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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七十七章 诫子(上)

    冬天快要到了,天色暗得越来越早,飒飒风声从破碎的墙体间掠过,有时候卷起土灰劈头盖脸地洒落,有时候又在背后噼噼啪啪地吹断几根枯枝,引得几个小兽仓皇奔走。随着风,还带来了腐朽的气息。

    初平元年时,曹操攻击董军至荥阳,就闻到过这样的气味。上次他出兵关中,经过雒阳,依然闻到这气味。此番经过雒阳,还是这般。虽然建安元年时,刘表曾经出资,使张扬修缮宫室;虽然钟繇仍司隶校尉以后,曾经迁徙关中百姓,再招纳亡叛以充实,可雒阳城太衰败了,曹操随意走动,便经过一处处废墟。

    因为沿途都是荒丘碎瓦、断壁残垣,间或还踏到一两具干瘪的骷髅,走路很不方便。曹操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眼看有一片硕大的石质台基还算平整,他直接抬手擦去浮尘,就在这里坐下。

    “增周旧,修雒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是以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移……”他漫声吟咏着,看了看左右情形。他举手示意道:“那头就是建春门。我当年任雒阳北部尉,官署就在建春门旁。而这里……应当是太傅袁隗的旧宅。当年我和袁本初等人,常常在此地聚会。有一次也不知为何,还被袁太傅骂了一通,哈哈。”

    笑了两声,曹操道:“此天子受四海图籍,膺万国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之都会也,总不能一直这么荒废下去。得安排一个人来,负责……”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身边的许褚稍微一动,随即站定。而曹丕解下身上白色的狐皮裘,打算替曹操披上:“天气冷了,父亲请保重。”

    这些年来曹操的喜怒愈发不测,而愈来愈有称孤道寡的帝王威风,便是父子之间,也少有此刻这般亲近了。但皮裘端在曹操面前,他只凝视着,却不接过,也不言语。

    曹丕担任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五年了,出镇关中统领百万军民也有三年,素日里颇有威严。但此刻身在曹操面前,他依然是个谨小慎微的儿子,面上带着三分尴尬,更有七分畏惧,捧着皮裘的姿态不变,额头上却瞬间沁出了细汗。

    “这皮裘很好,纯白而有毫光,很珍贵。”过了一会儿,曹操才探手去摸一摸:“古人所谓集腋成裘,说得就是这样的裘衣吧?”

    “北地所产皮毛甚多,倒也不算特别珍贵。父亲若是喜欢,我令人专门进献一批到邺城。”

    “那倒也不必。”曹操慢吞吞地起身:“身上不冷,但是屁股冷!拿来垫一下!”

    曹丕连忙将皮裘展开,铺在台基上。

    曹操坐在上头,扭了扭身子,露出舒适的表情:“子桓,你也坐。”

    “是。”

    曹丕选了片略低矮些的墙基坐下。

    身上舒服了,可曹操没了怀念旧事的兴致,他怏怏地想了想,另起了一个话头:

    “我就任魏公的时候,许都那边的公卿百官投效了一大批。但还有一些人愚忠于汉室,脑子拐不过弯来,这两年背地里的小动作反而越来越多。年初时我偶发病困,结果各地就迭起变故,不是这个郡县起事,便是那个臣僚谋反……所以我才假作久病不愈,还传了密信给你和子文,让你们配合行事,以促使乱臣贼子主动跳出来,好杀尽彼等,以绝后患。”

    “此所谓‘引蛇出洞’也,父亲高明。”

    “高明自然是高明的。”曹操矜持地一笑,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只是,引出的蛇虫未免太多了些!许都这边,本想试探下公卿百官,结果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害得我的长史王必身亡!王必是我披荆棘时的旧吏,忠能勤事,心如铁石,乃国之良吏也……就这么死了!”

    负责许都那边的是曹彰。在曹丕看来,正是因为曹彰的反应不够快捷,才导致乱贼一度纠集起上千人的规模攻打王必的军营,使王必受了重伤,不久后病逝。哪怕曹彰后来大开杀戒,也掩盖不了初时应对的失策。

    这挺好,王必死得值得。

    虽然如此想,但曹丕面上并无表现,反而更显哀戚。

    曹操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长安这边,也一样,一点都不让人消停!本想试试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结果现在呢?惹出了多大的事?”

    曹丕噗通一声跪地:“父亲!”

    曹操断喝:“起来!”

    近几年来,颇有臣下在曹操面前称颂曹丕,说五官中郎将仁厚爱人、忠孝可嘉什么的。可曹操难道是傻子?他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曹丕、曹植,乃至曹彰,这几个孩儿啊,个个都是聪明人,个个都已经锤炼出了心机。这世道,孩儿若刘景升之子,蠢若豚犬固然不行,可全都聪明到这份上,也叫人有些……唉,不知该说什么好。

    便如子桓,当年跟着自己东征西讨,跟着自己学剑术、学骑马的时候多么可爱?可现在呢,瞧这副虚伪的样子,他想骗谁?骗我吗?我恨不得当场拆穿他,狠狠地叱骂他,让他滚。

    可又不行。

    樊阿说了,我的身体着实不如往日。从今往后一定要制怒,万万不能放纵情绪,否则一旦头风再起,恐怕药石难救。

    想到这里,曹操又有点压不住恚怒。

    他居然当着我,魏公曹操的面,说药石难救!这厮和他的师父华佗一般,都是个不通人情的傻子。华佗那个傻子实在惹人厌烦,所以被我杀了。樊阿杀不得,这样的良医,实在没处找去,且忍一忍。

    “子桓,我不是怪你。”曹操稍稍平缓气息:“刘备是天下英雄,而马超是条疯狗,他们的所作所为出乎预料,那也没什么。”

    曹丕几乎要淌下泪来。

    “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刘备、马超,都会迫不及待地杀到?为什么他们会作如此反应?”

第七百七十八章 诫子(下)

    首要的原因,自然过去的两年间,曹操诸子各掌重权,全都有意于嗣子的地位,于是彼此争竞不断,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曹氏政权范围内暗潮汹涌,境外的敌手更日夜盯着,都觉得这是可乘之机。

    次要的原因,则是曹丕举措失当。

    此番曹操有意渲染自己病重的消息,让身在长安的曹丕配合行事。曹丕与亲信商议过后,选择挥军东向,留下阎行督领侯选、程银、张横、马玩等人留守长安。本来此举造成的影响,应当与曹彰在雒阳的所作所为类似,无非诱出几个跳梁小丑。然而,局势却迅速失控,迅速败坏到了曹丕根本没法维持,而迫使曹操亲自起兵来援的程度。

    曹丕再度跪在了地上。

    好在周边除了许褚以外并无他人,否则到了明日,又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言碎语。

    “心里明白就好,别跪了,别跪了。子建至少还能好好说话,你动不动跪倒,算什么事?徒然使人看着心烦。”曹操叹了口气:“我说了,这不怪你!”

    “当年袁绍使三子分据各州,沮授谏曰,世称万人逐兔,一人获之,贪者悉止,分定故也,且年均以贤,德均则卜,古之制也。愿上惟先代成败之诫,下思逐兔分定之义。若其不改,祸始此矣。而袁绍回答说,吾欲令诸子各据一州,以视其能。后来袁绍病亡,诸子彼此纷争不休,一一败死于我手。故而天下人多有非议袁绍此举者。也正因为有袁绍的前车之鉴,我近年来使你和子建、子文各执重权,也有许多人上书苦谏,力陈不可。但我要偏偏力排众议而行……”

    曹操喘了几口气,大声喝道:“不是因为我年老昏聩!我有我的道理!”

    “请父亲教诲。”

    “我戎马半生,数十年鏖战,讨黄巾、破董卓、伐徐州、败袁术、斩吕布、定河北,遂席卷天下大半,渐成霸业。这份霸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也再没有逡巡退让的余地,非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行。然而,想要掌天下之权,也就要受天下之恶、天下之谤,被无数人口诛笔伐。而我则令群下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大力提拔那些能够看清局势的聪明人……这样的人,你和子建身边,也都招揽了不少。但这些人,当真都可信么?忠诚么?”

    曹丕稍稍思忖,答道:“我听说,忠于治世易,忠于浊世难。以当前局势来看,主从之间,既有表面上的合作,也有暗中的角力,无非主强臣弱,主弱臣强。”

    “说的好!”曹操拍打着墙基,赞了一句。

    “乱世之中,能够赤忱事君的人,终究是少数。为人主者最值得依靠的,只有自己。为人主者,要比老虎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诈,比毒蛇更狠毒!而不是什么孝悌仁厚、文采风流,更不是什么骁勇善战!”

    三个词,将三个儿子对外展示的优点全都骂过了,不偏不倚。

    关中动荡,曹丕难辞其咎。这几日里,曹丕常常因此而忧虑,甚至会半夜里梦见父亲责罚,魂不附体地惊醒。今日曹操兵至雒阳,火急召他前来,曹丕心中的焦虑和恐惧,更是超乎常人想象。

    此刻听到第一个词的时候,曹丕心头一紧,几乎透不过气;随即听到第二个、第三个词,他才稍稍放松下来。显然父亲还没有最后决断,或许要等到魏公封王、册立世子的时候,这一场激烈的内部斗争才能结束。

    还有时间就好,还能继续争取。

    曹丕觉得,自己应当还能稳得住。

    此前数年,他一直担心的是,父亲身在邺城,与曹子建朝夕相处,会受子建的蛊惑。但如今关中局势剧变,曹、刘、马三方的武力对峙和对抗恐怕将会愈演愈烈,父亲必定要长驻以作应对。

    这样的话,自己至少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可以接近侍奉,进而展现自家的才能。或许还能够乘机摈除几个父亲身边的侍从文人,压制子建的影响力?

    今天父亲特地带我来雒阳旧城,看他的意思,好像还打算把长安、雒阳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运营,这个重任,或许将要给我?一但获得这个任务,在诸多犹疑群臣之中,又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呢?

    瞬息间,曹丕心念电转,回过神来,只听曹操继续道:“做不到这些而贸然掌握重权,只会被群情所惑,进而倾覆自家的基业。这些道理,我平时都对你们说过,可你们究竟能不能落到实处来运用,非得实际试过才知……我愿意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执掌重权,便是让你们各自去试、去学!”

    曹丕露出感动的神色,长揖道:“必不负父亲的厚望!”

    “嗯……”曹操点了点头,伸手按住了曹丕的肩膀。他的五指抓在曹丕的肩膀上,依旧如铁钳般有力,与曹丕记忆中的情形一般无二。

    曹丕不敢挣动,只惶惑地抬眼。这几年,曹操明显地衰老了,他的须发渐白,皱纹越来越多,但眼神却依然锐利,像是刚刚从敌人身上拔出来,随时准备继续杀戮刀刃。

    “刘备,是天下英雄,马超也是狡虏。便是我,也不敢说一定能胜过他们,你在他们身上吃了亏,更无须过于计较。子桓,你过去数年经营关中,很有成效。此番虽没有料到刘备、马超的进犯,事后却能控制住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个,保持长安、雒阳沿线的通畅,也很不容易。功与过,我都看在眼里!”

    他沉声道:“所以,不要多想,放手去做……我绝不会将大业托付给不堪重任的庸人,此番我西入关中,特意使你随行在侧,不要让我失望!可听明白了?”

    这番赞赏与鼓动混合在一起,出乎曹丕的意料。曹丕把头更俯得低些,藉此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

    父亲这般说来,便等于是在支持我了!

    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还能得到父亲的赞赏,这是何等运气?

