战到底。可这会儿军心已乱,大部分将士们并不折返对敌,至多只在原地犹豫。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哪里能容得犹豫?下个瞬间荆州军将士咆哮杀到,将吴军又一道防线摧垮。

    李博、陶介能被吕蒙指为督战队首领,平时都号称骁勇善战。可这时候他们顾不上督战,各自都面临荆州军如颠似狂地围攻,须臾之间几番厮杀。

    李博仗着甲厚奋勇厮杀,随即脚腕被荆州人的长枪刺透。李博痛呼倒地,近旁一个荆州人抡着刀向他乱砍。这荆州人根本不通武艺,若换个环境,这样的人十个八个齐上,李博也丝毫不惧。但这时候他受伤难以挪动,只能凭着一股狠劲,顶着乱劈乱砍,挥刀还刺。

    那荆州人小腹中了李博一刀,弯腰蜷缩在地上不动了,但他的乱刀也砍破了李博的腰腹。李博居然没觉得疼,但俯首下去,看到鲜血汩汩从身侧流出,他嘟哝了一声,再也没有抬头。

    此时陶介更已经身中数十创。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地,随即被一名狂怒搏杀的将士砍下首级。然后他的首级又被高高抛起,带着一道血线坠落到后方的吴军人丛中。

    荆州军继续向前。

    他们的队伍早就乱了,不复行列,没有协同。每一名将士都在竭力狂奔,完全不顾性命地搏杀,毫不犹豫地以命换命。有人跑着跑着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前方甲士已经冲入敌阵,后方的弓箭手还在毫无顾忌地引弓抛射。

    这情形放在兵法大家眼里,简直乱得不成样子。

    可孙刘两军之间,原本还比较清晰的战线,这时候忽然就看不到了。战场上不辨敌我,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放眼望去,穿着不同盔甲、不同形制戎服的两方士卒,互相冲撞砍杀,残肢断臂四处飞舞,鲜血飞溅,使得空气中仿佛飘洒血雨。沐浴在血雨之下的人,有奋勇者,有溃退者,有垂死哀号者,也有一边厮杀,一边痛哭流涕者。

    就在这片沸腾的怒海之中,雷远和他的扈从们不断向前,顷刻间连透数重军阵。“左将军雷”和“庐江雷远”两面军旗迎风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页风帆,忽而被密集的敌军所吞没,忽而又从狂澜中猛地越出,直入敌军腹地,劈波斩浪向前!

    两面将旗经过之处,荆州守军人人振奋。

    每个人都再次想到:关将军已经回来了,江东人的退路正在大火中燃烧!在这时候,雷将军又亲自上阵,发起反击,我们就要胜利了!

    而敌人不断恐惧后退直至死亡的狼狈姿态,更激发了将士们一往无前的勇气!

    守军将士们的狂呼呐喊,一浪高过一浪。此刻参与作战的,有老卒,有初历战阵的兵家子弟,甚至还有一些勇敢的妇女也手持武器间杂其间。

    他们和她们都在竭力地狂喊着,既以此威吓敌人,也用来驱散自己的恐慌和动摇。在呐喊声中,仿佛整座江陵城都在咆哮,无数人的斗志凝聚如一,他们也没有了其它念头,只有厮杀,只想要用江东人的血,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雷远感受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敌人厮杀的灊山深处,忽然间又想起了这些年来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一次次的奔走鏖战。

    这样的辛苦,是为了什么?冒这样的危险,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能在乱世中生存下去,却又不仅仅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生存。

    想到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惨烈沙场,他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有运气了。过去那么多年里,江淮、荆州、蜀中、还有雷远没去过的关中、中原、河北,在这乱世中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无数活生生的人彼此厮杀屠戮,用血和肉浸润着土地。

    这样的厮杀何时才能休止?怎样才能休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所以才会有英雄人物各持自己的立场,逐鹿问鼎,以求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整这个漏洞百出的天下。

    雷远自然也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想法。但他并非好高骛远之人,此刻要做的,无非以刀剑对刀剑,以厮杀对厮杀。

    只有尽快将一切敌人铲除干净,这片苍穹下的卑微黎民们和被他们延续下来的数千载文明,才能安稳地发展延续下去。

    雷远看到,都伯张郊杀得兴起,唱起了荆州人的挽歌。他的口音显然有点问题,不像是本地人。但他们的同伴们齐声呼应,一起唱着,一起刀枪并举,将死亡带给眼前的敌人。

    雷远又看到,前将军府的老卒们聚合成一队,奋勇向前。那位眇一目、缺右臂、曾经和雷远谈话的部曲首领单手提着长刀,猛地跃入吴人军阵中大砍大杀,仿佛已然癫狂,全不考虑自家的活路。

    叱李宁塔挥舞着重刀,接连不断地砍倒前方敢于阻挡的吴人。有一名身披厚甲的吴人弯着腰从他的左侧靠过来,试图偷袭。雷远眼疾手快,抢步向前刺击,一剑贴着吴人的顿项掠过,擦过他的咽喉,雷远翻腕再刺,这一剑从肋下的甲胄缝隙间透入,顿时要了他的性命。

    叱李宁塔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愤怒呐喊着,一刀把偷袭者的上身砍成了左右两截。待要再砍几下泄愤,雷远等人反倒冲向前头。李贞在另一侧连声怒骂:“叱李宁塔你这个傻子!跟紧宗主啊!”

    叱李宁塔狂吼一声,大步跟上。有吴人试图拦截,被他连人带甲的庞大重量撞击,顿时飞了出去。

    雷远手持青釭剑左右砍杀,不断前进。因为这一天来不断下令、呼喊,他的嗓子忽然哑了,所以他不再发出号令,就只向前。

    这柄利剑,是当年赵襄赠送给雷远的礼物,据说是赵云在长坂坡战场怀抱幼主、孤身纵横的缴获所得,也不知用得什么材质,堪称削铁如泥。雷远素日里将之视若珍宝,通常只当作仪仗来用,作战时用得还是寻常的缳首刀。

    但这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到了。他握着这柄长剑向敢于接近的一切敌人乱砍,然后冲过敌人喷溅出的血雾,向着下一个敌人冲去。

    跟在雷远身后、高擎军旗的扈从剧烈喘息着。厮杀如此惨烈,军旗上也开始沾了血,有血液从旗杆上往下流淌,他觉得双手又滑又粘,几乎要握持不住。

    然而将军还在向前,扈从们也只有咬紧牙关紧跟。须臾间,江陵守军再将吴人猛推回数百步,一个多时辰前丢失的江陵南门已经近在眼前!

    拦在吕蒙和雷远之间的、还保持建制能够鏖战的,就只剩下凌统一部。而这一部,也已经死伤泰半了。

第八百六十章 破甲

    凌统心焦如焚。

    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所以非常清楚江津港起火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如果关羽所部抵达战场,会给素称孱弱的江东军带来什么样的压力?此刻城外的情形,凌统根本不敢想!援军究竟什么时候能到,他更不敢想!

    他只能竭尽全力,保住已经夺下了这一口胜利果实,绝不能退出城外,把江陵城拱手交还给敌人!

    他竭力领军维持局面,有时候亲身上阵,有时候发出指令,调度兵力。可一名名身负轻重伤势、脸带血污的军官陆续找了过来,携来各支队伍失利的消息。他感觉到了,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几条战线都似雪崩般地坍塌。

    与此同时,荆州的喊杀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庐江雷远的军旗迎风招展,所到之处,荆州军无不精神大振,攻势竟然再度猛烈了三分。凌统简直想不明白,那旗帜究竟有何等样的魔力,竟然能将士气鼓舞到这种地步。

    他回身看看,发现身边除了少量部曲以外,已经根本没有可调动的人手。

    “凌将军!凌将军!”一名小校从纷乱后方赶到。他大声道:“汉津港那边火势很盛,后继兵力一时跟不上来,我们没办法在城中巷道与雷远争锋!都督令你退到南门据城池建筑守备,掩护都督重整兵力!”

