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二章 欢迎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暖风拂面。
按照制度,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也就是人口普查。比民的结果,作为对地方上征收人头税的数据基础,作为考核官员的重要凭据,另外,也是秋收和秋收后征发徭役修桥补路的前置准备。
通常来说,每年小比,每三年一次大比。大比的时候要案验阅貌,乃至登记家訾。工作量较小比要大很多。刘季玉治蜀的时候,比民荒疏已久,各地拿出来的户口簿册,甚至有光和年间的。
光看簿册记载,那真是物阜民丰。可惜实际情形全不相同。哪怕益州号称天府,可各地灾疫不绝,战乱连绵,朝廷横征暴敛,地方兼并如狼。百姓不堪敲骨吸髓,纷纷亡散。
建安十七年的时候,玄德公在汉中、江陵两地与曹军大战。诸葛亮坐镇成都,梳理后方,为调动益州战争潜力,进行了一次大比。大比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许多簿册上记载数万户的大郡,郡府真实掌控的人丁却不到十分之一;倒是豪门贵胄坐拥良田千顷,徒附万计。
现在是建安二十年。玄德公入蜀以后的第二次大比,这无论对成都中枢,还是对地方官员们来说,都很重要。只看此时成都南门外长星桥上,行色匆匆往来的吏员,就比平日要多不少。
吏员们代表中枢出行各地,无不冠冕端庄。一个个着官袍,配长剑,骑乘骏马,于路疾驰。好在道路和桥梁都是新修的,很宽敞。道路中央马匹交错,而道路两旁的寻常百姓们一切照旧。
成都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都会,而自秦代以来,长星桥就是成都城外水陆交通的枢纽,道路由此通往益州各地,水路舟船更能直放万里,抵达江东。故而此地往来旅客、商贾极多。
还有些城外的农夫十人十数人一队,背负着从山间采集的野菜、马料,往城中的各处官衙运送。对这些普通农人来说,这是耕作以外重要的收入来源,足以使他们的生活稍稍宽裕。
当他们走累了,就在路边葱茏树荫下歇息。因为禁酒令的缘故,原本的酒肆没了,他们不能沽些烈酒畅饮,然则,用一枚两枚劣钱,换几碗凉汤,再吃几个橘子,吃几个饼,也堪称辛苦劳作途中的享受了。
因为频繁往返长星桥,他们和守桥的士卒熟识。过去几日,他们会趁着士卒查看路引凭证的时候,招呼两句,请一盏凉汤,互相问问家中情形,问问乡间可有什么传言。
毕竟从近年四五月开始,成都周边各地的军营的操练和调动,就有些频繁。汉中王固然军纪严明,不过乱世中的百姓对此敏感,难免有些人心惶惶。逮着机会,就想问些端倪。
但今日里,守桥的士卒却不理会他们凑近乎的表现,隔着老远就喊道:“让开,闪得远些!狗日的,动起来!”
这种场面,大抵是哪里有高官经过。长星桥左近的百姓们都见得多了,知道这些士卒叫唤得吓人,其实并不会殴打百姓,于是一个个懒懒散散地拍着屁股起身,嘻嘻哈哈往后挪几步。
须臾之后,一支车骑队伍行来,队伍前头有十来个骑着马的官员。
为首一人年纪不大,双眼朗朗有神。他策马而行,时不时与身边众人攀谈几句,举止颇显从容。在他身旁,陪着一名甲胄鲜明的将军,有眼利的认得,正是汉中王亲将,统领宿卫的辅军将军陈到。
有胆大的百姓,问道:“陈将军出面郊迎,不知来的是哪一位高官贵人?”
有个小军官听到了,笑答道:“不是哪一位,是哪一批!是雷将军和交州的二千石们!”
雷远是一个月前从交州出发的。
他举荐的交州二千石们,实守之期尚不满一年。汉中王专门颁令,以远郡劳苦为由,提前使他们转“真”。并请雷远领他们前来成都觐见。
雷远心知,必定有什么关于曹操的最新信息到了成都,关系极其重大。他不敢耽搁,立即行文各郡,召集二千石们。本以为或许有人推三阻四,却不料包括区景在内的诸人全都响应得很迅速。
于是他按照此前的计划,领着这几位交州地方的豪杰和随行人等,迤逦往成都来。因为沿途水陆道路贯通的缘故,虽然半道上刻意显示悠闲,故而停留两日,带众人见了见昔日荆州战场,抵达成都倒也不慢。
通报行程的使者抵达成都后,汉中王为了显示亲厚,特意使陈到出城,到长星桥迎接。
一行人过了长星桥,雷远问道:“叔至,接着是去馆舍么?”
“诸位的随员且去馆舍,明日会有正式的欢迎宴会。至于诸位太守……”陈到转向雷远身后的区景、夷廖、钱博、士祗四人:“汉中王很想念续之,也久闻交州英杰之名,盼与诸君佳集。听说诸位今日到此,特意吩咐,请直接往汉中王府相会,以解思慕之情。”
四人连声谦逊,当下车骑越过江桥入城,军吏领着大队转向馆舍,二千石们则继续向北,绕过几处闾里,抵达汉中王府的东侧门。
一行人在侧门下马,步行越过几处院落,沿途也没见几个拱卫的戟士、甲士。正盘算着这会儿到了汉中王府的哪里,脚步踏过一处月洞门,便见玄德公穿着便服,革带麻鞋,微笑着降阶相迎。而按剑侍从在后侧的,依然是赵云。
建安十六年时,玄德公取蜀,以雷远为别部,转战巴郡、江州。到九月头上益州平定,雷远遂领兵折返。算来两人已经有将近四年没见了。
透过屋檐的阳光洒在刘备的鬓角,似乎白色的发丝比四年前密集了些,但那种老兵所特有的赤诚眼光却一如既往。
四年前的刘备,虽已雄踞荆南,势力终究还只在割据一方的程度;现在却已是统领荆、益、交三州的王者,势若鲲鹏扶摇,再也无需掩饰包举宇内的志向。雷远不敢怠慢,连忙趋前几步行礼,连带着身后的诸郡太守们也都忙不迭拜倒。
刚俯下身,却听脚步连响,刘备紧走上前,用力揽住了雷远的臂膀,将他扶起:“哈哈哈,好久不见啊续之!辛苦你了!”
他上下端详着雷远的面容,满意地道:“脸黑了,胡髭变长了!英锐依旧,却多了几分沉稳!好!好!不愧是我看重的左将军!”
转过头,他向赵云快活地嚷道:“子龙,你别站着啊。你的佳婿来了!”
雷远又向赵云施礼。
刘备如此谈笑晏晏,平易近人,一丁点都没有王者的架子。他连一句话都没顾上与交州诸人去说,可区景等人的紧张情绪却忽然消散,这时候全都笑了起来。
第七百六十三章 决断(上)
自古以来,欲图大业、成大事者,首先要能得人。
当日雷远在灊山闲居时,竭力招揽可靠的人才。他有后世的见识,有雷绪次子的身份,可前后花了三四年功夫,到赤壁战后,也不过纠合了郭竟等二十名忠诚部下,一度要凭着二十人去冲曹军的骑队。
后来他的事业渐起,部众从数十扩充到数万,乃至现在董督一州之地,领数十万军民。但无论身份怎么变化,雷远都格外注意克己下士,保障部属的忠心。
但在拉拢人心方面,刘备的才能仿佛天授,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便如此刻,待雷远与赵云寒暄几句。回头看时,区景等人面带激动神色,恭谨地向刘备行礼、回话。刘备亲热地与他们一一攀谈。明明是此生第一次见面,明明口音很不相合,有时候要连说带比划,可偏偏就热络得像是老友,一点都没有隔阂。
区景的性格桀骜,哪怕是面对雷远,也绝不轻易屈居下风,骨子里带着蛮人凶狠习气。可现在,雷远只见刘备握着区景的手说了什么,然后区景居然感动地呜呜哭了起来!
当下宾主尽欢,而雷远简直目瞪口呆。
欢会过后,天色渐晚,太守们至馆舍歇息。
雷远在成都有自家宅院,最初属于刘焉部下的校尉贾龙。因为就在赵云宅邸的南面隔邻,所以日常托给赵云管着。
荆州诸将入蜀之后,多有在成都周边买取田庄,扩充宾客和徒附规模的。唯独赵云丝毫也不添置家产,身边也始终是原先那些部曲老兄弟,因为遣了赵律跟随着女儿,实际上人数比初时还少了些。至于做杂务的仆婢,更只有玄德公分几次专门赐予的三十余人。
这些人管着翊军将军府,已经忙不过来。故而雷远的宅子,是王虎带着几个军队里的杂役,隔三岔五过来打理。
军队中做事情的手段,难免粗糙。
宅邸正门、正堂几处,倒是打扫得仔细。然则雷远往后堂走了没几步,便被房梁上上吊下来一张蛛网拦路。李贞打算去厢房看看,随手拂开一重帷幄,结果帷幄表面的积灰像大雪那样飘洒下来,令他连打喷嚏。
他连连退步回来,转身又看到几个精致的案几。这些案几虽说被擦得干净,但因为用的是粗布,下得力气又太大,以至于绘彩的漆面都磨损了,露出底下竹木材质来。
李贞是识货的,顿时露出痛惜的表情。雷远向李贞摇了摇头,感激地向王虎拱手:“劳烦兄长多年照看。”
王虎有些尴尬:“咳咳,本来该收拾的像样些,然则近来忙乱,一时没抽出人手。”
雷远拍着王虎的胳臂,笑道:“咱们是厮杀打仗的武人,又不是文弱儒生,哪来这些穷讲究?哈哈,无妨的。”
王虎躬身道:“多谢雷将军……”
雷远连忙拦住他:“唉,兄长,你我如同家人,何至于如此生分?依旧如往常那般,叫我续之便是!”
“好。”王虎笑着应了,随即略压低些声音:“续之将军休息一会儿。晚间大王还会召见。”
“今晚?这么急?”
