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二章 正攻(下)
战场的东南面,就是泾水和渭水的汇合处,有个说辞叫作“泾渭分明”,说得便是泾水和渭水虽然相汇,却清浊分明,不易相融。而曹刘两军却不如此。
曹刘两军正面厮杀到一处之后,起初两军的接触线还能保持清晰,但没过多久,人与人的扭打撕扯、部队与部队的穿插绞杀就扰乱了整条战线。从最北面的五陵原高坡到渭水岸边,惨烈的战线有时延伸,有时扭曲,有时截断,有时旋转,像是无数条狂乱的血蛇在扭动。
在血蛇狂舞的范围中,刀剑斫击躯体,枪矛彼此对刺,甲胄碎裂崩飞,肢体破烂残缺,飞舞的血沫甚至掩盖了翻滚的尘土,将腥臭的血气灌入每一名战士的口鼻。
因为最前沿的将士们折损惨重,张南的远房侄儿,近年来被他当作继承人养育的张茂领着百余人顶上前排,试图推平一处被挤压凹陷的战线,正撞上了曹军猛将、平虏中郎将李绪。
张茂颇有勇力,挥舞长柄大刀去砍李绪,被李绪敏捷地避让开了。
因为长柄大刀很重,张茂收回的时候动作稍微慢了点,被侧面扑来的一名曹军士卒合身压住。李绪趁机箭步向前,挥刀砍向张茂的额头。
张茂大叫闪身。他的铁兜鍪十分坚固,挡住了斩击,但李绪的刀刃顺势向下,贴着兜鍪和肩甲的缝隙切入肩膀。李绪用力抽刀,刀刃便割断了肩膀处的筋肉。
张茂的右臂瞬间失去了力气,他抬不起肩膀,更抬不起沉重的长柄大刀,只能立即松手后退。
李绪踏步向前追砍的时候,遭到张茂的副手段果截击。结果李绪一刀砍在段果的面门上,将他的鼻梁到下巴都砍成了两段。鲜血顺着伤口滋滋地溅射出来,染红了李绪的手臂。
李绪用手指抠进段果面门的伤口处,也不知抓着什么东西,用力往回拉拽,然后将他推倒在地。刚才压住张茂大刀的曹军士卒立即过来挥刀乱砍,顷刻间就使段果血肉横飞地死了。
此时张南身边十数名扈从以大盾遮护,使张南蹲下来探看侄儿的伤势。见张茂解开铠甲之后,半边身体被献血染红,肩膀处的伤势很可能无法治愈,他心中恼怒。
但前方战况太乱了,他又根本辨认不出是谁杀伤了张茂。正在扫视搜索的时候,却看见正前方有一名身披两重重铠的曹军将领双手舞动长矛,带领数十人从曹军队列中冲出来,杀进己方队列身处疯狂戳刺。
有机灵的扈从指着那曹将身后的旗帜道:“这是奉义中郎将李基!”
“就是他了!”张南下定了决心,调动了十余名弓弩手向李基齐射。
箭矢如雨而下,打在李基的周身甲胄上,发出叮当乱响。
李基大叫一声,与左右数人同时丢下武器踉跄仆倒。
张南大喜,推着张茂说:“你还有一只臂膀可动,快去提刀杀了敌将,收下这份功勋!”
张茂也是个狠的,他不顾自家伤势,用丝绦将甲胄勉强裹身,单手持刀靠拢过去,想直刺李基的胸膛。谁知看似奄奄一息的李基忽然起身,抽出缳首刀自下而上地反手挥劈。
这一刀几乎将张茂持刀的手臂砍成两截。然后李基狂吼数声,驱散身边的刘备军士卒,活蹦乱跳地逃回曹军队列去了。
扈从们顾不得追击李基,扑过去想为张茂急救止血,可张茂叹了口气,举起骨茬暴露在外的手臂给扈从们看看,说:“血管全都断了。血流干的时候,我就要死啦。”
当扈从们扯下衣襟包扎的时候,鲜血已经在张茂脚下汇集成一滩。他的身体晃了晃,慢慢地坐下来,停止了呼吸。
曹刘两军主力部队的正面攻战,起初几乎势均力敌,由于战场正面狭窄,两军都没有办法展开侧击,只能全力稳固正面,谁也没办法突破对方的队列。
然而厮杀了数个回合之后,刘备军的将士们因为昨夜跋涉的缘故,较早地感觉到疲惫。毕竟他们已经连续三天昼伏夜出了,就在昨夜,他们还赶了将近三十里的路,只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体力上的缺失很快影响到了将士们的搏杀表现。
此时战况极度激烈,各部将领顾不得请示中军,下意识地主动调整,将最前方的将士替换到后排休息。这个替换的战术动作,在这时候造成了前线的疏漏,成了影响均衡的关键之举。
当刘备军各部将校陆续调动后方军队向前的时候,曹军的攻势却保持着一开始的强度,不仅没有放缓,甚至更加猛烈。张南所部的右侧,几名什长和他们的部下们正在后退,瞬间像是被卷入怒涛的小石头那样失去了踪迹。
而曹军向着这个缺口猛冲,眼看着将要把张南勉强维持的正面冲垮了。
此时张南却一时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方才他在靠前指挥的时候,不慎中了一支流箭,箭矢贴着右眼眉骨下方刺入,然后透出面庞外侧,在鬓角前方露出一个尖角。血流得不多,但张南的右眼瞬间就看不见了。他又不敢拔箭,只能捂着额头僵立,只觉得疼痛像是火烧火燎般蔓延开来,愈来愈剧烈。
负责持盾翼护主将的扈从眼看此景,害怕得两腿发抖,扈从首领张武猛地推开他,着急地对张南道:“右边遭到曹军猛攻,队列已经松散了!将军若坚持不住,就赶快派人向大王求援吧!”
张武的话未说完,张南摇了摇头,说:“不会有援军的。”
张南不是什么才能杰出的大将,但从军三十余年,见识和经历都已经丰富到了极点。当军师将军传令,排出这样的阵型时,他就已经明白了这场仗该怎么打。
他随手指了张武和几名扈从:“你们带五十个人,去堵右边的缺口。你们如果堵不住,就死在那里吧。”
扈从们眼中冒火,大喊着拔刀举矛,向着阵列的右翼方向冲去。可这时候,曹军将士已经渗入到队列内部,并不断扩大右翼的缺口。
张武挥舞长刀,接连砍到两名冲来的曹军士卒,可是第三个曹军士卒凭着重甲挡住了他的斩击,同时呐喊着挥刀,砍断了张武的左腿。张武狂吼一声,像野兽般扑到那曹军士卒身上,用刀刺他,又去咬他的脸。
如此凶恶的姿态使身前的敌人同时往后退开,片刻后隔着数尺用长矛刺他,将他刺死了。
与张武同行的扈从们也先后战死。
待张南试图再度发起反击的时候,队列的崩散从右翼延伸到了中段。将士们不得不结成密集的小阵,与涌来的曹军两面、甚至三面、四面作战,形成犬牙交错的缠斗局面。
这已经无关张南的指挥,而是出于各部基层军官本能地反应。每一名军官都竭力维持败而不溃,牢牢地贴住曹军、与他们持续纠缠。
中军阵里,部将们眼看这情形,纷纷失色。
有人道:“大王,张南将军所部一乱,大军左翼和我们的联系就要被截断了!请大王速派援军!”
刘备手中紧握令箭,却犹豫了一下。他注意到,庞统在微微摇头。
他明白庞统的意思。毕竟敌众我寡,中军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候投入力量。除非曹军动用了他们的本部主力,否则己方的中军一定要稳如泰山,作为最后的威慑。
第七百九十三章 动摇
向宠站在鹿角后头,小心地露出半片面庞,观看战局。
右翼和中军的连接处,本来的防线应该呈平直,但实际上两翼的部队逐渐内收,一直到最底部,由向宠所部负责固守。这种布阵方法,可以看做一个明显的陷阱,一旦曹军进入这个区域,就会遭到三方同时围攻。
因此,在战场正面处处恶战的时候,这个凹陷向内的连接处,反倒保持了一时的安静。只有少数曹军向这里发动试探性的进攻,很快都被向宠带人击退了。
这小小战果,使得向宠有些激动。
向宠在建安十四年投入玄德公麾下,最初只带领宜城向氏的本族部曲。后来始终身在中军系统,几乎没有实际上战场的经历。但向宠既不在人前抱怨,处置军务时更不因此疏忽。
数年下来,他似乎没有军功,又似乎总能有些独有的表现,慢慢地升到了中军牙门督将的位置。作为陈到的重要助手之一,负责汇总、完善军伍建设和内部管理方面的文书、条例和教令。
以职权来说,这个职务算得位卑权重。近来随着汉中王重视军队的正规化,频繁组织都试以论武,各地的统兵将领甚至有派人到成都给向宠送礼,以求晓得汉中王近来重视那几个方面的。
随着汉中王势力的扩张,各地统兵将领既得赏赐,又扩张自家宗族,采买坞壁田园,几乎个个都是富豪,手面十分大方,但向宠从来不受影响。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件事,对各部都试的成果考核,也都公允。
汉中王为此曾经公开赞扬过向宠,许多人都觉得,向宠大概有可能在三五年内进入中枢,担任更重要的军职。
可向宠自己对此并不期待。
他从建安十四年从军起,就希望自己能做一个纵横沙场的雄武之将。像他的朋友雷远或关平那样,至少也应该像霍峻,能够扼守雄关,摧破来敌。在汉中王府中整日里埋首文牍,那是文人的事。
此番汉中王挥军关中,向宠作为辅弼随行,原本只是处置日常中军庶务,谁知风云突变,曹刘两雄竟忽然就到了正面决战的地步,而向宠也获得了难得的上阵机会。
“向将军,情况如何?”有几名甲士在身后问道。
“曹军已经突破张南将军的防御了。以我看来,他们打穿的缺口越来越大,距离截断张南将军所部只差一步。但因为张南将军所部的韧劲十足,所以曹军也没办法继续扩大缺口,彻底撕开我军左翼和中军的联系……”
左右将士俱都一脸茫然。有人反问:“向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将士都是汉中王中军精锐,凝聚力极强,极是剽悍敢战,也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但限于眼光见识,要他们判断一处主要战场的大形势,未免强人所难。他们在平日里都很服膺向宠的见识,这会儿更是依赖向宠。
向宠略微起身,再次看看战局。此时张南负责的整条战线宛如沸水翻滚,身在其中之人,只怕连正常指挥都做不到,但向宠处在侧后,恰好能看到阵中作战之人不注意的地方。
“有个机会。”他说。
他稍许沉吟,指着张南所部的战场,继续道:“你们看,因为曹军未能扩大缺口,他们深入到张南将军阵中的兵力,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突出部。而这个突出部的左翼,正对着我军的中军……他们愈是深入,侧面愈容易遭到我军的攻击!”
左右跃跃欲试:“将军的意思是?”
向宠把长矛插在地上,束了束勒甲的皮绦,下定了决心:“我们从侧面冲杀过去,夺回缺口!”
他留下半数的部属,要求他们凭借弓矢固守本据,自己带领数十名甲士直冲向张南所部的右侧,那个被曹军源源涌入的缺口处。
此时曹军披甲的精锐大都冲杀向前,负责维持缺口,迫退两侧刘备军反击的,正是此前侥幸没被弓箭射死的奉义中郎将李基。
当时他暴起杀死张茂,十分凶猛,但那么多弓箭射在身上,怎么会没有伤损呢?他的甲胄都被箭矢射烂了,身上多了七八处伤口,回到本队后,就已经站不起身,只能平躺着。
李基是故汝南太守李通之子。李通在曹军阵营的身份,与臧霸、文聘类似,都是坐拥雄厚实力的豪强人物。建安十四年时李通南下救援曹仁,与关羽对战,病死于军中。曹公遂以李通二子李基、李绪为中郎将,分领李通的部众。
此番虽李基陷阵的,便是其家族部曲。这些部曲唯一关心的便是宗主安危,绝不会允许李基效法顾死活的莽汉随意战死。当即大批部曲掩护着他,由战斗最激烈处退到稍后方。
扈从们七手八脚为他解开衣甲,用清水洗净伤口之后简单包扎,再为他披上一件厚重的毛毡保暖。因为很多部曲都担心李基的安危,一时间难免仓惶,扈从们又传出口信说,李将军无事,只是需要休息。
然而正在扈从们到处传信,安定部曲情绪的时候,一支精锐甲士忽然从斜刺里横冲直撞杀到,猛突入队列的垓心处。
这情形,就像是流动的河水忽然被岩崖上方坠落的巨石阻断。突入的甲士以枪矛乱刺,刀剑猛砍,顿时将缺口附近的曹军打乱。明明曹军数量更多,却反而被切割成好几块,然后被甲士们一一围住,血肉横飞地乱砍。
李基勉强支起身子,喝问了几句,竟没人顾得上回答他。他振奋精神,抓起身边的弓箭警戒。敌方甲士随即注意到了这名身披华贵毛毡之人,纷纷道:“此人一定是曹营重将!”
顿时数十人冲着李基奔过来。李基和左右们抽箭搭弓去射,射死了数人,却依旧被逼到了近处。一名年轻的敌将提刀就砍,李基用长弓格挡了一下,不料刀刃顺着弓背切削下来,割断了他的右手四指。
不待李基痛喊,那敌将快速闪到侧面,又一刀劈在他没有披甲的胸口处。刀锋过处,筋骨俱裂,鲜血狂涌。李基睁大了眼睛,觉得全身的力气忽然消失,于是仰面摔倒,停止了呼吸。
斩杀李基之人正是向宠。
见向宠如此勇猛,跟随他突进的将士们一起夸赞。有人赶紧捡拾旗帜文书,去确认李基的身份,以便日后叙功;也有人慌忙道:“敌将死了,士卒很快就会溃败,我们赶紧退开!”
这真是经验之谈,可惜说得晚了些。向宠等人向来路退走没多少步,前头曹军呼啦啦地败下来,像是退潮的海水,将这一小拨甲士裹进了人潮。
向宠只能维持着紧密队形,数十人结团且战且走。有时候他们能与缺口两边的张南所部将士连成一片,有时候又被急于退回的曹军冲散。曹军虽然败退,却保持着建制,并非慌乱溃逃。所以,很快就给向宠所部造成了巨大死伤。
随着身边的人不断地被杀伤倒下,向宠已经杀红了眼。出战前的激动、紧张和期盼等情绪,这时候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脑袋的麻木,本能地持刀挥砍。
他们仿佛坚持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点点时间,身边的厮杀声逐渐减弱,越来越多的己方同伴靠拢过来。
不一会儿,一名极威武的大将从后头过来。
向宠认得,这是玄德公非常器重的勇将魏延。
在向宠堵截缺口的时候,显然魏延亲领精锐赶到,挫败了曹军正面的突击,这才使曹军这么快地退走。他连忙上去行礼。
魏延身上血迹斑斑,整幅铠甲几乎被染成了赭红色,还有好几处刀劈枪刺的破损。他召来张南所部几名将校问话,问了几句,脸上神情更见狰狞。
看到向宠行礼,他也不回礼,直接道:“张南快不行了,张茂和张武也都死了,其他人没一个靠得住的!我得顾着薛永那一头,只能由你负责这一片。阵营若有动摇,我砍你的脑袋!”