第七百七十九章 进退

    建安二十年秋冬之际,中原传闻丞相、魏公曹操重病难愈,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唯恐奸佞作祟,遂领关中之众东向,以觑虚实,而使平贼将军阎行留守长安。

    阎行的部将张横随即叛乱,在与阎行等人交战不利之后,退往漆县,结连出兵至安定郡的假凉公马超。与此同时,汉中往刘备使军师将军庞统兵出子午谷,右将军张飞兵出箕谷。

    这场行动,堪称是大胆地军事冒险,连庞统本人都没有十足信心。然而一旦实施,却取得了十足十的成果。因为长安周边兵力不足,守军根本无法维持各地的屯堡、戍城,于是顷刻间,郿县、武功、美阳、槐里等地纷纷易手。

    此时马超眼看汉中王有所行动,更是毫无顾忌地甩开了安定太守苏则所部,沿泾水进入关中,再入北地,进占了泥阳、富平、万年一带。

    两军各取东西,实际上已经对长安城形成了包围。此时曹丕发现自家玩脱了,急令行征西将军曹洪回援,然而兵至新丰、郑县之间的时候,遭到马超所部的羌胡骑兵渡过渭水奇袭。

    曹洪难当马超的凶悍攻势,连续两日接战,损兵折将甚多。他被迫后退,一度在冯翊郡的临晋都没法立足,只能全力保障华阴到蒲坂一线。。

    此前曹丕声称能维持长安、雒阳两地的联系,到这时候看来,显然有些困难。

    然而没过多久,魏公曹操亲提大军赶到,进驻华阴,分遣兵马各据要地,进而争夺战场的主动权。随着李典、张郃、韩浩等重将一一投入前线,曹洪、夏侯尚等人军势复振,再度向长安方向发动攻势。

    此前马超一度派遣部将横截渭河,驻军下邽、郑县,遭到曹军优势兵力逼迫之后,不得不弃城西走。其中一部退到新丰以后,又撞上了亲领轻骑,从长安城中倍道杀出的阎行。部将董种与阎行战不三合,便被刺于马下。

    曹军本可以乘势打通与长安的联系,可汉中王此时亲入关中,在武功一带拣选精锐之后,完全无视长安守军的威胁而直入蓝田,连续拔除了多个曹军据点,威胁峣关。这一来,迫得曹军大范围地调动守备,一时间竟无余力。

    汉中王随即攻打长安,然而钟繇、阎行等人据城死守,屡攻不下。

    一个月后,曹军调整已毕,迅速发起反攻。阵中诸将养精蓄锐已久,更兼兵力雄厚,完全不计损失地猛攻猛打,陆续又将前期失去的据点一一夺回。此前三方进退攻守,大致只是偏师之争,然而各自动用的兵力越来越多,调集的名将、强将越来越多,战事迅速升级。

    到了建安二十一年的年初,因为关中曹军能得河东、河内的粮秣支撑,而后继兵力更源源不断地投入,虽然战线依旧反复拉锯,渐渐行有余力。

    而汉中王和马超两方,初时只想乘着中原生变的机会发起试探进攻,结果因为前期所获丰厚,而不断投入兵力以维持局面。延续作战到此时,双方各有各的难处,便生出些骑虎南下的意思。

    这一日,帐外有初春的寒风凛冽,阴云密布。帐内,刘备踞坐榻前,侧耳倾听。

    听入耳中的,有风动军旗的声音,有远处巡逻队绕营行走时发出的武器与铠甲相撞之声,还有大营各处的望楼上,此起彼伏示意无事的金柝敲击之响。营地本身却很安静。

    这时候将士们刚吃过晚饭,正是一天里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刘备已经习惯了在这时候听到将士们谈说打闹乃至哄笑的声音,有时候还会有将校喝止的叱责。

    但这会儿完全没有,军营里静得可怕,隐约有些窃窃私语,刘备努力听,却听不清楚。

    刘备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知道,这是将士们开始感到疲惫了。

    这种时候,需要鼓舞士气。手段无非诱以官爵,诱以财货,又或者宣明军法来震骇所有人。可这些手段该用的陆续都用过,却毕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

    现状就是,将士们在关中数月,面临了无数次消耗战,却始终没有可堪称道的胜利;而粮秣物资、后勤供给渐渐紧张。虽然留守成都的诸葛亮从不叫苦,可刘备明白,补给线拉得太长了,而各处栈道的修整却还没有完成,每天都有装载粮秣的车辆堕入深谷,还有将士因为种种原因丧命的消息。

    为了弥补后勤的不足,前线文武想过很多办法,可效果几近于无。关中毕竟贫瘠,就在上个月,因为过度搜刮了郿县等地,好几次激发出当地民乱来。

    这让刘备觉得有些沮丧。

    自从他成为汉中王,身着王者冠冕受万众顶礼膜拜以后,很多事情都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在进入关中之前,有人拍着胸脯说,关中百姓会箪食壶浆以引王师,结果呢?

    在决心发起此次作战之前,也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无论曹操如何,只要把握住机会,必取长安,结果呢?

    刘备在成都时就觉得,有太多人急于在汉中王到皇帝的这段路程当中建立足够的功勋。他们出谋划策的立足点,与当年隐约不同了;他们想尽办法策动些什么,目的不是为了胜利本身,而是希望以此来创造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来是来了,厮杀上似乎没吃什么亏,看起来收获也不小。

    然后该如何,好像谁也没仔细想过。

    初到关中的胜利喜悦,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徘徊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进退两难四个字。

    长安雄城巍巍,几次进攻都没能打下来,甚至连城墙的夯土都没挫动多少。长安巍然不动,曹军主力虎视眈眈。想要在此条件下决战,没有把握,没有必要,不可行;想要促使马超顶到前头去,马超也开始奸滑起来,看似纵骑往返,就是本部不动;想要退兵,诸将无不担心曹军追击,更不舍得过去数月在关中占据的众多城池。

    刘备私下想过,那些城池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关中经历了数十年羌乱,早就荒残的不像样子,绝大部分的百姓或者被迁徙到雒阳乃至汝、颍等地,或者被聚集在长安城中。

    那些城池,那些在舆图上一个个排列成行的古旧名字,其实多半就只是些夯土城墙,还有破败萧瑟的枯树废井、断壁残垣。努力搜罗的话,倒是可以从周边的山地间搜出一些难民。可他们既没有粮食,也没有组织,反要牵扯军队大量精力去安置。

    真的还要打下去?值得么?

    此时军正在帐外拜伏求问,今夜各营的口令。

    刘备皱眉想了想,说道:“鸡肋!”

    “鸡肋?”军正不可思议地重复问道。

    “就是鸡肋!”刘备沉声答复。

    “鸡肋?”当军正领命出外的时候,庞统正要入来。他听到了这个古怪的口令,当即拢起袖子,一时有些踟蹰。

第七百八十章 威胁

    刘备注意到了军帐外的身影,只凭脚步声,他就能猜到来的是谁。对这样的股肱之臣,平日里以刘备的性格,早就该笑着起身呼唤,但此时他却没有这么做。而帐外那人也没有继续进来,任凭寒风猎猎,吹得袍袖鼓荡。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

    过了会儿,帐外之人转身,悄无声息退走。

    刘备叹了口气。

    军中夜行的口令,通常来说,都会用些威武雄壮的词汇。鸡肋这个词,实在太过古怪。事实上,鬼使神差般说出这二字之后,他自己一时也有些蒙。

    待到庞统离开,刘备才回忆起,原来今日自己是吃过鸡肋的。

    他亲提大军前部进入蓝田的时候,正是冬十二月,秦岭深处大雪纷飞,遮盖道路,给后勤造成了极大的阻碍。一个多月以来,军中存粮数目持续下滑,几乎已到了危险边缘。

    刘备竭力抚恤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连续数日与普通将士一样,只吃麦饼和豆羹。前线开伙不易,所以麦饼是中军大营那边三天蒸一次,直接送到前部来的,分由什伍领取,吃的时候各自加热。

    因为饼里经常混着麸皮甚至碎石头,实在不好吃,刘备的年纪毕竟也大了,常常不消化,所以扈从们会额外为他加一两道菜,不一定非得吃麦饼不可。

    比如今日中午,就吃了一只鸡。然则这鸡瘦得很,一身骨头,磕的刘备牙齿生疼。

    但刘备又并非因为这顿午饭的影响,才以鸡肋二字为口令。最近这半个月里,他常常想,这场关中之战来得过于仓促了,到目前为止,己方在关中的收获才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自建安十三年赤壁战后,刘备的势力便进入到狂飙突进的扩张过程中。建安十五年全据荆南,建安十六年取蜀,建安十七年定汉中,几乎每一次动兵,都立即获得了丰厚的成果。而建安十八到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中原本身的纷乱局势,更使得许多部属跃跃欲试。

    比如这次关中攻伐,便由彭羕推动,庞统一手执行,无数文武打气鼓劲,各项准备咄嗟立办,最后促使刘备不断扩大战争规模。当然,刘备本人也觉得,长安是帝都,一旦夺取,将会使自己获得无可比拟的政治影响力;从蜀中兵出关中,也符合当年孔明在隆中所作的规划。所以,这一仗必须打,值得打。

    可挥军杀入关中,有了切身体会以后才发现,实际情况与纸上谈兵不同。拿不下长安,一切美好的期待都是幻想。郿县、武功、美阳、槐里等城池并无充足人丁户口,实际上不可能作为大军驻留的基地。而一旦大军折返,这几座城池更无法长期坚持,必然陷落。

    动用数万大军,已经付出数千人伤亡的这场战事,最终难免一无所获。

    真的可惜。

    还是得想办法退兵,不能再打下去了。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给了刘备敏锐的战场嗅觉,他感觉得到,虽然现在自己和马超各领雄兵,与曹军厮杀得有来有去,仿佛是个平局。但曹氏的后继力量聚集于邺城、许都、雒阳,可以源源不断地投入,这种投入一旦到达某个界限,则己方的崩溃就成了必然。

    某种角度来说,关中已成了一座牢笼;关中的城池、乃至长安城,都是牢笼中的饵料。刘备,或者马超,都只是被饵料吸引来的猎物,曹操却成了猎手!

    这几年,刘备已经很少感受到如此窘境,很少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威胁了。

    刘备难免会想,原本万事置于掌中的顺利局面,怎么就转为如此?

    这场北伐,难道不是自己的股肱、谋主们一起商议的结果吗?

    出兵之前,不是好些人指点挥斥,将一项项的优势劣势,都剖析得很清楚,都拿出了应对的办法么?

    为什么他们没料到,阎行竟然如此耐战坚韧,长安城又如此坚固?

    为什么他们没料到,马超也变得更奸滑了?

    孔明,还有士元、孝直,都是智计绝伦的人中之杰。我刘备或有一时疏忽冒进,他们怎么会?

    刘备是极具政治斗争经验的人,仔细一想,答案就很清楚。

    其实答案早就清楚,只是过去两年里,刘备刻意无视罢了。

    刘备在赤壁前后,对诸葛亮的信任之深,托付之重远迈他人,遂有鱼水之比。但后来刘备的势力扩张,荆楚和益州的英杰归之如百川归海。随着庞统和法正的到来,诸葛亮依旧是股肱,却不再是唯一的股肱,其权力和地位一直在相对收缩。

    庞统与诸葛亮并为包揽军国大事的军师将军,两人的地位和权限完全相同,彼此的分工协调,大致是庞统管军,而诸葛亮理政。乱世中一切以军务为先,庞统的影响力由此赶了上来。

    当刘备进位汉中王以后,又以法正为尚书令,由法正直接处理投向汉中王的奏书,摊薄了军师将军的权柄。

    诸葛亮始终很谦退,从来不会刻意争权,庞统和法正的影响力便不断扩张。去年起,两人共同推举的彭羕出任益州治中,实际处理益州政务。故而此后好几次军议中,庞统、法正和彭羕几乎便能决定军议的导向。

    刘备志向恢宏,并不介意这些。

    他也真的喜欢庞统、法正和彭羕等人。这几人不像诸葛亮那么谨慎、内敛,毫无私欲,他们各有各的毛病,但各自的毛病,反而凸显了他们的性格,让刘备觉得容易亲近,也容易驾驭。

    结果呢,这些人齐心协力地发挥他们的影响力,进而谋求更大的影响力。

    在刘备决心进军关中的那一日,诸葛亮私下求见,提出应使左将军雷远做好随时回返交州,进而参与荆州东线防务的准备,另外又建议刘备注意彭羕与寇封的内外交联。

    刘备自无不允。但现在他回忆出兵前的情况,便难免想起,此前几次针对北伐事宜商议过程中,诸葛亮的意见并没有得到重视。庞统去汉中,本来该当协助张飞,结果刘备自己被身在汉中的庞统拖着走,而彭羕在一旁推波助澜。

    庞统始终信心十足,觉得只消以主力决战来打退曹军,便能夺取关中。所以他一手促成了关中的战事,把足足六万大军投入到了关中,由此也不断增强了他对北方战局的发言权。

    而彭羕藉着图谋关中的由头,提出重整荆州东线防务,为寇封雪中送炭。这一来,他以益州治中的身份插手到了荆州东线的军将任命,使得他那个小团体的联结愈发紧密。

    至于法正,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可他坐视着庞统和彭羕推进谋划而不置一词,倾向也就很明显了。

    当年势力困窘的时候,所有人竭尽全力地谋划,只为了对外争竞时占一点上风、求一条活路,还常常失败。如今势力强盛了,内部诸人却为了各自门户私计,以至于影响到大政,这是何其可悲?