“大王说,明日又有种种琐事。如今局势有些特殊,各方取齐便议,不能拖延。”
“那,我就静候大王相召了。”
领着交州的二千石们来转正,本就是个幌子。晚上的专门会见,才是正题。雷远令李贞取出携来的文牍,自己再看一看,加深些印象。
到戌时前后,王虎果然来请。
雷远跟着他,依旧从此前经过的侧门进入。这时天色昏暗,他沿着蜿蜒廊道走了几步,就辩不清方向了,依稀感觉与下午所在的厅堂不是一处。走了好一会儿,周围建筑渐渐稀少,溪流、树木和亭台楼榭渐多。而领路之人从王虎换成了王府中的近侍。
某处有些眼熟的水榭中,灯火通明。雷远迈步而入,便见汉中王刘备居中端坐,诸葛亮坐在下首,与刘备低声商议着什么。在诸葛亮下方隔开几席,雷远的老朋友简雍箕踞倾倚,好像在打瞌睡。在这样的会议上如此放纵,简雍真是好胆量,汉中王也真是好脾气。
在简雍的边上落座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长脸文官,正是新近被前将军关羽擢为功曹的得力部下杨仪。杨仪也是雷远的老熟人了,他见了雷远,却很矜持,只微微颔首。
诸葛亮举起羽扇指点道:“续之,来这里坐。”
“好。”
雷远落座之后,陆续又有若干人到场。雷远认得的,文官有庞统、董和,武将有赵云和讨逆将军吴懿,另外还有右将军张飞的副手,镇远将军魏延。吴懿的族弟吴班,如今正随雷远在交州,故而吴懿向雷远微笑示意。除此以外,还有两三人雷远不认得,大抵都是近来汉中王拔擢的英俊之才,只是此刻也没人向雷远介绍。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后,前后数次对文武下属进行了大规模的升赏,但能担当重责、参与机密大事的心腹、股肱之臣,大约便是这些人了。
唯独尚书令法正公务繁忙,来得最晚,他一溜小跑赶到时,满头大汗涔涔,高冠都歪了。
“孝直总是这般心急。”刘备笑着说他一句,忙叫仆役入来,为众人奉上凉汤,稍去燥意。待仆役退开,扈从首领傅肜亲自站在水榭以外守把,一应无关人等退开。
此时水榭中鸦雀无声,众人都望向刘备。
刘备手扶案几,环顾众人,沉凝道:“诸君应当知道为何而来。”
“是。”
“最近数月,有关曹孟德的种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些事,虽几经商议,始终难以决断;但形势所逼,我们又不得不决断。所以召集诸君来此,务求尽快定下应对的方略。诸君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
说着,刘备向诸葛亮点了点头,示意由诸葛亮继续主持。
过去的许多年里,这已经是惯例了。于是诸葛亮从身边取出几捆卷宗,整整齐齐摆放面前,轻咳一声道:“诸位……”
忽然有人扬声道:“大王,军师,我有一事,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这声音来得着实突兀。
说话的竟是杨仪。
杨仪在此,代表的是前将军关羽。但他本身的职务只是前将军功曹从事,一个大吏罢了。他竟抢在所有人之前贸然发言,着实大胆到了极处。
刘备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诸葛亮平静地道:“威公,请说。”
“我听说,昔日袁本初病死,曹军急讨袁谭、袁尚而不克,祭酒郭嘉谏言曰,袁绍二子,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不如南向以待其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定也。如今的局面,正与当日差相仿佛,我以为,根本不必急于决断。”
第七百六十四章 决断(中)
杨仪是代表关羽来的。关羽坐镇的江陵,北有曹操,东有孙权,始终面对着极其复杂的军事政治形势,实在容不得关羽从容往成都一行。故而关羽才派遣下属功曹来。
以杨仪本身的职务,还远远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他在这会上,其实只需要安静旁听,在会后向关羽如实转达中枢的决定即可。
谁也没想到杨仪连等待诸葛亮开场的耐心都没有,直接就跳出来言语?更想不到杨仪这厮开口就说,中枢这阵子反复权衡思量的难题,其实根本不存在。
杨仪刚说完,便惹得文官列中一名高大男子厉声呵斥:“荒唐!”
此人位在杨仪上首,姿容俊朗,极有英伟风范。杨仪斜乜他一眼,虽不知此人身份,却也不敢造次,于是冷冷地道:“足下何人?以为荒唐在何处?”
“我乃益州治中彭永年是也!”那男子正冠起身,站到堂中:“大王,诸君,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原来此君便是彭羕。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以诸葛亮、庞统为军师将军,并署府事,又以法正为尚书令。这三人在中枢政务体系里实权最重。而在地方政务体系里,汉中王之下虽不设州牧,但仍保有原本荆益两州各自的牧府,以治中从事典州事,向汉中王府负责。
在荆州,出任治中从事的是潘濬,而在益州,有同等职权的则是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雷远在交州时,便曾听说,这位彭羕彭永年早年被刘璋钳为徒隶,后来得到庞统和法正的举荐,效力于汉中王。汉中王数令彭羕宣传军事,指授诸将,奉使无不称意,故而识遇日加,短短数年间,一跃为益州重臣。
看来此君倒是和杨仪一样的脾气,都是性格高傲而极有表现欲的人。
雷远忍不住看看对面的诸葛亮,只见诸葛亮将自家面前的卷宗一一摆放整齐,温和地道:“永年有话,只管说来。”
“近数年来,曹操渐授重权予诸子,使之各拥实力,执掌军政。其中,曹丕为副丞相、五官中郎将,都督关西军事,以曹洪、夏侯尚、钟繇、郭淮、赵俨等人为辅弼。曹彰为骁骑将军,统领五校精兵数万坐镇许都,有曹休为副手,又渐渐接揽许都朝臣。曹植新任南中郎将,以丁仪、丁廙、杨俊和邺下士子为羽翼,近来常代替曹操出席典礼,安排邺城的日常事务。”
彭羕环顾诸人,朗声问道:“以曹操的明智,何以如此?”
众人不答,刘备用手指轻叩案几:“永年继续说。”
“之所以如此,原因无非有二。一者,曹操在赤壁、汉中、江陵几次失败后,一统天下之心渐熄,而代汉篡逆之心渐炽。此举自然使亿兆悼心、天下汹汹,更使曹操愈发意忌多疑,不信大臣。又因为夏侯渊、曹仁等亲族大将战死,曹氏宗族中可用之人一时稀落,故而曹操不得不授重权于三子,以自家子嗣为篡汉夺位的凭依。”
说到这里,他先向刘备躬身施礼,提高些声音道:“二者,自然是因为曹操自知天年将尽,由此他急于了解,若他离世,诸子之中,何人能是大王的对手!他急着要使诸子都有施展的空间,要亲眼看一看他们的表现!”
杨仪冷笑:“你说了这许多,都是废话!此兄弟三人凶逆相寻,固然谁也不是大王的对手。可曹操殒丧之时,便是他们迭相残灭之际,我们勒兵于荆益,坐视彼辈数年纠合之私党奔突覆败,再安然进军河洛,岂不更加轻松么?便如袁曹……”
“威公,你错了。”彭羕毫不客气地道:“你口口声声说袁曹相争之时,却没有想过,如今的局势与袁曹相争时并不相同。当日袁曹隔大河对峙,两家之外,再无第三个势力能插手其间。可现在呢?我问你,如果中原果然动荡,我们如威公所说,悠然观望情形,而孙权领兵掠取江淮乃至青徐等地,马超挥军直入关中……那该如何是好?”
杨仪愕然。
堂中数人窃窃私语。
雷远点了点头。
怪不得如此兴师动众地召集重臣商议,这决断,确实很难。
曹氏是与汉中王势不两立的国贼,双方已经厮杀多年,无论曹氏情形如何,汉中王与他们,惟有鏖战而已。
但眼下,曹操究竟病了么?他病到了什么程度?他的病情,对曹氏政权的削弱,又会到什么程度?如果这种削弱是有限的,则汉中王就要继续挟裹反曹复汉的联盟,保持天下共讨之的局势。但如果说,曹氏政权会因为曹操的病、或者死而陷入大乱的话……
所谓的反曹复汉联盟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孙权和马超,都会急不可耐地从曹氏政权身上撕扯血肉以自肥。毫无疑问,当他们的力量扩充到一定程度,便会成为汉中王新的敌人。
不用看舆图,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马超的兵力大举进入关中,对汉中方向后继的发展会是多大的阻碍;而孙权如果控制江淮等地,便足以向兖豫青徐等各地伸手,阻遏荆州北上路途的侧翼。
所以坐观局势变化绝不可行。当曹氏出现衰败迹象的时候,汉中王必须立即行动,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己方攫取曹氏政权最大份的利益,确保己方对孙权、马超的优势。
但在这个过程中,己方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否有可能与孙权、马超再作协商,稍稍限制孙权、马超的野心?是否有必要继续维持联盟,直到再也无法维持?若不能够,难道为此不惜与孙权、马超破盟,全面开战?以汉中王政权的实力,又能否承受得起三面树敌的后果?
所有这些,纠合在一处,与大政紧紧相关,又仿佛一团乱麻,头绪繁杂到简直无法解开。这才是中枢诸公反复委决不下的难题。
此时杨仪也想明白了。他下意识地看看坐在上首的玄德公和诸葛亮、庞统等人,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他是聪明人。此前所想,是因为身在荆州,视野难免受到限制。此刻彭羕一提,他便反应了过来。但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想错了,他又万万不愿意,万万丢不得这个面子。
而彭羕见杨仪气沮,仰天哈哈一笑,转身回席间落座。
此举使得雷远一愣,以为此君在长篇大论之后,必有应对的策略;原来也没有,就只是堵了杨仪的嘴便心满意足。
雷远的表情引起了诸葛亮的注意。
“续之可有什么想法?”
雷远觉得,诸葛亮多半是想另起个话题解除堂上的尴尬。于是他手扶案几,稍稍欠身。
正待说话,水榭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陈到领着一名军吏大步入来。
陈到是汉中王的亲将,绝非不知轻重之人。他这么做,必有缘由!雷远第一个念头便是,中原出事了!
陈到大踏步直走到玄德公的身边,低声而急促地道:“大王,关中生变。翼德将军派来军吏,八百里急报。”
水榭不大,他的这番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水榭中原本还显得按部就班的气氛,顿时被紧张肃杀所取代。所有人瞬间端坐,集中了全部精神。
刘备向陈到身后的军吏点了点头,短促地道:“辛苦了,讲来。”
那军吏风尘仆仆,汉水淌过脸上,黑一道,灰一道。他解下背负在身后的信函,双手捧上。他道:“三天前,曹丕兴兵数万东向,直驱潼关。”
这消息太过惊人。
除了寥寥数人以外,堂上一片哗然。
第七百六十五章 决断(下)
书信递到刘备手中,刘备将之展开
诸葛亮把羽扇覆在案几上,沉声问道:“他以什么名义动兵的?兵力具体有多少?兵马沿途的情形又如何?”
军吏答道:“事前全无征兆,忽然就传说,魏公在邺城大会群臣,校阅诸军,令副丞相曹丕率关中之众赴会。次日曹丕立即起兵,曹洪、夏侯尚等诸将都在列中。他们沿途集兵,于路收拢粮秣物资,还当场杀了响应不及的粮官两人。我军在曹军新丰大营有个间谍,报说陆续集合的兵力多达数万。”
“兵到新丰,是十天前的事?”
“是,曹丕旬月前动兵,三日即到新丰。这消息从新丰传到汉中,用了六天。翼德将军又等到了长安的消息,确认无误以后,令我昼夜兼程送来成都。”
“长安城中情况如何?谁人留守?”庞统问道。
“据说前军师领司隶校尉钟繇留守,然而实际上控制城防的,乃是平贼将军阎行。”
也就是说,曹氏亲族诸将和忠诚可靠的军方旧臣,全都投入到了曹丕这突兀至极的东向行军,都不在长安?
“这些消息,确认无误?”
