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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七章 城北(中)

    在巨大废墟的东南角,雷远勒马立于平野之上。

    与贺齐所部的战斗尚在缓缓推进,但调用适当的兵力打一打凌统,也并不为难。

    这里的地形他很熟悉,当年他曾见到玄德公和诸多元从的子女们在这片废墟中玩耍,而陪着孩子们的,则是元从中很受欢迎的麋芳。但当时雷远真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就会在这里作战。

    雷远最初的计划,是趁着江东军猝然展开,各部呼应不及的当口,以精锐部队猛攻入南郡,以此牵扯江东的兵力,减轻江陵城守负担。

    可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场突击竟然会如此顺利。三年不曾交手,江东的兵力或许扩充了很多,但以单独某支部队的战斗力而言,雷远不觉得他们有任何长进。

    什么样的兵力布置,在战斗力碾压之下都毫无意义,雷远沿途粉碎了一切敌人,几乎直冲到江陵城下。

    在这距离上,雷远已经能看到江陵城,看到绵延的外城周边吴军营地和高峻严固的内城城墙。当然,江陵城里也一定能见到这里的作战情形。李贞的眼睛特别锐利,他甚至已经看到守军在向这里挥手。

    雷远来此的重要目的,鼓舞江陵守军的士气,至此便可以说达到了。

    既如此,倒不必再勉强往前,江陵城下吴人尚有坚固营垒可守,雷远不觉得自己还能轻易取胜。毕竟兵力有限,将士们的精神、体力也快要见底,这不是靠斗志旺盛能够取代的。

    但是,既已到了这里,何必满足于一击即走呢?

    雷远转身往纪南城方向看,可见沙摩柯和陶威所部,正在纪南城的残垣废墟间,与贺齐所部的留守兵力交战。

    纪南城中的道路纵横交错,间有沟壑荆棘,十分复杂。密密麻麻涌入的将士们很快就分散成什伍规模的上百个小队,慢慢压倒敌人,并将之驱赶向外。

    沙摩柯这次是真用了全力,攻得非常之猛。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努力做一个汉家二千石大员。段丰所部在外围掩护,也杀敌甚多。

    纪南城本身曾作为军事要塞使用,此番江东军来袭,贺齐又在加以临时营建,并再其中囤积相当数量的物资。雷远只要夺取纪南城,便能与近在咫尺的江陵城互为支撑!

    以江东修建的营垒为凭借,吃着、用着江东人屯据的粮食物资,并与江东人作战,岂非乐事?

    雷远可以保证,只要己军占据纪南城,江东的兵力就是再多五倍、十倍,也只会悚然于身后的威胁,他们绝对不可能拿下江陵!而雷远自己,在纪南城里坐等到关羽折返,胜利就是必然的了!

    这时候,江东还有什么手段?

    我绝不信你还有什么能翻天的手段!

    此刻陪在雷远身边的,是霍存所部的一队精骑。

    霍存勒马于雷远稍后方,随着雷远的视线凝视半晌,忍不住问道:“敌军应是凌统所部。此人也算是江东悍将,却在南面逡巡……这是何意?”

    雷远轻松地道:“凌统原本以为我会突至江陵城下,与守军取得直接联系,故而排开横向队列,意图截击。没想到我却在此停步,转而去攻夺纪南城。故而,他们须得重整队伍,才能发起挑战。”

    “原来如此。”

    雷远又问:“我已召马岱所部来此。咱们趁他阵型变化的机会,一举破之。待凉州骑士包抄左右之际,季思可愿随我蹈阵?”

    霍存重重点头:“固所愿尔!”

    兵法有云,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

    天下用兵之人,鲜有不知道这句话的,但真正能将之落实的,其实很少。

    且不谈知彼,单说一个知己。

    那些运筹于帷幄之中、庙算于朝堂之上的大人物眼中,所谓知己,乃是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这样的大题目。可是,真正身当锋镝的武将在作战时,要考虑的根本不是这些。

    当将领身在沙场,他要掌握的是:将士们的斗志可还旺盛?体力可有余裕?基层各部的什长、伍长可有折损?指挥体系可还完整?甲胄武器的损耗是否在承受范围?磨损的草鞋有没有替换?将士们上一次休息是在什么时候?将士们上一顿饭可吃饱了?吃的、喝的,是不是干净,会不会引发腹泻?

    无数细小如此类,甚至更细小的问题,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涌向领兵主将,而决定胜负的,往往会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某一项。

    当代的武人,通常对此缺乏清醒的认识,只有极少数天资出众的将领,能够从千百次的战争中锤炼出敏锐本能,于是就成了名将。

    雷远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本能。但他这次在宜都召集的部队,或是他的旧部,或是依附宗族的部曲,领兵的将校们他大都认识,而将士们的配备和训练程度,他也基本了然。所以即使在激烈的战斗中,他也能精确掌握将士们的状态。

    而霍存所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卒,他自然也能清楚己方的优劣所在。

    他二人明白,大部分的步卒都已疲惫了。他们已经把最后的体力和精力投入到攻取纪南城的战斗中,今晚须得轮番休整。

    而骑兵们尚堪一战。近数年来,雷远在马岱这支骑队身上投入的资财,每年都超过万人步卒的耗费,无论训练、装备、日常待遇都是最顶尖的。霍存的骑兵,也是枝江霍氏这个武人世家赖以安身立命的老底子、真正的精锐。

    这两支骑队现在保持完好战斗力的尚有千人,再加上雷远自己的扈从,不缠斗,不强求歼灭敌人,只求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并无问题。

    胜利之后,己军便退入纪南城。

    江陵城周的敌将,不提那些小鱼小虾,大将乃是吕蒙、凌统、贺齐三人。贺齐已经败了,只消再破凌统,吕蒙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与此同时,凌统急急催军。

    此前雷远杀来,他判断雷远意图夺取枝江,谁知雷远一鼓作气连破营垒,直接杀到了纪南城。

    凌统这时候带领本部精锐赶来阻截,为了防止雷远直趋江陵,他特意在江陵城北五里处依托营垒排开横队,只等雷远所部赶到,就两翼包抄,将之裹入争夺地面工事的苦战之中。

    谁知道雷远忽然又不往前走了,这厮竟然鹊巢鸠占,猛地突入了纪南城!

    贺公苗简直无能!

    原来纪南城才是雷远的目标!

    凌统立即调整队列,加速往纪南城方向支援。

    凌统继承自父亲凌操的家族部曲,已在合肥城下损失殆尽,但吴侯对凌统确是厚爱,战后专门从五校和帐下虎士中拣选精锐,配给凌统,此后又几番赠以府库所藏坚甲利兵。

    此时凌统所领兵马,便以吴侯所赐的八百甲士为核心。

    八百甲士每百人为一方阵,方阵纵横皆为十人。阵中将士个个身披重铠,外圈将士手持重刀、大戟,内圈持强弓劲弩。八个方阵彼此连接,形成更庞大的大阵,随着隆隆鼓点向北推进。

    在大阵外围,则是四千余人的轻兵。

    凌统并非无谋之将,虽然催兵攻城,但始终保留相当数量的部伍,使之养精蓄锐以应变。只不过凌统着实没有想到,这变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而自己所预判的敌人动向,又总是跟不上现实。

    轻兵们原本列横阵于营垒之前,这时候按照凌统的急令,一面向北奔走,一面改变队列,将横阵变化为无数零散的小方阵。每一个方阵都以长矛手为发动攻势的主力,而刀盾手作为护卫,另外再配以少量弓弩手负责远程杀伤。

    在合肥的耻辱失败以后,江东军针对步骑对抗,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此刻凌统的布阵,便是一种针对敌骑的手段。

    轻兵方阵在遭到敌袭之后,一旦确认无法凭借阵型对抗,立刻就会散开。但散开并非溃散,当他们层层散开,敌军也就层层推进,最后必然遭到甲士精锐的痛击。

    当敌人锐气受挫,这些轻兵又会散而复聚,配合正面的甲士们,从侧翼、后方包卷敌人,进而将之歼灭。

    凌统一面催军前进,一面督促将士们调整队列:“不要乱!各部将校稳住部属!赶紧整队,快!快!快!”

第八百三十八章 城北(下)

    虽然急急催军,可当凌统注意到原野上沙尘舞动、草叶飘荡之时,难免紧张。

    毕竟那可是一路横扫江东诸将的猛人,与之对抗,诚如兵法所云,必死则生,幸生则死。绝不能存半点侥幸的念头!

    凌统喃喃对自己道:吴郡凌氏乃是乡豪起家的武人门第,父子两代能够立足于乱世,靠的就是能打硬仗,敢打硬仗!

    此时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凌统狠狠咬牙,再次鼓励自己:敌军鏖战整日,一定疲惫异常;此前这么多江东兵将,至少也消耗了敌军。这一仗,我能打赢!也必须打赢!

    有些事,吕蒙一直瞒着凌统,凌统也从来不问。但他这样的宿将,纵不询问,总有些风声隐隐约约传到他的耳中。所以,当吕蒙说什么,自有取胜手段的时候,凌统便大致明白了。

    而一旦明白,凌统只感觉到深深的羞辱。

    江东的武人,不能应对江东的敌人,而使主君不得不恳请外人襄助。

    江东的主君,不能信赖江东的武人,而把决胜的希望寄托在原本的敌人身上!

    凌统简直不愿想下去,愈想,愈觉有愧;愈想,愈激发起他的斗志!

    好歹要和庐江雷远厮杀一场!不能让曹军以为我江东无人!

    想到这里,仿佛事先安排好的那样,队列左右两面极大的宽度上,尖锐的骨笛之声此起彼伏。都不必斥候回报,凌统的心脏猛然抽紧,那是羌胡骑兵的信号,雷远直接攻过来了!

    凌统大喊:“各部止步!弓弩手准备!”

    下个瞬间,蹄声轰鸣!

    约莫各有三四百人规模的两队羌胡骑出现在凌统面前,他们狂呼乱喊着,越过了起伏的草坡,从阵列左右一齐杀来。

    “来得好!”凌统连连挥动令旗,两翼的轻兵立即向内侧收缩,而中军甲士大阵翻涌,四支百人队如深海巨蛸的腕足般探出,推向侧翼以成阻遏。

    他这一支部曲,以山越战士中的骁勇者为爪牙,以江淮流民中的坚韧者为骨干,向称耐战。凌统将自家奉邑所出的一切,都投入到了将士们身上,训练的严格程度,更是远超寻常诸将。

    严格训练之下,步卒在快速前进的过程中变幻阵列,熟极而流,简直毫无瑕疵和破绽。

    带领这两队羌胡骑的也是沙场老手,虽然来得猛恶,一看这情形便不突阵。

    左翼一支奔到近处,队列拉扯成了长长的一条线,贴着左翼弓弩手们射击的边缘疾驰而过,瞬间就往阵后去了。

    右翼骑队的胆子大些,冒着箭雨覆盖,贴近到轻兵的队列边缘冲杀了一次,但他们显然只是试探,只损失了十余骑,便开始勒马向右翼较远处撤离。

    右翼两个方阵中的轻兵们鼓勇追击,缠住了一队未能及时跟上大队的骑士,眼看着将他们团团包围。

    此景使得凌统身边将士都露出轻松神色。唯独凌统猛地持起令旗挥舞:“鸣金!让他们退回来!再有妄动者斩!”

    这号令只迟了一点点。

    从左翼转到阵后的那支羌胡骑并未折返己方出发的位置,而是全速绕阵而走。眨眼间,数百骑兵划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从后方切入到右翼轻兵延展的队列里,就像是利刃切断探出的手臂那样,瞬间隔断了他们与本阵的联系。

    而原本退后的右翼骑兵同时折返。

    在身处本阵的凌统眼中,两队骑兵同时向内挤压冲击的场景,就像是左右两道汹涌海浪相向拍打,而己方被牵扯出来的部众,如同沙砾垒砌出的城堡。浪潮卷过,血肉横飞,两个轻兵方阵瞬间无影无踪。

    距离凌统两里开外,雷远带着他的扈从和霍存所部缓缓向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伯瞻擅长的战法,便是数百年来羌胡叛军对抗朝廷大军的法子。他们竭力发挥骑兵往来翕忽的优势,通过快速移动来牵扯敌人的防御,以不间断的、小规模的切割作战来打击敌人的斗志。”

    雷远侧过身,继续对霍存道:“这是步卒密集阵列的天然劣势。若队列稳定倒也罢了,队列一旦受牵扯,将士们便分散,而愈分散,就就愈难保持统一的反应,主将的调度就愈难下达到分散的各处。随之,难免土崩瓦解。”

    霍存颔首道:“以步敌骑,事倍功半。能够对抗精锐骑兵的,始终只有同样的精锐骑兵!”

    雷远一拍手:“哈哈,季思不愧是内行。”

    正在此时,却听身后扈从们一阵躁动。雷远急忙转头,只见刘七催马直闯过来,那马匹浑身大汗,口吐白沫,身上满是鞭痕,显然是在极短时间内被催发了全部体力。

    直冲到近处,刘七滚鞍下马,厉声道:“将军,有敌接近!有曹军骑兵!”

    雷远微微一怔:“什么?”

    刘七气喘如牛,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自己急得以手捶地,发出咚咚的闷响。李贞害怕他突然闭过气去,连忙上前替他拍打后背。

    缓过两口气,刘七嘶声又喊:“江东人勾结了曹军!将军,有曹军骑兵杀来了!”

    身周将校一齐鼓噪。

    雷远勒马登上附近一道小坡,向刘七的来处眺望。

    刘七是从江陵城的西面过来的。在那个方向,明亮的夕阳渐渐靠拢天际群山,但还远远没到熄灭的时候。雷远的视线受到光线刺激,有些模糊。但他随即看见了,在青色的原野尽头,有大片的深黑色块,正在慢慢聚拢。

    身边马蹄声响,好几名扈从跟着雷远策马上坡。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深黑色的色块变幻着形状,像是在光滑表面流淌的水一样,迅速接近。

    随着距离愈来愈近,雷远渐渐看清楚了。

    组成深黑色块的,是数以千计的骑士。骑士们统一身披黑色的铠甲,头戴黑色的兜鍪。随着他们的前进,甲胄和无数武器反射着阳光,发出星星点点的森冷寒芒。

    这种水平的骑队,绝非江东所能拥有;汉中王帐下,也不是每一名大将都能拿得出来。只有雄踞河北、中原,征服乌桓、压制匈奴,部勒虎骑千群的曹氏政权,才能调集起这样一支规模巨大的精锐骑兵!

    再仔细看,骑士的数量大约两千出头。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极其可怕的突击力量。他们适时地投入,足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走向!