    这架势简直……简直有似当年的袁本初。麾下虽然人才济济,可彼此激烈斗争,徒然为荀彧所笑。

    想到这里,刘备吓了自己一跳,连连摇头。

    不至于。

    士元是聪明人,他适才站在营帐前逡巡,显然已经明白了“鸡肋”的意思,由此也能够猜透我的心意。让他稍稍反省两天也好,接下去,只消找个机会和他深入地谈谈,就一定能够刹住这股子风气。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退兵。这么多兵马在此,子午谷是没法走了,不如让子龙先返,在箕谷沿线多设坚固营垒,再调吴懿、张任沿渭水列阵,然后……

    一旦想到实际的军务,刘备的犹豫和彷徨都不见了。他取来笔墨、尺牍,神情沉凝地落UU小说令。

第七百八十一章 正确

    庞统在听到鸡肋二字之后,在中军帐外矗立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

    他疾步走在军营中顺着地势蜿蜒的道路上。有经过的巡营士兵向他躬身施礼,他也不理会。走了半晌之后,军正开始传递口令,于是营地各处道口、门楼都有人细碎地重复:“鸡肋。鸡肋。”

    这声音落在庞统耳朵里,让他愈发加快脚步,简直像是在奔跑了。

    他素日里着文官袍服,但在军中,会额外套一件甲胄,并配缳首刀以凸显军师将军的身份。这时候因为动作大了点,身上的轻甲起伏震动,结果竟把一茎胡须夹在了两片甲叶当中,猛地揪了下来。

    他忍不住嗷地叫了一声,伸手往下巴一抹,皮肤上居然沁出一巴掌鲜艳的血来。

    庞统喃喃地骂了一句。他的脸色也涨的通红,却不是因为疼痛。

    诚如刘备所料,庞统绝对是智计超群之人。

    庞统也确实由鸡肋二字想到了很多,但他想到的,和刘备想到的,却又有着诸多不同。

    庞统是在建安十六年初投入到左将军府,进而获得了玄德公的信任,出任军师中郎将的。在庞统参予到玄德公的大政方略以后,整整两年时间,整个左将军府仿佛受他鞭策一般急速行动,不仅勇于行险,在涪城控制刘璋;也敢于沙场恶战,在汉中向曹军展开正面对峙,猛攻猛打。

    在这方面,庞统很欣赏自己的上一位主君周瑜。

    周郎愈是面对强敌,愈是斗志旺盛,勇于出击,敢于制定大胆的计划,更敢于投入资源去实行。在赤壁大战的时候周郎如此,在攻打江陵的时候周郎也是如此,到后来试图入蜀实现天下两分的时候,周郎依然不改。

    周郎的强烈自信和激进态度,有时候甚至使得庞统都不得不试图去勒缰缓颊。哪怕最后事情的发展未如所愿,你可以感慨天妒英才,可以检讨江东的实力,却绝不能说周郎没有尽力去争取。

    较之于周郎,玄德公的仁德之风、弘阔气度自然是要胜出一筹,但或许是因为玄德公在成事之前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所以庞统总觉得,玄德公有时候显得过于谨慎,少了些大胆。

    尤其是最近几年。

    跨有荆益只是个开始,本应该乘势席卷,继续扩张,但玄德公硬生生等了三年。理由是此前汉中大战的时候,军中有经验的将士折损太多,需要补充。

    这个理由,庞统并不否认。他自己的军旅经验不少,能够体会得到失去有经验的基层军官,对军队的战斗力有多大的影响。他也先后提出过很多建议,力求解决这个问题。

    但哪怕解决不了,又如何呢?己方的军队固然需要重整,曹氏难道不需要?己方的军队需要培养战斗力,难道曹军就天然是精锐?

    曹丕驻在汉中,行征西将军曹洪领五万兵随行。那五万人,还不都是中原各地纠集的屯田兵?当日雷续之在江淮,只用数千人就打破彼辈十余万,还生生抓住了其主帅夏侯惇……彼辈有何可惧?

    而另外随同曹丕的,则是阎行和侯选、程银、马玩之流。这些人的部属,泰半都是羌胡贼寇,当年关中十将的余孽。然而,马超本人也被雷续之打得丢盔卸甲而走,马超的手下败将们,彼辈又有何可惧?

    巴蜀、汉中,能够集结起十余万众,更兼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却对着一个外强中干的关中不敢下手,究竟有多少困难不能克服,足足准备三年还不够?

    眼下自己终于把握住了机会,策动起一场攻势,数万大军几度迫近长安城下,可现在汉中王又动摇了?

    鸡肋?

    汉中王居然以关中为鸡肋?这个借口,未免牵强。

    老实说,这甚至使庞统有些不快。

    无非是因为曹公大举西来罢了。

    庞统在周郎部下时,曾经仔细打探过玄德公的过往。深知玄德公在徐州、在汝南,几次被曹公亲提大军击败。他心底里有点嘀咕,是不是输得多了,就不敢赢?

    我们现在也有六万大军在手,更有马超的两万人为辅翼。就算曹军势大,须得谨慎对待,可不试一试,怎能知道高下胜负?

    两军对峙到此刻,还没有正正经经打过一场会战,汉中王怎么就动摇了呢?

    庞统捂着下巴上的伤口,大步走近自家营帐坐定。

    几名侍从惊慌问道:“军师你怎么了?”

    “没事!你们都下去!”

    庞统挥了挥手,取过挂在案几旁的水袋,倒了一杯水。端起水盏将饮,又见盏中的水面泛起波纹,恍如此刻他自己的烦乱心绪。

    主公有主公的缺点,但那本也难免。庞统并不在意,他有信心弥补这个缺点。如果仔细剖析连续数年没有进取的原因,最大的阻碍并不是主公,而是庞统的知交好友、亲密同僚诸葛孔明。

    庞统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孔明本身缺乏带兵的资历而只擅长治政,所以刻意将玄德公的注意力牵扯到荆州、益州内部的政务梳理?之前刘氏和孙氏因为交州而起冲突,玄德公一度大怒,而使自己制定攻打江东的策略,结果孔明去了趟荆州,又带回来一个双方妥协的结果。

    分明己方占尽上风,可正如此前把荆州割出七个县给江东,这次他又把交州割出四个县给了江东。荆州交州一线处处犬牙交错,便是孔明的成果。

    凡是孔明经手的事,总是那么不爽利。

    哪怕益州的政务,当年我庞士元意图使主公挟战胜攻取之威,一举清理益州豪族,扫出一片白地以供挥洒。结果孔明非要阻止。后来他召集法正、伊籍、刘巴、李严等人制定蜀科,这下收拾人倒是名正言顺了,可在推进蜀科的过程中出了许多乱子,闹出许多风波,分明是事倍功半!

    庞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当着汉中王,当着孔明的面,他也是这么说。

    他明白,孔明与玄德公的君臣情谊非同寻常,谁也不能取代孔明的地位。可为了大业,总得与孔明争竞一番,总得逼迫玄德公去走那条正确的路才行!

    但这可太困难了。

    庞统苦笑。

    费了老大的工夫,终于稍许摒弃了孔明的影响。然而主公挥军进入关中才两个多月,便他将此番挥军所获视为鸡肋。明摆着,主公生出了动摇的念头,开始失去坚持的信心。

    然而数万人规模的大举,无数将士舍死忘生挥洒热血所得,怎么能是鸡肋?已经踏足关中,长安就在前方,怎么能轻易放弃?

    庞统知道,刘备已经有了新的想法,也有可能,已经对一力主导此次北上攻伐的自己生出了不满。可他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直接向刘备作解释,那简直像是怨妇对丈夫的恳求,太难看了。或许过几天,可以找个机会,但不是现在。

    庞统喃喃道:“我得想个办法。”

第七百八十二章 同道

    庞统起身往外,唤扈从来添一盏灯。

    偶然间眺望远处,只见远方的骊山和秦岭,都像是黝黑而狰狞的巨兽,匍匐在浓黯的夜色中,虽然静止不动,却仿佛深藏危险,压得他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

    但这种压力,却又让庞统格外振奋,让他凭空生出强烈的动力。

    这数年来,庞统久在军中,颇曾见识刀山血海的杀伐场景,愈是见识得多,愈是深知任何一个细微的决定,都可能关系到数万人、十数万人对峙的战局胜败,关系到无数人的生命乃至天下大势的走向。

    所以他固然激进,却绝非无谋。

    他的激进态度,源于对天下大势的分析。

    在庞统看来,自丧乱以后,这天下间陆续崛起的英雄不下数十人。为什么绝大多数势力旋生旋灭,纵能得逞一时,也难免殄灭?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稍有成就,就丧失了勇进的锐气和胆色。

    那些奢恣无厌的庸主自不必提,有些人物本来颇具才能,可占据数郡、一州以后,或主动或被动地把精力投注在了内部的平衡和稳定,以至于坐失无数良机。诸如袁绍、刘表,都是如此。他们不明白,内部的矛盾永远不可能彻底平衡,而内部的建设也永远不可能及臻完善。乱世争锋,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不可能闭门坐等,以为某年某月能有必胜之局唾手可得。

    只有不断地打出去!以主动出击来削弱对手,以胜利的收获来聚合人才,以战场上的实绩来简拔部下,以同仇敌忾来凝聚人心士气!至于战场上的成败利钝……若没有正面对决战而胜之的决心,又谈什么争夺天下呢?

    何况,辅助主君战胜攻取,这便是我庞士元的职责啊。

    世人皆知,自入蜀以来,玄德公最信重的谋臣,是诸葛亮、庞统和法正三人。而庞统觉得,自己在这三人当中尤为特出。

    诸葛亮长期担任中郎将和将军的武职,按说应该执掌军务,可他的天分在政务上,鲜有作战履历,实际是个辅助汉中王治国理政的文官。法正担任汉中王国的尚书令,看似权重,可汉中王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其实并不覆盖汉中王掌控的全境。

    这两人,都有职权名实不符的问题。唯独我庞士元,身为军师将军,监察军务、参予军机、执掌谋划定策,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这是汉中王对我独有的信任,而我当竭尽全力地为汉中王谋取胜利!

    那么,致胜的办法在哪里?推动汉中王继续坚持的办法在哪里?

    当然是有的。过去数年,庞统就关中局势推算过无数次,设下过无数针对种种情况的手段。有时候,看似各方进退逡巡、极度复杂的局面,想要将之打破,只需要找到一个关键之处,轻轻施加一点力量。

    当晚,庞统营帐中的灯火整夜不熄。

    无论进还是退,最终决定策略需要时间,输万大军实施策略更需要时间。之后数日,在渭水以南、骊山周边,诸多小股兵马依旧纠缠厮杀。战事持续的状态,与此前数月并无不同。

    这一日早晨,张飞带领部下,离开了位于白鹿原中央的军寨,沿着长水逶迤向东。长水由高地发源的诸多溪水汇流而成,水流缓急迂直不定,河道旁有大片的竹林和水田,为关中罕见。

    长水沿线在汉初时多有羌氐人居住,武帝曾在长水畔的鼎湖修建宫室,名曰鼎湖延寿宫,并召集吏员一百五十七人、胡骑七百三十六人屯集长水沿线,设长水校尉统领之。

    到如今鼎湖宫已然不存,只能偶尔见到泥地中几片碎裂的瓦当或梁柱遗迹。而长水校尉之名则沿用至今,在曹氏、刘氏和孙氏的政权中,都为拱卫中枢的精锐部队。

    张飞稍稍勒停战马,看看鼎湖的风景。

    天下皆知张飞出身乡豪,作风粗鲁,其实他也有礼贤下士、虚心好学的时候。只不过数十年粗豪武人的名声积攒下来,少有士人愿意与他往来。

    庞统却是例外。

    自玄德公入蜀以来,庞统就和张飞过从甚密。后来张飞出任汉中太守,而庞统总领益州北部军务,两人的交往就更多了。

    听说今日张飞将行经长水,庞统特意向张飞介绍周边地形,还讲述了好几个当地的典故予他听。张飞其实没太听进去,但这种被当代名士视作同道中人的感觉,让他十分愉快。

    在张飞驻马观看的时候,他麾下的兵马排成两列纵队快速前行,就像是一条飞蛇穿行在深沟大壑的边缘,忽而从苍茫的林海中掠过,忽而沿着万丈悬崖盘旋。

    这时候冬天的枯水期刚过,山溪涧水挟带着碎裂的冰块从各处流淌奔涌,当溪流靠近的时候,将士们可以听到河滩上的大小石块与碎冰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而当溪流往远处去的时候,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压倒了水声。

    台地与河谷的高差很悬殊,河谷固然崎岖,原面却平坦,所以行军的速度非常快。他们走了大约两个时辰,约莫二十多里地,人马便接近了骊山。过去几日,曹刘两军反复争夺骊山南北孔道的多个据点,连带着双方的轻兵则深入山间搏杀。

    于是张飞排出斥候警戒,让队伍在一处山脉边缘,有水源的开阔地停下来饮马休憩。因为很快就要继续行军,所以大家都只食用干粮,并不起灶生火。

    近千名精壮士卒沿着溪水一字排开,有人饮食、有人喂马、有人跃入溪水沐浴、有人彼此角力争竞。张飞对部下的管制并不严苛,甚至称得上随意。所以将士们也相对松散,难免显得喧闹而杂乱。

    这是张飞领兵的独特风格,谁也不好指摘。这支兵马以来自幽州、青徐和汝南等地的老兵为骨干,有过无数次沙场搏战的经验了,近年来转战荆益,更平添了几分屡战屡胜的骄横凶悍。他们看上去松松垮垮,其实镇定且配合默契。谁若是以为能够乘机掩杀,一定会被暴起反击,遭到惨痛失败。

    张飞找了片平坦的石滩坐下,一边取出干粮食用,一边兴冲冲地问道:“还有多远?”

    张飞身为右将军、汉中太守,位高权重,身荷万军之望,此前常常被刘备告诫,不要再似年轻时那样动辄亲身赴险。所以大军杀入关中以来,他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得到几次痛快厮杀的机会。

    直到这阵子,玄德公兵进蓝田以后,持续面临曹军从东北、东南两个方向的小股施压渗透。他才得到了用武之地,能够肆意冲杀,狠狠发泄自己用不完的精力。

第七百八十三章 蹈阵

    “绕过前头这片山岗就到。”范强答道:“这支兵,应当是曹操麾下的乌桓突骑。他们前日里绕行棋盘岭,连续拿下我方两个军寨,然后扼守此地,大概在等后头的援军。”

    “乌桓人?”张飞瞪大了眼睛:“你不早说!”

    张飞的两眼暴绽,本来比常人要大一圈。这一瞪起来,架势实在骇人。

    “我说了啊,将军,一早就说了。”范强辩解两句,眼看张飞要发怒,连忙道:“唉,或是我说得急了,将军没听清。”

    张飞出身于涿郡边地,自幼深知边郡异族之害。近数十年来,北疆之患不止鲜卑,随着汉势衰微,乌桓和南匈奴也都躁动,只张飞记忆中,乌桓各部便不下五次入寇,抄掠青、徐、幽、冀四州。张飞的朋友、亲眷,多有没于乌桓之手的,是以眼下确定来敌是乌桓,他便格外精神起来。

    “确定是乌桓人?”他追问一句。

    “庞军师那边汇总的消息,不会错。”

    “很好,很好。”张飞跃跃欲试。转眼他又迟疑:“这些年来乌桓人被鲜卑人杀得屁滚尿流,似乎拿他们的脑袋,没什么威风可言?”