向宠是汉中王帐下牙门督,不是普通小卒。魏延张口就说斩首,未免无礼。何况张南这边的局势能够稳定,还少不了向宠的功劳。当下向宠的部下们顿时不快。
向宠却神色不变,他再度行礼:“谨遵将令!”
“那你就赶紧整队吧!曹军马上就会攻来!”魏延转头便走。
没走几步,他忽听渭水方向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呼号。这种呼号并非战胜的鼓舞,而是士卒们失去抵抗意志,开始动摇崩溃时的哀嚎!
怎么回事?
魏延和向宠一齐变色。
两人对视一眼,都立于原地等待消息。又过片刻,一名传令兵狂奔过来,压低声音禀道:“陈式将军、杨怀将军战死,右翼顶不住了!大王有令,让左翼准备撤退!”
第七百九十四章 断后(上)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打得魏延、向宠两人全都惊骇。
汉中王虽然将精兵猛将聚集在中军,但左右两翼诸将,既然能参予到此次奇袭中,便绝非弱者。
右翼的陈式、高翔二将,本身都是经验丰富而坚韧的宿将,他们的部下也以经历过赤壁大战后逐步扩充起来的军伍,有老卒为骨干,久经风霜,吃苦耐耐,能打硬仗。杨怀也是益州军中有能之人,否则也不会被纳入到此次奇袭的序列中。
这三将的兵力合计约四千,所布阵的方位则处在渭水河畔洼地和五陵原高坡之间。此地既无虞侧翼,又藉着复杂多变的地形和秦代兰池宫的遗迹组织防御。他们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败北?
难道曹军的力量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魏延、向宠两人根本想不出其中原因。
此刻局面,也容不得他们两人细细分析了,天大的难题已经落在他们身上。
传令兵带来汉中王口讯,要他们准备撤退,但两军正面接战时,有序撤退是最难的。一旦将士在撤退过程中失去抵抗意志,则追兵可以放手追杀,宛如牧人驱赶牲畜般轻而易举!
向宠扫视在场的其他将校,只见他们也都相顾失色。这些人如果是向宠的本部倒还罢了,他总有办法鼓舞士气,至少能激发出将士们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再作坚持。但他们是张南的部下,听魏延说,张南已经不行了,他的几名亲将又都已经阵亡,这时候,叫向宠这个临时上任的主将如何挽住颓势?
瞬息间,好几个念头在向宠头脑中起落数回,他竭力保持冷静,向魏延道:“文长,我看……”
魏延却不理他。
这名满身血腥气和汗臭味的猛将扶刀立身,眼神肃杀地环视身周诸人,忽然向那传令兵招手:“你去回禀大王,就说,左翼尚有余力。我们愿意留守断后。去吧!”
那传令兵一时愕然,才道:“是,是!”
魏延点了几名侍从,让他们护着传令兵尽快回归中军禀报,这才转回身,睨视向宠:“君光,你想说什么?”
向宠不禁苦笑,又对魏延隐约生出几分敬重。顿了一顿,他沉声道:“我自去重整部伍,文长,究竟是走是留,还得听中军决断。”
“那是自然。”
此时汉中王所在的中军,承受的压力不下于左翼,甚至犹有过之。
在本阵前雁翅排开的甲士,甚至已经微微向前躬身,力气往臂膀上聚集。还有好多人张着嘴,大声呼吸,以便随时响应号令,投入到作战中去。
就在他们正前方两三百步,前队将士正和曹军激烈交战,双方势均力敌,都没有办法压倒对方。这种纠缠对体力和精力的消耗都非常大,所以曹军也开始替换甲士到后排休息。
双方同时替换甲士的时候,辅兵则趁机奔到前线抢回轻伤的同伴或者割取敌方将士首级。不过,在更多的地方,两军依旧互相噬咬撕扯,根本没办法脱开战线。
而在稍远处,一支规模更大的曹军已然驰奔赶至,高挑的军旗跃入了诸人视线,显然是魏公曹操直属的某支精锐。
很显然,在右翼动摇以后,曹军开始饶有余裕地将更多力量投入到中央战线。而这种局面不可能维持多久,当曹军清扫右翼,再包抄过来的时候,中军受到的压力更将倍增。
这样的情形,使得中军诸将间的气氛压抑之极。
从两军交锋的一开始,己方就陷入了苦战。兵力上的差距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双方的战斗一开始,将士们就注意到了,眼前这支敌军乃是曹操直领的邺下精兵,具备一流的战斗力和傲视当代的精良武备。
曹刘相互为敌多年,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对彼此的实力知根知底。此前汉中王和部属们在成都推演战局,都认为随着老卒渐渐凋零,而控制的区域又如此庞大,骨干将士难免分薄。再考虑到魏公国建立以后政局持续波动,相应的,军事体系的剥离、调整和重建,在某一个时段内,曹军的整体素质必定稍许下滑。
这也是庞统明知汉中王面临同样情形,却敢于主动出击的原因之一。
但此刻两军相对,所有人就明白了。或许曹军的整体素质有所波动,但曹操势力覆压朝廷,赖以立足的就是武力,愈是在政局波诡云谲之际,邺城的精锐部队就愈是要保证强横。便如此刻,曹操麾下兵力的精锐程度与刘备所领相比,较之白毦兵未必超过,却确确实实地胜过寻常将领所部。
更重要的是,发起奇袭一方反遭敌人以逸待劳,这证明己方作战计划已经失败,严重影响了各级将校的战斗意志!
左右两翼军阵,以局面而论,其实右翼还安全些,受到的压力也相对较小。为什么右翼先遭挫败?便是因为陈式、高翔等人深知局势不妙,存了瞻前顾后的念头,反遭曹军痛杀!
右翼一溃,曹军的兵力优势由两倍增加到了三倍,士气上的此消彼长更是无可估量。
局势已经险恶到了极处。
庞统身为此次关中攻略的推动者和主导者,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己方距离汉中数千里,中有千山万壑为阻,援军调拨不易。自己上一次催调援军的公文发出后,也不知成都那边作何反应……若这一战失败,很有可能成为涉及整个关中战局、涉及数万将士性命的大失败!
而关中战局一旦失败,曹氏的声威必然大涨,由此又会影响到孙权和马超的立场。孙权那边姑且不论,以马超的凶恶果决,焉知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马超其人,生性如狼,毫无底线可言。他看似盟友,随时会化作敌人。如果玄德公所部在关中受到重挫,马超绝不会投入一丁点力量帮助,反而会……考虑到最恶劣的情况,甚至玄德公本人都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庞统简直忍不住浑身发抖。
庞统知道自己与诸葛亮不同。诸葛亮躬耕于隆中,被玄德公三顾的诚意所打动,就此委质定分,两人之间,既如君臣,也似父子兄弟。而庞统所求的,从来就只是一位能够全心全意地信服他、听从他的主君,使自己能够尽情施展,在乱世中卷布波涛。他一向觉得,自己与玄德公的关联、与玄德公的情谊,就只在君臣二字,而不及其它。
但此刻庞统忽然发现,自己想到主君可能有难,竟然会紧张害怕到这种程度!他随即想到是自己的策略失误才造成这种局面,紧张和害怕的感觉里,又增加了强烈的愧疚和羞耻。
这种复杂的情绪仿佛空气中的湿气,慢慢渗透进他的骨髓,让他浑身冰冷,周身的血液都要冻出冰碴子。
庞统下意识地抬眼看看凝立在上首不动的玄德公。
刘备注意到庞统的脸色惨白,于是格外平静地道:“军师,局面虽然不好,但还能坚持。”
庞统看得出来,玄德公只是故作平静,其实他按着腰间宝剑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都要绽出来了。放在往日里,他有时候会暗地里觉得,玄德公有些乔饰,不似周郎那般洒脱。但这会儿,玄德公的平静让庞统感到一股暖意。
他对自己说,好在玄德公的本部精锐和张飞将军所部合计一万人,至今未动。凭这一万人,还能想办法支撑!
如今已经没有太多战术上变化周旋的余地了,双方短兵相接,纯系力量与力量,意志与意志的对抗搏杀。无论如何,大王不能有失。各部必须坚持到底!
此时被魏延遣回的传令兵到了,大声禀报说:“文长将军说,左翼尚有余力,愿意留下为全军断后!”
庞统注意到刘备双眉一扬,似乎动心。
他咬牙出列,大声道:“大王,此议不妥!”
“哦?军师的意思呢?”
“文长将军所部兵力薄弱,而且都是步卒。中军一退,则曹军铁骑必然四面长驱,他们根本阻不住的!”庞统道:“须得让他们先退,抢占咸阳北原之后,汇合我军封堵渭河三桥的兵马,迅速构建营地。然后中军且战且走,退入营地休整,再图后举!”
“也好。”刘备稍许沉吟:“只是,这样的话,中军便不能坐守,须得有一部前出,与曹军主力狠狠缠斗一阵,吸引曹军注意力!”
谁都知道刘备的意思。这断后之一部,必定遭到曹军全力围攻,九死一生。然而话音未落,武将列中数人一齐出列,皆亢声道:“大王,我愿但此任!”
随即张飞哈哈大笑,声如雷动:“你们都退开。此等厮杀,怎能少了我?”
第七百九十五章 断后(中)
又一处阵列前的曹军将士发出震天欢呼,纷纷扑上去猛冲猛杀。后方的曹军随之向前,就像是新的一股浪潮从深海中汹涌而出。与之相对的,对面刘备军的气势被夺,几无还手之力。
没过多久,浪潮施加的压力超过了堤坝所能承受的限度,先是一处缺口,然后两处、三处。哪怕守方队列勉强维持的地方,攻方也已经逼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有很多曹军一边和守军肩对肩、脚对脚地比拼力气,一边狂喊着用缳首刀猛刺。
曹操站在高台远眺,看得清楚,刘备军虽然竭力抵抗,但他们的阵型在怒涛般的冲击下不断被撕裂、剥落,前排的将士或者战死,或者被裹入攻方的队列中再也看不到,后排的将士怒吼着试图站住脚跟,但总也不能如愿。
在视野所及之处,刘备军的队列中开始有人拥挤着掉头逃跑了。这些人都是老卒,都清楚逃命的时候更容易被杀死,只有坚强抵抗才可能活得久一些。可他们终于开始逃跑,这证明,刘备军的士气动摇了。
动摇之后,必定便是大败。很快,曹军的攻势愈来愈猛,将刘备军的队列连连向后迫退,在原地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散发着扑鼻血腥气的尸山血海。
“看!看看看!”曹操志得意满地指点:“刘备所部虽然勇猛,可岂能抵敌我军正面和侧翼的同时进攻呢?这一仗,他输定了!”
曹操领兵突至阳陵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刘备会送上门来。这几日他盘算的,其实更多的是如何运用手头兵力打通与长安的联系,最好能送一支精锐部队入城,让钟元常手头有些可靠凭依。
此等谋划并不轻松,所以昨晚曹操是在半夜以后,或者天亮以前才逐渐睡着的。这种身体疲倦之极、精神却过于亢奋的情形已经维持很久了,曹操在邺城的时候,依靠广纳姬妾夜夜笙歌来掩饰这个问题,而军中却没有这个条件。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头胀如斗,浑身的骨头都疼。可谁知道,玄德不知发什么昏,竟然上门来送死呢?
这情况使得曹操瞬间抛却了一切不适,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了指挥作战上。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可他还没顾上吃早饭,任凭饭菜放在案几上发凉。他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还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同样没敢吃早饭。
“父亲用兵如神,莫非早就料到了玄德公将有此行?”曹丕问道。
他平日里都直呼刘备的姓名,唯独在曹操身边时,恭恭敬敬地以玄德公称之。毕竟蔑视这个纠葛数十年的对手,便等于是在蔑视魏公曹操本人。
“哈哈哈,那倒也不至于。只不过,这天下用兵打仗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和玄德常常能想到一起,可他的实力不如我,就算想到了……也只能被我杀败!哈哈哈!”曹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仰天大笑。
虽说他自认为比刘备要强很多,可自从赤壁以来,与刘备的各处战场都在吃亏,许久没有占据这样明显的上风了。
他的心情非常好,稍隔片刻便问道:“不过,无论有没有今日这一场,我早就料定刘备在关中必然失败。子桓,你可知道为什么呀?”
曹丕心道,今日之前你老人家忧心忡忡,可不是这么有把握的。这会儿忽然口风大变,可见是真的高兴。心里想着,他面上不显,试探地回道:“因为汉中与关中有关山阻隔,道路绝险,大军进退不易?”
“哈哈,哈哈,你说的没错。此前几次会战,之所以奈何他不得,皆因他盘踞巴蜀,仰仗束马悬车之险阻而抗衡大国。所谓一夫荷戟,十人莫当,中原兵势虽强,无所施也。可他偏偏轻举妄动,要与我麾下的虎骑雄师会战与平野……玄德大概忘记了,此前他在徐州是怎么输的。哈哈哈……子桓!”
“孩儿在!”
“刘备其人,真是我平生第一大敌,可他自取其死,就怨不得我啦!子桓你看好了,我在关中击破玄德的主力,然后乘势慑服马超;而荆襄那边,有子文和乐文谦牵制住关云长,孙权小儿还能出一把力。哈哈,说不定我就此乘势追击,扫平巴蜀,就此解决这心头大患?”
说到这里,曹操踌躇满志,拍打着望车的阑干,大声道:“子桓啊子桓,期运虽天所授,功业必由人而成,这一回,汝父就是建功立业之人啦!”
曹操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观看战场局势。
这时候刘备军的颓势简直清晰可辨。于是前线曹军各部纷纷出动骑兵冲击,各自催兵掩杀,大概是为了争功,各部之间既不通气,也不协同,原本井然有序的队列忽然不复。有几处前方将士已经陷阵,后面居然还有箭矢纷纷抛射,射得本方将士人仰马翻。
这场景实在难看,但在数万人规模的大会战中,又很难避免。曹操骂了两句,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大叫:“来人!”
望车下头数十名督将和传令兵一齐拜倒:“在!”