    李贞狠狠吐了口唾沫:“江东人疯了!真不要脸!”

    雷远也不免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对江东的背盟,雷远早有预料,如何应对江东的背盟,关羽和诸葛亮曾与雷远专门密议,商议过许多方案。但大多数方案里,都不包括江东军直接与曹军在战场并肩作战。

    江东既然背盟,以曹孙联盟取代孙刘联盟,也就成了必然。可毕竟曹操是枭雄,他绝不可能无代价地派遣部属为孙权作战;而孙权也是枭雄,他绝不会轻易承诺超过承受范围的代价。

    但现在看来,或许是因为玄德公的崛起太过猛烈,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范围吧,这两位枭雄竟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心携手对敌!

    却不知来者是谁?

    雷远心念急转。

    荆襄一带,能够统领如此规模骑队的曹军大将无非乐进……不可能,乐进正面对关将军,绝不可能转而南下与吴军河流。那还能是谁?难道是驻在豫州的骁骑将军曹彰领着他的那部分虎豹骑南下?

    曹氏为了孙氏的势力扩张,竟愿付出这样的代价,拿出如此份量的诚意?

    正想到这里,曹军骑兵愈发接近。雷远便看到了敌骑的前方一面极其巨大的黑色将旗高高飘扬。将旗被风吹得舒卷展动,旗面上,隐约现出五个鲜红色的大字:征东将军张。

    征东将军?

    竟是张辽来了!

    雷远下意识地扯住了缰绳,使座下战马猛地打了个响鼻,腾踏四蹄。

第八百三十九章 落子

    身旁传来李贞有些打颤的声音:“是张辽……张辽来了!”

    李贞自少年时就随雷远征战,已踏过许多次的刀山火海。平日里虽然喜欢玩笑,但实际上早就是一个老练勇敢的战士。

    然而此刻,李贞难免惊骇。

    毕竟那是张辽!是曹军中屈指可数的猛将!正是张辽在灊山中追击庐江雷氏宗族,使整个淮南豪右联盟陷于崩溃,使无数人付出生命代价,使李贞的同伴们遭受了做梦都难以忘怀的惨痛损失!

    张辽的部下骑兵,是曹氏政权下属屈指可数的精锐。不谈灊山中的死斗,此前李贞听说,在合肥城下,张辽仅以八百人就击溃了吴侯亲领的十万大军,阵斩江东名臣大将多人。而眼前出现在江陵战场的铁骑,足足有两千之多!

    雷远的心脏也咯噔咯噔地急跳数下。

    张辽居然到了荆州!

    这一瞬间,充斥在雷远脑海中的,有强烈的愤怒、惊讶、焦躁,又仿佛有许多面容从他眼前掠过。那些面容里,有雷远的兄长雷脩,有丁立,有樊丰、宋景、傅恩、葛云等许许多多的部属,还有许多雷远跟本没能记住名字、只记得他们战死情形的将士们。

    失去亲人和袍泽弟兄的痛楚,雷远至今没有忘记。

    将士们的尸体层层堆叠在擂鼓尖山道中的惨烈情形,雷远也没有忘记。

    雷远甚至觉得,自己右臂那个狰狞的旧伤口开始疼起来。明明已经很久不疼了,可这时忽然就疼得厉害,一阵阵地痛感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烫过,皮肤和肌肉都要抽搐。

    雷远竭力稳住心神,保持腰杆笔挺、气定神闲的姿态。

    此刻已非灊山逃亡之时,雷远也不是当年那个初掌兵权,内心慌乱异常的年轻人了。他有实力,有底气,也有充足的信心;换个时间两军正面对垒,张辽的两千骑,并不能使雷远畏惧。

    但这时候,张辽所部乃是以逸待劳,而雷远所部已经疲惫了!

    这一仗可不好打!

    雷远与诸葛亮、关羽密议的绝大多数方案里,都不包括江东军直接与曹军在战场并肩作战。即便少量考虑到此等情形的方案,也没有算计到张辽竟会千里迢迢地出现在此!

    张辽是征东将军,是驻扎在合肥、以一己之力保障曹氏政权半壁安危的方面重将。

    他若调走,江淮方向就只剩下了驻在寿春的于禁所部。若江东翻脸,先把张辽所部沉于江中,然后返身攻打合肥,谁能抵挡?

    曹操有多大的胆量,才会把张辽派遣出去,随江东兵马一起作战?

    昔日孙刘初联盟时,孙权为了展现诚意,把自己的妹妹嫁给玄德公;这回他又付出了什么?难道把亲儿子交出去了?

    换个角度想,孙权在合肥城下惨败,不知道多少将士死在张辽的刀下。这会儿他却把张辽引入己方军中?这让那些为吴侯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怎么想?这让赤壁之战以来,无数与曹军奋勇对抗的将士们怎么想?

    吴侯这是自撰了一剂非生则死的猛药,仰脖子就喝了?真是气魄非凡!

    “简直荒唐!”雷远喃喃道。

    “将军,你说什么?”

    雷远回过神,才发现包括霍存在内的许多将士,都已经涌上高坡,簇拥在自己身边。

    他注意到李贞满头是汗,霍存神色仓惶。

    他注意到在南面不远处的战场上,马岱也发现战场上出现了新的敌人。他开始收拢将士渐渐往北退却,试图拉开与凌统的距离。

    他又注意到在纪南城方向,已经被赶出城外的贺齐所部奋然呼号,似乎有重整旗鼓的姿态。好在城外策应的刘郃、文四及至梁大等人都很有复杂地形乱战的经验,几次逼退了贺齐的反击。

    但如果曹军骑兵持续逼近,己方各部的动摇、混乱是难免的。

    雷远心念电转,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我道江东背盟的凭藉为何……原来就只这般?”

    身边众将校听他如此轻松惬意,顿时心头一宽。

    李贞凑趣惯了,立即问道:“张辽之勇,天下罕见,曹军虎骑,更是强敌。我军深入而遭逢劲敌,这是险境。将军却为何发笑?”

    你这……台词很不错,可捧得太快了吧?

    雷远心头暗骂李贞,脑筋疯狂急转。

    他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一个个紧张失措。在我眼中,张辽此来,恰恰代表着江东已然技穷,他们败局已定!”

    “这……”众人互相对视,都道:“愿闻其详。”

    张辽正在不断迫近,雷远也不耽搁。他随即解释道:“诸位,我军此来,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地直抵江陵,是因为孙氏根本没有料到我会身在宜都,集众反击。在我军出现之前,无论孙氏还是曹氏,他们要取江陵,面临的要么是江陵雄城,要么是关将军的荆州军本部,对么?”

    “正是如此。”

    “张辽所部精锐骑兵,自然不是用来攻城的;那一定是江东特意请来,用作奇兵,在野战中匹敌关将军的。可江东人万万没想到,我们忽然横贯南郡、痛杀一场;于是,他们被逼无奈,只得提前遣出张辽所部。这一来,他们就输定了啊……哈哈,哈哈!”

    藉着笑声,雷远迅速组织思路,继续道:“本该应付关将军的奇兵,拿来应付了我们。那么,关将军来时,难道江东人还能把一个张辽,劈成两半使用?”

    众人纷纷颔首。

    “再者说来,张辽就能应付得了我们么?”

    雷远环顾四周,傲然道:“江东人以为我在益州,我偏要来荆州;江东人以为我在夷陵据守,我偏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江东人以为能使张辽与我野战,我们的目标偏偏却是纪南城。这就是兵法上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哈哈,今夜我们在纪南城中置酒高会,看戏以作消遣!”

    “沙场倥偬如此,却不知有什么戏可看?”这一下,李贞的凑趣总算恰到好处。

    雷远微笑道:“张辽所部暴跳如雷求战,却拿我们毫无办法的样子……岂不正是一场好戏么?”

    众人转念一想,果然如此,士气顿时振奋。

    不错,纪南城那边的战斗,已经将要结束了。己军占据纪南城以后,就立于不败之地,张辽再勇,还能策马飞入高墙来厮杀?

    何况敌军虽然强盛,本方也非弱者。就算不敢说击败他们,稍稍阻遏他们,并不为难。

    当下所有人都放松下来。

    雷远连连指数名传令兵,让他们催促刘郃、梁大、段丰等人速速控制纪南城;再让马岱尽快摆脱凌统的纠缠,率先撤离战场。

    传令兵们待要离去,雷远忽又叫住他们:“告诉各部,有我雷远在此,无需担心张辽!”

    传令兵散开之后,他转过身对霍存笑了笑:“季思,你我两部且徐徐后退。”

    霍存微微颔首,所谓徐徐后退,也就是要作断后阻敌的准备。

    或许,少不得要与张辽做过一遭。

    按道理,霍存是霍峻遣来的客军,本不至于承担如此险恶的职责。但此刻各部都有任务,也只能如此分派。何况雷远亲与霍存同行,就是天塌地陷,也容不得霍存拒绝了。

    此时张辽所部已经迫近,骑队前方里许,黑甲骑士以三五骑编组,十余组往来驰骋,几次越过缓缓起伏的地形,直接突至雷远所部前方不远。

    其中一骑看到雷远等人团团簇拥,显然身份非常,于是试着向众人所在射出一箭。因为距离远了些,箭矢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雷远身前的草甸上。

    李贞冷笑一声,他也是擅长骑射的好手,当下便要纵骑出去驱赶,雷远摇了摇头。

    “除非不得已,不要与之纠缠。”

    “是。”

    一行人退下高坡,谨慎地注意着不断迫近的张辽,摇缰徐行。

    退了没多远,李贞发现雷远眉头一皱。

    “将军可是累了?”他低声问。

    雷远摆了摆手。

    沙场争战能激发起人的情绪,使人精神亢奋,所以雷远虽然忙碌数日,却一点都不累。

    他只是忽然又想到一点。

    雷远本人与敌作战,常以铁骑为先导。数年下来,他也算得半个骑战的专家了。

    在雷远看来,张辽这支奇兵既然出动,是因为江东决心扳回战场主动,想在野战中击败己军。

    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潜伏到江陵战场,事前又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那必定是曹刘两家合谋,并耗费极大的精力来安排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再努力一把,尽量潜行到我军近处,暴起发难?

    凭借张辽之勇、铁骑之利,发起短距离的猛烈突击,才是取胜的良策。如此刻这般好整以暇缓缓逼近,不是凭空给了我应对的时间么?

    如此关键的一枚棋子,落子的时机却如此粗糙……

    江东似乎有些不智?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把握,能逼得我与张辽野战决胜负?

第八百四十章 牵制

    在雷远疑惑的同时。

    宜城县。

    此地东有大洪山,西有荆山,东西两面环山高起,荆襄道穿行于中央谷地。

    县城以南,汉水以西,河道密集。蛮水、练水、南泉水、金沙水等数十条小河奔涌其间,水道又多有纵横交错,形成羊祜汊、康坡汊、楼子汊等多条河口汇集的天然港湾,而荆襄道则通过这些港湾畔的河滩部分,诸如交丫滩、石羊滩等。

    有一座名唤赤山的小山岗,正处在这些港湾之间,恰好扼守水陆通路。前日里荆州军北上抵近宜城,便是在赤山周围扎营。

    赤山的制高点,叫作卧虎崖。

    关平站在卧虎崖下方。

    他的视线透过渐渐阴暗的天色,隐约可见遥远的南方有点点簇簇的细小人影晃动,但再仔细看去,又看不到什么,只有起伏原野间的草树摇曳。

    父亲早就去得远了,想什么呢。关平对自己说。

    转而面对北方,从未停歇的杀声轰鸣不休,视线范围内曹军的数量简直无边无际,甚至还有很少见到的曹军军船,沿着春夏间稍稍涨水的小河笨拙移动。

    有几艘船在密集的芦苇荡里驶错了方向,不知不觉间,太过靠近赤山附近的汉军军营了。

    守营将士张弓搭箭去射,船上人则举盾掩护着撑篙的士卒,还有人用长大的篙杆将沿途飘着或半沉半浮的将士尸身退开,免得堵塞航道。当尸身被拨动,尚未流尽的血有时淌出来,将河水的颜色染得深些。

    关平记得,下午自己与曹军鏖战时,便是站在那处河滩。

    当时你死我活的恶战情形,此时犹历历在目;耳畔鼓声隆隆,曹军再度发起猛攻。

    此刻关平麾下有水陆两军足足两万名将士,他此生从来没有指挥过如此强大的力量。

    他曾经想过,自己某一日会如父亲那样,带领千军万马,纵横天下,立下赫赫战功。但现实中……

    在乐进老练的试探下,关平甚至没有很好地伪装出父亲仍在营中的情形。当乐进发现关羽不在,立即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而关平只能竭力应付,处处补阙堵漏。

    这让关平有点沮丧。

    倒不是畏惧曹军的勇悍凶猛,关平也身经数十年戎马生涯,什么样的凶恶敌人,他都见得多了。只不过,仔细想想,大概正因为关羽之子的身份,所以举凡有大战,关平总会被安置在最艰苦而不易建功的位置吧;要么守城,要么守营,实在令人无奈。

    上一次守江陵时,好歹还能期待荆州军主力来源。可这一回,孙氏翻脸太快,着实让关羽措手不及。

    昨夜晓得江东背盟得消息之后,关羽连夜安排了接下去的方略,同时选拔轻骑火急回返。送别的时候关平才想起,父亲竟没交待己军,究竟要在宜城坚持多久。

    关羽一向注重自己神威凛凛的风范,这般如临大敌的情形,关平许久没有看到过了。但他也很理解,毕竟这其中还有一个不能对外宣扬的关键:

    荆州军主力在宜城,距离江陵不过一百七八十里地,大军急返,只需三日,而若遣轻骑先行,一日可至。江东人是小人,却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还敢如此行事,就证明他们必有特殊的手段,能瞬间底定棋局的胜负。

    究竟什么手段?关羽和关平都猜不透。正因为猜不透,才特别可怕。

    “南面有什么消息?”关平不知第几次问道。

    “……君侯快马轻骑南下,江陵一日可到。只是,当阳荆城都有吴军阻隔,子胥渎还有船队……”

    “废话!这些我岂不知?”关平喝了一声,待要怒骂,随即又恢复理智。挥了挥手,让部属退下去了。

    他试图微微闭上眼,平息心中焦躁的情绪。

    “看那边!曹军上来了!”身边传来部属的惊呼。

    关平猛扭头去看,见卧虎崖东面百步,有数十名部属正举着一面木栅,试图填塞营垒边一个被曹军冲撞出的缺口。河滩上乱石嶙峋,木栅又是临时用藤蔓捆扎的,一路上碰撞了两三次,便散了架,反而砸到了几名将士。