“几处密谍皆已侦知,军师,我们确认无误。”
诸葛亮和庞统两人对视一眼。
诸葛亮问道:“续之、宪和、威公,你们有没有收到类似的风声?”
雷远和杨仪都摇了摇头。他两人的情报来源,是荆襄等地的士人、商贾、乡豪之流,距离曹氏的中枢毕竟还远。简雍也摇了摇头。他的情报多来自于许都,但许都的公卿们本身已被排除在大政之外,故而他倒是常常收到些耸人听闻的风声,但事后查验,风声也就只是风声罢了。
何况,再怎么耸人听闻,也及不上此刻的消息。
虽然曹操没有指定魏公世子,但通常来说,都觉得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较受器重。三年前,曹操在江陵、汉中两地失败后,主动收缩力量,专门指定曹丕常驻长安,都督司、凉、益三州诸军事。后来曹丕在与马超的几次对峙过程中颇显手段,故而在两年前,曹操将曹丕的都督职权又变为都督关西诸军事,并明确曹洪、钟繇等宿将重臣皆为辅弼。
这个常驻长安的军政集团,以关中为基地,以曹氏数万精兵为骨干,以韩遂的余部阎行等人为羽翼。之前大司马府在筹划北伐的时候,无不以这个重兵集团为大敌。
也正因为面对这个强敌,才必须以汉中王麾下仅次于关羽的名将张飞为汉中太守,直面来自关中的巨大压力。
可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这情形,和数月间从各方陆续报来的数十上百份消息汇总一处,瞬间就形成了可以联结的线索,指向某个确定无疑的答案。此前虽然所有人都在猜测,却都不敢当真往这个方向想,可现在,这个答案揭晓了。
居然是真的?竟然真的能有如此好运气?
堂上所有人面面相觑,脑海中只有一行字:曹操死了,诸子争位!
刘备握着帛书,手有些抖。
曹丕的动向,这时候完全不在他的心里。
哪怕这份帛书上没有一个字提到曹操的身体状况,可刘备满脑子盘旋的,只有曹操的情形。刘备当然知道,曹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身为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如此行事唯一的理由,就是曹操死了,他要去和自家兄弟抢夺权位!
刘备记得自己在曹操面前有多么狼狈,多少次几乎死在曹军的刀下。他始终告诉自己,曹操是天下的乱源,要想兴复汉室,安定亿兆黎庶,曹操就一定要死。
但现在,曹操真死了?
数十年来压在刘备胸口,令他难以呼吸的万钧巨石忽然被挪开,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心乱了,情绪也乱了。脑海中有无数的声音、画面,像是洪流一样轰隆隆地激荡盘旋,使得他简直没办法平静的呼吸,也没办法想事情。
他听到诸葛亮在一旁低声道:“大王?”
“孔明觉得有什么急务?要务?你且安排!”刘备道。
“是。”
诸葛亮握着羽扇起身,先向刘备颔首为礼,随即站到堂中。
早前在荆州时,诸葛亮常常得刘备授权,直接号令指挥诸将。后来随着政权规模的扩大、体制的渐趋严密,不少新进文武地位擢升极快,也各自取得应有的权柄。诸葛亮反倒稍稍谦退,哪怕就军师将军的职权、谋主的身份,也不与人直接争执。
但这时候,刘备毫不迟疑地把重任交托给诸葛亮,诸葛亮也毫不犹豫地接下。
局势变化虽然出人意料,但说到己方的急务要务,其实也就那么几桩,都有专人负责。诸葛亮环视堂上诸人,先道:“诸位,有关曹孟德的情形,只是猜测罢了。在尚未得到明确消息之前,不得外传半个字!”
众人应道:“正该如此。”
“子龙、子远明日会同黄老将军等人,加快益州诸军整顿,要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
赵云和吴懿应是。
“粮秣物资的调度,全都拜托孝直、幼宰。哦,还有永年。但各地郡国日常的比民、秋收、求种等事务,也不要耽搁。”
法正、董和、彭羕三人出列领命。
诸葛亮转向庞统:“士元,得请你立刻去往汉中,协助翼德将军。眼下我们能确定的情况太少,很多事情还捉摸不透,士元你在汉中,务必要打探真实情形,妥善斟酌,以便我们及时应对局势的变化。”
庞统一截截地捏着手中小扇的扇柄,眯眼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孔明既这么说了,我连夜出发,绝不耽搁。若情势发展果然顺利,早晚使汉家旗帜飘于长安城头!”
诸葛亮顿了顿道:“士元,务请小心为上。”
“放心!”
诸葛亮转向杨仪:“荆州有云长在,万事无忧。请威公转告云长,暂时静观曹氏和孙氏的动向,之后自然会有借重云长的时候。”
杨仪慌忙领命。
“至于续之……”
雷远起身出列:“军师但请吩咐。”
“暂时来看,荆州无事,那么交州只要不出乱子就好。既然区景等人都在成都,原本那些真除实授的仪式,照旧进行。闲暇时候,劳烦续之领他们熟悉熟悉中枢的文武,或者看看益州的风土亦可。”诸葛亮思忖着道:“只是,若荆州要动兵,就得劳烦续之立即返回交州去,按照此前议定的方略发兵掩护。”
雷远心道,原来只有我是个闲人么?
他面色不变,稍躬身领命:“这都是理所当为。”
第七百六十六章 麻烦
南郑。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映落,照见矛戈熠熠生辉。天气还没有冷,但北面的风开始剧烈起来,吹得满城军旗猎猎。张飞站在城头,眺望城下几队正在训练的将士,见他们彼此刀来盾往,叱咤出声,只觉手上痒痒。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副将范强道:“自从来到汉中,整整两年多未逢一战。却不知,此番能不能有机会狠狠厮杀,过个瘾。”
范强是张飞的河北涿郡同乡。初平二年时,张飞为平原相刘备的别部司马,分统部曲,他的同乡、旧友很多都在边郡从军的经历,遂来投奔。其中便有范强。当时范强二十来岁,是个雄赳赳的年青壮士,如今已快五十了,成了经验丰富的宿将。
张飞直属的部下约有一万六千人。在汉中王麾下,是规模仅次于关羽所部的主力部队。关羽所部,这几年陆续引入荆楚豪杰,比如负责水军的中郎将陈凤,便是被关羽一手拔擢起来的荆州水贼。
而张飞则不然,他的部属,始终都以跟随汉中王和他自己许多年的河北元从为骨干。一方面是因为张飞的性子稍稍粗疏,要靠元从诸将治军作战的丰富经验来弥补;另一方面,也因为张飞的脾气急躁,容易发怒与人冲突,赶上他焦躁的时候,要么一顿鞭子,要么一顿痛打,只有老部下们习惯了,彼此相处得来。
便如此刻,听得张飞这般说,范强不禁道:“将军,你怎么就未逢一战了?过去两年里,咱们在各处深山栈道间,与曹军的小规模厮杀试探二三十回总有吧?那一次少了将军你?方面大员偷偷觑与人持刃搏杀,将军,你这可是……”
张飞大手一摆,断然道:“那些都不算!”
“什么不算?”城台下有人接口。
张飞狠狠瞪了范强一眼,大笑起身道:“说些闲话罢了,算不算都是小事。士元,你何时来的?”
坡道方向脚步声响,庞统登上城台。
“翼德传来如此重大的消息,成都怎能耽搁。这不,急令我到汉中主持局面……我大前天晚上出发的,火急赶到这里!”
张飞身为右将军、假节、汉中太守,是益州北方战线的负责人。但庞统开口就说自己来主持局面,像是把张飞当成了下属。张飞倒也并不生气,他反倒关心地问道:“大前天晚上?士元,你一路上都不休息的吗?”
从成都到南郑的道路蜿蜒曲折,要翻越重重关隘,按照去年标定的路途,足有一千三百多里。庞统居然只用了三天就赶到,这其中固然要归功于道路修缮的成果,但也可以想象,庞统赶得多么急。这对精力和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张飞站得近些,看看庞统明显颧骨突起的面容,愈发担心:“呃……士元,你吃了没有?”
“今天路上吃过两个饼,这会儿不饿。若有热水也拿些来饮。”庞统随口应答。
张飞立即往坡道方向喊了扈从,让他们取水来,又一迭连声道:“再取些食物,要软的!”
庞统道了声谢,在台阶上踞坐下来。大概因为被马鞍磨破了大腿,两条腿分得特别开。他问:“北面有什么新消息?”
张飞往庞统身边落座,接下腰间的皮囊:“士元先喝两口凉水,润润嗓子。”
庞统解开皮囊一闻,顿时翻了个白眼。这哪是水?分明是酒!他也不多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此时范强很是机灵,从扈从手中捧来几分帛书:“军师请看,这便是过去几天里,关中方向传来的消息。”
庞统当场翻阅,而张飞唯恐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殷勤地取了火把,为庞统照亮。
翻到第二份的时候,庞统的手一顿,面色一沉。
“马超集兵冀县?他知道了?”
马超的假凉公政权,从来不在曹刘两家的眼中。这个这个政权既没有治理地方的基层体系,也没有完整而运行可靠的中枢,其实质,无非是划了四个郡的地盘,供马超和他的蛮夷部落盟友们就食而已。然而,马超本人确实凶悍绝伦,兼之身具羌胡部族间的庞大号召力,堪为劲敌。
所以此前成都中枢商议应对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便是不能将这机会让给马超。若给马超抢先一步攻入关中,则他凭借关中资财,招降纳叛勾结异族,转眼就能聚拢起数万乃至十数万的羌胡大军,而将汉中王捆锁在群山之南。
所以身为军师将军的庞统才会这么急着赶到汉中。皆因只有他在,才能针对关中、陇右的种种情形,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
可惜慢了一步。
马超在关中汉家士民当中全无人脉可言,甚至凉州汉家士民也多有厌恶他的。所以,之前有关曹操重病的消息,他完全蒙在鼓里。但曹丕领数万兵东向这样的大事,看来终究瞒不过他。
这可就麻烦了。
范强见庞统皱眉,解释道:“曹丕领兵离开长安两日后,关中诸将里头,又生内讧……”
“是张横,对么?”
张飞和范强都露出钦佩的表情。范强道:“军师高明,正是张横与其他诸人闹翻了。”
昔日马超、韩遂等人在关中聚兵数以十万计,为首渠帅十人,号称关中十将。后来韩遂信了曹丞相的邪,带人火并马超,又挥军南下汉中,结果两年之内,曾经威风赫赫的关中十将分崩离析,韩遂自己身死,只剩下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依附于平贼将军阎行。
这四人之中,侯选、程银、马玩三人其实都是河东人,唯独张横资历最老,是凉州本地豪杰、数十年坚持不懈造反作乱的贼头。故而一旦他们得知中原有变、曹丕将要东进夺位,侯选等人想到的或许是且看风色,而张横恐怕立即就会想到,要再次结连马超,重现羌胡大军盘踞关中的盛况。
“张横去投马超了?”庞统问道。
“他与侯选等人作战不利,沿泾水后退,现在屯兵于漆县。”
“马超呢?”