    “退兵?”凌统冷笑。

    他不理会那小校,转而凝视蜂拥而至的敌军。

    吕子明在说什么傻话?这样的局面已经危殆到了极处,主将一退,全军立即崩溃。江陵南门那边遭败兵一冲,怎么守得住?所有人都要被赶到大江里喂鱼!

    只有守在这里!要么就在这里顶住攻势,要么就战死当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告诉子明,他自去重整!”凌统毫不客气地道:“前部大督都往后退了,将士们还有斗志吗?总得有人抵在前头!”

    那小校面露难色:“凌将军……”

    “快去!”凌统厉声叱喝:“临敌鏖战有我就够了!我会死战于城中,为他争取时间!”

    小校默然片刻,沉声道:“那就请凌将军另外遣人,去通知都督。”

    凌统一奇:“什么?”

    小校道:“我家都督帐下,也有勇于临敌鏖战之人。值此生死攸关之时,我家都督定不愿凌将军专美于前。”

    凌统点了点头:“倒也慷慨。”

    当下凌统另外派人去通知吕蒙撤退,自与本部立于街道正中。

    前方各部吴人有败退回来的,他也不再阻止,任凭他们像礁石两侧的流水那样经过。许多士卒们见到凌统在此,主动停下脚步,重新结阵,凌统也并不特别关注。

    这时候随同凌统一起的甲士,约莫还有三百余人,他们排成了前中后三列,横贯于道路。所有人这时都有所预感,于是便木然屹立着,等待荆州军杀来。

    “无需指望其它,尽量缠住他们。”凌统沉声道。

    这话说得很实在,听到的将士们纷纷颔首。

    春夏之交的夜晚,并不冷,可甲士们浑身湿透的衣服慢慢紧贴皮肤,人体内蒸腾的热量传递到铁甲上,很多人不禁打起了冷战,还有人忽然腿脚抽筋,须得将武器拄在地面,才能站稳。

    下个瞬间,前方荆州军纷乱的队列向两翼分开,数以百计的骑兵忽然涌现。

    凌统怒骂了一声。

    雷远在入城之后,趁着江东军猝不及防,用骑兵冲击了一次,一口气将吴人从江陵北门附近打回到南门。

    但骑兵突击并不适合双方犬牙交错的巷战,所以雷远很快就调回了骑队,依托步卒与江东士卒纠缠。但这时候,吴军的斗志渐渐崩溃,他们从上到下的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这场战役还有没有胜利的希望。

    这就是雷远的好机会!

    此前的战斗中,骑士们死伤惨重;但战马休息过了,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于是他立即重新集结骑队,再度发起了骑兵突击!

    数百匹战马在巷道间奔驰,铁蹄践踏地面的轰鸣,像是闷雷贴着重重高墙,往来回荡。而无数荆州士卒喝彩的声音、高呼助威的声音,使得铁骑突击的威势,较之上一次更强了十倍、百倍!

    再次出动的骑兵们像是浩浩荡荡的激流,卷起巨浪冲垮所有阻碍,汹涌向海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敢于抵挡的敌人烧成灰烬!

    观此等威势,吴军甲士无不颤悚。

    凌统心里倒有些隐约的喜悦,自己锤炼许久的重步兵,在这时候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终于能正面撼一撼敌人的骑队了。可惜,这时候己方的局势已经濒临崩溃,就算能挺住,又如何呢?

    全速冲击的骑兵们瞬间就到甲士们面前,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冲在最前方的马岱以手肘夹住长槊直刺,正中那名吕蒙所部小校的胸口。

    小校胸口的甲胄被巨大的槊尖捅到碎裂,甲胄下的十几根肋骨同时折断。巨大的冲力使他腾空飞了起来,然后仰天倒地。

    马岱反手拔出长槊,槊尖起处,巨大伤口中的鲜血飞洒四溅,像雨点般喷洒在江东将士们木楞口呆的脸上。

    马岱呼喝催马,战马随即前冲,连续撞翻两名甲士,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

    无数骑士紧随在马岱身后,冲过甲士的队列。

    有战马遭甲士手中的长兵器戳刺受伤,发出悲鸣;有骑士被受伤的战马掀翻在地,然后被跟进冲锋的其它战马踏过,瞬间就成了肉泥。但骑兵们飞驰如霹雳入阵,毫不顾忌。他们冲过惊慌的人群,撞倒无力抵抗的士卒,将他们践踏为满地的血肉狼藉。

    甲士们的队列瞬间就溃散了。

    狭窄巷道里,骑兵的机动优势受到限制,想以步克骑,不是做不到。但这需要强烈的信心和斗志,需要保持基本的远近兵器配合,需要足够厚度和深度的阵型配置。但现在,凌统的部下们哪还有这些?他们最大的希望,只是阻滞敌军的攻势罢了!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何况取法乎下?所以他们也就没能阻滞得住骑队,瞬间哗啦啦地垮了下来。

    凌统大声自报己名,带着几名忠心扈从挥刀乱砍,势如疯虎。

    有一名骑士用大槊去刺他,竟被凌统抓住了槊杆回夺。骑士担心被拖曳下马,只得放弃长槊,策马从他身边绕开。凌统左手持长槊,右手持大刀,徒步奋战。好一个江东猛将,顷刻间刺倒两匹战马,杀死了三名骑士。

    下个瞬间,骑士们一拥而上,围住了他和他的扈从,用长槊大戟等长兵器密集戳刺。

    凌统舞刀格挡。初时,长兵器与缳首刀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与坚固甲胄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最后,锐利锋刃刺透人体的沉闷之声响成一片。

    骑士们散开的时候,凌统的双眼还圆睁着,但鲜血从他身上数十个伤口往外涌。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死去了。

    雷远策马掠过,厉声道:“莫要止步,继续向前!”

    “杀!”紧随在他身后的骑士们齐声高呼,疯狂纵马。

第八百六十一章 易手

    这些年来,江东军肆意屠杀山越百姓和孱弱的部族武力,用一次次低烈度、小规模的战斗培养起将士们的信心和斗志。再由将领自行择选精锐为帐下部曲,作为整支军队的骨干。

    这是江东保持庞大军力的有效手段,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军队并不足以支撑真正高强度的战斗。

    当他们处在上风的时候,凭借将领的激励和对战利品的贪婪,士卒们能够鼓勇而战,可是一旦大局处在下风,一旦士卒们对胜利失去信心,恐惧感就瞬间击溃了他们,使他们沦落为毫无斗志的懦夫。

    当凌统的身影被骑队压过以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吴军的阵列彻底崩塌了。每一处街道、每一处里坊、每一处城台,所有进入江陵城的吴军都抛弃了武器,撒开脚步向后拼命逃跑。

    当骑兵们追到身后时,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尔有几个勇力可嘉的试图反抗,却立刻就被斩做了七八截。溃兵四面奔逃,又遭到江陵城中百姓们的围杀。整座城池里,无数人喊马嘶、烟尘滚滚,江东将士们披头散发,如同被驱赶的走兽那般逃窜。

    落在潘濬眼中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潘濬瞪视这情形,时不时揉一揉眼睛,以至于眼眶都发红。他又下意识地狠狠地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鲜血从嘴角边流淌出来。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了,仿佛像一场噩梦。

    不不,原先是美梦来着。在梦里,我是荆州牧,是真正能扰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是荆襄士人的领袖。我还想过,要依靠荆襄士人的人脉,与邺城的宋忠、王粲、张泉搭上关系,那样的话,就更加左右逢源……

    可是,美梦在不久前忽然变成了噩梦,还是最可怕的噩梦。

    潘濬觉得自己头晕目眩,骑在马上的身体摇摇欲坠。

    “子明!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坚持住啊!不能后退!”他厉声喊道。

    喊完了才发现,并没人答应。

    原本站在身边的吕蒙,竟已经离开了。身边只有乱哄哄的,不断往城外奔逃的吴军士卒。受命“保护”潘濬的刘祚,被溃兵冲到了城门的另一边,他指着潘濬的方向大喊,想要带人过来会合。

    谁知这时候荆州守军同时沿着两侧城墙发动反击。有一名在墙上奔走的士卒看到刘祚指手画脚,估计他是个重要人物,于是从城墙上方腾身跃起,挥着一柄大刀砍下来!