“赶紧派遣人手通知各部,玄德虽败,却必不会束手就擒……他一定会遣勇将突击,试图掩护本军行动,各部都要盯紧了,追击时也要稳住部伍!凡有遭刘备军逆击而败的,军侯、都伯以下皆斩!”
传令兵慌忙向各营奔去传令。
然而一拨传令兵刚散,己方队列最北面忽然大乱!
负责那一处的,是李典的副手、偏将军高迁。此时他们迫退了刘备军薛永所部,然后与曹真所部骑兵配合,自北向南斜向进攻刘备的中军。
高迁本为曹仁部下勇将,是曾经在江陵城下追随曹仁突击吴军的数十壮士之一。他有并州匈奴人的血统,颇擅长步骑配合,这时指挥手下众骑在敌阵前方团团乱转,口中厉声呼喝着,时不时地迫近去砍杀一番;而步卒则在稍远处列阵,以箭矢掩护本方骑队,并随时做好进攻的准备。
然而刘备军的阵列中忽然鼓声轰鸣,一员大将,黑袍黑盔黑甲,纵马舞矛驰出,身后数百铁骑紧随其后,一往无前!
这支骑队来势太快太猛,更兼那黑袍大将骁勇难当,顿时连杀十数人,将高迁所部的骑兵撞得七荤八素。高迁正杀气上头的时候,见此情形勃然大怒,拍马舞刀向前迎敌。
黑袍将军挥动铁矛,隔着丈许砸中高迁掌中大刀。那大刀的长柄便如纸糊般瞬间断成数截,铁矛顺势横摆,先砸断了高迁的臂骨,再重重击打在他的胸前。这一下简直力有千钧,打得高迁连人带甲百数十斤凌空飞起。
人在半空中,便喷出一道鲜血,落地时身形扭曲,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高迁所部被敌骑一阵猛冲猛杀,死伤数十,顿时大乱。
那黑袍将军更不恋战,斜刺里突破高迁所部,急冲向下一处军阵。
眺望此景的曹操面色稍变,张狂之态消逝不见。片刻之后,他恢复平静道:“你看,我猜得可准么?”
曹丕心悦诚服道:“父亲真是神算。”
曹操若无其事似地点点头。忍不住再看两眼黑袍将军策骑酣战的英姿,用称赞的语气道:“玄德真能得人啊!这厮便是张飞!”
第七百九十六章 断后(下)
数万大军交战,不可能所有人密密麻麻地排成队列,扎成一团。主帅之下,各部将校、各营兵马,都要根据地形分布,彼此掩护遮蔽。而在战线前沿,最前方的厮杀战场后方,还要容出后继部队调动的空间、前沿部队退回休整的空间、还有伤兵营、辎重营等等,种种布置星罗棋布。
所以虽然看似数万人集中在泾渭之间的狭长区域,其实战场上不同的部队、乃至同一部队之间有很多空隙,远非水泄不通。
而张飞所部五百铁骑,就顺着曹军各队之间的空隙纵马疾驰,并且沿途抓住了每一个机会,一次次地撞入到待要发起进攻的各部队列中。
曹军各部俱都士气高涨地组织追击,猛然间铁蹄从斜刺里狂猛践踏,谁能抵挡?骤变来得实在突然。曹操派出的传令兵还没把军令颁到,连续三五支部队被张飞撞得粉碎。
有张飞在最前冲杀开路,沿途曹军将士哪怕有勇悍敢战的,也完全阻挡不住。就算临时组织起防线,也如豆腐似的接连被捅破。
回来报信的传令兵络绎不绝,顷刻间望楼下方四五人匍匐跪禀,都在说,某某校尉死了,某某中郎将死了,某某将军死了。
曹军数十万众,有名有姓的将校自不下千百,可此番能够随曹操直抵阳陵邑的,谁不是才能出众的军中骨干呢?只听了几个名字,曹操眼皮乱跳,满腔怒气不知道该向谁发。曹丕悄无声息地退开一些,免得被父亲迁怒,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在前沿各队之间保持警戒的宿卫骑兵此前手忙脚乱,直到示警的金鼓疯狂敲响,才大呼小叫地聚拢起来,试图策马追赶。可他们刚聚拢起来,张飞所部便从两支较大部队的缝隙中穿过,猛地杀入到一支刚集结完毕的骑兵队伍侧翼中。
曹军骑兵虽然凶悍善战,但哪里是张飞的对手?转眼间,曹军将士惨叫不绝,血肉四溅。待到张飞昂然杀出之时,只留下满地尸首狼藉,而他的部下虽有折损,可气势却高亢如烈焰熊熊,数百骑驰骋如电,继续向前冲击。
按照常理而论,军队的建设愈是正规、愈是完善,愈能够发挥整体的威力,留给个人发挥的余地越小。但如果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万人敌,其勇力几乎超过常人能想象的极限。哪怕是面临着训练有素的经制之军,张飞仍然硬生生搅出一个天翻地覆,杀出一个万众退避的场景来!
此时此刻,曹军各部仿佛一个血气充盈的巨人,而张飞所部便是一把在巨人体内横冲直撞的钢针。巨人再怎么体魄庞大,如果坐视着钢针到处戳刺,迟早会危及性命。
故而无需魏公号令,曹军各部将校连连挥旗示意,收束阵型。他们毕竟有经验,也久经训练,最初的惊惶一过去,自然有应对手段。此时对刘备军本部的压制稍稍一缓,而超过十数支部队四面八方兜转过来,隐隐要将张飞陷入阵中,包围歼灭。眼看张飞的活动范围受限,又有部将挥动军旗发令,从各处调了一队队的弓弩手来,隔着老远就开始用箭雨覆盖。
曹丕这时却发现不对,连忙上前半步:“父亲,我们不管刘备了?”
曹操嘟囔着骂了一句,也不知在骂什么。他挥了挥手,喝道:“仲康!”
许褚周身重甲,铿锵出列。
“你带三千铁骑绕过战场,给我缠住刘备,不要让他走远了!”
许褚应命,领骑兵奔腾如流而去。
“其余各部骑队,包抄上去,全力围杀张飞!”
在望车左右待命的另一部虎豹骑精锐,随即缓缓向阵前迫近。
曹操转向曹丕,随手比划着战场,胸有成竹地道:“欲图谋霸业者,有三戒。一戒在贪、二戒在忿、三戒在急。越是胜券在握,越要从容布置。如今的局势,刘玄德能走到哪里去?有仲康所部纠缠着就够了。我们先围杀张飞,接着看他还能派谁出来断后!来一个,我们吃掉一个!”
话音未落,前军各部数百上千人大吼大叫。
曹操急回头去看,只见各部曹军即将包抄围拢,可张飞便如开了天眼也似,忽然就呼喊一声,带领余下数百骑急退出阵。上个瞬间他们还在猛烈冲杀,像是要不死不休,下个瞬间就个个纵马,向刘备军退走的方向疾驰逃窜。这又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张飞所经之处,曹军士卒人仰马翻,慌乱一片,竟无人能阻他片刻。
四周聚拢过来试图围攻的曹军各部刚把队列展开,重围中却只剩下了死伤凌乱,还有血水汇成小溪,顺着满地的尸体蜿蜒流淌。回头再看刘备所部,却已经退出数里开外了,只有许褚带着骑队纠缠追击着,似乎效果不彰。
“蠢材!都是蠢材!”曹操勃然大怒,挥剑砍断了望车前端的阑干,随即喝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追上去啊!”
他把长剑向望车下投去,大喝道:“军法官!持我宝剑巡视各部,凡有行动缓慢、贻误军机者,便以此剑立斩!”
当下各部重新发动,各自奔走追击。
曹操也攀着木梯,从望车上下来。有扈从赶来马车,请曹操登车指挥,却被曹操飞起一脚,踢得满地打滚。
“这是乘车的时候吗?快牵我战马来!”
趁着张飞往来冲杀的掩护,刘备军的中军快速后退,脱离了两军纠缠的状态。尽管许褚等虎豹骑纵马追逐,并频繁绕行左右,试图陷阵。但刘备军的军阵始终保持严密,大批刀盾手排列在外围,并肩举盾,形成乌龟壳般的防御。
张飞带领残余的骑兵回来时,这乌龟壳打开了一瞬,将张飞等人放了进去。许褚试图趁机冲击,结果反而被步阵切割,陷了数十骑在内,眨眼就看不到动向了。
虎豹骑毕竟凶猛,他们反复地穿插威吓,也时不时令撤退中的刘备军遗下十余具尸体。有几次许褚甚至逼近到数十步距离内挑战,结果真有某部勇士奋然出击,只一合就被许褚斩杀。
刘备军只能更加注重维持紧密阵型,又勒令两翼和后背各军不得妄动,不得理会挑衅。但这样一来,他们退后的速度就快不起来,没过多久,东面曹军大队重新逼近。
于是张飞再度领着小股游骑出击,将靠近的曹军前锋打散。
但这一次张飞退兵的时候,被许褚拦截住了。两支骑队一阵狠杀。
为了快进快退,张飞所部除了将校以外,大部分都是轻骑,与披甲的虎豹骑接战不利,不断有骑兵坠马或是伤重后匍匐在马背不动。张飞往来奔驰救援,连人带马都已经沾满翻起的泥浆和血点,依旧气势不衰。
他连续杀散虎豹骑数次,又与许褚激烈交手。
两人都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冲杀时激起无数惊骇。
待到张飞终于脱身回归本队时,五百名部属死伤泰半。他自己身上中了十余箭,有六处刀枪伤势,血漫鞍鞯。箭伤中,有五箭是近距离的直射,箭簇刺破两层重铠,深入骨肉;同袍们看在眼里都觉得疼痛难忍,真不知他是怎么带着这些箭矢往复厮杀的。而他的右小腿更被一长矛重创,创口沿着小腿前侧绵延,依稀可见森白的胫骨。
这时候大军奔走,也没法安心诊治。刘备连声叫嚷,与众人扶着张飞下马,在两匹战马之间用帷幕作为担架,让他平躺着稍稍休息。张飞只喃喃道:“我得换匹马!”
众人这才发现他惯常骑乘的乌骓马浑身大汗,口中吐着带血的白沫,均知这匹战马耗尽了体力,恐怕內腑也受伤损,今后再也不能上阵了。
有人连忙回身安慰道:“翼德将军,我军中有的是好马,随你挑!”
刚说话,便见张飞沉沉睡去,打起了鼾。
第七百九十七章 求见
此刻已经到了下午,天空愈来愈阴沉,还有些雪沫子飘飘洒洒坠落,贴在交战双方将士的身上,湿漉漉地化开,让人一阵哆嗦。
曹刘两军一退一进,依旧在竭力攻战,并无罢休之意。
曹军固然追杀得辛苦,刘备军厮杀半日毫无轮换休息的机会,他们的疲惫、伤病和饥渴更加严重得多。虽然汉中王亲自往来各营鼓舞士气,可最近这几里地,开始有将士体力衰竭,于是脱离队伍躺坐在地,等着被曹军杀死或者俘虏。
局势最危险的时候,许褚所部一度突破了军阵外围的盾牌手防御,直冲到汉中王驾前。
所幸此番杀到阳陵邑是为了奇袭,本营各军轻装,并未携带麾盖、仪仗。玄德公亲近卫士的打扮也和普通士卒一般无二,故而许褚竟然没发觉自己距离汉中王刘备只有十余步。
中军诸多骑士把刘备围拢在中间,奋力抵抗,帐下得力的督将辅匡、傅肜、邓方等都不顾生死与曹军骑兵恶战,个个负伤。刘备本人身上的轻甲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他抽出佩剑,随时准备与敌肉搏。
亏得正在前方开路的赵云火急回援,才迫使许褚退后。
但纵以张飞、赵云这样的绝伦之勇,在大军对战时起到的作用也终有上限。
勉强稳住局势之后,所有人都知将士们已到极限,而战况也终于到了存亡旦夕的关头。曹军若再度猛攻,恐怕就难以善了。偏偏这时候,距离魏延等人应该设营接应的咸阳北原还有十余里,根本指望不上接应。
此情此景纵不能称绝境,也相差不远了。有幕僚低声商议,打算提议使汉中王领轻骑先走,万不能与诸军一同陷败于此。
正焦虑间,忽有一队骑士从北面狂奔过来。这时候诸军将士们几如惊弓之鸟,初时几乎要放箭去射。待到他们奔近,才知道原来是己方同伴,将士们不知不知会得到什么消息,于是慌忙将他们领到汉中王驾前。
刘备接过为首骑士手中的军报看过,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带着释然,又带着些茫然。
“士元,你看。”他把军报交给了庞统。
庞统接过军报,一目十行看过。
这场关中之战,最初是出于庞统的竭力策动。绕行长安突袭阳陵邑的战术,也出于庞统的谋划。目前来看,这两者都已经失败了,庞统作为军师难辞其咎。
玄德公虽然不说什么,但诸将心里难免有些疙瘩。就在且战且退的时候,有人暗中抱怨说,大王任命的两位军师将军,一个从来不打仗;一个满心想打仗,却不会打仗。还有人说,庞军师整天出谋划策,好像高深莫测,实际上成功的就只有一回,还欺负刘季玉是个憨实的傻子。
这指摘相当严重了,偏偏不少将士居然都认可这说法,有些将士一边奔走撤退着,一边大声复述,甚至有意让庞统听见。
庞统当然听见了。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莫大的羞辱,但他顾不上解释,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大军要在撤退时保持不崩溃,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纵马奔驰于各营,在战场嘈杂中不停地嘶喊号令,维持着大军的整体行动,有好几次过于靠近两军纠缠之处,差点中了流矢。他的嗓子完全嘶哑了,但他竭力喊着、吼着,哪怕肺部撕裂似的疼,也不停歇。
眼看咸阳北原将至,他才赶回玄德公身边,打算商议后继的进退策略。可巧使者赶到,于是他的手上便有了这么一封军报。
“军师以为,我们该怎么办?”刘备问道。
庞统拿着军报,却有些错愕的样子,一时不答。
刘备耐心地等了等,催促道:“军师?”
庞统苦涩地笑了笑,自嘲地道:“大王,我这军师将军的名号,不要也罢。今日方觉,素日里纸上谈兵,贻害匪浅!既然……”
正待继续说下去,刘备打断了他的话:“士元你胡扯什么呢!还不快拿个主意出来!”
这样的语气,便如两人在成都庙堂中谈笑时一般,竟没有半点变化。庞统被这话语声激得一震,随即陷入深思。
刘备竟也不催促。
过了会儿,庞统重重地绞着双手,咬牙道:“大王,此番出兵关中,关系到天下大势,我们绝不能输!”
“军师的意思是?”
“敢请大王颁令,全军向北靠拢成国渠,就在那里止步,等待曹公到来!”