    而曹军正向着这处缺口冲杀进来。

    为首一名年轻敌将,身披重铠,手持长刀,高声呼喊部属,身后数百人前后相继,踏得水花四溅,哗哗乱响。

    好在将至膝盖的水面限制了他们的速度,当他们迫近缺口的时候,大批汉军弓弩手已经赶到,箭矢如雨而下。随即水声中汇入连绵惨叫,冲在最前的一批曹军勇士尽数被射死。

    倒是那年轻敌将运气甚好,当然也有部属竭力遮护的缘故,待到箭雨稍稍稀疏,数十名甲士高举盾牌上来,竟从死尸堆里将他拖了出来。看他活蹦乱跳算得样子,似乎身上一点伤也没受,领着后排的甲士继续向前。

    关平冷笑一声。

    两军你来我往厮杀数年,彼此将校都已熟悉。关平认得,此人乃是乐进的长子乐綝。据说英武果敢,颇有父风。乐进将自己的长子派遣上阵,看来也是急于求胜了。

    乐綝领众向前没走几步,箭雨又至。甲士们虽然及时举盾,但仍有多人被射得受伤倒地,伤者在水中试图站起,却往往只能翻搅水面,徒劳努力。而后排填补进队列的人踏过倒地者的身体,甚至没有一点犹豫。

    下个瞬间,双方便白刃相交。

    一队汉军将士持着长枪,往曹军密集的盾牌、铁甲上猛刺。其中有个格外勇猛力大的士卒,握持的明显是一杆加粗过的铁矛。铁矛刺出,硬生生扎透了一面盾牌,然后刺在持盾甲士的身上。

    因为那曹军甲士抬起手臂举盾,矛头正对着他肋下缺乏甲胄遮护之处,于是又狠狠地穿透进去,撕裂了内脏、骨骼和皮肉,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腔。

    一矛之威如此,这士卒的膂力,几乎能及得常人三五条壮汉之和。若习练武艺,再经过几次战斗锤炼,他必能成为一员能斩将突阵的有名猛将。

    然而也正因为过于追求这一矛的威力,持矛士卒向前多迈出了半步,超出了阵线的掩护范围。

    他的身形刚暴露出来,便有一名曹军甲士从侧面挥动盾牌,用盾牌的边缘砸中了这士卒的胸口。盾牌底部用以固定地面的凸角楔入了他的胸骨,使他的骨骼粉碎,鲜血和气泡一起从嘴里喷出。

    另一名曹军甲士紧跟着挥剑直刺,剑锋扎进这士卒的腰间,又从背脊处透出。

    士卒疼痛难忍,他咆哮了一声,抬起手想要抓住身边的人,但力气瞬间消逝,手臂垂下,仰面栽倒。

    军中袍泽协力作战,有时你替我挡刀,有时我拉你避箭。一名勇力过人的士卒,说不定救过好些同伴的命。此等生死间结下的情谊,真正非同寻常。

    眼看这士卒战死,周边多名同伴一齐狂怒。

    有一名瘦削的汉军士卒大喊着,跳到持剑甲士的身上,以短刀狂刺。而此举则导致他自己的后背遭两名曹军的短枪交错刺入,将他与先一步死去的持剑甲士扎在一起。

    两个人的鲜血各自奔涌,汇集如瀑布般,从两人胸腹间哗哗淌下,染红了流水。

    一息之间,曹刘将军各自战死两人;而十息之后,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已经在河滩连绵堆起,导致两方的将士都无法站稳脚跟。有人着急上火地拖拽尸体,以使后继的兵力继续向前。

    这场硬仗短时间内只会愈来愈激烈。关平眯着眼看看,没找到乐綝的动向,也不知此人是死是活。

    过去数年间,关羽所部和乐进所部的攻守,大体维持某种默契,并不至于上来就惨烈至此。但这时候,关平只见曹军上下无不杀气腾腾,试图要将整片红山营地一口吞下。

    吞自然是吞不下的。厮杀了大半日,关平已经渐渐明白了,他们无非是要牵制住这里的两万兵,不使己军折返增援江陵罢了。曹军为了江东的利益,还真够尽心竭力的。

    其实,按照关羽的判断,江陵局势变化可能就在一两日中,所以他就只带了轻骑火急奔走。而关平的任务,则是钉在红山营垒,阻遏曹军南下。

    关平并没打算撤军,曹军也不愿关平所部撤离,双方的意图如此合拍,这一局棋直接作和也无妨。

    然而关平又没法去和曹军解释。

    于是想象中的和局落到实处,仍免不了厮杀,还是极其罕见的惨烈厮杀。

    “去五十个人。”关平指了指那个方向。

    预备队中五十名士卒立即赶了过去,只不过带队的换成了一名都伯。

    预备队全由关氏父子的部曲组成,共计甲士五百。因为要往各处驰援救险,死伤十分惨重。此刻还能作战的大约三百人,关平很重视的四名部曲将,已经战死了三人。

    关平扫视整片战场,随时准备再调援队。天色开始黯淡了,有些较远处的情形看不太清楚,关平不禁第数十次地想到:不知父亲折返江陵的路途顺利么?不知江陵城的情形如何?

第八百四十一章 开门

    城外厮杀之声震天动地,江陵城中自不会茫然无知。

    虽然敌军攻城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第二日还没过去,可攻势之凶猛、杀伤之惨烈超乎想象,给城中的百姓将士带来极其沉重的压力。

    因为城外百姓多已避入城内,使得城中人丁极其密集,江东的发石机每次投放石弹,几乎都会造成惨烈伤亡。过去两日内,已经有好几次百姓失控呼啸的情形出现,费观不得不调动本部厉行弹压。

    此时城池四周的敌军渐渐退走了,城上驻守将士无不狂喜,都知必定是援军赶到。

    而费观的一名部下找到了潘濬的时候,潘濬正站在一座城门洞里,逐一安抚着焦虑而疲惫的将士们。这座门洞位于江陵城南门东侧,门外恰好有一片旧城的夯土高地,今天下午江东军试图在这高坡上立起临车,而守军几次突入城外,试图阻止搭建。

    双方纠缠恶斗到此时,城外的高地已经死尸横陈。原本负责这片城墙的守军和费观前后两次派来的援军,都遭受到了巨大损失,剩余下来的,就只有此刻或坐或躺在门洞中的这些将士。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疲惫得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一点都没法动弹,更不要说提起武器作战了。好在不久前潘濬带着他自己府中的彪悍部曲两百余人充实到这里,才使这里的守御重新稳固。

    潘濬见到费观的部下奔来,略有些吃惊:“怎么,这时候宾伯不该抓紧时间,重整城防么?又有何事找我?”

    那部下奔得急了,喘了好几口气才道:“巧得很,太守正要往这里来,有要事与治中商议!”

    “哦?”潘濬连忙步出门洞以外,正看见费观带着一队将士匆匆赶到。

    隔着老远,费观大声笑道:“看见了没有?有援军来了,正在纪南城一带鏖战!”

    这两人往日并无特别的私交,但今日早上费观救了潘濬一命,潘濬遂提出儿女姻亲的约定,瞬间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我已登城看过了。适才有精干将士往城外抓了舌头回来,审讯得知,来得乃是左将军雷远所部,约数千人。他们应有夺占纪南城,与江陵互为犄角的意图。”

    “竟是雷续之来了?”费观大喜:“有此人在,江陵无忧了!若他们果然夺取了纪南城,则北面荆州、当阳两地的吴军就会腹背受敌,关将军领兵折返全无阻碍……承明,这一仗,我们已然赢了!”

    潘濬思忖片刻,摇头道:“早在今晚,至迟明晨,吴侯亲提十万众,将会溯江而来,直抵江陵。敌众我寡,此战胜负犹未可知,我们切不可放松!”

    “承明的意思是?”

    “此刻雷将军与敌鏖战,胜负未知,我以为,宾伯可以拣选城中精锐,杀出支援,此举,既能协助雷续之在纪南城站稳脚跟,也好通报两军情形,以便之后继的配合。”

    费观干脆地道:“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

    “承明,如今城中守御的兵力紧张,有经验的士卒皆为骨干,每一个都很珍贵。若将他们集结起来,与敌野战……派遣得多了,我怕愈发削弱了城池的守御,得不偿失;派遣得少了,徒然送死,更无必要。”

    潘濬素来不涉军机,随口提个建议,费观不同意,也就作罢。他颔首道:“原来如此,宾伯说得是,是我想得差了。”

    “然则……”费观拉着潘濬的胳臂,两人一起走出城门内侧的拐角,再站到登城马道的半截位置:“我另有一事,须得承明为我参详。”

    “快快讲来。”

    “孙权的大军即将抵达,这你是知道的。”

    “没错。”

    “江东以船队运兵,可供巨舟大船系泊之地,惟有江津港。”

    “正是。”

    “江津港以东,便是云梦大泽,沼泽湖泊绵延,不下百里。承明,我此前与关将军携手,在江津港外的芦苇荡中,暗中备有轻便火船三十艘,又单独派遣了一拨人手,长期专管此事。只要我在江陵城头点起三座火堆,他们就会以薮泽为掩护,发动火船,焚烧江东船队!”

    “这……”潘濬吃了一惊。他很清楚江津港西面的复杂水文条件,就算不考虑风向、气候,若真有三十艘火船,至少也能让江东水军吃一个大亏。

    过了半晌,潘濬叹道:“宾伯,你真是深谋远虑之人!”

    “哈哈,不敢当,不过是效法赤壁故伎而已。”费观谦逊两句,继续道:“我想与承明参详的是……你觉得,这把火,是在吴侯船队抵达之前放,还是待到吴侯船队抵达以后放?前者,能在一定时间里封锁江津港,断绝吕蒙等人的退路;而后者断绝的,便是孙权大军的退路!”

    “这……”潘濬来回走动几步:“宾伯,其中利弊,容我细思之。”

    费观等了一会儿,见潘濬的眉头越皱越深,不禁问道:“可有什么碍难之处?”

    潘濬猛抬头,眼神闪动:“宾伯,我今日说起,愿与足下结为儿女姻亲,乃是真心诚意,言出必行。”

    费观闻听茫然,全不知潘濬为何突然说起。

    他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沿着马道往上再走两步。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低沉的声音从城外飘来,这是至少数百人在潜伏前行!这是他们竭力压低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和人的呼吸声!

    江东军不知何时,已逼近到城下了!

    怎么可能?这一面城墙所对的方向,至少有六座望楼,有十五队随时巡逻的哨兵,更不消说本来就在城头防御的人手,他们都瞎了?眼下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才傍晚!天色还早呢!

    费观面色瞬间转为惊怒,一只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柄。

    就在此刻,潘濬猛地扑上去,将费观压倒。

    这两人都有亲随、扈从,因为不敢打扰两人谈话,都站在城下等待。眼看着两方主人忽然打成一团,费观所部一时惊骇,而潘濬的部下们仿佛早有准备,他们瞬间抽出短刀,将费观的部下们一一刺死。

    潘濬一手揪着费观的手臂,不让他拔刀,另一手则试图拔出自己的腰刀,然则两人四臂纠缠一起,谁也伸展不开。费观毕竟年轻,而且还习武不辍,须臾间占了上风,挣扎着要推开潘濬。

    忙乱中,潘濬忽然摸到了一块拳头大的碎石。

    早上江东以投石袭击城内,有一块巨石正中登城马道。若非费观拖拽,那巨石几乎要了潘濬的性命。而这石头,便是巨石碎裂后留在原地的。

    潘濬毫不犹豫地握紧碎石,狠狠往费观头上砸去。

    砸了一下,费观满头满脸鲜血横流,惨叫一声。

    潘濬再砸,两下,三下,四下,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鲜红的血液飞溅,费观叫声渐低,呼吸停止。

    潘濬只觉得自己力气用得过度,心脏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出来。他喘着粗气站定,嘴里感觉又腥又苦,也不知是自己咬破了牙龈,还是费观的血洒进了嘴里。

    当潘濬的部曲们奔上马道时,只见素来肃穆端严的荆州治中脸色狰狞如恶兽。他用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看身边的人,厉声道:“还等什么?开门!迎接江东兵马入城!”

    部曲们被潘濬凶狠的神态吓得发抖,慌忙大声应道:“是!这就去开门!迎接江东兵马入城!”

    数十部曲高喊,话声立刻传到了城头,传到了临近的三五处城台和望楼。

    那一处处地方,还堆积着战死者的尸体,地面被鲜血洇得湿润,还没有干涸。可就在此时此刻,足足数百名本应牢牢守把此段城墙的将士齐声高呼:“开门!开门了!迎接江东兵马入城!”

第八百四十二章 何人(上)

    江陵城头大乱,也不知是谁乘机放火,须臾间火势冲天。浓烟滚滚飘散,更加剧了周边的混乱。城楼下,门洞里,有个不知情的伤兵忽然发现不对,他奋力跃起,反手拔刀厉喝:“有贼赚城!”

    喊声未落,身边潘濬的部曲拔刀乱砍,将他砍成了肉泥。其余伤兵大惊鼓噪,也都迅速被砍死。猛烈的血腥气和臭气瞬间弥散在门洞中,几乎令人窒息。

    除了伤兵以外,门洞附近足有两百人,全都是潘濬布置下的人手。

    因为江东军的攻势过于猛烈,从一开始就进入到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消耗战,故而费观不得不集中精力应对前敌。

    这时候潘濬适时出现了。他虽是个文官,但无论能力、声望和职位,都足以成为费观的得力助手。于是两天以来,费观忙于迎战,半主动、半被动地不断移交关于后继部曲、壮丁调拨的权柄。到了今天下午,此项权柄已完全由潘濬一手掌控。

    潘濬便得以毫无阻碍地将他想要安置的人,安置在关键的位置上。

    此时此刻,这些人按照事前谋划各自奔走厮杀,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江陵新城的南门。

    城门方才开启,便有一队甲士冲杀入内,而城外正对着的吕蒙所部,整个大营仿佛沸腾,无数人纷纷奔出。

    厮杀从城门附近渐渐扩散到城池内部。

    江陵守军为雷远发出的欢呼,很快被霍峻战死的惊呼取代;守军沿着两侧的城墙疯狂赶来,试图将易手的城门夺回。可吕蒙所部作足了准备,连续数次击退了缺少统一指挥的守军。守军内部,又时不时冒出一些人,忽然对同伴大砍大杀。

    这一切都没有影响潘濬。

    不知何时起,他脸上的凶残神色已经退去,于是又恢复成了那个端庄严肃、少有令名而被视作荆州士人代表的治中从事潘濬。

    他肃立在费观的尸体旁,微微俯首,凝视着这位刚刚与自己缔结儿女婚姻之约、而又立即死在自己手中的同僚和友人。

    费观的脸色开始发青,可能是因为鲜血将要流尽,也可能是因为天色渐渐黯淡的缘故吧。

    从费观头颅侧面流淌的血已经漫溢一地,还在不断扩散。血液将要沾到潘濬的双足时,潘濬明显地抖了抖,但他选择站在原地,任凭血泊将自己围绕。

    越来越多的江东士卒突入城内,而城中将士仍在殊死抵抗,于是一队队江东士卒沿着这条登城马道上城,参与到一座座城台的争夺。

    潘濬身边有扈从们警惕地遮护着。如果仔细看,可见他们每人都在右臂系了布巾作为标识,所以江东士卒也并不打扰。

    潘濬盯着费观的尸体,慢吞吞地道:“宾伯,我实是迫于无奈。此举不是为了我自家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荆襄之地诸多士人的未来。还望你不要怪罪。”

    这句话出口,扈从们忍不住投来诧异的眼光。

    潘濬注意到了,他也能理解。

    这些人都是亲信扈从,可眼界有限。他们只知道当年我和麋芳的往来,知道我和江东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不知道,我潘承明绝非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为此,更绝非乐于杀死同伴之人。

    我本来没想杀费观,可费观偏偏要送上门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又能做什么选择?换作任何一人在此,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

    正因为此举是无奈之举,才格外令人痛心。

    正因为所杀的乃是才能出众的友人,这才格外令人嗟叹。

    可外人如何能了解我的心酸痛楚?眼看自家的扈从,都把我当作了背主而卖友的叛徒。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多说的呢?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时一名劲服持剑的年轻人匆匆登上马道,看见费观的尸体以后,稍稍一愣,随即向潘濬颔首:“承明兄,唤我何事?”