    这么狠!不要命了吗!

    看到这一幕的潘濬倒抽一口冷气,随即被这口气噎得胸口生疼。

    两丈的高度,连人带甲上百斤下落,这冲击力多么巨大?下个瞬间,大刀从刘祚的颈侧直直劈落,砍断了他的骨骼,砍断了他的动脉,砍断了他的胸骨,一直剖到腰部。

    那荆州士卒打着滚,一溜滚到路边才停。而刘祚整个人,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然后被刺破的皮袋那样,爆开了。

    他的头颅带着半边脖子和身体往右边甩出去,另半边身体往左边坠下。两片躯体之间,五颜六色的内脏和着鲜血,噼噼啪啪地落在地面,丈许方圆内像是一阵急雨洒落。

    这场景简直超过正常人的承受能力,包括潘濬在内的所有一起狂呼,不如此不足以释放心中的惊骇。

    偏偏荆州守军已经迫到极近了。一身官袍、纵声高喊的潘濬在这时候成了太过显著的目标。在诸多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无数人同时看到了潘濬。

    “是潘治中!”

    “呸,是潘濬这个逆贼!”

    “狗贼!狗贼!”

    “放箭!放箭!”

    无数人叱骂着,虽然战线尚未推到潘濬身前,可刹那间便有十四五支箭矢从不同的角度飞过来,飕飕地射倒了簇拥在潘濬身边的好几名扈从,还有一支正中潘濬坐骑的侧腹。

    战马哀鸣一声,踉跄了几步后打横歪倒,将潘濬的左腿压在了马身下。几名扈从奋勇扑前,举着大盾作为掩护,将潘濬拖了出来,拉到城头下阴暗之处。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家主!家主!怎么办?”

    潘濬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夏侯承呢?石幹呢?周贺呢?”他咬牙问道。

    这三人是李肃和周条之外,潘濬最重要的党羽。夏侯承为中郎将,石幹为州从事史,周贺为郡贼曹,各自手上都有实力。

    “夏侯承刚才死在军中了!石幹被周贺杀了!周贺说,他前后都在与我们虚与委蛇,他是大汉的忠臣!这厮投降荆州军去了!现在我们身边只剩下百多人!”

    潘濬心中邪火上涌,喉头一咸,几乎吐血。好在他养气功夫极佳,这才没有晕厥过去。

    正在急想对策的时候,忽然看到宋定坐在一张简陋的担架上,在十余名江东士卒簇拥下往城外狂奔。潘濬猛发力起身,一个箭步向前,抓住了担架边缘:“宋校尉!子明何在?你们的吕都督呢?”

    宋定此前肩膀中箭,失血极多,此刻脸色白得像土,身上被包裹得像个粽子。潘濬猛地拉拽担架,宋定便不由自主地在担架上翻滚,几乎掉下地来。

    宋定的扈从大怒,有人挥拳打在潘濬的面门:“老头快松手!”

    武人的手劲太大,潘濬惨呼一声,半边脸瞬间肿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步,双脚一软,仰天便倒。

    倒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就在江陵南门的登城马道下面。就是在这条马道上,他杀了费观,引了吴军入城。当他仰着脖子往上看,恰巧还能看到马道边缘洇下的血迹。那应该就是费宾伯的血……当时潘濬固然觉得可惜,但至少能告诉自己,为了让荆州士人掌握自身命运,这是必须的代价。

    可现在,吴军败了,他们在逃跑。

    那我做了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忽然有人拉起了潘濬。原来是一名侍从首领控制不住焦虑,扯着潘濬的肩膀用力摇晃:“家主,我们该怎么办?”

    潘濬打了个激灵。

    办法总是有的,现在不能在江陵城里等死,须得赶紧离开……哪怕从此以后在江东栖身,只要吴侯还对荆州有所期待,就少不了我潘承明发挥作用的时候!

    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待要吩咐,却见到那名拉扯着他的侍从眼睛暴凸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怎么回事!”潘濬大叫。

    另几名扈从不约而同地拔刀,任凭中刀的同伴倒在地上。他们持着带血的刀,彼此对视一眼,有人迟疑着道:“家主,这等情形,怕是……怕是……”

    其他人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好几人一起冲上来,将潘濬牢牢按住了。

    潘濬竭力挣扎,却被紧紧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耳边只听到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嚷嚷:

    “家主,对不住你了!”

    “我们这是为你好!”

    “眼下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这些狗才!枉我素日里对他们优容厚待,他们竟敢叛变!他们竟敢出卖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潘濬一时狂怒,只觉平生所受的羞辱莫此为甚。正在犹豫要不要嚼舌自尽,压着他的扈从们忽然全都松了手。

    潘濬试探着起身,环顾四周。原来不知何时,江陵南门周边的战斗已经停歇,这座城门再度易手了。

    有一队荆州将士从斜刺里过来,为首一人俯下身,看了看潘濬。

    此人看上去很年轻,披着一身灰色的戎服,穿着铁铠,腰间悬着缳首刀和长剑。

    这便是庐江雷远了,潘濬和他很熟悉。

    不少人都说,在汉中王麾下的大将中,雷远的个人武勇颇不足道。但今日潘濬方知,此人的刚勇坚韧,简直超乎想象。

    过去数年里,潘濬和雷远打过许多次交道,不管是针对麋芳那一次,还是还是后来对乐乡大市的商业梳理,两人合作都很愉快。私下里,潘濬对雷远既佩服,又羡慕。佩服他以一个外来投奔者的身份,能在玄德公麾下获得这么高的地位,羡慕这年轻人的宗族能从此腾飞,获得一州的庞大利益。

    潘濬也希望自己的宗族能够如此。可惜,谋划不成,梦想终究成空。

    雷远冷冷地凝视着潘濬,过了会儿才微微颔首:“潘治中,我不杀你。我会把你交给中枢,依照律令处置。”

    雷远的嗓音非常沙哑,他说话并不凶恶,却仿佛带着极强烈的杀气,使潘濬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大股热汗突然从额头发际冒出来,手脚却变得冰凉。

    此时沿着城墙脚下,也有大批荆州步卒赶到。

    城头上方的几处城台,全都已被守军收复,吴军士卒的首级一个个地被抛掷下来,发出砰砰地闷响。许多荆州将士站在城楼上方挥动武器,老老少少的欢呼之声汇集如潮。

    雷远从门洞里驰出,挥手向部下们示意。

    “城里的杂鱼慢慢处置不迟,留两百个人守住南门,其余将士跟我走……我们去拿吕蒙的脑袋!”

    数百名骑兵和上千步卒正在城门前方集合。听到雷远的号令,他们轰然应喏。

第八百六十二章 绝望

    吕蒙的行动速度非常快。

    从最底层士卒做起的武人,若都像凌统那样宁死不退,那一定在半途上死绝,绝不可能做到偏将军、前部大督。

    所以吕蒙在战况不利的情况下一定会退兵,如有必要,哪怕甩下士卒们,也要保障自己的性命。

    便如当日在公安城下遭雷远夜袭,吕蒙泅渡过大江保命,而把程普、甘宁等同僚和宋定、徐顾等数千部下全都甩在了江南。后来孙刘两家达成停战条款,凌统作为吴侯代表赶往公安周旋,便看到了极其惨澹的情形:程普殒命,甘宁被围,数千士卒沦为阶下囚。

    自此以后凌统就对吕蒙很不满意,言语带刺都是常事,但吕蒙不在乎。

    凌统是纯粹的武人,眼光只看到战场,看到身前的敌人,看到身为武人的名誉,所以他会不惜生命地抵抗强敌。吕蒙甚至猜测,凌统留下断后,是有意求死。

    短短数年间,江东军在江淮受挫,在荆州受挫,在交州受挫,每一次受挫都伴随着战场厮杀的惨痛失利。哪怕到了此时此刻,江东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削弱荆州的力量,可最后落到战场搏杀,依旧不是对手。

    或许在凌统看来,一场场仗打到这种程度,吴侯的霸业,也就一点点动摇了。而且,正是因为凌统等武人的无能而动摇。为此,凌统或许愤懑,或许绝望吧。

    但吕蒙还没有绝望。

    有凌统断后,应该可以拖延一阵子;另外,潘濬等人如果不想死,也还能拖延一阵子。趁着这点时间,吕蒙匆匆退至本营,意图在此与江津港方向登陆的部队汇合。

    袭取荆州的战役打到这程度,江东固然狼狈,但兵力上的优势仍在。吴侯此番抵达南郡,带来了确确实实的十万之众,没有一点虚夸。扣除舟船上的水手、必要的力工和民伕,能够登岸作战的足足有七万多人。

    江东军制与曹刘不同,藏兵于世族、将领之中。又因为以舟船运输兵力、粮秣,既省人力,损耗也小。此番江东倾国之兵出动,原本就下定了决心,哪怕荆州军再怎么善战,江东用人命堆,也要堆出个胜利来!