刘备眼神一凝。
他部下这两名军师将军,诸葛亮所长在堂堂正正,以势压人,以理服人;而庞统则比较激进,喜好剑走偏锋,出奇计、险计。刘备自己也明白,诸葛亮之所以四平八稳,是因为他彻彻底底地将主君的事业当作自家事业,视主君的安危胜过自家安危,绝不容出现半点纰漏。而庞统的激进,则源于他骨子里将主君的事业当作展示自家手段的田园,既然以展示为先,田园如何其实反倒相对次要。
虽然外人以为刘备对两位军师将军的器重等量齐观、不偏不倚,但刘备实际上一向都看得明白。
只不过,有时候他自己难免为连续不断的胜利所惑,进而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于是觉得庞统的想法更合心意些。而在实际抵达关中作战以后,他一直在动摇。
“鸡肋”的口令便是证明。
但他完全没想到,哪怕到了现在这种局面,庞统所提出的,依然是个奇计,更是一个如果不成功,就使全军乃至刘备本人陷入万劫不复的险计。
他不禁勒住缰绳,深深注视着庞统。
庞统纵身下马,在泥泞的地面拜了一拜。抬起头来,他固执地道:“大王,我们可以退兵,却绝不能输!”
刘备微微犹豫,旋即笑了起来:“军师说得是。”
庞统郑重行礼。
尚未起身,却听刘备问道:“军师本打算靠谁?”
庞统待要回答,顿了顿,刘备已转向赵云道:“便照军师说的,颁令吧。”
赵云迟疑了一下。刘备坚定地挥了挥手,他这才躬身去了。
庞统随即道:“还需大王手书回信。”
“确实如此,取笔墨来。”刘备应道。
很快,大军稍稍变换了行动方向,从沿着五陵原往西,改为向西北方向的成国渠靠拢。在付出相当代价,再次击退曹军的包抄歼灭企图以后,剩余约莫七千人的中军本部背靠成国渠,止步不动了。
刘备军开始撤退的时候,曹操斥退驾车的仆从,表示要骑乘战马追逐。但他的身体确实不如当年,策骑一阵便觉腰酸背痛,于是最终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前方军情自然有骑士流水般地报来,他倚靠在摆了许多软垫的车厢里,频频传令调动全军。
追击战延续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晚。御者大概有些看不清路途了,车轮好几次碾过地面车辙,使得车厢猛烈抖动。曹操不禁有些焦躁。
“刘玄德擅长逃跑,一定要追紧了!”他向身边的人嚷着,随即连续发令,勒令各部加快行动。
然而下一个军使回报的消息却让他吃惊地愣住了。
“什么?”曹操猛地挺起上身,忽觉头晕目眩,往后便倒。
左右慌忙上来,搀扶他坐正。
他用力揉着额头提神,连忙问道:“你说清楚,刘备怎么了?”
那军使禀道:“刘备军忽然转向东北侧五里的成国渠畔,背水列阵。刘备遣人说,想见一见魏公。”
第七百九十八章 小寨
曹操按压额角的双手一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双手郑重放在膝上,沉声问道:“玄德要见我?”
“是。”
“传信之人呢?”
“传信之人已经回去了。他说,两军交战之时,不拘俗礼。到时候,玄德公会在阵前等待,魏公若来阵前,一望便知。”
曹操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军使见曹操没有答复,也不敢起身,便跪伏在地不动。
见此情形,御者很机灵地停下车驾。连带着曹操身边的近侍、参谋、扈从武人等也都止步。于是后方的大军分成两股,分从车驾左右,隔开数十步继续向前。
跟从他进驻阳陵邑的兵马共有三万,除了留守的一部,现在随着曹操追击的,还有两万余。这两万余都是精锐,虽然鏖战疲惫,面带风霜,可是士气依旧高涨,行军时脚步踏地之声和甲胄兵器铿锵之响震耳欲聋。
这巨大的声响轰轰然贯入耳膜,却让曹操很舒心。他左右转头,观赏自家麾下的虎狼之师,须臾之后召一部属道:“通令全军,今日战后,人人都有厚赏!”
那部属连忙奔去传令。
没过多久,欢呼声就从一处处部伍中传来,有不少人此起彼伏地高喊:“谢魏公赏!”
曹操哈哈一笑,回身坐正问道:“玄德要见我,诸位怎么看?”
一名文官出列,朗声道:“魏公,我以为没必要理会。”
“哦?”
“刘备所部溃逃至此,兵力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疲惫不堪了,这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取胜之时。他想要求见魏公,无非是为了争取时间,以便寻找逃亡的机会。又或者,他困兽犹斗,意图以精兵突袭魏公,就此扭转战局。魏公何必与这个穷途之贼见面?当急起兵马破之。到时候见一见刘备的首级,将之随露布遍传天下,方显魏公的赫赫武威。”
“唔……”曹操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
他转而看看其他幕僚,随手指了一人:“长史怎么看?”
被称为长史的,是以智谋著称的行军长史刘晔。刘晔躬身道:“我以为,季重说得很是。”
转回头,曹操有些迷惑,眯起眼问道:“季重?我不记得你,你是何人?”
曹丕慌忙出列:“这是五官中郎将参谋吴质,字季重。”
“哦,原来是子桓的部下。”曹操随口应了声,再问其余众人。
众人先后都说,只消长驱追杀便好,没有必要见面。
曹操颔首,继续沉思。
众人看他眼神散乱,不知道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敢打扰。
又过了一会儿,曹操拉着车辕站起身来。他说:“老朋友已经不多啦!既然玄德想要见我,见一见也无妨。来人,替我更衣着甲!再传令全军,准备与敌决战!”
群臣心头凌然,均觉魏公不愧是魏公,既有契阔谈?、心念旧恩的情怀,也不乏战阵杀伐的血气。看他这么吩咐,显然是决心在战场上与刘备面对面地分胜负、定生死了。刘备若想要靠两人见面来拖延时间,只怕会自取其辱。
当下无人多言,各自准备。
上百名扈从自后方奔来,立起前后羽葆、鼓吹等仪仗,许褚亲领金甲虎贲武士簇拥曹操左右,曹丕殷勤捧来黄金兜鍪和闪耀夺目的铠甲,亲手为曹操披上。
待到准备齐全,曹操扶着车辕下马,站在地面上伸展拳脚试了试,这才满意地上马,向前队方向疾驰而去。
两军一个走,一个追,四五里的距离很快就过。
须臾间便至成国渠南岸。
此时天色愈发阴暗,空气湿寒冷冽,大军过去尘土飞扬,仿佛遮天蔽日的的帐幕。偶尔帐幕微开,可见北方群山连绵、汉家陵阙巍峨,下有河水如练蜿蜒,而南方,隔着宽阔的渭水,有长安城青黑色的轮廓隐隐约约。
刘备军所部背水横亘,已然列阵完毕。
而曹军以三倍的规模向北覆压,一支支甲士列成方阵、一支支骑队向东西两翼如云散开,仿佛黑色的庞大怪兽舒展鳞甲,即将扑食。
“启禀魏公,我们看过了,立马阵前者确是刘备无疑!”前方各处斥候纷纷回来禀报。
“嗯……”曹操策马向前。
随着他的前进,无数高擎的旗帜、枪矛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直达阵前的大道。
部属散开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对面的刘备军阵。
看得出,他们虽然遭逢惨痛挫败,可数千人气势不馁、军心犹在。这使他有些佩服刘备。不论如何,此人能与自己对抗数十年不倒,确实有独特的才能,不愧英雄之名。
这时候对面发现了己方的动向,于是中军旗下一支骑队徐徐向前。
曹操一抖马缰,沉声道:“仲康,你们跟着我。”
他从大军簇拥中脱离,向着那支兵马的方向靠拢。
两支骑队慢慢接近。
不得不说,这种主将阵前会谈的情形颇具传奇色彩,很得曹操的喜欢。
曹操少年时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很难融入士人的圈子,为此他不断地大言以展现自己的立场和志向,事事都要争强好胜,抢在所有人面前出风头。非如此,不足以扬名也。
这个习惯影响了他数十年,此刻他一边策骑,一边想:后人若在史书上记载此次会面,该怎么写?我又该说些什么来展示魏公的恢弘气度呢?
这念头在他见到刘备的瞬间,就被抛开了。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立马于数十步外,神情严肃的刘备。他觉得这个老对手比当年瘦了许多,虽然仍很精神,但额头和两颊的皱纹不少,想来是被万里风霜、艰难世事砥磨之故。
自己何尝不如是呢?都已经老了!
曹操勒马。
“玄德……”他看看刘备身后那些如临大敌的甲士,叹了口气:“当年咱们在许都把臂言欢,何等亲密。如今隔着数十步说话,部属们都要提心吊胆啦!”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道:“如果你我携手,这天下早就定了!何至于如此?”
“我的手段与孟德你不同。我要的那个天下,也与你要的不一样。”刘备应声道。
曹操嗤笑数声。
过了会儿,他问:“此番玄德要见我,所为何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老调重弹的迂腐之言?”
刘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曹操见惯了的温和。他拍了拍腰间长剑:“一来,想见见孟德。片刻后两方决战,孟德战败之后,说不定有性命之虞。既如此,见一见,也算对当年情谊有个交待。”
曹操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玄德,我就爱你这不服输的劲头。这一战,你我之间的胜败不是很明白的么?我一定会赢!不过,玄德你放心,我并不会杀你,你可以依旧做你的左将军!哈哈哈!”
刘备平静地等着曹操笑过,抬手指了指曹操身后正南方:“二来,孟德兄,你且看那边。”
曹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转身往后方看:“哪边?”
“渭水之畔,贵军的身后数里处,有我军的一个小寨,看见了么?”
此前曹丕率军东进,刘备与马超联兵攻打长安。长安是天下雄城,又被钟繇多年经营得仿佛铜墙铁壁,几番攻城都不顺利。但是,好几处迫近城池营垒仍然有兵力留守。便如渭水之畔,就有一个营盘扎着,用来扼守渭水三桥。
曹操心念电转,嘴上轻松问道:“哈哈,看见了。这营垒有什么古怪么?”
曹刘两军前后对战了一个多月,刘备军的底细,连带这些个营盘的情况,早有斥候和细作摸得清楚。又因为曹军本身多次翻越秦岭、深入汉中,故而对山间诸多通道的承载能力也有了解,综合诸多因素,曹操可以确定,刘备此番挥军入关中,合计动用的兵力约有六万,沿途在分兵驻守各处补给线路和要隘,真正用在前线的,大概四万多人。
其中用来突袭阳陵邑的,是刘备本部精锐一万五千。留守灞上大营的,也有一万五千。其余诸部分散在渭水沿线,并及围堵长安守军的,还有一万多。
渭水畔这座营垒看似规模不小,其实驻军约莫两三百人,只作监视之用,而乏实际的作战能力。周边又没有可供掩护的地形,是以刘备退兵的时候,都没有将此地当作目标。
而曹操挥军扑向成国渠方向刘备本部时,也懒得分兵去打这小寨。在曹操看来,击破刘备本部之后,这些零散各地的刘备军自然也就崩溃,简直无需多作在意。
第七百九十九章 乱源
曹操看看刘备似笑非笑的脸色,再看看那座营垒:“嗯?玄德还有伏兵?”
刘备昂然道:“不错。”
曹操猛地一缩脖颈。他抽紧了缰绳,想要策马回头,赶紧跑回本队,又想大叫提醒,让后队转换队列,打起精神防备。
可他觉得这样的姿态太过狼狈,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平生大敌面前丢了面子,于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随手拍了拍身上锦袍,眼珠转了转,反而笑道:“玄德适才被我军追击,几乎不能身免,这会儿却说什么伏兵?后手?……哈哈,我想想,我想想……”
他脑筋急转,口中不停:“早晨你我两军分明乃是遭遇。我可不信你当时就预料到了我在阳陵邑!你的兵力也就只这些,否则便不会狼狈至此!我再看这小寨的规模,更不像是能藏下多少兵力的样子……玄德,你不会被部下诓骗了吧?”
说到这里,曹操端详刘备的神色,只见他面带微笑,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又道:“此地若真有伏兵,我倒反而要为玄德担心了。”
“哦?孟德何出此言?”
“为玄德设此计谋之人,自拥兵力躲在安全所在,而把玄德当作诱饵。此等人把君父置于险地,其心可诛!这样的不忠之人,迟早会是国家之乱源,该杀!”
“你我的想法从来都不一样。”刘备摇了摇头。
“怎么,我说的不对?”
“孟德,你是持兵戈横扫天下的英雄,又是威逼汉室的篡逆大贼。世人将阁下比作王莽,以我看来,王莽实不及孟德之万一。”
刘备叹了口气:“与孟德的首级相比,长安、关中,又算什么呢?为了伏击你这样的天下乱源,为汉家除去大患,我刘备冒些风险,又算什么呢?”
说到这里,刘备探手从腰间拔剑:“孟德,你已中计。今日,就是你授首之时!”
天色虽黯淡,剑光却凛冽耀眼。
曹操的面色渐渐变了。
听刘备言下之意,难道这次遭遇战,都是提前算定的?刘备这厮真的拿自己的性命来拼,就为了引我入彀?你我都是称孤道寡的万乘之尊了,岂不知千金之体坐不垂堂的道理?何至于此啊?
他眯眼看看刘备身上那件沾着鲜血的战袍,越想越不对劲。
刘备最擅长的就是逃跑了。这么多年来,他何曾把自己放在绝境过?无论徐州,汝南,还是新野,但凡有点风色不妙,他跑得比谁都快。今日却如此大胆……他一定有所凭依!一定有阴谋!
难道……真的中了计?此地真有伏兵?
因为眼看就要抓住刘备的诱惑,曹操整天全神贯注地指挥作战,精神高度亢奋。这时候局势丕变,他又穷尽脑力推算,也不知怎地,精神一阵虚弱,眼前的视野都有些发花。
曹操猛扭头,看看北面起伏山陵,看看东西两面渐渐陷于暮色的黯沉原野。他忽地出了一声冷汗,拨马就走。
“传令全军戒备!小心伏兵!”一边走,他一边大喊道。
数百名甲胄精利的武士随着曹操一齐后退,还有许多骑士疯狂奔走传令,明明大局占优,却透出一股仓惶模样来。
随着他们返回本阵,曹军的诸多军阵开始扰动,有将校呼喝着勒令转换方向,防备南面的敌人,可临时调整队列方向哪有那么容易?不同兵种,不同从属的将士纷纷跑来跑去,一时间反倒混乱。
眼看此等情形,刘备始终硬挺起的胸膛才放松些,随即感觉自己背后冰凉,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他持剑在手,向身后的庞统笑道:“士元说得一点都没错,孟德成也多疑,败也多疑。”
庞统一躬身:“大王,此天赐良机也,当乘势击之!”