范强嘴拙,说不清楚,于是替庞统翻到再下一份军报:“军师请看。”
庞统看过,冷笑一声:“这厮倒也奸滑。”
原来就在两天前,马超忽然大张旗鼓地声称说,有依附于他的羌胡部民走散到安定郡境内,然后带着数千人进入安定,搜索走失的部民。结果在青石岸一带与安定太守苏则的郡兵对峙起来。
“青石岸?”庞统问道:“就是安定郡治所临泾城西面那个?”
“正是。”
庞统沉吟片刻,徐徐道:“马超领兵越陇而至安定,看似与苏则所部对峙,其实进退自如。若整桩事出于曹操的奸谋,曹丕旋即回军,则他就只是为了找自家走失部民。若关中确实空虚,他随时可以摆脱苏则所部,汇合漆县的张横,联兵攻入关中。侯选、程银、马玩素来都是墙头草,毫无节操可言,马超本人一到,他们很可能倒戈而降,接着马超只需击破阎行,便可以抢在我们之前攻破长安!”
范强忍不住道:“阎行此人,也未必多么忠诚。毕竟这些凉州贼寇彼此分分合合,哪怕有杀父杀子的仇恨也不当回事的,哪有忠诚可言。”
“那可就更麻烦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子午
庞统不再言语。
他将好几份情报摆在面前,俯身一一凝看,时而陷入深思。
城楼上夜风渐起,吹得绢帛欲飞。张飞连忙解下腰间拍髀,压住一幅;又探出臂膀,张开五指,按住两幅。
张飞的体格雄伟如山,臂膀比常人大腿还粗,满脸虬髯根根直立如戟,即便是侧坐着,也像是盘踞着的黑熊,有一股将要扑击噬人的粗豪猛锐之气。但他偏偏又对着庞统举措周全,仿佛士子与师长相对。
因为这样的姿态,近来有许多人在背后抱怨说,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张飞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他没打算辩解。
说他不恤小人,无非是说张飞对士卒苛暴无恩。可在张飞想来,自己固然容易暴怒,甚至因此殴打士卒,但那根本没有关系,将士们并不会在乎几鞭子或者几拳头。这种乱世,将士们要的是温和善良可亲的将帅么?不是的,将士们要的,是够凶狠,够勇猛,能带他们打胜仗、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将帅。
置于爱敬君子……张飞跟着汉中王闯荡南北那么多年了,基本的眼光总有。什么样的人能够有助于汉中王的大业,他看得很明白。对这样的大才,给予一些格外的尊重,难道不好么?汉中王尚且礼贤下士,我张翼德难道反而不能如此?
此时一名士卒端着食盒上到城头,大概很少见张飞这般情形,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张飞反瞪他们一眼,将要呵斥,又压低声音:“快端过来!”
士卒连忙将食盒摆到庞统面前。
张飞打开看看,食盒里有饼有菜,还有热汤和肉酱,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那士卒下去了。转头见庞统把手头的小扇噼噼啪啪挥动,正想得入神,他犹豫了一下,将食盒的盖子重新盖上。
庞统完全没注意到张飞的殷勤。他眼前只有这些绢帛上的言语,而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则是延续着成都水榭中的盘算。
曹刘两家在建安十七年的大战过后,已保持了三年的大体和平状态。那一场大战,曹氏在江淮、荆襄、汉中三处战场先后投入了将近三十万的兵力,承受了超过十万的损失,堪称是赤壁之后又一次巨大挫败。
而玄德公虽然夺取汉中,获得了大战的胜利,实际上却也胜得惨烈、胜得勉强。己方将士的折损数字逼近三万,一时间,几乎掏空了荆益两州能调动的机动兵力。
兵力的损失终究是数字,而基层、中层有经验的将校损失却令人痛彻心扉庞统与诸葛亮反复盘算过,愈盘算,愈深知那些战死的将校都是玄德公数十年周旋四方所纠合的精锐,非荆益两地所能轻易填补。
所以才会有长达三年的和平。皆因过去三年里,汉中王全力整备诸军,根本没有发起再度北伐的可能。
但一直等下去,又有等下去的忧虑。
曹操占据中原、河北的广袤领地,人丁丰茂。他们的兵力充实,一定比荆益两州更快,更容易。时间拖得越久,北伐一定就越困难。
所以中枢才会对眼前的中原局势如此在意。若曹操果然病重或身死,若他的子嗣们果然开始内讧夺位,这就是上天赐给汉中王的、兴复汉室的绝佳机会!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若生生将之让给了马超,岂不正如古语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
此前中枢一直有疑虑,担心这是曹操的奸计,背后一定有什么图谋。但现在想来,什么样的奸计,能够把关中诸将一起瞒过?又是多大的图谋,能使曹操付出关中动荡、马超挥军东进的代价?
虽然身在汉中,侦知了最新的动向,庞统依然想不透。
想不透,就什么也不做么?
那当然不行。
想个办法去蒙蔽马超,让他退兵回汉阳?这很难。马超性如狼虎,既然出兵,就必得咬下几个血肉才能满足。他不是那么好蒙蔽的。
如果不能拖住马超的脚步,就只有加快我们自家的步伐了。争天下的过程,原本就是步步艰险,自家有必胜的信心,却不可能有必胜的把握。诚如古人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得抢在马超之前,试一试。
庞统下定了决心。
他回过神,才感觉到自己因为俯身凝视太久,腰背酸痛得厉害。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问道:“文长在哪里?”
张飞道:“文长领兵三千,现驻在城固。”
庞统颔首,取过食盒,开始大吃大喝。
一边吃喝,他一边道:“前阵子,文长提出过一个计划,翼德将军你记得么?”
“便是兵分两路,偏师经箕谷、斜谷北上,取郿县,吸引长安曹军主力,而以精兵出子午谷,直取长安,一战拿下关中的计划?”张飞道:“我记得,当时大王夸赞了文长的雄豪之气,然后把这个计划搁置了。”
“我以为,眼下不妨试试。”
张飞吃了一惊:“军师的意思是……”
“马超已经占了先手,我们不能等。但也要防着曹氏另有奸谋,引我们入彀,所以,不妨按照这个计划的路线行军,但主次、先后,略作调整。”
“怎么个调整法?”
“我明天去城固,先汇合文长所部,然后假作汉中军主力,经子午谷直扑长安。而翼德将军率领本部,偃旗息鼓行军,经过箕谷、斜谷北上,取郿县。”
“长安毕竟是坚城,凭着文长的三千人,再怎么出其不意,怕也夺不下来吧?”
“曹丕不是傻子,疯子。我们自然是夺不下长安的。”庞统应声道:“无论曹操情形如何,曹丕绝不会轻易抛弃自己经营多年的关中本据。他带领数万人东进夺位的同时,一定会留下足够的兵力据守。”
“那么……”
“可他留下据守的兵力终究不足,不可能在完整控制关中的同时,从容面对安定方面马超的威胁,和子午谷方向的来敌。所以,我和文长一到,他们就必定会全力收缩,将控制范围缩小到长安至潼关一线。这时候,翼德你的机会就来了,你要全力以赴地拿下郿县!”
张飞铜铃也似地大眼转了两圈,忽然大声嚷道:“舆图呢?快把舆图拿来!”
第七百六十八章 清闲
听张飞说要取舆图来,庞统笑了。
他知道张飞已经动心。
虽然局势仍有混沌不明的地方,但张飞和庞统,都不是愿意坐等的性格。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澎湃不休的奋发猛锐之气,他们敢于尝试,敢于冒险,并深信自己能够战胜困难,得到最大的收获。
早在建安初年,玄德公出掌徐州的时候,张飞就是天下知名的万人敌。在赤壁前后,无论曹氏、孙氏,皆将张飞视为与关羽同列的熊虎之将。但赤壁之后的数年里,张飞其实并没有获得多少作战立功的机会。
入蜀时建功较多的,是雷远、赵云、黄忠、魏延、刘封等将。一年后,兵发汉中,张飞与诸将共同苦战,最后斩杀夏侯渊的却是黄忠。与此同时,关羽在江陵大破曹军,使曹仁死而张郃被俘,一时间威名撼动中原;与此同时,雷远则在江淮转战,俘虏了夏侯惇。
短短数年间,曾经的同侪扶摇直上,而后来者蜂拥而起。随着玄德公的势力不断扩张,军政两途难免有一座座山头渐渐形成。张飞本身,便是元从诸将所组成的山脉中,一座极高大的山峰。
奈何,一山更有一山高?
这情形,张飞当然心知肚明。
他更清楚,玄德公要兴复汉室,一统天下,过程中有无数的仗要打,同时还要权衡元从诸将和源源不断的新进部属。若自己不努力建功立业,这武将次席的地位,未必有多么牢固。
就算汉中王顾念旧情,张飞本人也不愿意承这个情!他要的是挺枪立马纵横沙场,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受后世敬仰,岂能早早地限于庸碌?
所以他才向范强抱怨数年未得大战。这固然有和心腹部下开玩笑的成分,也是真实心态的表露。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驱动。张飞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某些东西。比如庞统虽有军师将军的身份,但并不能指挥假节的右将军张飞,至多只能建议而已。可他却对庞统言听计从,几乎真把庞统当作了玄德公的代言人。
张飞看似粗豪,其实颇曾读书,只不过疏于场面上的周旋应对罢了。这么多年下来,他难道没有基本的判断,感觉不出庞统是在刻意策动?
他当然知道,他更知道,庞统也知道。这便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了,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成功,便是夺取长安的不世之功!
转眼间,范强取了舆图来。
张飞将之置于城头堞墙上,哗地一声展开:“士元,你再仔细说说。”
庞统在来路上,想了许多说服张飞的言语,却不曾想张飞如此配合。真到了将要把计划落实的关头,他又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当下他连着深呼吸了几口,才踏前两步,用扇柄指点开言。
汉中的情形,雷远一点都不知道。
那一晚汉中王府的军议过后,区景等人次日在朝会上,正式得到汉中王府的实授,还获得了关内侯的赐爵。之后数日里,雷远按照诸葛亮的吩咐,带着交州二千石们熟悉中枢同僚、欣赏成都风物,后来又走了走成都城外的锦官和车官两城。
区景等人毕竟是新任的二千石,需要和中枢列曹对接的地方很多,所以还要去拜会汉中王府下属的官吏们,熟悉地方治政的诸多讲究节点。这时候雷远便得了空,成了彻彻底底的闲人。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中枢的微妙蕴意。
毕竟庐江雷氏在汉中王的军政体系中隐然自成派系,地位特殊。当中原局势混沌不明,而汉中王政权下一步的军政策略也难以决断的时候,或许雷远本人身在中枢,会让玄德公觉得更方便些。
反正,过去数年对道路交通的建设很见成效,若荆州方向有什么战事,雷远折返交州也不过十天罢了。
既然如此,雷远也乐得清闲。
他花了两天时间,带着亲近扈从悠游成都的诸多坊市,与当地的豪商往来。第三天的时候,又突发奇想,一早便去汉中王府,想要查阅有关军伍建设、内部管理方面的文书、条例和教令。
庐江雷氏在灊山的时候,部曲的组织架构大体依照汉家制度,但又根据实际情况做了各种增刪调整。雷远到荆州以后,使宗族部曲渐渐纳入到玄德公的统一管辖之下,相应的,各种基层制度也在保持自家优点的同时,逐步向汉家经制之师靠拢。
到了交州以后,地盘大了数倍,治下百姓的数量也翻了好几番。要保证地方平靖,就要扩军。但扩军的同时,须得保障部队的精干可靠,绝不能允许战斗力下滑。所以此前开设的军校,也相应扩编,以加强对军官的培养。
这当中,便少不了在军队管理、基层制度建设方面的总结和传授。雷远部下的军法官田漠,是夏侯兰举荐的,很是得力,但这会儿也难免分身乏术。
所以雷远走这一趟,一来为查阅文书,二来也想询问有司可有人手推荐。
本来在汉中王麾下负责统管、综合诸多条例,并负责督促各军加以贯彻的,乃是赵云的同乡好友夏侯兰。可惜夏侯兰去年就已经病逝了。
雷远又问,马幼常可在,打算向马谡请教下该往哪里找人。谁知马谡就在前几日得授绵竹县令,大概因为朝夕渴望外放的缘故,马谡当日就上任去了。
这下未免有些麻烦,难道要拿这小事去麻烦马良或习祯?