    此人乃南阳名士李肃,是潘濬此番谋划的重要助手之一。

    李肃字伟恭,他少以才闻,善论议,臧否得中,甄奇录异,荐述后进,题目品藻,曲有条贯,众人以此服之。然而玄德公却认为李肃名过于实,多年来抑之于州府闲散从事之职。

    李肃空负才学,却蹉跎岁月,常耻于居人之下,遂与潘濬通谋。

    潘濬所聚集起的同伴,当然不止李肃一人,还有中郎将夏侯承、州从事史石幹、南郡尉曹周条等。而他们则又代表了更多的人。

    潘濬指了指费观的尸体:“宾伯不幸遇难,但我已与他约定儿女婚姻,将为吾子潘翥迎娶宾伯之女。麻烦伟恭领人速去保护宾伯的府第,若江东军意图攻打,就对他们说,万事待我出面不迟。”

    李肃露出佩服的表情,领命而去。

    潘濬又令人收殓费观的尸身,这才徐步走下马道。

    在马道下方,数百名部曲肃然等待。

    江陵这样的坚城,不可能被某个疯子突发奇想,一拍脑袋决定命运。

    潘濬不是疯子,他所做的事,不是一人心血来潮,更非遭人算计不得不尔。他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荆州范围内,有人需要他这般做。

    所以在他谋划大事的时候,身边并不缺乏同伴。他也确确实实地能够调动出大量人手来,在费观的眼皮底下控制住一片城墙和一座城门。

    而在江东军入城之后,他还会得到更多的力量。比如此刻这数百人,便是多个宗族凑出来的。这些宗族虽然没有胆色参与今日献城之举,却知道在吴军入城以后,该怎么向新主献殷勤。

    老实说,过去数年里,潘濬时常担心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忽然翻脸,去向关羽告发。他甚至做过好几十次的梦,每次都梦见自己的谋划成空,被关羽挥刀砍下首级,醒来后浑身大汗,心悸欲死。

    好在现在不必再担心了。

    虽说关羽的行踪尚未确定,虽说雷远这厮就在城外,可南郡的中心始终在江陵。一旦江陵易手,关羽所部的亲眷家人就成了人质,保准再无战心,哄堂而散;而雷远所部区区数千人,除了逃亡,还能做什么?

    潘濬素日里颇读兵书,这会儿按着兵法上的道理细细推算,再次确认了:

    吴军已然进城,大势几成定局。

    好几年的努力,好几年的小心谨慎,终于都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

    潘濬向他们微微颔首,问道:“此刻江东将校有谁在?”

    “是宋定校尉所部,他已经往北去,攻向前将军府。治中可有什么吩咐?”

    “派个人去催促吕子明。就说,城中守军尚多,还有那些将校的部曲、军户百姓,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吓住的,请他赶紧调度大军进城!”

第八百四十三章 何人(下)

    安排军务后继的时候,潘濬又忍不住想到一件可笑的事:

    因为蒋琬的关系,潘濬和雷远一向熟稔。大约年余之前,雷远在与潘濬书信往来时,曾经说什么,江陵、公安等要地,必须由靠得住的人镇守。又说,有些职务看重才能,但也有些职务,在才能与忠诚之间,必须确保忠诚。

    雷远这个江淮土豪,居然一本正经地与儒门高士谈论用人,谈论忠诚。

    雷远好像以为,守将、主将靠得住就天下太平……可主将以外的人呢?

    近数年来,对玄德公不满,而又有意图乃至有实力改变荆州归属的人越来越多。便如此刻,费观这个主将以外,还有我潘承明为首的一批人啊!

    雷远大抵是没有想过。

    一来,因为他毕竟不是荆州将领,没法体会许多荆州士人的所思所想;二来,他这种以武勋起家的乡豪,也不知道在这世道,一个人乃至一个宗族,想要立足和发展有多么难。

    赤壁之战以后,荆州士人大批依附于玄德公,势若百川归海。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看好玄德公的未来,想要攀龙附凤。所谓南阳帝乡虽已渐渐衰微,但许多荆州士人都觉得,只要紧随着玄德公,就能使荆楚才俊蒙冠带之荣、济济于朝堂。

    初时数年,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因为玄德公的元从甚少,他对荆州人的依赖极深,整个幕府上下,几乎完全被荆州士人所垄断。

    但玄德公入蜀以后,这局面忽然就变了。因为前任益州牧刘璋降伏的缘故,玄德公对益州的旧文武格外厚待,唯恐刘季玉的遗臣们对新主不满。数年下来,在军政两方面,蜀地豪强著姓之人不断攀升高位。而除了最初跟随玄德公入蜀的那批荆楚菁英之士,竟极少有江陵官员后继调往益州出掌要职的。

    益州大大小小的郡国多达十七个,而荆州只有七个,双方的官员数量本来就不对等,玄德公再这么厚待下去,荆州人的位置还能保留多少?潘濬虽在荆州,却也注意到原本由荆州人控制的关键职位,有好些都陆陆续续落到益州人手里了!

    光是如此倒还能忍一忍,后来玄德公特意用夏侯惇和张郃两人,向曹氏换回了荆州士人流落在襄阳的妻子家眷,勉强算个补偿。

    可随即又发生了两件令潘濬极其不满之事:

    一者,玄德公为了理顺财权,在大司马府下设司盐中郎将、司金中郎将之职,分由南阳人王连、蜀郡成都人张裔担任,统管荆益两州的盐铁事务。

    王连虽是南阳人,却久在益州,完全和益州人一个鼻孔出气,对荆州的盐政横加指摘,肆意打压;而张裔其人才诚堪任,然性不公平,对荆州士人自冶铁中来的利益也大加盘剥。

    短短两年间,荆州地方与王连、张裔二人因为盐铁琐事而导致的冲突,前后发生了二十余次,其中至少有五次闹出了流血冲突。玄德公竟没有一次站在荆州士人的立场说话,完全支持王连、张裔两人!

    二者,玄德公入蜀之后,召集诸葛亮、法正、刘巴、伊籍、李严五人,制定“蜀科”。参与制定律令的都是思虑精详之人,制定出的律令便苛严异常。而且此前只说用于蜀地,不久却将之发布到了荆州、交州。

    潘濬本人也常被他人称为苛严,但在他看来,苛严的只能是术,而不能是法度本身。这些律令一条条地压下来,不知道多少荆州世族因此束手束脚,还有多人触犯罗网而遭严惩。

    包括潘濬在内的不少荆州人,都曾上书玄德公求恳宽纵,望能治国以仁。可结果与盐铁之事并无却别,玄德公没有一次站在荆州士人的立场说话!

    这样下去,荆州地方的士人岂不成了中枢那些益州人激浊扬清的垫脚石?赤壁战后义无反顾的支持,就是为了这结果?诸多宗族出钱、出粮、出人,就为了给自己套上束缚?

    潘濬叹了口气。

    许多人都抱怨,玄德公变了,于是许多事情也就和当年不一样了。

    也有人说,玄德公没变。可谁能料到他说的那些话,他自己居然当真的?他居然真的会动手打击豪强、压抑大姓?

    他老人家再怎么样,从左将军到大司马,从大司马到汉中王;可跟着他、支持他的荆州世族们,又图的什么?就图被打击、被压抑?

    说到被压抑,我潘濬潘承明本人,也在荆州治中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八年前,孔明之下便是我潘濬,现在呢?中枢那边的新贵们谁还记得有个荆州治中?

    潘濬不满。潘濬以外,还有很多人不满。

    到最后,这些不满就汇成了一句话:如果玄德公无意优待士人,士人为什么非要跟着玄德公?

    毕竟现在还是乱世,是君臣互择的时候!

    这些年来,抱持不满的荆州人不在少数,早就不是赤壁后的情形了。只不过江陵城里那些元从们不知道而已。在关将军和诸多元从看来,荆州始终固若金汤;可他们不是荆州人,怎么能理解荆州人内部的暗潮汹涌呢?

    世事无常,各有各的立场,谁也怨不得谁,只能无奈向前。

    潘濬与玄德公之间没有私怨,只是,他既然被留在荆州的荆州人当作领袖,就要为他们打算,为他们争取。

    既然玄德公靠不住,荆州人就只有靠自己。

    费观一死,南郡易手,而孙刘之间的矛盾从此就会激化到不可收拾。此时孙权只能拉拢荆州人,而潘濬动用自己的影响力,至少可以号召起荆襄世族手中一万以上的部曲!有这样的力量,当得起孙权的拉拢!

    有这样的力量,能做多少事?扬州、青徐等地都做得到的事,荆州人没理由做不到。陆顾朱张之辈世族、臧霸之流土豪能做到,潘濬和围绕在潘濬身边的荆州人有什么做不到?

    以此作为开头,荆州人也该尝试着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至少,新任的镇军将军、荆州牧潘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道路,才是真正扎实可靠的。难道不比远赴中枢,和益州人争宠强些?

    只不过,潘濬爱惜羽毛,原本没想过要亲自动手杀人的。做到这程度,实在太难看了,这便等若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唉,此等情形,诚非所愿;宾伯啊宾伯,我对不住你啊。

    潘濬再次叹了口气。

    此时,更多吴军开始向城内进发。江陵城中多有荆州文武官吏的府邸家眷,家中的部曲子弟竭力抵抗,却毕竟人手分散,一个个府邸逐次易手,如狼似虎的吴军不断前进,时不时将厮杀化作了屠杀。

    混乱开始扩散。

    鼓角齐鸣、箭矢飞掠、刀枪并举、士卒嘶吼、百姓哭嚎。千千万万的、可怕到极点的声音恍若实质般,从江陵城内升腾而起,仿佛要在城池上方聚集起一个收割生命的黑色漩涡。

第八百四十四章 办法

    巨大的声浪在整座江陵城里翻涌震荡,然后向四周席卷。从人马的狂乱嘶鸣声里,能够辨别出许多人呼号着:“费太守战死了!城破了!城破了!”

    这呼号声带着绝望和癫狂,明明每一声都像是撕裂了嗓子,却能让距离城池数里的雷远等人也听得真切。

    “怎么可能?”众将士无不脸色丕变。

    雷远回过头,立即看到江陵城中有好几处浓烟腾起,还有火光闪动。而城头的守军将士俱都惊慌。

    雷远与费观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确有治军之能,绝非雍容风议的摆设。他麾下的南郡郡兵号令严明,也绝非随意动摇之兵。出现这样的情形,只有一种可能……费观战死,而且是在江东人有预谋的操纵下战死了!

    这样一来,江陵城也确确实实地被打破了!

    雷远身边的一名扈从攀在一处斜生古树上探看,这时候颤声道:“怎么会?天啊!全都完了!”

    惨呼声中,他脚下拌蒜,骨碌碌地往树下摔跌。

    扈从们都是满身甲胄俱全,这一下摔得肯定不轻。可周边的同袍们谁也没有伸手去扶,皆因每个人都又惊又怒,顾不上了。

    江陵城怎么就破了?

    这座城池,是数百年来的荆州治所,近世以来又屡屡作为军事重镇。关将军驻扎此地的时候,更是投入了绝大力量增修兴建,形成了堡垒环绕、水势为凭、城中有城、层层嵌套的防御体系。而驻守城池的费观,也是经历过当年曹军攻城考验的可靠之将……

    问题出在哪里?这座固若金汤之城,何以如此快速就被打破了?江东军的攻城,才持续了两天!

    江陵城一旦易手,整个荆州局势就会天翻地覆。关将军所部的荆州军立即就会成为丧家之犬,面临极度险恶的危局;而一路突进到江陵周边的雷远,等于是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江东军的重重围困之下。

    这种时候,夺取纪南城还有什么用?江陵都丢了,在敌军大量聚集的地方固守一座临时的营垒,那和等死有何不同?雷远带的是六千将士,不是六万!

    霍存忍不住道:“将军,大势不妙。我们得撤退!”

    雷远瞥了霍存一眼,没有答话。

    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张辽所部缓缓推进,原来就是在等这个时间点。一旦江陵陷落,己方这六千人就失去了依托,也必定失去斗志,当己军试图撤退的时候,张辽所部就能在原野上挥出铁拳,将己方打成粉碎!

    雷远视线晃动,注意到马岱已经火急甩开了凌统,正率部经由侧面道路通过。羌胡骑跟催马超纵横凉州,习惯了大进大退,即便此时部伍也还严整,但是看他部下匆匆纵马的状态,慌乱是难免的。

    后头纪南城那边的步卒们更不必提。

    当江陵城被打开的时候,那个方向的喊杀声猛然一堕,再起的时候,较高亢的变成了本来处于下风的贺齐所部。这种时候,将士们很难继续维持攻势,反倒是向主将靠拢,是下意识的唯一选择。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雷远稍稍探手,握住马鞍的前桥,稳住自己有些摇晃的身躯。

    他只觉得周身血液一阵冰寒。

    城池既被打破,整个江陵城的上下军民人等,已成为釜中游鱼。而雷远所能做的选择也惟有逃窜罢了。原本锐气十足、自信必胜的强兵,一瞬间就化成了恶狼嘴边的肥肉。

    又一次在张辽的追击下逃亡?这里是江陵,周边土地大致平阔,数十里内绝无险峻之处,数个时辰之前,我雷续之便是以铁骑长驱,一路冲垮江东步卒。同样的问题来了,当我军撤退的时候,又能靠什么来阻挡张辽铁骑长驱?