“那就传令吧!摇旗!擂鼓!”
中军本队十数面巨大的军旗一起摇动,隆隆鼓声响起。
猬集在成国渠畔的刘备军,借着刘备与曹操会面的时间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大多数都已极度焦虑、极度疲劳,很多人背对背地半靠半坐着就睡着了。没过多久,他们听到鼓声和号令,又纷纷惊醒。
这么短的休息时间,根本不足以缓解疲劳,当他们起身的时候,都觉得腿脚沉重,几乎迈不动步。有些人不得不解开甲胄,撑着手中的刀枪,才能勉强站直。
但他们随即看见,汉中王亲自持着长剑,立马于阵前,正向所有人呼喊着什么。
北面开始有风吹来,呼啸着、咆哮着,就像是无数发怒的猛士,前仆后继地冲向曹军的阵营。在风声中,将士们听不见汉中王在说什么,但他们听到了隆隆的鼓声,那是催促进军的鼓声!
于是无数人都把犹豫和害怕抛在了脑后,他们激发起了体内最后的力量,无数个声带嘶哑的嗓音响彻战场:“跟随主公!跟随汉中王!”
与此同时,被刘备指出的那个小寨里,一条身披重铠的大汉一跃而起:“曹军已经乱了!所有人上马!上马!”
在他身后,百余名骑兵纷纷道:“今日就让曹操知道锦帆贼的威风!”
这条大汉,正是横江将军甘宁。
甘宁在随同雷远夺取巴西、巴郡之后,又因为擅杀而遭雷远弹劾。后来他遭到相应惩处,随即又在汉中之战立下军功。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甘宁被拔擢为横江将军,纳入玄德公安排在涪城的后军序列,也就是由黄忠统辖的总预备队。
此前战局僵持的时候,庞统曾向成都要求援军。但因群山阻隔,大量运力都要投入在天量的粮秣物资支撑上,兵力调动极度艰难。诸葛亮亲自到涪城指挥,竭尽全力调整沿途邸阁转运的节奏,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有成建制的援军赶到关中。
这支兵马先到灞上大营,听说汉中王所部已绕过长安、向阳陵邑方向突袭,遂点起轻骑支援。在五陵北原,他们又撞见了退兵回来的魏延,听闻汉中王接战不利,慌忙麾军急进。
最先到的,便是甘宁和他的乡党健儿。
当甘宁即将与汉中王所部汇合的时候,却得到军令,要他不必急赶,只需潜伏在渭水畔的小寨安心等候。若非信使带来汉中王手书,甘宁几乎要以为这是敌人的细作,是特意传假消息谋害汉中王的。
但这时候,局势变化让他只有满心的佩服。
甘宁本人是沙场厮杀的大行家,眼光判断都是一流。他明白,如果汉中王持续退兵,曹军穷追而来,声势只有愈来愈高涨。以援军的规模,就算劈面加入战局,也不过就是两军乱杀一场,徒然消耗将士的性命。
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甘宁心中赞叹:汉中王真是厉害!真是好胆色!真是英雄!
即使在这样的逆境中,一旦有机会,大王想到的是要赢!他竟然以身为饵拖住了曹军,让曹军摆出了用于围歼的阵型……这样的阵型,在面对后方突袭的时候,便等于把柔软的肚腹主动摆在最前。
汉中王真能反败为胜啊!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就在半刻前,甘宁还有一点忐忑,甚至暗中抱怨过援军的主力来得太慢。但这时候他浑身热血沸腾,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曹操的首级是我的!
下个瞬间,百匹战马銮铃齐响,甘宁所部呼啸杀出!
小寨明明白白落在此地,曹军虽然往北去,但也留下了千人规模的队伍监视。但因为此前哨探都说,寨中不过两三百步卒,曹军的监视人马并不太紧张,大部分人都引颈眺望北面成国渠方向,等着传来刘备授首的消息。有些人彼此开着玩笑,猜测此战胜利后能拿到什么样的赏赐。
他们注意到了片刻前本阵有些纷乱,许多部队忙着转换方向。但因为传令的使者还没到他们这里,所以大家也都没打起精神。毕竟作战一天了,实在辛苦。
直到甘宁所部如利箭般杀到跟前,负责监视的军士这才发觉。他们惊慌失措地鸣锣示警,又放箭阻遏。
可是甘宁所部如狼似虎,虽只百骑,却如深夜突发的山洪般势不可挡,顷刻间他们就冲垮了曹军防线,将这支队伍吞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第八百章 并力
甘宁继续冲击。
他们从侧后切入第二支曹军阵中,因为百骑以纵队入阵,后面的骑兵还没有接战,前锋已冲出了敌阵,身后只留下一条血色的切口,切口两侧,传来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
甘宁急勒马回旋,再次切断这支曹军的阵势,于是有一道血色的切口与前一道纵横交错,将数百名曹军切成了四段。两次冲击过程中,或许斩杀了几名曹军勇士,又或许斩杀了发号施令的校尉,眼看剩下的士卒乱糟糟地各自为战,也不知道敌人究竟在哪里。
甘宁打一个唿哨,百骑马蹄翻飞,斜刺里冲向第三支曹军队列。
对曹操两万余的数量而言,百骑实在太少了。甘宁本人大言炎炎吹上天,那是他做贼寇时的习惯,哪怕杀死两个狱卒,也要吹成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可归根到底,他和他的部属们只是在骚扰,只要这些曹军稳住阵脚,碾死甘宁等人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也似。
但甘宁以少敌多的乱战经验丰富之极。他更是胆大如斗,偏偏就仗着百骑继续冲击,偏偏就用这区区百骑,冲杀出了上千骑的气势。一时间马嘶人喊,所过处曹军无不乱作一团。
第三支曹军有了前两支队列败北的前车之鉴,这时候虽然队列转换尚未完成,可数十名刀盾手已经抵到了前头。
“放箭!放箭!不要让他们靠近!”营督解云手持弓矢,向弓弩手们大吼。然而甘宁所部忽地从他队列前方掠过,数十支箭矢在空中飞腾,嗖嗖地落到了空处。
解云见甘宁等人未能入阵,心头一喜。正待号令部属们继续靠拢,耳畔突然一阵鼓噪,原来甘宁的百骑从左翼掠到右翼,再从右翼兜转到阵后,换了个方向,撞入来了!
身在阵中的步卒根本看不到外界情形,也根本没法做出反应,一时间数十人惨呼而倒。解云急回身,正听见銮铃响成一片,甘宁迎面杀到。解云手里只拿着弓矢,缳首刀还插在刀鞘中不及拔出,这时候灵机一动,连忙喊道:“敌将慢来!我乃河北解子英是也!你我步战比个高低!”
战阵中人声嘈杂,甘宁哪里注意到他的聒噪?战马驰过处顺手一刀,便将解云斜肩砍成两段,热血向天喷涌四溅,糊了甘宁身后的从骑一头一脸。
此时甘宁稍稍勒马,这从骑正抹眼的当口,差点撞了上去。
“老甘,怎么说?”
甘宁往左右看看,口中道:“得找个人少的空隙。”
“嘿,你要曹操的首级,不是应该往人多处杀么?”
“放屁!你当我是傻的?”甘宁啐了一口,催马便行。
曹军毕竟训练有素,甘宁突破三阵之后,周边多个军阵都已经反应过来。纷纷往甘宁所在的位置靠拢。
骑兵与步兵对战,若步卒只能列一个横阵,那骑兵纵横来去,总能寻瑕而击,但若十数个军阵彼此勾连,互相掩护,那可就不易对抗。此刻如果从上空往下俯视,便能见到朝向南面的十几个军阵都已经转向靠拢,而两翼分散布置的骑兵更分出半数包抄过来,数千铁蹄踏地,威势震动山河。
而在曹操的面前,刘备军背水一战,曹军激烈相持。
双方的距离本来不远,因此接近得也很快。刘备应当是将自家麾下所谓白毦兵的精锐尽数派出,并分散在了最前排。
曹操注意到,这些战斗经验丰富之极的老卒手中提着缳首刀或长矛,眼看即将投入战斗了,眼看自己的同伴时不时被抛射的箭矢射死,他们脚步却依然轻快。当无数将士高呼狂喊,为自己助威的时候,这些老卒们也很平静,他们凝视着对面敌人的动静,偶尔根据自己的目标情况稍稍调整步伐,然后便冲杀上来。
随即战死。
哪怕是老卒,在这样的恶战中也未必能比别人多活一会儿。
此刻无数甲胄、刀枪、盾牌撞击的声音,无数嘶吼、喘息、痛呼的声音,无数骨骼断折、血液飙溅、肢体破裂的声音瞬间爆发,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视线所及之处,每一张面庞都狰狞骇人,每一个人都狂乱地试图杀死对手,每一秒钟都有人被杀,而整条战线随之颤抖着或进或退,仿佛随时会崩断的细线。
曹操冷笑:“真是困兽犹斗。”
他看看军阵北面的刘备军,再看看南面渭水方向的纷扰,忽然想清楚了,于是擦了擦额头的汗,鼓足力气大笑道:“哈哈哈哈,真是有趣。”
这些年来,随着地位愈来愈高,曹操的性格愈来愈暴躁,也愈来愈多疑。哪怕身处在邺城的本据,左右侧近也总是见他皱着眉头,沉着脸,总有这个那个不满意,动不动要砍几颗脑袋。
但身在军中的时候,只有主帅笑得出来,将士们才会安心,才会相信胜利在我,无需慌乱。这是关乎性命的事,曹操不会疏忽,所以他他笑得很多,笑得很勤。
当然,这时候还需要有侧近的配合。当场便有侧近殷勤道:“魏公在笑什么?”
曹操面向着那侧近,其实提高嗓音,让诸将都听得清楚:“不瞒尔等,我一时疏忽,竟被刘备骗了。你们仔细看看,南面那小寨里,能有多少人?虽然他们竭力造成声势,可我敢确认,那不过百余骑罢了!哈哈哈,百余骑的伏兵,这不是笑话吗?”
众人听他这般说,各自都仔细张望。果然隐约分辨出,虽然北面各支部伍仍在纷扰,可大体来说,每次最多就只有一支营伍真正在作战,周边的部队调动来去,其实只是竭力索敌,试图围拢罢了。
“上午让张飞冲了一回,下午又来?甘宁?这是哪一号人物?我看刘备已经技穷了!我看他还能派出几个骁勇之将送死!”
因为看透了刘备的布置,也由此体会到了刘备处在何等窘境,这使曹操压抑不住欣喜,他志得意满地睥睨诸人,大声道:“让曼成去南面布置,告诉他,最多分兵三千!其他人并力向北,今天一定要抓住刘备!”
随着他的号令,整支曹军大阵徐徐调整,由原本的队列中分出相当数量向南防御,而其他各部下定决心,继续面对刘备所在的方向。
数十名传令兵策骑奔走于各营,一次次重复着魏公的命令:“目标是刘备!所有人再敢分心他顾,立斩!”
随着将士们的情绪渐渐安稳,战场局势重新被曹军所主导。
刘备军又发起了两次冲击,都被曹军击退,甚至曹操看到刘备本人都在甲士簇拥下上阵了,然而没有用。他的剑术是不错,放在万军阵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南面那支小小骑队,已经没法在紧密布阵的部伍间活动,被迫退开。他们原本立足的那个小寨,反而被李典派人占据了。
状况变得对曹操越来越有利。毕竟曹军也是天下骁锐,毕竟刘备军的体力消耗远远超过曹军,只要再战片刻,当刘备军将士们的精神无法压过身体的虚弱,他们就要崩溃了!至于己方的损失,不过是些数字罢了。为了击败刘备,有多少死伤都不可惜!
“伏击?哈哈!”想到刘备那满脸严肃胡扯的样子,曹操忍不住想笑,转而他又冷哼:“这厮,耍小滑头倒也罢了,竟敢在我面前拔剑!”
正在此时,队列的西面突然传来一阵呼喊,那喊声如同巨浪从深海升起一般,一开始还很小,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那呼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曹操身边的将士们再一次耸动起来。
曹操稍稍皱眉。
好吧,或许乐观得早了点。刘备真有准备?
但既在沙场,终究要靠厮杀来分胜负。冷静下来想过,曹操绝不相信刘备麾下任何一支兵力,能在正面搏杀中击败他亲领的精锐之师。所以,无非继续厮杀罢了!
曹操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曹丕是左近文武中最紧张的一个。这个发现让他恼怒万分,当即转身骂道:“斥候何不回报?一个个的,又在慌什么?”
第八百零一章 损益
刘备松了口气。
他同样注意到了战场西面的动静。
那处的动静,证明庞统的谋划成功了。
刘备从来就没有打算靠甘宁的百骑来挫败敌人,刘备要求面见曹操和甘宁的纵骑扰乱,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现在,竭尽全力拖延出的时间,被援军利用上了。
而曹操即将从抢占主动权的一方,变成被动应付的一方。或许曹操自己都没注意,但他所统带的军队,已经不似先前那般乘胜而来、气势汹汹了。
想到这里,刘备对庞统重又生出赞赏。
庞士元喜好奇计是真的,听从他的话,动辄大胜或大败也是真的。但落到具体作战时,这位军师将军对人心细微变化的把握,真有独到的地方。
便如适才的谋划,曹军从猛烈不休的追击中忽然暂停,是士气下滑的开始;曹操在万众瞩目下策马奔回本营,是士气下滑的第二波;后方忽然有敌骑杀出,原本摆出的军阵不得不反复调整,这是士气下滑的第三波;而现在,强有力的援军真正从西面进入战场,则是曹军士气下滑的第四波。
此消彼长之下,这一仗,己方应当不至于大败,但能不能赢,还要再看。
只不过,营造出此等局面的手段,未免太险。如果曹操压根不给我会面的机会,继续猛攻?如果曹操完全不被我的言语所惑,只顾催军?如果甘宁所部未能牵扯曹军的注意力?那样的话,结果岂不是……刘备叹了口气。
要用士元之才,就得接受这些。在士元眼里,战阵厮杀大概和樗蒲差不多,都要碰运气。
老实说,这手段还有些下作。想到对曹孟德虚虚实实说得那些,刘备心中忽然有一丝愧疚。但这一丝愧疚,随即又被层层谋划所压过。数十年的死敌,谁还不知道谁呢?难道真以为落到曹操手里,还能去做左将军豫州牧,继续等着曹操在后院宴请吗?
争夺天下的道路尽头,只有一个人能胜利,而失败者,只会化作累累枯骨,粉碎在胜者的脚下!
