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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二十二章 大患(下)

    吕蒙环视众人,沉声道:“两日之内,我们有三个方向上的兵力,都要取得成果。为此,不惜代价,不计死伤,不能有半点折扣!”

    众将皆道:“愿竭力效命,请都督吩咐!”

    “潘璋!徐盛!”

    “在!”

    “你二人领本部,自江津港登岸,绕行江陵城北,两日之内,我要你们先取纪南城,展开兵力配合水军控制子胥渎,然后向北攻取当阳、荆城两地。两天之后,我要你们彻底阻隔江陵北面通道,不允许关羽所部一兵一卒南下!若关羽进入江陵,我立斩你二人之首!”

    关羽虽然是天下名将,但江东有水军之利、兵力上的优势。再说,关羽的本部还遭到荆襄曹军的牵制,能够投入的力量始终有限。潘璋、徐盛对视一眼,都觉得要短时间内阻遏关羽领少量兵力南下,尚不为难。

    徐盛谨慎问道:“若关羽所部倾力南下呢?”

    “那时候吴侯亲领大军早就赶到,你们放心,吴侯自有手段一举歼灭之!”

    潘璋、徐盛咬了咬牙,一齐躬身:“此战必胜,吾等敢不效死!”

    吕蒙又点两人:“凌统!贺齐!”

    “在!”

    “两位将军所部,随我一同前往江陵,明日攻城!明日,后日,我都要你们不计死伤,竭尽全力猛攻。吴侯自领十万众随后便到,必取江陵。只要得到江陵,无论你们所部死伤多少,吴侯全数承担,加倍补偿!”

    这是早已确定的安排,就在归属凌统、贺齐二将带领的船队中,携有大批提前制作好的攻城器械构件,仅发石车就不下三百架之多,而船队所携来的压舱石,正好作为投掷的利器。此外的冲车、临车、云梯等物更是不计其数。

    江陵城固然是坚城,可随着关羽本部主力北上,此刻留守城池的,只有讨虏将军、南郡太守费观所部四千余人。这费观是刘焉的女婿,年少得志,以擅于交接著称,殊少武略方面的展示。凌统、贺齐二将再加上吕蒙本部,以五倍的兵力,雷霆之势猛攻,必能克济。

    真要拿不下一支偏师守卫的江陵,后头还有吴侯亲领本部大军攻城,种种手段齐出。毕竟,合肥城只有一座就,吴侯三年来的投入、三年来的准备,可不是要让江陵传扬名声!

    当下凌统、贺齐应道:“是!”

    吕蒙最后再看陆议:“伯言!”

    陆议躬身:“陆议在。”

    “公安城由伯言负责,我看此城中人心已乱,想是先前的布置有了成果。伯言引本部,今晚便先取公安,然后……”

    吕蒙抬手一点,指着公安以西某处,再一路点划:“乐乡、夷道、夷陵、秭归。这便是峡江水陆道的出口,是宜都郡的辖区。请伯言带领本部,沿大江南北分道进军,火急攻入宜都郡,切断荆益州两地的联系。”

    顿了顿,他继续道:“此前成都来报,说左将军雷远已经启程折返,估算时日,已在巴郡。当年刘备设宜都郡以安置庐江雷氏,雷远在此地治理数载,其宗族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伯言此行不必沿途攻城掠地,而务必以最快速度阻止益州方向来人,不使雷远踏入荆州,纠合部众。只要堵住峡口,宜都各地城池,自有吴侯发来援军处置。”

    “遵命。”

    “现任宜都太守的霍峻也是擅守之将,曾以数百人苦守关隘,击破刘季玉上万之众,伯言千万小心应对。另外,宜都周边及至佷山,群山深险,遍布蛮夷,吴侯特赐金银印信百枚,钱五千万,伯言所到之处可以量才授予,收买当地有力人士。若钱财不足,沿途府库所出,伯言可以随意调用,无论耗费多少,只管施为,不必关白。”

    想要攻克荆州,工夫不只在沙场,更要投入在人心。这些都是早已安排的既定方略,陆逊肃然躬身:“请都督放心。”

    此时,江陵守将费观刚忙完一天的公务。

    众人都说费观年少得志,一点都不错。他的族姑是刘璋的生母,他本人有娶了刘焉的女儿,故而与刘焉、刘璋父子关系极深。刘璋任振威将军的时候,费观年仅二十即为参军,后来又与李严并为左右护军,被刘璋视为亲信重将。

    然而费观很快就受到李严的说动,于涪城变乱中抛弃了刘璋,转而投入玄德公麾下,随后又以刘璋亲族的身份说降诸多益州军将,立下功劳。

    待到益州平定,玄德公遂以费观为偏将军,南郡太守,两年前又因为关羽的推举,叙费观镇守之功,擢为讨虏将军。论起荆州文武的地位,如今费观隐约有超过潘濬,成为关羽部下首席的架势。

    费观非是元从,更年不满三十,何以能被关羽引为臂助?当然是缘于此君确有出众的才能。费观能文能武,精明强干,性格刚直而又擅长沟通,自就任南郡太守以来,无论军政事务处理得都很妥帖,在三年前的江陵大战中,还展现了坚韧的战斗意志。

    此番关羽北上襄樊,以费观领兵留守江陵,并将后继兵员粮秣物资的调集一以委之。费观又是一丝不苟的性子,于是就格外忙碌了,常常处置公务到深夜。

    这一日费观又是忙了整日,总算把铺满案头的公文处置完毕,他才想起自己连饭都没顾上吃,饿得饥肠辘辘。

    他连忙扔下笔往后院去,连声让仆役们准备饭食。

    江陵是荆州的治所,有前将军府,有荆州治中潘濬坐镇的荆州牧府,曾经还有玄德公和无数文武部下的宅邸,所以费观的南郡太守反而被挤到了江陵新城的西北角,占地面积很小。

    费观没走几步,就到了自家后院。他是大族出身,又很擅长货殖经营,自家后院虽小却很精致,甚至够得上奢华了。一路走来,都是青砖碧瓦、玉阶彤庭,美轮美奂,还养了几只毛色华美的禽鸟。

    当他落座,种种精心烹制的美食便端了上来,有配合香料焖煮的甲鱼,有烩制的鱼片,还有肉酱和用酱料拌过的生切蔬菜。

    费观一向喜好口腹之欲,不过,以他的身份和财力,每餐饭便是再多十倍的菜品也不是问题,只做到这程度,已经算极其自制。

    他一边大口吃着,一边额外夸赞几句美味,让随侍在旁的扈从向膳夫致谢。此时却见自家的扈从首领从院门处狂奔过来,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几名试图拦阻的仆役。

    这首领跟随费观多年,祖上几代都是江夏费氏的部曲,费观知他绝非无事擅闯内宅之人,当即喝问:“有什么急事?”

    扈从首领满头大汗:“公安方向烽燧示警,江东水军大举逼近。江东人……江东人背盟来袭!”

    费观吃了一惊,随即起身道:“果然来了!”

    近年来,孙刘两家虽然名义上保持同盟关系,可暗中的摩擦和较量已经越来越激烈。两年前围绕交州归属的军事冲突之后,又零零散散发生过好几次较小规模的战斗,只不过影响限于地方,都被压了下去。

    费观身为南郡太守,对此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素来提防江东方面,实质上把江东视为敌人而非盟友。

    此番关羽领兵北上之前,又特地向费观叮嘱,要他务必做好一切应变准备,不能给任何敌人可乘之机。以关羽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所指向的对象简直再明白不过,费观自然凛遵。

    所以,此刻听到江东之军来袭的消息,费观一时惊讶,随即稳定心神,沉声道:“不用慌乱!一切都在关将军的预料之中!击鼓,召集城中文武!”

    那扈从首领奔出去传令,随即鼓声隆隆响起。

    费观起身向外堂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把半碗饭倒在剩下的甲鱼汤里,呼噜噜地吃了,抹了抹嘴,冷笑几声。

    江陵城为春秋时楚国的国都数百年,为汉家荆州治所数百年,又经过刘表、周郎和后来玄德公、云长公不断经营整修,外有四十里旧城,内有城高三掌的新城,再外围,又有汉津港、纪南城、枝江、荆城等诸多军事要塞星罗棋布,堪称固若金汤。

    费观本人过去数年也注重江陵城防,从没有一日疏忽。无论敌人来了多少,费观都有决心、有信心在江陵城头,给敌人迎头痛击!

第八百二十三章 兼程

    公安城的警讯,依托密如蛛网的烽燧体系,在次日清晨就传达到了宜都。此外,乐乡城的守将观察到公安,孱陵等地异动,连夜派出人手探看,又飞报道霍峻处。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霍峻顾不得痛骂江东无耻,立刻就忙了起来。

    首先当然要急遣信使往蜀中传讯,接着阖郡动员,一方面勒令在乡野间的百姓立即往各地屯堡坞壁集中,另一方面从百姓中征用大量民伕,紧急增建各处城防设施,并依托宜都郡的复杂地形设置多道防线,试图阻遏吴军的进犯速度。

    宜都郡的守御策略,与南郡不同。

    南郡既是荆州治所,也是曹刘两家对峙的前线,郡中有重兵,有坚城,一切经营都围绕着军事目的,整个郡国就是一个大军营。

    在这种情况下,南郡太守费观,实际就是江陵城这个军事堡垒的负责人,他只要控制住江陵,外围的关羽所部自然会有后继办法。某种程度上说,江陵的存在,便是关羽所部的依仗,有了江陵,棋坪上便有了一枚不可动摇的棋子,荆州军便有了无穷的应对手段。

    而宜都郡的局面非是如此。宜都是荆、益两州的交通要道,以江南的夷道,江北的夷陵两城,扼守峡江水陆道的东侧出口。但正因为大江横贯,夷道和夷陵两城之间只能通过水路转运兵力、物资。

    在江东大军即将来到的情况下,霍峻对水路交通的通畅毫无期待。

    也就是说,整个宜都郡很快就会被分割成两个互不关联的部分,任一部分都可能面对江东兵力的攻袭,而任一部分,在短期内都没有外援可言。

    在此情形下,孤守城池只是被动挨打、坐等失败。必须把防线扩张出去,把战线尽量推离城池重镇,而依托山川险阻拖延阻遏敌人的前进,为中枢的应变争取时间。

    然而,话虽如此,也有问题摆在霍峻面前:他手中的部曲和郡兵,加起来共有四千余人,既要守江北,又要驻江南,还要出城与敌军野外纠缠,怎么够?

    霍峻当即颁下命令,要求各县令、长、县尉联络县乡本地的庄园、坞壁,汇集地方豪强的部曲子弟,临时授予军职。

    当日雷远与霍峻交接宜都太守职位的时候,玄德公特地请霍峻带来口信,让雷远不必多想,庐江雷氏宗族欲留荆州、欲往交州,都可随意。

    雷远要稳定交州,自然难免把宗族部曲主力不断抽调出去,但因为玄德公的承诺,也因为霍峻在任数年的公平对待,雷氏及其附属宗族,至今仍在宜都郡保有产业、庄园,并在乐乡大市和荆蛮部落中保有相当的影响力。

    而雷远将自家宗族部曲中的老卒任命为县吏乃、乡吏、里吏,使他们得以继续发挥忠诚的做法,也被霍峻所学习。

    到了此刻急需兵员的时候,霍峻第一个便想到了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力量。只要收揽雷氏的壮丁入军,再加上其他诸多豪族大户的部曲兵力,霍峻就有底气的多了。

    这些文书发出之后,霍峻便摆起仪仗,离开太守府。

    面临江东方向的作唐、孱陵、公安三座军事重镇须臾间易手,原先的盟友动用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来袭,面临此等情形,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要让部属们看到主将的身影,看到主将有战胜的信心。

    故而霍峻专门在夷道城的城头设下案几,当场处理公务,也随时督令夷道城防。

    虽说霍峻打算以野战迟滞敌人,但城防还是要尽快安排起来。

    此时好几名军校正带领本部士卒布置城头防御设施。他们从仓库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建筑材料,在城头搭建高大的望楼和掩护兵力调动的长蓬,又抬来大量石头、滚木堆积在各处垛口之后。

    霍峻部下有守城经验的老卒很多,这时候连连呼喝新卒,让他们注意堆积的方式,既不能阻碍守方在城头的往来,还要恰成掩体,作为敌人登城后反击方的据点。

    再过片刻,又有文官带着民伕赶到,他们携带着铁锅、铁釡之类,每一段距离放置一个。这是用来烧热油或滚水的,热油、滚水对成片敌人的杀伤力极其巨大,战事紧急时,还能用此盛放粪便尿溺,那便格外恶毒了。

    霍峻看了看,又起身绕城巡视。

    他确实是很受将士们信赖的宿将,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向他问好。有人还壮着胆子询问军情,霍峻挑选能说的说了,不免压低江东的力量,夸大自家兵员规模,也安抚人心。

    走了半圈,确定将士们情绪稳定,他觉得很是满意。

    霍峻虽是镇守地方的官员,也知道汉中王正与魏公在关中决战,为此调用了益州的无数人力物力,说是倾巢而出亦不为过。江东此番背盟,真是挑了绝好的时机。

    这种情况下,他并不指望益州能迅速支援,只有靠自己。

    而宜都郡的战略地位,霍峻也很清楚。此地毫无疑问会是江东重兵投入的焦点所在,必定会发生惨烈之极的战斗,随着江东的力量不断进入荆州,宜都郡必定面临众寡悬殊的局面。

    故而对战斗的结果,霍峻并无信心。

    只是,他身为主将,有责任使部属们充满信心,只有充满信心,才能坚持战斗,坚持到某个或许会出现、或许不会出现的转机。

    这时候他已经到了城池的北面,这一面正可俯瞰雷远昔日扩建的码头,码头上原本停靠着许多船只,这些船只大都是商船,也有一些用于夷道、夷陵到秭归之间短途转运的小船。

    江东兵马既然将至,必定动用水军阻断大江南北,这些船只留在此地,也只是徒然成为江东水军的缴获罢了。所以霍峻安排它们先行转移到上游丹水的港口,然后再视情况作后继调动。

    此刻视野所及,诸多船只纷纷升帆,唯独有一艘小船,却匆匆忙忙进港。

    霍峻指一名扈从:“去问问,若是闲杂无关之人,让他们快走吧,不要牵扯进战事中。”

    那扈从走了没多久,又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行人。

    扈从还在码头至城池之间的路上,霍峻便见到了。他的眼神很好,顿时觉得紧随扈从身旁之人,身形有些眼熟。

    待到这两人登上夷道城所在的平地,霍峻看得愈发清楚,他吃了一惊,起身道:“这人……这不是续之的侍从李贞么?”