雷远站在堂间,稍稍踯躅。好在毕竟是左将军,身份摆在这里,马上就有人扑上来奉承,领着雷远穿房过院,找到了对应的人。
原来如今总领这些军中庶务的,乃是陈到;而具体办事的,则是牙门将向宠。
向宠也是雷远的老朋友了,他和霍峻都是在赤壁之后投入玄德公麾下效力,但与霍峻不同的时,向宠很少独立领兵,而是凭借缜密细致的行事风格得到玄德公的信赖,最近数年来,在统合荆、益两州兵力方面颇建勋劳。
向宠见雷远来访,甚是欢悦。当即辟出一处房舍供雷远使用,又遣了僚佐,走马灯似地端来上百卷的竹简、木牍。
“这是?”雷远吃了一惊。
“续之,你有所不知。汉家军队建设的内容完善,体系庞杂,自前汉时便有针对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的兵书数十家,数百篇。后来经过数百年的实际运用,愈发完善。”大概因为很少有人上门求教,向宠谈兴很足:“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对兵家制度也做了许多调整。续之既然问起,我就把新近遍定的卷宗都拿来了,你先看过,有什么疑问,随时来问我。”
向宠如此殷勤,要人必不是难事。左右眼下也是闲着,让自家长点见识也是好的。于是雷远翻开文书,细细观看。
看了许久文书,就其中几项疑问与向宠议论了一阵,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眼看着夕阳渐渐没过窗格,而院中的古木间,还是有宿鸟回巢,雷远辞别向宠,回家休息。
数骑行到自家院落,待要进门,忽然斜刺里有人唤道:“是续之将军么?”
雷远转身去看,只见有架辎车从巷道对面过来,车上一名姿容俊朗的高大男子,正是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第七百六十九章 陡变
雷远的宅院一直闲置着。他只知道边上就是赵云的宅邸,而巷道两旁,大抵都是成都城里高官显爵。按照常理,雷远既然来了成都,也要拜访左邻右舍,以示邻里的亲密之谊。但在汉中王府军议以后,雷远估计这些大员们都要外松内紧,忙的够呛,所以尚未起意拜访。
却不曾想撞见了彭羕,原来他也是住在这附近的?
“原来我与治中乃是近邻?幸甚,幸甚。”雷远笑道。
彭羕从车上下来,看看巷道左右,然后道:“不瞒续之将军,我不住在这里,只是经过罢了。一个时辰前,关中有新的消息传到,汉中王立即召集会议。会后我领命往少城的蜀郡郡府去了一趟,这才折返回来。”
雷远眼皮一跳。
彭羕看似不经意地一句话,透露了许多信息。
一者,关中方向有新消息来,似乎不是坏消息。
二者,汉中王再度召集军议,种种布置已经涉及到郡府层面。
三者,雷远自己就在汉中王府待了一日,竟然没有人通知雷远。在彭羕开言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看来,汉中王觉得这消息与雷远没什么关系。
当代客观条件有限,信息传递不畅乃是常态,而许多军政大事的成败,又与信息掌握程度紧密相关。所以雷远哪怕身在交州,但也不惜代价地通过控制下的商队,将情报网络渗透到荆襄,非如此,则难免受制于人。
偏偏身在成都的时候,雷远的消息渠道付之阙如,明明耳聪目明,却仿佛耳聋眼瞎。
通常为人下属者,并不会有这样的感受。消息闭塞有什么关系,万事遵照上司的吩咐去办就行了。但像雷远这样,长期独当一面,自家对自家权势地位负责之人,却实在难以容忍。尤其如现在这般,明明有大事,却硬生生将自己排除在外的情形!
中枢何以待我如此?
是汉中王的意思?还是诸葛亮的意思?
彭羕这么刻意在我家门前偶遇言说,又是什么意思?
这数年来,汉中王的政权扩张顺利,可麾下文武众臣,却似乎不如当年在公安城里那般亲密无间。当日庐江雷氏就算与玄德公剑拔弩张,也有人坦诚相待,直言不讳……哪像此刻?我这左将军在成都,又不是当年的左将军在许都,何至于如此刻意区别相待?
雷远心中有些不悦。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彭羕一眼,却不顺着彭羕的话风展开,而是岔开话题,徐徐道:“俗话说,能者多劳。治中往来忙碌,可见才高,可见深得汉中王的信重了。”
“不敢,不敢。”彭羕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刀笔吏,怎敢在左将军面前自恃才高?这个……其实……”
“其实什么?”
彭羕眼神飘忽地往左右看看:“续之将军,不请我府上小坐么?”
雷远哈哈一笑。
虽不知彭羕究竟何意,但雷远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忌讳的,当下探手虚引:“固所愿也。治中,请。”
两人入得厅堂里,宾主落座。
雷远遣人奉上茶汤:“治中适才的言语中,似乎有未尽之意。”
“有三件事情,我思前想后,还是应该告知续之将军。”
“但请说来。”
“第一件事,一个时辰前,汉中传来军报。军师将军庞统与镇远将军魏延所部,经子午谷,往长安方向去了。右将军张飞则领兵出箕谷,攻向郿县以为形援。”
“什么?”雷远大惊:“子午谷?那岂不是……”
他把“作死”两个字憋回肚子里,皱眉沉思半晌,道:“太险!这是何必?”
子午谷是连接关中和汉中的重要通道。此前张鲁降曹的时候,曾经派遣人手修缮子午谷沿线栈道,接应了徐晃所部数千人越过关中直抵汉中,并一度攻入巴西,威胁玄德公对益州的图谋。
但这条通道毕竟险要,沿途深山栈道的承载能力又很有限。徐晃经子午谷进入汉中,结果因为兵力不足,遭到了雷远的迎头痛击。如今庞统和魏延两人经子午谷北上,他们能动用多少人?由子午谷向长安,沿途并非坦途,多有关隘戍城,他们又哪来的把握?
雷远又恍惚记得,在他前世所熟悉的历史上,魏延曾经提出过这样的谋略,结果被诸葛亮否决……原来这竟不是魏延的原创?
“庞军师这么做,自然有庞军师的理由。据汉中报来的消息,关中十分空虚,而马超已经从汉阳郡出发,进入安定郡,随时能够通过泾水威逼长安……庞军师实在不能等。另外,翼德将军领兵往箕谷,随时可以作为后继的掩护。”
雷远凝神思忖,一时不答。
彭羕继续道:“第二件事,因为汉中军已经出动,大王也将克日前往汉中,调集诸军随时北上。另外,也遣使向荆州方向传信,请关将军做好动兵的准备。”
雷远紧皱眉头,起身在堂上转了两圈。
“这是要让关将军北上襄樊,声援大王在关中的行动?大王觉得,眼下已经到了与曹氏决战的时机么?”
“大王以为,若曹操果然重病不虞,那这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庞军师确实急了些,但总得试一试。”
雷远沉吟片刻,决然道:“永年,多谢你来告知。既然现下局势丕变,我恐怕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我当求见大王,请求回返交州!有些事,非得我在场,才能应对得了!”
顿了顿,他向彭羕歉意地笑了笑:“军议没有让我参加,永年却专门把军情通报予我。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我若求见大王,陈说此事,会不会使治中为难?”
“我要与续之将军说的第三件事,便与此相关。”彭羕躬身道:“将军不必急着去见大王,不妨听我说完。”
“哦?永年请说。”
“这场军议没有让续之将军参加,便是出于我的提议。另外,我还在军议向大王正式建议,且留续之将军在成都,暂时不必劳烦足下数千里迢迢往返。”彭羕沉声道:“大王已经同意了。”
什么?
雷远面色陡变,按着腰间长剑的手猛然间发力,五指紧紧地握住剑柄,以至于指节攥得发白。
他凝视着彭羕,一字一顿地问道:“治中,这是何意?”
第七百七十章 重责
不知何时,有细密的雨点落在庭间,沙沙的响。
雷远带到成都的部属很少,厅堂左近无人伺候,案几上的茶水有些凉,彭羕端起茶盏想了想,又放下。他说:“续之将军,我这么做,出于善意,是为了你好。”
雷远怒气升起,冷笑道:“足下身为益州僚佐,却向大王谗言,妄论军务……居然还是善意?莫非我该感谢足下么?”
“续之将军,不要急躁。我此来,便是为了向将军你细细言说其中道理。”
“姑且说来。”
“续之将军的名声,乃至庐江雷氏的名声,我在多年前,就久仰了。当年袁术横行江淮,控制三州十一郡国广袤之地、百万军民,虽赖袁氏四世三公的威名,实则也离不开庐江雷氏的支撑。令伯父雷薄和令尊,都是奋厉威猛的名将,更深得江淮英豪的拥戴,有他们襄助,才使袁术有了抗衡曹操、吕布、陶谦等群雄的底气。后来袁术僭号篡逆,又是庐江雷氏深明大义,引兵击之,遂使袁术的仲家政权烟消云散。”
这番话,虽然明显过誉,但涉及雷远的伯父和父亲,还替他两位附从袁术、再反戈一击的经历涂脂抹粉,雷远倒也不便反驳。
彭羕看看雷远的面色,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又听人说,庐江雷氏周旋于曹、孙之间保境安民,曹氏和孙氏,都曾以高官厚禄相邀,孙氏更遣使者,给出州刺史和一方大将的条件。但续之将军拥众辗转,击破强敌,最终千里投往荆州,从此为汉中王效力。之后数年,续之将军转战各地,连败程普、吕蒙、徐晃、马超等名将,更挥军江淮,生擒夏侯惇……嘿嘿,早年间,益州士人有以续之将军与臧宣高相比的,以我看来,续之将军忠肝义胆、铁骨铮铮,文才武略,独步一时,胜过臧霸十倍百倍!”