    毕竟荆州人的兵力依然有限。

    关羽一日一夜急赶一百八十里,沿途突破防线……他能有多少人?

    雷远所部数千,江陵守军也不过数千,两支队伍都鏖战许久,还能有多少力量?

    同等兵力下战斗力不及,虽然耻辱,却不是不可挽回。吕蒙身为大将,早就预作筹谋,力图使己军保持以多击少的高压。

    就在荆州城内鏖战的时候,吕蒙始终和吴侯所在的船队保持联系。按照双方约定的计划,吴侯所部一但登陆江津港,就会立刻派出蒋钦、吴奋、朱才三将所部万余人,充实到吕蒙麾下;而董袭则立即往北支援贺齐,之后吴侯本人再亲领朱然、韩当等部登陆,全面负责江陵北面的局势。

    蒋钦自是宿将,吴奋是吴景之子,朱才是朱治之子,吴景、朱治都是孙氏老臣,各自都有善战的部曲。吕蒙坚信,蒋钦、吴奋、朱才那一万多人投入战场以后,一定可以扼住雷远的反攻势头。

    只要己方保住江陵南门这个突入江陵的重要据点,战斗延续下去,一定是江陵守军的血先流干!

    当然,江津港竟会遭到火船袭击,这是吕蒙事前没有想到的。

    但吕蒙惊魂稍定之后便觉得,这一场火,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当年周郎任南郡太守的时候,吕蒙就是周郎的重要辅弼,还曾直接负责了江津港的扩建,当时他就着力增建了江津港内部的码头、栈道,并动用大量港湾内部空间不小,足以容纳数以江东军船不至于密集排列。

    何况春夏时节草木湿润,芦苇荡里能烧起多大的火?火船看似威力巨大,只能造成一时混乱,其作用主要体现在扰乱将士的士气。只要己军指挥不乱,各部船只的调度、靠泊、登陆、整备并不至于被完全阻断。

    所以,现在本营中至少能有七八千的援军吧?或者五千?

    哪怕三千也行!只要有三千名生力军,吕蒙立刻就带他们折返回江陵南门,增援凌统所部,无论如何保住江陵南门!

    吕蒙的本营紧贴着江堤,距离江陵旧城的南部城墙不过三里;而旧城、新城两道城墙间的距离也只有两里。为了容纳后继增援的兵力,整座营地规模很大,南北狭窄而东西绵长,与江陵旧城的南部城墙大致平行。

    此时营地中甚是喧闹,有不少将士正往来奔走,用木板和绳索加固营地外围的防御。吕蒙站在营门处,正四处张望,被他先期派回军营的佐军司马麦泽狂奔过来。

    “将军!将军!”

    吕蒙招他过来:“江津港那边怎么样了?蒋钦等人到了没有?”

    麦泽岂止脸色惨白,简直面无人色。他凑近一步,低声禀道:“都督,情况不好。”

    吕蒙皱了皱眉:“怎么讲?”

    “船队大规模入港的时候,本来次序甚是井然。然则吴侯急于领军先到江陵,所以抢在众将之前催船登岸,后来正逢关羽,吴侯又唯恐兵力不足,紧急打乱船运次序,勒令敢死等帐下精营继续支援,这一来,船队两次调整,许多船只为了避让,排列得过于密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荆州火船一到,水军船队根本没法闪避,损失惨重。据说朱才校尉被火烧的重伤,所部几乎崩溃;而蒋钦将军的大船正当火船,甲士纷纷跳水逃生,结果淹死了很多人,吴奋校尉所部到现在还联系不上……”

    吕蒙额头的青筋乱跳,视野中天旋地转。

    他竭力稳住心神,再问:“其它各部呢?韩当、朱然、朱桓、孙瑜将军所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麦泽摇头道:“这几位将军都被隔绝在港外,一时联系不上所以……”

    “怎可能联系不上?”吕蒙觉得没法理解:“江津港这一把火再猛,难道我们就没有应对的法子了?哪怕用竹篙把着火的船只推开,那也能清理航道……”

    “将军,航道被堵住了。”

    “什么?怎么可能?”

    那军校犹豫半晌才道:“将军,吴侯发现关羽在场以后,除了催促帐下精兵登岸,还勒令船只让开中央航道,使五楼大舰能自如靠拢岸边接应,结果大舰为避让火船,在一处河心沙滩搁浅。五楼船的船体庞大,顿时就堵塞了整条航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之拖开。”

    吕蒙头痛欲裂。

    有一股暴躁的情绪在他体内往来回荡,让他恨不得跳起来怒骂;也有一股深深失望情绪忽然充斥体内,让他站不稳,力气虚弱到握不住刀柄。

    这军校的意思很明白,援军暂时是指望不上了。

    因为吴侯畏惧关羽,所以下意识地想确保自身安全,临时插手水军船运,这一来,导致了江津港的秩序混乱。就在这混乱中,荆州人的火船大至,利用了混乱,加剧了混乱,彻底阻断了江东后继兵力的登岸步骤!

    “你立即去传我的话,留小舟尽量转运人手,大船立即沿江上行!让他们往……”

    吕蒙说了半截,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非常熟悉江陵周边的水文地理,知道大江南岸多石壁陡崖,而北岸多河漫滩涂。所以,哪怕江津港被阻断,若用小舟穿越江滩边的淤泥和蒹葭,搭载少量兵力往复登岸,依然可以运兵。

    但那样登岸的兵力太少了,所以另一个办法,是让船队往上游去,到沱水水口的码头。

    可是,沱水水口的码头规模较小,而且距离江陵城稍微远了些。如果船队转向那里,考虑到夜间航行、入港的困难和船队重新编组排序,估计至少要三四个时辰,才能有足够的兵力抵达江陵城下。

    三四个时辰以后,援军就算抵达,还有什么用?帮忙收尸吗?

    吕蒙闭上眼,呼吸岸边带着腥气的清冷空气,试图平息翻涌的绝望。可没有用。现在的局面是,后继兵力都停留在水面上,明晨之前,吕蒙身边根本没有可堪一战的力量;而吴侯身边,也就只一万多人!

    这可如何是好?

    江陵的南面没有足够兵力,谁能抵敌雷远?

    江陵的北面没有足够兵力,谁能抵敌关羽?

    己方所倚仗的最大优势,就是兵力雄厚。可若没有了兵,这仗还怎么打?哪里还有胜利的机会?

第八百六十三章 成败

    吕蒙是吴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对吴侯绝对忠诚不二,也信赖吴侯的雄略和手段。

    但正因为接近和熟悉吴侯,吕蒙清楚,吴侯是有鲜明弱点的人。吴侯的少年时代,始终有强悍的父亲和兄长遮风挡雨,故而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培养,都是如何做一个身居安全地带的辅弼角色。

    当父亲、兄长先后逝世,吴侯被迫站到最前,这时候他才发现,自身的武勋不足,缺乏能压服部属的威势。

    威势这种东西,对曹操、刘备来说,是数十年戎马生涯中自然而然的收获。曹操战吕布、破袁术、斗袁绍的时候,想的是攫取霸业而非威势;刘备在东奔西走,一次次以少敌多的时候,想的是抵死求生,也不是威势。

    吴侯则非是如此。他年少乍领江东六郡,直接面对居心叵测的亲族、桀骜不驯的部属、各怀鬼胎的地方豪右。虽然孙讨逆说,吴侯能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可在这乱世中,若没有决机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的才能,又怎能令人信服呢?