    这样的局面,简直比当年灊山中还要危险!

    想到这里,雷远又难免愠怒。

    我明明已经无数次地提醒每个人,让他们竭尽全力确保荆州。当面提过,书信提过;在荆州提过,在益州提过。自从决定投入到玄德公麾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桩事,自问也做足了准备来应对。可结果怎么还是这般?

    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见雷远沉思,李贞策马过来,大声道:“将军,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走!”

    顿了顿,他又道:“将军领骑队先行,我去通知沙摩柯、刘郃等人!”

    李贞的意思,是要亲自陪着带领步卒的将校们,为雷远断后。

    雷远摇了摇头。

    此举并没有实际意义。张辽是宿将,他很清楚最有价值的目标是什么;而留下断后的部队,则不得不以数千心神动摇的疲弊之卒,抵挡数倍乃至更多江东军的围攻。

    身为指挥大军作战的统帅,雷远见惯了牺牲;必要的时候,他也不介意派遣部属牺牲。但牺牲一定要有价值。如果用数千人的性命,去换雷远自己或少量亲随逃生的可能,雷远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何况,这数千人众都是响应雷远的号召而来,临难弃众,是不义也。

    李贞以为雷远觉得不稳妥,靠近些又道:“将军身边尚有千骑,若到危险时候,逐次留下百余骑阻遏敌军……怎也迟滞住张辽了。毕竟这里到夷陵的山地不过百里,全力奔驰,不须多久!”

    雷远又摇了摇头。

    他隐约感觉到,马鞍的木制前桥有些松动。竟是自己适才猛地握紧前桥,用力大得异乎寻常,将坚硬的木料都掰得裂开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扶着着鞍桥;同时深深吸气,又深深地吐气,让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缓和些。

    没到这种程度,还没有到非得逃窜的程度!

    敌军虽然破入江陵,可我领众数千,仍有可为!

    此时在雷远的视线范围内,张辽所部的骑兵本队渐渐接近了,黑色的铁流中,每一名骑士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们铁蹄踏地的轰鸣声几乎压过了江陵城里的凄惨人声,潮水般贯耳而入。

    反倒是被马岱甩开的凌统所部有些犹豫。

    显然凌统自己都没料到江陵城会这么快就被打破,所以整支部队都还停在原地。有几名将校模样的人,正簇拥在将旗之下商议。

    而在这支部队更后方,负责扼守江陵外城沿线的江东军将士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蜂拥往城池方向,或许是为了在城池陷落过程中分一杯羹。但他们并没法入城,因为城墙上的守军仍在做最后的坚持!

    既如此,雷远可以确定,过去数年间的那么多书信没有完全白费。此时城中厮杀不歇,证明将士们仍在反抗,将士们的意志还没有动摇。

    雷远更可以确定,自己如此辛苦地领军直逼江陵,也没有白辛苦!或许,江陵城里的军民百姓正因为知道,左将军雷远就在城外,所以才没有放弃!他们还抱着希望!

    既如此,我又怎能退却呢?

    雷远觉得自己额角的血管在微微跳动,那是心脏在向大脑提供巨量的血液吧。越是在紧张环境里,雷远越是思路敏捷,越是能找到那个看似不可能,却必定正确的方向!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几乎把雷远自己都吓着了。

    但他敢说,这一定是当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沉声道:“我还有个办法!”

    左右部属们忙道:“将军,快快说来!”

    在外人看来,雷远的眼睛里瞬间放出了光,仿佛一下子重新看到了扭转乾坤的希望。

    他扬鞭一指前方,大声道:“说到底,吴军在江陵城下的兵力已经被我们打散了许多。他们能够进入江陵城,靠的必不是兵强力雄,而是欺诈手段。你们看,城池各门各处守军,仍在奋力接战;就算费太守阵亡了,守军还没有崩!”

    “将军的意思是……”

    此时马岱带着一批亲近骑士奔驰过来,同样围拢在雷远身边。

    雷远从腰间拔出长剑,高举头顶,向所有人示意。

    更多将士们见雷远如此,纷纷策马,向闪亮的长剑距离。

    最终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等他说话。

    “决定胜负的关键是江陵!只要江陵城还在,我们就必胜无疑!此刻我们距离江陵城约莫四五里!而江陵城里,只不过少了主将的指挥!”

    雷远扫视众人,大声道:“既如此,步卒各部继续死守纪南城。在场诸君,随我一鼓作气杀进江陵城,我会带领守军,把吴军赶出去!”

    一时间,这个大胆的想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雷远继续大喊:“听我指挥,夺回江陵,我们就能赢!我们一定能赢!”

第八百四十五章 入城(上)

    凌统所部从午时结阵出战,此后并没有与敌人接上硬仗。

    到这时候忽然发现江陵惊变,他的部属们都有些躁动。

    凌统的躁动,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此番突袭荆州的完整计划,明白己方在江陵城里早就伏下了诸多暗子,才能够忽然之间打破城池,引军入城。

    即将获得此战的胜利,使凌统很愉快;但动用了如此规模的军队,最后决定胜利的却并非凌统这样的江东武人,这又让他有些失落。

    凌统的部属们也都躁动。他们则是因为此前辛苦攻城两天,终于见到成果的时候,己方却并不在城下……这一来,只怕捞不着破城之功,也捞不着劫掠,那就代表这一仗白打了,未免令人失望。

    及至看到城围附近的诸军争相出动,唯恐比同伴慢一些的时候,将士们便更加急躁不安。

    凌统立刻叫来麾下的校尉们,沉声道:“庐江雷远所部尚在,彼辈困兽犹斗,不能轻敌大意!”

    然而几名校尉们彼此对视一眼,一名叫做华当的校尉鼓起勇气道:“将军,雷远所部,自有公苗将军和那支黑甲骑兵应对。如今城池都破了,我们的防区在城东,何苦非要啃那块硬骨头?”

    凌统不禁大怒。

    这就是江东的经制之师!这就是江东将校的做派!素日里我真是,对你们太过优容了!

    他一脚将华当踹翻在地,咬牙道:“为国杀贼,须不容你挑肥拣瘦!”

    华当是山越宗帅出身,既勇猛又桀骜,这时候梗着脑袋还要说话。

    凌统锵然拔刀,先指华当,再看其余几名校尉,动作很凶恶,语气却放缓些:“你们不明白,那庐江雷远乃是我主的心腹大患,他一人,就值得半座江陵城!此刻江陵城破,雷远必然要逃跑,我们奋勇追击,必定斩获巨大!”

    校尉们俱都思忖。

    凌统又道:“无论取下雷远的首级,还是斩杀他的得力部下,吴侯定有厚赏!一应赏赐,我分文不取,另外再自出同等赏额,加倍颁下!”

    校尉们顿时喜道:“如此甚好。”

    凌统微微颔首,待要再说几句鼓劲的话,赶紧带领部下们追击。却听北面的原野上发出打雷也似的闷响,就好像霹雳顺着地面滚滚向前那样。

    有些山越士卒下意识地抬首看天,还以为是快要下雨了,所以春雷响动。但凌统已经跳了起来,喊出了他今日无数次高喊的那句号令:“结阵!结阵!”

    可阵型一旦松散,根本不是立即就能恢复的。眼看着江陵城破,许多人都以为胜利唾手可得,心中的战意一但松懈,更非随时能够鼓舞。

    下个瞬间,羌胡骑蜂拥而至。

    这一次,凌统所部的队列要比上次松散很多,于是骑兵们甚至没有做任何的牵扯或切割,而是毫不犹豫地突进了步卒轻兵队列里!

    他们的数量其实也不过千骑。严格来说,扣除作战损失,此时雷远麾下不过七八百骑,发动突击的只有五百余骑。

    但这五百余骑分成五六个纵队袭来,声势却像有千军万马。

    当他们沿着多个方向、以某种特殊的节奏感发起突击,步卒们根本没法阻挡。正对着骑队冲击方向的士卒们无不望风惊溃,完全不顾号令地避开两旁躲闪。这一来,骑兵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从北到南地穿越了步卒队列。

    直到这时候,凌统本部的八百甲士徒然奔走,还没能抓住雷远所部的一根寒毛!

    凌统身后百步,便是江陵旧城的夯土墙基。雷远带着他的部下们,距离江陵新城越来越近!

    凌统目眦尽裂,怒骂不已。

    “雷远这厮,在想什么?这厮疯了吗?这厮……这厮……”

    他将头盔猛地投掷在地,向着乱成一团的轻兵们大喊:“你们这些蠢货!”

    凌统这一部兵力,绝非庸常。若双方以数万人马对战,凌统所部轻兵、甲士配合,以轻兵为罗网,以甲士为铁拳,确确实实能与相当数量的骑队一战。再配合以大舟转运调度,放在哪个战场上都不容轻视。

    可现在雷远只求快速通过……凌统真抓不住他!

    雷远纵骑疾走,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注意凌统。

    眼下的目标只是江陵!

    羌胡人的骑术固然出众,雷远这么多年锤炼下来,也有了一身好骑术。他单手控缰,自如地领着战马跨越过战场上一处处的沟壑、营垒或栅栏,毫不减速。

    他们从侧面掠过了当年麋芳在江陵城西北建立的小型堡垒。

    战马疾驰,风在耳边呼啸,带来了堡垒守军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这座堡垒周边尸骸枕藉,堡垒西面的墙头遭到发石机的袭击,已经整个全都坍塌了。但这时候,约莫百余名幸存下来的将士高举武器,在剩余的半片墙垣上尽情叫嚷,为这支勇猛逆行的骑队鼓舞士气!

    铁蹄轰鸣,踏过江陵旧城的断砖碎瓦,穿过坍塌的夯土城墙,穿过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破烂的屋舍。

    雷远看着江陵新城的城头迅速接近,在视野中渐渐变得雄伟。

    在这个方向,原本有几支吴军零散小部,数量约莫两千,他们大概正盘算着,藉着城上的混乱发起攻势。可他们完全没料到,那支本该逃走的敌方骑队忽然从背后杀来!

    马岱和霍存亲自陷阵,顿时将他们割草一般杀散了。

    身后李贞呼喝着,让扈从们高高举起军旗,反复卷动,向城头的将士们示意。

    城头上的将士们狂呼乱喊着应答,有人一边大哭一边高喊,还有许多人转身就往城门下奔走,要赶时间打开城门。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指挥,远比后人想象中艰难百倍。由于没有可靠的通信手段,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掌握战局变化的全貌,每个人所了解到的信息都是过时而支离破碎的。

    当江陵新城的南门被打开时,恐慌情绪席卷了全城。在这一片城墙上的守军将士们只听无数人喊着说,费太守战死,只看到混乱从南面开始蔓延过来,看到江东军沿着城墙、道路不断迫近。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接着该干什么。如果没有外力干预,茫然和恐慌最后会使他们失去抵抗的信心,把整座坚城拱手让给敌人。

    但这时候,雷将军竟然要入城!

    瞬间,所有人都强烈地期盼雷将军尽快赶来,期盼雷将军能稳定危局,能带领他们应对强敌!

    此时雷远所部距离江陵城已经不过两里,对于骑兵全力奔驰的速度来说,区区两里,根本就是眨眼间事!

    李贞带着几名部下适时地全力纵骑,率先接近缓缓打开的城门。

    大概城门内部堆积了土石之类,开了一条缝就不动了。城上的将士们急躁异常,有人直接从城头抛下绳索,然后手脚麻利地攀爬下来,试图从外面推门。

第八百四十六章 入城(下)

    雷远略微勒马,让开道路,转向马岱喊道:“你部先入城!不要耽搁!”

    话音刚落,只听得城上各处将士惊呼狂喊。

    雷远感觉地面在震动,颠得满地的砖石都在颤抖,甚至让他身上的甲叶都不由自主地跳动碰撞。身为极具经验的战士,雷远立刻明白,那是千万只铁蹄踏地的声音,而且非属寻常轻骑,来自于承载披甲骑士的高头大马!

    雷远回头一看,只见无数黑甲骑士斜刺里迫近到了身侧大约三百步远的距离,仿佛黑色潮水漫过大地那般迅速迫近。

    雷远注意到了,在在黑甲骑士中鹤立鸡群的那名大将,看到了点缀在兜鍪上的、那支飘扬着的红色尾羽!

    那是张辽。

    适才江陵南门易手,整片战场上无人不慌乱,所以张辽稍稍变动了骑队奔走的方向,打算向西阻截雷远撤离路线。但他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雷远还不退反进,所以被甩开了一些距离。

    张辽随即调转方向急赶,便如草原上的猛兽锲而不舍地追击猎物,终于在这时候,硬生生追了上来!

    雷远记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账要和张辽算一算。他想过很多次,做梦的时候都想过。可惜此刻并非算账的好时机。

    黑甲骑兵狂飙突进。

    堕在最后方的一批骑士竭力抵抗,然而足足两百人的队伍几乎瞬间就被潮水吞没,简直连一丁点的阻碍作用都没有起到。

    曹军骑队继续接近,而骑队中有很多能在马上张弓搭箭的好手,箭矢更如飞蝗。雷远身边的骑士们瞬间被射倒多人。

    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自空中划出一个弧形,打在雷远肩膀的铠甲处,砸出一个小坑,然后弹飞。接着连续好几支箭往雷远方向飞来,雷远拔剑左右格挡,挡开了两支,但大腿上微微一痛,已中了箭。

    雷远拔出小刀,切断露在外面的箭杆。随着他的动作,血从伤口冒出来,热烘烘地浸润了金属的甲叶。

    一名扈从立即拨马向前掩护,然而方才策马出去,胸口便正正地中了一支直射的利箭。他瞬间就死了,身体开始向右倾斜,同时手中的缰绳也开始向右拉拽。这导致他的战马暴躁地打起了转,然后不管不顾地往远处狂奔。

    另几名扈从随即补上他的位置,举起盾牌抵过一阵箭雨。

    李贞用手指夹着一支箭,同时射出已经搭在弦上的一支。箭矢如银线般飞出,射中了一名曹军骑士的战马,他搭上另一支箭正待放箭,不料有流箭飞来,正中李贞的肩膀。李贞的角弓脱手,勒马向后急退。

    曹军骑兵来得太快了。

    雷远回头看看,马岱所部已经往城中去了两三百骑。

    马岱本人正在呼喝指挥,但城门还是没能完全打开,哪怕有许多守城将士疯狂搬开土石,两扇门之间仍然只有三尺许的缝隙,只容骑士鱼贯而入。

    这就导致刘七带着部下百余人,逡巡在城门左近等待。

    “刘七!”雷远唤了一声。

    “在!”