    待那扈从穿过城门,绕行到后面的步道时,霍峻站在步道顶端,微笑问道:“含章怎么来了?”

    李贞没敢失礼,连忙向霍峻郑重拜见。

    他一路急走,有些气喘,缓了缓才道:“霍太守,请暂止船队离开!”

    霍峻屏退左右无关人等,沉声问道:“可有什么章程?”

    李贞从怀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将军亲笔,霍太守一看便知……”

    霍峻连忙展开书信,匆匆扫过,眼神一凝:“续之要我固守夷道城,吸引江东军的注意力?还要征用船只,从江南接应宜都各地抽调的兵力?”

    这其中的意思,分明是要抽空宜都郡的潜力,并且还要宜都郡放弃野战阻敌的计划,而直接进入最惨烈的城池攻防。霍峻身后几名亲信部下俱都吃惊,有人立刻露出了不满神色。

    “我想,续之行事,必有缘由……”霍峻倒还平静,他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李贞作了一揖,昂首道:“我家将军兼程赶来,已经到了宜都,此刻就在大江对岸。”

第八百二十四章 扭转

    江东对荆州的觊觎非只一日,通过种种手段,他们准确掌握着荆州各地的情况,故而一旦发起军事行动,便似迅雷闪电,来势汹汹。但再怎么讲究情报收集,毕竟不可能巨细无靡,有许多地方要靠推测。

    就比如雷远的行踪。

    雷远是董督交州的左将军,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方镇大员。他从成都回苍梧,在益州境内的行踪是瞒不过人的,所以江东方面根据江陵发来的线报,推算雷远的脚程,认为他此刻尚在巴郡。

    从巴郡到江陵,若顺水而下,本不须许久。但眼下正是春夏间大江涨水的时候,峡江间水流湍激回旋,舟船航行辄有败毁之灾。

    故而雷远等人必定沿着江北陆路行进,按照常理,至少得十天才能到峡口夷陵一线。有这十天时间,就足够江东之军横断大江,阻隔荆州南北了。

    可是,雷远行踪比他们预想的要快许多。

    他进入峡江之后,便沿着江北昼夜兼程赶路,这时候已经过了夷陵,即将进入到南郡枝江县。

    枝江与夷陵之间,沿江有距离较长但开阔平坦的道路;而在北面,则是一度人迹罕至、取直翻山的山路。这条道路穿行于山峦谷地,道路两旁地形深险,时有奇峰壁立,岩壁上还有苍虬古木交错,遮蔽阳光。

    这条道路始建于秦时,近代以来多处坍塌。到雷远担任宜都太守的时候,又重新整修,成了南郡商旅直放益州的一条通道。因为这条道路北面连接荆山,多有蛮夷,为了保障沿途安全,在道路中段又修建了军堡,素日里驻扎百余名屯兵。

    雷远在屯堡前勒马,随在他身后的绵长骑队缓缓聚拢过来,马蹄声在山间峭壁往复震荡出回响。

    昔日雷远从江陵出发,突袭夷陵时,就在这屯堡所在的位置歇马,当时邓铜受了重伤,还想坚持随同作战,被雷远勒令留在此地休息。邓铜却不愿意。结果以刘七为首的几名部属七手八脚把邓铜按下,过程中刘七还被邓铜咬伤了耳朵。

    因为这场景实在搞笑,后来雷远两次踏勘这处屯堡,都向部属们谈笑,拿邓铜的丑事作为谈资。然则自那以后数年征战,邓铜已经死在了汝南战场,当日在场的将士们也多有折损。雷远此刻环顾左右,发现那次随同奇袭夷陵之人,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了。

    这不禁使雷远心生感慨。乱世人命贱如草,便是邓铜这样阅历丰富无比,又有相当地位的武人,战死也如吹灭灯烛般轻易;雷远身边的扈从,短短数年也换过许多人了。

    武人如此,百姓难道例外?寻常百姓在乱世所受荼毒之惨痛,更有甚之!

    这乱世,无论如何不该延续下去。

    自从投入刘备阵营,雷远东征西讨,没有哪一年不在沙场奔忙,没有哪一年不杀敌立功。何以如此积极?便是为了赢取更高的地位,更强的力量,进而取得改变历史,进而扭转历史走向的机会。

    雷远在前世并不谙熟历史掌故,他只知道,三分归晋之后,便是五胡乱华,神州陆沉。汉末丧乱之后紧接着晋末丧乱,数百年浩劫仿佛无休无止,千千万万汉家百姓的血和肉,成为无数野心家和杀人狂的食粮。

    雷远想改变这一切,想要扭转这可怕的未来。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也是雷远等待许久的机会。雷远带领庐江雷氏部众到达荆州的第一天就想过,在这一段历史中,堪称扭转乾坤的转折点,便是孙权背盟,袭取荆州。

    在孙权背盟之前,刘备政权拓地千里,得民百万,数次击败曹操重兵集团,而关羽所部威震华夏,仿佛三兴汉室可期。随即荆州丢失、关羽丧败,一切努力的成果就此化为泡影,而汉室从此便再没有复兴的希望。

    雷远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想要将这个转折点摧毁。

    雷远的心态与与当代士人并不相同。他自拥实力,殊少羁绊,更不会似某人,被几次登门说动,便从此委质定分,忠心不二。他始终都能冷静地考虑天下局势,判定自己努力的方向。

    而他判断的结果很简单:魏晋一脉相承,尽得后汉之弊而实乏可取之处;江东政权则从内到位敷衍应付,更无开基建业的蓬勃气概。既如此,三兴汉室不好么?

    桓、灵之汉固然已经千疮百孔,可玄德公与孔明携手重建的大汉,难道不值得期待么?

    所以,就只有委屈吴侯了。

    眼下的确是江东背盟的好机会,汉中王的主力兵马受困于关中;益州为了支持关中之战罗掘俱穷,连总预备队都已派出;驻在江陵的关羽为了策应关中战场,又不得不北上攻打襄阳、樊城一线的坚固城池。

    江东方面大概竭尽全力才能做得如此突然,显然为了这次背盟谋划许久。

    可惜,雷远一直就在等着,等了好几年。他都快不耐烦了。

    这时候马岱从骑队后方赶来。

    马岱现为偏将军,并任郁林郡的郡尉,按说并不该在此。但一个月前雷远发出命令,要马岱领骑兵千人入蜀,临时加入到涪城的后将军黄忠所部,参与轮训、整编。

    马岱受命便行。因为雷远手书吩咐,所以他行军速度不快,用了十余天才进入峡江范围,然后便迎面撞着从巴郡沿江而来的雷远。

    这未免太巧了,马岱心中觉得,自家主将实在高深莫测。但他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顺理成章地跟着雷远折返。之后数日里,他领部下精骑一路急赶,最终驻足在南郡以西的这个深山屯堡。

    这时候马岱策马过来道:“将军,这屯堡规模甚大,足以容下数千骑!”

    雷远微微颔首:“让将士们休息吧,生火做饭的时候小心烟气,不要暴露我军行踪。”

    马岱勒马便去传令。

    大队大队的骑兵,随即沿着屯堡正面的道路往里去。

    这座屯堡外侧有竹木所制的寨墙和望楼,正面约十丈左右,内侧则依托深山谷地,空间非常大,地面还预先做好了平整,挖掘了排水沟渠。

    骑队的行动惊扰了栖息在此的一群野鹿。数十头野鹿惊慌地鸣叫着,在林间跳跃飞奔,踏着陡峭岩石往更高处去了。好在山间没有人烟,这样的鹿群迁移,并不会引起格外注意。

    按照雷远的吩咐,马岱整整带了一千骑兵北来,随军有壮丁七百余人,战马一千两百匹,驮马四百余匹,辎重车辆三十余。

    他的这支骑兵部队,最初是由马超散失在巴西郡的部众组成,另外还包括一些羌胡骑士。按照常理,他们到雷远麾下后转战各地,兵员很难补充,应该会不断缩编。

    但因为雷远看重马岱的才能,在各次战役中作降俘收编时,总是优先择取精通骑术的士卒,补充到这支骑队来,乃至战马的补充,一会儿通过各种渠道竭力保障,所以数年下来,马岱所部反倒增加。

    此番马岱带来的,包括本部精锐的大半。以此为骨干,又身在宜都这个经营多年的本据,雷远有信心迅速集结起足够规模的军队,投入到荆襄战场的棋局之上。

第八百二十五章 催促

    雷远身后一人笑道:“伯瞻不晓得,这屯堡本来就是我们营造的,特意留出大队人马屯驻的空间……屯堡后头是个天然的深狭谷地,便是再驻扎三五千人也无妨碍。”

    雷远瞥他一眼,挑了挑眉毛:“我倒记得,当日修建这些屯堡的时候,公权你一力反对,说此举靡费人力物力。”

    被称作“公权”的,乃是雷远最初的二十名扈从之一,彭城人陶威。

    陶威在灊山中追随雷远与张辽作战,当场受了重伤,后来得到赵云施以战场急救,才逃得一条性命。后来他在乐乡县和宜都郡各地,负责建设各处哨卡、隘口、屯堡、道路、邸阁,并凭此成为受到峡江范围内诸多蛮夷部落追捧的包工头。

    雷远董督交州以后,宗族人丁渐次迁移,但遗留在宜都郡的人手和产业也非常多。这些人丁和产业,大体都掌握在陶威手里,故而此人明面上虽只是郡府一个闲散从事,却是宜都郡范围内极有权势之人。

    陶威与雷远的关系不同他人,听到雷远这么抢白,他哈哈一笑,在马上躬了躬身,坦然道:“当时我只觉得,宗主太过小心。实在不知宗主的先见之明,竟到这般程度。”

    雷远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他徐徐道:“我没什么先见之明。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年我渐渐觉得,其实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现在的江东孙氏政权,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愿闻其详。”

    “当年淮南豪右联盟极盛时,曾扶助袁术,意图代汉而建帝业。如张勋、桥蕤、雷薄、陈兰,乃至我父雷绪,当时都有横行天下、名书史册的大志,一度参与争夺中原的大战。然而袁术的势力旋即溃散,淮南豪右联盟也很快堕落成了一群猬缩深山的土豪、贼寇,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生存,如何苟全性命,如何保有自家的富贵和享受。”

    陶威不禁叹了口气。雷远所说的这些,他深有体会,若非看不惯那些宗族首领的做派,他也不会早早地投靠在雷远麾下,希望这个年轻的小郎君能有所作为。

    “眼下的江东政权,不也是如此么?”雷远继续道:“我们翻越灊山的那一回,是吴侯第一次攻打江淮,后来他又试过几次吧?全都失败了。这些失败,使得孙权畏惧了,于是他在对中原霸业的图谋以外,又始终保持着沿江而进、南北两分的妄想。”

    雷远冷笑几声:“曹氏强而在北,刘氏弱而在西,老实说,所谓南北两分,无非是江东舍强而取弱,意图用较小的代价,换取据险苟且的结局罢了。然而随着玄德公的势力强盛,孙氏所以为的较小代价,却越来越大。当这个代价大到一定程度,孙氏难道还能重新转向江淮?”

    陶威道:“我听说,三年前张辽守合肥,以八百精兵大破江东十万之众。江东武人已然丧胆。此番他们说要攻打合肥,只是个幌子。”

    “没错,合肥是不能再打了,那就只能在代价无法承受前背盟。因为他们想割据、想苟且,而能够给他们提供割据、苟且之资本的,就只有荆州!”

    雷远翻身下马,拢起缰绳:“可我不会给他们机会!”

    往屯堡里走了两步,雷远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雷远曾经想过,如果要做得更好些,就应该把熟悉的历史上,那些导致荆州丢失之人俱都铲除。

    可惜,他毕竟不是董督荆州之将,没办法直接插手荆州的人事任命,能做的终究有限。

    数年前某次,雷远以自家治下豪族犯法为由头,一路牵扯到了时任南郡太守的麋芳,进而扳倒麋芳,使之回到成都做了白身闲人。在这个过程中,雷远已经竭尽全力,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影响力。

    但此举随即引发了在荆州的诸多元从不满,所以后来孙刘联盟两路北伐,雷远却被派到了江东去做名义上的援军。

    按照诸葛亮的说法,此行意义重大,非得雷远不可。但雷远也明白,有些额外的内容,诸葛亮没有说出来。

    再怎样的意义重大,本不至于要动用雷远这样身份的重将。使雷远出行江东,实际上也是元从们将雷远排除出荆州核心圈子的尝试。

    这种政治上的进退,背后出于整个团体有意无意的推动,非如常人想象的,能由主君或某个臣子一言而决。玄德公的政权规模愈大,内部的平衡乃至争斗就愈难避免,所以雷远对此并没什么抱怨。他好歹有个赵云女婿的身份在,往江东走一趟也就罢了。

    后来雷远转任交州,对荆州就更没有发言权了。数月前为了寇封出镇公安之事,彭羕和诸葛亮轮番上门,站在不同角度、不同立场劝说雷远,但他们始终没有说出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雷远是董督交州,不是董督荆州。玄德公对荆州的人事任命,并不能由得雷远去反对。

    雷远本来也没法反对。他可以指摘寇封的才能有限,但玄德公未必会信。

    结果就是现在这般。

    公安城干脆利落地丢了,寇封生死不明。玄德公在荆州的控制区域,被江东从腰眼上咬走一块,荆南到荆北的湘水、沅水、灃水水路,全都被截断。纵然还不到致命程度,也委实令人痛彻心扉。

    江东此番背盟,必定毫不留手。军队方面当会倾巢出动,规模可能超过十万,甚至更多;而此前暗藏的手段,也会一着着地用出来。

    但雷远现在还猜不透,他们的手段究竟在何处。

    雷远终究没有神机妙算的能力,长期以来,他所仰赖的都是自己前世对历史大势的了解。至于眼前局面,雷远只记得麋芳和士仁这两个名字,勉强还能加上一个事后投敌的潘濬。

    可麋芳已经不在荆州了,士仁此前倒是驻扎在公安,现在正随着关羽本部在宜城作战,而潘濬只是个文官而已……雷远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此人性格刚直,并非背主求荣之人。

    因为潘濬和蒋琬的亲戚关系,雷远甚至将他作为政治上的奥援看待。在乐乡大市的商道扩张方面,潘濬也着实给了雷远很多帮助。

    那么,江东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正在蹙眉思忖的当口,原先驻扎在这个屯堡的屯兵们,正在屯将的指挥下撤出屯堡,往后方三十里处的一个驿置驻扎。

    屯兵们通常都由体弱的老卒或残疾将士充当,平时的训练也少。所以雷远并没有将之纳入到自己的战斗序列中。

    一名满面皱纹的老卒正从雷远身边走过,他眯着眼望了雷远数次,忽然鼓起勇气问道:“雷将军,公安和作唐等地都丢了。江东人背盟杀来,我们如何抵挡?”