“大王?”一个稳重平和的声音打断了刘备的遐想。
那是赵云。
今日厮杀如此惨烈,刘备自己都好几次上阵,长剑上沾了血,在张飞受伤昏睡之后,赵云和陈到身为公认的勇将,更是左冲右突,到处救场。
陈到的甲胄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身上也受了好几处轻重不一的伤,麾下骑兵存者已不到三成。而赵云虽然也血漫征袍,可行动依然矫健,除了嘴唇明显干裂以外,简直不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大王,汉升将军所部已经迫近战场。是否需要我冲一冲曹操的本营,掩护他们展开?”赵云问道。
战况发展到这种程度,刘备反而越来越镇定。他拍了拍赵云的臂膀:“汉升自有把握。子龙莫急,再等一等!”
顿了顿,他从鞍桥便接下水袋:“子龙,喝水!”
横江将军甘宁是全军的先锋,是带领百骑最早进入战场,为玄德公争取时间的一枚棋子。而真要影响到数万人对抗的大局,非得有强力的军队投入才行。
这支军队已经到了,刘备对他们充满信心。
这是长期驻扎在涪城的一支精锐之师,是刘备所仰赖的总预备队。在去年底,这支预备队兵力规模约在一万五千人。他们训练有素,随时保持战备状态,无论马匹、军械、物资、粮秣的配备都长期按照战时规格配比,一旦有事,则作为足以扭转战局的强大力量。
眼下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战场,当然不可能保持一万五千人的规模。但哪怕只来了半数或更少,也足以对曹操所部展开沉重一击!
毕竟带领他们的,是后将军黄忠,是荆州武人的首席,是在汉中斩杀夏侯渊的大将!
须发皆白的黄忠按辔徐行。
虽然前方战场上,南北两处都纷乱如沸腾的大海,乍一看简直毫无头绪。但黄忠只瞥一眼就明白,玄德公那边还能坚持。有翼德和子龙在,还有那么多精兵猛将,这支部队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而甘兴霸这厮……
想到与甘兴霸为同僚的操心时候,黄忠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怪不得他为雷续之副将的时候,惹得雷续之将他囚禁起来,上表弹劾;怪不得玄德公思忖再三,把这厮投到后将军的指挥序列里。好在我黄汉升年纪大了,胸怀开阔,否则真容不下这个粗胚!
然则,这厮虽然性格凶横粗暴,动不动惹人发怒,可在战场上,他真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只靠百骑,他还真把曹军给扰乱了,直到现在,还牵制着好几千人!
这厮干得真不错。
可我黄汉升也没来迟,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
当年汉中一战之后,黄忠因功被拔擢为后将军。但很多将士都觉得,黄忠在荆州时素乏威名,投入玄德公麾下多年,也只有斩杀夏侯渊这一次大功。仅凭此就进入四方将军行列,无论与关羽、张飞这样的天下名将相比,还是与雷远这种功勋赫赫的后起之秀相比,都显得勉强。
身在江陵的关君侯就对此颇有不满,还公开说什么,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黄忠自己倒并不太介意。
他年过六旬,见得世事多了。年轻时,他整日里和江东的太史慈杀来杀去,结果功勋都归了顶头上司刘磐;中年时他稀里糊涂地降曹,又稀里糊涂地降刘;这大半辈子里,许多选择都不是他自己要的,可不接受也不行。
但不介意,不代表黄忠没有想法。他也有身为武人的自尊,他也希望能证明自己配得上后将军的地位。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此时一支曹军骑队迎来。
之前甘宁百骑纵横,几乎杀得本军动摇,曹军铁骑一到,以十倍以上的力量强行迫退甘宁,将他远远逐到渭水岸边。正收兵回来,带队的骑督撞见黄忠所部迫近,连忙横向抄截,试图打乱黄忠所部的阵列。
当他们逼到近处,黄忠拔出腰刀,向这方向点了一点。
此刀名为“赤血”,是黄忠在南郡得到的宝刀,他持此刀在汉中击夏侯渊时,一日之中手刃敌人百数。
数年过去,黄忠老了。他已没有与敌人近身搏战的体力,这把刀也成了摆设。但他这一支兵马的战斗力,却只有更胜当年。
随着黄忠腰刀一指,三百支箭矢随着他所指的方向飞射过去。以军校呼喊口令为节奏,短短数息之间,随即便是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每一轮都有三百支箭矢,太过密集的箭矢几乎要在空中互相碰撞,仿佛乌云般覆盖了极大一片区域。
密集到这种程度的箭矢已经不是任何甲胄所能抵御,五轮射罢,曹军骑兵哄堂大散,至少五十余骑被连人带马射得刺猬一般。还有失去骑士的战马和失去战马的骑士同时哀号,有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也有人走了几步,倒地死去了。
连续发出五拨密集的箭雨之后,簇拥在黄忠身边的弩手们两两结对扳动弩机,助手则从身边的箭袋里取出五支八寸长的铁箭压进木制的卡槽中,使卡槽里的箭矢恢复为十支。
所有人的动作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彼此配合得既迅速又熟练,仿佛农夫在拾掇自家的农具一样自如。
这是军师将军诸葛亮去年开始试行损益的连弩。因为弩机结构复杂,制作不便,成品的价格昂贵,对操作也有独特要求,所以至今尚未能真正推广。只有黄忠所部专门受命配合,组建了一支千人规模的部队,配备三百具连弩。
今日便是这些连弩首次正式上阵。
黄忠满意地看看战果,对弩手们喝道:“仔细看一看,弩臂有无变形?弩机可有缺损?若有不妥,立即更换!”
弩手们立即检察自己的武器,发出一阵哗哗的轻响。果然发现有一具弩机坏了,随军工匠慌忙上来拆解。
其余众人都道:“将军,好着呢!”
“那就跟紧了,继续向前!”
第八百零二章 匹敌
从战场西面赶回的斥候们来到曹操面前。
一人跪伏言道:“魏公,来的是刘备麾下后将军黄忠所部,约莫有三五千人。他们军中配备长弓劲弩极多,还有一种能够连发铁矢的大弩。我方侦骑靠近者皆被射杀,探察清楚费了番工夫……所以禀报来迟!”
“嗯,下去吧!”曹操挥了挥手。
“李典不要动。子丹所部休息过一阵了,让他另外再带五营步卒,顶上去……再让许定带一营宿卫虎士去!”
当斥候和传令兵离开,曹操按压着自己的额角,开始有些头痛。
张飞和赵云都在,现在黄忠也来了。接着还有谁?刘备究竟动用了多少兵力?他是真想决战,真下血本了?他是真打算在这里取我性命?
一场料敌机先而又酣畅淋漓的大胜,至此渐渐打成了毫无技巧可言的呆仗、硬仗,还有往绞杀泥潭发展的趋势。凭借河北、中原的庞大人力,曹操倒不害怕消耗。可这样一来,倒像是自家费尽心机给别人做了前驱,这不划算!
要不,干脆撤回阳陵邑,继续和刘备僵持下去?
汉中到关中的路途如此遥远,如果刘备军从蜀中再调兵马,他们的粮秣供给迟早有支撑不了的时候。再僵持两三个月,或者就能不胜而胜?
那是以后再要操心的事。现下天色虽然昏暗,可还远远没到夜晚,眼前这一仗,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要打,非得应付过去才行!
真是叫人烦躁!这全是子桓胡闹出来的麻烦!
曹操狠狠瞪了曹丕一眼,转而再问左右:“我们离开阳陵邑之后,负责进兵据守此地的是谁?”
刘晔答道:“阳陵邑现有偏将军何茂,领兵六千。灞陵以东有张郃将军所部一万五人。鸿门亭到新丰大营,则有王摩、解剽、高祚、常雕四位将军两万八千人。”
这样庞大的兵力数量、这样雄厚的后勤支撑能力,当今天下,舍我其谁?曹操心中算了算他们的距离和兵力调度速度,随即问道:“他们都知道我与刘备本队接战了吧?”
“是,军情急报每个时辰没有断过。”
“论兵多将广,刘备哪能比得了我!只是这些人在后头磨磨蹭蹭,平白贻误战机!”曹操连声冷笑:“如今局面胶着,正要所有人并力决战,哪容他们拖延……多派军使,催他们加快动作向前!”
这几部之所以停留在后,自然是稳固后路所需,这是用兵的常理,本没什么可指摘的。初时魏公自信以本军的强悍足以解决问题,也并没明确下令,要他们限期催军来援。可这会儿魏公忽然如此苛求,只怕已没有把握用当前兵力击败刘备,故而要找几个承担罪责的倒霉蛋出来,以便事后严惩。
几名部属眼神交汇,立即体会了魏公的心意。愈是这时候,他们一个个愈是露出忠诚恭谨姿态,俱都拜倒:“是。”
曹操狐疑地看看满脸正气的部属们,转而问道:“长安方向,有什么动向?”
这一次的关中之战,曹刘两方都动用了巨大的兵力,今日曹刘两雄亲领精锐,从长安城的东北面厮杀到西北面,仿佛不胜则誓不收兵。但处在战场中央的长安城及其守军,却仿佛暴风中心最平静的部分,曹操此前并不提起。
这时他忽然发问,所有人怔了一怔。
还是刘晔答道:“并无动向。听说此前刘备军曾经假称援军到达,企图赚城,故而守军不敢妄动。”
“不敢妄动?我摆明旗号亲自到此,只隔一条渭水,他们还不敢妄动?”曹操摇了摇头,心知阎行倒还罢了,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人毕竟不靠谱,能坚守长安到这时,已经很不容易。
他犹豫再三,解下身边的玉佩,交给一名亲将:“你持此物去长安城下叫门,见到钟元常以后,将此物给他。就说,成败之机便在此时,关中诸将也不能置身事外!让他以此为凭,让阎行出兵来援!去吧!”
那亲将带了数骑火急去了。
曹操继续问:“马超的动向,可有人盯着?”
“这些日子,马超始终沿着蒲坂左右厮杀,倒不心长安周边动向。”
曹操自己也每日览阅军报,知道马超大致在渭北潼关一线活动,这时候找人询问,无非让自己放心些罢了。他微微颔首,发觉也实在没什么好吩咐的了,于是继续盯着几条战线,脑袋转来转去看个不休。
这时候他的部属们,在北面仍能勉强压制刘备的本部,但面对西面援军的时候,却渐渐有被压倒的趋势。援军的数量其实并不多,三五千人,但甲械极精利,而他们使用弓弩铺天卷地地乱射,威力更是强大到令人发指。
曹军阵中虽有弓弩手奋力还射,可箭矢的密集程度根本无法与黄忠所部匹敌。
曹操远远看到,一名双手分持长矛和短枪、浑身重甲的曹军勇士。这勇士的膂力绝伦,而且动作非常灵活,单手持矛戳刺又准又狠。他带着一小队人,抵在军阵前方,连续杀死了好几名黄忠的部下。
黄忠部下的弓手纷纷张弓搭箭去射他,但他左右移动搏杀,连续避过好几支箭,还有十几支箭挂在他的身上,被甲胄或甲胄下的熟牛皮挡住了。
结果黄忠立即调集连弩集中射击,只听弩机扳动之声连响,下个瞬间,这勇士身上多出了数十支寒光闪闪的铁矢,整个人就像一个稻草做的靶子一样,又像一个直立的刺猬,简直找不到一处没有中箭的躯体。这勇士立住不动,随即仰面倒地。他的躯干被铁矢支撑住着,架在离地数寸的高度。
许褚在曹操身旁痛惜地叹了口气。
曹操想了想,也觉得这勇士有些眼熟,想来他是宿卫虎士中的佼佼者。此等人放在乱世初起时,足以靠个人勇力支撑起一个盘踞州郡的政权。但现在须臾便战死了,连一点像样的战果都没有。
便如此前刘备的白毦兵大量阵亡一般,曹操的麾下宿卫虎士,在这时候不得不填充到沙场一线。
这些宿卫虎士们,都是从各部军中精选出的什长、都伯等军官。他们不仅战斗意志和技能并臻上乘,同时更在中军宿卫的过程中接触诸多将校,参与各种操演,渐渐掌握相应的战术指挥能力。
当代普通的军官很少能及得上他们。普通基层军官,能够团结部属,临阵坚韧作战就已合格,能够当先冲锋、激励士气便是优秀;可这些宿卫虎士一旦放出去充任军官,个个都能根据战场局势做出正确应对,在复杂环境下指挥变换队列。
这是曹操为魏公国汇集的底蕴所在,是以魏代汉之后,立刻能扩张出十倍雄兵的骨干!可现在他们开始大量的战死!
曹操忍不住再去看长安城方向。
那名持着魏公随身玉佩的军使已经奔过去了。
此前曹军骑兵已经攻陷了用来箭矢渭水三桥的那处刘备军小寨,李典还留了数百人在那里警戒,所以军使一路奔走,并无阻碍。
曹操记得,那苍茫古朴的雄城之中,记载在兵籍册上的,应该有足足两万人。虽说关中诸将吃空饷是常事,但他们能够顶住刘备所部的数次攻击,必定保持相当的力量。
本来,曹操领兵迫到长安城边,存着以一场大胜震慑关中诸将,避免他们动摇的意思。
可这会儿形势不同了。现在的关键不是长安,而是刘备!关中诸将的力量,所有能用上的力量,都得投入进来!
第八百零三章 死敌
前汉时候,长安城中高台极多,仅武皇帝在世时,就修建有柏梁台、月影台、钩弋台等二十余座。及至王莽篡汉的时候,又增建八风台和望月台。这些高台有高四十丈的,有高二十丈的,经几番乱世摧残,乃至董卓、李傕之辈的大肆破坏,至今还有余存。
近来实际负责长安城守的平贼将军阎行,便将他的本营设在八风台下的一座殿阁内。八风台与城北的城墙相连,他自己宿在台上,视线越过城墙,远远可以看到渭水以北,被笼罩在苍茫尘烟下的战场,眼中偶尔还能收到金属反射出的冷光。
汉中败战时,阎行虽阵斩益州名将吴兰,并连续击溃泠苞、邓贤所部,但本部千余嫡系只剩下了二三百。好在他身为西凉军中几乎能与马超抗衡的猛将,又长期被韩遂视为武力上的支撑,自然有他的号召力。当他退到关中,已经纠合了韩遂的旧部,成为曹公都不得不以平贼将军之号拉拢的实力派。
当然,以阎行为首的关中诸将余部,实际上是曹公保留来牵制假凉公马超的力量。马超若恭顺,阎行等人就会在驻守长安的漫长过程中被消化吸纳。而马超若敌对,阎行等人随时会化为曹公落在凉州的棋子。
除此之外,关中诸将并不太乐意承担更多的任务,他们在上次汉中之战时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曹公使五官中郎将进驻长安的时候,就此已经与关中诸将形成默契。
可是,此次邺城传来曹公有恙的消息后,五官中郎将曹丕领军折返,做出意图窥视中原的姿态。这一动作随即被证明,是一次对关中诸将蓄谋已久的试探。在韩、马反目以后原本就凋零的关中诸将团体,就此又分出了张横倒向马超。
经历了近乎羞辱的对待,阎行居然还响应钟繇的号召,几番拼死作战守住了长安……此等忠诚连庞统都想象不到,甚至可以说,阎行竟不动摇,直接导致了庞统奇袭关中的计划失败,进而等来了曹公的大军,使局势发展到后来连绵而惨烈的消耗战。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阎行都已经做的够多了,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他再如何如何。
而阎行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恶战,并非出于对曹公的忠诚有多么深厚。他自己,还有侯选、程银、马玩等人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害怕马超,害怕马超藉着玄德公的势力,处置关中的未来,进而处置关中诸将罢了。
阎行整了整胸前的铠甲,对紧随身边的部将苻顿道:“我们下去吧,钟元常已经到了。”
苻顿答应一声,一瘸一拐地跟着下城。
苻顿最初是成宜部下的牧奴,成宜败死后,他被纳入韩遂部下,凭着一身勇力,渐渐积功而至骑督。他这人性子有些愣,所以反而得到阎行的信任,成为统领直属精兵之人。
两人走了几步,苻顿问道:“将军,要出城厮杀吗?”