雷远在灊山时,久闻以臧宣高为首的青徐豪霸之名。当时他的父亲雷绪、兄长雷脩所想的,便是把江淮化作青徐,而使淮南豪右联盟成为雷氏统治江淮的基石。到如今时移世易,雷远的地位较臧霸类似,都堪称是地方豪霸势力的天花板,而军政两途的功业更比臧霸胜出不止一筹。
但要说十倍、百倍……
他想,彭羕这彩虹屁拍得甚猛,圈子兜得老大,接着就该进入正题。
果不其然,彭羕话风转折:“可惜,将军之才虽秀拔群伦,今后却无用武之地了。”
“这话有趣。想要阻碍我有所施展的,不正是彭治中你么?”
“我既然来见续之将军,就没有隐瞒的意思。可是,请将军你想一想,我是区区益州治中,不是军师将军,也不是尚书令,可为什么我的建议,会被人同意?为什么大王会听从?”
“难道将军以为,就算我不说话,将军就能回交州了?如果会这么快让将军回去,又何必请将军来呢?前些日子那场军议,真的就非将军本人亲至不可?就算有天大的事,便如关将军那般派个僚属参会,不就行了?”
“我听说,将军在交州,举荐了区景、夷廖、钱博等地方豪强为太守,那么,将军你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将军你,会乐见区景等人的势力不断扩张么?古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敢请将军幸勿怪责,听我这句问话……”
“续之将军在大王眼中,和区景、夷廖等人在续之将军眼中,哪有什么不同呢?”
彭羕站起身,提高嗓音喝道:“续之将军,你这样自成派系的异己势力,真能在汉中王的体制下一直壮大下去么?以续之你为左将军,已经是功业所致,不得不尔,可你现在就已经董督交州,若再立功,汉中王该何以升赏?你又想要什么?你该停一停了!你不停,有的是人,有的是办法让你停步!到那时候,推波助澜之人,又岂止我彭羕呢?”
彭羕的话,说得很直接。
雷远俯首敛眉,一时不答。
这一点,雷远自己也反复揣度过,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很难解开的死结。
雷远并非那种极有野心并杀伐果断的人。他的所见所闻都使他明白,一个人没有相应的本事而徒具野心,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死得很惨。何况当他来到此世,三国鼎立的局面就已经大体底定了,与其作什么妄想,不如按部就班地应对眼前局面。
但这个世道有多么残酷无情,他又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托付在他人之手。他更不能想象,自己会脱离数年经营所得的势力,而去做一个由内至外、完完整整符合当代人要求的纯臣、忠臣。
对这样的局面,雷远率领部众到达荆州时就有预料;而刘备和诸葛亮,也站在各自的角度给予了足够的默契和信任。然则,如果按照彭羕的说法,这个默契已经被打破了?
果然如此?何以如此?
有些权衡考量,当日参与接应庐江雷氏南迁的诸人心知肚明。可如今,这些考量不经玄德公或孔明本人,而被一个原不相干的外人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不免令人感觉有些古怪。
雷远心念急转。
彭羕其人,虽然之前没有打过交道,今日看来,却分明是个策士、纵横家一流人物。他所说的这些话,能不能听,能不能信,且不提,却很有可能是欲扬先抑的手段。
他沉声问道:“然则,彭治中你,又何以如此殷勤?你这么急着来提醒我,又是为什么呢?”
彭羕应声道:“我在玄德公面前,提议请续之将军暂留成都,是出于对续之将军的善意。而此番前来面会,同样是出于善意……将军,我知道你对汉中王的忠诚,也知道你所担心的是什么。”
“哦?是什么?”
“江东孙氏。”
雷远原本在堂上踱步,这会儿脚步一停。
“彭治中,你继续说。”
“孙氏狼子野心,非能安居江东者,此三家鼎足之际,他们或者联刘抗曹,或者联曹抗刘,一切都为了给自身攫取利益。此番大王既然有意北上廓取关中,一旦成功,则我们尽据先秦旧地,高屋建瓴以取天下……对此,江东方面很可能有所异动,而续之将军担心的是,关将军在江陵,要承担与北方曹军对抗的重责,若东面再有万一,未必能遮护得周全。续之将军,我说的对么?”
“彭治中知道的很多。”
“不敢当。我想告诉续之将军的是,其实将军无须忧虑。您在成都安坐,江东方面一定翻不出风浪,而荆州、交州,也一定稳若磐石。”
“这么说,我倒是多虑了。却不知彭治中的信心从何而来呢?”
“有一人,足以担负重责,稳固荆州、交州。”
“什么人?”
彭羕坦然说出个名字来。雷远脸色一变,随即冷笑:“原来如此。”
第七百七十一章 故交
这个名字,真的出乎雷远的意料,但稍加盘算,却又发现其实合情合理。
因为快速攻取蜀地的原因,玄德公的军政势力飞速膨胀,麾下文武人才济济,较雷远前世记忆中的情形要强盛许多,其进取奋发的气势更是汹涌如潮。
然则,有伟人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势力庞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渐渐因为各自的利益诉求、政治理想、甚至出生籍贯等种种原因,生出诸多的派系、山头。
这是难免的事,雷远看得明白,玄德公看得更明白。只不过站在一方雄主的立场上,只要这些派系、山头之间的竞争不超过限度,不影响兴复汉室的大业,他大可以置若罔闻。某些时候,这种竞争或对抗,或许还会有利于玄德公对下属的掌握控制。
玄德公固然仁厚,却不傻,谈到驾驭人心的权术,更不逊色于任何人。
大体来说,汉中王府的政务体系,有诸葛亮、庞统和法正这三座大山头;而在军方,以关羽为首的元从诸将,以黄忠、霍峻、魏延等人为代表的荆州诸将,以吴懿、泠苞、邓贤、张任领衔的益州诸将各有各的主张。
在兴复汉室的大旗之下,这些派系、山头彼此竞争,也彼此关联融合,彼此支撑,绝非水火不容。但实在地说,雷远觉得,近两年来的竞争,似乎稍多了些。比如就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之前,一向被视为股肱的诸葛亮竟不在中枢筹谋,却极其突兀地到巴丘去会见鲁肃,后来又在江陵盘亘许久,这其中自有微妙蕴意,外人一时难以尽知。
雷远自领部曲驻在交州,一向对这些事不太在乎。
但这会儿彭羕说起,他才赫然想到,除了这些各自占据中枢要职的派系以外,当然还有相对被排除在外的小派系。
雷远和围拢在他身边的那些人,算得其中一支。
而彭羕和被彭羕等支持的人,也算得其中一支。
雷远冷笑过后,忍不住又叹气。
“伯昇何必这么心急?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已经任命他为副军将军,督三郡军事,可算得独挡一面的要员。他这么急着插手荆州,难道不怕云长公发怒么?”
原来彭羕所说之人,竟是刘封。
刘封是玄德公的义子,在赤壁大战前后,他在玄德公军中的身份仅次于关张赵三人,约与关平、陈到差相仿佛,可算是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后来玄德公入蜀,刘封也攻城拔寨,屡建功勋,故而被玄德公拔擢为副军中郎将。
当时许多人都觉得,“副军”二字颇有深意,似乎不在翊军、辅军之下。
玄德公夺取汉中之后,立即提拔刘封为副军将军,使之攻取房陵等地,又以孟达出任上庸太守,为之辅弼。
然而刘封在攻取房陵等地的过程中徒然炫耀武勇,全无必要地杀死了房陵太守蒯祺父子。此事在荆州士人当中闹出了极大的波澜,当时雷远在宜都郡,他的郡丞向朗立即向雷远告假,带人奔往房陵,照顾蒯祺的家人。
这件事情过后,一眨眼数年过去了。雷远做了许多大事,也实现了从执掌一郡到执掌一州的跨越,然而刘封始终是副军将军,始终驻在房陵。
看来刘封已经没有耐心了。
刘封自己,是玄德公进位汉中王过程中的失败者,从军中排名靠前的重将,一路跌落到现在。而他身边,又慢慢簇拥起一些人,这些人或者真的是失败者,或者因为欲壑难填而自以为是失败者。
彭羕本人自然在内,一定还有孟达,或许还有李严?
几个失败者聚在一起,想要做大事。这情形简直让雷远想起自己在灊山时,聚集的那些淮南豪右,那些人以为能利用曹孙对抗的机会获取利益,结果大部分都丢了性命,尸首被扔进了灊山里的沟壑。
如今刘封和撺掇他的人,也想来这一出?
有些可笑。
雷远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看彭羕:“伯昇所面临的局面,远比我面临的更复杂。彭治中你如此聪察明断,难道竟看不清楚?你不该劝劝他么?”
雷远觉得彭羕一定能听懂。
刘封所面临的难题,某种程度上比雷远还麻烦。他性格刚猛,而具备玄德公义子的身份。偏偏玄德公已经有了真正的血脉延续,玄德公已经不再需要一名善战的义子,而阿斗或者其他子嗣,更不需要一名强悍的兄长。
雷远与刘封是老交情,老朋友了。刘封出镇房陵的时候,还特地拜托孟达到宜都联络,希望获得雷远的支持。
后来雷远在江陵与诸葛亮、关羽相会,也曾隐晦地问过。在这方面,诸葛亮和关羽两人的态度很一致:请伯昇安心待在东三郡,一点都不要心急。
既如此,彭羕在做什么?作死么?
顶着诸葛亮和关羽的不同意见,冒着与我雷续之为敌的风险,硬要抬举刘封?玄德公对彭羕信任不假,重用不假,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有资格参加机密军议的大员之一。可他就将这信任和重用,消耗在挑起内部的争执上?
曹氏还占据天下三分之二呢!这么早就想这些?
雷远的几句反问,已经将他的态度表达清楚,彭羕却也不急。
他沉声道:“续之将军你还不知道。伯昇已经向汉中王发出奏书,请求归宗,复为寇氏子了。刘封只能困居房陵,寇封呢?”
“什么?”雷远一惊。
彭羕继续道:“以寇封将军的资历、威望,难道不值得重用?难道不足以支撑荆州的东线?伯昇与续之将军是老朋友了,所以我此来,是代表伯昇恳请续之将军。”
“恳请我什么?”
“不敢说请续之将军襄助,但请续之将军稍稍自抑,使伯昇能在荆州有一个施展的机会。日后,伯昇必有回报;续之将军但有所求,伯昇也绝无不允。”
雷远继续叹气。
原来很快就没有刘封,而只有寇封了。用这决绝办法来解决难题,雷远倒是真没想到。这非刘封所能决定,恐怕是不少人反复谋划的结果。
雷远也不明白,如果自己果然在成都盘亘,刘封又该怎么从负责东三郡防务的副军将军转任荆州。想来,这伙人总有自己独到的办法吧。
或许在彭羕看来,刘封解除了汉中王义子的身份,却还保留着父子的情份。兼之刘封又英武强悍,颇得元从将校的喜爱,所以奇货可居,堪为一个小派系的门面,补充彭羕这些自恃才高却乏资历的不足。
可雷远再清楚不过了,刘封的善战也就止于某个程度。当日关平、刘封、霍峻等人与雷远一同射猎的时候,谁有几分斤两,聪明人早就看出来了。何况雷远还有前世的记忆,记得刘封守上庸数载,最后与孟达闹得形同水火,把东三郡整个丢给了曹魏。
这表现足以证明,刘封没有守护荆州东线的能力!