    雷远听他问得题目甚大,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江淮口音,当下微笑着问道:“足下也是庐江人?”

    话语中也带上几分江淮口音。

    那老卒连忙道:“是,是,我是庐江安丰人……离乡已经快二十年啦!”

    “原来是丁承渊的同乡。”雷远向左右笑道。

    雷远挽着他的臂膀,又看了看他的同伴们。所见无不是形容憔悴,四五十岁以上的老卒。有人是独眼,有人少了半条臂膀,有人脸上有巨大的伤疤。

    此世风霜如刀,摧残了他们的身体,也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他们每个人,都能说出惊心动魄而又心酸的故事,却只能群聚在深山中的屯堡,满足于一点点的安宁。

    乱世中,此等老卒便如蝼蚁。而雷远,偏偏想要为了他们终结这乱世。

    雷远问道:“老叔怎么称呼?如何会在此地服役?”

    老卒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叫葛午,当过仲氏天子的兵,上司是乐就将军;后来又跟从曹丞相下属的路招将军。曹丞相在赤壁打输了,我和同伴们投降了霍将军,跟他去过蜀中打仗。去年才被霍将军安排在此地服役。”

    “那可真是军中的老前辈了。霍将军对大家还不错?”

    “那是自然。军饷不缺,这寨子更好。所以……咳咳,所以我就想问问,江东人这次背盟,将军们挡得住吧?这个寨子,我们还能回来的吧?我们刚开了片旱田,万一要是……咳咳……”

    说着说着,他自己觉得有些不合适,下意识就要跪倒。

    雷远用力搀着他,对他道:“公安那边,是大王早就安排的诱敌之计,不必担心。荆州有关将军在,有霍将军在,有我在,这一仗我们必胜无疑。”

    顿了顿,他又道:“另外,我会通报将士们,扎营时避开你们开辟的旱田。下个月,你们就可以回来继续耕种。”

    那老卒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带着他的同伴们也吭哧吭哧地笑了几声,才向雷远行礼告辞。

    春夏之交草木旺盛,一行老卒走了没多远,身影就被道路两旁的枝叶所遮蔽。雷远转过身对陶威道:“再加派人手,催促宜都各地,要所有人抓紧时间!今日晚间,我便要在此地编组部伍,没有到的人,以后也不用再来我面前了!”

    “是!”陶威连忙奔走传令,瞬间又连点二十余骑,使他们飞速奔赴各地。

第八百二十六章 集众(上)

    秭归县的县尉文四,是本县的县兵出身,年少时曾经参与过围剿南阳黄巾首领张曼成,后来在刘景升的部下与张羨、孙坚都打过仗,后来雷远为宜都太守,领兵去往蜀中。文四也在其列,数战皆有功勋,但因为性格急躁不为上司所喜,最后被遣返回乡。

    但文四却有几分运气,回乡路上,正遇见了轻骑赶往秭归,惩处当地恶霸强宗的雷远。文四毫不犹豫地站在雷远身边,向自家宗族挥刀杀去。事后秭归当地的宗族被雷远猛烈打压,而文四这个积年老卒,却成了秭归文氏宗族的族长,秭归县的县尉,从此翻了身。

    几年县尉当下来,文四急躁的脾气一点没改。数日前,他听说雷远领铁骑一千,从峡江中火急折返,直往江陵方向去;也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他忽然十二万分地紧张,立即召集部下兵力,拣选精壮,分发武器,准备追着雷远行动。

    当日他当县尉的时候,有一同返乡的同袍十五人为辅助,还有本地县兵首领陈南为副。

    陈南素来不喜文四的急躁,这会儿听说文四乱来,他急匆匆赶来,厉声道:“老文,你发什么疯?雷将军是带兵过去了没错,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上头是霍太守!霍太守没有下令,你敢动一兵一卒?”

    文四长叹一口气,看着陈南,仿佛看一个傻子:“雷将军带兵过了秭归。你可知,他带的是什么兵?”

    “听说是偏将军马岱所部的西凉骑兵。”

    “这支骑兵,五天前刚从秭归经过,说要去蜀中参加整训。可现在他们却十万火急折返……你觉得,雷将军身边缺这一千人?你想想,荆州那边得出多大、多急的事,才不能少了这一千骑兵?”

    陈南倒抽一口冷气。

    文四手按长刀,厉声道:“我文四是老卒出身,猪狗一般的人物。这县尉之职是怎么来的,家里的田宅、妻子是怎么来的,我从来没有忘,你们也不能忘!眼下必是雷将军用人之际,谁敢阻拦,我先杀了他!”

    陈南满头大汗,连道:“何至于此?这样,县兵不能擅动,我们集合各家宗族部曲五百,以拉练的名义往东去,先不越境,就在夷陵以西看看情况,如何?”

    文四睨视陈南:“那,今日就走!”

    当日五百精卒集合,文四开了自家庄园提供粮秣,所有人立即出发。

    离城才三十里,正撞见雷远遣来的信使。

    然后他们便听说江东背盟,雷将军急召各地兵马,将有大战。陈南等人无不色变,而文四满脸的跃跃欲试,缺了一角的耳朵都变得通红:“雷将军数年不曾用我,实在叫人心焦!此番大战,我必定杀几个江东大将给将军看!”

    要杀江东大将,还要杀几个,这牛吹得陈南听不下去,在一旁连连咳嗽。

    当下这支兵马继续赶路。

    次日他们进入夷陵境内。此地是峡江重镇,有霍峻派遣的一名校尉徐信在此,昨日便接管城池,编组壮丁,布置城防警戒,倒也有条不紊。

    文四这支兵绕城而过,引得城上人人侧目。徐信正待遣人下去查问,却听城楼后面一阵喧闹,原来是当地大族沈氏的族长沈弥到了。

    沈弥原是益州军将,当年与甘宁、娄发等人响应刘表的号召,在益州起兵作乱,失败后退避峡江。后来他们又降服于江东,娄发在公安城下遭雷远领兵突袭而死,甘宁转投玄德公麾下,如今成了重将。

    沈弥年事已高,故而解甲归田。他也不回乡,就领着部曲宗族子弟在夷陵定居下来,得到雷远、霍峻两任太守的厚待。因为他是宿将,城中武人对他都甚是尊敬,故而此刻一路走上城头,竟无阻拦。

    徐信问道:“沈公此来何事?”

    沈弥提起手杖一指:“将军你看,城外那队人马,乃秭归县尉文四所领,将要支援前线的雷将军。”

    “原来如此。”

    “我听说,雷将军也有信使到夷陵,召本城精锐动向集结……徐校尉,我们何以不作响应?”

    徐信愕然:“雷远是苍梧太守,董督交州,如何能管得到宜都来?我却只认霍太守之令。”

    沈弥将手杖重重拄地,叹气道:“江东背盟来袭,势若恶虎噬人,侥幸有雷将军在宜都,亲提本部在前迎敌。这种时候,是计较职权的时候么?以雷将军与霍太守的交情,难道会拿不到统领江北诸军的允许?徐校尉,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就不要计较太多了吧!”

    徐信顾望城外迅速前进的秭归县兵,犹豫道:“我这里最多能调两百人。”

    沈弥沉声道:“我从族人、朋党、宾客中拣选雄健可战者,尚有三百人。便与校尉所部合兵五百,怎也不能比秭归县出的人少了!”

    “……这样也好。”徐信向沈弥躬身:“那我就立即调兵,与文四等人一同前进!”

    正在这时,城头望台上有士卒嚷道:“将军,有无数小船往临江河码头方向来了!”

    城头一阵躁动:“难道是东吴水军?”

    那士卒眯眼看了半晌,叫道:“不是江东船只,是丹水码头那边来的船队,怕不有上百艘,不,可能更多!夷道那边,是把所有的船只都派出来了么?”

    “那定是从江南诸县调来的兵力!”沈弥道。

    徐信手脚并用奔上望台,眼看这些船上俱都装载将士,吃水甚深,此时江水奔涌甚急,许多船只几乎有倾覆之危。徐信吃惊道:“霍太守把所有兵马都派来江北?他不守夷道城了么?”

    “那不是郡县兵,而是江南各县坞壁庄园中抽调的人马。以雷将军在宜都的声威,抽调三五千可战之兵,简直易如反掌!”

    沈弥曾经与雷远所部作战,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下过功夫探察庐江雷氏的底细,早就知道庐江雷氏在宜都各地的影响力。徐信还在惊讶,沈弥直接招手唤过城上一名小校:“这么多船只同时靠岸,码头那边必然忙乱,你多带些人,立即去临江河码头指挥!”

    那小校领命飞奔而去。

    当小校气喘吁吁赶到码头附近的时候,船队最前头几艘正陆续靠泊,果然已经乱成一团。

第八百二十七章 集众(下)

    正没奈何时,耳畔有人大声道:“纤夫呢?纤夫都在哪里?”

    因为临江河的水位比大江要高,且江畔悬崖峭壁甚多,没有迂曲可供停船,故而必须由纤夫出力。但此前校尉徐信集兵,已经将纤夫们都召回到了高地上的夷陵城里,以至于此刻码头竟无人关照。

    这时候,已经有数十艘船只拥堵在临江河口,船只有大有小,除了宜都郡自有的水军战船以外,还有许多显然是临时征用的商船。它们纷纷降下船帆,露出高耸如林,遮蔽数里水面的樯橹,有些大船后面还用绳索拖曳走舸。此刻绳索被解开,许多将士跳上走舸,努力划船近岸。

    最初沿着河道上溯的几艘船只正缓缓上行,却因为没有纤夫,走得很慢,迟迟不能靠泊。

    小校转身去看,只见文四等人已经到了身边。他们要往东去,或者往临江河上游渡河,或者在这个码头乘船。结果赶到这里,正撞见忙乱的时候。

    文四嚷了两声,见没人响应,便毫不犹豫地除下身上衣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有力气的跟我来!”

    秭归县的县兵和文氏部曲们,很多都有沿江为纤夫的经历,文四既然呼唤,身后百数十人一齐响应。

    小校愣了半晌,拔足便往城中狂奔。秭归县的县尉在夷陵县的码头做纤夫,这实在太失体统,他得把本县的纤夫们全都召回来。

    须臾之后,船只一艘艘靠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将士纷纷下船,很快就在码头上汇集了千余人。众多将士有的寻找集合地点,有的活动腿脚,还有的人晕船了在呕吐,到处人喊马嘶。好在徐信和沈弥都到,连忙腾空了码头旁边的营地,使将士们疏导过去。

    间杂在将士们中间的,还有一面面颜色不同,图案不同的旗帜打出来。引领后方更多将士一拨拨聚拢。

    夷陵城里的壮丁出来接手,码头上的文四所部将士们便清闲了一点。有十余人轮着休息,便坐在岸边高耸乱石上,指点着那些旗帜。

    有见识广阔的道:“那面蓝底的旗帜,乃是驻扎乐乡大市的段校尉所部。那可是镇压荆蛮的精锐,数百人清一色的甲士!看见没有?旗帜下面的就是段校尉,他身边全都是甲士!”

    众人惊叹:“真是精锐!”

    “那面黑色的旗帜,属于乐乡县的县兵。乐乡县尉名唤梁大,这厮当年纠合乐乡县的宗帅、贼寇,打算占据城池和雷将军作对,结果他在城上看到了雷将军所部威武行军,吓得屁滚尿流,当即杀了同谋的宗帅贼寇,献城投降!”

    众人继续惊叹:“真是狠人!”

    “那面青色的小旗,乃是宜都功曹刘郃的部众。这位乃是雷将军入荆州时第一个出面襄助之人……你们知道叱李宁塔么?”

    “知道,雷将军帐下猛将,曾与许褚对战的!”

    “那叱李宁塔,早年便是刘郃家里的奴隶!”

    “哈?!”

    一名面带刀疤、体格粗壮的中年甲士正走过这里,闻听后道:“叱李宁塔是吃了我几口饭,却不是我家的奴隶,你们休得胡言乱语。”

    众人方知此人便是宜都郡功曹刘郃。这位刘功曹此前曾在刘景升军中做军吏,军旅经验十分丰富;后来又随同雷远征剿荆蛮,不仅功勋赫赫,而且深悉宜都各地情形。所以霍峻担任宜都太守后,特地向雷远要了他来,擢为功曹,时时咨询。

    这已经是郡中屈指可数的大吏了,文四的部下们慌忙拜伏。

    刘郃问道:“我要找此地掌事之人,谁能引路?”

    当即一名士卒自告奋勇出列,领着刘郃去了。

    剩下数人继续坐倒,看着不断登岸的将士们。

    等了一等,先前解说旗帜之人忍不住,又道:“看见这面刚下来的红旗么?嚯,这红旗后头,一整船都是骑兵啊!”

    “这红旗有什么讲究?”

    “打红旗的,乃是夷道城霍太守的帐下亲兵!让我看看……见到那细目丰髯的高大之人么?那位乃是霍太守的左膀右臂,枝江霍氏亲族中的猛将霍存!霍太守把他的帐下亲骑都派出来了!这次雷将军动用的力量不小啊!”

    众人又是连声赞叹。

    这些人,都是经历过许多次战事的老卒了。知道将与强敌作战,难免畏惧害怕,于是格外注意自家投入的力量,还会下意识地吹嘘几句,为自家鼓气壮胆。

    此前他们都隐约觉得,自家首领凭着与雷将军的旧日交情调兵,雷将军的声望再高,制度体例在此,宜都郡范围内响应的人,数量不会很多。故而其实心里有些虚。

    但这时候看到霍存在此,他们一个个都放下了心。

    霍峻身为宜都太守,是个晓得轻重的。他遣人过江助战,就证明此举并非私人调兵,而是左将军雷远凭借中枢授权,正式获得了应对江东的战役指挥权!这也就代表着,整个宜都郡的力量统合如一,将会不断投入前敌!

