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可畏
数万人规模的大会战,并不可能挑灯夜战。而天色黯淡到这程度,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再发动某一项完整的战术。兼之两军将士都已疲惫,所以适才曹操眺望四周,确定除了马超还在不管不顾地乱杀阎行所部以外,其余几条战线上的战斗激烈程度都在下降。
这是沙场老手们自然会有的默契,压根不必付诸言语。战斗意志一点点松懈,对面厮杀的人数一点点减少,到差不多的时候天也就黑了,将士们收刀入鞘,两军自然各自回营,明日再战。
今日这场恶战,曹操初时大占上风,以两倍以上的兵力优势以逸待劳,杀得刘备狼狈而走,几度面临溃败的窘境。到后来刘备以诡计争取时间,使援军逐次加入战场,渐渐扳回局面。
近年来,随着自身年龄渐长、地位渐高,曹操以不再是单纯的武人,表现在用兵上头,便是瞻前顾后思虑过多,不似年轻时那般激进果决。
领兵突至阳陵邑,已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险一招,这一招获得了事前未能预料的战果,则反而促使曹操后继以保守为主。
保守的结果令人失望。但即便完不成击杀刘备的最高目标,曹操毕竟坐拥巨大的兵力优势,只要从容调度,使得屯集在后方的兵力梯次向前,重新控制长安并不困难。
而一旦曹军主力重新控制长安,整个关中都将笼罩在曹军的打击范围之内,刘备和马超绝无可能长久立足,只有灰溜溜退走这一条路。而他们能否全身而退,还要看曹操在后继的战事中是否高抬贵手。
所以说,今日之战哪怕战术上未尽全功,但战略上的主动已经抢到了,那也算得不差。抛开未能斩俘刘备的遗憾,这一战也算完全达到了当时抢占阳陵邑的目标。
这时候,曹操已经开始盘算战后该怎么稳定控制长安周边,怎么发挥己方的优势,一步步挤压刘备和马超在关中的活动区域。
谁能想到,曹操的精神已不在战局,刘备却全神贯注?
曹操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抢着夕阳下坠前的最后一点余晖,刘备竟然亲自陷阵,发起猛烈进攻!他真没想到,厮杀到此时,刘备还有这样的决心和意志!他更没想到,刘备在苦苦坚持了一整天以后,依然牢牢盯着一个目标,那就是魏公曹操的脑袋!
太多的没想到汇集在一起,又恰恰爆发在将士最疲惫的关头,这使曹军本部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状态。当曹操看到刘备的时候,他两人之间虽然分布着许许多多的曹军将士,却没有防线可言!
有一些零散的曹军勇士奋勇先前与刘备军接战,随后就像巨浪下的小块碎石或贝壳那样,立刻就被打碎或卷走了。更多的人刚刚聚拢起来,没有时间列阵,只能快步退避,试图拉开距离。
但刘备军紧紧追着他们的脚步而来,使曹军士卒的退避变成了奔逃,奔溃的人们挤挤挨挨,又把后方稍许成型的阵列撞散。
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曹军将士被杀死,或者被纵横奔驰的刘备军骑兵马蹄践踏而死。还有些人只是受伤,但被裹进密集成排的刘备军阵中,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箭矢嗖嗖急响,噼噼啪啪地打在麾盖和仪仗上,把镶嵌金玉的珍贵仪仗打得纷纷破碎。十余名宿卫扛着大盾,掩护曹操从车上跳下来,又在扈从的扶助下上了马。
曹操勒马打了个转,厉声喝道:“我的大槊呢?取我的大槊来!”
就在战马侧面,有一名腰悬青绶银印的文官惊慌失措地喊道:“魏公快走吧!要败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曹操的心里!这种披坚持锐与敌决死的事情,他多少年没做过了?他可是魏公,是掌握天下八州的雄主!怎么能够浪掷自家性命呢?只要避过眼前这一遭,有多大的难题解决不了?
这么想着,曹操从扈从手中接过大槊,手起一槊,将那文官刺杀。他目光炯炯地环视诸将:“谁去抵敌?”
振威中郎将许定应声而出。
许定日常都督檄道虎贲,不离曹操左右,十分低调,因而勇名远不如他的弟弟许褚。但他实际上也非常骁勇,擅长抛投短戟杀人,更能统合部众,在宿卫军中极有威望。
许定手持两把短戟,带着数十名虎贲往前急冲。将近两方激烈搏杀的前线时,他呼喝一声,用力抛出左手短戟,那短戟在空中呼呼飞旋着,正中对面一名刘备军甲士的额头。
短戟全为精铁所制,重达十斤,这一下劈得刘备军甲士的兜鍪和头骨一起碎裂,戟侧小枝直穿出脑后,其人随即栽倒。
许定大步踩过尸体,挥动右手短戟,格开几处刺来的刀枪。他左手向后一伸,虎贲立即奉上另一把短戟。许定左手猿臂长探,将之刺入侧面一敌的脖颈。
短戟抽出,血如泉涌。许定高呼酣战。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刘备军的大将横冲直撞从右侧杀来。那来势凶猛得,简直像是完全不要命了一样!
许定的目的是要拖延刘备军攻势,倒不愿意轻易以命换命。仓促间他向己方右侧踏出半步,稍稍避让。
但那刘备军的大将身着重甲,竟然如猿猴般隔着数步奋身跃起,双手持刀凌空追劈!
这真是不要命的打法了。许定下意识地往后退避。
他的格斗经验丰富,瞬间就知道,只要退开半步,趁着来敌落地不稳,一戟就能砍下敌人的首级。但这时候曹操身边的虎贲甲士正在一批批地被派遣上来,使得曹刘两方的厮杀队列密集到了可怕的程度,许定猛撞上身后一人,竟没办法退开。
仓促间他举起短戟格挡,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员刘备军猛将挥刀磕开了短戟,锋刃从许定的右肩劈入,连续撕裂精良的铠甲,带着屏风般的血雾从左腹脱出。
许定惨呼一声,再度后退。这一次他身后又没人了,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连续退开五六步。
由于两下冲击的力量太大,持刀将军的手腕痛得想要折断一般,但他丝毫都不动摇,趁着许定后退,疾步赶上,双手握持大刀横砍。
许定胸腹受了重伤,又失去平衡,根本没法发力。只来得及发一声喊,他的首级,连带着点缀鲜红璎珞的兜鍪和钢铁顿项,便被劈飞!
宿卫虎士们一齐惊呼。但他们也真不愧是曹操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眼看着许定身死,明明所有人气为之夺,仍然狂奔涌来接战,全不在乎生死。
而那斩杀许定之将嚣张大胆地站在狂奔来的曹军宿卫虎士之前,满身鲜血地放声狂喊:“镇远将军魏延在此!来啊!”
能够在所有人疲惫的情况下发起如此猛烈突击,当然不只是汉中王刘备的激励之功。在今日战事初起时遭到重创,随后先期退往咸阳北原接应的刘备军左翼,已然拣选千人精锐重新折返。
这一支兵力,在早晨遭到曹军攻打时并未起到多少作用。但在此时此刻,他们中的少量精锐投入战场,一路杀来,去有摧枯拉朽之势!
就在魏延身后不远处,刘备看到了这一幕。
他单手提剑,催马继续向前,随口对身边的赵云道:“真是后生可畏!”
第八百零八章 利刃(上)
抛开仁厚之主的声名不提,刘备本身便是乱世中公认的名将。
他是幽燕边地出身,性格剽悍勇猛。从最底层的募兵首领做起,数十年间其战斗足迹遍及幽、青、徐、豫、荆、益、凉七州,举凡骑战、步战、水战无不通晓,正攻、侧击、奇袭、诈败无不精熟,天下英雄如曹操、袁绍、袁术、吕布、公孙瓒、刘表、孙权莫不敬惮之。
当年他势穷投奔曹操,麾下将不过关张,兵不满千,而曹操立即表之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这难道仅仅为了刘备善待百姓的名声?非也。曹操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他很清楚,刘备的军事才能出众,远超群雄而几乎能与他本人相媲美!
与乱世前就拥有声名和班底的曹操不同,刘备起自卑微,屡败屡战,麾下的力量更是屡次离散。故而,他常常身至一线,与士卒们并肩参与战阵厮杀。他喜欢亲自执行最危险最关键的任务,敢于承担风险,大胆用兵。曹操麾下的将领,许多都在刘备手上吃过大亏。
哪怕老兵刘备已经成了统辖千万军民的汉中王,关键时刻他依旧亲自上阵!
此时刘备军上下莫不胆气倍增。想到汉中王日常的厚待,能与汉中王一起并肩杀敌,简直令将士欢呼雀跃,满身疲惫都像消失了一样。有许多本不在此次反击序列的将士,也都蜂拥向前。
他们犹如一把利刃,撕开重重叠叠的曹军阵列,直抵曹操所在的中军。在这个过程中,刘备军固然如巨浪翻涌,势不可挡!
曹军也渐渐反应了过来,从四面聚拢过来阻击。
双方都已经有了不胜则死的觉悟,喊杀声音响彻夜空。双方抵在最前方的勇士,手持的刀枪全都被染成了鲜红色,连带着他们踏过的地面,也因为太多鲜血浸润而变得湿滑泥泞。
在这种惨烈到超乎想象的死斗中,除了某些得到精锐扈从掩护,能够适时进退的将校以外,每一名抵在前方的将士都片刻既死。而他们倒伏的尸体成为后方同伴踏足的支撑,甚至有刘备军的将士推着战死同袍的尸体为掩护,不顾一切地向前。
刘备皱了皱眉。
不知哪里有一支流矢飞来,左右一齐大喊:“小心!”
刘备反应很快。他拔剑斜劈,“铛”地一响,便将之挥开了。
虽然战线继续在往前推,但他注意到,阻截的曹军愈来愈多,其队形也从无到有,进而严整,还有后继兵马向曹操麾盖所在的位置不断支援汇拢。
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数十名曹军传令兵高举旗帜,沿途高声大喊:“后退者斩!弃阵者斩!怯战者斩!逡巡不前者斩!”
酷烈军法威逼之下,曹军鼓勇鏖战。他们已经稳住了阵脚,只不过因为前方败兵连连后退,一时还没办法扭转劣势。
他也感觉到了,将士们因为汉中王亲自出击而鼓起的余勇,正在迅速消耗中。
毕竟将士们的疲惫都到了极限,哪怕是魏延所部,他们早上经历恶战,然后奔走撤离再全速回返战场,完全没有得到休息。魏延在连续冲突几次敌阵之后,也有些后力不继。当将士们的血气之勇消散时,己方的攻势必然无法维持。
还差一点!可惜,就只差一点!
刘备凝视着矗立在前方岿然不动的魏公麾盖,面容肃然,眼里却几乎要放出灼热的光。他与曹操对抗了数十年,真正战场上面对面的厮杀,其实只发生过三次。徐州两次,汝南一次。
这三次,都是刘备输了。虽然每一次失败,都有每一次失败的原因,但输就是输,每一次都输得干脆利落,毫无抵抗之力。
这一次,刘备想要赢!
他喃喃地道:“孟德毕竟是英雄,他竟然不退。看他的样子,竟然还能稳得住。”
赵云道:“曹公麾盖若动,只怕全军瞬间就要崩溃。大王,我估计他坚持在此,既是为了等待天黑,也是为了等待后方的援军。”
这是必然之理,刘备微微颔首。曹军的兵力远远超过刘备所部,自潼关以西沿着渭水,他们至少设立了九个超过五千人驻扎的军寨,并在新丰周边至少屯兵三万。两军今日这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后方曹军若不赶紧增援,难道等着魏公勃然大怒,一个个砍头吗?
己方能有援军,曹操更会有援军,而且一到,必定就是上万人的大数量,足以立刻逼停己方的攻势。
他轻声笑了笑:“孟德不愧是孟德。”
赞叹一声以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对赵云道:“对了,我忘记了子龙没见过曹操。”
他持着长剑指点着道:“你看麾盖下方,许褚身前,那个持槊立马、长须红袍、肚腹甚是肥硕之人,便是曹操!”
赵云确实没有见过曹操。
刘备在徐州两次与曹军作战的时候,赵云还在公孙瓒麾下效力;后来刘备在汝南抵敌曹军时,赵云负责翼护刘备本营先退。
但在万军纵横的战场上,身处诸多甲胄鲜明的虎士簇拥之下,身后还有许褚这等天下罕有的猛将护持,哪怕赵云没见过,也能猜到这必定就是曹操,其实刘备没必要特意指出的。
于是赵云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这个想法让他跃跃欲试,浑身的血液都像要沸腾起来。他虽然生性稳重,可身为武人,怎会拒绝在万众瞩目的战场上斩将搴旗,为主君夺取足以赢得天下的胜利呢?
他徐徐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机会一过就不会再来了。”
刘备赞同道:“白毦兵还有百人在此,全数由你带去!”
“不必。”赵云道:“叔至要领兵,大王身边不能没有护持的人。让阳群领五十人留下,我带五十人去,够了。”
刘备稍稍犹豫,便下定决定:“好!”
他凝视着赵云,忽然伸手过去,用力地抓住赵云的臂膀:“子龙只管放手厮杀,我这里必会及时接应。”
赵云微笑着点头:“敢请大王允我一事。”
刘备沉声道:“只管说来!”
“翼德还在后头歇着,若事后晓得我独取大功却不叫他,必定勃然大怒,十有**会登我家门厮打报复。到时候,还请大王为我斡旋。”
刘备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赵云抬手示意,身后的白毦兵分出五十骑紧随。这五十骑再加上赵云,便是数万人搏杀的战场上,刘备能动用的最后一支突击力量了。
下个瞬间,赵云叱咤一声,策马疾驰!