    “马超所部都是羌胡人。羌胡与匈奴关系很密切,匈奴又与乌桓结好。这一场杀,格外显示将军的威风,亦未可知也。”

    “哈哈,有理。”张飞用力拍了拍范强的臂膀:“等将士们吃饱了,就把我的大旗竖起来!再吹号打鼓!”

    范强惊问:“这样岂不是让敌人有所防备?”

    张飞不理他,继续道:“你让张达带八百人,偃旗息鼓往林地中去,不得我的将令,不许出来。咱们带两百骑,前去探一探他们的底!”

    “原来是要示敌以弱?”范强思忖道:“将军先去,把军寨中的乌桓人引出来,然后……”他探出双手作势:“我们和张达来个前后挟击,一举破敌!将军高明!”

    “别啰嗦,快去安排!”

    半个时辰之后,在骊山脚下的一片平野上,掠过的风声忽然间带起了肃杀之气。地面未融的残血在微不可查地抖动着,将一群群的土鼠之类惊动,叽叽喳喳地逃走了。

    随即烟尘升腾而起,军旗猎猎飞舞,铁蹄踏地疾行。

    而对面那处范强所说的营垒中,几处营门同时大开,上千骑队狂涌而出。

    跟在张飞身后的范强冷笑数声。

    据说曹操在白狼山讨伐乌桓单于蹋顿后,收降乌桓各部骑兵多达三万余众,并将之打散由各部小帅分领,配到大将麾下。也不知这一路人马具体是谁的麾下,倒是保持着乌桓骑轻躁易动的特点,一见小股敌人逼近,也不管来敌是谁,就猛冲过来。

    这倒挺好。我方早有准备,一会儿两路挟击,必定催破他们!

    双方的距离不算太远,须臾间,范强就看清了他们的兵力部属。按照北疆胡人的习惯,彼辈大致分为五部。以一支披挂彩练的精骑为先阵急速袭来;而右侧两部向北一直延伸,意图包抄;左侧两部前后相继贴近山峦行军,组成重兵集团,徐徐而进。

    双方再接近些,距离大概两里,彼此呼喝之声清晰可闻。

    范强双腿夹马,挺起上身,觑得分明。敌方中军主力约莫四百出头,较之己方,人数倍之,声势更壮。

    他再看张飞。

    这位猛将策骑前驱,随手舞动长槊,哈哈大笑。

    范强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他连忙问道:“将军,我先冲一阵,然后徐徐后退,诱他们追击可好?”

    张飞头也不回地喝道:“你傻了吗?这群狗崽子,我一击就能让他们稀碎!都跟紧了,随我杀敌!”

    范强简直想要吐血。他忍不住捶了捶自家胸口,大声道:“那张达他们等在林子里做甚?将军,你不能总是……”

    这时候已容不得他再疑问了。张飞单臂发力,将一丈八尺长的铁矛高高举起,随着这个动作,整支骑队以他为中心聚集,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巨大箭头。而各人的战马也渐渐起速,乃至马蹄踏地的轰鸣,也渐渐纳入到同样的节奏中来。

    两军距离二百步。

    利箭破空的声音呼啸而起。乌桓骑兵首先开弓发箭,无数箭矢纷飞如雨,将中箭的将士扫落在地。一个个落马的身躯宛如秋日落叶,随即被踏入密集的铁蹄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张飞将长矛挥舞如车轮,发出呜呜的急响。至少十余支利箭被矛杆挡开,但也有几支命中,都被精良的甲胄所阻。张飞压根不理会,继续向前冲锋。

    与此同时,范强喝道:“放箭!”

    他是张飞的老部下了,一同上阵杀敌不下百数十次,配合已到圆熟。他和同伴们依靠张飞的掩护迫到近处,才猛地张弓搭箭,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箭矢全数抛射出去。

    乌桓骑兵是曹军骑兵的主力,但毕竟属于降人,其装备相当低劣。他们的箭簇难以击破张飞所部的坚甲,而当范强等人以专门的骑弓、手弩发射劲箭回射,乌桓人的粗糙皮甲全然抵不住!

    箭矢透骨的钝声和乌桓人的惨呼在瞬息间爆发。正对着张飞的方向,足足数十名乌桓勇士仿佛被某种虚空猛兽张开巨口撕咬一般,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而张飞挥动他那柄黑漆漆的长矛,吼声如雷,蹈阵直入!

    有四名乌桓骑兵分从两翼过来,仓促填补队形缺口。

    张飞的长矛在空中横过,带出血光暴溅,立即杀死四人。

    他胯下战马奔驰的速度几乎都不为之稍减,随即与第二列敌人冲撞。

    他的长矛舞动如雷光,不断地戳刺、横扫、撞击,仿佛割草一般将乌桓骑兵不断地杀死。眨眼工夫,一具具尸体或者坠地,或者腾空,而张飞连续冲破数排敌骑阻拦,所向披靡!

    范强身上吃了一刀,所幸伤势不重。他一手捂着伤口,大声喊道:“跟紧了!跟紧了!”

    张飞一旦杀起了性,很少有顾及部下的。这时候,经验丰富的部属就得主动紧随,不要指望张将军会等你!

    范强等人也都骁勇善战,他们随着张飞猛冲猛杀,远则用长槊刺击,近则用缳首刀挥砍,还有擅长射箭的,被掩护在队列垓心,频频张弓向四周狂射。眨眼间,他们就在乌桓骑兵的队列中趟出了一道血路。

    此时乌桓人开始加速包抄,左右两翼都往中间迅速合拢。但张飞对此毫不在意,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目标。有趣的是,此人不在中路披挂五色彩练的骑队主力,而是在偏左侧,借着烟尘掩映,藏身于数十名缓缓绕行侧翼的乌桓人当中,身上的打扮也不突出。

    能有这样的安排,足见此人已非寻常乌桓粗鄙之徒,而堪称颇具智计的武人。可惜这样的安排在张飞面前全然无用。

    张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靠什么来判断敌人主将的位置。总之身在战场上,嗅着熟悉的血腥气,看着敌人乱哄哄奔走,多看两眼,其实没经过脑子,可突然就明白了。

    大多数时候,他的判断都很准确。偶尔不准,那就再找一回,也不费什么事。当然也有运气特别差的时候,他曾经连找三四回,冲杀了三四回都没能揪出敌军主将;可敌人被反复杀透数回之后,立即溃败,所以结果都是一样的。

    便如此刻,张飞信心十足横过长矛,伸手一指:“就是这人!跟上跟上了!”

    随在鼓勇突进的张飞身后,范强等人稍稍取一个弧线,从斜向突破敌骑包围。此时两军的后队继续纠缠,滚滚烟尘冲天而起,距离稍远,就看不清其中的动向,只听得到马蹄践踏之声、战士的惨呼声、兵器交格的碰撞声。

    那名被张飞所指的乌桓首领策马向前几步,想要看清楚些,随即又谨慎地勒马回头。但刚回头,只见自家的部属们纷纷狂叫,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他连忙从腰间拔出弯刀,同时竭力拨马。

    胯下战马打了两个响鼻的工夫,他忽觉后心处一凉,然后胸前直直地透出了两尺多长、寒光闪烁的矛尖。随着鲜血从伤口喷泉般涌出,后心处的冰凉感觉蔓延到了全身。那矛尖如毒蛇般收回去,而他仆倒在马背上,不再动了。

    此人一死,周边的乌桓骑兵顿时就如被猛鹫扑击的鸟雀一般四散而逃。

    而张飞随手挥去身上几处敌人的零碎肉块,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笑了两声,他猛然抬头,往战场北面的一处高坡眺望。

第七百八十四章 河东

    那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骑兵。

    骑兵们头戴羌胡风格的皮帽,身披各种规格的轻甲,足蹬皮靴,骑高头大马,携带弯刀、长槊之类。看得出来,这是从多个部落中抽调出的精锐羌胡骑,虽然只有三五十骑,冲锋陷阵的时候,足以匹敌十倍以上的敌人。

    但这些骑兵们的气势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骑队最前方那名高大武将。

    此人身覆银铠,外罩鲜艳锦袍,头戴狰狞的兽面战盔,虽只随意勒马,举动间也透着一股睥睨意态,仿佛猛兽行于群山,全不需将其它犬豕之流放在眼里。而张飞凭借常年累月在生死一线间锤炼出的直觉,更能体会到,此人必定是极其强悍的绝顶武人,足以与自己相抗衡!

    这样的人,整个天下都寥寥无几,而此人的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在这一瞬间,张飞把周边沙场尚在顽抗的数百乌桓骑兵全都抛在了脑后,连他胯下的黑色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亢奋情绪,喷着响鼻,愤怒地振鬣嘶鸣起来。

    范强在身后低声提醒:“将军!这人一定就是马超!他果然来了!军师吩咐了,你得记得说那几句话……”

    “多嘴!”张飞随手一鞭打在范强的肩上,同时催马向前。

    正如张飞注意到了马超,马超也同样注意到了张飞。

    这种天下最顶尖的猛将,自有对他人实力的估量方式。此刻见这黑袍黑甲的威武将军接近,马超也为之一懔,但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

    过去数年间,他从麾下十余万兵马、咤叱风云的关中诸将之首,沦落为部众星散的丧家之犬,然后重新崛起,获得了假凉公的爵位,控制了以凉州四郡为核心的广袤领地,号令群胡。这大起大落的经历,对他既是折磨,也是锤炼,令他嚣张狂暴的性格稍稍收敛。

    如今与玄德公携手攻入关中,外人以为,这是他扬眉吐气,即将威声大展之时,可实际上,他心中却一直保留着几分谨慎,并不似当年那般随意造次。

    事实上,他在关中的军事行动也很谨慎。这三个月来,他和曹军较大规模的交战,就只有逼退曹洪的那一次。并不似刘备所期待的那样,攻伐杀戮,势如烈火疾风。

    天下人皆知,马超能够重返汉阳、陇西一带,靠的是汉中王在物资粮秣上的持续支持。建安十七年马超收复陇西乃至西海、河曲诸部羌胡的攻势,是为了吸引关中曹军的兵力,使汉中王能够全力以赴地击破汉中曹军。无论马超自己承认不承认,他的势力实际上形同玄德公的附庸。

    但这个玄德公的附庸,实际上又与魏公曹操保持着微妙的联系。马超的父亲马腾,至今还好好地居住在邺城的凉公府邸中,而马超这个假凉公来自于曹公,又以首先推举曹公为魏王作为回报。

    当然,如果此番关中战事再扩大下去,保不准曹孟德勃然一怒,马腾就要人头落地。对此马超有点忧虑,但其实并不太在乎。

    他年轻的时候游历河曲高原,曾经无数次与狼群格斗,他见到过衰老的头狼被狼群中年轻健壮的挑战者撕咬而死,也见到过狼群中的伤者被饥饿的同伴分食血肉。

    狼群的规矩,也就是羌胡人的规矩,想要做羌胡人的首领,就得是强者!

    马腾不行,不如我马孟起远矣。

    虽然如此,这些联系毕竟存在着。马超与曹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纯粹的敌人,建安十八年时曹公还专门让曹丕领兵至陇县,赐予马超鼓车、金车、斧车等全套仪仗。

    所以此番马超杀入关中,最初的目的倒不是想与曹公为敌,实在是因为关中看似空虚,这肥肉让人垂涎三尺,不乘机咬一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说不过去。

    可三个月下来,马超也看明白了,这哪是肥肉?曹军看似收缩,实则应对有序。这根本是一根提前预备下的硬骨头,想要啃下骨髓,怕不得崩飞满嘴的牙!

    最近这阵子,马超在人前依旧嚣张凶狠,暗地里时常犹豫,是不是可以藉着某个由头与曹公缓颊?自己还是退回陇西,慢慢理顺羌胡人的势力为好。

    但想要退兵,不是那么容易的。

    马超的部属们,来自于遍布西海以东、河曲以北的二十余万诸种羌胡。马腾、马超父子两代人前后三四十年经营,才赢得了扶风马氏的赫赫威望。可羌胡始终是羌胡,哪怕有马超压着,也改不了凶暴贪婪的性子。

    此番起兵,动用了两万各部精锐,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收获。这样退兵回去,诸部必然不满,也会影响凉公的声威。事实上,就在这几天,他已经听到麾下有羌胡人在埋怨了,说什么近来少有厮杀,是不是马超将军害怕了曹军?又或者,马超将军的武力,似乎不如汉中王麾下的将领?