雷远虽乏宏图远略,却有平定乱世,使黎民百姓得享太平的期待。但彭羕这么做,竟把军国大任,当成了可以私下授受、作利益交换的的条件,这是在给平定乱世的大业添乱!
我难得来成都一趟,怎么就撞见了这种大愚若智之辈?怎么就撞见了这种荒唐的做法?面临这些勾心斗角的烂事,真不如身在交州做一把手的干脆利落。恐怕明日非得求见汉中王,将事情说开了才行!
想到这里,雷远愈发焦躁。
待要说几句重话送客,李贞忽然上得堂来:“宗主,外间有客来访。”
雷远压住怒气,问道:“什么人?可有名刺?”
李贞低声道:“不知是谁,坐着辎车,在侧门。车上有个孩童说,江陵故交来访,宗主不要再与他人纠缠,出来一见,就知道了。”
雷远愣了愣,随即道:“彭治中,我另外还有客人要接待。今日姑且谈到这里。”
彭羕大概还有满腹的许诺没有拿出来,他惊愕道:“续之将军莫急,还请再……”
雷远拂袖而起:“我还有事。彭治中你自便吧!”
他离开正堂,耳畔只听到彭羕还在后头叫嚷,而李贞一迭连声的歉意周旋。
所谓侧门,其实就在正堂边上,是扈从们日常出入之所。雷远大踏步走到门畔,果然见到一辆式样寻常的辎车停着。天色已暗,又飘洒小雨,辎车四面的帷幕都放着,看不清里头。
江陵故交?不知道是谁。莫非是孩童嬉闹,乱来的?
雷远稍微压一压怒气,想了想,走向前几步:“不知哪位故交来此?”
车上有人用羽扇掀开帷幕,轻声笑道:“便是我这个故交。续之,快上车来。”
雷远连忙手脚并用登车。
第七百七十二章 跋扈
叱李宁塔正抱着一张厚厚的烤饼,斜倚在侧门边上,鼾声如雷。
他突然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辎车方向。
雷远正看见他,于是一边放下帷幕,一边挥手道:“无妨的,我去去就来。”
叱李宁塔倒头继续睡。
“叱李宁塔还是这般贪睡。”车中人笑道。
雷远转回身来,解释道:“毕竟憨实,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有续之以智驭勇,部属们自然就不用多操心……”车中人应了句,转向坐在身边的孩子:“怎不见过续之将军呀?”
辎车内的空间不大,坐了三个人,有点狭促。那孩子正试图往边缘靠些,给雷远腾出空间,这会儿连忙端正施礼:“诸葛乔拜见将军。”
车行在路上,难免晃动。眼看诸葛乔快要坐不正了,雷远探手过去扶住:“伯松不必多礼!”
说完,他又捏了捏诸葛乔的肩膀:“数年不见,伯松长高了,肩膀宽了,也壮实了许多!看来蜀地饮食颇合胃口,哈哈。”
诸葛乔腼腆地笑了笑。
他的父亲诸葛亮摆动羽扇,悠然道:“蜀地饮食自然是好的,大家都吃的习惯,有人还胃口大开,形如饕餮呢。”
“便如我那位客人?”雷远试探地问道。
他可以确认,诸葛亮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来访,一定与彭羕的来访密切相关。只不过,不晓得诸葛亮对彭羕的图谋,掌握到什么程度呢?
而诸葛亮只叹了口气:“岂止续之的那位客人呢?”
车中静了片刻。车轮辚辚作响,车伕偶尔吆喝几声,催马前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雷远问道。
“北面的千秋坊后头,有个鱼塘,与外间的柳池相通,据说时有红尾鲤鱼出没。今日恰好起了兴,就想带乔儿去看看。”
“是么?”
对答几句的当口,车马就停下了。
诸葛亮所说的鱼塘,原来是城中某片园林。林木森森,溪水潺潺,有草庐掩映其间,还有几座小桥跨水,脚踏上的时候,竹制的桥板发出噶吱嘎吱的响声。
天色已经暗了,园林里没有游客。本该有负责管理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诸葛亮此来未携卤簿,所以干脆和雷远一人提了一个灯笼,带着诸葛乔慢慢闲游。
灯笼放光,只照着空气中洒落的细雨,并不能让人看不清水中的鱼儿。水池里偶尔有哗啦拨水的声音,然后大片的涟漪荡漾,将灯光打碎成起伏的小块,再慢慢弥合到一处。
诸葛乔倒是有备而来,片刻后就从袖中取出一包鱼食,自己找了僻静的所在慢慢投放。留下诸葛亮和雷远二人,在桥上并肩而立。
“此地如何?”诸葛亮问道。
“颇有缥缈出尘的意境,很不错。”雷远望望四周:“上次来成都的时候,子远、元雄他们带我游玩,倒不曾来此地。”
“这地方是新建的,你上次来的时候,自然见不到。”
“哦?”
“此地是孟子度在成都的时候兴修的,费了不少心思,据说园林形制仿造了襄阳城外的凤凰山。”
“看来孟子度倒是雅兴非凡?”
诸葛亮摇了摇头:“玄德公入蜀前后,孟子度与法孝直友善。法孝直任蜀郡太守时,对当年旧怨有所报复,而孟子度跟在法孝直身后,乘机扩充自家部曲田宅。这座园林,便是孟子度夺取了当地人的田宅之后改建,打算以之作为与荆州士人置酒高会之所。当时参与此事的,还有子乔、正方等人。”
便是当年扶助玄德公入蜀的带路党咯。雷远心里这么想着,口中道:“孝直和子度都是很有雄心抱负的人,此举或是想结好荆州士人,以支撑他们在汉中王麾下的地位吧?”
“或许如此。只不过,荆州官员愿意来此嬉游,与孟子度往来的并不很多。”诸葛亮道:“当时我与士元治政,对益州世族威之以法,颇尚严峻,人多怨叹者。有心人便将孝直和子度的所作所为,与我们联系起来,声称玄德公有意洗劫益州人的财富,交给荆州人。这事情一度闹得很大,引得人潮激愤不成体统,所以大王下令追究。”
此事似乎与当前的情形并不想干,但诸葛亮既然专门提起,必有缘故。雷远微微颔首,安静地听着。
“追究下来,好几个人受了牵连。孝直毕竟劳苦功高,所以只被褫夺了蜀郡太守,依然保持着扬武将军的职务,作为大王的谋主。子乔沉寂了一阵,去年出任汉中王国侍中,只负责执掌诏令章句。而正方毕竟有才,大王隔了一年多才将他调到了荆州去。唯独子度,他是具体办事的人,却藉此自肥,所以大王格外不满,当即使他和宗族部属一同迁往上庸。”
“结果他在上庸,结识了伯昇。”雷远摇了摇头。
“是啊……”诸葛亮应道:“孝直等受到主公告诫以后,子度、正方两人抱怨孝直自家身在中枢,却不照应伙伴,故而与孝直疏远。而此时伯昇却与孟子度一拍即合,约定在仕途上守望相助。有了伯昇这个核心人物为号召,子度和正方又在成都重新笼络了一些人。当然也有看中他们,主动加入的。”
“比如彭永年么?”
“是。”
雷远抚着颔下短髭,问道:“彭永年今日来访,他说了些什么,军师你知道么?”
“本来是不知道的……”
诸葛亮忽然挥着羽扇,向诸葛乔嚷了一声,让他离水边远些。
转回身来,他换了个话题:“此前数月,续之向中枢连续举荐了多名交州豪霸,使他们出任郡守。这样做,其实大不合朝廷的制度、体例。”
雷远有些汗颜,他打了个哈哈:“军师,这些人并非我的私人,任用他们,是为了尽快平靖地方。”
“我明白续之出于公心,所以我才会支持续之的举荐。但确实会有人不信任,不理解。所以此前包括彭永年在内的一些人,就此指摘续之行为跋扈。”
诸葛亮看了看雷远的神色,见他不以为意,这才继续道:“到了昨日,大王得到副军将军刘封的家信,说要归宗复姓为寇。而今日的军议上,彭羕又说,续之在交州和荆南的影响力过于强盛,应当稍稍滞留于成都……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我可就完全明白了。”
“军师明白了什么?”
“伯昇想去荆南,取代续之,成为荆南、交州一线防备江东的主将。而彭永年是来做说客的,对么?”
“铺垫到了箭在弦上的关头,才想起应当说服我。”雷远冷笑:“或许伯昇对我们的交情太有信心。”
“续之会同意么?”
雷远按剑挺身:“军师以为呢?”
第七百七十三章 携手(上)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如果要问,雷远来到此世这么些年,最主要的成果是什么。那其中必须要提到的,便是完整地参予了孙刘联盟间的每一次冲突,而以强硬的手段,将这些冲突全都导向了对刘氏政权有益的一面。
由此造成的影响,便是孙刘联盟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貌合神离,而汉中王麾下文武,都对此非常清楚。毕竟占了便宜的人,总会提防着吃亏的人报复,而江东孙氏……虽说每次都是他们自家生事,但这几年吃的亏,实在也已经数不胜数了。
在眼前的局势下,谁又能保证江东那边,不再度生事呢?
江东虽然近年来势弱,却依然坐拥江东,举众数以十万计,堪为天下鼎足之一。江东果有异动的话,有能力、有实力作出妥善应对的是谁?
雷远觉得,刘封根本没有这本事。他相信诸葛亮对此应有共识。故而,在公事上,雷远绝不可能顺应彭羕的要求。
而在私事上,刘封和彭羕等人,又能拿出什么利益来交换?自从庐江雷氏抵达荆州的第一天起,够资格与雷远协商利益交换的,就只有玄德公和孔明两人而已。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雨有些大了。”诸葛亮拍了拍雷远的臂膀:“我们去屋檐下说。”
“阿乔呢?”