刘备军这次进攻,是以少量兵力直线突进,正对着曹操麾盖所在。因为动用兵力不是很多,为了保证梯次进攻的配置,突击队伍最前端的横向宽幅,不过三五十步。
赵云和五十名精骑,在战场上划过一道向右的弧线,便绕过两军猛烈搏杀的小块区域,自人丛缝隙间切入。此方向有一队曹军刀盾手赶来遮护,他们陆续竖立盾牌,意图从侧面压制刘备军的活动范围。
还没站稳,赵云纵马杀到。
他的马速快到极致,穿行于盾阵之间,几乎没有停留。敢于上前迎敌的刀盾手们只见他掌中枪嗡地一声绽成一团银光,然后化作片片银芒挥洒。这等枪法已经技近乎道,曹军士卒们哪里能够抵挡。只听惨嚎声接连响起,瞬间便被赵云刺落十数人,透阵而过。
盾阵之后,是一支正在整队的骑兵。他们发现前侧刀盾手的队列忽然大乱,连忙催马过来探看。骑兵队列最前方一将,双手平端一把长柄大斧,吼声如雷,威势甚盛。
赵云哪有心思与他缠斗?他纵马前冲,距离还有数十步时,忽然放下长枪,挽弓连射。弓弦急响处,多支箭矢在空中前后相继,宛如连成银线,尽皆命中,这曹将的面庞中箭,倒栽下马,身边的从骑更是哗啦啦倒下一片。
战马奔驰不停,眨眼便透过曹军骑队,越过一片狭窄空地,紧接着又撞入一队铿锵而来的甲士阵中。
步卒、骑队、步卒交错列阵,这是防守方充分发挥兵力优势,层层叠叠削弱攻方锐气的做法,很显然,随着玄德公这次陷阵的突然性被削减,曹军的阵线正在迅速重组。
赵云招法急展,枪若游龙,锋刃尖处的一点银芒翕忽来去,漫天飞舞,将敢于站在前方的敌人一一刺倒。
再度纵马的时候,他开始急促地喘气。
这种锐不可当的突击,靠的是将体能和技巧瞬间爆发到极限。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无不是曾以个人勇力扭转战局的万人敌,算上当年的飞将吕布,整个天下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然而,这样的爆发对人的消耗也是剧烈之极,赵云毕竟鏖战整日了,这时候难免后力不继。但他更清楚,时机稍纵即逝,数以千百计的敌军只要有两三成反应过来,便是用脚踩,都足够把己方的五十骑踩成肉泥。
好在,他要突破的距离已过大半,魏公麾盖就在眼前!
第八百零九章 利刃(下)
刘备军明摆着冲自己来的。曹操当然清楚,自家麾盖如此华丽显眼,正适合当作敌军突击的标识。
但此刻天色愈来愈昏暗,战场上的形势瞬息变化,哪怕信使往来策马通报,也不能使将士们尽数掌握。所有己方将士的斗志、毅力,都取决于大军主帅的动向,所以他不能移动,必须要坚持在这里。
而前方刘备军猛烈进攻的威势,又迫使他不断将聚集起的将士投放向前,力图尽快形成较有弹性和韧劲的防御。这样一来,一拨拨的将士来到中军,又离开中军,当赵云所部斜刺里冲来的时候,他身边的宿卫虎士竟只有两百余人而已。
眼利的扈从发现这支从乱军阵里冲出的敌人时,赵云已经接近到了不足百步。有些宿卫慌忙张弓搭箭,一排稀疏箭矢射出之后,敌骑倒下去数骑,而其他人则迅速冲到了跟前!
所幸的是,曹操毕竟惜命,无论局势多么艰难,他都没有将武卫中郎将许褚派到远处,始终将之留在中军周边作战。
眼看敌骑来势锐不可当,许褚虎吼一声,一把将曹操拽下马来,推进了铺着厚厚皮毛褥子的车驾内。车驾两侧有厚实的木板遮挡,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自己则催马向前,与来骑纠缠在了一起。敌我双方近在咫尺,瞬间就失去了跑马的余裕,只能如走马灯般地在狭小范围内绕圈兜转,用武器互相戳刺斫击。
而曹操身边的幕僚、文官乃至五官中郎将曹丕,也都知道此乃生死攸关之时,纷纷抽出长剑预备鏖斗。
中郎将、牙门督朱赞是曹真的副手。曹真率本部往西面抵挡黄忠之后,他领十余人留在曹操身边,随时等候传递曹操的指令。这时候见敌人近身,他箭步登上一辆从车,吆喝着驱赶马匹,使从车拦在曹操所在的主车之前。
车辆还在移动,一名白毦骑士策马冲来,挺枪直刺。
朱赞来不及避让,身边也没有长兵器可取用,他只得绝望地伸手去抓枪杆。
这哪里有用?枪尖一下子刺在了他的胸口。由于马匹奔驰的冲力巨大,朱赞整个人被挑飞了起来,漫天洒着血,惨叫着坠入到后方的车厢里。
当他摔进曹操所在的车厢时,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朱赞的同僚曹遵催马从旁边赶到,抵近那白毦骑士,挥长刀便砍。
那白毦骑士眼看长刀落下,但他右手握持的长枪来不及收回,只得左手猛扯缰绳,想要勒马躲避。谁知这一刀下去,正中战马的面部,几乎砍掉了战马的整个上颚。
战马的脑袋前方喷出瀑布般的鲜血,发出可怕的喘息声,四蹄乱跳了几下,厥倒于地。马上骑士的一条腿被战马压住了,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曹遵抓紧时机催马过去,四蹄连连践踏他的身躯。
骑士须臾间肠穿肚烂而死。
曹遵正在欢喜,脑后疾风锐响,一支长枪破空飞来,正中他的背心。曹遵低头看看前胸凸出的枪尖,闷叫了一声,当即毙命。
这长枪正是赵云投掷出的。原来他奔到近处时,一时找不见原本勒缰而立的曹操,反倒被许褚缠住了,斗了几个来回,他才重新确定曹操所在,顿时再次冲击。长枪一旦脱手,赵云抽出腰间长剑乱砍,一口气杀出条血路,迫近曹操车驾。
曹操之前被许褚投进车厢里,一时摔得有些晕头转向,扈从们从后面打开车厢门,连声喊道:“魏公,快走!快走!”
前一个说要走的,被曹操一槊杀死,以震士气,可这时候再硬撑就没必要了。
眼前杀来这将勇不可挡,曹操断定自己绝不是对手,连忙手脚并用在车厢里爬行,冷不防身上红袍挂在了车角。他挣扎了几回,猛地使发了蛮力,将红袍扯了个大口子。继续向外爬了几步,扈从们扯着他的双手,将他拉出来。
“快快快!快上马!”
而此时赵云距离曹操,只隔着一个车厢,直线距离不过数尺而已!
赵云身后,许褚杀到。
赵云猛冲向曹操,身后便露出了空档。许褚纵声大吼,挺槊直刺过去。
眼看就要将赵云刺死,赵云的亲将、曾经和雷远共同在公安城下击溃吴军的幽州渔阳人王虎从侧面扑上来,连人带马撞上了许褚探出的长槊。
许褚这一槊用尽了浑身力气,被王虎撞得偏了,扎进从车的车轮里。
他所用的长槊,是上好材料制作成的罕见精品,足有一握粗细,坚韧如钢铁。当日在葛陵的火场中,他便是持此槊杀得雷远及诸将狼狈不堪。然而这一下他用的力气太猛,又卡在车轮的坚固辐条之间,槊身横向被撬动,只听得“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许褚蒲扇般的手掌虎口迸裂,鲜血淋漓。但他随即持着半截槊杆劈向近在咫尺的王虎。王虎也是勇将,然而当头吃了许褚全力一击,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血肉模糊地跌落下马。
许褚急回头,再去追赶前头的赵云。却见赵云策骑绕过魏公车驾,继续急追。而车驾周边的扈从、仆役纷纷扑上来,用刀剑,甚至用拳脚去阻遏赵云的行动。
赵云展开剑势,砍瓜切菜也似地一路杀去。
早几年他上阵的时候,常佩用一把夺自于曹军将领的宝剑。那剑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之利,锋刃所及,衣甲平过。然则这把剑早早就被他的女儿赵襄偷去,当作礼物赠给了夫婿雷远,眼下所用的,就只是一把百炼钢剑。
今日鏖战至此,又连着劈砍数人,那剑刃便崩了口子,明显地不好用了。
这情形顿时使得四周围上来的曹营各色人等大喜,愈发地蜂拥围拢。
赵云竭力舞剑格挡,正焦躁时,只见前头曹操被扈从和亲近人等推搡着上了另一匹马,又听身后许褚狂吼道:“都闪开!我来敌他!“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机会一过就不会再来了。
赵云瞬间下定了决心。他猛然纵身而起,足踏马背发力,飞身腾跃出丈许,从空中掠过四周簇拥的敌人,向着曹操所在狂奔追击。
曹操已然慌乱,一迭声催马,声音都走了调。但这匹马是临时牵来的,曹操上马时周边吵吵嚷嚷围了好些人,故而吓得这马有些暴躁,四蹄乱踏,连打响鼻,就是不肯快跑。
赵云三两下就追到了曹操的战马之侧。因为踏步狂奔,不及挥剑,他探手抓住曹操的袍服一角,用尽全力往下拖拽。
两方一齐用力,那红色的长袍看似用料厚实,却全不牢靠,只听“嘶啦”一声,整件袍服被撕扯下来,曹操身上只挂了几缕碎片。
赵云揪着袍服向后退了几步,稍一愣神,肩膀撞上了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那青年拔剑来砍,剑是好剑,剑术也很是出众,赵云反手挥剑格挡,两剑交击,火星四溅。
再看曹操,只见他一溜烟去得老远。
赵云养气功夫再深,这时候也不禁暴怒失望。但机会就真是过去了,谁都无可奈何,他劈手夺过那华服青年手中长剑,一剑将之刺翻在地,随即借着车驾的掩护避过许褚,试图找一匹战马再追。
就在这时,日头猛地一沉,完全坠落到了西面群山之后。四周的光线忽然黯淡,天空中乌云笼罩,浓黑如墨。
曹操所在位置,瞬间就再也看不到。
也不知赵云适才那阵子大砍大杀的时候伤及了什么重要人物,许褚和他下属的宿卫虎士们呼呼喝喝地收拢戒备,一时间竟不再厮杀。四周有曹军叫嚷着,要小心刘备夜袭。可赵云知道,己方已经彻彻底底地,没有任何力量了。
更远处,在五陵原的东面,天空透出一抹亮色,隐约传来大队人马奔行的声音,那应该是曹军的援兵持着松明火把大举抵达。
暗夜中的厮杀没有意义可言,只是虚耗将士性命。赵云很了解自己的主君,他能确定,若不是为了接应自己和随同突袭的五十骑,刘备已经准备收兵。
既如此,便无法可想。这一场恶战就此告一段落。
赵云忽觉一阵虚弱,浑身上下猛地冒出大汗,手脚都开始无力。他毕竟也不年轻了。
举目四望,随他冲阵的五十名白毦骑士都不知去了哪里。夜色苍茫间,唯有一名曹军骑兵没头苍蝇般从眼前奔过。赵云随手一剑砍翻这骑兵,翻身上马,向后方退去。
第八百一十章 万一(上)
日落前的的一瞬间,西面遮蔽天地边界的云层还竭力透着微弱的光,然后就并入黑暗的天际,再也无法分辨。庞统静静地坐在战马上,回忆着自己藉着最后亮光所见的一切。
在东西绵长,南北狭窄的五陵原上,十余里范围内排布着刘、曹、马三方合计数万名将士,分布在东、北、西三个方向十数条战线上。随着天色愈来愈暗,各个方向都已经渐渐消停下来。
最东面的马超和阎行所部的战斗结束得最早,阎行应该已经放弃了抵抗,带着少数人逃亡长安城方向。长安城上倒是灯火通明,有他的部属试图接应,而马超所部继续追击。
庞统明白,马超并不想他表现出来那样的莽撞狂躁,之所以盯着阎行,大约是想试试看有没有机会攻入长安吧。马超不愧是羌胡军的霸主,其胆大勇猛,真堪称一绝。
不过长安城里还有钟繇和诸多守将,本身也城高池深,马超应当没有机会的。
西面的黄忠、甘宁所部和李典、曹真二将也已经徐徐拉开距离。李典的本部部曲损兵折将不少,已经退后到非常接近曹军本阵的位置,但阵列丝毫不乱,显然尚有余力。
而曹真虽有胆色,却稍嫌鲁莽,他亲领少量骑兵占据着甘宁之前落脚的小寨,频频发起短距离的突击,结果被黄忠所部弓矢飞射,压回寨子里。若非天黑影响,恐怕甘宁很快就要围攻小寨了。
至于北面,汉中王的本阵与魏公本阵正对的这个方向……
在各处交战厮杀之声渐渐低沉的时候,惟有这里仍然有武器碰撞、人喊马嘶的声音。哪怕所有人都已疲惫、都已动摇,汉中王依然催动部属,抢在黑夜彻底到来之前,最后一次争取胜利。
只可惜,天已经完全黑了。原本打算跟进的将士开始拥堵在几条道路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战斗了一整天以后,各部建制几乎都没打散,没有办法回复统一的指挥,所以鼓角之类也没法使用。
后继兵力跟不上,最先突进的部队,又不晓得具体到了哪里,取得了什么战果。若真能打散曹操的中军,甚至杀死曹操,则曹军很快会爆发大规模的混乱,那时候或许能以乱战的方式求取全胜。
但这可能性不高,庞统听得到曹军本阵方向的纷扰,在初时大乱之后,渐渐趋于安定。看来汉中王的突击最终没有成功,他们将要撤回了。
这一场恶战,厮杀到此,究竟胜负如何?明日的局势又会怎样?与曹军的对抗会如何发展?与马超的关系又会如何发展?说到马超,还不能忘了那位与自己暗中定约的友人……对了,此战的人力、物力损耗也是骇人,之后须得与孔明好好商量,看看怎么才能尽快填补缺口,莫要给敌人可乘之机。
零零碎碎的事情,慢慢地在庞统脑海中盘算。他随即又想到,身为军师,迫得主君在一日之内亲自出面拖延时间,再亲自领兵陷阵求胜,这无论如何都不合适。
那是汉中王,是寄托大汉复兴希望之人,可不是我庞统能随意差遣的小人物。
今日之后,汉中王会怎么看待自己?还会像以前那样信赖和重用吗?
庞统叹了口气。他觉得,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情况,自己的谋划绝不能如今日这般。
想到这里,庞统策马向前,对左右道:“我不是让你们搜罗灌木,捆扎火把么?快将火把全都点起来。赶快!”