    这可太让人恼怒了,马超当场就把这人提出来砍头,又追查谣言的来源。

    查了以后才知道,竟是从汉中王那边传来的。

    原来汉中王与凉公携手出兵,各自占据渭水南北两岸,然后西面包抄长安,东面阻遏曹公的大军。两军既然是盟友,彼此间日常都要通报军情,以便配合。通报的军情,无非是昨日何时何地我军与曹军接战,胜负如何,斩首多少这些,马超从来都懒得看,一律扔给参谋们处置。

    但这几日里,汉中王忽然加强了骊山沿线与曹军的争夺,每日里都派遣麾下有名的猛将出击,连续攻破曹军营寨,斩杀曹军将校。因为骊山附近沟壑蔓延、川原相间的地形限制,曹刘两军很少动用大军,而是不断爆发数百、上千人规模的恶战,而汉中王麾下的几名猛将,如张飞、魏延、张任等,动辄有阵斩曹军有名将校、格杀甲士、精骑数十人的战绩。

    这样的军报一次次地大张旗鼓送往马超营中,这与近来沉寂的马超所部形成了鲜明对比。传递军报的使者沿途大肆宣扬己方将领的厉害,更使得羌胡战士的愈来愈不耐烦,进而生出某些怀疑来。

    这种小动作,也太恶心人了。

    这是刻意贬低我马孟起的勇力,想要借此机会挖我的墙角么?

    马超甚是不快,故而领了亲随渡过渭水,打算见一见汉中王,让他少派人来自家营中吹嘘。却不曾想,沿途正撞见张飞作战。

    目睹这一场厮杀以后,马超又立即感觉到了张飞宛若火山喷发般的超群勇力,心头的骄狂之气稍熄。眼看张飞催马接近,他隔着数丈便提声问道:“来者可是张翼德么?”

    “正是!你是何人?”

    “我乃马超是也!”

    张飞露出疑惑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马超:“你是马孟起?你不是往河东去了么?怎么却在这里?”

    刚说了两句,张飞身后一名部将提高嗓音:“将军!”

    张飞愕然回头,随即转身回来,另起了话头:“孟起此来,有什么事么?”

    马超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哈哈,无事。只是望见翼德将军的勇猛,情不自禁赶来打个招呼。”

第七百八十五章 主客

    张飞和马超都是武人,谁也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不尴不尬地对谈几句便散了。

    张飞倒是隐约露出约战的意思。换在往日,以马超的嗜武如狂,必不放过。可他此刻心里有事,便只能充耳不闻。

    张飞继续追剿残敌,而马超继续向西,去见汉中王。

    走了没多远,东面战场的厮杀声还在此起彼伏,马超轻声自言自语:“河东?张飞这厮,为什么会说,我要去河东?”

    当年马超与钟繇友善的时候,曾经响应钟繇的请求,出兵河东,击溃了袁绍的部下并州刺史高干、河东太守郭援和南匈奴单于呼厨泉所部数万人。庞德阵斩郭援,而高干、呼厨泉等人皆降。所以马超很清楚,从关中到河东去,距离本身并不很远。

    问题是,如今大河沿线的几处渡口,都牢牢掌握在曹军手中,想要去河东,就得往北,绕个极大的圈子,一直冲到南匈奴控制的离石、蒲子一线,再转而南下。这可就太辛苦了点。何况,我率部数万东来,目的是横扫关中,掳掠些钱财人丁,再占据几个郡国为基业……千里迢迢去河东做甚?

    莫非玄德公打算让我进兵河东,以分曹军之势。而这个计划被张飞无意中知晓了,而这莽夫又脱口而出?

    很有可能!

    世人皆知张飞粗莽,所以,他这一句失言,必有来由。

    然则,玄德公当我是傻的?

    当年我被钟繇煽动着去了河东一趟,将士死了不少,好处一点没有。脚面上还中了流矢,到现在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如今曹军重兵盘踞三辅,我再去河东,艰难危险远胜昔日,又能获得什么?

    想到这里,马超忍不住又喃喃道:“河东?”

    身后马蹄声响,有人急道:“凉公,河东去不得!”

    马超斜眼看了看,说话之人朗目疏眉,乃是今日随侍的汉阳郡功曹姜冏。

    这几年来,马超依违于曹刘之间,一手依托胡儿的武力压制汉地郡国,一手拉拢汉家世族以汉法组建假凉公的幕府,已经渐渐站稳脚跟。当年曾经与他沉默对抗的汉阳郡姜、阎、任、赵四大族,如今便有多人效力于马超麾下。尤其姜氏的姜叙、姜囧兄弟,都很受重用。

    “哦?”马超沉声道:“仲弈不妨说说其中的道理。”

    姜冏稍稍思忖,淡然道:“凉公,请恕我直言,玄德公此举,居心叵测,必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阴谋!凉公是陇右之主。哪有舍弃陇右基业,而往相隔数千里的河东作战的道理?凉公若去了河东,陇西若有缓急,谁人能应对得了?万一……”

    羌胡部落很多都逐水草而居,马超素日里也长驱纵横惯了,适才还真没想到这个道理。乍听得这句话,他猛睁双眼。

    “没错!万一我在河东的时候,刘备忽然向我的凉州四郡伸手,那可就麻烦了!”他勒停战马,挥手让姜冏跟上来说话:“仲弈,你说的很是!你继续说!”

    “这只是万一,凉公不必过虑。”姜冏继续道:“当日刘备夺取益州,用得便是阴损手段,他要在凉州再这般做,必为天下人所笑。刘备最是爱惜羽毛,常以仁厚为号召,必不致此。”

    马超琢磨了一会儿,皱眉道:“那你为何又说,不能去河东?”

    “我担心……”姜冏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凉公当知道,凉州士人的人心至今未定,许多人即便就职于公府,其实或者倾向刘氏,或者倾向曹氏,并非甘心辅佐凉公。”

    马超的脸上杀气一现,最终被苦恼神色取代:“没错。”

    换了任何人说到此事,都必会触怒马超。但姜冏不同,他和堂兄姜叙此前去往汉中,恭贺玄德公进位汉中王,途中很下了功夫打探汉中王幕府中的机密情报,回来以后更密报马超,指出有好几名凉州士人或羌胡渠帅暗中勾结益州。

    马超当即将他们抓捕审问,确认这几人果有问题。又是姜冏暗中恳请马超看在双方同盟的面上,莫要大肆杀戮,只将那些人连同宗族亲眷驱逐了事。马超本想为此赏赐姜冏,提拔他的官职,也被姜冏拒绝。

    姜冏此刻所说的,本来就是他打探到的确实情形。想要笼络士人之心有多难,马超也再清楚不过,他在别人面前可以不认,却无须在姜冏面前伪装。毕竟如姜冏这般可信的士人,在他手下着实不多。

    “但将军也不必为此自疑。皆因曹操、刘备都是成名数十年的英雄,他们的声望暂时凌驾于将军之上,乃是常事。便如此番,曹公经营多年许都城中都会有朝廷高官起兵某叛,在我看来,这也与玄德公的煽动脱不了干系。玄德公在这方面,确有他独到的手段。”

    “仲弈,你说的这些,与当前局势,与河东,有什么关系?”马超继续皱眉。

    姜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凉公,以我看来,此番汉中王与凉公联兵入关中,之所以兵事迁延不能底定,难在钟繇、阎行等人据守长安,久攻不落,以致我们两面受敌,进退皆不得自由。”

    “没错。”

    “此前汉中王曾几次提出,要调度我军参与攻打长安,都被凉公以羌胡人不擅攻城的原因拒绝。而汉中王所部付出了相当代价之后,也未能破城。”

    “对。”

    “但汉中王现在忽有图谋,要以河东为藉口,将凉公所部调离长安周边……”

    马超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连连挥手道:“你等等!等等!先别说话,让我想想!”

    他只是惯于用暴力解决问题,心思不那么缜密,却并不傻,这时候在姜冏一步步诱导之下,慢慢把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忽然就有了一个答案:“你的意思是,刘备获得了长安城中某些世族的支持,已经有了攻陷长安的把握。他要将我调离,是为了防止我军与他同入长安,争夺利益?”

    “凉公你想,以凉公的威武神勇,虎视鹰扬,以扶风马氏在关中的赫赫声威,如果凉公你与汉中王同入长安,这长安、这关中,会是谁的呢?你若是汉中王,会不会担心?”

    马超被自己的推断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道:“似乎……好像,有这个可能?长安?关中?狗日的!”

    这时他心中还有一点疑虑,却听姜冏坦然道:“不瞒凉公,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并不没有把握。但我知道,如果汉中王竭力拉拢凉公,那一定是因为曹军势大,必须依靠盟友并肩对敌;如果汉中王有意驱离凉公,那一定是因为汉中王有了胜利的把握,不希望凉公与他共同瓜分利益。”

    马超轻声重复了姜冏这番话,用力一拍大腿:“没错!这老狐狸,一定是这么想的!”

    “既如此……”姜冏压低声音道:“凉公,我们为什么要遂汉中王的心意呢?”

    “你说该怎么应付?”马超咂了咂嘴:“刘备部下文人甚多,个个口才便给,我怕是难以应对啊。万一他当面提出要我举兵河东……咳咳,要不,我们拨马回营,不去见刘备了?”

    “既然汉中王已经生出这想法,我们避开了一日,保不准之后他又**计,更难应付。”姜冏道:“凉公,我们还是该去。咱们此番去往汉中王营中,什么话也不要多说。请你一见汉中王,就全力主张在渭水沿岸与曹军决战!”

    兽面战盔的盔檐阴影下,马超双眼滴溜溜乱转,过了半晌才迟疑道:“这就叫,反客为主?”

    “凉公英明!”

第七百八十六章 战况

    刚过午时,但昨日批阅公文到太晚了,诸葛亮有些困倦。

    他一手支颐,眼睛待要慢慢地阖上,另一手的白羽扇掉落在地,发出轻响。他被这轻响惊动,连忙拾起羽扇,下意识地拂了拂。

    羽扇带起的风吹动了案几上的灯火。光影动摇间,几缕烟气飘荡,他面前那副舆图上的山川河流、道路关隘,也随之动摇起来,

    从成都、到汉中,再沿着渭水向东,到诸葛亮梦中见过许多次的、大汉朝的都城长安。舆图上那一个个精细书写的小字像是化成了活的,像是奔驰厮杀的战士、艰难运输的民伕,排成许许多多的队列奋力前行。

    按照两名军师将军的分工,庞统随从汉中王到前线以后,统管一应军务,及至粮秣、军械、后备兵力等方面的事务,也能够直接督促各地郡守。但庞统毕竟隔着太远,许多具体情况他没法及时掌握,也不可能及时反应,于是后勤事务越来越多地转移到诸葛亮手里。

    这对诸葛亮来说并非难事,他本来就精于庶务,何况在人事方面也有及早安排:军械大批屯放于涪县,新任的涪县令是何祗;粮秣出于汉中,而用来补充汉中的后继物资在绵竹中转,绵竹县令是马谡;各郡人丁汇集于蜀郡,在法正之后的蜀郡太守,则是被诸葛亮一手提拔的杨洪。

    诸葛亮依靠这些左膀右臂来具体处理物资的调拨、发运、分配;而军师将军的两名副手马良和习祯,则自上而下的汇总、复核数据,并直接管控成都周边的车官、铁官等军事物资生产部门。

    但除此以外,要维持庞大政权的运营,还有无数千头万绪的事务。均输、货殖、上计、訾算、劝农、防疫、乃至修桥补路,什么都不能放松,全都化成浩瀚入山的文书簿册,不断归拢到诸葛亮的案头。

    原本和他配合很好的马谡离开后,新的书佐总嫌不够利落,于是诸葛亮干脆把标定关中战局的舆图压在案几最下方,在处置公务的间隙看看。时不时提起笔来,根据最新战况,往图上添两笔注解。

    过去的一个月里,原本东西对峙的曹军与汉中王、马超的联军忽然铺开了架势,在长安到潼关之间的山河沿线彼此猛烈攻守。

    按照军报的说法,这是因为汉中王被马超所说动,决意保持围城打援的态势,最大限度地杀伤曹军,消磨曹军数年来积攒的战争潜力。

    但诸葛亮以为,实情定非如此。马超虽然凶狡,却殊少大局观,在作军政决断的时候,意见还常常被无知羌胡所劫夺。马超浑身上下都生出嘴,也没本事说服汉中王。

    这毫无疑问出于庞统的手笔。

    此前诸葛亮和庞统共同推演关中局势的时候,两人就都确定,马超时影响局势的关键一环。却不曾想,庞统等推动马超,再藉着马超去影响汉中王。

    诸葛亮不太清楚庞统的具体做法,但他很了解这位老朋友。

    庞统看似恃才傲物,举止间总带着跅弛裨阖的架势,其实一旦用心起来,极擅长人际往来。他在南郡功曹任上,就多方举荐、品评荆襄士人,为自己赢得了雅好人伦,勤于长养的名声。

    因为玄德公当时在公安立营,这些士人绝大部分没有响应周郎的征募,而拿着凤雏的热烈夸赞给自家镀金,纷纷南渡大江拜入左将军府。玄德公当然求贤若渴,将他们都安置到了荆南各地的要职。而在诸葛亮看来,此后周郎几番煽动荆南暴乱,而各郡应者此起彼伏,恐怕便与庞统在这段时间结下的诸多提携之情有关。

    后来庞统负责与马超的接洽,前后数次深入凉州,也作为东道主,接待过马超派往成都的使者。

    以马超之粗犷,其安西将军府恐怕早就被曹刘两家渗透得如筛子一般。诸葛亮几乎可以断定,庞统也在其中拉拢了人手。

    这个人不必地位多高,只要能够赢得基本的信任,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话,起一个小小的推动作用,马超很容易上当。