    吴侯从那时就确定了,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建立自身的威势,凭此统御江东。所有才有后来的大举简拔年轻将校,所以才有后来的急取皖城,乃至之后三攻江夏。

    在这些战斗中,吴侯无不是聚集了远超过对手的力量,然后以泰山压卵之势破敌。通过这一系列的胜利,吴侯展现了自己在军事上的能力,争取到了绝大部分部属的认可,铲除了那些不认可他的人。

    但这些战斗,也使吴侯形成了非常恶劣的习惯。

    一者,吴侯在战斗过程中,常常将建立威望的目标,放置在战斗本身的目标之前。他习惯了将每一次战争都当作稳固自身权位的一环,考虑战斗给自己、给政权内部的带来影响,多于考虑具体如何迎敌。

    二者,吴侯每逢作战,必定设定严密完善的计划、出动强力的部队。如果时局变化都在预料,他指挥若定,不下于当世任何名将。但他归根到底,不是一个从厮杀场中锤炼出的武人。越是关键时刻,他越容易慌张;因为慌张,他举更加畏惧在战斗过程中出现不在计划内的强敌。

    这两个习惯,在后来对江淮的战斗中反复暴露,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结果。而此番攻打江陵,依然因此造成了败局!

    吕蒙想得清楚,但正因为想得清楚,他心中的郁积更难以宣泄。

    就在这时候,江陵南门方向仿佛一阵闷雷滚过,千百铁骑踏地扬尘,无数步卒狂奔跟随,他们汇聚成一条贴地飞行的灰龙,向吕蒙所在的营寨直扑过来!

    整整三年的谋划,费了无数的功夫,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设下了几乎必胜之局。而敌人硬生生地以武力杀穿了一切,踏着己方将士的鲜血,即将杀到前部大督面前来了。

    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欤?

    江东的武人们尽力了。

    此前谢旌等人的失败,是力不能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疏漏,整个过程当中,就只是吴侯先为了展示自身的威武,后为了保障自身安全,两次稍稍调整了援军登岸的序列……结果,这个看似极微小的操作,造成了可怕的后果,几乎葬送了己军的希望。

    吕蒙深知,在孙讨逆死后,吴侯要统合江东有多么艰难。他能做到这程度,已经胜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可还不够啊!要与曹刘争锋与天下,只是如此,还不够啊!

    吕蒙觉得喉咙腥咸,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想要跳起来喝骂,却不知道该骂谁。他想要再作安排挽回战局,却发现手边真的已没有棋子。

    凌统完了,潘濬那老儿也完了,雷远已经重新控制了江陵城。

    而雷远并不满意,还要继续扩大战果。此人真勇鸷之将也。

    雷远已经如此,关羽又会怎样?

    吕蒙深深叹了口气。

    他摇了摇头,转而按住刀柄,对身后的将士道:“还愣着干什么?这是敌袭!快鸣金示警!”

    其实鸣金也没什么用了。

    营地距离江陵城太近,骑队顷刻就杀到眼前。

    吕蒙所部登岸才两日,又忙着围攻城池,所以营寨并不坚固。这座营寨甚至没有寨墙。只有一圈极松散的栅栏。栅栏由竖直捶入地下的木桩组成,木桩与木桩之间横向钉几块木板,然后用草绳捆扎。

    这在铁骑面前,根本不构成阻碍。

    尤其对于马岱所部的羌胡骑来说,他们在这方面的经验太丰富了。

    最先冲到营寨附近的骑兵斜刺里奔过,挥舞着套索,将一头套在栅栏上。马匹继续奔驰的冲力立刻就将木桩连根拔起,甚至将整片的栅栏拉扯得飞到半空。

    后继的骑士立即从栅栏的缺口中突入,他们就像是寻着堤坝上的裂缝喷薄的潮水那样,蛮横地冲撞进去,用长槊、利刃和铁蹄,将营寨里慌乱的吴军士卒杀得血肉横飞。

    再接着,步卒大举杀入。

    吕蒙连连呼喝指挥,可没有多少人听他的命令。

    营寨里乱成一团。零星的火把映照出没头苍蝇般奔逃的人群,各种惊慌失措的嘶吼声、叫嚷声仿佛猎物的悲鸣,刺激得冲在最前方的羌胡骑兵们血脉贲张,拼命地大砍大杀。

    一枚流箭从战场某处斜飞过来。黑色的箭杆隐没在黑色的夜空中,而箭簇的利啸也被喊杀声遮掩了。所幸吕蒙的扈从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其中一人极其机警,千钧一发之际挥刀砸中流箭。

    流箭略微转向,擦着吕蒙的肩头射过去,扎在辕门的梁柱上,箭尾犹自发出嗡嗡轻颤。

    扈从们向吕蒙靠拢几步。有人低声道:“将军,营寨南面江畔,还有几艘小船,我们不如……”

    吕蒙扭头看看箭矢,这一刻他心里却想:不知潘璋徐盛那边情形如何?不知陆议那边情形如何?时势变化的太快了,江陵根本来不及应变。但这两路兵力若能做出及时应对,立即遣兵支援……

    会不会对当前局势有所裨益?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吕蒙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此时荆州军已经涌入营寨,将营寨中的将士切割为一处处彼此不能相救的小块,然后逐一围拢攻杀。因为营寨本身东西延伸的缘故,对北面攻来的强大力量实无有效抵敌的方式,简直就如瞑目待死一般。

    吕蒙身边所剩的将士无不惊骇。

    此时还围拢在吕蒙身边的,只有数十名亲信扈从和佐军司马麦泽所部、校尉袁雄所部,加上一些零散聚拢来的将士,合计大概两百人、两匹战马。

    吕蒙转过身,看看将士们每个人的面庞,发觉自己大致记得他们姓甚名谁,几乎和他们每个人都攀谈过。这些人还愿跟随自己,都是已经决意死战之人。

    他静默片刻,令扈从取出前部大督的印信,将之交给袁雄:“袁校尉,请携此印、策马去往江滩,乘坐小舟与水军船队汇合。待到船队接应上吴侯,请你向吴侯交还此印。就说,此番谋划不成,其罪在我,还望吴侯勿以小挫为念,速还江东,以宁基业。”

    顿了顿,他又道:“吴侯大概会问起,日后谁堪承担西线防务重任。还请足下转告吴侯,朱然胆守有馀,愚以为可任。”

    其实这会儿吴侯身在江陵以北,若袁雄要见吴侯,并不该往江上去。但吕蒙就这么说了,袁雄也就这么领命。

    当年吕蒙年少时,因怒而杀人潜逃,是袁雄为他说请,并将吕蒙举荐给了征求年轻俊才的孙讨逆。后来吕蒙的职位渐高,而袁雄才力所限,始终是个校尉。吕蒙平日里待他也毫无特别关照的样子。

    直到此时此刻,吕蒙将战马、小舟都给了袁雄,允他往江上脱身,便等若把当年的恩情给还了。

    其余将士目视袁雄匆匆离去,依然环绕在吕蒙身边。

    而吕蒙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辕门梁柱。

    他又静默了会儿,沉声对将士们道:“此战成败得失,殆属天意。此时我等能做的,惟有藉着夜色和江滩地形游斗,竭力拖住江陵之兵,不使他们向北夹攻吴侯。只要吴侯安全,日后自有重整旗鼓的时候……也自然会照顾诸位的家人。请尽力杀敌,不要考虑其它。”

    说完,他抽出腰刀,迈步向一段江堤走去。

    身边的扈从们连忙小步快跑,跟着吕蒙的步伐,而不少吴军将士也纷纷提起武器,随在吕蒙身边。

    作为起自行伍的将帅,吕蒙在士卒中间颇有威望,哪怕此刻,将士们依然不离不弃。说来也怪,站在熟悉的将士们中间,吕蒙便不再多想,也不再忧虑,只剩下一股杀敌的决心。

    营寨前头几处松明火把熄灭了,一时看不清楚周边,之间黑夜中隐隐绰绰,不知是江陵旧城的房舍轮廓,还是不断逼近的荆州将士。

    忽然间有一名扈从低声道:“荆州人来了!”