当前的重要任务已非求胜,而是接引汉中王所部安然退回。天昏地暗,两军犬牙交错,若撤离的时候跑错了方向,可就大事去矣。
左右立即照他说的办。
他这军师将军的职位,也真不是白得的。虽是文士,却似比百战宿将更谙熟军务,指挥调度十分老练。数千人在曹军眼皮底下重整队列,每一什,都由什长高举起熊熊火炬,丝毫不乱。在火光映照下,各部军旗猎猎,形容严整;本部仪仗鲜明,不动如山。
明亮的火光固然暴露了自身的位置,但也是向曹军的示威,是对玄德公所部最好的掩护。
没过多久,己方将士陆陆续续撤退回来。为防万一,庞统没有让他们入阵,而是亲自在阵前奔驰传令,让他们绕过本阵,聚拢到成国渠畔,顺便掩护辎重队伍。然而等了又等,始终没有见到汉中王和赵云。
庞统愈来愈心焦。
这样的战场,本该是军师将军为主君分担的时候,哪怕分担轻若鸿毛的一点点责任也好。可我什么都没做到,从头到尾都像个看客,坐观主君和同袍们出生入死。而导致他们出生入死的局面,又是我一手造成的!
他想起此前诸葛亮隐晦的提醒,更加急躁了,像是真的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着,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部下感觉到了庞统情绪不对,连忙分散开去,揪着退回来的将士打探。天光尚亮的时候,看看汉中王突击的距离也不算很长,可现在这段距离却宛若天堑,林林总总传回的消息更是千奇百怪。
有说汉中王挥剑与曹操大战,曹军本阵血流成河;有说曹军的援军已到,包围了汉中王所部,请军师速速救援;有说汉中王所部往长安城方向去了,打算和马超联手攻取长安……也不知道这些将士哪来这些有鼻子有眼的揣测。
偏偏庞统又没法呵斥。他也经历过很多次战斗了,知道这种状况出于将士们苦战后的强烈亢奋,这阵子,他们脑海中的现实和想象已经混合在了一起,只有战后慢慢冷静下来,才能分辨。
他只能冲着部下们喝道:“问什么问!不要慌乱,就在这里耐心等待!”
嘴上这般说着,他自己却忍不住抖缰催马,从阵列中跑了出来。他向前方昏暗处靠拢,想要靠近些,看得清楚些。可落在他眼里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稀疏火光和一片厚重黑暗。
“那人是谁?你认得么?”在距离庞统百余步开外,张郃问道。
建安十七年的荆州之战里,张郃和他的部下一万多人被困在大江的江心洲上,最终迫于饥困和疫病,成了荆州军的俘虏。好在与他同为阶下囚的还有曹氏亲族的核心人物夏侯惇,所以数月之后,曹刘两家达成协议,用荆州士民若干人换回了夏侯惇和张郃等人。
能够安然返回固然是好,可战败被俘的耻辱却很难被洗刷。之后数年间,张郃的部属被打散分置,他本人也改任为相府参军,成了一个人憎狗厌的闲人。直到这一回,曹公尽起邺下精兵入关中,张郃才重新被启用,以平狄将军的身份督领一军。
因为这个缘故,张郃在关中作战格外积极,前阵子就在曹公眼前硬撼了马超所部铁骑。此番听闻曹公在五陵原与刘备决战,他领着五百人就不管不顾地赶到,是渭水沿线各部中最早抵达增援的。
可他来到战场之后,才发觉局面一片纷乱,诸军建制全都乱了套,连敌我都分不清楚。曹公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无心再继续战事那般,见了他随口吩咐两句,便让他领兵往成国渠方向协防。
张郃莫名所以,但又不敢耽搁,只得领兵一路向北推进,直至见到笼罩在光亮中的刘备军本部。随即他又拣选精锐,依靠满地僵卧尸体的掩护和几分好运气,很快接近到不能再接近的程度。
被张郃询问的,是他从战场上找来的一个都尉。这都尉眯眼观望片刻,答道:“不知此人是谁,但我亲眼见他时时陪伴刘备左右,必定是个重要人物。”
听说是个重要人物,张郃顿时来了兴趣。他对部下们道:“仗打不下去,难道我们就捞不着便宜?快把火把熄了!我们小心点,再迫近些,聚集强弓硬弩,射死他!”
第八百一十一章 万一(下)
庞统仍在阵前往来逡巡。
有好几名部属来劝,说兵凶战危之地,一点疏忽不得,请军师且回阵中。
但庞统暴跳地拒绝了这些建议,大声道:“我在这里,才看得清楚!”
他不是不知道此地危险,但在他内心深处自责迫使他这样做。他希望自己能像汉中王一样承担战争的危险。对他来说,这像是自我的反省,也像是自我的惩罚。不这样做,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人臣子,至少,不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部属们没有办法,只能唤来十数名刀盾手,举起盾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来兜转的战马,稍稍加以遮护。
庞统在阵前又等了会儿,忽听得西面不远处,有人声喧哗,还有马匹嘶鸣之声。
庞统急眺望时,看到前头有数人匆匆跑来。隔着老远他就认出来了,正是汉中王的扈从中熟悉的面孔。
他们嚷道:“军师!军师!”
庞统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到了喜悦。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猛地挥鞭催马迎了上去,连声问道:“大王在那里?大王可安好?子龙将军在哪里?将士们损伤如何?”
那几名扈从禀道:“将士们折损了不少,但大王和赵将军安然无恙,他们向西面退去,汇合了黄老将军,这会儿重往中军靠拢!很快就到了!大王说,请军师稍待,各部汇合后一齐退兵!”
要退兵了啊!此番对关中的攻略,到底是失败了。庞统的心里猛地一揪。
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此时的庞统能够理解汉中王的选择。曹操亲提大军赶到以后,想要夺取关中已不可能。能够通过今日这场恶战使敌忌惮,赢得从容退走的机会,就很不错了。
随即,主君无恙带来的喜悦情绪又压倒了一切,他笑着答道:“好,好!你们立刻去回……”
才说了半截言语,不远处深黯的夜幕中,有弓弦拨动,陡起箭雨。至少十余支利箭撕裂空气,划过可怕的弧线,射向庞统。
身后的刀盾手们一齐惊呼,而庞统终究是个文人,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身侧几处地面上被箭簇打出的尘土,然后又手忙脚乱地安抚因为中箭而狂躁的战马。
当他试图弯腰去抚摸战马颈部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撕裂般的疼痛。这种疼痛透过皮肉、筋骨直达脏腑,带着一股凉气,令人天旋地转。庞统失去了力气,他扑到在战马的脖颈上,哑着嗓子咳嗽着,笑了两声。
扈从们惊慌失措地奔来,还叫嚷着什么。但庞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从战马上摔下,身体撞在地面,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距离中军约两三里的地方,靠近成国渠的上游处,刘备正和赵云并辔前行,甘宁略微落后半个马身。在他们周围,簇拥着两三百名骑兵。骑兵们无不甲胄破碎,周身带血,望之狼狈至极,但又自然挟带着强烈的杀气,仿佛能使任何敌人退避。
战场上数千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人和马的鲜血蒸腾在空中,混合着成国渠的水汽,令人格外憋闷。但这支骑队中的所有人都是老兵,早就习惯了这种气味,只要战场气氛稍稍缓和,他们行于尸山血海间,就像是走在园林花树那样从容自如。
只不过,就在须臾之前,无数跟随他们多年的亲信部下纷纷战死。于是他们的从容之中,又额外兼有几分看透生死的痛快,几分百战余生的沉重。
这时赵云正持着此番蹈阵夺来的宝剑,展示给刘备看。
这柄宝剑长约四尺余,剑身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稍一舞动,寒气夺人心魄。剑柄处有玉石纹饰,并刻篆字曰“飞景”。
“倒是把好剑。”刘备赞道。
经历了一整天的战斗,刘备已经将近疲惫脱力,困倦得随时能睡死在马背上。他又担心许多将士的安危,一路上连连派出人手四处打探,每次听到说,联系不上某位都尉或者某位司马战死,他的脸色就沉下去一些。
但他又必须打起精神,刻意向身边的将士们显示胸有成竹。
赵云了解刘备,便上来攀谈些零碎话题。
“持这柄剑的,是个身着华贵袍服的年轻文官。此人身手很不错,与我对驳一剑,又吃了我一剑斜劈,但居然只是受伤。”赵云道。
刘备接过这剑挥了两下,试试手感,随口应道:“曹孟德身边俊彦群集,年轻一辈中也有英才。不过,能配这样的宝剑,应当不是普通人,久后或为我方的大敌。回头记得让士元遣人打探下。”
正说着,他注意到另一侧甘宁听着自己和赵云的亲密对答,满脸羡慕。
刘备连忙唤道:“兴霸?”
甘宁愣了愣:“大王,我在呢。”
甘宁的相貌本来就粗豪,这会儿满身满脸的血污,煞是狰狞,还散发着呛鼻的血腥和汗臭气。但刘备丝毫都不在意,他探身过去,重重地捶了捶甘宁的胸口,又揽着甘宁的手臂:“能得兴霸,真是天助我也。今日兴霸百骑陷阵,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我绝不会忘记!”
甘宁满脸涨红,大吼道:“愿为大王效死!”
他正要再说几句,前方火光煊赫的中军方向猛然躁动,数百上千人喧哗不已,还有人高举着火把,剑拔弩张地四出搜寻。
“怎么回事?”刘备吃了一惊,对左右道:“赶紧去问!”
左右纵骑奔出,刘备也挥鞭打马,加速向前。
两军的距离很近,前去探听的扈从顷刻就回:“大王……”
“怎么回事?”刘备喝道。
那扈从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干涩,竟然说不下去。
刘备不耐等待,一抖缰绳便越过那扈从。数百骑紧随着他,如狂风卷地,一冲而过。
然后刘备就看到了手足无措的刀盾手们,还有被他们围拢在中央,匍匐于地的庞统。
刘备从马背上跃身下来,箭步赶到庞统身边。
庞统的面庞贴着地面,身体扭曲着,背后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血。他的眼中似乎还有光,嘴唇似乎还动了动,似乎他用尽了力气,在等待自己选择的明主到来。但就在刘备抵达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机褪去了。
“……士元!”刘备探手过去,想要摇一摇庞统的身体,手伸到一半,竟不敢用力,只轻轻覆在庞统的肩膀上。
最先报信的那个扈从追在刘备身后,急促连声地道:“有一拨曹军小队趁夜色迫近中军,恰好庞军师在阵前等候大王的消息,将士们不及遮护,结果……结果……”
刘备恍若无闻。
在兴复汉室的道路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同伴离去,无数惨烈的情形一次次冲击着刘备,让他的内心原比常人要坚韧。可是,这是庞士元啊,这是我的军师啊。他就这样走了?
这一刻刘备完全忘记了他和庞统意见不一的时候,忘记了他近来对庞统隐约的抱怨。
这一战的损失,本来就远远超过了刘备的预计。而庞统的死,像是压倒刘备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竭力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忽然控制不住。他簌簌地流着眼泪,试图去替庞统拔取那支致命的箭矢,可他的两只手都在发抖,眼睛也花了,探手抓了两次,竟然握不住细细的箭杆。
“大王!大王!此地不能久留!”
刘备听见赵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张了张嘴,只觉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
第八百一十二章 接应
赵云蹲下身,搀扶着刘备坐在地上,使他稍稍平稳情绪。
“曹操的援军已经到了,我们如果停留在此,就会持续受到滋扰,明日还要和数倍之敌纠缠。”赵云再次对刘备道。
刘备只微微颔首,他实在已经疲惫到无法坚持了。
赵云随即喝道:“阳群!”
一名身披锁甲的威武大汉应声出列。
赵云道:“你领一百骑,往南面展开搜索,不求杀敌,务必驱散小股敌军,不容他们再靠近本队。”
阳群领命便去。
赵云继续道:“大王累了,来几个人,扶大王休息。再来几个人,为庞军师……为庞军师收拾一下。”
扈从们连忙涌上来,七手八脚地照顾两人。
赵云绰枪上马,见陈到赶来,连忙提高声音:“叔至!你去整顿成国渠畔的伤员和散乱兵力,一刻之内,必须建制整齐!”
陈到一躬身,转身就去。
通常来说,只要刘备在的场合,赵云按剑侍从,极少发言,许多将士习惯了他的存在,又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但在这时候,赵云自然而然地接过指挥权,开始发号施令,所有人随即听从,毫不犹疑。
赵云又问:“翼德将军呢?”
扈从答道:“还在昏睡,不过,当无大碍。”
“叫醒他,让他护着大王先走!”
将士们稍稍有些躁动。魏延踏出一步,止步问道:“子龙将军,我们是要退兵么?”