    然后,当马超口口声声不惜恶战、死战、决战的时候,庞统再往汉中王这边顺水推舟。诸葛亮明白,汉中王比任何人都清楚长安的地位,由此,也就很可能答应再勉力一试。

    这一试,就试了将近一个月。

    大军对峙交战,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千万人的性命。曹军绝不可能舍弃关中,而一旦汉中王和马超所部主动出击,战事的规模必定就不断扩大,就像狂奔的惊马,谁也拉不住它的缰绳了。

    一月末的时候,马超率先以铁骑长驱商原,向临晋发起猛攻,先后陷落魏文侯伐秦所建的元里、雒阴两座古城。

    马超自领精兵直取蒲坂。这一日曹操正好巡视蒲坂以西的曹军营地,刚入营中,马超铁骑等奄至。曹操尚坐胡床以示镇定,马超已然逼近。张郃等慌忙簇拥曹操登船而走,马超纵火焚烧河西曹营,再引骑追射,矢下如雨。

    曹营诸将但见军败,不知曹操所在,听说有惶恐流涕的,还有十万火急求见五官中郎将曹丕的。

    然而曹操轻舟顺水,很快回到本营。他窥见马超所部在沿河攻打渡口的时候兵力分散,连忙命许褚领虎豹骑突袭,一度攻入马超的本阵。

    马超只顾与许褚纠缠恶战,其部下羌胡骑战死的不下千余。待他想起收兵的时候,已经陷入曹军的围攻,险些成了俘虏。幸好在后方的庞德察觉曹军骑兵的行动,率军火速支援,这才接应出了马超,徐徐退回。

    这一战后,马超挥军急退,而曹操随即遣两万精兵分由渭水南北火急前出,意图越过新丰、高陆等地,向东进入渭水、泾水、灞水汇合的平原地带设阵,阻断汉中王的军队经与马氏两军的直接联系。

    当行于渭南的这一支兵夜间宿营时,遭到汉中王所部的大规模袭扰。庞统早就分派人马潜伏,就等着曹军西向以后断其归路,一举歼灭。他令魏延扼守渭水畔的连绵芦荡,令张任埋伏在山间,待到曹军夜半疲惫,两路兵马杀出痛击。

    激烈战斗绵延了两个时辰,曹军的阵型始终无法展开,士卒死伤甚重。到次日早晨,曹军以数万主力强行冲突而至,不仅解救了这支兵马,并重夺山间诸多据点。张任所部正夹在曹军东西两路之间,遂遭全歼。张任丢弃战马,孤身一人翻山越岭逃出。

    汉中王所部也就此被逼回到灞水以西的白鹿原上。

第七百八十七章 侧后

    双方主力迫近到了这样的程度,各自都没办法轻易后退了。所有的动摇、犹豫全都无用,惟有鼓舞斗志,力求战胜。

    鸡肋再不好吃,也只有强吃,狠吃,千方百计地吃。

    若不能吃下去,这鸡肋就会变成饿虎,随时随地会扑上来噬人!

    下午申时前后,刘备起身出外。

    近几年,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开始衰退了,便如此刻,春天已经到了,可他只觉得身上的盔甲冰凉,衬在盔甲里面的牛皮也捂不出一丝热意来。他握了握腰间的剑柄,问赵云:“庞军师何在?”

    “刚还看见他,好像是往左营去巡查了。”

    “派个人去找一找,找到以后,请他来见我。”刘备仰头看了看天色,是个阴天,有些尘霾飘荡在空气中。

    战事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军主力之间的空隙地带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过去数日,双方的斥候骑兵几乎没有停歇地绞杀、周旋,将敌方的动向如雪片般发入各自本阵。

    刘备知道,曹操就在东北面不远处,距离自己不会超过六十里。

    他叹了口气。

    “说起来有趣,自从许都别过之后,我和曹孟德常常在战场上近距离接触,却没有正正经经地对峙接战过。”

    赵云吩咐了亲卫出发去寻庞统,自己回身来按剑立于帐门之侧。

    刘备既然说话,他便倾听,却不胡乱插言。

    “徐州那一次,我正忙着收拾那批徐州世族,结果曹孟德亲自率军赶到……嘿嘿,我初时不信,自领数十骑出城观望,正看见曹孟德的麾旌。这可把我吓得不清,我自知绝非对手,于是立即组织逃亡。结果,遭到曹军追击,云长被擒,好些部属被杀,徐州的基业就此崩溃。”

    “隔了几年,大概是八年吧。曹军南下荆州,我领着荆襄十余万百姓逃亡,日行十数里,于是在当阳长坂遭到曹操亲提五千铁骑追击。那一场厮杀下来,我在新野积攒的数千兵马溃不成军。子龙你肯定记得,我几个连马都没了,只向着远离曹军的方向,往林间野地里钻,若非子龙你在……唉……”

    刘备想了想,继续道:“再然后就是乌林了。那一回我和云长、翼德在云梦以北,州陵到华容那一片布下天罗地网,截击从赤壁溃退回来的曹军。有好几次都看见了曹孟德的仪仗、伞盖,可冲杀过去以后却没见着曹操,只见到泥潭中无数溺死的将士和战马。”

    他平静地道:“却不知这一回……胜负如何?”

    赵云依旧沉默。

    刘备又道:“对了,另外在多派人手,监察长安城的动向,防止城中守军出城坏事。此地距离长安城很近,现在派人去,马快一点,一天时间足够来回两次了。”

    “遵命。”

    此时远处马蹄声响,两人一齐抬头去看,见得庞统带了三四名从骑疾驰而来。

    “军师,辛苦了!”刘备向前几步,招手示意。

    他在大军进退的问题上,曾经与庞统意见不同。哪怕厮杀到了现在的程度,他仍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退兵计划比庞统的决战计划要靠谱些。但既然已经决战,他便全心全意地仰赖庞统的谋划,绝不因为此前的意见冲突而稍显不快。

    庞统下得马来,疾步向前施礼:“左营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左营由泠苞、邓贤二将带领,负责沿灞水布阵,封堵灞桥至白鹿原一线。因为该部随时面临长安城中守军和东面曹军的挟击,所以兵力甚是雄厚,合计有一万三千余人。

    五天前,曹刘两军在渭南新丰夜战。刘备遣出了魏延、张任两员猛将突袭,却鏖战两个时辰拿不下曹军一部,反而在次日清晨遭到曹军优势兵力的压迫,以致张任所部溃散,大军阵脚挫动。由这一战可知,此番随同曹公来到关中的,必定是邺下中外诸军精锐,绝非寻常弱兵。

    这样的精锐部队,想要靠正面对敌,很难取胜。而驻扎在灞水沿线直面敌军的泠苞、邓贤二将,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二将从前日起就频频遣使告急,请求汉中王再拨兵力,填补防线。

    可刘备与庞统商议以后,决定保持左营的兵力不变。

    从昨日开始,他从中军大量调拨诸将旌旗、金鼓到左营去。又令泠苞、邓贤使将士拖着树枝在营中往来奔跑,制造出主力进驻灞水沿线的川原高处,与曹军对峙的假象。

    他甚至还要求泠苞、邓贤遣出麾下精兵,以三五百人为一队,再度深入骊山,作出试图收复骊山中多个营垒的姿态。

    这些任务,无一不加重了泠苞、邓贤的压力,使他们的兵力颇多折损。为此,军师将军确实有必要前去探望,给他们打打气,鼓鼓劲,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坚持是有价值的,汉中王绝不会忘记。

    “泠、邓二位怎么说?”

    “他们两位都说,灞上原坡抖峻,又有坚固营垒为凭。若曹公遣将来攻,他们能为大王拒之。若曹公亲自来攻,他们能坚持五日,五日之外,还请大王速遣援军。”

    泠苞、邓贤两人都是刘季玉的旧部,虽然没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却颇扎实严谨,在军中务实而不好大言。刘备盘算了下,觉得两人的判断和自己差不太多。

    “五日就足够了!”他拍了拍腰间长剑:“那我们走吧!今日尘霭甚重,正好行军!”

    击败张任之后,曹军主力沿渭水南岸迅速前进,最前方的一支兵马已经进驻了阳陵邑,呼应到了长安守军。如果将曹军大众比作一名巨人,这支进驻阳陵邑的兵马便是巨人竭力探出的臂膀。在这条臂膀之前,长安触手可及。

    刘备和诸将都以为,必须要尽快铲除这支部队。

    泾水、渭水的交汇处,稍微偏西一些便是阳陵和阳陵邑。因为此前董卓挟持汉帝西迁长安时,使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所以阳陵已经残破得不像样子了,只剩下几个土山包和遍地深草中倾坍的石料。倒是东面的阳陵邑,虽百姓逃散一空,还稍许留有些建筑的遗迹,可供军马驻扎。

    但阳陵邑的位置过于靠近水域了,三面都被泾水和渭水环绕。一旦遭到猛攻,此地驻军殊少转環的余地,后继部队又限于水势,一时难以支援。

    按照庞统的提议,就在今天晚间,刘备将亲率精锐部队绕行西面,渡过渭水,从长安城的北面迂回到曹军侧后。他们再汇合了马超的铁骑,便能让曹军背水受敌,将之尽数赶到滔滔渭水中去!

第七百八十八章 受敌

    当天下午,白鹿原周边全境封锁,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入夜,刘备亲率中军主力,不打旗号,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夤夜向西北方向行军。

    长安周边多水,所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素有“陆海”之称。农业经济的发展,带动了军事、政治的强盛,进而使秦、汉两朝以此地为基业,东向虎视而扫平天下。

    前汉时,关中极盛。太史公曰:“夫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然量其富,十居其六焉。”光武以后定都雒阳,三辅仍长期保持数十万户口,是繁华之地,农商业的中心。

    然而在董卓和李傕郭汜等辈作乱之后,长安及周边地区遭到摧毁性的破坏,长安城空四十余日,百姓逃亡俱尽,强者四散,蠃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惨状不可言喻。此后司隶校尉钟繇驻扎长安,竭力招募流亡、修缮城池、开发屯田,筚路蓝缕而得勉强安定,却很难恢复当年盛况了。

    因为这个缘故,刘备领军所经之地少有人烟,沿途所见的城池、村社、田亩无不荒废,郁郁葱葱的林木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在绝大范围内覆压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数万大军在原野间行动,得了树木的掩护,各部又注意化整为零,行进得很是快速。当夜他们便行军六十余里,次日继续昼伏夜出,绕过长安城周尚在守军掌控中的诸个据点,至咸阳原以后再折向东面,迅速迫近阳陵邑方向。

    待到第三天的清晨,刘备带着庞统和帐下众将如赵云、傅肜等人挽缰并辔,在马上一边饮食,一边巡视诸营,督促准备作战。

    因为再往前,就很容易被曹军的斥候发现了,所以昨晚的行军距离并不长。子时前后诸军就各自落定位置,安排将士们休息。

    刘备和庞统还要综合情报,分析敌军动向,到天色将明时,害怕第二天没有精神,这才勉强入睡。这时候两人都带着倦意,但又深知大战将至,有着压不住的亢奋感。

    亲身经历过战场的人一定知道,受限于视野、判断和信息传递的速度,再怎么杰出的将帅,能够顺利控制的兵力也有其限度。

    当日淮阴侯声称高皇帝不过能将兵十万。以淮阴侯的才能,说起将兵十万时语带蔑视,其实高皇帝已经极其厉害了。刘备扪心自问,自己虽然久经沙场锤炼,可实际上带兵如果超过三五万,就难免出现号令不畅、判断不明的问题。

    曹操也是一样,在用兵方面,这位老对手自视极高,自诩名家,听说还给孙子兵法作注,其实他也不可能直接统带十万以上大军。兵力愈是雄厚,愈需要分权予部将,发挥他们的临机决断。

    这就对部将的才能提出了很高要求。

    便如此刻驻扎在阳陵邑的兵马,其主将是李典。过去数日里,马超对他们发动过好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但其部岿然不动,便如钉子一般紧紧钉在长安城郊的原野间。毫无疑问,李典确实是出色的将领。

    正因为他出色,刘备才格外要将这支兵马彻底歼灭。这样既可以逼退不断靠近长安的曹军,还可以动摇长安守军的信心,最后,也能使因为张任所部溃败而动摇的益州将士振奋一些。

    此时东方的天际刚露出几丝鱼肚白,云层非常浓重,霞光潜藏在后头,看不清。但军营内外已经人声鼎沸,无数的民伕、辅兵往来奔忙,数百处灶头升腾烟雾,近万名甲士一边吃喝着,一边准备铠甲武器,抖擞精神,预备作战。

    负责此处营地的张飞看到刘备进来,急忙迎上前去。刘备看看他,将要说什么。张飞大大咧咧地道:“大王,该说的你都说过啦,这时候无需再讲,沙场上见分晓。”

    刘备哈哈笑了笑,拍拍张飞的肩膀。

    于是出发。

    大军在咸阳原上迤逦前行,沿途南眺渭水,北望园陵。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抬头看天色,发觉朝阳刚一露面就不见踪影,天空中浓云层叠密布,压得四野一片苍茫。

    前队处人喧马嘶,几名轻骑飞驰赶回。

    “报!大王,前方十里处,曹军斥候发现了我军前部。双方短暂接战,各有死伤,曹军撤退很快,我们追之不及。”

    “跑了?”