    瞬间人人都觉得信心十足,仿佛江东倾国之师也算不了什么。

    毕竟在他们的记忆里,雷将军击败江东之兵实在不止一次了。

    再过片刻,又一艘大船靠上码头。

    船上踏板放下,先下来数十名甲胄鲜明的戟士。

    戟士往左右一闪,腾出场地,紧接着又是黑袍黑冠的吏员十六人两两相对而下,在戟士之前恭敬分成两列。

    码头平台上所有人都知道此番来者身份不同寻常,整个场地瞬间一静。原本尚在较远处攀谈的文四、刘郃、梁大、霍存等人也都纷纷赶来。

    此时船上又下来两名鼓吏,直接在岸旁架起朱红色大鼓,持槌隆隆敲打。鼓吏后头又是四个乐手,下来就鼓瑟吹笙,发出的乐音与浪潮应和,愈发悠扬。

    这排场太过威风,众多士卒全都愣住了。

    梁大忍不住骂道:“娘的,这蛮夷愈来愈会拿架子了!”

    骂归骂,脚步不慢,几名大吏赶到船边,正撞见一名威风凛凛的二千石高官缓步下船。

    大吏们纷纷叙礼:“见过蛮王。”

    但见这位高官年约四十上下,身高七尺,面色黄里透黑,面庞瘦而狭长。他身披轻甲,腰悬长剑,腰板挺直如松,一举一动极显威严气度。正是佷山太守、五溪蛮王沙摩柯!

    沙摩柯向前走了几步,环视四周,见诸多宜都大吏、大员无不拱手,心中极其愉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雀跃,连忙稳住心神,沉声道:“诸位,军中甲胄在身,不必多礼!”

    话虽如此说,此情此景难免使他面带矜色。他伸出两根指头,又道:“此番我带来了蛮兵一千五百人,都是持有铁制武器的精锐。三日之内,从临沮以南、兴山以西,我还能招募三千人!哈哈,本太守已经数年不曾与雷将军并肩作战,此番能……”

    “等不到那三千人了。待到交州军北上,三千人算得什么?”刘郃向前一步,打断了沙摩柯的自夸:“蛮王,军情紧急,雷将军已经两次派人催促。我们须得立刻行动,今晚就要与雷将军汇合!”

    沙摩柯从善如流,脸色一正:“那就不等了!我们立刻行动!”

第八百二十八章 把握(上)

    雷远看似镇定安闲,其实毕竟将逢大战,心中也难免焦躁。

    这种焦躁,随着天色渐渐晦暗而增长。

    在将士们建起营地,准备休息的时候,雷远始终站在屯堡以外较接近道路的开阔地方,向远处探看。他看到西面的浓云仿佛层层叠叠的巨浪,渐渐压下阳光;而东面的天空中,云层更低,还呈现出暗红色,像是有个巨人用鲜血在上面涂抹过了,再凝固下来。

    估算距离,这是枝江城中的火光映照,显然城池已经陷落了。

    雷远盘算了会儿。

    枝江是江陵城西面的重要屏障。江东兵马自东面来,只用一日,就已扫荡了江陵城周边的诸多据点,枝江既然易手,对江陵的陆上包围态势就已形成。而枝江易手之后,江东水军就能毫无顾忌地进驻沱水码头,完成对将领的水上包围。

    此刻的情形,倒有些类似当日曹仁挥军南下之时,只不过江东动用的兵力更多、进展更快,而水军优势更为曹军万万不及……拿到沱水码头之后,江东的艨艟战舰就可以继续上溯,随时能够截断宜都郡南北两岸的联系了。

    可应该来此集中的部众,至今还没有到。

    雷远是正经从锋镝厮杀中崛起的战将,深知真到了面对大敌的时候,光靠着中枢授权,并不能使自己的号令顺利达于各地。

    霍峻这个宜都太守,能否站在大局出发,支持新的作战计划?我雷续之离开宜都快三年了,对各方的号召力还在么?此前留置宜都的众多人手,如今究竟可战不可战?

    雷远本来很有把握,现在忽然又好像没什么把握。

    按雷远的本意,是想亲自渡江与霍峻一叙,但军情紧急至此,又容不得他走这一回。于是,他只能在山间继续等待。

    越等,心里越是不安,山间风凉,他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他提笔写了几封书信,换了扈从来,打算命之再快马分送。

    书信交到扈从手里,他又道:“等一等。”

    扈从不解。

    雷远忽然觉得,信件中的辞句过于急迫,反而会起反作用。他徐徐道:“天色将晚,山间驰马多有不便。且等一等……明天再说吧。”

    “是。”

    恰在此时,后方有骑士喜形于色奔来禀报:“宜都各地的兵马陆续赶到了!有刘功曹的袍泽伙伴们、文县尉的部曲、夷陵徐县尉的部下、沈老将军的部曲,乐乡段校尉麾下甲士,还有沙摩柯的族人和霍太守的帐下精骑!”

    听这骑士兴冲冲报来,雷远身边所有人几乎同时缓了口气。

    陶威算了算:“这几部俱都响应的话,能有三千五百人,再加上我从荆山中召来的蛮部千余人,马岱将军所部精锐千骑,合计六千人。”

    其实全力抽调地方宗族部曲,再动用宜都诸县郡县兵的话,还能更多,毕竟宜都身当荆益两州之咽喉,一向都被当作仅次于江陵的军事重镇。但那就过于削弱霍峻的力量,将夷道城逼上险境了。

    所以雷远向霍峻索要的,或是庐江雷氏留置在宜都的部曲,或是利于战场指挥的自家故旧。霍峻另遣来的帐下精骑,算是额外惊喜。

    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平静地道:“足够了!”

    眼看此时山道间人马喧腾之声响起。远远望去,一支支部队点起火把行军,仿佛一条条的火龙蜿蜒飞腾在山中。他又道:“遣人快马通知,让他们熄灭火把!莫要露了行迹!”

    之后便是一阵忙乱。

    趁着天中尚有余光,数千人终于赶在完全昏黑之前进入了屯堡。各路军校分头督促将士们不得喧哗,但毕竟人多马多,将士们又面临战前的激动状态,难免吵扰。

    回到雷远身边的陶威注意到雷远在皱眉,连忙解释道:“此山周围绝无人迹,我已吩咐哨探、游骑,额外多散出二十里,凡是这时候还往深山中来的,必是探子,一概抓了。反抗者格杀勿论。”

    雷远点了点头。

    李贞从屯堡里出来,站在路边四面探望,像在寻找什么。

    陶威向他连连挥手。

    李贞一溜小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名细目丰髯的高大武人。待要介绍,雷远已笑道:“仲邈有心了!季思,一路辛苦!”

    霍峻的本身实力,源于枝江霍氏宗族。而宗族部曲掌握在霍氏这一辈的四兄弟手里,长兄霍笃病逝后,排行次席的霍峻继任族长,代领其众。而部曲中较精锐的一队骑兵,始终有四兄弟排行最末、而勇名最盛的霍存霍季思手中。当年雷远在荆州与霍峻往来熟稔,曾登门拜会,见过霍存。

    霍存向雷远恭敬施礼,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将军,兄长让我带来的这些。”

    雷远接在手中:“这是?”

    “是到今日午时为止,夷道城里收到的全部军报副本。另外,还有霍太守手书的宜都郡军情。”

    “能有仲邈在宜都,真是太好了!”雷远向霍存颔首示意,随即道:“我们收到的军报呢?一并取来!”

    他向周围看看,选了块平坦大石,把军报取出。他一份份地看过,时而陷入深思。

    李贞连忙指挥扈从们取来松明火把,又绕着众人张开帐幕,遮挡山风。

    因为吴军突然行动,荆州东面各处城池、军寨在极短时间内同时受到攻击,紧急发出的军报常常彼此矛盾,又因为惊恐而夸大其辞,但真正有经验的将领,能从数十份乃至更多的军报中找到可靠的内容,用蛛丝马迹拼凑出敌军的真实动向。

    而荆州的防务,是雷远无数次推演过的内容,他要寻找其中的脉络更不为难。

    当刘郃、段丰、文四等将校陆续汇拢过来的时候,雷远已将军报全都看过,他垂着眼眉,把军报按照原样仔细分成两摞,分别放在木匣里。

    在他身前,雁翅般排开的二十余名将校尽皆屏息以待,远处扈从卫士们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乱出言。

    雷远在生活中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他在宜都的时候,与部属们谈笑从没有架子。可数年过去,他毕竟已执掌一州,而眼前的将校们大都还停留在郡县辅佐官的级别,实在没法不持重相待。

    何况愈是到了大敌当前的关头,所有人愈是会把希望寄托在战无不胜的统帅身上。无论雷远本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军事才能,此时在场众人无不坚信雷远能带领他们夺取胜利。

    于是,当雷远若有所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高声出气,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样的静默持续好一会儿,直到雷远从沉思中惊醒。他看看四周众人宛如泥塑木雕,不禁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从前都没打过仗,吓着了?”

    此刻围绕在雷远身旁的部属们,或如刘郃,昔日在雷氏部曲体系中处于较外围;或如文四,因为年长而退出部曲主力,转而安置到地方,除了马岱和数名骑将以外,都没有直接受雷远指挥作战的经历,有些地位再低些的军校,还是头一次距离雷远这般接近。

    听雷远这般说来,众将顿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文四应声道:“上次见到的是奋威将军,这次却见到了董督交州的左将军,是以小人腿软害怕。”

    雷远长叹:“文四,你若早几年有这口才,现已做到将军、校尉了。”

    众人无不大笑。

    笑过几声,雷远正色道:“各位,玩笑开过,谈打仗的事。江东背盟,事出突然,但中枢对此并非是没有预备。我身来荆州,便是受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委托,协助前将军云长公应对局势……各位放心,此战有胜无败,我有把握!”

    众人齐声响应。

    雷远往身旁的灌木从中随手折断一截,持之于面前的泥地点划:“江东的兵力虽众,却分散铺开各个方向,在我看来,彼辈大概分为三个部分。”

    众人一齐向前,俯首观看,身上甲胄兵器碰撞,一阵铿锵乱响。

第八百二十九章 把握(下)

    “北路是潘璋、徐盛二将所部两万余人,他们的目的是攻打江陵城北各城,阻截关将军南下的道路。这批人在关将军刀下怎么个死法,我们且不用管。”

    “是!”

    “南面是陆议所部一万五千余人,他们有水军配合,目的是封锁峡口,切断荆、益两州的联系,并适时向南发展,压制荆南各郡的力量。这一路,又分南北两路行动。南路军昨日已夺取公安城,并沿江上溯,此刻应当已经攻占了乐乡。霍太守会坚守夷道,与之对抗。”

    庐江雷氏宗族初抵荆州时,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乐乡县。当日梁大便是乐乡县的宗帅首领,而刘郃则在县里的驿置为吏员,此刻听到乐乡失陷,众人俱都吃了一惊。

    雷远立即道:“按照霍太守的方略,乐乡此刻本不至于有失。这是我的建议。”

    “将军的意思是?”

    雷远先不回答,转向沙摩柯和陶威两人:“听说陆议一路上广颁官职印信,厚赂钱财,诱引周边蛮夷部落和地方宗族为其所用。你们二人可有什么应对?”

    陶威尚未开口,沙摩柯大大咧咧道:“我已传话出去,谁敢乱来,我剥了他的皮!”

    蛮夷粗横,确该如此勒令。雷远微微颔首,又看陶威。

    陶威道:“霍太守要收缩兵力,可时间太短,乐乡大市里的物资没办法尽数搬走,总有巨量留存。我已遣亲信回去通报,若有商贾为了保住自家财货而与江东虚与委蛇,只要大节无亏,日后将军和霍太守都不治罪。”

    什么是大节,日后自然陶威说了算。

    众人都对陶威侧目以视。

    雷远颔首,继续解说军情:

    “今日我让李贞前往夷道,请霍太守迅速收拢兵力,不与敌野战纠缠。诱使陆议所部一路向西,直到诸军猬集峡口。这样的话,陆议的本军就必然围攻夷道,由此便与他们在江北的一路兵马稍稍脱离。”

    雷远拿着灌木枝条在地面点点划划,先画出夷道,再画大江,最后在示意为江北的位置重重一戳。

    马岱问道:“江北这支人马由谁统领?兵力多少?他们为何行动慢了?”

    “江北一路的主将应是谢旌。步骑合计,约莫五千人。他们要等到江东的中军主力围拢江陵,才能向西出动,是以明日才会越过沱水水口。”雷远下意识地继续戳着这个位置,结果戳到了一块小石头。

    他手腕用力,将这石头猛地撬出来,一脚踢开,随即轻蔑地笑道:“他们是送上门来的肥肉,我们先吃下这一口,向吴侯打个招呼!”

    好生恶死,人理显然。无论多么勇敢坚定的战士,如果多想敌我数量的差异,多想艰难的未来,难免就会犹疑。一旦犹疑,就会失去决心,而没有决心,也就没有了奋死作战的胆气。

    所以雷远会特意向各部将校细细分剖敌军来势,将至少七万人的江东兵马前部,拆分到眼前谢旌这一支。

    在将校们看来,己方大将的才能名望既远胜谢旌,兵力也有优势,还是以有备攻无备,有必克之理。当下众将轰然应是,斗志瞬间高涨。

    “最后是中路吕蒙所部……”雷远一时沉吟。

    众人静候片刻,雷远继续道:“中路是吕蒙、凌统、贺齐三将所部三万人。他们自江津港登陆,今日已经在猛攻江陵城。估计,之后孙权还会亲提大军抵达。”

    说到这里,他忽又止住言语。

    众人继续等待,唯独沙摩柯茫然看看左右,打了个哈欠。

    “江东此番背盟来袭,时间掌握极其精准。而前期谋夺公安等地的做法,虽不知他们具体做法,但必出于一环扣一环的精细谋划。”

    雷远探手拍拍装着军报的木匣:“问题是,荆州的重心在南郡江陵城,在关将军所领的荆州军;荆州的底气在宜都和零陵,在宜都之后的益州,零陵之后的交州。这三处不乱,江东就是夺取荆州再多的城池,投入再多的兵力,也不过是自陷罗网。”

    顿了顿,他问道:“何况,关将军所部就在宜城,随时能领兵折返。以江东之力,难道还敢围城打援?”

    近数年来的战事,使得绝大部分将领都认为,己方将士的战斗力强于江东。而前将军关羽更是所向无敌,江东鼠辈绝无可能与之抗衡。当下众人俱都摇头。

    唯独马岱问道:“将军是担心,江东方面有什么针对江陵的特殊手段?”

    雷远颔首:“或许是我多虑,但不可不防,不可不制之。”

    马岱追问“将军以为,该怎么个防法?又何以制之?”