    “你去阻敌!”雷远沉声发令。

    这位勇猛的骑将曾是匈奴右贤王于夫罗的下属,后来于夫罗联合黑山军余党协助袁术,随袁军出兵匡亭,后被曹操击败。刘七在此役之后受到邓铜的招揽,遂为庐江雷氏部曲,至今已二十四年了。

    虽然因为粗鲁无文而缺乏提拔的机会,始终停留在带领百骑的小军官层次,但雷远从来都将之视为最可靠的部属。

    此时此刻亦然。

    刘七足跟一磕马腹,大声吼道:“弟兄们跟我来!”

    百余骑仿佛利箭般离开本队,向着敌方庞然前压的队伍冲去。

    骑兵对冲,发出阵阵撞击闷响,血光此起彼伏。黑色的浪潮再度稍稍一滞,随即刘七和他的同伴们也看不到了。

    这时候城门被开得稍微大了些,容许两人并排进入。

    马岱站在门边厉声大喊:“快!快!”

    李贞喊道:“将军!”

    雷远勒马不动:“季思尽快进城。含章带着我的旗帜也去。”

    霍存深深看了雷远一眼,而他的部下骑士们立即催马冲向城门。

    李贞狂躁地大叫了两声,护着雷远的将旗向后撤离。

    此时曹军骑兵已经没过了刘七所部,几乎冲到雷远跟前,距离半开半阖的城门也不过百余步。

    “王跃,你去。”雷远道。

    王跃应声催马,领着十余名扈从向前阻遏。

    身为大将的扈从,同时也是雷远在常日里的助手,这十余人本身和他们背后的宗族亲眷,平素自有种种可说不可说的好处。但在乱世,既为武将的扈从,关键时刻就要替主将去趟刀山火海,没有半点商量。

    当下这些扈从们仗着甲胄精良,武器也犀利,不顾生死地与敌纠缠穿插,疯狂地劈砍敌人。

    但后继涌来的曹军骑兵从两侧绕过交战双方,直接攻向雷远所在的方向。

    一名骑士冲在最前,眼看就要与雷远白刃搏斗,叱李宁塔大吼一声冲了过去,挥动手中的铁戟猛砸在战马的头颅上。就听啪的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这一击竟然打碎了战马的颅骨。

    战马前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将骑士甩到叱李宁塔身前。

    叱李宁塔又是一戟砸落,这下爆发出的骨骼折断声细微了一些,伴随着大量的血液飞溅。

    只这两戟砸落的功夫,有人挥刀削过叱李宁塔的头盔。好在他的头盔特别加厚加重,竟然不碎,整个人也只是踉跄几步。

    这时候,双方直接就在城头下方舍命相搏。城头的守军这时候也全都聚拢来,他们大声鼓噪着,将提前备下的飞石等物疯狂砸落下来,以求稍稍阻止敌人。

    飞石等物的威力毕竟巨大,数匹曹军战马哀鸣倒地翻滚。江陵旧城的房屋废墟很多,骑兵不能像在原野上那样随意纵横,这数匹战马一倒,顿时阻住两三条道路,曹军来势果然稍稍一缓。

    但那也就只是稍稍一缓!

    曹军骑兵或者杀马,或者纵骑撞过,再度冲杀过来!

    霍存所部骑队已经尽数入城,只剩下雷远和少量扈从们在外了。

    雷远拨马就走。

    马岱从城门洞间探身出来,大吼道:“快!快!快!”

    数十名手持刀盾的江陵守军从城门后冲出来结阵,为首一名都伯模样的军官高喊:“快快进城!”

    他们都已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性命来给雷远争取时间!

    雷远纵马直入门里,后面跟着叱李宁塔和剩余的扈从。已经在门后做好准备的众多士卒立即喊着号子,全力推动沉重的门扉。

    门扉缓缓合拢,曹军铁骑奔走的轰鸣慢慢被隔绝在外。

    门缝越来越小,出门掩护的江陵守军陆续回来半数,那都伯身上也中了两刀。但不知怎地,满身是血的王跃竟被他拖了回来。

    城门随即合拢。更后方的将士们开始往门后重新堆积土石,封闭城门。

    城上的守军将士大声呐喊,向失望退走的张辽所部示威。

    李贞大笑着冲向王跃:“哈哈,舒望,你没事!”

    王跃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老子怎么会有事?老子没死!”

    下个瞬间,他就失去了呼吸。他的手臂垂下来,露出胸腹间一个极可怖的巨大伤口,各种颜色的内脏被鲜血带动着,从伤口里哗哗地向外流淌。

    李贞厉声怒喝,连连跺脚。

    雷远脸色煞白地看了看紧闭的城门,随即勒定战马,转向涌来的守军将士们:“我是左将军雷远,受汉中王之令,支援江陵。此地领兵将校是谁?手头能动用的,有多少兵力?”

第八百四十七章 用武

    那名带回王跃的都伯越众而出:“雷将军,我是都伯张郊,此处城门周边,由我部守把。现有可战士卒一百出头,另外还有壮丁两百余。”

    “继续守好此处城门。另外,挑五十个人跟着我。”雷远简单地道,随即找了一名扈从,让他替自己包扎大腿的伤口。

    这时候马岱从前头折返:“将军,仔细问过了。”

    “讲。”

    “乱事源于江陵新城正南面的一座城门丢失。将士们都说,事前全无征兆,忽然就说费太守战死,然后敌人就冲进来厮杀!目前南面的城门丢了有两座,吴军正涌入城中,攻打各处重要府邸和粮仓、武库。另外,与江东军一同行动的,还有治中从事潘濬的人,这厮带着一群同伙,叛变了!”

    这么短的时间,亏得马岱能问清楚。

    而雷远的马鞍前桥发出咔嚓一声清脆之响,原本就已经裂开的木料终于被雷远彻底掰断了。

    他将鞍桥一扔,骂了一声。

    “将军,我们怎么办?”马岱问道。

    “孙权的主力大军尚未抵达,凌统、贺齐本部都在城外与我交战,吕蒙依靠的只有他的本部和叛乱的乌合之众……”雷远环视众人,铿锵有力地道:“只要我们自己不乱,此辈根本不足为惧!我们沿着城中大道向南,杀退吴军,夺回城门!”

    都伯张郊过来禀报:“将军,五十人已经挑好了,我带着他们一起!”

    “其余人要继续坚守城门,绝不能有失!你知道么?”

    “将军放心,必不有失!”

    雷远微微颔首,随即提气喝道:“李贞!”

    “我在呢!”

    “把我的旗帜都举起来,跟在我身后!”

    “是!”

    李贞身后一名扈从立即高高举起写有“左将军雷”四字的将军大纛。李贞又从马鞍边的皮囊里取出一副军旗,挥手将之抖开了,套在长矛杆上高高擎起。旗帜迎风忽喇喇招展而开,正面书写四个大字:“庐江雷远”。

    这两面军旗,便代表着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左将军雷远本人和他的本部兵马,已经到了城里!

    荆州将士们因为南郡太守费观战死而失去的主心骨,瞬间就回来了!

    看到这两面军旗的将士们无不心神激荡,只觉得一股血气从胸臆之中蓬勃欲出。甚至在更远处的城墙和里坊之间,也有将士欢呼着奔跑过来,有人簇拥着雷远和他身边的骑士们,也有人主动站到张郊身后。

    “诸位,我们出发!”

    城门往南的道路宽度约莫三丈,能容数骑并行。

    马岱和霍存麾下的骑士们,无论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之极,他们如在城外,确确实实已经不能和张辽所部对抗。但这时候,每一名骑士都下定了伏尸流血、非胜则死的决心,他们压榨出了人马身上最后的潜力。

    当他们沿着笔直的道路滚滚向前,就像铁流般不可阻挡!

    道路往南不远,就是费观的府邸。有一支吴军突入此地,正试图攻入府中,而与之配合的,还有一队剑客模样的荆州内应。

    费观家中的数十名男丁在几名部曲和吏员的带领下,依托两侧的府邸坊墙,将吴军的攻势死死顶住。可是毕竟双方数量悬殊,随着时间推移,能够站在府邸墙头作战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几乎已经遮护不了整段墙头,形势已近于绝望。

    此时铁骑杀到。

    江东步卒在面对骑兵强袭的时候,就像是土坷垃被巨兽利爪拍散,几乎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战马昂首嘶鸣,马岱当先撞进吴人队列,奋力将长槊自左至右横舞。

    江东人根本没料到这时候江陵城里会出现一支精锐骑兵,因为局势占优,他们甚至也没有结成队列。于是马岱的长槊所到之处,汹涌血雾飞溅。有两三名江东士卒试图格挡,但他们手里的长短刀枪被崩得飞起半天高,并不能挽救他们自己的性命。

    “杀!”在稍后方,雷远厉声高喊,催马向前。

    “杀!杀!”将士们纵声应和,奋力冲杀。

    骑士们以雄武过人、擅于白刃格斗的勇士在前猛冲,又以能在马上开强弓硬弩的好手随后乱射。

    顷刻之间,骑队就碾过了江东人的阻挡,速度丝毫不减。

    有个荆州文官模样的人,此前正指挥着剑客们翻墙,结果铁骑横冲直撞,也不知多少马蹄从他身上踏过,腰腹以下都成了烂泥。

    雷远策马经过的时候稍稍停步:“这是谁?”

    站在墙顶的一名部曲嘶声道:“这人是荆州从事李肃!就是他与潘濬通谋,带着吴人杀进城来!”

    雷远于是指了指李肃。

    叱李宁塔大步过去,用铁戟切割李肃的脖颈。李肃初时还呻吟了几声,后来脑袋和身体分了家,脑袋便很老实地被挂在了叱李宁塔的腰带上。

    “雷将军!我们愿随同作战,为家主复仇!”那部曲大叫道。

    “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雷远问。

    “能拿得动刀剑的,还有三十个!”

    “挑十个人,跟紧!”雷远言简意赅。

    “是!”

    那部曲翻身下了墙,很快就退开府邸边门,带着同伴们快步追赶。

    江陵守军在突发事件影响下,失去了正常的指挥体系,好几处重要位置的守将徒然奔走努力,却无法掌握局面;而基层的战士们也无法得到有效的号令,只能凭借着自己的一腔血勇作战。

    故而,当他们面对汹涌杀来的吴军,立刻出现了惨痛损失。

    但这局面在雷远进城以后,立刻得到了扭转。

    雷远领着骑队迅速向南,沿途连续击散了好几支江东兵力,而己方的力量则像是滚雪球那样,渐渐庞大起来。

    那些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不知所措的将士,那些奔走在街道上意图逃亡的壮丁,那些死守着主家宅邸绝望反抗的部曲徒附,甚至还有那些头发斑白、双手颤抖的军户老卒……所有人,就像水滴汇成小溪一般汇集到雷远的将军旗下,然后沿着江陵新城里笔直的道路,形成了汹涌的河流。

    而此时,杀进城中的吴军却分散了。以至于领兵围攻前将军府的校尉宋定感觉兵力不足。

    原本以三万众围攻四千人守把的江陵,城中还有己方联络多年的内应,怎么看都应该是手到擒来。可是,从今天早晨开始,分布在江陵周边的兵力一拨一拨地被雷远打散,以至于真正攻入城中的,就只有吕蒙的部下。

    他们配合着城中内应,初时倒也声势惊人,进展很快,但进展愈快,兵力愈分散。于是当雷远进城的时候,双方攻守之势便瞬间逆转了!

    身在南门的吕蒙很快就听到了宋定被逼退的消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江东军的战斗力,始终与汉军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吴侯、陆议和吕蒙自己都能正视这差距,所以才制定了精密而繁复的步骤,试图一步步地落子,技巧地将局势导向对己方有利的方面。

    问题是,谁能想到雷远临时纠合之众如此善战?

    谁能想到雷远竟然直驱江陵?

    谁能想到明明城池都破了,雷远不仅不退,反而杀进城里,主导巷战?

    谁能想到有张辽和凌统在外,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雷远所做的事,己方没能想到,也没能阻止。而己方再怎么精密而繁复的步骤,再怎么仔细筹划棋坪上的每一个细节,也抵不过雷远凭借蛮力,直接把棋坪砸碎成柴禾,再放一把熊熊烈火!

    碰到这样的对手,再高明的棋手也无所施其技。只能顾不得斯文,挥臂攘袖上阵,结结实实地挥拳斗狠。

    除此还有什么办法?

    这便是两军相遇勇者胜!

    吕蒙凝视着对面汹涌而来的刘备军。他看到了飘扬的左将军旗帜,和旗帜下的那一位老相识。

    当年周郎尚在时,雷远策骑横截于荆南,与吕蒙纵骑搏杀。那一次,吕蒙奇袭公安的构想被打断了,直接导致周郎对荆州的谋划彻底失败。这一回,又是两人沙场相逢,争夺的城池则换成了江陵。

    吕蒙可没打算再输。

    他急遣信使,勒令城外各部或者继续攻城,或者转向南门,由南门进城助战。

    那信使问道:“张辽将军呢?”

    吕蒙沉默半晌:“会有他用武之地。”

    信使连忙去了。

    吕蒙转向身旁的潘濬道:“承明公,还请你依照前诺,立即组织城中亲附于你的宗族部曲……这是决定大局的时候,每一分力量,都要投入进去。”

    潘濬的脸色难看之极。

第八百四十八章 白刃

    潘濬毕竟是个文官。虽然他常常自诩文武双全,但有些东西,没有真正接触过,就很难得到真实的一手信息。

    比如过去多年里,虽然潘濬一直听说江东军的战斗力孱弱,却总以为是荆州将士们鼓舞士气的自夸。

    毕竟江东也是鼎足之一,再怎么弱,也会有个限度吧?同等兵力作战或许不如,两倍兵力呢?五倍兵力呢?总不见得还应付不了?

    何况当年击溃江东大军的曹军名将张辽,这回不是作为盟友随同行动了么?

    但他现在才体会到,江东军的战斗力真的比他预想的更低!低到令人发指!一万多人涌进江陵城,快要半个时辰了,竟然处处都陷于绞杀缠斗,始终不能控制城里的局势。而庐江雷远已经进城了!