“我们不可能在长安周边坚持下去了,只能先退到咸阳北原驻扎,再议将来应对。”赵云颔首。
在场诸将都有丰富经验,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没人敢这么说。此时赵云坦然开口,魏延躬身施礼,不再多言。
赵云反倒叫住魏延:“文长,你部负责引路,现在就走。”
“是。”
“此令也要传达给黄老将军。”赵云指了指传令兵:“多派人手,分道传令,不要耽搁。”
“是。”数名传令兵上马疾驰而走。
“马超那边呢?”有人问道。
赵云摇了摇头:“不用管他,马孟起自然会判定形势,他不需要我们通报。”
鏖战一日下来,经历了仓惶败退,也试图全力求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最终并未能击败对手,还是要撤离,而且是趁夜撤退。如此狼狈,将士们难免有些沮丧,甚至有些慌乱。
好在各军主将都在,将士便有主心骨。当下众人只携带随身武器,并将旗帜卷起,堆放在马匹背上,沿着成国渠南岸的平缓河滩向西走。
临走时,他们把多余的松明火把交给赵云所部,赵云亲自带着少量将士断后,令将士们每人举两支火把,伪造出诸军依旧在此的姿态。
天色昏黑,虽然沿河而走,有大致的方向,却也难免被沿途的沼泽、湿地或蜿蜒小河所阻。有的部队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和魏延所部失去了联系,而撞进了连绵的林木荒冢之间,只好循着哗哗水声原路返回。还有部队初时尚能维持建制,可走着走着,队列里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人都去了哪里。
好在艰苦跋涉了十余里之后,撞见了咸阳北原营地派出来接应的人马。于是逐渐散乱的队伍重新收拢,继续前进,一直走到成国渠打弯向北的转角处,才终于见到己方同伴设下的营地。
这处营地距离阳陵邑足有八十多里地,依托茂陵邑西南角的一处城台设置,南侧和西侧都有开阔平缓的渠水环绕,仿佛一个半岛,易守难攻。此刻停留在这里的部队由向宠统一带领,他们一边营建守御,一边不断打探前方战况,已经苦苦等待整日了。
下午的时候魏延所部受命折返增援,为防万一,向宠又紧急调动了渭水北岸原属于吴懿所部的一支兵力填补防御,还临时搜罗船只木筏,在成国渠上搭建了一座勉强可用的浮桥。
这时候将士们便经过浮桥,往营地里去。
向宠骑着马,在河滩边上来回奔驰,不断呼喝号令,指挥登岸的将士们按照事先布置,依序进入营地。
但将士们鏖战一天,到这时候终于能够休息,几乎完全顾不上指挥,数千人很快就乱成一团。不少人等不及了,便直接脱下甲胄,泅渡过成国渠,更多人有样学样,很快北岸就都是湿漉漉带起的泥水,许多平缓河滩被践踏成了没过脚面的泥塘。
甚至有精锐骑士也不听向宠的指挥,直接泅渡。
此时天色浓黑,天上层云重叠铺展,遮蔽了星光月色。大批战马下到河渠以后,顿时喧腾拥挤。其实河水并不深,将将超过马腹,但水底下难免有淤泥、碎石,马蹄一旦踏在上面,便容易打滑。
这些战马也都奔走一日,普遍疲惫不堪,还有些受伤了。一匹马惊慌嘶鸣,随即又带动其它的战马暴跳惊动,互相冲撞。顿时将整片水面搅得犹如沸腾一般,无数的漩涡和浪头互相纠缠撞击。不少在骑队中间渡河的将士连声大骂着,被泥水冲倒,有人一旦倒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是极其危险的情形,向宠慌忙催马入水,带着几名部下赶过去制止。但他的身份毕竟还不够高,有时候压不住焦躁的将士们,于是更多人开始泅渡,而惊马导致的混乱也迅速蔓延。
向宠连连呼喝,自家的战马反被一名手脚并用渡水的将士冲撞,忽然打了个趔趄。向宠全没注意,瞬间就被甩进了水里。
向宠扑腾着水,想要站起来。
为了防备曹军追击,他多次亲领部下前出哨探,一整天都甲胄不离身。这时候,甲胄便成了他起身的阻碍。他口鼻浸水,又没法求救,就算有几次勉强冒出水面叫嚷两声,身边一片黑暗,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渡水入营,没人理会到他。
挣扎了一阵,有一次几乎站稳了,偏偏身旁一匹战马撞来,再度将他压进水里。
向宠咕嘟嘟地喝了好几口泥水,他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了。
“想不到竟然毙命于此!”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下个瞬间,一股极大的力量施加于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从水中拔起。
向宠勉强分辨,昏暗夜色中,凑到极近处才看见,救了自己的是个黑袍黑甲的巨汉。这巨汉站在浮桥上探手,从水里揪起百多斤的甲士,仿佛全不费什么力气。
“张将军?”向宠喜道:“你没事!”
“救起来了,是君光。”张飞回头道。
“没事就好。”在张飞身后答话的,赫然是汉中王刘备。
向宠双手扶着膝盖,涕泪交流地咳呛着,却又忍不住笑道:“大王也没事!”
刘备温和地道:“此处营垒设的甚好。君光,辛苦你啦!”
向宠待要答话,却听浮桥后头有将士不耐烦地大喊:“前头是傻子吗?快走啊!都在做什么呢!”
张飞待要回骂,刘备扯了他一把。
一行人便不多言,赶紧快步通过浮桥。
踩在噶吱嘎吱作响的桥板上,刘备提足中气对向宠道:“战事尚未止歇,将士们不能乱。我令你为营督,遣白毦兵二十人听从你的指挥,由你全权负责此地的秩序,若再有不听号令的,可当场斩杀,不必报我。”
向宠吃了一惊,连声应是。
适才的一幕,刘备看得很清楚。他看到向宠所设营垒森严,布置丝毫不乱;也看到许多勇猛无畏的将士在这时候全无秩序,肆意妄为,仿佛一场挫败就抽去了他们的精神。
这让刘备很不满意。在他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吃败仗的时候多了。多少次远比今日惨烈的失败,也不至于让麾下将士放纵至此。
庞统在的时候,曾经几次向刘备暗中进言。
他说,自从全取荆、益二州以后,许多将士们都尽情享受富贵,当年的勇猛无畏、誓不低头,渐渐被贪婪无度、松散疲沓、不思进取所取代。这样下去,军队的力量会衰弱,政权也会失去奋进的决心。
所以庞统总是喜欢用他的高亢状态、激进态度,催发身边每个人的情绪,像是一根鞭子甩得呼呼作响,逼迫着每个人毫不停歇地奔忙。他希望整个政权始终大胆奋进,不畏艰险,不畏失败。
体现在军事策略上,庞统总是渴望出现变数,愿意在剧烈变化中选择最大胆的应对。
他在周瑜部下的时候,曾劝说周瑜以强硬手段扣押刘备,强取荆州;投奔刘备以后,又先后主导了对益州的迅速攻占和对汉中的战事。这些经历愈发使他相信大胆猛进的手段总是有效。
所以他才会促成关中之战,才会促使刘备领兵奇袭阳陵邑,才会使刘备在大败的恶劣局势下,几乎抓住了那一丝大胜的机会,几乎杀死了必生的大敌。
这当中的得失,以后可以慢慢复盘推演,但现在,庞统死了。刘备确信,今后不会再作这么惊险的尝试。既如此,无论军队建设还是人才的叙用,都会向更加严谨扎实的方向靠拢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相通
这场数万人规模的恶战延续了整日,从五陵原的最东端一直厮杀到中部。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狼藉死尸。以至于曹军援军抵达时,竟找不到一片空地扎营。
刘备军在这场战斗中,以寡击众,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粗略估计,战场上曹军死者数量比刘备军要多一些,而伤者更是难以计数。明明是以逸待劳的大优之局,最后竟成了这般,无论如何都难言胜利。
数年来精心集聚的邺下精锐之兵、诸多有能的基干军官,经此一战俱都损失惨重,再想恢复,非三年五载之功。
至于诸多校尉、司马、中郎将的战死,后果更加严重。那些人,很多都是曹操为日后培养的年轻俊彦。他们的死,将连带引起军中众多力量的重新平衡,也必然伴随着相当程度的动荡。
这就是家大业大的难处,眼下曹操根本就不想考虑那些。
当他夤夜巡视各部,再抚慰伤者,提振士气之后,随即吩咐,将伤兵营设置在远离本营之处。
结果那营地位置放得不够远,伤兵们哭喊哀嚎之声依旧压过了夜晚的风声,此起彼伏,惹人心烦意乱。
较之于大部分被遗弃在战场上慢慢等死的伤兵,这些伤兵的运气似略微好些,但也好的有限。因为各处营中较有名望的医者,如今都被魏公曹操聚拢到中军帐来,为今日最重要的一名伤者诊治。
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好几个火盆熊熊燃烧,释放着热量,将夜间湿寒之气隔绝于外。
沿着帐幕边缘,数名医者小心翼翼侍立,彼此偷偷交换眼色,偶尔觑一觑曹操的神情。而曹操披着一件皮袍,踞坐在主位,一语不发,满脸尘土都掩不住他的阴沉气色。
一整天的指挥作战,晚间又面对赵云的突袭狼狈奔逃,榨干了曹操每一点精力,使他感觉浑身筋骨欲碎,手脚几乎都抬不起来。他甚至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会像干裂的泥土那样哗啦啦地坠落,连带着自己整个人也四分五裂。
困扰多年的头风病也在这时候发作,剧烈的胀痛沿着额角的血管不断蔓延,一直导向脑颅深处,仿佛要把头骨整个撑开。
放在往日,曹操早就躺在榻上昏睡,但此刻,他就这么坐着。他用出了近乎干涸的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自己保持着仪态,等待医者的判断。
近年来曹操的身体不如往日,所以无论到哪里,都有多名医者随行。不过,自从杀了华佗以后,曹操对医者未必全信,所以另外也有擅长五行、道术、导引的巫人、方士之流陪同。
只是,今日巫人和方士的表现不能让魏公满意,适才连着被拖出去砍死了三个。医者们倒确实在想办法,也不知结果如何。
此时帷幕后传出轻微的呻吟声,随即好几人惊喜欢呼。
一名医者掀开帷幕,深深作揖道:“魏公,五官中郎将醒了……呃,醒过一阵,又睡了。”
曹操将踏出的脚步收回,身体晃了晃,左右连忙扶住。
他想要往帷幕后去看,却犹豫,于是问道:“……情况如何?”
那医者恭敬道:“副丞相剑创失血过多,但內腑、筋骨并无大碍。创口也很光滑,容易愈合。以后慢慢调养,自可恢复如初。”
曹操眼神凶恶地凝视着医者,直到他额头冒汗:“你确定?”
医者颤声道:“小人绝不敢欺瞒魏公!”
“好,好。”曹操忽然放松了,他连声说:“诸位都有功劳,我有厚赏!”
这句话出口,帐中整排的医者全都跪伏下来,整齐划一地感谢魏公。
曹操知道,这些医者并非真的感谢,他们更多的是庆幸吧。庆幸病人无碍,更庆幸他们自己乃至他们的家人亲眷逃脱了死亡的威胁。
站在曹操为雄主的立场,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儿,总有极高的要求,由此便生出诸多不满意的地方。子桓故作忠厚,喜欢耍弄小聪明;子建才气横溢,处事缺乏分寸;至于子文,勇力可嘉,只是沙场武夫。及至子威以下,更都碌碌。
有时候他也会警惕,是否因为子脩和仓舒早逝,而导致自己心态失衡,故而苛求?
但他又无可奈何。
曹孟德可以没有好儿子,可魏公的事业,必须要有一个可靠的继承人!
秉承着这样的念头,他才始终给予三子重担和压力,既为了锤炼他们,也给自己看清诸子才能品行的机会。
此番出兵关中,缘于都督关中军事的曹丕未能准确体会中枢意图,将小小试探闹成了引狼入室。曹操固然藉此机会与刘备决战,但全程使曹丕随行,时时敲打、震慑。
但曹操没能想到,战局的变化竟然如此剧烈,胜败的转换更是突兀。他更没能料到,眼看大局将要丧败的时候,竟是子桓奋勇拔剑阻敌,救了他的性命。
敌军迫近,宿卫虎士和左右文武侧近迎敌,乃是理所应当,曹操事后自然会抚恤战死之人,甚至会亲笔书写祭文,以显情真意切。但实际上,身居上位多年,人的心态难免发生变化。臣子的所谓忠诚,所谓牺牲,如今在曹操眼里,无非是代价和数字罢了,并不会引起他心里一丁点的动荡。
但曹丕竟然也会如此奋勇,这真的出乎曹操意料之外。
老实说,他一直认为自恃聪明的人,就难免软弱,曹丕的性格不像是能在沙场奋起的。
愈是如此确定,曹丕今日的表现,便愈发触动了曹操内心深处,那重重铁石之下的一点点敏感细腻的东西,让曹操不禁感慨:毕竟父子天性,血脉相通!
这样的心绪,好像从当年子脩战死以后,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曹操默然许久。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左右侍从依然搀扶着,而眼前一排医者依然跪伏,只不过跪得时间久了,有些人开始不明所以地发抖。
曹操放缓语气道:“子桓无碍便好,诸位用心诊治,不必顾虑其它。”
医者们继续整齐划一:“是……”
曹操瞥了眼守在帐幕旁的吴质。
适才医者诊治的时候,吴质全程陪着,殷勤照应。这会儿见曹操视线投来,他连忙跪伏:“魏公,我们会照顾子桓,绝不敢稍有懈怠。”
曹操皱了皱眉。
这个吴质,和司马懿一样,都是子桓亲信的宾友。但相比于恭谨仔细的司马懿,吴质未免逊色。他在魏公面前张口一句子桓,闭口一句子桓,怎么,展示你和五官中郎将的私人情谊,显示自己身份独特么?
这种程度的惹人不快,放在其它时候已经够得上拖出去痛打。但今天曹操实在太累了,情绪上也经历了太多波动,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便离开此地往隔壁一座更巨大的营帐去。
他非常累了,需要休息。
昏昏沉沉间,他又忍不住盘算:这一场下来,曹刘两家皆损元气,长安周边,大约不会再有决战。既然己方重兵贴近了长安,刘备和马超两军便失去了主动权,只有退兵一途。此后或许还会有零星厮杀,但已无关根本了。
既如此,关注的重点就要离开关中,而转向其它方面。
却不知司马懿这小子在江东的周旋,尚顺利否?若不顺利,这回在关中的所有折损,所有惊吓,都该算他身上、砍他的首级。
第八百一十四章 襄樊
与此同时。
益州,涪城。
这座城池通过北面的江油,可以抵达高原边缘武都、阴平两郡,与诸多羌胡部落联络;而通过东北面的梓潼,则可以通往汉中、巴西等要地;往东南,经涪水直下垫江,顺流可往荆、扬;西南面则有开敞大路直通绵竹、成都。
以交通便捷而论,此地可以说是益州的核心所在。汉中王入驻成都以后,连续数年动用上万人力修缮扩建这座城池,在此地增设了规模巨大的军械库和军营。
关中之战开始后不久,军师将军诸葛亮离开了成都,进驻涪城,以便直接掌控北向的人员、物资调动,有效做出支援。这般过了一阵子,诸葛亮又向成都致书,说军务繁杂,须得宿将襄理,所以想请左将军雷远往涪城一行。
对此没谁提出异议,以雷远的名望,他既然在中枢,接受诸葛亮的邀请作为军事上的参谋,再正常不过了。雷远当即启程。
成都到涪城的一路上,他还不断收到关中军报,这些都是呈递给诸葛亮的。而每一份送到诸葛亮案头的情报,诸葛亮都会令专人誊抄副本,呈给雷远。
这一日夜晚,雷远赶到涪城。刚落脚下来,便取出今日的军报来看。
虽然屋内安静,可雷远却仿佛从军报中读到了金戈撞击和铁马踏地的轰鸣。他反复看了几遍,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前些日子的军报再三揣摩,最后将军报小心的收起。
他深思片刻,按剑起身,站到檐下。
这是一座位于涪城北面地势较高处的府邸。站在这座偏厅,便可以看到城中刁斗森严的连绵库房,看到军旗飒飒的营地。营地间,还有全装贯带的军士手持刀枪,沿着固定的路线往来巡逻。
这支军队合计有一万五千人,是玄德公控制了荆益两州之后逐步建立起的预备队,主将是后将军黄忠,副将是横江将军甘宁。一万五千人当中,除了这两将的本部以外,还有从各地轮班抽调来参加训练的人马。这种抽调、轮训,本身便是汉中王对麾下各州之军整体磨合的一个有效手段,而参与整训的将士往往能得到中枢的嘉奖和提拔,也都乐于参与。
雷远与诸葛亮在鱼池会谈后,同样飞书往交州去,要求从交州军中挑选适当的人选,组成千人规模,择日前来涪城。
区区千人虽并不起眼,却代表了雷远紧密尊奉中枢的态度,也展现了交州并无划地割据、自行其是的意图。在诸葛亮与雷远再次达成默契以后,此举也可以被看作雷远进一步融入汉中王军政体系的表现,对于成都城里某些人的过分多疑,会是个很好的回应。
但眼下,雷远并没在这里见到黄忠甘宁二将,也没有看到他们的部下。涪城的营地除了少量巡兵以外,大体是空的。
黄忠和甘宁,连带着应该驻扎在此的一万五千名精锐将士,都已经离开了。
“计算时日,今日兴霸将军所率的前部当能赶到长安周边。”诸葛亮的声音在雷远身边响起:“希望他们帮上大王。”
雷远微微吃惊:“这才十五日!”