    “我以为……”雷远信心十足开口,说到这里,却又缄口不语。

    过了半晌,他将手中的灌木枝条一掷,轻笑道:“诸位所部多系临时拼凑而成,只怕不如我在交州的本部。明日先破谢旌所部,再谈其它。”

    “这……”

    这话可就有点看不起人了。当下诸将无不奋臂攘袖,誓言必斩谢旌。

    与此同时,陆议踏入了乐乡大市。

    昨夜吕蒙下令之后,陆议连夜挥军拿下了公安,随即沿江攻来,只半日就击破公安以西的四座屯兵军寨,斩俘近千。

    原本以为,进入宜都郡境内时,将会遭到宜都太守霍峻的猛烈抵抗,却不曾料到大军一路前进,经过几处营造完备的屯堡、坞壁都无敌军驻防,连居民百姓都逃散一空。于是陆议所部长驱猛进,当晚便攻入乐乡,直逼夷道。

    乐乡县城以南不远,便是乐乡大市。

    雷远初设大市的时候,周边只是一片荒草地。但经过数年经营,大市规模不断扩张,外围更有一座座仓库、邸舍、酒肆拔地而起,最终不仅占据了整片荒草地,还把半个乐乡县城包围在内。

    陆议使诸军各自择地进驻,但严禁滋扰留守的商贾、民众。

    他在空无一人的列肆间往来踱步,又到列肆后方的层层邸舍中看了看。邸舍中的物资大半未动,堆积如山,为防将士乘机劫掠,有甲士巡逻看守。陆议负手出来,啧啧称奇。

    他道:“早就听说雷续之有经济之才,果然名不虚传。鲁子敬当日与吕定公图谋交州,只想到交州所出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之利,却不曾想过,这一处大市才是远远不断的财富所出啊。”

    身边一名部曲首领连忙道:“此番取得荆州,宗主功勋赫赫。或者,今后能向吴侯请求,取得乐乡大市的管控?”

    陆议笑而不语。

    过了会儿,他问:“这大市如此兴旺,莫说是我,就连吴侯都久闻其名。而大市周边,又早有建成的坞壁、堡垒交错拱卫。只要屯驻两千人在此,我方轻易便奈何不得。然而霍峻竟龟缩夷道而将之拱手让出,以至于我能挥军长驱直入……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呢?”

    部曲首领蹙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议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这一战可没那么容易,里头的门道多着呢……不相干的事,先别想太多!”

第八百三十章 预设

    陆议向乐乡大市以外走去。

    此地囤积的物资货品,当真如山如海,不愧是数州财货汇聚之地。那雷续之凭此支撑起了堪称天下间屈指可数的豪武家族,而陆议如果执掌此地,做得应该也不差。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眼下,陆议一点也不准备让部下动用这些财货。要受荆州人心,就要从眼前之事做起。不止部下们不能动,陆议本人也不会沾手半点。

    出门之后就遣人封存整片大市,虽然不能入冯谖般约车治装,载券契而焚毁,至少应该拿出秋毫无犯的姿态。陆议秉承着这个想法,适才已经连续接见了四五拨驻在乐乡的商人首领。

    这些商人,无非是希望兵戈所过,不要祸及他们的邸舍仓储。

    以陆议的身份,本不必理会这些商人,但陆议明白,四五拨商人之后,便有四五十拨商人,而在这些商人身后的,便是荆州本地的乡豪世族们。所以陆议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们所有人,甚至还择了其中数人,授予官职,并赏赐了相当数量的钱币。

    陆议希望荆州的乡豪世族们明白,江东从来都不是他们的敌人。

    江东世族们是江东的主人,如果荆州的世族们愿意配合,他们也会成为荆州的主人。

    “宗主!宗主!”部曲首领忽然从身后追了出来,满脸紧张神色。

    “怎么了?”陆议笑问。

    这位部曲首领名叫韩扁,是追随陆氏多年的旧人,曾在陆议的从祖父、庐江太守陆康部下任门下贼曹史。

    兴平二年时,孙讨逆攻庐江,陆康据城固守,韩扁本来已受休假,却遁伏还赴,暮夜缘城而入,协助陆康守城。两年之后城池陷落,陆康病卒,而陆氏族人百余遭离饥厄,死者将半。

    当时陆康之子陆绩年仅八岁,于是十四岁的陆议代替陆绩纲纪门户。

    从此韩扁投入陆议门下,历任部曲督、县中贼曹从事等职。多年来,韩扁从青年进入中年,须发渐渐花白。他恭谨尊奉陆议的每一句话,诚如陆议的臂膀。

    但这时候,他显然没有听从陆议的吩咐。

    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陆议让他不要多想,可他明显还是想多了。

    “宗主,你刚才是说,这一战,另有门道?这……这……”韩扁皱着眉头,压低嗓音道:“宗主,咱们积攒起这些家底不容易!这一万人,都是精锐,用得好了,能支撑门户二十年!”

    “哈哈,不必担心。”陆议向四周看看,示意其它扈从们走远些。

    多年来,陆议习惯了将万般难事都放在自己心中揣摩,但有些时候,和韩扁这样有经验的军校聊几句,也能让陆议整理整理自己的思路。何况韩扁所关心的,也是陆氏宗族子弟都会关心的事,身为主将和陆氏族长,不能不加以解释。

    “宜都郡这地方,有道是六山一水三分田,地形复杂奇崛,山水交错,又因为雷远在此地的多年经营,是能够固守久战的根基之地。若我据守此地,绝不会退守夷道孤城,坐等遭受围攻,而会尽量把战线扩张,依托山川险阻,发挥本地将士熟悉地形、进退自如的特点,阻遏敌人的前进,也拖延时间,等待成都的援兵。”

    韩扁想了想,抚髯颔首:“宗主说得是。”

    “我听说,那霍峻是汉中王下属的有能之将,在益州所建战功,就源于梓潼方向群山间的进退攻守。我能想到的,那霍峻应当也能想到。那他为何收缩兵力,作出如此不智的选择?”

    “我的疑虑便在此地。这会不会是霍峻诱敌深入之计?他是不是意图伏击我们?”年纪渐长以后,韩扁变得有点啰嗦,瞬间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宗主,咱们积攒起这些家底不容易!可不能随便撞进谁的圈套里!”

    “初时我也这般怀疑,但后来再三想过,又觉不像。”

    “何以见得?”

    “霍峻是宿将,他要诱敌,也会做得像样些,至少安排些兵力做做阻截的样子。他为什么不做?只可能是因为霍峻的兵力实在不足,他在宜都江南部分的力量,比我们预想的要虚弱很多。”

    “宗主,宜都郡是重镇,还能招引荆蛮为援,怎可能兵力不足?纵使我们奇袭猛进,占了先手……可他们怎会连野战迟滞的小队兵力都凑不出?”

    陆议意味深长道:“或许凑出了,但不在夷道。”

    韩扁奇道:“宗主是说,他把重兵调到了江北的夷陵?这又何必?夷道、夷陵两城,俱为门户,难道还有轻重之分?”

    陆议摇了摇头:“适才我询问了乐乡当地人,听说就在今天早晨,霍峻紧急收拢各地兵力,要求他们向夷道城集中。而在霍峻的命令抵达之前,有三拨人,动得格外早。”

    韩扁不知陆议为什么换了话题,他愣了愣,继续听着。

    “一拨,是驻守乐乡大市的庐江雷氏部曲将段丰所部,这一支兵都是甲士,极其精锐。一拨,是乐乡县的县尉,统领县兵的梁大所部,这梁大乃是乐乡宗帅出身,曾经据城而守,击退过吕子明的部下。还有一拨,则是宜都郡功曹刘郃的亲附宗族、坞壁人丁,这批人乃是宜都本地的地里鬼,许多人还曾为刘景升的部下军官。”

    陆议叹了口气:“这三拨人有个共同点,都是庐江雷远的旧部。”

    韩扁的脸色变了:“莫非……雷远已到了荆州?”

    陆议微微颔首:“十有**。”

    昨夜吕子明分派各路兵马,要求陆议领兵急速西进,任务首先是封闭峡口,切断荆益两州的联系,另外,务必要阻止雷远进入荆州,纠合部众。可是,按照陆议的说法,这第二项任务,竟已失败了?

    近数年来,庐江雷远隐约已成了吴侯的心头大患,己军未能阻止此人的行动,使此人得以进入荆州……在吕子明那边怎么交待?吴侯也必定不悦!

    韩扁急得额头出汗,随即问道:“那么,便是这厮正在江北集聚兵力?他要做什么?”

    陆议还没说话,韩扁又想到一事:“这样的话,谢旌可就危险了!他明日才过枝江,距离我们甚远……真要有什么事,我们来不及渡江援救的!”

    “没错。”

    “那怎么行?”韩扁嚷了一声,又压低了嗓音:“宗主,若谢旌这一路兵败,我们形如断了一臂啊……”

    “好啦!好啦!”陆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宜都郡的兵力既然向江北调度,那我们正好趁机括取江南各地,攻取夷道。至于江北那一头……若雷远果然在江北集众,谢旌那点兵力,便是一个预设的诱饵。”

    “什么?”

    “数年谋划,只为了毕其功于一役;种种变数,早就已经纳入了衡量。无论吴侯、吕子明还是我,怎会一厢情愿地以为雷远不能及时折返呢?”

    “宗主已经有了对策?”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数日之内,皆有分晓。”陆议道:“况且,用谢旌那些兵力,来确定雷远的行踪,难道不划算么?”

    韩扁下意识地反驳:“那可是三五千将士的命!”

    陆议面色依旧平静,只稍稍加重语气:“那可是庐江雷远!区区数年来,此人手底下,已有程德谋、周幼平、步子山等人,和三五千江东将士的性命!”

第八百三十一章 力胜(上)

    江南的夷道周边,霍峻继续忙于坚壁清野,只待陆议来攻城。

    而江北的雷远连夜重整编制,预备出击。因为将士长途调动疲惫,雷远使将士们当夜休息一晚,次日向东行进。

    他的计划,是及早进入枝江县西,待谢旌所部沿江西进之时发起伏击,先破此部,进而再楔入枝江县以东,尝试突破江东水军对沮水、漳水的控制,直接呼应江陵。

    枝江县位于江陵城周平原的最西端,与夷陵县的群山相接,地势以丘岗平原为主,较之夷陵固然开敞,地形却十分复杂。自荆山深处发源的诸多河流,都经枝江蜿蜒向南,其著名者,除了沮水、漳水以外,在县城的西面还有洋溪、三郎溪、花溪、沧茫溪、渃溪等二十余条。

    这些溪流俱都深阔,彼此时有交错,春夏时溪水汹涌,波流回荡,遂潴为星罗棋布的湖泊和深深浅浅,几无边际的薮泽。春夏时节,湿地间青绿色的芦苇丛正在疯长,足足有半人多高。风吹过,亿万苇杆摇摆起伏,宛若波涛。

    趁着清晨天气尚暗,而沿途薄雾弥漫,雷远所部急速行军,巳时便赶到了洋溪东面的一处村落。村落中有百余人口,雷远下令姑且禁闭,以防消息走漏。

    站在村头高处的茂密林地向东看,可见官道两侧有狭长的平地,南面是洼地沼泽,北面则有几座起伏不大的小山,小山下的坪坝密布矮树和乱草。

    雷远将马岱所部骑兵安置在一处坪坝后方,而刘郃、文四所部等汉家部曲分散潜伏在南面的洼地中。蛮兵数量虽多,不习战阵之法、不耐约束,故而安置在西面村落后方,作为乘胜扩大战果所用。

    安顿部伍之时,他也派出精细斥候向东侦查,不到半个时辰,斥候们便回报说:吴军到了。

    雷远急令诸军隐蔽,须臾之后,吴军果然大至,打起的军旗上大书一个谢字。估算其兵力规模,约有三千。

    雷远将眼前茂盛的芦苇稍微拨开些,仔细又看一遍,随即叫来斥候,沉声吩咐:“火急再探,吴军可有后队?”

    斥候躬身领命,淌着水去了。

    此时吴军沿着官道缓缓向前。最前方的数十名士卒,已经抵达洋溪,正手持竹竿,探察可有适合涉渡之地。

    远处有数声清脆鸟鸣传来,那是刘郃所部在催促发动。

    雷远恍若无闻。

    李贞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洋溪以东,有蛮兵千人埋伏。这些蛮夷松散惯了,若等不到号令,万一擅自杀出,反使敌军警戒,进而影响我军后继行动。”

    李贞的意思是,谢旌所部已经深入伏击圈,不必再等了。

    雷远毫不理会。

    不知哪里晃晃悠悠飞来一群毒蚊子,绕着众人嗡嗡地飞。雷远身边簇拥数十名甲士,脸上、身上少不得被叮咬,但雷远沉静不动,甲士们也没人敢动,甚至都没人敢挥开蚊虫。

    就在他们前方十余丈处,江东兵马徐徐行进的脚步声愈来愈响,而雷远依然不动。

    身后芦苇荡一动,斥候首领满头大汗地折返回来:“将军,我亲自确认了,实无后队……江东兵马就只这三千人。”

    雷远前往益州的时候,随行只有扈从五十人。这会儿临时调用了马岱所部作为斥候。斥候首领是雷远的老熟人刘七。刘七原是邓铜的部下,在灊山时就跟从雷远作战。刘七所部,是雷远麾下仅有的一支匈奴轻骑,在邓铜战死后,此部先划归雷远直辖,后来为了把有限的骑兵集中使用,又调入马岱部下。

    刘七在追踪、索敌、侦查等方面颇有才能。他说没有后队,雷远信得过,那便定然没有后队了。

    “有点少。”雷远皱了皱眉。

    雷远对江东的文武人物有些了解,知道谢氏乃会稽巨族,祖上出过尚书令、尚书郎和县令之类官员。谢旌为谢氏本代的勇猛之将,自领部曲为孙氏下属之一部。谢氏的部曲数量,约莫便在三千人上下。

    但陆议这一路兵马,乃是负责封堵荆益两州联系的关键一路。江南的夷道、江北的夷陵,这两座城池便如峡口左右两扇大门,必需要尽数夺取,才能闭锁峡江。

    此刻陆议在南,所部万余人,俱都是江东陆氏本身的精锐,沿途攻势凶猛,直取夷道。而在北路,就只谢旌带着三千人负责?这三千人就算一路杀到夷陵城下,又能做什么?原本探报不是说五千么?

    再细想下去,会稽山阴谢氏素来不以勇武著称,谢旌其人,更无与强敌对垒的战绩。江东既要夺取荆州,必是劲兵猛将尽出,在夷陵方向,就算不遣虎臣相向,至少也该派遣宿将,如今却只有谢旌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下将……他们何以如此轻视?

    雷远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他说。

    李贞问:“将军想到了什么?”