    “是。曹军斥候一直向西去,想是往阳陵邑的军营报讯了。”

    被发现的稍微早了点。如果再晚一些,己方或许能通过阳陵,直接逼近到曹营前方,使他们无法出营列阵,直接把他们堵进营里被动挨打。但此地曹军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指挥,本也不至于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刘备等人此前多次推演,都是想依靠野战一举破敌。

    所以刘备微微颔首:“继续再探,你们小心安危,不要与曹军骑兵纠缠。”

    几名轻骑露出感动的神色,都到:“谨遵大王之命!”

    此时大军已经通过长陵。

    将士们都知道沿途所经的陵园乃汉家皇帝埋骨之处,无不肃然,偶尔有人低声谈论两句,立即被军官喝止。

    长陵是高皇帝与吕后的合葬处。陵园内外除了两座陵冢巍峨并立,原本还布满建筑,有寝殿、便殿、陵庙以及宫人、官员和守陵军队居住的地方。高皇帝生时,就在长陵的东北建立长陵邑,将关东六国贵族和关内豪门大族迁入其中集中看管,令其供奉陵园。极盛时,陵邑户口多达五万零五十七,人口达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

    但前汉末年,赤眉军攻入长安,屠城纵火,长陵和诸多陵邑皆遭劫难。如今大军经过的,就只剩下一座座荒山也似的陵冢,和脚底下有时候会踩到的一片片碎裂砖瓦或骸骨罢了。

    这一路行来,处处陵邑皆是如此。长陵如此,曹军正驻扎的阳陵,想必也是如此。汉家衰微,天降艰难,以致祖宗园陵遭罹寇害,怎不使义烈之士深怀愤踊呢?

    刘备是情绪充沛且丰富的人。列祖列宗的陵墓毁弃情形落在他眼里,几乎使他哽咽,差点落下泪来。他不禁想,个人颠沛的命运,与四百年大汉的兴衰相比,算得了什么?要兴复汉室,重建太平,要为亿兆大汉子民重新谋一条生路,为了这个目标,有什么是不能付出的呢?

    就在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前不久的犹豫,忘了远离本据作战的种种困难。他感觉到自己充满了斗志,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从内心深处涌出来,使他愈发坚信数十年来始终坚持的东西。

    在长陵与阳陵之间,地势稍稍低平,愈发显得开阔。

    与此同时,前军斥候骑兵立于马背眺望,忽见东面的原野尽处无数旗帜高举如林,仿佛黑色的浪潮般连绵而来。

    “出动了!曹军出动了!”一名骑兵叫嚷道。

    他的同伴则发出疑问:“人数不少啊!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曹军的偏师……”

    他们看到身着黑色戎服的武人排成一纵队或横队,一**地向前翻涌,庞大的军阵一头连接着渭水,另一头翻越过咸阳原的高处,看不到尽头。他们不断逼近,吞没了原野上起伏的一座座山陵,像是大海在涨潮。

    他们看到黑色的军阵中,有钢铁的反光,还有金玉佩饰明晃晃地耀人眼目。数以千百计的精锐骑士乘骑着高大俊俏的骏马,身披鲜艳颜色的戎服和精良甲胄,徐徐向前。

    他们看到骑士们簇拥的位置,种种绘有狰狞猛兽的将军旗帜密集排列,仿佛垂天之云。好像还有华丽的麾盖立在中央,似有地位极尊贵的人物就在军中。

    他们的距离还不够近,看不清旗帜上的字号。但毫无疑问,眼前这支兵马的主将,绝对不是李典!

第七百八十九章 跑马(上)

    曹操的统治中心,最初在汝、颍、谯、沛一带,后来随着霸业将成,又为了避免皇帝和朝廷的影响,转而营建邺城的霸府。这许多年里,残破关中对曹操来说其实可有可无。

    有钟繇坐镇在长安,使“朝廷无西顾之忧”,便足够了。至于汉中所出马匹、粮秣、人丁,那是意外之喜,而非规划中应得的收获。

    但关中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刘备手里。

    此地山河四塞,民俗劲勇,西接羌胡大马之骁锐,南连巴蜀天府之富饶,刘备一旦据此,顿时便有先秦高屋建瓴之威,高祖深根固本之势。以此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纵有困败,其大业屹立不摇。

    可他悲哀地悲哀地发现,随着自家势力的膨胀,曾经随同自己南征北战、亲眼目睹兄长和堂兄战死的曹子桓,却已经忘了外部的敌人有多么凶恶,而把精力投入在内部。在曹丕眼中,探察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人的立场,竟比对抗刘备、马超还重要!

    这简直荒唐!愚蠢!

    在这样的乱世,部属忠心可靠与否,固然重要,却不是主君要关注的唯一方面。身为主君者只要保持强大,便是首鼠两端的天生叛逆,也会忠心不二;而主君一旦势衰,部属们拍着胸脯说自己忠诚,又能相信几分呢?

    所以,对下属的试探不可少,却必须控制在一个极其有限的程度,绝对不应该为了试探下属而将软肋暴露在真正的敌人面前。曹丕这些年坐镇关中,本该想得明白,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曹操才将曹丕带到雒阳旧城的废墟间,他希望曹丕能明白失败者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还对曹丕说,此番西入关中,将使曹丕随行在侧。大概曹丕以为,父亲是让他时时陪伴身侧,仿佛宣示嗣子的地位。其实不然,曹操是要让曹丕再次见识见识沙场争战是什么样子,搞清楚自己将会面临多么强悍的敌人!

    在曹军大举进入关中以后,曹操分派兵力占据多处要隘,凭借兵力的充实,保持整条战线的厚度和弹性,并在多个战场同时出击,不断牵扯刘备和马超的注意力。而他本人,则带着自己的儿子,带领麾下真正善战的精锐迅猛前行,直逼泾、渭之间。

    这既是大胆的用兵,也是无奈。

    因为曹丕的试探,导致刘备和马超大举出动,关中十将最后四人中的张横随即再度背叛了主君,与马超合流。这些年来,张横与侯选、程银、马玩声息相通,竭力维持着自身最后一点实力,竭力保持自身的半独立状态。

    此前曹丕靠着阎行的努力压制他们,但如今这局面,谁晓得张横的叛变,会不会是一个开始?谁晓得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个,不会有样学样?谁晓得又素来忠诚可嘉的平贼将军阎行,会不会始终忠诚呢?

    太多的不确定了,钟繇虽然擅于精微权衡,却也很难长久维持长安城中诸将的稳定。曹操以为,必须要让他们看见援军,看见魏公以十数万雄兵全力救援的决心和成果。

    这个任务,看似是一支偏师突进,其实关系到整个战局的下一步发展,兼具军事、政治两方面的要求。曹操思来想去,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他从来都敢下决心,于是以李典在名义上统兵,实际亲领本部精兵,直抵到十数万大军的最前端!

    过去的十余天里,曹军主力滚滚向前,而曹操所部更沿渭水突进,毫不停歇。三天前,他趁着刘备所部夜袭失败,诸军后退重整的机会,乘隙突入到泾水和渭水之间。

    过去两天,李典领兵在阳陵邑的外围固守,作出与马超所部酣战的姿态,同时,又在营中点燃烽火。

    这烽火便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随着烽火燃起,长安城内、城外的信使俱都行动。他们沿着小路、沟壑,借着夜色和阴雨的掩护,在外者入,在内者出。这些人将使援军了解长安周边形势发展与变化,进而制定出新的方略;也使长安守军明确援军的到来,得以纠合人心,进而在战术上更紧密的配合。

    诚如孙膑所说,善者能使我饱食而待敌之饥,使我安处以待敌之劳,使我正静以待敌之动。

    此前刘备和马超固然从蜀中、陇右倍道远来,曹氏的主力部队出自邺城,也是十万火急一路长驱。但只要稳固控制从潼关到阳陵邑一线,则曹军就占据了主动。

    阳陵邑在被摧毁之前,本身就是规模接近长安城七分之一的大城。曹操确信,只要能够稳固占据此地,则两座城池互相掩护支撑,局势似守而攻;进而能使整个关中成为销磨敌人血肉的磨盘!

    但曹操却不曾想到,刘备的反应居然如此快捷。

    灞水沿线每日里战况激烈,各处都说刘备主力屯集白鹿原,而以小股精锐反复争夺骊山,显然意图从侧面威胁渭水,进而切断曹军的补给。结果,他竟调动主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整片战场,突然杀到了阳陵邑前!

    费了如此心机,却正撞见了我军主力,这简直是天意。

    身在煊赫仪仗簇拥下的曹操看着渐渐接近的刘备大军,忍不住仰天大笑。

    两军的距离非常接近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的主将旗。或许刘备会大吃一惊吧?又或许,他会像我一样,很高兴?

    “我就说嘛,刘备,吾俦也!我没有看错人!”曹操一手抚须,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只是想不到,我曹孟德亲身在此!哈哈哈哈!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在此一举击败刘备,那简直……哈哈哈哈!”

    曹丕凑趣道:“父亲可要去阵前,对刘玄德说几句么?”

    曹操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过了半晌,他又叹气道:“十五年没见玄德,不知道他形貌如何。我却老了,须发皆已斑白。何必再见呢?”

    “那么……”

    曹操扬鞭一指:“刘备此来,无非以为我军背水而兵寡,他们可以借水为兵,形成包围之势。嘿嘿,可我军实际有三万余众在此,何须坐等他们来?传令,让子丹率领右军精骑先动,一鼓作气直冲刘备的左翼,一旦得手,就向南面包抄……把他们压进渭水!”

    “是!是!”

    “是什么是!”曹操瞪眼喝道:“立即遣人传令!”

    须臾之后,中军几面军旗连连招展,而处在高地的右军阵中,数十面战鼓一起隆隆捶响。

    曹真带领麾下铁甲骑兵出列。

    在数年前的大战之后,曹氏、夏侯氏宗族中的骨干武将受到重创,夏侯渊、曹仁战死,而夏侯惇也逐渐退出领兵作战的一线。在曹公大力扶持下,年轻一代的亲族将领如曹休、夏侯尚等迅速崛起,占据了愈来愈重要的军职。

    曹真也由骑都尉转为偏将军,后又历任中护军、中领军等要职,曾参与讨伐代北乌桓、鲜卑。此番曹公挥军东进,曹真则恢复虎豹骑统领的身份,带领庞大的骑兵队伍随行。

    此时曹真以双腿策马,腾出左手整了整自己的头盔,右手高举长槊在空中划着圆形。归属在他麾下的虎豹骑之一部,约莫两千骑兵便以他的长槊为中心慢慢聚拢,不断向前。

    当敌军距离接近到一定程度,将士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策动战马加速。数以千计的马蹄踏起翻飞的尘土,使地面蒸腾起黄色的雾,然后尘雾被空气中的湿气压制,慢慢坠回地面。

    “真是曹孟德的本部……”眼看此情此景,刘备立即对左右道:“这是虎豹骑!曹孟德竟然……竟然亲身到此!”

    说话的时候,他握紧腰间剑柄。语声略微有些颤动,不知是紧张,还是面对强敌的亢奋。

    “大王,不能让曹军骑兵靠近!”庞统咬牙道。

    敌军的数量超过了此前预计,原本的队形、阵列都要调整。这时候如果敌骑入阵,后继将会有大麻烦!

    换到两年前,刘备面对这种大规模的骑兵冲击,只有让前方将士结密集阵型,用人命去硬扛。但这两年他依靠与凉州马超和诸多羌胡部落的商业往来,极大扩充了骑兵数量,至少已非全无还手之力。

    “叔至!”他厉声道:“你去拦截!”

    陈到领命急出。

    顿时马蹄踏地的轰鸣随即响起,因为西面地势稍高,土地略干燥些的缘故,滚滚黄尘腾空而起,声势丝毫不下于曹营精骑。

第七百九十章 跑马(下)

    在曹操进位魏公以后,原本属于相府宿卫的虎豹骑,整体转入魏公国的中军体系。为了配合魏公国迅速膨胀的力量,虎豹骑的规模扩充了许多,已经做不到像当年那样只从军功卓著的百人将中择选成员。但他们的装备和训练水平,仍然远迈群伦。

    这些骑兵们个个都着绘有猛兽图案的铁铠、铁盔,连战马也披着皮铠,甚至有些还使用铁制的当胸、面帘。他们手持种种精良的长矛大槊,很多人都像首领曹真一样双手握持武器,只用双腿操纵战马。

    而在他们对面的陈到所部,半数为河北、中原的战士,是汉中王数十年周旋转战,所积攒起的精锐之士;半数为凉陇豪杰,乃是近数年来玄德公对陇西和羌胡各部不断经济渗透的成果。这支人马平日里俱都归属在白毦兵的序列中,受到汉中王的恩养,授以坚甲利兵,委以安危之任,早已决心誓死相报。

    两军在旷野间快速接近。

    间隔数里,各自身在重重遮护之中的曹操和刘备,都清晰地注意到了,两军看似对向疾驰,其实奔行的角度、速度都在不断变化。曹真一方几次试图斜向切过拦截,继续突击刘备军的左翼;而陈到一方则数次根据曹真的调整而改变己方动向。

    只这细微难查的几次变化,足见双方都有极具骑战经验的将领,和意志坚凝、紧随主将毫不犹豫的出色士兵。

    但马匹对向奔驰的速度太快,留给他们互相制约、应对的时间很短,顷刻间,两军持续迫近。在一阵箭雨对射之后,所有的将士都把长兵平举,尽量向前突刺。远远望去,就像是两头巨兽在滚滚烟尘之中,忽然暴绽起了周身钢铁鳞甲。