    说到此事,那就更让潘濬不快。

    这次袭击的具体时机,已经把握到不能再准。

    玄德公的主力在关中面对魏公麾下大军,益州范围内的所有实力都必然向北倾泻,没有丝毫能及于荆州。关羽所部也一如预料地北上,乐进会全力纠缠住他。而交州军的首领雷远,又因为与成都中枢的隐约纠葛,并未坐镇本据。

    这样的机会,绝非常有。

    然而落到具体执行时候,那雷远只带少量扈从折返荆州,只在宜都召唤了数千郡县兵旧部或宗族部曲,就能横冲直撞地杀来,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雷远就在城里,而关羽恐怕也在挥师折返……潘濬简直想不明白,这江陵周边的战局,究竟是谁在谋算谁!乱世中缺乏武力,那还有什么说头?

    江东人许诺了太多,可是唯独没有告诉我,他们的力量如此孱弱!

    在这一瞬间,潘濬甚至有些后悔。

    他忍不住想:

    如果没有亲手杀死费观该有多好?如果我保持谨慎,始终潜身于幕后……无论孙刘两家谁人得势,我都能屹立不摇。

    若刘氏得胜,我少不了被世人夸赞,获得殊死守城的忠志之名。

    就算孙氏得胜,我先称疾不见,哪怕吴侯的礼数和条件都给到位了,我再涕泣交横,哀咽不能自胜地做足姿态。这样的话,既有面子,也有里子,岂不胜于此刻的尴尬情形?

    他也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对吕蒙道:“荆州士人的宗族部曲不难召集,此时此刻,也容不得瞻前顾后。可是,子明将军,若贵军的武力不能制服敌人,荆州人又怎么能指望你们呢?”

    吕蒙脸色铁青。

    此番江东背盟,吕蒙作为吴侯信重的武将全程参与。吴侯对潘濬下了多少功夫,陆议那边又对潘濬下了多少功夫,他是看在眼里的。

    恰好这些年他读了点书,看东西的眼光和角度都与旧日不同,于是便看出了不少新鲜内容。

    止步江淮,转向荆州的大政,是出于陆议的提议。这个提议背后,则是陆氏为首的江东世族不愿意啃合肥这块骨头;而把荆州视作肥肉,视作宗族力量扩展的好去处。

    荆州并非没有难啃的骨头,比如江陵便是。然而陆议所希望的荆州攻略,正是吴侯和淮泗人领兵啃骨头,江东人吃肉。于是陆议才会乐颠颠地在江南,吕蒙才会灰头土脸地鏖战江陵。

    就此,吴侯自然有所应对。

    比如,对于潘濬等人的拉拢工作,就一直由两批人同时在推进。虞翻在做,眼看失势的鲁子敬、孙仲异也在做。

    正是鲁子敬和孙仲异两人代表吴侯,向潘濬隐晦暗示:

    无论陆议做什么,最终总会落到江东世族的立场,意图将荆州化作江东人的荆州;但吴侯却能给出前所未有的条件,吴侯将会把整个荆州,彻底交托给与吴侯合作的荆州士人!吴侯希望荆州世族强盛,进而与江东世族分庭抗礼!

    至于潘濬本人,吴侯给出的,乃是辅军将军、荆州牧,并允许开府辟除僚属。其余依附江东的荆州士人,也都会得到重用,直接授予掌控荆州地方军政的实权。

    这样的任命,几乎便等同于上古时封建诸侯,简直耸人听闻。

    莫说荆州士人,这是天下间无数世族、豪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此条件拿出来,哪怕飞蛾扑火,潘濬等人也非得试一试才行。

    可世族之所以是世族,就因为他们总在权衡各方面的利益和立场,无论如何,都不做亏本生意。即便到了这时候,他们仍然下意识地规避太过惨重的损失,规避与敌人死拼消耗。

    所以潘濬哪怕触怒吕蒙,也不愿轻易虚掷自家实力。

    一时间,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吕蒙身边的几名扈从都觉潘濬无礼,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过了会儿,吕蒙压下心头不快,沉声道:“江东军的武力足以制服敌人,承明公,你会看到的。”

    雷远所部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江东之兵分散各处,猝不及防。但吕蒙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调动。

    只要把更多的士卒压进城里,就能堵住骑兵驰骋突击的道路,就能迫使他们下马来战,就能将他们裹进最惨烈的绞杀之中!

    在吕蒙左右两边,有早就跃跃欲试的数队精卒,现在便到了他们效死的时候。

    吕蒙当即调出一部向前正面阻挡,同时分出左右两队迂回包抄,同时又急颁令召回分散城中各处的兵马,向内挤压。

    马岱和霍存都算得上罕见的勇将,麾下的骑兵也都是精锐。这两部轮番突击,便如一名力大无穷的巨人挥动两把大刀轮番劈砍,视重重吴军如绵软草垛。

    他们沿途粉碎了几支吴军对武库、粮库等要地的围攻,须臾间便趟出一条血路,从城北一直杀到城中的前将军府;进而再越过前将军府,不断迫近被吴军夺取的江陵南门。

    然而骑士们毕竟人困马乏,猛杀一通之后,精力逐渐耗竭,已经无法靠斗志来弥补。甚至有几匹战马跑着跑着,前腿一软便翻到在地,口中吐出白沫。

    这时候吴军的生力军猝然入阵。骑士们冲杀数次,不能突破,气势便难免低落。

    骑兵之利终究在于野战驰突,一旦失去了速度,反而容易遭到步卒的围歼。雷远身在后方看得清楚,连忙催动一路行来统合起的城中守军,使他们抵上一线,替换出骑士们回返休整。

    当下,两军在巷道间短兵相交,展开了你死我活的白刃战。

    此时天色渐渐发黯淡,有些将士点起了火把。摇曳火光下,数百人在狭小空间纠缠一处,喊杀此起彼伏,鲜血与残肢断臂共舞,刀斧与破碎甲胄齐飞。

    此情此情,仿佛两头狰狞巨兽在互相撕咬、撞击、搏杀。

    城池中的巷战,并不似常人想象的那样,可以通过进退周旋来夺取胜利。进退周旋固然有助于杀敌,可很多时候胜负并不取决于杀敌数量,而取决于将士们对胜利的信心。

    雷远策马立于阵前,他的将军大纛就飘荡在身后。在江东人进城的情况下,所有人已经动摇了,而雷远的到来是最后一丝希望。

    汉军将士和阖城的百姓都关注着这面旗帜。

    只要旗帜在,整座江陵城就在。只要旗帜在,每一段城墙、每一个城台、每一座堡垒、每一处里坊都会继续作战!

    吕蒙同样也在阵前。

    夺取城门只是开始,因为有了潘濬的协助,江东军才能顺利入城。但也正因为此,江东对守军的压力还远远不够,守军还没有崩溃。想要真正拿下这样一座军事重镇,仍需恶战。

    尤其当雷远已经入城的时候,吕蒙不能退,只有他不退,才能驱使将士们坚定不移地夺取胜利。只要他不退,就能告诉将士们,胜利已在眼前!

    在这时候,一切计策手段全都无用。只有更坚定、更能承受代价的一方,才会是胜利者!

第八百四十九章 部曲

    雷远听到身后不断传来人马奔走的声音,那是城中的守备力量在不断汇集。

    通常来说,江陵城中各家将校的部曲子弟,是最勇猛善战的一支力量,哪怕关羽领兵出战,各家总会留一些老底子在城里。

    若雷远守城,首先就要统合这一支兵,将之作为手中最可靠的利刃。但费观大概考虑到自己并非元从,轻易不愿从元从各家的府邸调兵,另外,潘濬也肯定在其中拖了后腿。

    如此一来,当江东军入城的时候,许多部曲、宾客都分散在各地,处处寡不敌众,遭到成规模的江东士卒凶狠屠戮。

    但雷远及时赶到,打断了这个进程。

    越来越多的部曲子弟开始从昏乱状态中摆脱出来,开始向矗立在城中的将军旗帜聚拢。

    其中最大的一股,就是关羽自家的部曲。这批人原本坚守着前将军府和将军府后方的武库,数量足有二百余,其中半数是身带残疾的老卒,还有几个半桩孩儿。

    这会儿他们不仅投入到雷远指挥下作战,还携来武库中留存的一批甲胄军械,使得荆州守军的力量再度加强。

    然而,雷远在分配军械的时候稍稍分心,便有个披着一件鲜红斗篷的女娃娃,手中高举着闪亮短剑,试图混入奔赴前敌的老卒队列。结果因为斗篷过于醒目,这女娃儿连遭了几支箭矢飞射,差点受伤,引得诸人惊呼。

    雷远是赵云的女婿,与元从们往来总能登堂入室。故而这女娃儿,雷远是见过的。

    就算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此情此景也吓了雷远一跳。他立即过去怒喝:“这是战场?发什么疯?敢这样胡来!”

    他领兵鏖战整日,满身满脸都是征尘、鲜血,看上去极其骇人,与素日里文雅姿态大不相同。顿时将那女娃娃吓得大跳起来。

    她手里拿着剑连连比划,却又竭力摆出矜持高傲的模样:“你是什么东西!”

    雷远尚未回答,后头又奔来好几名仆役模样的人,七手八脚扯着那女娃,将她强行带到后头去了。

    一名部曲首领模样的中年人奔来致意。此人脸上带疤,眇一目,右臂也缺了一截,乃关羽家中的管事,当年也是久历沙场的悍卒。雷远缓下语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让……唉,怎么就让人跑出来了?”

    那中年人连声致歉,附在雷远耳边说了两句,雷远只有叹气。

    战事正紧,雷远没空多谈。他也没心思替关羽带孩子,只能请那管事务必看好自家的女郎。

    此前雷远固然连破吴军,可是己军也终究疲惫。当吴军真正把大将的底气所在、把一支支精锐不计代价地投入进来,他便再难获得优势。

    没过多久,前方搏杀惨烈的程度,已经超过了许多将士承受的极限。而双方主将仍在毫不犹豫地将手边每一支力量投入进去。

    在前部大督和左将军的旗帜之间,两军的尸体堆积渐高,而奔涌的鲜血甚至来不及洇入地面,在许多地方汇聚成了脚面深,踩踏上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吕蒙本部诸将,原以成当、宋定、徐顾三人为首。

    数年前周郎领兵与刘备交战时,吕蒙所部被雷远杀得全溃。成当战死,宋定、徐顾也当了俘虏,在荆州干过小半年的苦力。此时公安到乐乡的沿江道路,就多赖宋定的辛苦。

    正因为有这么一桩旧事,宋定此番恶战,尤为积极。

    雷远初入城时,他一时不慎而遭迫退,随即亲领偏裨将校,连番冲突向前。短短半个时辰,便杀得浑身热汗,以致甲胄间隙白雾蒸腾。他也真是兴起,干脆脱了甲胄,赤膊上阵。

    正好他得了吕蒙遣来一支精兵相助,顿时杀透两重巷道,横向扫过荆州守军最前方的一部。

    此时抵在最前线的一队守军,是由四五家荆州军将家中部曲凑成的,其中还有若干临时上阵的壮丁、少年。

    荆州士人当中,跟随潘濬作乱的固然颇有不少,但江陵城是座军镇,城里大部分人都是荆州军户的子弟和家眷。靠着经验丰富的若干老卒指挥,他们一股股地从自家里坊出来,汇入到雷远的指挥之下,然后立即就被派上前线。

    他们猝然遭到宋定的侧面袭击,顿时阵脚挫动。

    宋定高呼酣战,宛若风卷残云。

    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娃儿倒是胆色非凡,瞅准了宋定是主将,挥刀便来挑战。看他的刀法倒也有几分模样,显然虽系武门出身,可进退毫无章法,没有真正的搏杀经验。

    宋定手起一矛就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娃儿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看伤口,宋定一脚踹开他,抽出长矛,鲜血喷射。他丢了手里的刀,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住伤处。后继的吴军立即赶上,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眼见此景,一名白发苍然的老者悲呼一声,从身边同伴手中夺过角弓,开工便射。

    此人年纪虽然老迈,箭术却委实高明。一箭正中宋定肩膀,箭簇贯穿,血流满身。

    江东士卒们一起惊呼,宋定失血过多,也觉得脚下发软。正犹豫接着进还是退,有人拉着宋定的臂膀,将他猛拽到后方队列里。

    宋定晕晕乎乎,只听那人厉声道:“看好了你们的宋校尉,接着该轮到我了!”

    随即身边沉重的脚步声轰鸣,诸多将士都道:“凌统将军带甲士上阵了!”

    宋定放心地坐倒在地,也不知怎地,他眼前渐渐发黑,任凭边上将士乱嚷:“砍断箭杆,小心拔箭!”

    凌统今天过得可谓狼狈。

    雷远杀来的时候,他的预判连连出错,简直被操纵于股掌。后来总算对上,自以为能匹敌骑兵的部众又接连吃亏。

    可他的斗志丝毫不衰,求战之心愈发旺盛。闻听吕蒙在江陵南门聚兵,他立刻就领本部甲士赶到,随即杀入城中。

    此前在原野中作战,骑兵能以离合变幻的速度,将凌统压在下风。可到了城中巷战,人挤人、人堆人的时候,身披重甲的步卒结阵向前,敌我双方熙熙攘攘,哪有骑兵发挥的余地?

    这般情形,凌统谁也不惧,只求斩将搴旗!

    当下凌统在数十甲士簇拥下奋勇冲杀。

    凌统是江东猛将,当年孙权征江夏时,他为大军前锋,曾与麾下健儿数十人乘一船,去大兵数十里,遂先破敌军,并斩其将、夺其城。

    如今虽然十余年过去,但凌统年未满三十,仍在体魄、精力极旺盛的时候。他手持加重的缳首刀往复突击,每次突击,必定杀死守军中特别勇猛者。

    此刻随在他身后的,也都是他自家的部曲甲士,眼看主将奋死,谁敢后退?他们随即跟进,撕裂对方的防御阵线。这就像一柄铁锤,全无招法,就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地猛烈捶击,将眼前之敌砸出破绽,砸出裂痕,砸成齑粉。

第八百五十章 退路

    “怎么样?看得清么?”梁大焦躁地问道。

    刘郃攀着一株长在夯土台基上方的老树,竭力瞪眼去看。可这几年他的眼神不如年轻时,江陵城也隔着太远了,雷远从北面进城之后,又一直再往南面推进。放眼望去,只见城中宛如沸水翻腾,仿佛有无数将士往来厮杀,但揉揉眼再看,好像又看不清楚,只觉得一阵阵的杀声轰然贯耳,叫人忍不住有些眩晕。

    他悻悻地叹了口气,对梁大道:“雷将军在城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只要守住纪南城!”

    “若雷将军出了闪失,这个纪南城有什么用?我们守在这里就是等死!”梁大骂了一句,吐了口唾沫。

    刘郃冷笑一声:“蠢才!雷将军若有闪失,你在哪里都是死!”