    雷远深深吐了口气:“江东人恐怕已经预料到我会赶到荆州。谢旌所部,只是个特意摆出的饵食罢了。我吞了这个饵食,他们便能知道我部的具体位置,推算我们下一步的动向。”

    李贞闻言吃惊:“那该如何是好?”

    雷远反倒轻松,他轻声笑笑。

    距离上次与江东作战,已经是在三年前了。

    这样的乱世争雄之时,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一个强大政权整训出十万强兵,使江东自信能够以扬州的力量压倒荆州,阻遏益州和交州。不得不承认,江东对地方世家的整合、对山越宗帅们的清剿和整编都极具心得,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捏合各方力量,使之联结为一体,发起扩张。

    但这三年里,雷远在交州也没有闲着。在巨额商业利益的支持下,雷远已经拥有了一支技术精湛的匠人队伍、一套日趋成熟的军械生产体系。从采矿、冶炼各环节开始,他们甚至逐步实现分工合作的标准化运作,能够高效率地出产精良武器。

    以此为凭,雷氏部曲、交州军和荆州军的主力,都开始拥有更完善的装备和配给,由此也不断提升了战斗力。

    哪怕此刻聚集在雷远麾下的,除了马岱所部以外,多为临时拼凑起的军队;但雷远毫不怀疑,他能够粉碎敢于阻挡在面前的吴军,粉碎那些被逼迫作战的山越人!

    在此前提之下,雷远对自己说:无论江东人作何谋划,己方的胜利,必定自厮杀中来,必定自堂堂正正地压倒对手而来!

    江东人愿意主动凑到眼前来挨打,那正是我雷远求之不得的好事!

    “含章,听说你最近在读尉缭子?”

    “是。”

    “那你当知道,尉缭子有云,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江东自有讲武料敌的谋士,这是他们的道;也不乏赏罚促战的法度,这是他们的威;可要说到覆军杀将、溃众夺地的以力而胜,这是我军的长处,而此辈……不足惧也!”

    说到这里,雷远锵然拔剑:“举旗!擂鼓!出击!传令兵立即通传各部,就说,大功还在后头,此等小敌,不堪一击。一刻之内,我就要见到谢旌的首级!”

    下个瞬间,雷远身后数名力士猛然举起将军大纛。旗面受风,在空中霍然展开,猎猎飞舞。

    雄浑鼓声、苍凉号角和宛若沸腾的喊杀声轰然响起。

    四面八方的山野水泽间,数以千计的战士几乎同时起身,举起手中的武器。在阳光映照下,武器反射出耀眼光芒,仿佛无数星辰上下起伏,向着伏击圈的中心位置涌去。

第八百三十二章 力胜(下)

    最先接敌的是文四。

    雷远身为全军主将,潜伏在距离敌军十余丈的位置已经算得冒险,但那是为了便于指挥,好歹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文四这个领数百人的县尉,竟头顶着一团带草的污泥,直接趴在了道路边缘的水潭里。有好几次,江东之兵踏出的脚步就贴着他的鼻尖!

    听到鼓声响起的瞬间,文四带着哗啦啦地水花纵身跃起。

    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体力、精力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退,不能与数年前在雷远麾下为悍卒时相比,但判断力、技巧和勇气,却仍在巅峰,没有一丝一毫的下滑!

    他跃出的瞬间,就已经选中了目标。那是一名江东骑士,身着一套极精良的明光铠,手中提着一柄马戟。

    江东战马稀少,眼前这三千人里,成编制的骑队不到五十骑,而能够策马行军的,必定是军中有地位的将校!

    文四一个箭步冲到此人战马之前,挥刀便砍。

    然而就在他的缳首刀高高举起的时候,身后一蓬箭雨飞过,近距离射出的箭矢打在这骑士的兜鍪和甲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穿透铁叶,巨大的冲力使骑士后仰着从马上落下,然后战马也因为中箭而暴躁跳动起来。

    文四感觉到肋下发凉,似乎有几支箭矢是贴着他身体和手臂间的缝隙穿过去,射中了敌将。这情形可太危险了,他顿时暴怒,待要回头喝骂,眼前一名江东步卒杀来。

    文四侧身躲过刺来的长矛,左手抓着矛杆猛拽,想要靠近以后以刀劈砍。但那敌人大概是将校的亲信部曲一类,身手非常敏捷。他藉着文四拉扯的力量,大步贴近到身前,同时扔掉长矛,拔出斜插在腰带上的一柄短剑。

    瞬间两人呼吸相闻,这距离太近了,文四手里的缳首刀砍不上劲。他连忙扔掉武器去拔自己的短刀,但这时敌人的短剑已经往他胸口连捅数下。

    锵锵乱响之后,剑刃崩断了。

    文四是雷远的旧部,而且是雷远在秭归安置下的整批士卒的首领。他的甲胄,是去年黄晅去乐乡时,派遣专人配发下的精品,在胸口处有一整块锻打出的大型甲板,比江东将校所用的明光铠甲板还要大得多。

    此等甲板的弧度和硬度,或许不足以抵挡重武器的正面挥砍;但短距发力挥出的一把粗劣短剑,还算不上什么考验。

    接着轮到文四,他用手里的短刀对准敌人士卒的胸腹之间捅下去,然后如愿听到了惨叫,被溅出的鲜血喷了一脸。

    视线被鲜血遮挡,可谓是战争上最危险的状况之一。文四飞快地退后,一直到身边左右都出现了迈步向前的同伴,然后擦干净面庞,再度向前。

    这一次他很快杀穿了敌阵,身上中了两刀,所幸都不算重伤。另外,他再次被糊了一脸的血,血液顺着甲胄的间隙渗到了皮肤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文四用力抹着脸,同时注意到,在他右侧发起突击的刘郃所部竟然更早陷阵,并且已经驱散了一支试图结阵抵抗的敌军,将整支江东部众分割成两段。

    刘郃本人看起来根本就没有直接参与厮杀,他挥动着长刀,呼喝着指挥部属列队,那刀上连一点血都没沾。看刘郃的意思,是想带人沿路向东直冲一次,而把较松散的西面半部留给蛮兵去解决。

    文四与刘郃打过好几次交道了,但文四一直觉得,刘郃就只是个乡导而已,完全不明白雷将军为何如此器重他。现在看来,此君不愧是在刘景升麾下效力的老资格军官,指挥调度确有一手。

    考虑到往西面去还有段丰所部和霍存的一支精骑等待包抄,文四立即决定转向西面。协助沙摩柯的蛮兵队伍歼灭那些已经松散不堪的敌人。

    他当即拔足,沿路呼喊着己方部下们组成二三十人规模的小队,以松散队形席卷而去。

    通常来说,战场上要取得优势,必须保持我专而敌分。但这并非不变的教条,特殊情况下,比如此刻敌人忽遭突袭,已经阵脚混乱的时候,大批小队铺开穿插,能够使敌人感到四面接敌,从而夸大敌方的力量,丧失自身的斗志。

    文四的部属们出色地达成了文四的目标。他们穿行在水泽、深草之间,不断杀死着眼前的敌人,然后又迅速与同伴交替掩护推出安全距离。

    他们的进攻和推却,都会导致吴军试图重整的队列愈来愈松散。所以文四没过多久,就注意到了被许多部曲围裹在垓心处的敌将谢旌。

    谢旌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形,他惊慌地四面探看,找到了一处位于官道北面、荆棘横生的高坡。在他的指挥下,部曲们竭力向高坡靠拢,然后背靠着一片荆棘林,砍下荆棘,将一头削尖了插进前方的地里,形成一个简单的栅栏。

    看这架势,大概是想稍稍守御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请降?

    文四冷笑几声。可惜了,雷将军说了,要谢旌的脑袋,还要尽快!

    他嘬唇打了个唿哨,将部属们重新聚集起来,先往高坡猛射了一阵箭矢,然后冲上高坡乱砍乱杀。

    在势如猛虎的将士们面前,临时搭起的栅栏几乎毫无作用。将士们或用盾牌撞击,或者凭着身上甲胄,直接从荆棘间挤入内圈厮杀,还有人不顾手上鲜血淋漓,将带刺的荆棘一支支拔出。

    不多时,将士们便大举突入。文四仗着甲胄精良,不顾敌人刀剑乱劈竭力向前,用手中一杆长槊疯狂直刺。

    他已经看到谢旌那张因为惊骇而惨白的脸!

    只要再冲十步,不,五步就够了!

    文四简直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

    他从军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带领数百人上阵杀敌,还是头一次,眼看着就能砍下一个敌方将领的首级!这谢旌再怎么不堪,也是个领兵数千的将军!

    提着这个脑袋给雷将军看,将军不知会怎么夸赞我哪!

    就在这时,围绕着谢旌的部曲们再度大乱,有一队将士横冲直撞地从后头杀来。

    他们身披汉军甲胄衣袍,却个个断发纹面,狰狞如鬼。为首一人大声呼喝着,向谢旌投出了他的武器。

    文四看得清楚,那是一柄顶端足有碗口粗、镶嵌了许多铁钉的木棍!

    谢旌正回头观望,于是木棍便带着劲风,直直地贯入了他的面门,棍子的整个顶端都陷进了兜鍪里,然后把血液和脑浆从兜鍪边缘挤出来。

    谢旌的扈从们惨叫着,开始四处奔逃。

    此景使得将士们的气焰瞬间高涨至极,他们轰然大喊道:“杀死谢旌啦!已经杀死了敌将!”

    而文四愤恨地大吼一声。

    对面那投出巨棍之人满身鲜血,看起来凶残异常,但文四丝毫不惧。他怒骂道:“沙摩柯!你须是个二千石!能不能要点体面!”

    沙摩柯径自走到谢旌面前,逃出小刀割取首级,动作很是粗鲁。

    文四继续不管不顾地继续骂道:“沙摩柯,你这蠢货!将军要谢旌的脑袋!你这样一来,谁看得清楚他的脸?”

    距离高坡不过半里处,雷远就注视着这一幕。

    马岱牵着战马,侍立在稍后方。

    “伯瞻,这一阵你且留力,接着我们要一直往东杀去,有你尽情施展的时候!”

    马岱微微动容:“一直往东?”

    雷远重重点头:“来都来了,总得向吴侯认真打个招呼。一会儿,我们便渡沱水,到纪南城,直接往江陵城下走一遭!”

    “……估计沿途吴军不在少数。”

    “无论多少,皆照此例!”雷远指了指前方积尸遍地的高坡:“江东军拿三千人的一支部队为饵,藉以揣度我军动向,这样的厚意,怎能浪费呢?”

    他用力拍着马岱的臂膀:“江东人既然想知道我军动向,就让彼辈好好看个清楚明白!怎么样?”

    马岱笑道:“好主意!”

第八百三十三章 姻亲

    同日清晨。

    江陵城外。

    凌统、贺齐二将半夜就已经醒了。

    他们的部下中,除了预定要担任主攻的几支精锐部队尚在休息,其它各部也从半夜就开始忙碌。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和随军民伕一起,到距离城池较远处的山林间砍伐树木,再运回营地。

    此番凌统、贺齐二将带领的船队中,装运有大批攻城器械的关键构件,举凡发石车、冲车、临车、云梯无不齐备。但关键构件以外的粗笨设施,就得靠将士们临时赶制了。

    再者,昨日凌统贺齐二将已经发起过整日猛攻,导致许多器械都已损坏,这时候凌统专门腾出了一个营地,营地中有足足两百名工匠,配合着本部一千名将士连夜赶工修理。

    在这营地隔壁的广阔空地上,另外有一队士卒挥动皮鞭刀斧,呼喝督促着民伕们。民伕的数量约有千人,他们手持粗劣的工具,挖掘地面砂土,装进一个个布袋里。

    这些装土的布袋是用来填埋内外城之间诸多沟壑的,需求量极其巨大。所以昨日里就有民伕因为力竭而死,但今日他们还得继续工作。若不能及时提供足够的数量,吴军不会介意用他们的尸体去填壕沟。

    这等数千上万人的调度,声势很是惊人,瞒不过城里的守军。

    于是费观登城探视。

    因为兵力不足,而战事的激烈程度超乎想象,费观所部仅一日就失去了对外城的控制。到昨日晚间,飞石和箭雨都已经洒入内城。费观指挥作战整日,又连夜安排调整部署,此时两眼血丝密布,身上的甲胄也沾满了血迹。

    但他的姿态只有愈发平和从容,沿着马道一路上来,还和熟悉的部下开几句玩笑。

    天色将明未明,江畔的雾气蔓延到岸上,使得费观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无数人的脚步声和喊号子的声音。

    费观思忖着道:“闹腾的营地在城东,而城南诸军看似都在休息……却不知今日他们会主攻哪个方向?是不是该调两队人,充实到南门附近?”

    潘濬是荆州治中从事,并无军职。但此时敌方已然兵临城下,他待在家里也并不能自保,于是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跟着费观一起在城上巡查。听得费观随口一问,他答道:“以我看来,城南地理卑湿,大型的攻城器械难以架设,而且城东的内外城墙距离甚近,易于突入。所以今日主攻方向必定还是城东。”

    “然则南门那边,我不放心。那处的城台已经塌了两座,江东人推几座云梯过去就麻烦了……我需要更多人上城作战。”

    “既如此,宾伯且调兵卒去吧。我在州府吏员中组织了能持弓矢作战的三百人,马上可以召来,放在城东。另外,按照你的要求,城中贵胄的部曲,也已经在编组了,最晚今日晚间,我能抽出两百甲士登城。”

    费观一拍手:“那就赶紧的,让那些吏员们先来!”

    潘濬转身招手,一名精干吏员箭步上来,微微躬身等待吩咐。

    潘濬向他叮嘱几句。那吏员转身便走。

    费观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吏员离开。

    治中从事为州牧的佐吏,掌州选署及文书案卷众事,通常秩百石。纯以职位来说,潘濬较之于讨虏将军、南郡太守费观自是较低。但费观心里明白,自家的权柄实际上远远不如潘濬。

    在汉中王入蜀以后,潘濬长期留典荆州政务,已经隐然成了留在荆州的荆州士人领袖。与潘濬相比,费观虽然也是荆州人,却打着太深的益州烙印,很难得到荆州的官员们真正认同。

    这也就是费观愿意和潘濬一同巡城的原因,有潘濬在,无论人手、物资的调度有什么不足,都可以很快解决。

    两人绕内城走了一圈,路上费观的家中仆役送来丰盛早餐,两人当即分享了。

    回到城东的时候,天色大亮而雾气散去,果然正如潘濬所说,数十座发石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江陵旧城的城墙沿线,而超过三千名江东士卒,则慢慢通过旧城城墙的缺口进来,再重新列队。

    这时候城下有人喧闹,是潘濬答应召集的吏员们赶到了东门下方。潘濬按着城墙上的垛口,嚷了几句,让他们赶紧沿着登城马道上来,随即自己往马道方向去迎。

    刚迈开步,潘濬便听许多士卒齐声大喊:“小心投石!”