诸葛亮颔首:“军情如火。”
从汉中发兵关中,沿途转运艰难。汉中王此番动用六万人进入关中,看似兵力不甚雄厚,但成都中枢为了保障后勤,已经费尽心力。
成都固然有稳固的后勤基础,汉中也有屯田。可再多的物资,总需得转运到前线才能发挥作用。偏偏汉中与关中之间的山间孔道承载能力天然有限,哪怕调动再多民伕,安排再多邸阁,最终难免受限某处狭窄栈道。有时候几根桩基动摇,就会阻遏一支车队数个时辰。
昔日曹军夏侯渊部从关中入汉中,数万大军越打越少,关中方向却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援,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如今汉中王从汉中入关中,主客易势,当年夏侯渊所面临的难处,一桩桩地都会被汉中王碰到。
诸葛亮虽然在外并不显得急躁,但他冥思苦想,彻夜忙碌的情形却瞒不过雷远。
而现在,他在这样紧张的条件下,竟能调度一万五千人从涪城出发,并使其前部只用十五天便到长安城下?
雷远着实佩服。
但雷远是经验丰富的武人,他随即想:再怎么样妥善安排,道路条件摆在这里;要运人,总得大幅挤占粮秣军械的运力。粗略心算便能了解,在黄忠所部北上之后,关中诸军的物资储备将下降到非常危险的程度,至少是没法支撑大战延续了。
他问道:“关中战局既然不利,何不尽快退兵?”
“大王对战局确有犹疑,之前不是已经调吴懿等人沿渭水设阵,作退兵准备了么?”诸葛亮叹了口气:“士元则来书询问,以此刻汉中的运输供给能力,是否可以调派更多援军入关中,他需要援军来支撑他打一个胜仗……只要打胜,他就可以掠曹军的物资为己用,物资供应的难题便不存在了。”
“军师你的想法呢?”
诸葛亮道:“我觉得,大王的意见是对的,但士元的想法也没错。”
“何以见得?”
“我们的兵马前期过于深入,也过于铺开了。战事发展到现在,双方阵线犬牙交错,曹军凭借兵力优势全面压迫我军各个方向,兼有铁骑驰骋之利。我们想要安然退兵,非常之难。何况,还有马超在彼……此人心意莫测,若我方遭逢败绩而走,实在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都有些沉重。六万人远隔关山作战,若有折损,对整个政权来说都是极伤元气的事。诸葛亮只说马超,还是就事论事;真要延展开去,一旦汉中王攻打关中不逞的消息传出,保不准许多地方都会有势力蠢蠢欲动。
益州是天下罕有的大州,州内的地方形势也是天下罕有的复杂;真要有什么异动,中枢这边却少了黄忠、甘宁所部镇戍,到时候的局面可就很危险。
“所以,就算想要退兵,也得筹集力量,先打一个胜仗。一方面以胜利稍稍迫退曹军,使我们获得安然退兵的余地;另一方面,以这一场胜仗为倚仗,至少可以做些宣扬,保证成都朝局稳定。”
雷远皱眉沉思片刻,徐徐道:“如果派遣援军入关中,依旧不胜呢?”
“相信大王和士元会有办法!”诸葛亮略提高嗓音。
雷远正在倒茶,手上动作停了一停,才将茶盏推到诸葛亮面前。
“军师,请。”
两人各自饮茶。
诸葛亮稍稍平复情绪,向雷远笑了笑:“这回来找续之,倒不是为了关中战局。”
“哦?”
诸葛亮转身招手,一名侍立在房门旁的书佐小步趋前,双手捧着一个裝卷宗的木匣。
马谡转任地方后,跟随诸葛亮的书佐换成了一个叫李福的年轻人。听说他出身于涪城当地的大族,处事甚是恭谨仔细。
雷远从李福手中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先有一份竹简。
诸葛亮示意:“续之请看。”
雷远抖开竹简扫视两眼,眼神一凝。
这是前将军关羽的一份手书信件。文上说,他在江陵听闻关中战局险恶,而成都这边调拨援军又似有困难,故而拟集结荆州军主力,北攻襄樊,以减轻关中战场的压力。不知军师将军以为如何。
“续之,我已经同意了。”诸葛亮道:“曹操亲至关中,大王所承受的压力已经巨大,这时候,断不能允许曹操继续往关中战场填充兵马,我们需要开辟襄樊战场,吸引曹军!”
第八百一十五章 有待
雷远凝神再看一遍书信。
“续之,可有什么不妥?”诸葛亮问道。
雷远轻笑两声。他总不可能对诸葛亮道,我夜观天象,晓得另一世上关将军北攻襄樊,结果被孙氏偷袭了荆州,以致身死军败……所以对关羽北伐襄樊的举措,特别在意?
关羽是假节钺、董督荆州的前将军,在荆州的权力等同于汉中王亲临,举凡战和攻守,都能自主决断,至多在事后补个文书确认即可。诸葛亮认为,关羽这封信件是请示,而在雷远看来,这只不过是关羽在动手前向中枢打个招呼罢了。
思忖及此,雷远对诸葛亮道:“军师,你曾对我说,云长公绝非看到了机会却畏惧不进的人。”
“续之的意思是……”
雷远想想关羽高傲刚强的性格,重重点头道:“军师,我以为关将军已然出兵。咱们过几日,或许就会看到来自襄阳樊城的战报了。”
诸葛亮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
“云长自有分较,他早一点动兵,也是好事。”回过身来,诸葛亮挥了挥手里的羽扇,神态如常:“关中这边,我料局势绝不至于倾覆,续之不必过虑。而荆州那边,云长既然发兵,则续之需要关心起来了。”
需要雷远关心的,当然不是襄樊方向的曹军。
于是雷远反问:“此刻江东有什么动向?”
诸葛亮早就做好准备了。雷远一问,诸葛亮便指了指木匣里下一份卷宗。
雷远打开看过,这是一份来自荆州的紧急军报。其内容是:探知江东打算再起水陆兵马,攻向江淮,走的依旧是濡须坞到合肥一线。
“这是江陵那边通过多个渠道得到的消息,当属准确无误。”诸葛亮解释道:“江东此番动用的兵力规模尚未确定,但已召集水军艨艟战船数百,甚至还行文江夏沙羡营地和巴丘水营,征调两地的部分船队前往建业。”
雷远颔首思忖。
刘表治荆州时,襄阳江陵一带几乎是半个天下的士人流寓避难之所,这些士人们或是结成家族婚姻关系,或是一同游学订交,或是求教于同一位大儒,又或是联手开辟庄园,共享经济利益。
当曹军南下荆州的时候,无数士人各奔东西,士人团体就此分崩,但也造就了一个遍及广阔区域的、可以被荆州所利用的关系网络。
便如眼前这份军报,竟把沙羡、巴丘两地水军调动的番号、规模、路程安排都写得一清二楚,简直像是江东内部的军事文书一般。相关信息的打探、汇总、分析、处置,显然都具备极高水平,荆州方面是下了大功夫的,
既然江东待往合肥发兵,雷远便放心了一些。
他轻笑一声:“吴侯对江淮,倒真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这些年来,孙刘两家的关系外似钢铁同盟,内里剑拔弩张乃至血肉横飞,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这其中,雷远功莫大焉。但只要孙氏对江淮还有想法,孙刘联盟总是可以勉强维持。
至少这一次,双方依然能并肩作战。
既如此,需要雷远关心的,便是另一桩事了。
诸葛亮与雷远在成都夜游鱼池时,两人都觉得,一旦关羽北上,新调入荆州的寇封和寇封背后之人便会趁机生事,甚至可能主动挑起与江东的冲突,以此作为攫取权力的机会。
为此,雷远当随时折返,以强力手段控制局势,而诸葛亮则会在中枢配合、支持,进而清扫某些行差踏错的政治势力。
当下雷远道:“军师,我先回成都,等待荆州的消息。若那头果然动荡,请军师以中枢名义……”
诸葛亮摆动羽扇,打断了雷远的话。
“续之,大王还在关中鏖战,这时候,我们非常需要云长在襄樊牵扯曹军力量,也同样需要江东在江淮发起攻势。江东既然意图攻打合肥,我们便不能允许孙刘之间再起冲突。荆南现在不能乱,一点也不能乱!”
雷远眼神一凝:“军师是说?”
“此前的计划并无不妥,但局势既然已经变了,总得以大局为重。某些小事,且搁一搁也无妨的。”诸葛亮平静地道:“若续之没有什么不便,那就尽快回交州吧。我想,有续之亲领部众坐镇,必能确保东线无事,进而确保襄樊和江淮两地的战局顺利推进。”
雷远想了想,微微躬身:“这样也好。”
原打算钓鱼来着,但诸葛亮说的没错,大局为重,容那几条小鱼悠游一阵也无妨碍。诸葛亮断然放弃这个机会,倒使雷远额外生出几分敬重。转念一想,若不如此,他就不是我印象中那位孔明先生了。
“只可惜,后将军所部已经北调。中枢没法给到云长公、给到续之多少帮助。”
“军师不必多虑。荆州、交州齐心协力,无惧任何敌人,无论曹氏、孙氏还是其它什么货色。”雷远信心十足地应道。
诸葛亮展颜轻笑:“续之从不忘记对孙氏的警惕。”
雷远道:“我对孙权的提防,正如军师对马超的提防,不会因他们一时的合作而放松。无论他们如何表现,我们能做的,便是为豫防之图,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那就再好不过!”诸葛亮站起身来,向雷远郑重拜托:“如此,就烦劳续之费心了!”
“军师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
次日,成都中枢便传出消息:持节董督交州的左将军雷远,在考察、学习中枢施政数月后,将要回返交州了。
雷远在赤壁战后,领数万部曲自江淮投奔玄德公,并迅速攀升为玄德公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因为其宗族拥强盛实力,自成派系,玄德公待之不同于寻常下属,更以赵云之女妻之,先后委之以大郡,授以总揽军政的全权。到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更以雷远董督交州,使之名位几于关羽等同。
对于这个任命,中枢近臣各有不同的理解。有不少人认为,玄德公是为了削弱雷远在荆州的强大影响力,才以整个交州为饵,因为饵料丰厚,才能保证雷远接受调度。也有人认为,雷远的董督交州名位,只是权宜之计,中枢往交州派遣有刺史和太守,便是为了实际掌握交州政局,迟早会将权柄收回。
正因为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在,所以当雷远直接荐举多名交州二千石大员,事后再上表求中枢认可的时候,便格外生出风波。
后来雷远领着他举荐的交州二千石们,前往成都觐见,又有部分人推波助澜,意图使雷远滞留成都,而让寇封出居荆南,分割雷远的职权。
岂不见雷远也很识相,花了两三个月,慢慢学习中枢的军政制度和体系么?这明摆着,是在为自己回到中枢,出任某个高官职位做准备吧?
也有聪明人叹气:中枢的权力核心圈子哪有那么容易进的?雷续之怕是想多了,怕是在白忙啊!