    梁大大怒。

    “你倒是听仔细了!我是说,当组织一批精锐,往江陵城里支援!岂不胜过在此地干等?”

    当年雷远未到荆州的时候,梁大是乐乡县势力强横的宗帅,行事手段颇为凶悍狠辣。而刘郃则是聚拢败兵,依托一个小小驿站自保的老卒。双方打过交道,都有忌惮。

    后来两人都成了雷远的下属,也一向彼此敬而远之。

    但这会儿,两人却不得不并肩作战了。此前连战连捷的时候倒还罢了,局势一旦险恶,谁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这时候有个士卒急匆匆赶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刘功曹,梁县尉,有个情况,陶从事觉得奇怪,想麻烦两位去看看。”

    陶从事便是陶威。他是雷远的亲近扈从出声,自家手头也有蛮兵实力,故而眼下聚集在纪南城中的各部,便隐约以陶威为首。

    此前他们杀入纪南城的时候,与贺齐所部连番恶战,死伤不小。但这时候贺齐等人大约都被吕蒙召去应对江陵城的变面,于是纪南城这边反而成了战场上不受重视的角落。吴军只留下三队各千人左右,间隔数百步监视。

    众人稍得喘息,遂利用贺齐的营地,额外再增加了几座简易箭楼,做好固守准备。因为将士们大都又累又饿,所以赶紧翻出营地里的存粮,用大锅煮了吃饱,然后再排了序,把各部分成三批轮番休息。

    此刻听得陶威召唤,两人连忙跟着士卒,往纪南城北面走。

    绕过几片颓塌的夯土碎石,便看到一处极巍峨的夯土台基顶端,陶威顶着面盾牌小心地半蹲在一段矮墙后头。

    这两人都是沙场老手,顿时便微微躬身,绝不冒头。

    刘郃压低嗓子:“公权,发生什么事了?”

    这处高大台基,便是当年玄德公与诸葛亮、关羽商议南郡防务,决心重开子胥渎以遮护江陵的地方。由台基向北面眺望,越过连绵蒹葭和河道淤泥堆积起的堤坝,不远处便是自西向东流淌着的子胥渎。

    而这座巨大台基本身,则像是纪南城探入子胥渎的一枚楔子。

    按照当时的设想,水军通行于子胥渎,可以对南下曹军形成巨大的阻碍。数年前曹仁南下,关羽便是以水军横贯子胥渎,一举迫得数万曹军崩溃,曹仁自刭于沙场。

    而此时江东水军已占据江津港,大批江东军船沿着扬水上溯。子胥渎不仅不是助力,反倒与荆城的潘璋、当阳的徐盛共同组成了一条防线,阻碍关羽率军折返。

    众将突入纪南城的时候,便曾经遭到子胥渎上巡行军船的箭矢袭击。后来贺齐所部撤离,时不时还有警备军船横行水面,往营中射箭。为免纠缠,众人宿营的地方都靠近纪南城南面,在北面只放两个哨卡,以防江东水军登岸滋扰。

    这时候陶威忽然关注这个方向,倒让刘郃、梁大一时莫明。

    听得刘郃隔着老远发问,梁大也问:“难道江东水军有什么奸谋?”

    陶威招手让两人过来:“你们看!”

    两人确定水面上没有江东船只,这才探头出去张望。

    此时天光渐黯,夕阳将落未落。顺着陶威伸手所指的方向,两人只见对岸靠东面数里处,影影绰绰有骑兵奔行,还时不时有小队骑兵试图趟过某一段宽阔但较浅的河水。

    水面波光粼粼,映照出骑士的身影,可惜距离远了,看不清他们的甲胄形制。

    骑兵们既不打旗号,也不呼喊,似乎刻意保持着沉默,不想引起注意。然而水面上往来的军船视野极其宽阔,好几艘走马舸飞也似地赶了过去,向着对岸飕飕放箭,箭矢中伴有声音尖锐的鸣镝,再过一会儿,有更大的军船驶近,并以此起彼伏的锣声报警。

    在水上、水畔,舟船与弓弩配合,便是绝无对手的霸主。对岸的骑兵们在抛下几具尸体之后,不得不匆匆后退,没入对面成片林木组成的深黯阴影里。

    三人全神贯注地凝视那处,直到眼睛都酸了,才收回视线。

    “这是……”梁大想到了一个可能,他振奋地看看其余两人:“莫非是关将军回来了?”

    他猛然站起挥拳:“若是真的,那可太好了!”

    陶威望向刘郃:“你说呢?”

    刘郃慎重地道:“宜都到江陵一百八十里,关将军昨日接到消息,连夜启程折返,这时候或许能到。为了保证行军速度,所领当是轻骑,数量也不会很多。适才我看水边渡河的骑士,不过数十人……”

    他沉吟着道:“有没有可能,关将军所部遭到吴军沿途拦截,损失很重?”

    “这……”梁大下意识地道:“那可是关将军!”

    陶威沉默了片刻:“只怕万一。”

    “公权的意思是?”

    “我们得布置人手,去接应关将军,断不能容江东水军肆意拦截。”

    刘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不可?”

    “江东人行事诡诈,若这是他们诱敌之计,我们一旦出兵,或将遭到截击。”刘郃缓缓道:“万一江陵城中不顺利,纪南城就是雷将军唯一的退路,此地绝不能有失。”

    “可是……”

    刘郃此言一出,陶威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转向梁大,待要询问两句,却见梁大神情凝重地盯着台基下方的芦苇荡。

    “怎么了?”

    梁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陶威和刘郃便不出声。顷刻间,他们听见了细微的划水声,像是有好些荆州地区打渔人常用的那种小木筏,正在芦苇荡边缘的浅水区悄悄地划行。

    三人倒抽一口冷气。刘郃弓着腰后退,一直退到台地的南沿,向驻守的士卒们连连挥手,而梁大缓缓取下身后的弓矢,慢慢拉开。

    他正待往芦苇荡里射一箭以作威吓,拉弓的手臂被陶威按住了。

    “你看那边!”耳畔传来陶威压低的声音。

    “哪里?”

    “噤声,等着!”

    梁大等了片刻,忽然见到下方一处河滩边沿,青白色的芦苇杆子微微晃动着,有数艘小筏藉着芦苇的掩护,划过水面,慢慢接近此处台基。每一艘小筏上,都有数名身裹黑袍的矫健甲士默默蹲伏,仿佛将要跃起噬人的猎豹。

    这样的小筏一艘接一艘出现,最前方的那艘靠近台基下方,轻轻一撞,发出“咚”地轻响。

    如何就被迫到这么近了?这敌人得多了解地形、多熟悉子胥渎周边的河道走向?

    陶威与梁大彼此对视,俱都惊骇。

    梁大连连招手,让刘郃带着部队潜入矮墙以后,准备伏击。

    这时候陶威注意到又一艘小筏从芦苇中出现,与其它小筏不同,这小筏前头只有一人。然而此人身形极其宏伟,蹲伏着的姿态不似猎豹,倒像是庞然巨虎。

    陶威忽然觉得,这形貌有些眼熟。他揉了揉眼,死死地盯着这艘小筏;也不知怎地,他的视线竟引起小筏上的巨人注意。这魁伟巨汉猛抬头,望向陶威所在之处。两人眼神相触,陶威只觉得如有电芒扫射。

    陶威仰身坐倒在地,发出咚地一声。随即他连声低喝:“旗!快拿我的旗来!”

    一名士卒不明所以地过来,将军旗递给陶威。

    因为将士们平日里大都归属宜都郡,所以旗帜也是宜都郡兵的标准规格。

    陶威劈手取过旗帜,平端着伸出去,摇摆示意。

第八百五十一章 突进

    藉着轻便小舟竹筏往来,身披黑布遮掩的骑士们陆续登岸。

    但他们登岸以后,既不打旗帜,也不作后继的调度。于是在外人看来,纪南城毫无变化。

    江陵城中仍在鏖战,双方都对此一无所知。

    江陵守军的战斗序列和指挥体系,在江东军入城之后就已经乱套了,雷远只能临时从不断聚拢的守军当中临时指派军官,然后直接将他们派遣向前。

    这样的部队虽然心怀必死之心,但作战指挥难免不畅,在凌统所部的强攻之下,纷纷溃散。须臾间,前后四支队伍全败,领兵的一名别部司马和五名都伯全数战死,无一人退回。

    霍存奋然出列:“将军,我去迎敌!”

    自从最初时的纵骑突破受阻,骑士们除了少数,大部分都下马步战。这方面,马岱麾下的羌胡骑下马后颇失勇锐,便不如霍存所部。

    雷远微微颔首:“集合部众,等我命令。”

    这两人对答当口,凌统连破数阵,高呼向前。

    然而就在冲过一处里坊边缘的时候,里坊的墙上忽然冒出二十余名弩手。他们手中所持的,更不是寻常手弩,而是他们不知从那处城台搬来的,用在大军对战或守城时候的腰引弩!

    二十余把强弩的弓弦同时弹动空气,发出“嗡”地一声闷响,哪怕隔着很远,也让人耳膜不适。而被强弩射出的重型弩矢猛地贯入江东甲士队列。

    前排十来个甲士躲闪不急,被射了个正着。

    这种距离,重型弩矢的威力大到异乎寻常,哪怕是重甲也根本无以抵挡。弩矢入胸则胸部贯穿,弩矢入腹则腹部贯穿,巨大的箭簇带出成块的血肉和内脏,还能再射透后一人的甲胄!

    但这些士卒也真不愧江东精锐,不愧是吴侯从五校中精选出来,补偿给凌统的强兵,不愧是凌统认为能与铁骑对抗的强兵!死去之人栽倒地上,受伤之人一声不吭,而其余众人仿佛铁流,簇拥着凌统依旧强攻!

    雷远微微一愣,随即道:“季思,该你上了。”

    霍存箭步向前。

    雷远四望天色,因为四面都有屋角飞檐,看不见天际,只能估计夕阳大概已经落了;抬头看,只见一弦弯月已然出现在天际。但因为云层中尚有亮色返照,显得天色与昼间相比,并不显得特别阴暗。

    江东那边调了弓弩手来,向着里坊内部一阵狂射。雷远这边也聚合本方弓弩手还射掩护,两方的弓弩趁着最后这一刻两刻的亮色,疯狂地输出杀伤。

    霍存和凌统两部在在奔跑的途中就连连中箭。眨眼功夫,只雷远所见,就看到霍存部下十七八人栽倒在地。其中有人面目中创,当场就死了;有人身上中箭,起初为了不影响士气,咬牙不吭声,可随即痛楚袭来,又控制不住惨叫呻吟。

    那中箭之人里头有几个,是雷远与霍峻往来时,霍峻曾经专门引荐过的,都是枝江霍氏的真正骨干。

    但这时候,人命就只是数字,每条人命都有价值,每条人命又都没有价值。

    霍存侧身避开一柄飞掷过来的短枪,随即挥动左臂的钩镶,锁住一杆几乎刺到面门的短戟。持戟的曹军甲士待要后退,霍存右臂的长斧已到,就听得噗的一声,沉重的斧头劈入曹军甲士的兜鍪,将整个脑颅从正中砍成了左右两段。

    霍存并不试图抽拔长斧,更不后退,只厉声喝道:“刀来!”

    霍存陷阵的时候,身便常备两名亲兵紧随。这两人一来掩护霍存的背后和侧翼,二来随身携带多项武器,供给霍存使用。

    当下一人应声而来,抽出身后背负的一把长刀,双手捧刀奉上。霍存接过长刀,顺势扭腰横向切过,闪亮锋刃所至,鲜血涌出,又一个吴军甲士的人头被轻松砍下。

    霍存的名声、地位都远远不如他的兄长霍峻,但熟悉枝江霍氏情形的人都知道,当日霍峻在梓潼郡千山万壑间用兵,多亏了霍存攻坚挫锐,屡次在复杂地形中斩杀敌方勇士。

    此番江东背盟,霍峻自己死守宜都不能稍动,却将霍存遣出,便是给了霍存真正在大战中立功的机会!

    霍存一刀得手,绝不拖延,立即后退。

    左右两名扈从同时举盾,替他挡住一名挥刀砍来的曹军勇士。

    两面盾牌都是较大的覆皮木盾,两面一举,那曹军勇士顿时视线受阻。霍存立即止步发力,双手握紧长刀刺出,深深捅进了敌人的侧腹。

    捅进去了,他又不急着拔刀,而是随手把刀锋在那人的肚子里搅了搅。那曹军勇士连敌人的相貌都没看清楚,腹中便已剧痛难忍,他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抱着肚子厥倒在地。

    霍存猱身再上。

    这时正前方又来一名江东甲士,霍存叱喝一声,挥刀就砍。

    那甲士挥刀反撩,两人的重刀猛地撞击。

    霍存只觉得一股巨大力量涌来,手臂发麻,长刀脱手飞出。他心中惊疑,已知自己鏖战整日,体力上终究不及全盛时。

    那甲士踏前再砍,霍存身后的扈从奋不顾身向前替霍存挡下,当场被杀。

    霍存勉力止步,待要再向前突杀,却见身前左右整条道路上,己方将士都已经坚持不住,纷纷往后退避。随着霍存在最前排厮杀的精锐部曲,几乎已经折损殆尽。

    甲士收回手中长刀,往左臂的甲叶一抹,撇去刀上粘着的血沫和骨肉碎渣。身周数十上百人杀声震天,血光此起彼伏,他看看霍存,厉声道:“我乃偏将军凌统,你是何人?”

    霍存大声道:“枝江霍季思在此!”

    “无名下将!”凌统冷笑,挥刀前指:“随我杀!”

    下个瞬间,两军再度撞击一处。

    凌统的八百甲士,在巷战中的优势实在太强。他们的铁甲胜过霍存所部的披甲,用来结阵步战的武器,也比霍存所部的骑战刀枪更适合。转眼工夫,他们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迫得霍存所部不断后退,但凡想要停在原地决死抵抗的,或者是来不及撤离的战士,无一不被当场斩杀。

    顷刻间,凌统等人一路突进数百步,将剧烈对抗的战线从靠近江陵南门的位置,猛地推回到了前将军府正门前方的开阔地。沿途被杀死的荆州守军倒成一片,以至于后来跟进之人除非踩踏尸体,简直无法立足。

    原本在里坊墙上发射腰引弩的那些士卒再次冒出来射了几箭,但却已经阻止不了气势极盛的吴军。

    凌统这一路兵的勇猛举动,也带动了江陵城东西两面城墙、城中各处营垒的吴军士气。

    许多人都在高喊:“凌统将军上阵了!凌统将军杀败敌人,正在追击!”

    在喊声中,各处的江陵守军连连挫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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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