    费观猛地揪着潘濬的衣领,将他一把拽到了城头木棚后方。他又听到一阵投石越过空气的剧烈呼啸声响起,随即激起巨大的烟尘和轰鸣声。

    当被溅起的土石碎片悉悉索索落地时,潘濬满身满脸都是灰土,眼睛里进了碎屑。他用力揉了揉,勉强睁眼,便看到登城马道的最上端,他本来站立的那个位置,正遭一枚巨石砸中。

    巨石将城墙顶端的夯土砸了个深坑,深坑的一侧方向,有扇形溅射出的血和肉。潘濬奔过去,只看到一个人的下半身。

    他的上半身已经被压在巨石下,成了血肉和骨骼混杂的、某种黏稠的浆体。而连着半块头颅的面庞则被崩飞出丈许,血淋淋地搭在了垛口中间。

    潘濬勉强认得,这就是被自己派去召集吏员登城助战的书佐。这年轻人很有才气,是庞士元的族弟,庞林还专门写信请求照顾。可惜了。

    潘濬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他回过身,向适才拉自己一把的费观深深作揖:“宾伯,多谢救命之恩!”

    想了想他又道:“此战后你我两家若能无恙,便结为姻亲,如何?”

    潘濬年纪较费观要长出许多,但他的长子与费观的长女倒是年齿相似。

    “甚好,不过,那也得熬过这一战才行!”费观拍打着身上灰土,他的脸上被碎石划了几道口子,血流不止:“赶紧!让你的那些吏员们赶紧上来!江东人要开始攻城了!”

    可怕的呼啸声又起,第二轮投石破空而来,就在费观眼皮底下,将一座木制的箭楼砸成粉碎。而左近各处被石弹砸中人,无不立即发出可怕的哀嚎。

    费观顾不得理会潘濬,拔刀在手厉声呼喝,随即有工匠和民伕抬着木料奔上城头,当场修理重建箭楼。而在费观身后,两面军旗连连招展。

    把吏员们放在城墙上,是要让他们在较安全的环境见见血。纯由费观本部组成的精锐之士,则在城门洞里做好了准备,当江东人铺天盖地杀到,费观的部属们以勇士为先导反冲出去,将他们拦截在了城墙下的沟壑沿线。

    杀气冲天,杀声震天。

    昨日厮杀了整日,双方士卒都已经红了眼,两军前仆后继,立时展开血战。喷涌出的血水流淌在地面,化作泥泞,再化作小溪,蜿蜒淌进沟壑里,把整条沟壑染成了黯红。而无数断裂的刀盾、枪矛乃至残肢断臂也雨点般落进沟壑里。因为尸体堆积得太多,沟壑里的水位抬升,漫溢成了红色的沼泽。

    沟壑里昨天就已经埋了很多尸首,这会儿有腐烂的臭气泛出来,一直蒸腾到高处。这情形让潘濬有些恶心,他愣愣地站在城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而费观环顾左右,发现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是江东军如潮水般涌来的身影。有好几处,他们成功地蚁附登城,已在城头展开惨烈的杀戮。这样的攻势,比当年曹军攻城时还要凶猛,仿佛江东人完全不考虑自家的折损,毫不介意两倍三倍甚至五倍以上的损失,只求迫近城池。

    他又注意到,潘濬的一身官袍太显眼了,数支箭矢嗖嗖射来,几乎射中了他。好在有侍从连忙护着他,让他退到城下。

    费观哈哈笑了笑,扯动了脸庞另一侧被箭簇撕裂的大豁口,又痛呼了一声。

    “城西城北情况如何?”他问扈从。

    “便如城东、南两面,江东人疯了一样的猛攻。兄弟们应付艰难,我刚才听说,昨晚组建的民伕队伍才登城作战,此时已阵亡三百多人。照这个速度,今晚就得再调增援。”

    费观颔首:“关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宜都那边呢?”

    “当阳、荆城、枝江等地都被吴军占据,道路被截断,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想必关将军已经折返,益州援军也在路上了。”

    此时又一拨吴军涌上前来,费观连忙奔向战斗激烈之处。

第八百三十四章 横贯

    凌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支部队涌往内城方向。

    他几乎可以预料得到,将士们愈靠近内城,他们的队列就愈容易被内城和外城之间无数的废墟所切割,变得愈来愈乱。然后江陵内城的守军则会通过沟壑间的通道发起短促的突击,将这些将士们杀死。

    昨日惨烈厮杀,今天上午依旧惨烈厮杀,但直到这时候,还没有能够真正登城作战。所有的冲车、临车、云梯,至今还没能发挥作用。

    仅仅为了从外城突破到内城,凌统就已经赔上了两三千将士的性命,而轻重伤者的数量更倍之。

    就在凌统身边不远处,从前线轮替下来的士卒或坐或卧。士卒们全都已经精疲力竭,几乎个个带伤,呻吟之声不休。

    当年在合肥城下面临张辽突击时,凌统率部曲、扈从三百人陷围,扶助吴侯撤离。凌统本人亲身与张辽搏战,须臾间左右尽死,自己也身受多处重创,仗着水性出众,被甲潜水才侥幸保住性命。

    吴侯嘉奖凌统的奋战,故而提升凌统的官职,并加倍授予本部兵力。但这些兵力对凌统来说,着实不能与自己多年培养招揽的精锐相比,他们就只是一些消耗品罢了。

    所以凌统毫无波澜地看着这些将士沿着城下沟壑死战、再战死,慢慢盘算着,再下一拨该派遣谁人所属。

    这样拿人命不断填下去,当然是极笨的攻城法子。凌统完全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这样固然能给城中守军施加不间断的压力,代价却太沉重了。可身为前部大督的吕子明既然明确要求了,凌统便不介意这么做。

    凌统之父凌操追随孙讨逆多年,在跟从吴侯西讨江夏黄祖的时候战死。凌统本人继承父亲的兵力,素来被视为吴侯的亲信重将。

    但凌统自知,论起被信重的程度,自己远在吕蒙和陆议之下。最近两年来,关于此番背盟奇袭的计划,吴侯只和吕蒙、陆议两人商议,有许多内幕,外人完全无从了解,甚至还发生过吴侯的近侍在外偶尔失言,结果立即被吴侯召回杖毙的事情。

    所以,凌统就只把部属不断地派上前去,然后看着他们横飞的血肉和守军的血肉混杂在一起。

    哪怕这种毫无顾忌而缺乏实际目的的死战,使他身边的将校们全都变了脸色。而凌统始终好整以暇,甚至还抽空吃了午饭,小睡了一会儿。

    正在盘算下午的攻势,一名信使匆匆奔来拜倒:“有火急军情,大督请凌将军立即到中军商议!”

    凌统随手一指眼前几名将校:“王司马撤下来以后,蔡都尉你上,然后是冯司马。必须轮番攻击,不能给守军留下喘息的可能!”

    部属们咬了咬牙,肃然应命。

    凌统随即策马往中军方向去。

    中军营的位置距离外城大约三里,靠近大江,规模甚是宏大,戒备森严。其中有好几处营地,连凌统都不能随意靠近,据说今天早晨起,还有专门的船队为之运输补给,也不知吕蒙究竟在此地安置了什么。

    当凌统走近中军帐的时候,厮杀之声渐渐被江水咆哮拍岸之声取代。这让身当前敌鏖战许久的凌统有些不习惯,他站在中军帐外愣了愣,才迈入帐中。

    吕蒙正端坐在主将尊位之上,凝视着面前两份军报。在他身前,则有两名信使拜伏。

    因为帐内较暗,凌统看不清尺牍上写得什么,只觉得字迹很潦草,而尺牍边缘都贴着红色的标签。这表示,两份军报俱是十万火急,且是有关前线的重大事宜。

    “子明,你找我何事?”凌统绕过信使,在吕蒙下首落座。

    吕蒙稍稍欠身,将两份尺牍交给凌统:“公绩请看。”

    凌统看了眼第一份尺牍,顿时吃惊:“谢旌所部遭到敌军攻打?”

    尺牍显然是临时书就,寥寥几个字,根本说不清楚。凌统当即望向两名信使:“你们谁人是谢将军的部下?”

    一名信使打起精神:“我是。”

    “说明白些,究竟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情况?”

    “将军,我部于昨夜在沱口休整,今日凌晨渡过沮水,随即向夷陵前进,辰时将至洋溪渡口,忽然遭遇急袭,我军猝不及防,当即有动摇之势,所以谢将军让我火速回来求援!”

    凌统毫不见外地往吕蒙身后去,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了舆图,哗啦一声铺开,随即点了点图上某处:“洋溪?”

    “正是此地。”

    “敌人如何能奇袭你们?”

    “敌军约有数千人,兵甲极其精良。他们早就抵达洋溪渡口,分散潜伏各处薮泽洼地,忽然发动进攻,是以我军无备。”

    凌统回望了吕蒙一眼,转回身来问:“数千人?兵甲精良?敌将是谁?”

    “观其中军旗号,乃是左将军雷远。”

    “嘶……”凌统倒抽一口冷气:“果真是左将军雷远?没有看错?”

    “看得真切,确是左将军雷远。”

    凌统猛地又回头看看吕蒙:“子明,雷远怎么就到了荆州?不是说他……”

    吕蒙冷静地摆了摆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再看下一份军报。”

    凌统啪地一声打开另一份尺牍,再度吃惊:“枝江驻军报来,雷远已破谢旌所部,并杀奔枝江,枝江守将徐陵也死了?”

    他一迭连声,喝问另一名信使:“谢将军所部败了?你们确定?”

    那信使磕了个头,连忙道:“谢将军所部溃军四面逃散,我们问过多人,都说,谢将军被敌将阵斩了!”

    凌统厉声道:“枝江城距离洋溪渡口不远,徐陵的兵力也很充足,为何不去救援?”

    “我家校尉只听得洋溪方向杀声震天,待要救援,谢将军所部已经垮下来。敌军纵骑驱赶败兵,沿途追杀,势如山崩地裂一般,徐校尉正在城下整顿援军,结果先遭败兵冲乱阵脚,再被敌骑践踏……徐校尉当场战死,雷远所部直逼枝江!还请大营速发援军,否则枝江难保!”

    凌统连声冷笑:“好个雷远!”

    他转身站到吕蒙跟前,大声道:“雷远定是早就发觉不对了!所以才会行动如此之快!这厮的目的就是枝江!若被他抢下枝江,则能西面依托夷陵,东面呼应江陵城守军!子明,此人善战,不可轻敌。我带本部,立即前去迎战!”

    话音未落,又一名信使策马急奔而来:“启禀两位将军,沱水渡口守军遭蛮兵潜进突袭,校尉翟丹力战而死,守军大溃。敌军步骑大队兵分五路,涉水渡河!”

    沱水渡口在枝江以东十五里处,昔日曹军围困江陵的时候,在此修建营地。此番江东兵马来袭,以勇将翟丹领精兵两千,在这营地旧址暂且屯驻,封锁沱水西段。

    凌统刚判断雷远要夺取枝江城,接着就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咬牙:“翟丹也完了?敌军继续往东面来?竟然如此狂妄?”

    凌统迟疑地看看这信使,再看看吕蒙,正在盘算后继的应对,帐外一阵纷扰,第四名信使纵马直入中军,在帐前滚鞍下马。

    “又有什么事!”凌统暴躁喝问。

    “启禀吕都督、凌将军,敌将雷远所部继续向东,其前锋马岱在沱水东段河滩纵骑涉水,遭到我军营督、校尉审德半渡而击,现时正在激战。审校尉令我报请都督速发援军,务必在沱水沿岸击破之!”

    “好!”

    沱水东段水口南临百里洲,处于大江南北联通的要道。负责守把此处的乃是跟从孙氏三代的资深将领、武卫校尉审德。

    此前吴侯攻克皖城,以审德为皖城督,负责这个江北重镇的防御。审德部下有兵三千,大都招募于江淮流民,许多人都是经验丰富、坚韧耐战的老卒。此番突袭荆州,吴侯特意把他从江淮调来,充实到第一批攻入荆州的序列中。

    总算来了个好消息,凌统松了口气:“审德不愧是宿将,这一手干得漂亮,定能缠住敌人!”

    他催促吕蒙:“子明,眼下暂且别管江陵。机不可失,我现在就出发,协助审德,打一打这个庐江雷远!”

    吕蒙轻咳一声:“你现在能调多少人?”

    凌统掐指心算,随即道:“三千人没问题,其中甲士有八百。如果子明这里尚有余裕,不妨调宋定或者徐顾所部助我,这样的话,加上审德所部,就能有八千人!”

    “宋定尚有要务,不能离开。我让徐顾随你去。”吕蒙决断也是极快。

    凌统待要出发,第五名信使纵马狂奔而来,往吕蒙和凌统眼前拜伏:

    “报!审德校尉被敌军阵斩,营垒已然大破,审校尉所部溃不成军,无力再战。那雷远以铁骑为先导,正杀往纪南城去!”

    须臾之间,五名信使急报。而雷远所部自辰时起,行军六十里,连破驻有雄厚兵力的军寨三处,斩将四员,势如雷霆般地横贯枝江,直抵江陵周边!

    凌统失声道:“这……这也太快了!怎么可能?”

第八百三十五章 手段

    吕蒙的额头也现汗渍。

    他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

    信使们眼看两员大将的脸色不对,慌忙退出帐外。

    随即吕蒙便听见帐外的扈从们都在窃窃私语。扈从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武人,个个见多识广,可眼下的情形,实在叫人惊骇,不由得他们不惶惑。

    吕蒙大踏步出外喝道:“谁敢乱传言语,立斩!”

    于是帐外又安静下来。

    吕蒙回到帐内,沉默了会儿才道:“早先我有真实无疑的线报,确知雷远前往成都的时候,只带了少量扈从。也就是说,眼下他手中的数千人,完全是进入荆州之后临时纠合的。”

    “就算此人身上插了翅膀,从巴郡飞到宜都……能有几日?这几日里,又怎能临时纠合出这样的精锐?此人又如何指挥着临时组成的军队,长驱直入?”凌统苦笑:“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合常理!”