可所有这些猜测,这一日里忽然烟消云散。
雷远要回交州了。
传达这个消息的,便是军师将军诸葛亮本人。他亲自陪着雷远从涪城回成都,当晚又设家宴为雷远践行。
于是成都城里许多人闻风而动。次日雷远启程出发时,原本只有诸葛亮约了在成都城门外的长星桥设宴祖道,但不知怎地,城中文武大员和各府衙的僚属吏员来了数百,一个个都热诚异常,殷勤似火。
雷远并不耽搁,拜辞众人,策马起行。
亲卫扈从们左右跟从,一行车骑迤逦远去。
第八百一十六章 北进
襄阳城南百里,有军事重镇曰宜城。宜城西南十余里的山间,有春秋时鄢子国的旧址,唤作鄢城。数百年风雨催残下来,城池遗迹早就无存,只剩下几座破败不堪的屋舍。
三月初的清晨,鄢城外围的旷野上稀稀拉拉散步着数十百姓,他们蓬头垢面,一个个弯着腰、跨着粗糙的竹篮,在起伏原野间搜罗野菜。而瘦弱的孩子们警惕地探望四周,希望能抓捕到几只田鼠,当晚的餐食便多了珍馐美味。
从襄阳到江陵一线,本是荆州的精华所在,百数十里阡陌相连,鸡犬之声相闻,人丁繁茂不下于中原大郡。从曹军入荆州后数年大军争持厮杀不休,本地百姓陆续逃亡,但仍保留一些较具商业价值的城邑。
然而建安十七年以后,曹操为稳固荆州北部防御,主动收缩曹氏在荆州的控制范围,大举迁徙荆州百姓到中原腹地,而将从南至北的宜城、襄阳、新野、宛县这四座城池,作为军事要塞。
这样的坚壁清野,给江陵方面造成了极大的阻碍,也给当地百姓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迁徙去中原屯田的百姓姑且不提,不愿迁徙的百姓四处逃亡,遭到曹军的扫荡追击,数年下来,存者十不余一,且大都失去了田地,被赶到了深山密林间,沦为彻彻底底的化外野人。
春夏时节,天气渐暖,这些流离的百姓便从山间出来,往田野中寻找吃食。因为战乱使壮丁多死,百姓们以老人和妇女居多,故而没办法打猎,只能捡拾野菜,还需得成群结队,以免遭豺狼猛兽的袭击。
正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烟尘腾起,来了一支兵马。
孩童们立即四散狂奔逃跑,而老弱们或者扑进深草沟壑,或者叫嚷着去追赶孩童。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立定脚跟眺望了片刻,放松下来道:“是江陵来的兵马,这支兵马不乱杀人的。”
这支兵马正是关羽所部。
当雷远踏上回程道路的时候,关羽已经起兵北进了。其前部迅速推进到了宜城周边,并与乐进所部激战了数日。
因为江陵处在正对襄阳的前线,对于曹氏政权腹地的兵马调动信息,关羽一向知道得比中枢更早些。实际上,就在关羽知道曹操亲提兵马进入关中的当天,他便下达了紧急聚兵的命令。
建安十七年那场恶战之后,荆州军休养生息数年,举凡训练水平、装备水平乃至粮秣辎重的配备,都已臻充实,实力不止尽复旧观,还有提升。
于是关羽一声令下,南郡军首先秣马厉兵,其余各部陆续备战。
近数年来,随着体制渐渐完备,荆州军的兵马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关羽本人直辖的南郡兵马。这是汉中王帐下规模最大的机动兵力,由水陆两军组成。陆上之军以关羽本部部曲的骨干,辅以玄德公入蜀后留下的元从将校如樊胄、史郃、吴砀等小部和建威将军、南郡太守费观所部,后来又增加了益州将领任夔所部,合计约两万余人。水军则由关羽的长子关平和偏将军赵累共同负责,另有水军督詹晏、陈凤,荆州水军长期驻留江陵汉津港,拥有大小战船数百艘、将士近万人。
第二部分分布在湘水沿岸,包括了诸多戍城、烽燧驻军。这一支兵力,主要组建来防御江东,其主将有两人,一为驻扎在公安的副军将军刘封,负责公安到孱陵、作唐一线;一为驻扎在临湘的扬武将军李严,负责益阳到临湘。这支兵力虽然以郡县兵为主,但刘封和李严各自都有颇具实力的精锐本部,依托水网地带的复杂地形,足以支撑绵长防线。
第三部分则是各地太守、都尉掌控的地方兵力。其有力者,包括雷远的熟人宜都太守霍峻部、零陵太守习珍部。郡县兵分布零散,主要用于维持地方治安,但郡太守也同样保有精锐本部。比如霍峻所部用以维护峡江水陆道,而习珍所部则守卫荆交两州的交通线。
此时汉中王身在关中与曹军决战,其胜败必定关系到天下大局,荆州各地都知事态非同小可。江陵羽檄所到之处,诸将无不凛然响应。
驻在荆南、却归关羽直属的史郃、樊胄等校尉立即举兵往南郡去。各地也按照军令调发了兵马北上,并陆续禀报说做好了准备,随时能够相应后继的调度。
关羽遂留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照旧全权负责政务,留费观守江陵,并筹备辎重、粮秣,征发民伕,保证可以做到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他又毫不避讳地公开申饬各地二千石严加警戒,防止与盟友孙氏之间出现什么误会。
待到大体安排妥当,从关中方面传来的消息说,汉中王已经与曹公几番恶战,曹公兵力雄厚,越过潼关直迫长安。
关羽遂不等待,提荆州军主力北进。
这些年来,他和驻扎在襄阳的乐进彼此攻伐不休。大体上,关羽虽占上风,却拿不下襄阳;乐进再怎么局势不利,仗着荆北坚壁清野,襄阳城高池深,守得宛如铁桶一般。
双方初时还能绞尽脑汁玩出点新花样,意图出奇制胜。一年又一年下来,渐渐也都疲了。毕竟陆路无非东中西三线,水陆无非汉水和沮水、漳水,这条荆襄道两人你来我往,都走熟了,闭着眼睛也能来回。
双方对彼此兵力也都知根知底,关羽麾下何人多智,何人沉稳,何人勇猛,乐进早就如数家珍;乐进麾下有什么出色的部将,关羽同样一清二楚。
这样一来,除非哪一方得到大量额外资源投入,否则荆北战事再打十年,怕也打不出个结果。
果然此番作战又是如此。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毫无新意,大军抵至宜城时,乐进从襄阳出兵阻截。主将尚未出阵,两军前部已厮杀数场,分头对峙。
在大军前进的官道一旁,扈从们设立了临时的营地,作为关羽的本阵所在。关羽拈着一枚棋子,注视着棋盘,随口问道:“各部死伤如何?”
军官道:“前日、昨日两战,我方战死二百九十四人,重伤三百三十一人,其中尤以马玉校尉所部的摧锋营死伤最为严重,占了半数。周仓将军所部损失最少,不到五十。”
“嗯。”关羽眼睛不离棋盘,微微点头。
昨日曹军出动的,是乐进麾下的铁甲精锐。与之鏖战,死伤合计六百出头,比关羽预想中的要少。他又问道:“水军到哪里了?”
“詹晏校尉带着三十艘大船已经到了,后继船队已过荆城。”
“元俭!”
廖化这两年仕途得意,已经从帐前吏做到了主簿。听得关羽吩咐,他迈前一步:“在。”
“拟令,使诸军今日不必再战,转向汉水靠拢扎营,让将士们休息一下。”
“是。”廖化立即铺开笔墨尺牍。
“另外,让詹晏派几艘大船,把重伤的将士们送回荆城。战死的,若能找回尸体,也一样带回去,按照旧例办个仪式,好好安葬。”关羽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让他仔细点,不要再把死者和伤员放一艘船上!”
数年前关羽见到雷远为牺牲的部曲将士举行葬礼,又看了他对伤兵的处置,很是赞赏。
后来关羽便专门颁下军令,仿效雷远的做法,申明军中同袍当彼此照应,不能把重伤的、战死的将士随意丢弃,务必要对他们妥善照顾、妥善安置。这个举措的确有助于凝聚军心,许多士卒们对此都很感激,反倒是一些军官们对此不太上心,比如詹晏,仗着自家元从身份,行事粗心大意,已经不止一次要关羽特别提点了。
廖化连忙又在命令下补了几句,请关羽看过。
关羽瞥了一眼,微微颔首,继续埋首棋枰。
近年来关羽对下棋很有兴趣,但棋艺不精,唯独与长子关平棋逢对手。此刻身周军旗迎风招展,铁骑隆隆驰过,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将士气势汹汹。两人则你一子,我一子地下得不亦乐乎。
若高手旁观,大概会觉得这父子二人一步步的着法都甚粗劣。但左近走过的将士们无不投以倾慕的眼光,都觉得关将军那么胸有成竹,必定胜利可期,于是忍不住发出欢呼鼓噪之声。
第八百一十七章 对弈
关平陪着摆了几枚棋子,忍不住问道:“父亲,乐进所部已完成布阵,我们不理会么?”
关羽答道:“不用理会,我们且扎营!”
关平稍有些迷惑。
过去数年里,因为曹军在荆北的坚壁清野,曹刘两军很少长期对峙。通常都是以一次或数次较有规模的野战作为开端,然后荆州军不断向北穿插,曹军收缩守城,荆州军旋即退兵,从不会在坚城下消耗时间和兵力。
但他听关羽的意思,这次却要在宜城曹军的眼皮底下扎营,这是下定决心强攻城池,要打一场不计代价的战役么?荆北这几座坚城形如连锁,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精力才能慢慢啃下来!
关羽在涿郡跟随玄德公起兵的时候,关平还是个懵懂娃儿。后来数十年,他随着自己的父亲无数次出生入死,部下从三五人到三五十人,再到百数、千数。到立足荆州,他又看着父亲聚兵讲武,慢慢统合起数万人规模的大军。
关平在为此骄傲自豪的同时,又深知能有今日多么不易。所以他像个乍富的穷人那般,下意识地排斥强攻硬打的消耗战。
关羽抬眼看看关平神色,立刻就猜到了关平在心疼将士折损。
就关怀将士的心态,关羽、关平父子如一,但关羽的意志要比关平坚韧得多,他很清楚,当主将投入在战场指挥的时候,人命就只是数字,哪怕死得再多,也不能影响到对战局、对形势的冷静权衡。
这数年来,荆州军的实力不断恢复、提升,已经膨胀到了惊人的程度。但随着势力庞大,作为方面主将要关注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很多人以为关羽崖岸高峻,不屑理会这些。其实他冷眼静观,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只不过很多事他没有和关平讨论,倒是与雷远讨论得多些。
雷远入交州后,时常向关羽、关平父子致信,主要是为了荆交两州在军事、农业、水陆运输等各方面的协调合作,也在信件末尾说些私人话题。
对关羽,是存问长辈;对关平,则是友人之间的往来,顺便时常送些赵襄带给关平之妻的交州特产小礼物。
换做他人如此,关羽多半懒得理会。但雷远是赵云的女婿、关平的好友,他拿着晚辈身份献殷勤,关羽实在拉不下脸面拒绝。
在给关羽的书信中,雷远多次提起,随着自家地盘扩大,兵力增加,内部的人心越来越复杂,而外部的敌友变化,更只在转瞬之间。他又反复说,交州军的精力全在提防江东,而江东惯施诡诈,须用可信之人应对,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
这样的语句看多了,关羽甚至觉得雷远有点魔怔。
想来是因为年轻人初担重任,底气不足,难免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一封封书信过来,便带着求教的意思。
雷续之身为董督交州的左将军,名为上与关羽相差无几。但他偏偏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低,时时保持恭敬。关羽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便时常回书点拨几句。
往来书信多了,关羽也觉得,像雷远这样凡事谨慎权衡也不是坏事。毕竟身为统领一州的大将,怎能疏忽?
他曾经专门给雷远写信谆谆教诲:
武人做到了关某和你雷续之这种程度,就已经不能只考虑厮杀破敌,一方面,目光要投向大处,要看清大局,更多地站在主公的角度考虑问题;另一方面,目光要投向小处,要关注部属们的心态,不能以为他们都天然与主公同心同德,要考察、管束、引领,适当地也要鼓励他们。
便如此刻的局面。
站在大局立场,关羽的目的首先是吸引曹军注意力,尽量迫使曹军调兵来荆北,以减轻汉中王在关中战场的压力。故此,他就非得摆出强攻硬打,不计代价夺取坚城的姿态。
而站在小处,关羽也想看看,当自己提兵北进的时候,近几年来陆续任命的太守和城池镇将们,究竟有没有能力,究竟是否称职。
既如此,大军便不必过于突前,就堵在宜城,假作攻城之状。曹军若来救援,来一支打一支;若后方有事,退兵也很便捷。
关羽又想起雷远不厌其烦地反复唠叨了。大概是庐江雷氏在江淮时,被孙氏卖得过于惨烈吧,雷远从来就不相信江东,随时随地都担心江东人扑过来捅自己一刀。
关羽轻轻笑了几声,起手落子。
雷续之如此,孔明其实也如此。这两人都是出奇的谨慎。倒不如我关某横刀立马的痛快。无论曹氏抑或孙氏,想做什么,我自有兵甲以待。
一边弈棋,他一边对关平解释道:“坦之,近来我常觉得,天下英雄之间的军事对抗,便宛如两个巨人在纹枰对弈。”
“敢请父亲教诲。”
“你想,大王与曹氏先以关中为棋盘,各自投入本部中军。这一场尚未接近残局,我为了策应大王,又在荆州另设棋枰,再启新局。新局争夺关键自然在荆州襄阳一线,两家的庞大资源,很快就会向这里倾泻下去,对么?”
“确实如此。”
“当曹刘两雄在关中、荆州两地频繁投子,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一旁观战的孙氏也会取出孙氏的棋子,试图找一面适合孙氏发挥的棋枰。而荆州的某些人也会想着,要在大棋局之下开启个人的小棋局。”关羽眼中精芒一闪,语声却很平稳:“故而,对弈之人,必须考虑到多个棋局之间的关联,明白胜败不止限于眼前的纹枰。”
他说得轻松自如,关平稍稍思忖,便悚然吃惊。
关平猛地站起身来,随即压低嗓音问道:“父亲的意思是……江东那边,所观望的不止在江淮?而我们荆州内部,还有别有用心之人?”
关羽皱了皱眉:“慌什么?坐下!”
关平连忙回来,笔直跪坐。
“江东的谋划说来说去,无非两个方向。这么多年下来,一切都瞒不过我,更瞒不过中枢。各方早有准备,坦之不必过虑。只是……”关羽握着用石头研磨成的棋子,在棋盘的边缘轻轻敲打:“棋局一启,便牵扯数万人的性命,而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每一个选择、每一枚棋子落下,都关系到整场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我们宁愿让先,也要使对手在我们选定的棋坪落子。”
关平深深俯首。他觉得,近数年来,自己的父亲在沙场神威和治军手段之外,又渐渐多了政治上的眼光和决断,愈发令人敬畏了。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难免疑虑:“然则,我军出征在外,与曹军鏖战在即。若果有新局开启,谁能执子稍作应对呢?”