    剧烈的脚步声和战马铁蹄踏地之声骤然响起,一队荆州人从夜色中行近江堤之下,吕蒙挥刀一指,顿时两方刀剑相搏,杀成一团。

第八百六十四章 刀绞

    荆州军杀出城外以后,在吴军大营之中往复横扫蹂躏,耀武扬威。大部分的吴军四散奔走,丢盔卸甲。纷乱的营地间,诸多发石车、冲车、临车等攻城用具被荆州军纵火点燃,仿佛与江津港的大火相呼应。

    少量吴军仍在坚持抵抗,他们依托某个营垒、某处高地或者某片江畔的芦苇荡继续战斗,有时与荆州人形成犬牙交错的状态,有时又脱离接触,各自稍稍歇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津港的火势、营地中的火势都渐渐熄灭。抬头看天,昏沉沉的,星月都掩藏不见,于是整片战场渐渐陷入黑暗。

    这种情况下,落单的将士若手持松明火把,很容易遭到暗处敌人的袭击。于是荆州将士不得不收缩队列,渐渐停止了大规模的扫荡。只剩下零星的接触和厮杀。

    许许多多江东将士被荆州人一路追击,从江陵城逃到大营,再在大营里狼奔豕突,最后横尸于地。还有很多将士是在营中留守的,他们的体力充沛、甲胄和武器也都完善,却被混乱的奔逃挟裹,莫名其妙地就丧了命。

    其实荆州军出城攻营的兵力并不多,可三军气夺之际,吕蒙就算有通天的手段,也没办法组织起部属对抗。

    此刻,就在东西约六七里,南北约里许的广阔营地范围内,江东将士的尸体重重叠叠,有时候几乎堵塞道路。污血在地面蜿蜒流淌,再慢慢渗入江滩的沙砾间。

    比死者更多的是伤者,他们此起彼伏地哀嚎着。因为荆州军开始收缩队伍,所以战场上也就没人补刀,伤者就只有被痛苦慢慢折磨,直到完全断气。

    这样的哀嚎声,配着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使人忍不住生出一股透心的寒意,忍不住哆嗦。

    吕蒙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处江畔洼地,绕过散发着呛鼻血腥和屎尿臭气的尸体。藉着蒹葭的掩护,他试图穿过战场,到营地西面去召集一些残余兵力。

    哪怕只能集合三五百人,他就敢再度滋扰江陵城防,牵扯雷远的注意力!

    此时跟在吕蒙身后的将士,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此前他们坚持作战,穿行营地各处,不断与荆州军纠缠搏杀,到这时候,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

    吕蒙自己也好几次想要累倒在地,他浑身都被汗水、泥水和血水浸透,偶尔向稍远处眺望,又有泪水沿着面庞淌落,渗入破碎的衣甲。

    江东方面遣往江陵,直接负责攻城的三万之众,到这时候已死伤殆尽。

    除了前期攻城时候预料中的折损,其余都是雷远一手造成的。

    从谢旌开始,然后是徐陵、翟丹、审德那几支小部,再接着轮到贺齐和凌统,最后是兵力雄厚而格外训练有素的吕蒙本部。对了,还得加上潘濬临时纠合的数百上千人。

    这三万人,不同于吴侯所领的后继兵力,大部分都是多年来一点点培养、训练出的精锐骨干,是江东参与天下争衡的底气所在。现在他们全数崩溃,死伤超乎想象。

    而带领这些士卒的将校们,更是孙氏三代数十年纠合的英才,非区区江东一地所能有,现在陆续也都战死了。

    吴侯本人还领着五校精兵,身在江陵以北正对着关羽。吕蒙不觉得吴侯能赢。吴侯本人纵然脱身,五校精兵的折损也很难避免,那又是一万人。

    进入荆州才几天?就打出了合计四万人的损失,再往后会怎么样,吕蒙没法想象。

    往深处想,这不只是四万人的损失,不只是一场战役的失败。更代表了江东在两个战略方向,对曹氏、刘氏两方的图谋全数失败。

    从今以后,恐怕这天下间就不会有人再提鼎足之势了,能够争夺天下的,只剩下了曹刘两雄。

    今后江东的地位,大概会和凉州的马超、或者辽西公孙氏差不多吧。割据一方,谋一世富贵当不成问题;至于其它,就很难再奢求。

    想到这里,吕蒙心如刀绞。

    他又不断鼓励自己:一时失败,并不致于无法挽回。这乱世还没有结束,这天下还有变数,只要吴侯和江东文武励精为治,总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所以,继续作战,尽力保障吴侯的安全,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陵之兵转向北面。

    正这么想着,身侧蒹葭丛中忽然探出一柄长枪。

    陪在吕蒙身侧的佐军司马麦泽反应不及,被长枪正正刺入了胸膛。

    随着枪尖拔出,麦泽身躯一软,栽倒在齐膝深的水塘里。

    另一名扈从立即冲上来,持枪往蒹葭丛中拨打。不料有人抓住了枪柄猛拉,那扈从未及松手,踉跄几步,随即手臂被人抓住用力朝后面拉扯。扈从惊呼一声,便被活生生拖出去了。

    吕蒙是极具战场搏杀经验的武将,此前心绪纷乱,没注意到与敌人撞上。这时候他连声喊道:“快抓住他!”

    一边喊着,他一边急忙伸手,去抓那扈从的衣服,却只撕下一缕布条,眼睁睁地看着扈从扎手扎脚落入蒹葭对面,被人用刀剑劈砍。

    人体撞过芦苇杆子的时候,吕蒙隐约看到了对面情形。人不多,应当是荆州军遣出来扫荡战场的小队。

    吕蒙立即拔出腰刀,与几名同伴猛扑过去。

    他一把按住那名拉扯扈从手臂的荆州士卒,用腰刀往胸腹间连捅几下。随即又架着这士卒的躯体,挡住了两次长枪刺击。

    不巧的是,当他后退时,正与跟进的同伴相撞,没能及时退后。江州士卒们看吕蒙甲胄精良,都道这必是吴军大将,便纷纷扑上来掩杀。

    吕蒙挥刀挡格。一阵混乱之后,他又杀死两名敌人,但自己的兜鍪被打落,发髻散乱开来。

    趁此机会,一名士卒扯住了吕蒙的头发,用力往地下摁,想把他压进水里去。吕蒙猝不及防,顿时半跪下地,但他立即抓住这名士卒,将他也拖倒在地。

    两人在泥泞中往来打滚,激起哗啦啦的水响。

    因为天黑的关系,吕蒙的部属们没能及时赶上来支援,反倒是一名荆州军的什长恰巧就在附近。于是这什长用膝盖压住吕蒙的背脊,抽出短刀,往他的下颚猛刺进去,然后左右横向拉扯。

    热腾腾的血涌出来,流在什长的手背和臂膀上,又浇灌在吕蒙压着的士卒脸上。

    那士卒大声呛咳着,但始终用力抱住吕蒙。

    吕蒙竭力挣扎了两下。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一生中无数次作战经历。有很多次比现在更加危险,锋镝交于颈也不止一次两次。那些时候自己都能挣扎过来,最后赢取胜利。可惜这一次……没机会了。

    吕蒙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他不再动弹了。

    什长持刀用力横切,想把吕蒙的头割下来,但这时候吕蒙的其他扈从赶到,他们狂叫着蜂拥而来,刀枪并举,立刻将那什长杀死,驱散了其他的荆州人。

    厮杀的动静太大了,显然惊动了较后方的荆州军本队。密集的松明火把分出一股,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涌来。

    扈从们哭着抱起了吕蒙的身体,想要把他的首级往身体上拼接。

    有人哀叹道:“都督死了!完了!都完了!”

    也有人狂叫:“快走!快逃!”