    其实雷远所部步骑兼有,就算纯是行军,速度也有上限。但他们不断迫近江陵,导致告急的信使往中军的距离越来越近,故而前后几拨信使鱼贯而至,形成了极大的震撼。

    而当凌统稍稍冷静下来盘算,立即想到了更多,几乎让他感到一丝害怕。

    四年前的江淮战场上,吴侯在合肥城下遭到张辽的铁骑突击,多名功勋卓著的宿将没于沙场,无数精锐死伤枕藉。这一战之后,吴侯便从骨子里失去了对江淮方向的扩张信心,转而试图另辟蹊径。

    当然,新的方向就在荆州。

    凌统本人并不曾与荆州军交过手,此前没有办法清楚判断荆州军的力量。但他一直在犹疑:刘备的力量难道会比曹操弱些么?刘备军的将领,难道就不如张辽勇猛?

    此时此刻,如凌统这般身经百战的将军,深深知道雷远如此大开大阖的用兵,如此长途行军、连续作战代表了什么。

    这代表了将士们对主帅超乎想象的信任。

    这代表了将士们经受严格训练,是坚韧而善战的精兵。

    这代表雷远丝毫都不把江东军的数量优势放在眼里,他仅仅召集一个郡的力量,就有胆量迎着数万江东军杀来!

    他当然不是找死,敢这么做,就证明他还自信有能力全身而退!、

    换个角度来想,不算谢旌所部,南郡东部的三座营垒,三名校尉所领足足七千人,这才三个时辰,就已经被一一打到崩溃了。焉知雷远没有一鼓作气,横扫江陵周边诸军的打算?

    一时间,凌统手脚都有些发冷,仿佛即将看到合肥城下的惨剧重演。

    此等强敌,真的比张辽更好对付?

    此等强敌,何苦去招惹他?

    雷远已然如此,那号称万人敌的关羽又如何?

    此番江东出动了倾国之师没错;抢先袭取公安、作唐等重镇,切断了荆州水道交通也没错;兵围夷道、江陵等重镇,即将扼住荆州的咽喉也没错。可一切谋划落到最后,绕不开的问题是:

    关羽和雷远两人所部,究竟谁能匹敌?

    凌统简直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怀疑和畏惧,他沉声问道:“眼下这情形,就是我们给雷远设下的局?”

    吕蒙尚在沉吟,凌统提高嗓音:“此人以力破局,眼看就要砸碎棋子、掀翻案几了!”

    “我们考虑过雷远会在荆州的情形!按照预计,就算此人赶到,也只能临时组织兵力,远不能与其在交州的本部相比。只要他与谢旌稍稍纠缠,布置在后方的徐陵、翟丹、审德所部就可以陆续跟进,以兵力优势消磨他们的锐气。陆议还可以适时分遣少量精锐抄截夷陵方向,使雷远进退失据……明日吴侯所部大至,就算用人命填,也足够把这厮压死了。只是,真没想到……”

    吕蒙显然懊恼。

    他只是竭力控制住情绪,但难免如解释一般,絮絮叨叨了说了好一段,末了吐出一口浊气:“真没想到此人勇锐至此,就这么直接抵近了江陵!”

    “子明,吴侯的本部要今晚才能抵达,我们在江陵城下阖共三万兵马,不算攻城的损失,只雷远这一来,就击溃了四分之一!这是我军大败的兆头!”凌统是吴侯极宠信的部下,故而说话毫无顾忌,他又抓起舆图看了看:“现在南面是你的中军,东面是我,雷远既然直往纪南城去,那便是贺公苗首当其冲。”

    “贺公苗挡不住雷远的,他若是败了,雷远的势头更不可挡,而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笑话,使祖上蒙羞!我们就算拿命来抵,也承担不起大局失控的后果!”凌统毫不客气地褒贬袍泽,拍了拍腰间长刀:“子明,你得遣人催促吴侯速发援军。我立即领兵前去,拼死抵住雷远!”

    吕蒙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别指望能围歼雷远所部,先得挡住他们的去路!”凌统急躁地道:“纪南城距离沱水没多远,我们犹豫的时间里,雷远已经领兵逼近了!哪怕此人最后退走,只要容他们接近到江陵城下,随便喊上两声……守军的士气必定大振,那会有大麻烦!我们这两天战死的将士,就等于白死了!”

    “公绩。”吕蒙忽然唤道。

    凌统精神一振,向前半步:“在。”

    “足下的本部部曲,数年前尽丧于合肥城下。这样的损失,你还愿意承担第二次?”

    “为了吴侯的大业,此身尚且不惜,何况部曲、子弟?”

    “那你就去吧。”吕蒙沉声道:“但是,我不只要你挡住雷远,还要你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地缠住雷远所部。只要能将他们缠住,到了适当的时候,我自有击败此人的手段。”

    此番攻取荆州的计划,分明经过了无数次推演,吕蒙自信并无漏洞。可是雷远长驱而来,硬生生杀出了漏洞……如之奈何?

    那就只有动用特殊的手段。

    凌统微微一愣,眼中精光一闪。他待要开口,吕蒙重重道:“这都是为了吴侯的大业!”

    凌统深施一礼,转身便去。

    吕蒙站在中军帐的门口,看着凌统连连挥鞭,从被军队焚毁的村落间纵马奔驰而过。

    在吕蒙身后,中军大帐后方的帷幕被掀起。随着甲胄铿锵响动,踱出一人。

    这人沉声道:“凌统凌公绩,我记得他。”

    “哦?”

    “当日贵我两军交战,此君身当前敌,杀伤我的部下数十人。不愧江东虎臣,不愧是孙车骑麾下的忠勇之士,名不虚传。”

    对这样的话题,吕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嘿”了一声。

    在营帐中的这一位,便是此番江东军突袭荆州的重要外援了。

    江东此番突袭荆州,确属背盟,而背盟的前提,是吴侯有了新的盟友,找到了对己方更有利的道路。

    以孙刘联盟为核心,在赤壁之战后形成的所谓反曹兴汉联盟,前前后后维持了有四五年。

    四五年里,刘备藉着这个联盟的掩护,先后兼并了刘璋、张鲁和士燮的领地,并将影响力渗入马超所在的凉州,实力扩充了何止倍数。而江东却始终困居在一隅之地,或碰壁于江淮,或受阻于交州。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备这个盟友,其实和曹操这个敌人同样可恶。一个始终专注于压制江东实力的盟友,对江东完全是有害无益。哪怕刘备是吴侯的妹夫也是一样。

    毕竟在这个乱世,能依靠的只有实力!

    所以,某种转变也就顺利成章了。

    所以,才有当日司马懿前往建业,求见吴侯,代表曹公与吴侯达成了协力对抗刘备的密约。

    但曹、孙两雄谁又是能轻易信人的呢?

    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协力对敌?协力到什么程度?双方的长处和短处该如何互补?双方又能在合作中各自获得什么?双方又该如何来保障这合作的真实性、可靠性?如何确保合作的对方,不转而向己方刺来要命的利刃?

    无数条款都不能形诸于文字,但无数条款又必须有双方的首脑作最终确认。代表曹氏的司马懿,代表孙氏的虞翻,在过去这段时间里秘密往返邺城和建业不下数十次。直到不久前,才达成了最终一致的意见。

    而为了确保此项协作的顺利推进,就在十日前,吴侯使虞翻前往合肥,随行之人里有一名少年,乃是吴侯的长子孙登。

    孙登虽不入合肥,却协同宾友泛舟于淝水,与轻车出城相会的扬州刺史温恢等人讨论儒学。

    这样的情形如果传扬出去,会使得吴侯承受巨大的政治压力;而此举本身,若不能在战场上赢取足够的利益,也必会带来巨大的、吴侯难以承受的反噬。但吴侯已经决定了。

    既在乱世,不进则退。想要有所得,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以此为保障,吴侯顺利邀来了外援,进而随时能在荆襄的棋坪上,落下重重一子。

    吕蒙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一子何其关键,本不该这么早落下的。以吕蒙的原意,并不想动用这一子;就算动用,这也不该是为雷远预备的。

    但现在看来,局势的发展出乎预料,这一子,又不得不落下。

    他侧过身,向身旁那人微微颔首:“强敌忽至,不得不应对。还望足下助我。”

    身旁之人轻拍刀柄,语声平和:“两家既然携手,这是理所当然。”

第八百三十六章 城北(上)

    诚如凌统所说,就在江东大将尚在商议的时候,雷远所部已经迫近了纪南城。贺齐连连遣使告急。

    纪南城在枝江城的正东,江陵城的正北,乃古时楚国郢都遗址。昔日玄德公驻在江陵的时候,关羽所部曾临时驻扎此地,对城池稍加修缮,还曾一度考虑在此兴建江陵新城。

    但因为财政上不敷支应,最终这个计划被放弃了,江陵新城摆在了江陵旧城之中。而纪南城里,依然只有密布的夯土台基,一处处高低不一,经历数百年乃至千载风霜之后,陆续坍塌颓敝。

    因为纪南城向北控制子胥渎,支撑荆城、当阳两座要塞,向西要保障南郡至宜都的江北通道,向南又直接威胁江陵。江陵尚未易手之际,纪南城可以替代其枢纽职能,故而吕蒙使偏将军贺齐驻在此地。

    贺齐昔日被孙策举为孝廉,多年效忠孙氏,屡建功勋,尤其在征讨山越过程中,战果极其显赫,他又非常擅于经营产业,故而自家部曲的兵甲器械极为精好,举凡干橹戈矛、弓弩矢箭,咸取上材。

    贺齐的经营之能在这里得到了良好发挥,他将自己的本营设在纪南城,一边配合凌统、吕蒙所部猛攻江陵,同时分拨部众,占据各处要道隘口,迅速建立物资转运、来敌示警的各种体制。两日之间,他在江陵以北设立多处临时营地,每处营地都建设精良,足以作为久驻的据点。

    可惜这种便于支援四方的分散布置,却不能应付敌军暴风骤雨般的猛攻。而贺齐所部几乎全由山越降众组成,他们更缺乏与强敌正面对撼的经验和意志。

    随着雷远所部狂飙突进,贺齐分布在纪南城西面的两座营垒瞬间溃败,两名出任营督的山越勇士吴免、苑御先后阵亡。此时雷远所部的前锋,偏将军马岱率骑队转向南侧,摆出直突江陵的姿态,贺齐迫不得已,只能率领本部精锐离城出击,意图阻挠。

    这想法很好,初时执行的也很顺利。贺齐狠狠切入到了雷远所部的中段,将羌胡骑兵与后继的步卒队伍分割成两截。

    然而骑兵是离合之兵,用兵之法讲究鸟散云集,变幻无常。贺齐所部一旦深入,马岱随即纵骑折返,一瞬间就与本队南北挟击,发起猛攻。

    贺齐的兵力原不在少数,但大都分散在多个营垒。此刻猝然遭逢恶战,他却不得不以直属的少量人马抵挡敌军优势兵力了,一时间左支右绌,濒临溃败。

    雷远在夷陵集合部众的时候,大约凑出部众六千人。这六千人只用了半天,就已先后击破了吴军谢旌、徐陵、翟丹、审德四将所部,几乎把江东对江陵的包围圈凿个透穿。而雷远所部不仅损失轻微,更是士气高涨,兵锋锐不可当!

    面对这支乘胜而来的强军,贺齐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在多条战线上,吴军将士都只能竭力维持着队列,承受着对面发起的一次次冲击。

    而雷远麾下的将士们宛如潮水涌动般猛攻,每一次都想要把敌人吞没撕碎,哪怕排在前列的将士立刻就如浪潮顶端的泡沫那样消失,下一排随即跟上,继续咆哮着前进。

    此前这些将士们往夷陵集中的时候,虽然对雷远抱有信赖和期盼,但要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到了此刻,当他们连破江东四路兵马,势如摧枯拉朽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被火焰般燃烧的斗志充满。

    这会是一场何等辉煌的胜利?以雷将军的慷慨,这场胜利之后,将有多少人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是战死在胜利的过程中,雷将军也亲口保证了,会给家人带来丰厚的补偿!

    那还多想什么?

    抓紧机会,杀敌立功!

    段丰这时正在战场侧翼。

    他身披了两层厚甲,低着头,用坚固的头盔和肩甲去抵御对面流萤飞舞般刺来的刀剑,同时用他左右手分持的长矛狂刺。

    在他正前方的一名江东士卒瞬间就被刺了三五下,惨嚎着倒地,段丰立即踏前一步,挤占了这士卒倒下后让出的空间。为了保护他不被江东人三面夹击,段丰的几名亲信部曲奋力跟上,挥刀在段丰的左右侧挥砍,猛地打出了一个缺口。

    三五人占据的缺口瞬间引起了更多江东士卒的注意,于是纷纷用来,锋刃攒集而落。

    段丰的甲胄很厚,刀剑叮叮当当地落在他的身上,大都激起火星滑开了,而他的身手也很出众,用长矛乱捅,杀伤力非常大。眨眼间就一连捅穿了数人,不断向前深入。

    这种剧烈厮杀对枪矛的要求很高,很快他左手矛的矛尖就钝了,而右手矛深深扎进了一名死者的肚子里,正在丈许开外晃动。

    段丰连忙伸手问部曲索要备用的武器,谁知跟他冲锋的几名部曲都已经被杀。

    他竟然已经陷入重围了。

    他的反应也是极快,死死抓住了一柄刺来的利剑,不顾手上鲜血淋漓发力猛拽,将持剑的江东甲士扯到自己身前,替他挨了两刀。

    可是当他继续后退的时候,脚后跟撞上了地面的死尸,顿时站立不稳,仰天而倒。

    正在猛叫一声苦也,眼前密集的江东士卒忽然大溃,一匹战马从他们后方猛冲过来,四蹄踢踏,接连踹翻数人,而马上骑士手中长槊盘旋,瞬间刺杀两名意图顽抗的江东猛士。

    “段校尉,尚能战否?”这骑士入敌阵如闲庭信步,正是马岱。

    段丰以手撑地跃起,厉声道:“当然能!”

    话音刚落,李贞和几名扈从策马奔来。

    李贞大声道:“将军有令,段丰所部转向东面,占据纪南城北的台地!掩护大军突入纪南城!”

    段丰一愣,又想了想,随即大喜:“遵命!”

    马岱问道:“我呢?”

    “伯瞻将军所部,立即随我来!”

    “那就走!”马岱摇缰便走。紧随马岱的亲兵一边策马奔驰,一边举起巨大的牛角吹响,随即战场四方有骨笛之声应和,纵横战场的骑士们从各处聚拢,只留满地狼藉的厮杀痕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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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