“你没看沙场上的旗号么?曹公和玄德公麾下精兵猛将俱至!这是何等规模的战场,我们若贸然插手,难免苦战!那会是真正的苦战,你明白吗?出城容易回城难的那种!”阎行叹了口气:“曹公的这口饭,不好吃啊。”
苻顿摸摸脑袋:“那么,将军,要出城厮杀吗?”
阎行不再多说,继续往下走。
他两人前后下得城来,前军师、司隶校尉钟繇已经等了会儿。这位须发花白、相貌极有威仪的朝廷重臣晏然从容,并无焦躁神色,
“劳烦元常公久等!”阎行隔着老远躬身行礼。
钟繇很擅长言语攀谈,平日里上门,能和阎行乐呵呵地谈上半个时辰。但此刻他开门见山,没有绕圈子的意思:“魏公的使者来过了。”
“不知魏公有何意旨?若有军令,不妨给我看看。”
钟繇伸出手,在他的手上,有一枚做工极精致的玉佩。
玉佩的上端是云头行的玉珩,下悬两件相向排列的玉璜,再下方是青碧色的玉饰,佩饰之间用玉珠相连,钟繇的手掌稍动,玉珠便轻轻撞击玉饰,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
“这是魏公随身的玉佩。魏公命我持此玉佩对阎将军说,足下所受的委屈,他都明白,但眼下益州贼寇既在眼前,他想看到平贼将军出现。其它的事,日后以此玉佩为凭,魏公必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阎行眼神一动,仿佛生出几分极锐利的光芒。
他凝视着这枚玉佩,想要伸手去拿。
钟繇一翻手,却将玉佩收了回去。
阎行的身躯向前倾了一倾,便只听见那玉佩在钟繇的袖中清脆作响。
“元常公,你这是何意?”
“魏公的诚意,可以让你看见。但这件事是魏公做错了。”钟繇沉声道:“魏公经百战而取天下三分之二,比当前更艰难十倍的局面,也不知道熬过了多少。当年王师寡弱、天下寒心,魏公犹能奋其武怒,拯国家于危坠;如今拥八州的实力以讨边鄙不臣,纵有坎坷曲折,绝无失败的可能。而魏公要聚兵讨贼,自然忠义奋发、华戎云集,哪有用一枚玉佩为凭,与人谈条件的道理?这不合君臣间的道义!”
“魏公会这么做,是因为与他对抗数十年的大敌就在眼前。他急躁了,希望竭尽全力,一战而胜。但若将军真的接过这枚玉佩,以后会如何?”
钟繇坦然直视着阎行:“所以,今日我没有拿着这枚玉佩来见阎将军,也没有向阎将军转告过魏公的话。阎将军,你想做什么,都可随意。我深知以足下之智勇,定能做出有助于大局的决定。”
在阎行诧异的目光下,他转过身去,径直走了。
阎行扬声喝问:“长安怎么办?魏公难道不担心长安吗?”
钟繇头也不回地道:“魏公若赢下这一仗,长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魏公若败,我们在长安城里又能安坐多久?”
阎行默然沉思许久。他转向苻顿道:“传我将令,点兵!”
片刻后,渭水南面的天空中,滚滚烟尘腾空而起。自去年末就龟缩在长安城中不动的关中十将余部,以平贼将军阎行为首的这一支兵马,悍然出城。
他们还需要守卫长安,不可能倾巢出动,出城的步骑合计约五千人。在两军合计四万多人疯狂厮杀的战场上,算不得大数。但他们是真正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兵力,而本身又秉承羌胡之风、强悍异常。毫无疑问,阎行所部投入战场,原本被渐渐扭转的战局,将会再度摆向险恶无比的另一端。
见到此部出动的刘备军斥候,连忙飞马将这消息报到本营。
随着战事延续,越来越多失去战斗力的伤兵出现。他们大部分躺坐在尸堆间等死,也有一些运气比较好的,被同袍救回本营。
但所谓本营,无非是成国渠畔一边空地罢了。两三百名伤员露天躺在空地上,有人尚能坚持,只是低声呻吟,也有人断臂断腿,痛不可遏,大声惨叫。军中的医者往来奔忙照顾,但手段实在有限,似乎以言语上的安慰更多些。
听说阎行所部出动的消息,刘备松开一名伤员的手,翻身上马,稍稍直起身体眺望。天色虽阴暗,视野毕竟开阔,渭南的情形,在马上一览无遗。
眼看强敌又至,刘备握紧了剑柄。他又想到,阎行的行动恰如士元所料。
援军抵达的节奏,曹操的反应,士元都没有料错。现在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若能实现,那胜利就在望了。
“曹孟德对阎行的影响力尚在。”他按耐住心脏咚咚直跳,和煦地向庞统笑了笑。
庞统躬身道:“这是曹氏君臣本分,理所应当。”
“那么?”
“关中诸将数十年分分合合,由盛至衰,他们彼此间的恩怨之深,远远超过外人的想象。而解决对方,又是己方真正统合羌胡部落的前提。此前阎行等人驻在长安城中不动倒也罢了。他们既敢出城,马上就会有死敌飞驰赶到。”
庞统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瞪得极大。他猛转身,看看成国渠的北面,重重喘息着道:“主公,马超就在那里!这一战,我们定要大破曹军!”
第八百零四章 出兵
如果马超听到庞统这番话,一定会赞叹士元先生真了解凉州豪杰的脾性。
当刘备注意到阎行所部出城的时候,马超也注意到了。而马超所处的位置,也确实正如庞统所说的,就在成国渠的北面,处在连绵陵阙和起伏山地掩护之下。
一个多月前,功曹姜冏劝说马超,认为刘备一定是有了夺取长安的把握,这才会促使马超远离关中。于是马超来了个反客为主,专门去面见刘备,一力主张在渭水沿岸与曹军决战。
这个提议倒是得到了刘备的同意,于是自潼关至长安一线厮杀连绵。然而姜冏说得情形,却根本没有出现。由于阎行等人龟缩长安城中不动,刘备拿长安并无办法。
这情形延续了不到半个月,马超就失去了耐心,这种没有收获的战争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于是他下令斥退姜冏,只在蒲坂以东留下疑兵,自领直属骑兵离开临晋,徘徊在长安城西北面、泾水上游的池阳。
池阳是张横旧日屯兵之所,本地的汉家百姓早已离散殆尽,只有几个卢水胡部落长期驻留在此。这使马超感到很放心,仿佛自己安全地躲在了曹刘两强对抗的狂风巨浪以外,能够安心地等待适当时机。
过程中只有一个卢水胡的小部落,因为心疼自家的草场和牛羊都被大军消耗殆尽,竟敢试图造反。马超孤身一人杀入这小部落的主帐里,活生生撕碎了意图不轨的部落首领,于是一应部族无不倾服,俱都竭力供给。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今天。
今日,马超本打算在阳陵邑与刘备军汇合,两军配合打一个较见成效的歼灭战,把曹军逼回到新丰一线。然而他动兵稍晚,却发现曹操本人竟在阳陵邑,而曹刘两军随即在五陵原上爆发了规模前所未有的会战。在单一战场上,两军合计动用的兵力超过五万。
如此一来,马超反倒不急着投入战场,他带人在战场边缘观战,看着看着,心中既有躁动不安,也有忧虑。
躁动不安的是,曹刘两家互相咬得鲜血淋漓,正是凉州马氏从中取利的机会。马超早年徒恃勇力,这些年却有点长进,日常也会找些文人来聊聊,以求开阔思路。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很有长进,比如这些日子,他记得有个说法,叫待价而沽;还有个说法,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令他忧虑的,则是曹刘两军在这场大战中表现出来的东西。两军将士的训练程度、装备水平、指挥号令的正规便捷,在这场会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使得马超隐约又觉得,恐怕待价而沽或者黄雀在后云云,不是那么容易实现?
他竭力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但他毕竟只擅长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判断,很难精微把握大局。便如此刻,想得越多,脑子里反倒糊涂。
到了最后,眼看阎行这厮率部出城,整队、经东渭桥渡过渭水,渐渐迫近烟尘滚滚的战场,又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猛地冲上了马超顶门。
过去十余年里,凉州两大军阀马腾和韩遂间的竞争,落在武力层面便是马超和阎行的对抗。马超自认为骁勇绝伦,少年时曾吃过阎行的亏,几乎丧命。这被马超认为是奇耻大辱。这时候看着阎行的旗帜飘飘荡荡出来,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不能鲁莽,得找个人,议一议!他竭力压住情绪,对自己说。
马超拍了拍手,对凑上来的羌胡武士道:“姜功曹呢?”
“谁?”
“姜冏!我们汉阳郡的功曹姜冏!去把他叫来!”马超喝道。
羌胡人们乱糟糟地退下去,过了会儿,又乱糟糟地簇拥着一人前来。此人满脸脏污,头发披散,整个人瘦得像竹竿。周身衣衫更是褴褛,散发出一股霉烂气味,像是从营地边缘的哪个畜栏提出来的罪犯。
马超定睛仔细观瞧,才认出这是姜冏。
他连忙问道:“仲奕,你这是怎么了?”
姜冏被羌胡人推搡到马超面前,忽然腿软站不住,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凉公,不是你下的令么?说刘备分明拿不下长安,说我胡言乱语耽误军机,要让我吃些苦头。”
马超愣了愣,随即想到自己恼怒的时候口不择言,或许真说过?
这让他有些羞窘,连忙上前一把搀起姜冏:“哈哈哈,许是这帮羌胡人听错了。仲奕,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哪会对你如此?羌胡人粗野,你不要计较!”
“不敢不敢。凉公饶我狗命,没让我死在胡儿手中,我已经很感谢了。”姜冏苦笑道。
马超飞起一脚踢开一个在身边探头探脑的羌胡武士:“快取饮食来,没看到姜功曹饿了吗?”
他天生神力,何等厉害?随便一脚出去,那羌胡武士惨叫着倒在地上,随即蜷缩呻吟起来。其余众人屁滚尿流散去,个个都说,奉凉公之命,快取饮食来。
马超扶着姜冏,让他斜倚在一条毡毯上,殷勤地道:“哈哈,仲奕啊,仲奕。现在有个碍难时局,须得问你要个建议,哈哈,你要喝点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潼酪。”
姜冏连道不必:“凉公,你要问什么,不妨直说。”
马超又扶着姜冏让他站起,指点着远处局面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唯独不提自家对阎行的痛恨。最后道:“我看这两家杀得痛快,却不知自家该如何应对才好。”
姜冏听了半晌,看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这还用想?凉公你……你竟愚鲁到这程度吗?”
马超握着姜冏肩膀的手掌稍稍用力:“什么?”
“姜冏,你说清楚!”马超的五指仿佛钢浇铁铸,这一下便让姜冏痛得无法答话。
马超五指一松,姜冏眼睛眉毛都纠在了一起,大声嚷道:“阎行这厮出城了!这不就是我说的,玄德公夺取长安的机会吗?”
马超眉头一皱,露出不信的神色:“怎么可能?你没见刘备这一路上被打得有多惨,那简直尸山血海!”
姜冏厉声道:“刘备是天下少有的英雄,为了夺取胜利,他哪有什么代价不舍得付出?凉公你想想,现在曹操之兵与刘备本部鏖战,阎行出城救援则长安空虚,阎行坐守长安则曹操恐遭败绩……这种两难情形,除非事前精密推算,何得如此!凉公,这一定是刘备设下的圈套!这就是他夺取关中的机会!”
马超恍然大悟,随即吃惊道:“这些人,算得够精啊!”
他松开手,顺便替姜冏拍拍衣服:“那……仲奕,我们该做什么?”
“还等什么?出兵啊!这会儿曹刘纠缠一处,凉公你先杀了阎行,凉州范围内再也没有人能对抗我军的武威!然后夺下长安,那我们能拿到的好处简直无穷无尽!赶紧出兵啊!”姜冏大吼,口气吹得马超的眉毛都在晃动。
换了平时,谁敢这样对马超说话,便有十个脑袋也一起砍了。但此刻马超放声大笑,震得人耳膜生疼:“哈哈,说得好!姜功曹,你说得很对!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等的机会!”
他立即向扈从武士们发令。
随着一阵阵高亢金鼓声,片刻间,无数人声马声应和,无数人马像是潜伏的野兽那样,忽然从深山旷野间冒了出来。一队队的东羌、西羌、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青氐、白氐、卢水胡战士纷纷高举起他们的旗帜,吹响苍凉肃杀的号角。
第八百零五章 上驷
关中多水,马超所部这些年纵横关中,跋山涉水乃是常事。哪条河流水势舒缓,哪条河流冲波峻急,他早就明了于胸。此时集合部众之后,他迅速向南驰骋,轻而易举地涉水踏过成国渠。骑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聚拢,渐渐加速,渐渐拥有了莽原上牦牛成群迁徙般的宏大气势。
原野中央曹操本部的巨大军阵中,许多人大约是发现了马超所部,于是他们像蚂蚁一般奔跑着,往一处处旗帜下方汇集起来,组成对抗骑兵的密集队列。
与曹孟德厮杀的那几场,都如小孩儿笑闹,当不得真。何况眼下曹操自与刘备恶战,关我甚事?所以马超一拨马头,毫不犹豫地绕了过去。
无论曹操、刘备,都不是凉州人,都是外来人,虽然实力可怖,却终究没法控制凉州。马超自幼就目睹凉州豪杰之间的杀戮和背叛,深知只有内部的敌人才最可怕。
内部的敌人就是阎行!当前的头号目标,就只有阎行!