关羽尚未答话,稍远处主簿廖化匆匆过来,作了一揖。
“何事?”关羽扬声问道。
“启禀将军,有江陵转来成都急报说,左将军雷远即将启程回返交州了。”
关羽哈哈一笑。
第八百一十八章 起风
这两年来,峡江水陆道沿线道路、码头都得到全面修整,水上的航道也得到专人勘测,驿站的数量更是不断增加。这使得成都与江陵两城的信息传递,较之往年快捷许多。
雷远本人离开成都没几日,他启程折返交州的消息已经到了江陵。
而就在驻军宜城的关羽接到文书时,同样内容的一份副本则随小舟沿江而下,顺风顺水地到了柴桑。
昔日赤壁战前,吴侯曾屯兵于柴桑,意图坐观曹刘成败。到赤壁以后,江东的势力向荆州方向延伸,越过西塞,而以樊口、夏口乃至陆口、巴丘为兵力囤积之所。
近两年来,因为荆州方向的江东势力不断收缩的缘故,原本驻扎在巴丘和江夏两地的江东兵马数量渐少,转而再度回到西塞以东、以靠近彭蠡的柴桑。此地的驻军统归在吴侯孙权的直接管辖之下,通常被视为江北皖城守军的后继。
原本各自控制相当兵力的汉昌太守鲁肃和江夏太守孙瑜,由此权柄渐渐旁落。而代表吴侯掌控柴桑驻军的吕蒙,虽名位上只是偏将军,却俨然成了江东武人的核心。
此时吕蒙打开带着潮气的文书,将之摊在案几上。江上雾霭弥漫,浪潮汹汹,通过轻舟急送文书,保存得再怎么妥善,也难免沾一点水。好在笔墨并未洇开,文字看得很清楚。
“关羽虽然起兵北上,雷续之却要回交州了。”他说。
吕蒙是孙权亲手提拔的将领,先后参与了江夏、南郡等多地战事,屡建功勋。周郎任南郡太守时,以吕蒙、甘宁并为左膀右臂。后来江东与刘备军作战,驻在荆州的江东将领败死数人,惟有吕蒙虽败而能自保,实力犹存。
后来吕蒙回到建业,作为孙权直属将领参加了攻打江淮的战役,并担任升城督直接指挥攻取皖城。他以巨舟直抵城头,兵分五路突进,只一日便夺下皖城,进而扫荡了整个庐江郡,得男女数万口。
凭此功勋,吕蒙随即得到吴侯以前所未有的重任相托。
虽然以陆议为首的江东世族在短短两年内不断招揽、迫降境内山越诸部,使兵力扩充数倍,但吕蒙仍是柴桑诸军之首,代表吴侯全权负责这场绸缪许久的攻势。
此时吕蒙在一座僻静厅堂中阅览文书。厅堂中灯烛摇曳,光影映照在吕蒙的脸上,只见他面如铁石,毫无异色。
吕蒙将文书转交给身侧一人:“伯言请看。”
由车骑将军令史转任定威校尉的陆议接过文书,沉吟片刻:“此刻荆南无事,雷续之按照正常脚程行路,无需急促。所以,这份书信到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应当身在巴郡。”
“是啊。”吕蒙点了点头:“从巴郡行船至宜都,用不了几天。要从宜都折返苍梧的话,早先此人在乐乡打通了洈水故道,船只可以直放岑坪,再转陆路到零陵,至苍梧……也用不了多久。”
“直接以船只沿江入湘水不是更快些么?”坐在更下首的一名威武大将道:“我方不妨调精锐水军埋伏在湘水水口,一举诛杀其人,扫清大患!”
吕蒙摇头:“公绩,此人在荆州西面素有经营,不会转而走湘水沿线的。他一定走陆路,从峡口到乐乡,乐乡到岑坪,然后穿过零陵。”
陆议以指节敲了敲案几:“零陵太守习珍,乃是雷远的妹夫。零陵郡与交州的协作极其密切。雷远到了零陵,便与身在苍梧无异了。”
被唤作“公绩”的,乃是吕蒙的副手,荡寇中郎将凌统。与吕蒙一样,他也是吴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军中健将,是亲信中尤得亲信者。
凌统皱眉道:“便纵他入交州又如何?交州军要北上,可行的通道无非岭南三关和灵渠。我们先取零陵、桂阳,调集重兵南向阻截,难道他还真能够翻山越岭,与我方的大军敌对?”
吕蒙和陆议对视一眼。
“此人无论身在何处,都特别注重道路桥梁的休整。他治交州三年来,南岭险隘多已化作通途,足以承载大军。何况,庐江雷氏本来就是横行于江淮山险的贼寇集团,翻山越岭,正是其所擅长。”
吕蒙是曾经与雷远交过手的,对此人着实戒备,当下再度摇头:“不能让他联系上自家的部曲,如有可能,应当将之堵在峡江以西!”
“既如此,就只有抢先发动了?”
厅堂中静了片刻。
吕蒙起身在厅堂中走动几步,陆议依旧安坐。堂外夜风悄寂,堂内灯火飘摇,为他们两人映照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贴着墙头往来摇曳。
关系如此重大的决定,其实施日程竟然要因为荆州方面某一人的行程而变,这简直有些荒唐,令每个人隐约都有不快。但无论如何,胜利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胜利,所有人已经做了太多的努力,决不允许在这时候出现疏漏。
半晌之后,吕蒙沉声道:“成都那边,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这时候让雷远回来。不是说,副军将军寇封与之争权,已将之摒除出荆州、交州一线了么?他何以忽然回返?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露出了蛛丝马迹?他们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做了应对的准备?”
他眼神炯炯,注视陆议、凌统。
陆议徐徐道:“这是事关国运的大政,我们已经谨慎之极。此前纵有一鳞半爪的情形落人耳目,当不至于显露于荆州。雷远匆匆赶回,当属成都那边既定的策略,认为关羽北上后,应有重将掩护荆州。但他们断料不到我们做了如此的准备,下了如此的决心,他们就算有常规的准备,绝不可能应对我们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
吕蒙沉吟不语,示意陆议继续。
陆议便道:“问题是,我们集中的力量越来越大,兵员、物资、粮秣、船舶的调度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就算再怎么尽力,终究会到难以遮掩的时候。何况,各项方略既定,再等下去徒生变数。”
吕蒙默然止步。
“时不我待啊……那就不等了?”
陆议欠身道:“是该发动了。越快越好!”
凌统也道:“不等了!”
“好。便通禀吴侯,明日发兵。”
吕蒙从腰间拔出短刀,握住刀柄,将锋刃刺在案几上。
他环顾身边数人,沉声道:“我本贫家,赖吴侯厚恩而得富贵,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此番江东之众悉师而起,我与二位既任前部,当不惜乘危履险,卷甲长驱,指临江会。为我主拓境开疆,立南夏之基业,建不朽之功勋!”
凌统铿锵拔刀,一刀将案几劈成两段:“愿随子明建功立业,卷甲长驱,指临江会!”
陆议也拔出腰刀。他素日里喜着文官袍服,腰悬长剑,但这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甲胄,腰间的珍贵名剑也换成了一把江东将士惯用的缳首刀。
但他并没有如吕蒙、凌统那样大声奋呼,反而问道:“雷续之就算被阻在峡江一带,也不可小觑。此人善战,须得勇将匹敌。仲翔,之前说定的那件事,不会有变动吧?”
厅堂中原来还默默坐着一名中年文官。
听得陆议询问,他从容道:“有曹公亲笔书信,有司马仲达随我主同行,此事必定顺利。”
“好。”陆议把腰刀刺在案几上。
一阵风卷入室内,灯火摇晃得愈发猛烈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希望
上午时分,公安城军营中将士集结之声惊醒了寇封。
明媚的阳光已经铺满了床榻,在柔软的被褥上洒落白晃晃的光。他揉了揉眼,发现那白晃晃的不是被褥,而是陪伴自己癫狂许久的女郎。两名女郎昨夜都很累了,此刻仍在酣睡,左边一个,探出长腿搭在他的腹上,右边一个揽着寇封的脖颈,雪白的上身贴着寇封的脸,热烘烘的,有点汗渍。
柔软的触感让寇封简直不想起身,但他还记得今日确有要事,于是勉强爬起来,一把抓起外衣站到床前。
腰有些酸,头也晕得厉害。昨夜似乎喝了不少酒。
寇封打了个哈欠,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才把外衣披上。院落中往来的仆役、婢女见到他的身影便深深俯首,还有人一溜小跑,唤着赶紧准备香汤沐浴,准备今日穿着的袍服佩饰。
寇封在被刘备收为养子之前,本为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的外甥。寇氏为寇恂之后,益阳冠族,桓帝时宗族子弟仍有尚公主者;而长沙刘氏与玄德公祖上同出于景帝一脉,后汉时已除爵,却始终为地方大姓,人丁繁茂。
寇封有这样的背景,遂能得到刘备的青睐。这也是刘备寓居新野之后,对荆州豪杰招揽、联络的重要手段。
如今寇封虽然复姓归宗,他本身在荆州的影响力尚在。副军将军的级别,同于赵云的翊军将军和法正的护军将军,也依然算得上汉中王军事体系中排行前列的重将。
故而,寇封来到公安城数月以来,当年的故旧亲朋渐渐聚拢,不提地方上的土豪,有乡、县吏员官身的,日常在寇封身边奉承的不下一二十人。而他的本部部曲也很快膨胀了数百人,都是勇力强侠之士。
除此以外,良田美宅、歌舞女乐也是少不了的。论生活上的享受,一度人文荟萃的荆州,毕竟比上庸那里无边无垠的穷山恶水要好得多。
就比如昨晚的温柔乡,实在让寇封沉醉其中,直到这时腰脊还有些酸痛。要不是他体格过人,只怕今日就起不来床了。
想到这里,寇封才发现自己敞着怀,露着胸膛和肚腹站在院落里,腰带也有些松垮,以至于周边仆役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寇封咳了两声,刻意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拢起外袍嚷道:“水呢?吃食呢?快端上来!还有我的甲胄和刀!”
外人以为,寇封自到荆州以后,就沉浸在享乐之中,无心军务。其实这真是误解,数月来,寇封的心里已充斥着焦虑和不安,而这份焦虑不安,在他抵达荆州之后,更已达到了顶点。
玄德公在荆州的时候,因为刘禅年幼,公子刘封常被众人寄予厚望。但随着玄德公的事业日渐扩张,忠诚扶保的臣子越来越多,刘禅的年纪仿佛已不再是个问题,到后来孙夫人又得一子,刘封便事实上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
玄德公夺取汉中之后,派遣刘封自汉中往攻上庸,落在刘封眼里,便很清楚玄德公的意思:他希望自己远离中枢,做一个踏实可靠的武人和臣属。
刘封一度没法想象自己像普通臣子一样,远远地向玄德公拜伏。但这偏偏又是父亲的意愿,他没有任何胆量去对抗。
刘封痛苦了许久,才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他竭力整军经武,又拉拢了孟达为辅助,意图通过疆场建功,使自己成为一方重将。可结果呢?
刘封当年的友人,雷远、关平、乃至霍峻、习珍等人一一建功立业,执掌重权,刘封在上庸整整蹉跎了三年!这三年里,刘封不断行文请求同僚的支持,可谁也没有替他说过一句公道话。
直到去年末,刘封通过孟达,接触到了受汉中王信赖的近臣彭羕。在彭羕推动下,刘封终于下定决心,向汉中王请求归宗,彻底割断父子之间的情谊。既可悲又可喜的是,这个请求被汉中王爽快地同意了。
从今以后,便没有了公子刘封,只有副军将军寇封。
这时候,寇封心里至少还有建功立业的念头。之所以希望来荆州,是因为寇封自认在荆州根深蒂固,潜力绝不逊色于庐江雷氏。雷远能凭借宗族的力量,以荆州为基地东征西讨立功,寇封怎么会做不到呢?
可笑的是,当日彭羕说话的口气甚大;仿佛他随时能使寇封获得荆南军务的领导权,不说排开雷远的影响,至少也能与关羽、雷远鼎足而三。
没想到玄德公心中自有分较,诸葛亮和法正都在一旁看笑话。彭羕上窜下跳一通,寇封的军职并没有动,唯独驻军之所从上庸换到了公安。
玄德公入蜀以后,公安城已恢复为单纯的军屯驻守之所,重要性持续下滑,公安周边郡国却无不由重将宿将掌控,结果寇封这个副军将军,反不如在上庸时一言九鼎。
而那些口口声声将寇封当作盟友的人……
刘封猛然间冷笑几声。
他的脸色猝然变得极其难看,以至于侍女花容失色,端着的水盆脱手坠地,水花四溅。
寇封看也不看那侍女,自顾回到厅堂里,令人为自己顶盔掼甲。
今天这件事很重要,不能耽搁。
但前后的安排又很简单,完全在寇封的掌握之中,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
当年雷远靠着与江东厮杀建功,我寇封也能做到。
江东人一向都野心勃勃,尤其吴侯麾下各部将领,因为自拥部曲、奉邑,行事殊少顾忌,常常擅自发起向山越和蛮夷的攻伐,甚至还有擅自向荆州官员下手的。当年雷远到荆州,第一个干掉的,不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周泰么?
近数月来,有一支荆蛮小部从武陵郡东迁,进入到作唐以东的水网地带。这个部落依托湖池溪港连绵的复杂地形,曾数次渡过洞庭,袭击巴丘周边的江东军屯粮之所。
为此,江东方面负责巡查巴丘北部的屯兵都尉贾华遂集中了一支兵马,意图用一次突袭击溃这个荆蛮部落,解决近期的滋扰。
但他们不知道,这个荆蛮小部早就与寇封合作。当贾华领兵越境的时候,这个荆蛮小部将向西若即若离地逃窜,而寇封则会刻意调开洞庭以西的多处巡逻队伍,使贾华所部一直追杀到作唐城下。
作唐位于澧水以南、云梦以西,向西可抵临沅、汉寿,向南可抵益阳,向东可威逼巴丘,是南郡最南端的军事重镇,绝不容江东染指。贾华一旦领兵至此,寇封就能名正言顺地动用重兵击溃之。
敌军虽少,由此而来的战功,对寇封很重要,寄托着寇封全部的希望。
哪怕此前关羽专门行文各地,严禁各地守将无端生事,寇封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大概关羽担心荆州冲突会影响江东对江淮的攻势吧。然而在寇封看来,吴侯既然有意江淮,便根本没有余力对荆州边境的小冲突做出反应。这场冲突又是江东理亏,几乎必定能以外交手段压下,并不虞诱发后继的冲突。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一切都那么顺利。
寇封张开双臂,让一名扈从为自己束紧腰间丝绦。他从另一名扈从手中接过沉重的缳首刀,问道:“江东那边如何?”
“今早烽燧报警,有数十艘船只越过洞庭。想来我方正按照将军的命令诱使他们往作唐方向去。”
“很好!”寇封踌躇满志:“便如前议,公安城周各部,都随我出发,我们后日一早抵达作唐,打一个漂亮的奇袭!”