第八百六十五章 芒刺

    与此同时,江陵城北面的战斗也暂时告一段落。

    两军接战时刚入夜。这会儿才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却已经如同被浓墨泼洒过一般了。

    两军阵前的开阔地上,松明火把零散抛掷着,将熄未熄的火光映照下,处处都是残肢断臂和抛弃的甲胄武器,还有重伤员低声呻吟着,拖着长长的血迹,在箭矢丛里缓缓爬动,看上去既凄惨,又血腥。

    兵法云,凡战,以力久,以气胜。所谓的气,便是士气、勇气、乃至承受伤亡、决死作战的坚韧不拔之气。

    关羽所部的兵力虽少,气却盛。是以在过去这段时间,他们以寡击众,连续发动了数次猛烈突击。

    此时清点本方士卒,骑兵伤亡百余,步卒伤亡数百。

    而与之抗衡的吴侯车下虎士和五校精兵,死伤何止三千五千。

    吴人只能凭借旧城城垣勉强立足。半刻之前,还有一部武射吏意图奔回江津港,与那里陆续登岸的少量人手汇合。关羽随即遣出偏师截击,将他们尽数斩杀。

    但关羽的部下们都很疲惫了。步卒们鏖战了整日,骑兵们也都经历了将近两百里的长途奔袭和沿途一次次的遭遇战,体力渐显不支。珍贵的战马更是体力耗竭。

    这使他们很难保持高强度的进攻态势,于是关羽便将队伍分成好几股,轮番休息,轮番发起进攻。

    孙权、董袭及其部下们,所以才奇迹般地坚持到现在。

    但他们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当关羽再一次进攻的时候,他们必然溃败。

    此时关羽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解开沉重的铠甲。

    左右松明火把照耀下,可见大量的汗水化作热汽,猛然腾起,以至于他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在他的身上有多处轻伤,而臂膀上有处伤口一直连到肩胛,血肉模糊,血流不止。有侍从撕下干净布匹,帮他仔细包扎了。

    关羽伸展臂膀,举起,放下,握拳再松开,觉得好受了一点。他微微颔首,侍从们捧起甲胄,重新替他穿上。

    他环顾四周,只见或坐或立的将士们正抓紧时间吃东西和喝水。

    激烈战斗会导致人的精神高度亢奋,完全忘记饥渴,但巨大的消耗是现实存在的,不因人的感受而变化。所以有经验的将士哪怕鼻子里充斥着血腥气,嘴里没有一点味道,也会强迫自己吃点喝点。

    一时间,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压过了原野上的风声和哀嚎。

    关羽刚才已经吃喝过了,这会儿便拄着长刀端坐,稍许休息。

    他惯用的长铩、长槊,都在适才的剧烈战斗中损坏了。这会儿正一左一右插在关羽身前丈许。

    长铩的顶端挂着一枚血淋淋的首级,是贺齐的。

    而长槊,关羽打算留给董袭。

    在半刻之前的一场乱战中,董袭正撞上关羽。两人策骑对冲之际,关羽直接折断了董袭的槊杆,又以自己手中长槊劈斩董袭的顿项。然而长槊锋刃竟已砍钝,这一击只让董袭落马晕厥,却没能要他性命。

    关羽为此深感不忿,故而特地立起长槊,以示虚位以待,此战必诛之。随后,关羽取出随身长刀用以后继厮杀。

    这两把长刀系玄德公册拜关羽为前将军时特赐,采都山之铁,由蜀中名匠所制。这两把刀形制高古,较之寻常的缳首刀长出尺许,重愈数倍,刀身上均有铭文“万人”二字。

    鏖战数回以后,这两把刀上,都沾满了江东勇士的血,哪怕适才用软布擦过,依然透着强烈的血气。

    环坐在旁的许多将士偶尔偷觑一眼,纷纷露出敬畏的神色。至于那些纹面披发的蛮人,有时候和关羽的眼神一触,立即跪伏。

    虽说吓唬蛮人算不得什么本事,但这场景仍然使关羽非常得意。

    他沉声问道:“江陵城中情况如何?”

    因为吴军面临关羽的威迫,只能竭力麋集成团来抵御,所以他们对江陵城的包围,事实上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片刻之前,江陵城中派出了信使,面见关羽。

    这信使关羽认得,乃是费观手下的一个资深都伯,唤作张郊,字北野的。

    当即张郊恭敬拜伏,一一叙说关羽离去后城中情形,从吴军来袭,到潘濬背叛、费观牺牲,到雷远入城支援,到阖城死战杀敌,再到此刻:“雷将军遣了人手继续扫荡城南的吴军残敌,另外,已在重整兵力,作野战准备。”

    关羽双眼微瞑,不喜不怒地听到了最后,终于“嘿!”了一声。

    他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心想:“真是后生可畏!”

    他沉声道:“你去回报续之,就说,吴军的后继人马随时将要登岸,请续之紧守江陵,切勿妄动。孙权小儿,我自当破之。”

    张郊连忙道:“君侯不必多虑,吴军的后继人马一时来不了。”

    “此话怎讲?”

    “我军在扫荡城南吴军的时候,抓了一些俘虏,听他们说……”张郊又把东吴水军在江津港的窘境讲了,最后道:“吴人军船若转向沱口,怎也要明日上午才能抵达。也就是说,明日上午之前,江陵周边,任凭君侯施展军威。”

    “我这一把火,竟有如此奇效?”关羽振奋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声在原野上传出很远很远。

    “好!好!我明白了!”他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对张郊道:“你告诉续之,需要他出兵襄助的话,我会遣人联络!”

    张郊恭敬行礼退去。

    关羽觉得自己依然口干舌燥,取了水袋猛灌两口。

    “嘿嘿……”他捋了捋胡须上的水渍,又想:“续之竟然英武到这种程度,真不愧是大王一力委以重任的新秀。荆州局势这般,如我这般的老人家,竟然要靠年轻人来救场啦?”

    想到这里,他奋然起身说:“那可不成!”

    当关羽起身的时候,簇拥在他身边的骑士们纷纷站起,随即外围的步卒们也紧随站起。在苍茫暮色之下,仿佛一条盘踞原野间的巨大长龙开始舒张鳞甲,将欲翱翔。

    关羽身旁,周仓略微压低声音:“君侯,这一次再攻,张辽多半就有行动。”

    关羽握持长刀的手掌一顿。

    此前己方数次猛攻,距离孙权所在的那座大纛不过咫尺之遥。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再加最后一把力,必能斩下孙权的狗头。

    然而厮杀到这个地步,两军都很疲弊,于是张辽所部的两千骑,就成了战场上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虽然这支骑队逡巡战场之外,始终没有真正投入战斗的意思;但正因为其引而不发的威势,愈发使得所有人芒刺在背。他已经成了压在所有人心头的一个沉甸甸的威胁。

    偏偏此刻天野昏黑,众人又难以判断张辽所部骑队潜藏在何处。

    有不少人推测,待到己方最疲惫的时候,张辽才会忽然杀出。只要能杀死关将军,曹公这一趟就不亏。

    当然,这样的推测没法直接与关将军说。任何时候关将军都信心十足,全不将任何敌人放在眼里,眼前的张辽也根本不成问题。

    也只有周仓这样的亲近之人,才能委婉提醒一下。

    周仓等了等,见关羽没有答话,又道:“或许,可以调江陵城守军一部,出城牵制张辽?”

    周仓相貌粗豪,看上去是个莽撞武人,其实作为追随关羽多年的近侍,心思很细,也很知进退。

    便如此刻,他建议调江陵守军一部,而不提雷远。话语中隐约意思是,毕竟张辽的威胁极大,关羽作为董督荆州的大将,完全可以立即接过战场诸军的指挥,统一事权以对强敌。

    关羽轻晒一声。

    他将两柄长刀收回鞘中,沉声道:“江陵城的军民百姓付出惨重代价,才巷战破敌,他们只有比我们更疲惫。让他们再休息休息。至于张辽……他的行踪如此诡异,或有缘故。我已让马玉去作准备了。”

    周仓不明白关羽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无论有何缘故,总不会坐视我们打赢这一场?”