适才姜冏说,只要杀死阎行,凉州范围内就再没人能对抗锦马超的威风。这话没错。反过来理解,则是只要阎行还活着,马超神威无敌的名声就总有瑕疵,总会让一些羌胡部落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那还是建安初年的事,当时马腾韩遂两方势力对抗,马超与阎行厮杀时折断阎行的长矛,以为胜券在握,但稍一疏忽,便被阎行拥断矛刺伤脖颈,遂至重伤,足足将养了三四个月才痊愈。
此后数十年,马超的凶名越来越盛、战绩越来越骇人,在许多崇尚勇力的羌胡人眼中,马超就像是太阳那般炽烈,像是永远无敌的神灵。然而愈是如此,多年前的那场惨败却愈是容易被人提起。
有许多不服从马超的人,甚至还刻意地对这场失败添油加醋,使之愈来愈不堪。只马超亲耳听过的,便有五六个版本,有说马超被阎行打碎了鼻梁的,有说马超被长矛刺掉了满嘴牙齿的,还有说那短矛刺伤了马超的下腹,使马超不能人道的。
让马超恶心的是,由于羌胡粗鲁无知的缘故,易于被蒙骗,当这些传闻传得愈来愈细致,信这一套的人还真不少!
起初马超但凡听到这传闻,立刻动手杀死胡言乱语之人,但这样一次次杀人之后,又有人说,你没看马孟起气急败坏杀人泄愤?显然这些传闻是真的!
马超也曾想过要去杀了阎行。然而他的父亲马腾很快就和韩遂联合,两家成了盟友,韩遂又很知趣,几乎不给马超私下面对阎行的机会。十多年下来,马超对此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可现在,机会居然又送到眼前了?这是何等的好运气!
马超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在战阵上杀死阎行,让自己成为绝无瑕疵的、真正被羌胡人视为神灵的勇士,由此让所有羌胡人心甘情愿拜伏,将数十万羌胡人真正拢为一体!
阎行必须死!
马超狠狠催马,不断加速。
五陵原东西长而南北窄,成国渠和渭水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余里,马超再驰骋片刻,便撞见了阎行所部分散在外头的轻骑。
前方斥候策骑回来道:“报!启禀将军,阎行所部起初纷乱,像是要逃走的样子。现在重新列阵,似乎想要和我们斗一斗!”
“这狗头若是逃跑,我还要费劲去抓他。现在竟然列阵而战?”马超不屑地冷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仿佛一头即将捕食恶兽。
他的马快,才说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把斥候甩在了后面。
庞大骑队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弯刀划过弧线,劈刺向阎行所部。而马超和他少量的扈从们便如弯刀锐利的尖端,他们的速度快如闪电,劈开了空气,飞掠过原野上横生的草甸和荆棘。
一支布置在边缘处掩护的敌方轻骑最先发现了马超。
骑兵们也真是勇猛,一声唿哨,包抄过来。
马超双腿夹马,在两方即将接触的瞬间转变了马匹冲刺的方向,忽然斜向插入到敌骑侧面。他将铁矛在手中盘旋挥舞得呜呜作响,随即向前疯狂戳刺。在他前方的五名敌骑连发声惨叫的机会都没有,每人身上都多了一处鲜血狂喷的伤口,登时坠马而死。
再前方三名敌骑连忙勒马回头。因为天色渐渐昏暗,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看清了马超的锦袍、银铠和巨大狰狞的兽面头盔。
阎行的部下绝大部分是他陆续收拢的关中十将余部,对这些人来说,马超的形象就如恶鬼那般,做梦都不会望!他们立即失去了斗志,不顾一切地催马转身,口中还惊骇地大喊道:“马超来了!”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
马超仗着马快几步赶上,横过铁矛用力斜劈。长而锐利的锋刃砍碎了一人的头颅,再撕裂一人的脖颈,最后余力未衰,在第三人的背脊上狠狠划过,将白色的脊骨砍断。
撞过几个死者伤口中狂喷而出的血雾,面庞上沾上温热的血,腥气扑鼻。马超感受着纵马狂奔的快感,指着一早就已经看清的方向:“给我杀!”
这种狂猛而不顾一切的突袭,放在汉家军队的对战时或许会被斥为鲁莽。但此刻马超身后所有的羌胡人却只会对马超的勇猛钦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野蛮族群生长于荒漠高原的边缘,生活条件艰苦到无以复加,往往一场风雪就能将一个部落整年的耕耘或放牧所获尽数摧毁。这种艰难环境下生长起来的人对生活毫无留恋。他们彼此抄暴,以力为雄,更坚刚勇猛,堪耐寒苦,同之禽兽。眼看马超以主将身份当先斩敌,所有人狂呼乱喊着,什么也不想,就顺着马超所指的那个方向猛冲过去。
更有地位较高的羌胡勇士向前连连施放鸣镝。鸣镝破空锐响,各人的部下俱都高喊:“杀!杀!”
在羌胡骑兵所指向的那一处,阎行的脸色瞬间变了。
阎行本人是超群出众的猛将,在战场上驰马纵横杀敌,等闲事尔。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自己和马超之间有着宛如天堑的距离。当年那一战的运气,便是再过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也不会再有。与马超在沙场上正面对决,是他这辈子都不想碰到第二次的事!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阎彦明的勇名、阎彦明所部的强盛声望,在马超这个狠人面前会是什么样的笑话!
“马超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嘶声问道。
一时没有人回答。
“钟繇误我!”阎行骂了句。顿了顿,他厉声再问:“此人带着这么多的骑兵,就躲在战场北面?曹公行军作战,不派斥候的么?竟然没发现?”
仍没有人回答。只有苻顿道:“将军,该怎么办?”
阎行望向不断迫近的、黑压压的部队。
他一直认为,自己要比马超更出色。马超是个纯粹的武夫,但阎行却是汉阳阎氏的嫡派子孙,自幼文武双全,不仅弓马出众,更精通兵法,谙熟古来的史书和战例。眼前这种情况固然艰险,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沉声道:“苻顿,你听说过,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么?“
苻顿摇头。
“那也无妨。你听着,你便是我军的下驷,且去消磨马超的锐气,然后我领本部的上驷,向他发出沉重一击。马超虽然勇猛,却无智谋,用我这一计,管教他大败而逃。”
苻顿点了点头:“我去!”
他心里明白,无非是新的主君面对强敌,要让部属送死罢了。这世道本来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马超下手极狠,战阵上撞见,通常一合两合就死了,也不受什么折磨。
当下苻顿呼喝一声,领本部数百骑先迎了上去。两军瞬间杀作一团,刀枪并举,箭矢不绝,四处血肉纷飞。
听闻马超、阎行两军杀声震天,庞统喜形于色。
正高兴间,刘备轻轻叹了口气。
“大王?”
刘备抬头看天。众人随他向空而望,只看到一片灰沉沉的阴暗天穹,天穹的尽头,黯淡的日头慢慢靠拢西面的山峦,透过战场尘埃的光芒已经微弱。
刘备伸手安抚着忽然暴躁腾跳的战马,转而眺望曹军阵中那个旗帜盛极,华丽麾盖高举的位置,喃喃道:“马超现在满脑子只有阎行。天色一晚,两军便无法缠斗;而到明天,曹操的援军就来了。”
第八百零六章 钢铁
五陵原上的战事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
曹操扶着伞盖,站在他的驷车上向四周眺望。几名扈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免得他摔倒。
他看到从东面到天穹正中,天空全都黯淡,只剩下西面天际与山峦交错处的云层,还映照出血红的光影。
他看到曹真和李典一起,竭力抵抗着箭如飞蝗的黄忠所部,死伤很多,但黄忠所部缺乏骑兵,所以始终沿着一条路线进退,到这时候也显出了疲态。曹真和李典以步骑配合,足够抵得住。只是那个甘宁时不时冲杀出来疯狂撕咬两口,令人有些招架艰难。
他看到刘玄德本部的最后一波攻势已被击退。刘备军稍许收缩了一点,有些不甘不愿地与己方大军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们的将士要比己方更加疲惫,大概体力和精力都难以为继了。本方的将校们乘此机会把损失惨重的一队宿卫虎士调到后方。
他看到匆匆赶到战场的阎行立足未稳,就遭到马超的攻击……阎行还在叱喝坚持,但马超砍瓜切菜一般往来冲杀,阎行却不敢与之正面对抗。他一定坚持不了多久。
“马超这厮,就是刘备的第三支伏兵!刘备大概挺高兴,以为能赢了!”
曹操冷笑一声。他眯起眼睛,再看看昏黄暮色间腾起的烟尘,反倒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转向曹丕道:“你看,这马孟起是属狗的,阎彦明就是他放不开的骨头。”
曹丕不解问道:“既如此,父亲为什么还要召阎行出战呢?若阎行不出,马超或许还会犹疑。”
“你以为,我事前就知道马超在这附近吗?”曹操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过了会儿,他理了理思路,继续道:“前几日马超在蒲坂周边大闹,当时子扬便提醒我,此举仿佛欲盖弥彰,但我们遣出的斥候,很难在羌胡骑兵的搜剿下自如行动,因而并未能确定马超的真实位置。”
刘晔在旁深深作揖:“全属魏公明断!可惜斥候将士们折损不少,未能……”
曹操没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今日我与刘备厮杀到这程度,半路上我就在想,马超这厮,按耐不住性子的,迟早会杀入战场捡便宜。而他所领的羌胡骑又纵横往来如风,甚难抵挡。子桓啊,前些日子曹子廉所部先行突往长安,结果在新丰、郑县之间遭到马超奇袭,溃败成了什么样子?”
当时曹丕急于打通潼关到长安的联络,不惜动用五官中郎将的身份强压曹洪,勒令曹洪急进。结果曹洪走到半路被马超长驱数十里横截,损兵折将无数,曹洪自己都差点没命。
听到曹操提起此事,曹丕额头冒汗,脑筋忽然灵活了很多。他慌忙道:“我明白了,若马超不在,阎行便是我们的援军。而马超若在,阎行正好能把他吸引住。这样,我方后继的兵力如张郃、何茂、王摩、解剽、高祚、常雕等各部,反倒可以从容投入战场!”
曹操点了点头:“马超这疯狗若直突我军本阵,倒是麻烦。现在他追着阎行在咬,反是好事。我估计天黑前后,张郃等人能调出一万人增援过来。明天上午至少还能到两万人,等援军到达,刘备和马超也就没什么办法了,我们诸军在此,便等若打通了与长安的联系,刘备已经输了!至于眼下的厮杀,不过是消耗将士性命罢了。我消耗得起!”
顿了顿,他气势十足地喝道:“再大的损失,我也承担得起!”
话虽如此,曹操也难觉得有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单手握持着伞盖的长柄,再度抬头看看北面成国渠方向,转而长叹一声:“不过,今日真是一场恶战啊!”
这时候曹刘两军已经纠缠厮杀五六个时辰,就连身为统帅的曹操,都因为全神贯注地指挥作战,整一天没有丝毫放松,也没有安稳吃点东西。至于普通将士,绝大多数都精疲力竭。
既然刘备本部稍退,将士们便抓紧机会休息。就在曹操的车驾附近,有些将士把戎服铺在地上,坐下来直接就睡着。有些身受重伤的将士起初还在坚持,但睡着以后再也不动了,只在身边留下渐渐扩张的血渍。
恰好天色渐黯,凉风从北面吹来,带起成国渠中的水汽,渐渐压倒了人马奔走所激起的尘土。于是被打湿的尘土慢慢降落下来,为将士们穿上了细密的泥土外袍,掩盖了地面上的血。
天空中有翅膀扑腾空气的声音,那是食腐的鸟类不辞辛苦,从深山间飞来探看。因为底下人多,它们不敢降落,飞了几圈以后悻悻地飞走了。
甚至就连许褚,这个仿佛拥有无穷力量的人间猛兽也已经一屁股坐在一具尸体上,背脊靠着堆叠起来的几具尸体稍稍休息。或许这个动作拉扯到他身上某处伤口,所以他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哼。
虽然场面上曹军至今仍不处下风,但这样的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最艰难、最残酷的考验。
曹丕虽然自幼从军,却也很少见到如此惨烈的恶战,他感慨地道:“好在天快黑了,快结束了。”
惟有意志坚韧顽强如钢铁的人,才能身在这样的杀场中毫不动摇,绝大多数人到了这时候,都已经支撑不住了。哪怕如曹丕这样并没有上阵厮杀的,也被尸骸遍野的惨状所震慑,满脑子想着快结束吧,让这仿佛行于黄泉绝境的一天赶快过去。
就在这时候,闭目养神的许褚骤然睁眼,仿佛惊醒的野兽般左右探看。
“仲康,怎么了?”曹操立即注意到了许褚的异状,他大声喝问。
下个瞬间,许多将士都发现地面开始轻微抖动。
这是大队人马快速奔跑逼近的征兆,但对面刘备营中,既没有鸣鼓,也没有摇旗呐喊的声音。想要去看,昏暗中竟也看不清楚。
再片刻后,地面的抖动明显到肉眼可见尘土跳跃,草茎颤抖。仿佛一个精力强盛的如山巨人忽然从刘备军所在的位置挺身而起,大步向曹军踏来。与此同时,兵甲撞击的铿锵之响,也如惊涛裂岸般爆发出来了!
“刘备军怎么还有力气?怎么可能?”有人惊慌质问。而许多曹军将校们嘶哑着呐喊:“列阵!列阵!都起来!赶紧起来!”
他们催促将士们起身作战,可已经来不及了。有经验的将士们哪怕脚上一时乏力,打着滚也要靠武器支撑起身体,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但即使如此,也无法与暴起突击的刘备军相抗衡!
须臾之间,刘备军摧枯拉朽地灌入到曹军队列中。千百名沉默无语,乃至踉跄前进的刘备军将士直到这时候才深深呼吸,迸发出被压抑了许久的怒气:“杀!杀杀杀!”
他们竟然还有余力!还有一击之力!
随着刘备军的深入,曹军各队纷纷慌乱,以至于组织不起强力抵抗。至少有两三支由宿卫甲士组成的精锐部队,因为猝不及防而遭刘备军肆意纵横袭杀,如同被滚烫岩浆浇灌的冰层那样,哗啦啦地崩溃下来。
没过多久,这支部队就已经直逼到曹操本人身处的中军队列前了!
“刘玄德!”曹操戟指敌人逼近的方向,简直目眦尽裂。
怪不得刘备军将士如此舍生忘死。曹操看得清楚,刘备就在那里。
真是好胆量!真是好手段!
万乘之尊的汉中王刘备,在这场大战即将告一段落的时候,竟然亲自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