当下众人俱都称赞寇封之智勇。
寇封狼吞虎咽地吃了些食物,大步向外。当他步出公安城南门的时候,诸军已经就位,两千余精锐俱都着铁铠、戎服,刀枪耀目,威仪肃然。
第八百二十章 夺城
寇封的勇名绝非虚传。他的副军将军职务,也真是一场场舍生忘死鏖战得来的。故而身边的部曲俱都骁勇善战,乐于效死,各部军官也都如刘封一般大胆无畏,全无顾忌。
寇封倒也不是莽夫,他隐约觉得,这次诱敌未免过于容易。为防万一,遂将公安城中的兵马分成了三部:千人坚守城池;千人随同寇封长驱奔向作唐,另有副将领兵遣人紧随在寇封本队之后,时刻待命接应。
两支千人队伍午时出城,越过江水枝杈,行经空旷原野。暮春风暖,但是吹在他们冰凉的铠甲上,便凭空带上了肃杀气氛。
寇封所部大都是步卒,骑兵很少,但寇封日常待士卒甚厚,士卒们吃的好,体力也充沛。从公安到作唐一百八十里地,又有大路连接,急行军两日便到。
果然便如寇封所料,这一日清晨,他们便汇合了作唐当地的探子,发现了奔逃的蛮夷部落,也发现了紧随在后的江东兵马。因为这蛮夷部落逃得实在够快,江东人追之不及,又不甘心放弃,故而设了简陋营地休息,预备继续穷追。
寇封领兵掩至两里开外的密林中探看,只见营地中甚是安静,高悬的旗帜上写一个“贾”字,果然便是贾华所部。
寇封随手指一名甲士,作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甲士首领应命而出,领本部两百人先行杀去。
两里地须臾便至,而江东兵马几无防备,不多久寇封便看见营地内烟尘腾起,喊杀声轰然入耳。
寇封的心脏大跳了几下。他仿佛看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接连到来,他仿佛能想象到自己如雷远一般,以江东人的尸骨踏足,进而赢取威名……就算做不成父亲的儿子,也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
寇封奋然起身:“我们上!诸位,随我厮杀!”
另外八百人齐声呼喝,随着寇封冲杀过去。
江东之众也不过数百人,营地既小也简陋,寇封以众击寡,便不用挑选冲杀的方向,直接铺开了包卷过去。数百人一鼓作气,从营地的几处栅栏缺口涌入,各自高举刀枪,做好了奋勇厮杀的准备。
然而进到营地深处,却见先杀入的两百甲士手足无措。寇封一转眼,又见营地里看似旗帜不少,却没有人;一些原以为是人的,竟只是身着戎服的稻草捆。
“怎么回事?”寇封悚然吃惊,猛回身去找那个作唐当地的斥候。
哪里还找得到人?
寇封脑子反应不慢,大叫道:“江东贼子赚我离城!周边有埋伏!”
为什么江东人的行踪竟会被自己这么清楚的把握?为什么关羽又要严厉勒令诸将据守城池,不得妄动?这两个问题他忽然明白了,一时间便只觉得兜头盖脸被冰水泼过,一股凉气从顶门只贯到脚底心。
他连忙往营地外退,又点了两个部下去通知后队中计。但就在这时候,营地更外围一支支军旗招展,数千江东军卒像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那样,猝然出现,猛扑上来。后方又有大批的弓箭手不断张弓搭箭,将箭矢如雨点抛射到寇封所部的上方。
瞬息之后箭矢落下,射中人体,发出连绵的闷响。千名将士站在简陋营地之中,既来不及躲避,也没地方躲避,便如活靶子也似。
寇封大喊大叫着指挥将士们聚拢杀出,全没注意到好几支箭矢同他擦身而过。一名亲信扈从担心寇封中箭,猛地扑上去拉住寇封所乘战马的辔头,大喊道:“将军,快下马!用马来掩护!”
话音未落,这扈从身体一歪,扑到在寇封的腿上。寇封垂首看去,只见他后颈正中一箭,那箭用得是重型箭簇,毫无阻碍地破开顿项,切断了脊椎再直贯入脑,登时就使这扈从气绝了。
寇封慌忙下马。两脚刚踏到地面,战马接连中箭,嘶鸣着挣脱缰绳便走。寇封趴在地上,往草深处躲,稍抬头时,只见江东士卒汹涌而来,而他身边只剩下三五十人了。
寇封连声大骂。他冒着中箭的风险抬头四望,找到营地西面有片灌木林,连忙呼喝左右附身奔跑过去。
跑了没几步,一支箭矢斜斜落下,正中他的右侧臀部。而左侧则有一名江东士卒杀到。寇封右手刀交入左手,一刀砍翻这江东士卒,随即反手割断臀上晃动的箭杆。
“跟我来!往那里退!”寇封不管不顾地撞入灌木丛里,一时间只觉得满身满脸都被带刺荆棘扎得剧痛,裸露在外的皮肤到处溅血。
就在寇封在作唐城外撞入伏击的时候,那名引领寇封的当地斥候奔至作唐城下,仰头喊话,招呼城上开门。
作唐、孱陵、公安三城自南至北,连成一线,对前沿诸多军寨形成支撑。无论荆州还是中枢,对这些地方的守备要求都很严格。故而城头刁斗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关羽出兵北上之日,城门就轻易不开。
然而守城的军校从城上看下去,先见到自家的斥候首领,便放下了心。这斥候首领是郡兵出身,在作唐两年多了,平日与军校很是熟悉。后面又看一队人来到,都作荆州军士装扮,守城军校连忙问道:“老李,那是什么人?”
被唤作老李的斥候首领进了城门,沿着城门后头的坡道一路上来,口中答道:“那是副军将军的部曲将!有急事找陈校尉!”
寇封没有宣扬自家的作战计划,但他毕竟性格粗疏,部曲们也有很多是荆州当地的豪霸人物,并不能真的做到滴水不漏。所以这个军校竟是知道的,他吃了一惊,连忙从坡道下来相迎:“怎么?副军将军那边的战事不顺利?”
正这么说着,只觉得肚腹间一阵剧痛,原来被老李用短刀狠狠地刺进体内,瞬间就没了力气。
老李身边的数十人齐声发喊,杀上城头驱散众人。
被寇封安排在第二队接应的副将,此时正带人沿着道路急赶。
他这一部按说该紧随寇封之后,但寇封求战心切,行军极快,今日凌晨启程后不久,他就看不见寇封等人了。副将忽然有些心悸:公安守军三千人,现在已经被完完全全分成了三部,其中两部还远离了公安城,真要有什么事,只靠一千人,守得住公安么?
万一……偏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江东已经出动重兵去攻打合肥了,在吴侯眼里,此刻荆州一线数百近千人的厮杀对战,那不过是玩闹吧?之后无非打打嘴仗,哪里就会发展到攻打城池的地步?
心里这么想着,他催军急进,却没有注意到,有十余名寇封的部曲正沿着坡脊隔开的一条羊肠小道反方向策马疾行。
这十余名部曲,都是寇封来到公安后,从各地投靠的乡间豪桀之士,颇得寇封的信赖。他们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公安城里,寻了城中守将道:副军将军已经击破江东人马,所获甚盛。副军将军令城中速速准备酒宴,明日大军回返,要庆功洗尘,赏赐诸军。
这些人都是寇封的私臣,其中有两人还是寇封极重用的部下,守将如何不信?当即安排城中人手去作准备。这些折返的寇氏部曲兴高采烈,又找了人在军营中设宴,先请公安和孱陵两城守将吃喝。
听他们的意思,大约是对战功的分配有些想法,所以需要得到本地军将支持。那也无妨,两城将校没有不凑趣的。
然而就在宴会热闹的时候,一名仍在城墙巡逻的士卒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高举着火炬站在城头,只见夜空中的乌云仿佛波涛起伏,与城下油水和江水的浪潮翻滚的轰鸣声应和。在这种沉闷宏大的氛围中,整座公安城那么渺小,好像一阵浪涌就能将它摧毁。
他下意识地护住手头的灯火,再抬头时,便看到江面上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一点,十点,百点,乃至无数点灯火,忽然照亮了视线范围内的广阔水面,照亮了一片又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船帆。
这士卒吓得手中灯火坠地,他茫然半晌,待到城墙上另几名的巡哨前后发现不妥,开始狂呼乱喊,他才反应了过来,叫嚷着从城头跑了下去。
第八百二十一章 大患(上)
这些士卒们看到的,正是从柴桑出发,昼夜兼程而来的江东大军。
夜幕下,江东水军如同一条长达数十里,以连绵艨艟为躯干的巨龙,飞腾于水面,沿江上行。巨龙所经之处,森寒杀气冲天而起,仿佛振威于宇内,能令天地变色,星月潜藏。
此刻乃是建安二十一年三月末的夜晚。
江东孙氏政权在整军经武三年之后,重新积攒了足以动摇天下局势的力量,而这股力量并没有如他们此前所说的那样投向江淮,而是全无保留地,向着汉中王所辖的南郡一地倾泻而下。
作为这股巨大力量之前部的,有右护军偏将军吕蒙、左护军定威校尉陆议、荡寇中郎将凌统、偏将军潘璋、偏将军贺齐、中郎将徐盛所领兵马。
仅这五将所部,便有大小船只一千余艘,能够纵跃于船只甲板的水军健儿两万余众,能在陆地结坚阵与强敌鏖战的步军勇士四万余。
其中水军船只中,有五楼战船五十艘之多。这五楼战船每一艘都配有无数桨手和数百名弓弩手和矛手,并携带石块等物。一旦靠近敌人,先用弓弩覆盖射击,再以投掷投掷,最后刀枪剑戟居高临下刺击,简直所向无敌。
水军固然器械精利,陆战的兵力也同样都是精兵。吕蒙、凌统、潘璋等将,都是吴侯一手提拔的重将,其部下也都是吴侯调动如意的劲兵。数年来吴侯把江东财赋不计代价地投入在这些忠诚且善战的将士们身上,吕蒙、凌统所部强盛自不必提。潘璋所部,虽只数千,却足有万人大军的威势。
此外,又有陆议所领的大军同行,这支兵乃是陆议制服丹阳山越所得,江东世族从精卒数万人里,再挑选出凶悍乐死的万余人,授以兵甲器械,使之奔赴战场。之前试以彼等攻打江左宗帅,这些山越人厮杀时的表现,与其说是勇猛战士,不如说是野兽。
以这样的兵力为前部,本身就有泰山压卵之势。
但为此番攻打荆州,江东所做的准备,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江东所能动用的力量,也远远不止这些。
此前陆议获得了吴侯的允许,使江东世族能够毫无顾忌地调动山越的人丁资源,充实自身。须知山越与江东世族之间,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吴侯命人掠夺山越的人口,那只能靠厮杀作战的手段;而江东各强宗一旦放手施为,有时候只靠一纸文书,就能诱引数千人的山越宗部下山。
过去三年间,江东世族招引的山越壮丁数量足有三十万众,从中择取的精兵不下十万。凭这十万人,江东可一次投入前线的兵力就翻了一番!
而陆议所做的,又不止是聚兵。以他为核心人物的江东世族,在地方上自有深不可测的人脉,过去数年里,江东世族以通商、联姻、叙亲等种种办法,隐晦地向荆州投下了诸多棋子。
三年前江东策动荆蛮叛乱的时候,荆州军府大肆清理了境内与江东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人,礼送出境不下数百。
但他们不知道,孙氏在荆州的影响力是一回事,江东世族在荆州的影响力又是另一回事,而在曹公派遣司马懿南下面会吴侯之后,江东与中原的影响力合并发挥,愈发无远弗届。
就在昨日,陆议动用了派遣在寇封身边的若干人,就举重若轻地连取作唐、孱陵两城,又直逼公安,一举阻断了荆南各郡经由湘水、沅水、灃水连通南郡的通路。可以坦然地说,此时连接荆南、荆北的腰膂,已经被江东斩断一半了!
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正因为江东了解荆州,所以无论吕蒙和陆议,都知道荆州这数年来的实力如何膨胀,都知道只要给了荆州一丁点的喘息机会,他们就能重新聚集力量,甚至举三州之力发起反击!
吴侯不会给荆州机会的。
刘备其人,恶虎也。打虎不死,必为所伤。所以江东上下数载经营,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
五楼战舰中的大舱内,前部各军诸将齐集。
吕蒙、陆议并肩站在舱内排开的舆图前,凝神观看。凌统等将各持灯盏照明,还有数十名甲胄俱全的将校围侍在后,屏息凝神,不敢丝毫打扰。
看了半晌,陆议叹道:“作唐、孱陵诸城的守卫比我们想象中更严密;我军沿途所经的烽燧、戍城,也都非常警惕。好在如寇封之流,来到荆州后大肆扩张部曲,反给了我们的人手潜伏到关键位置的机会,否则,正面攻打断不能如愿。由此看来,公安城之后的每一战,都会是苦战、恶战,每一刻,都会有重重艰难……诸位万不能疏忽!”
众将连声应是。
吕蒙探手,指点江陵以北:“关羽正在宜城,作围城打援的姿态,与乐进鏖战。从宜城到荆州三百里,公安有失的消息传到宜城,须一日一夜;关羽若舍下前方兵力,自领轻骑折返,也只一日一夜便至江陵……他本人到了江陵,我们便断没有一点机会了。”
听得吕蒙这般说,在场诸将无不悻悻,有人嘟嘟囔囔地躁动几句,却又没有真的站出来反驳。若给关羽这样的万人敌,驻在他亲自指挥修建的坚城之中,那真不是十则围之可以解决的。
吕蒙继续指点舆图:“另外,雷远正在巴郡。他是都督交州之将,本部兵力大体集结于苍梧。若他通过荆州,抵达苍梧,再集众北来,必为大患。”
诸将又躁动一阵。
吕蒙瞥了一眼众人,众人随即肃静。
当年在江陵为周郎部将时,吕蒙充其量只是一名稍具诡诈的勇将。但这数年来,他在吴侯的指点下学问以自开益,广读兵史战策,笃志不倦,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就在昨日,在他指挥下的巴丘之众一举夺取公安等地,而吴侯随即遣人星夜送来两样东西:
一为前部大督之印,二为吴侯身佩的宝剑白虹。
前部大督的职务在江东代表了何等权力,吴侯亲赐宝剑又代表了何等决心,众将谁人不知?当下对吕蒙的尊重更甚往日。
吕蒙继续道:“吴侯已遣人前往襄、樊,与当地驻守的乐进等将接洽。按照两方商议的合盟方案,曹军将起全部力量,为我们缠住关羽。”
顿了顿,他又道:“好教诸位知晓,前时曹操在长安城下与刘备军决战,刘备麾下军师将军庞统战死,将士折损惨重,已经在逐步后退了。曹操一旦恢复对关中的控制,立刻就会遣大军出武关道,直驱宛城、襄阳。这样一来,关羽所部必然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自保尚且艰难,想要退走,没那么容易!”
凌统盯着舆图看了半晌,沉声道:“只怕万一。”
吕蒙颔首:“是,只怕关羽知晓我军动向后,当日不顾一切便走。所以……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事情,须在两天内完成。”
甲胄铿锵声响,众将一齐站正,待他分派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