    关羽正思忖间,忽然自扈从手中取过一支松明火把,大踏步走到人圈外侧。

    下个瞬间,有密集的蹄声从夜幕中传来。

第八百六十六章 奇货

    江津港那边的火势已经不如先前猛烈,夜色如幕笼罩四野。

    江陵周边地形平旷,但不是毫无起伏。在道路和小型的河沟以外,还分布有少量缓坡、林地和土崖。

    关羽的部下们对这些地形熟极而流,故而在战斗中能够自如地趋退和包抄、截击,几乎来无影、去无踪。

    但这地形同样也隐藏了张辽所部的身影。哪怕张辽足足有两千骑,也并不熟悉当地的地形,但他们决心要潜藏一时的话,在夜里还真难把握动向。

    所以,当关羽大步迈至队列前端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茫然,不知关将军为何忽然作此举动。

    随即茫然就转成了警惕。

    因为关羽出列之后,夜色中便有阵阵似雷鸣的声音翻滚,风中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震颤。

    张辽的骑队来了!他们就在这么近,我们竟没能发觉?

    嗅觉灵敏的老兵开始聚集,持长柄矛戟的将士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列队,神色紧绷地朝黑夜中望去,而弓弩手们开始盘弓上弦。

    须臾之后,马蹄踏地的响声愈加激烈。作足准备的人们朝马蹄声处观瞧,只见浓黑之中人马之影闪动,又分出一支骑队,贴着诸多松明火把火光笼罩的边缘缓缓奔驰。

    战马偶尔嘶鸣,骑队约莫一二十骑,马上人俱作曹军精锐骑兵打扮。

    见此情形,有的将士披着铁甲蹲坐在地上,抓紧时间蓄养体力。也有如刘郃、文四之类战阵经验极丰富的,立即喝令部属向其它数个方向列出横队,以免曹军骑兵吸引注意力之后,从其它方向突击破阵。

    箭拔弩张之际,关羽却毫不在乎地再向前两步。他的身形太醒目了,手持大盾的扈从连忙小跑跟上。

    关羽将手持着的松明火把摆了摆,喊了一声:“文远何不来见?”

    游走奔驰的曹军骑队徐徐止步,队列中策骑奔出一人,威仪肃然,果然便是张辽。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张辽纵身下马,向自家部下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停留在原地。随即一直走到关羽身前。

    有几名关羽的扈从意图向前阻拦,随即被同伴拉扯回来。

    近数十年的乱世里,不知道多少强悍勇猛的武将崛起,但能够数十年转战南北,历百战而声名不堕的,实是凤毛麟角。

    在汉中王麾下,关羽自是其中之一;而在北方曹军当中,张辽也是其中之一。

    这等一骑当千的豪杰相会,谁会需要扈从?他二人若生死相搏,在场之人谁配插手?

    有那精神,不如盯着对面的曹军骑兵,免得有不识相的,打扰我家君侯。

    眼看张辽缓步走近,关羽笑道:“文远,汝来何其晚也。”

    关羽文武双全,颇读经书。他所说:“汝来何其晚也”这一句,引得乃是夫子对子贡的言语。

    当时夫子重病,子贡请见,夫子作歌涕下,后七日即卒。

    此时关羽用此举,当然不是说自己将死。而是化用其意嘲笑张辽:我军前后皆敌,猝然失措之时,你没有全力以赴;这时候还游走战场,却不知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已经迟了。

    张辽只摇了摇头:

    “来时我奉有魏公密令,要襄助江东夺取荆州,但不必过于奋勇,以免江东赢得轻易。魏公又特意传口信予我,要我莫伤云长性命,留得猛虎,以噬江东。有这样的命令,我才……”

    话说到这里,关羽哑然失笑:“曹公这是有多看不起关某?竟以为,孙权小儿的粗糙伎俩,瞒得过我?竟以为江东那些鸡零狗碎的兵力,拿得下荆州?”

    关羽自己当然知道,孙权这趟来势汹汹,若非某些特殊原因,自己在荆州布下的棋局就要被江东人捅个稀烂。

    但以他的性子,在外人面前从不落半点下风的,故而始终摆出高傲姿态,仿佛胸有成竹。

    “云长,孙氏在江淮屡挫之后,决意与魏公联盟,夺取荆州。负责两家联合事宜的使者,数次经过合肥。初时我听江东使者说什么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发奋图强,必括荆州,大约当时是做了以六年为期,整军经武的打算。谁知数月前玄德公突入关中,导致了后来的一连串变动。所以,孙权那边认为机不可失,才提前发动。”

    说到这里,张辽叹了口气:“生聚三年,江东的兵力规模是有了。却依然缺乏韧劲和狠劲,更缺乏大规模陆战的经验。老实说,江东之兵当日非我对手,如今遭云长信手摧折,也是理所应当。我在一旁全程看过,并不觉得出乎意料。”

    这恭维让人甚是受用。

    关羽抚须大笑。

    一边笑,他一边问道:“既是这般,文远这一趟来的,岂不荒唐?好一番鞍马劳顿,所图为何?你这样的勇猛大将,难得身逢数万人、十数万人缠斗鏖战的大场面,却全程做个看客……不觉得失望么?”

    张辽保持着与关羽并肩,略微落后数寸的距离:“做个看客也无妨。毕竟江东之兵孱弱如此,实在出乎意料。我且旁观战事,然后纵骑北走,想来魏公不会怪罪。”

    说到这里,他稍稍提高嗓音:“我领两千北地精骑在此,欲走则走,欲留则留。云长,你是拦不住我的。”

    两千名精锐骑兵,放在任何规模的战场上都是极其可怕的力量,若说关羽对此不戒备,那绝对是假的。

    此时听张辽的话语声中,流露出有意离去的意思,关羽忍不住轻笑了两声。

    从江陵到曹军大将乐进进驻的宜城,不过一百八十里。关羽能够率领轻骑一日间跑回来,张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跑过去。

    至于两千骑兵,如何渡过子胥渎,又如何经过被吴军占据的荆城、当阳两处要塞,再往北如何绕过关平所占的赤山军寨……那都是区区小事,在关羽和张辽这等级别的大将眼前,压根没必要多提。

    笑了两声,关羽止住脚步。

    这一切,听起来都合情合理,又是张辽这样的多年故交亲口所言。换做往日,关羽便信了。

    可此刻的关羽,刚因为自己过于大胆地出兵宜城,导致江陵本据不稳。若不是雷远火急来源,荆州局面不堪设想,荆州军必将溃败,关云长数十年的赫赫威名也会毁于一旦。

    对比,关羽心中想了很多遍。只不过,他将这些复杂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不让外人得知。

    这使得关羽竭尽全力对当前局势再作谨慎分析,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关羽智勇兼备,并非徒仗勇力的匹夫,此前只是刚矜惯了,行事有大略而少聪察。但这时候,他瞬间换了几个角度急想……

    他侧过身子凝视着张辽,两眼微微一睁,精光乍现。

    “文远,你瞒不过我。”

    张辽止步,面色不变:“哦?”

    关羽倒背双手,踱了几步,继续道:“适才文远说,你奉曹公之命来此,扶助吴侯,却因为吴侯武威不振,根本不足以撼动荆州。所以文远只能做个看客,且有意退出江陵周边战事。此等言语,着实令我失望,在我看来,其中一定有诈。”

    “云长,我亲来与你面会,诚意十足,诈在何处?”

    关羽笑了笑,摇了摇头:“文远,你我二人本来惺惺相惜,彼此敬重。在我眼中的张文远,绝不是那种坐视己方谋划尽皆成空,却还能淡然以对,只盘算安全撤退的人。你这两千骑在江陵周边逡巡不去,一定有特殊的目标。你来与我面会,也一定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张辽默然无言,片刻后道:“云长高明!”

    关羽想了想,待要再说,张辽直接道:

    “我领兵随孙权同行之前,魏公曾与我三道密令。第一道,要我不妨坐观,以免江东赢得轻易;第二道,要我莫伤云长性命。第三道,则是魏公作的万一准备,若孙权竟不能拿下江陵,乃至大军重挫的话……我要及时行动,控制住孙权,将之带往北方。此等可居之奇货,绝不能落入玄德公的掌控之中。”

    “也就是说……”张辽向关羽恭敬施礼:“云长,你我谈话的时候,我的部下已经急趋孙权所在之处,以救援的名义接近此人,将之擒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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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