    下个瞬间,两支骑队撞击到了一处。

    可以看到,两支骑队的最前方,各自都有武勇格外出众的骑士为先导。这些骑士敏捷地挥舞武器,将对面的敌人刺杀下马,同时策马穿插进对方队列的空隙,继续深入。

    很多人眨眼就冲过了两排、三排队列,而在身后留下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人体坠马的闷响。

    随着乱世群雄渐渐殄灭,能够留存下来的强者,无不注重军队建设。这些年来,无论刘氏、曹氏还是孙氏,其麾下本部诸军的指挥体系日趋完善、装备日趋精良、战斗意志日趋稳定,各种厮杀搏战技巧也得到不断总结、提炼和训练。

    如果拿此刻对战的虎豹骑和白毦精兵,放到数十年前群雄初起的时候,任何一支军队都足以对抗十倍甚至更多的敌人,足以在难以想象的危难环境下斩将搴旗,纵横不败,支撑起一个煊赫一时的强大势力。

    但此时此刻,这些百战精兵只是一场大战前夕微不足道的消耗品罢了。

    也正因为所有人都处在相当高的水平上,许多分明具备百人之勇、足以在某些场合赢得绝大威名的出色将士前仆后继地战死,死得与寻常小卒并无区别。死因只是运气不好,或者遇见了同样的强手。

    随着两支骑队互相楔入,有人被飞刺而来的长矛刺穿,整个人被冲力带得脱离马鞍,向后飞坠,随即被后方无数跟进的铁蹄踏作肉泥。

    有人虽然躲过必杀的突刺,却受到矛槊两边锋刃的割伤,将近尺许的巨大锋刃轻易就撕裂他们的皮肤、肌肉和血管,当他们鼓勇继续冲击的时候,血液从伤口里喷涌出来,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还有些人虽然保住了自己,却保不住战马。陈到将一名曹军骑兵刺翻之后,就发现胯下战马开始放缓脚步;但他来不及低头看,先竭力催马,冲过了第二名曹军骑兵的拦截,并将之斩杀。

    这时候他才有暇低头去看,只见一条巨大无比的血口,从战马的胸前一直向后延伸,几乎割断了右腿上方的全部筋腱,最终透入脏腑,使得腥气扑鼻的鲜血汩汩流出,将战马的前腿和胸腹染成了通红。真不知道这匹战马是怎么坚持下来,继续冲刺数百步的。

    陈到在战马倒下之前跳了下来,拔出缳首刀,摆出步战的姿态。好在他的从骑立即赶上,牵来一匹无主的战马给他。陈到跃身上马,回头看了看,受伤的战马侧身躺伏在地面,没有嘶鸣,只是勉强抬头望望主人,硕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相对来说,曹军骑兵对身披甲胄的正面对冲更有经验些,他们的武备也更适合这种局面。当陈到呼喝着重新集合部下的时候,曹军骑兵虽然也死伤甚重,但他们的冲击势头甚至没有被打断。他们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向西,试图冲刺刘备军的左翼。

    陈到立即带领余部追击。他和他的同伴们连续杀死了几名堕后虎豹骑。这种纠缠迫使曹军骑兵不得不转向北面跑出一个极大的弧度,掉过头来继续向陈到所部发起冲击。

    只不过,这时候双方都没法维持队列了。两军的骑士们就像巨大的蜂群那样轰然狂舞,变化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时隐时现于烟尘之中,彼此纠缠,撕咬。

    陈到不知何时处在了己方的侧翼。他稍作思忖之后,决定不深入厮杀,而是带着数十名部下沿着外围疾驰,同时张弓搭箭,向着曹军骑士乱射。

    这一举动使得竭力突破正面的曹军骑士吃了大亏,短时间内不断有骑兵落马,或者被受伤的战马颠扑倒地的。

    但曹军的反应也很快。处在中央前方的一支骑队毫不停留地继续突击。待到穿透敌人队列以后,他们飞快地拨马兜转,向陈到所部的后方追击过来。

    陈到注意到,带领这支骑队的,是一名极其精悍的曹军将领。他突阵的速度比陈到预想得要快很多,此刻呼喝着催马赶来,眼中的杀意仿佛燃烧着的烈焰一般。

    “将军,那厮便是曹军的首领!”左右从骑跃跃欲试地喊道。

    “不要停马,继续向前。”陈到冷静地道。

    他的长槊早就不知断在哪里了,这时候拿着一杆随手捡来的长矛作战。此时他把长矛横在鞍桥后面,用大腿抵着,随即张弓搭箭,对准追来的曹军射击。

    其他将士与他一起射击,数十根弓弦同时抖动,发出“嗡”地一声沉闷颤响。

    数十支箭矢落在追来的曹军骑兵身上,撞击在铠甲上的,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还有些扎入人体,反倒没有声音,只能看到曹军骑兵晃晃悠悠地栽倒。其余的曹军骑兵不得不勒马躲开箭雨。

    他们的速度一慢,陈到所部快速划了个弧线,绕到骑队纠缠的另一面去了。

    但这小小一点上风,就像是沙滩上孩童堆叠的堡垒那样,立刻就被大军对战的滔天巨浪所吞没。

    当身边所有从骑都在高声惊呼的时候,陈到抹着盔檐间淌下的血,竭力向远处眺望。刚才他被一名曹军用槊杆砸了下,头盔的侧面凹进去了,虽然头盔里还有皮衬,也难免皮开肉绽,头晕目眩不止。

    所以他狠命揉了揉眼,把血水抹开,才看到宽达四五里的整个战场正面,曹军数万之众大举压上。他们黑压压的甲胄汇聚成浪潮,仿佛整条渭水都翻涌上了咸阳原,还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气势骇人之极。

    与之对应的,汉中王这边的阵列中,也有十数名高举红旗的传令兵疾驰而出。红旗所到之处,各路军中鼓声隆隆响起,将士们踏步向前,轰鸣如雷。

    再怎么样的精锐骑兵,落到这种数万军正面决战的战场当中,绝无幸存之理。

    陈到注意到了,自家好几名从骑的脸色煞白。

    好在这时候曹军骑兵彼此呼喝着,向战场侧面退开。

    于是陈到也带着余部撤离,两支骑队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并行,时不时地继续对射几箭。

第七百九十一章 正攻(上)

    曹刘两军此刻所处的位置,在咸阳原最东端,长陵和阳陵之间。大体来说,这是一片狭长的塬地,西北面的五陵原主体地形较高,而东南方靠近泾水和渭水的河湾地带地势略低。

    初时刘备和庞统都认为,能够以将近两万人的精锐主力,压制位于泾水渭水之间的李典所部,故而将精锐的突击力量集中在左翼的张飞手里,要求张飞以雷霆之势突入敌军右翼,乃至突入阳陵邑中,再向南横扫,配合正面的中军主力,逼迫曹军退入渭水。

    谁知抵达作战区域之后发现,己方并非以强凌弱,分明是要以弱敌强。曹操本人在此,曹操麾下精兵猛将在此,于是地形的限制反而成了己方的不利因素,这种硬碰硬的对抗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在白毦兵一部与虎豹骑纠缠的时候,刘备所抓紧时间重新布阵。

    因为原本的阵型布置全然无用,庞统当即建议,收缩全军,并召回左翼的张飞所部,全力充实中军,目的是用左右两翼延迟、消耗对手,而寻找适当战机,以中军决胜。

    这时候也只能如此,刘备立即遵照调动。

    这时候双方的将旗都在视线范围内,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因为益州军主力仍在白鹿原上支撑,此番动用的军将,仍以荆州将士为主。

    负责右翼的,是横野将军陈式、偏将军高翔、偏将军杨怀。牙门将军陈式在汉中之战时担任裨将军,历战有功而提升,与他协同作战的高翔,曾经和陈式并为黄忠的部下,参与玄德公与江东势力的第一次对抗。杨怀则是刘璋旧部,早先守备益州北部边境,与张鲁对敌。

    负责左翼的,则换成了镇远将军魏延和偏将军张南、破贼校尉薛永。魏延是张飞的副手,所领汉中军甚是强悍。与他搭档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张兰,另一名破贼校尉薛永,则是昔年兖州别驾、吕布麾下重将薛兰之子,与同样年轻勇锐的魏延甚是相得。

    大体来说,左右两翼都无重将支撑,但凭借原陂、水道为侧翼屏障,同中军连接一体,足以自守。而中军则聚集了张飞、赵云等天下名将,各领本部梯次布阵,实力极其强劲。

    另外,中军本队的几名督将各自带领精悍甲士,填充中军与两翼的缺口。

    这个布阵甚是老练,堪为猝然与强敌相对后的最佳选择。但刘备和庞统都没有想到,曹军的行动竟如此之快。己方调动还没有完成,曹军已经尽发前队,不管不顾地猛攻过来!

    此时张南策马行于阵前,在诸多亲信扈从的簇拥下鼓舞将士,巡视阵列。

    张南本是袁绍麾下大将,后来归降曹操,督领一军随同曹操南下荆州。曹军在赤壁溃败以后,张南领残兵投降。因为昔日曾与玄德公有故交,因而得到优待,虽然直属的部曲极少,却得封为裨将军。

    玄德公在公安驻军时,张南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关、张、赵、陈到等,而在关平、刘封、麋芳等将之前。但因为入蜀过程中立功甚少,所以玄德公由左将军而大司马,由大司马而汉中王,他却只升了一级,由裨将军至偏将军。

    此刻他巡视己方队列,但见张飞所部尚在后方急速奔走,而自己部下的诸多骨干将校都面带紧张神色。这些将校大都是河北人,当年他们追随袁本初,以为雄师劲旅可争天下。然而此后数年事不遂人之愿,将士们游走南北,宿将健卒相继凋零,隐约有了点暮气。

    张南连忙提高嗓音,对部下军校说:“大王此刻的布阵,是以两翼为弓臂,以中军为锐矢。我们只要守住防线,不使曹军破阵而入,就能够为中军的突破创造条件了,诸位务必坚持!”

    部下将校纷纷应是。

    张南转过头看看己方的右侧。

    这是与中军的连接处,适才有些士卒紧急挖掘沟堑作为掩护,但看来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

    有中军甲士百余人阵容整齐地进至此地,搬了一些木制的栅栏、鹿角稍许填充。张南认得,带队的是牙门督向宠。他知道这年轻人近来颇得汉中王的看重,连忙下马走过去几步,对向宠打招呼道:“若有缓急,须得彼此救援才好。”

    向宠应道:“张将军放心,同为汉中王的下属,同为汉中王的大业,哪有不顾大局的道理?”

    “好!”张南握了握向宠的手,返回自家队列。

    他刚刚进入己方扈从甲士的屏护之中,东面曹军阵中动人心魄的战鼓声已经在耳边隆隆响起。

    随着鼓声,曹军队列愈来愈近。由前排刀盾手密集队列组成的盾墙,一直迫到百余步外,忽然向左右分开。随即,一批批身披铁甲的精锐甲士开始冲锋向前。

    这些甲士的总数大概在两千左右,分成二十余拨,每一波大概百人,他们踏过原野上初生的新草,踏过干枯的芦苇杆和荆棘灌木,踏过起伏不平的坑洼地形,快速奔跑。

    他们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在刘备军的弓箭手射程之内。

    但张南并没有急于发令放箭,而是将久经战阵的老卒集合起来,把盾牌和长矛、长枪交错布置,形成攻守兼备的前线阵列。

    第一排的曹军甲士站在长矛、长枪的刺击范围以外,开始用刀斧劈砍枪矛的长柄,也有人将刀斧作为投掷武器,投进守军的队列里。但后面的曹军甲士一**地涌到,他们冷酷无情地推搡着前面的同伴,挤挤挨挨地蒙头前进。

    到了这时候,张南才发出大喊,喝令弓弩手们射击。

    从长弓甚至腰引弩中发出的数百支箭矢,在最短的距离内射向了最密集的敌人,箭矢甚至会在空中互相磕碰,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此时只有最勇猛的曹军将士才敢迎着箭雨继续向前,但他们连睁眼都困难,只能疯狂地探出长矛对刺。

    顷刻间,前排的曹军甲士死伤惨重,无数尸体倒伏在地,仿佛平地升起了一道错落的黑色礁石;在岩缝间,流淌出鲜红的,触目惊心的血河。

    但曹军继续进攻。

    这是来自邺城的中外诸军精锐,是曹公在赤壁的失败后,竭尽全力重新组建的强兵。他们所得到的待遇远远超过寻常的地方屯军或各地屯田兵,在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拼死以报曹公的念头。眼看前方稍稍受挫,无数人在他们海潮般的队列中高声呐喊:“杀贼!杀贼!继续冲啊!”

    一声声的高喊汇集到一处,仿佛深海中即将孕育出可怕的怪兽,又仿佛有巨人往沸腾的火山中泼入热油,于是猛然炸开,声响骇人之极。

    “娘的,你们才是贼!”张南的部下有人连声喝骂。

    但更多人被这轰然声势所惊动,忽然间,本该连环不断的箭矢稍稍稀疏了一些。

    顿时便有勇猛异常的曹军甲士顶着满身的箭矢狂奔向前。他们有人纵身跳跃进防守方的阵线,用自己连带甲胄的重量撞击防守者。力气够大而且不怕死的话,拼一条人民,一次就能撞倒五六人。也有人匍匐着,从地面爬过枪矛刺击的生死线,然后忽然暴起,挥刀左右横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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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