两人一起转头过去,才发现诸葛乔玩得上了头,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木盆,哗哗地往水塘里探手捞鱼。车伕紧跟在诸葛乔身后,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满脸紧张神色。
这突兀情形,让诸葛亮下意识地往那里踏出几步,随即他猛止步,向雷远干笑解释道:“那是我家的老仆,最是忠诚可靠不过。乔儿的水性也很好,无妨,无妨。”
雷远很怀疑,是不是诸葛乔平日里被管束的太多、太紧了,所以这会儿稍稍得空,就欢脱成这样。雷远自家孩子阿诺就不致如此,那孩子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时每刻都很欢脱,所以雷远从来不觉得突兀。
但眼下这环境,似乎不适合交换育儿经,于是他只颔首:“……我们往那处屋檐下去。那里能看得到水塘。”
“好,好,哈哈。”
有了这么个插曲,两人间原本偏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很多。两人随意在檐下走廊的地板上落座,雷远还往后靠了靠,用廊柱来靠背,让自己更舒服些。
雷远素来不好享受,所以在哪里,都着一身极其寻常的灰色戎服,只有腰带中央一枚兽面纹的玉带钩,颇显贵气。而左侧腰间原本挂着一柄形制高古的长剑,这会儿被雷远解下来,平放在身前。
累年军旅生涯下来,使他的脸比诸葛亮印象中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下颌的胡髭则浓密很多,凭空增添了几分威仪。以诸葛亮的身份,能在他面前从容不迫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雷远的态度始终如此。
诸葛亮总觉得,雷远与同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样。他谦逊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事事皆在掌中的强烈自信,换个角度看,便是常常俯视他人而不自知。唯独对玄德公、对诸葛亮本人,他又有一种独特的亲切和信任。
今日诸葛亮在军议散后,又与玄德公单独密议了一阵,出来听说彭羕去了雷远府邸。诸葛亮是中枢中的中枢,时时刻刻都要平衡各方。此时他既担心彭羕果然说动了雷远,而使寇封执掌重权变得理所应当,又担心雷远对彭羕不满,进而对中枢的某些决定生出怨怼之意,顿时大惊。
他又不愿刻意登门,与最近极受汉中王信重的彭羕明着打对台戏;于是连忙回府,带了诸葛乔出来,这才有个名义邀约雷远私下闲谈。
彭羕心大志广,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会在雷远面前说些什么,诸葛亮很清楚。彭羕绝不会低三下四地恳求,而会危言耸听,不惜以制造中枢、地方间的裂痕,来迫使雷远退让。
寻常为人下属者听到这种说辞,就算不信,也难免自疑,进而生出与中枢的隔阂。但雷远似乎全不受影响。诸葛亮既然邀约,他便跟上,诸葛亮轻车简从,他连一个扈从也不带。
这种信任真不知从何而来,使得诸葛亮有些感动。
此时,在雷远眼中,诸葛亮的眼睛反射着灯笼中的烛光,看起来格外明亮。
雷远问道:“军师在看什么?”
“续之的举动随意,却彷如卧虎。当年从容晏然的风度犹在,而英豪之气胜于往昔。”
雷远微笑摇头:“军师说笑了,我哪来的英豪之气。”
诸葛亮默然片刻,沉声道:“续之自然是英豪。当年我初见续之就知道,若非天下鼎足之势已成,你断不会跟从任何主君。若早生二十载、三十载,以续之的才能、心气,恐怕是要争衡天下的。”
“哦?”
雷远一时记不起初见孔明是什么情形,回忆了一下,才想到,原来是父亲雷绪受惊亡故,自家统合部曲,将要问玄德公要个说法的时候。当时庐江雷氏所部已经全体动员,人人都不惜蹈危赴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全赖诸葛亮巧舌如簧,才避免一场大乱。
他摇了摇头,大概是当日自家的态度过于强硬,而使诸葛亮误解了么?
他轻笑了几声,待要闲扯几句,抬头看见诸葛亮眼神灼灼地注视着自己,顿时又不屑于说那些废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徐徐道:“我们身处此等乱世,无数人自以为是英雄豪杰,纷纷起于草莽,争夺大权、大位;数十载下来,白骨曝于野,豺狼行于道,饿殍填沟壑,城郭变荒丘,而那些英豪们,现在何处?要我说,这天下间心高志大的英豪够多了,应该少一些才好……”
说到这里,雷远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
穿越者的身份,给雷远带来任何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和底气。早年间在灊山,生死悬于一线,很多事情根本不敢想,可后来渐渐掌握权柄,那些事情仍然不敢想么?想一想,又不会脱层皮,又不会有什么负罪感,雷远当然是想过的。
但他同时也有此世的经历。他亲身目睹、经历了乱世中百姓的苦难,他对此感同身受,焦心如焚。他无法想象因为自己的某种意愿而延长这乱世,而加重亿兆黎民的苦难。
必须尽快地结束这乱世,尽快重建一个属于中华的、强盛的王朝,什么王朝都好。
眼下看来,玄德公和他的伙伴们很有机会,那么复兴汉室也没问题。
至于雷远本人要在这个王朝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其实倒不特别重要。说他文青也好,说他虚伪也好,说他政治幼稚病也好,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第七百七十四章 携手(中)
这些想法,在雷远脑海中盘旋很久了。
适才诸葛亮直言雷远心高,若早生二十年,当有争衡天下的意气。较之彭羕做客时的指摘,其实这言语要严重十倍。换了别个公开场合,诸葛亮这番话便似诛心,两人从此便要成为不死不休的政敌。
但在这个小雨淅淅的夜里,两人好像都能放开胸怀,说些素日里不能、不便说的真话。所以,雷远甚至没有否认。他知道诸葛亮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也知道诸葛亮意不在此,而在汉中王府中的某些人。
隔了一会儿,诸葛亮叹了口气:“续之说的没错。”
忽然间,过往的岁月从记忆中的诸多角落里翻腾出来。诸葛亮下意识地挥动羽扇,继续道:“兴平元年的时候,曹公挥军入徐州,所过之处,烧杀抢掠,肆行残戮。我跟从叔父避难江东,后来江东再生战乱,我又与家人逃亡荆襄。续之,我走了几千里的路,曾经横穿过血肉横飞的疆场,曾经躲在尸堆里逃避乱军的追杀,也曾经与形如饿殍的流民争夺过食物,甚至见过人相食的惨剧。那段日子,我有好几次以为自己将要死了,我的尸体将要被豺狼鬣狗所食,所剩的部分,将会化为蔽野白骨中的零星碎片。”
“在这段路上,我见过曹公的铁骑,也见过孙郎的军队,至于陶谦、刘繇的军队或者等而下之的其它各部,见得更多了。他们都是英豪,至少,都自诩为当世的英豪。他们都有宏图大志,想要做大事,立大功!可是,诚如续之所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其宏图远略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们想要实现志向,就要拿百姓的命来垫脚……那样的人愈是得志,苍生愈有倒悬之急!”
“所以我在灊山时,最终选择来荆州。”雷远平静地看着诸葛亮:“因为我相信,玄德公和军师你,都不是那样的人。”
“玄德公自是心怀慈悯的仁厚之主!可是……”诸葛亮重重点头,然后又皱了皱眉头。
那样的人,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便是祸乱之源。而放在现在的汉中王幕府中呢?
随着汉中王的势力扩张,此辈越来越多的投入到幕府之中。乍一看来,此辈都有秀拔才具,足以经世济国,试之以军政事务,也无不妥善如意,于是汉中王不吝超拔他们,使之渐渐占据高位。可他们一个个都自恃为当世英豪,得到得愈多,愈嫌不足,愈要动用种种手段谋求更多。而他们的手段也愈来愈花样百出,渐渐影响到了汉中王的大政,也影响到了按照正常判断执行大政的重臣们。
雨还在下,天色有些暗了,雷远不愿再等待下去,于是直接问道:“以军师对大王的影响力,难道都不能摈除那些人?”
“难!”
“难在何处?”
诸葛亮徐徐道:“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人,就难免有私欲。值此收揽、用人之机,明主因其私欲而用之,悬衡设规而制之。一切以人尽其才为先。想要摈除他们,反而会引起政局动荡,稍有不慎,还会被局外人视为处置不公,厚此薄彼。”
“那么又要绕回原来的话题了。大王信他们,用他们,而中枢不能摈除他们,难道就坐视他们胡来?”
雷远一拍长廊的地板,略提高些嗓音:“我深知面对江东一线的局势复杂,一旦疏忽,便会酿成大祸。所以,我绝不会同意彭永年的提议,绝不容他和他的那群同伴肆意妄为……军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如果今夜我不来拜访,续之会怎么做?”
“无非拜见大王,痛陈利害。”
“续之是重将,就此若有坚持,大王不会不允。然而,彭永年想来也提到过,这些日子,成都文武确有传闻续之行为跋扈,意图独占荆南、交州利益的。这么做,你真不怕引惹物议?”诸葛亮问道。
雷远把后背靠在廊柱上,眼神一凝:“我怕什么?我到交州,领精甲锐锋以抗东吴,虽不敢自比乐毅,却也尽谋思之功、防安危之变……而军师你,乃至中枢诸公,多有聪哲,难道无法制约某些小人,非要派出个骑劫来添乱?”
诸葛亮大笑:“续之此言过矣。”
笑了两声,他说道:“我有个建议,续之可愿听一听。”
“军师请讲。”
“请续之暂屈在成都。”
“什么?”
一个彭羕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如今孔明也是如此?什么意思?这些人合谋来消遣我吗?
雷远一时恼怒,霍然起身。再看诸葛亮,竟也起身。
空气压抑,夜风微凉,两人相顾对视。
“军师的建议,着实让我为难。”雷远仔细端详了诸葛亮片刻,沉声道:“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
“续之不执于名利,公而忘私,真有古君子之风。”诸葛亮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木盒,递给雷远。
盒子外有封泥,但已经被打开了。
“这是?”
“这是从许都传来的最新消息,来自于汉中王旧日生死之交。这位故交,在曹操的丞相府中任职,所传信息从无差错。而这个消息,除了汉中王、宪和和我,眼下也只有续之能看到。”
雷远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但因为依托商队,目前来说,向北只能及于襄樊、宛城,对许都这样的政治中心,暂时还没有渗透侦知的能力。在这上头,只有汉中王历年来建立的人脉关系才能发挥作用。而这个消息在此时此刻,从许都专门传出来,其干系必定非同小可。
雷远连忙接过木盒打开,木盒中是一张反复折叠过的麻纸。纸上写道,许都传闻曹操病重,故而公卿朝臣扰乱,曹彰汇合丞相长史王必、颍川典农中郎将严匡挥军攻入许都,诛杀参与乱事的公卿数百人。
“这……”
雷远一时不明所以,他皱着眉头,将麻纸又看了一遍,问道:“许都扰乱又如何?许都也乱了,说明曹操确实沉疴不起?”
“非也。”诸葛亮意味深长地凝视雷远:“续之你想,如果曹操果然重病不能理事,而三子各自图谋大位的话,驻在许都的曹彰,所依赖的是什么?”
“曹彰身为骁骑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他所依赖的自然是曹氏五校中军和虎豹骑的精锐。”
“就只这些?”
雷远一愣,随即恍然:“还有皇帝和朝廷!”
“正是!”诸葛亮轻挥着羽扇,继续解释道:“若曹彰想要谋求魏公的地位,最值得依赖的,便是皇帝和朝廷!就算曹子文是个莽夫,他身边自有幕僚,怎么会不提醒他?他既有意夺位,又怎么会如此急躁地向朝臣们下手?”
“那,军师的意思是?”
“恐怕曹操根本无事。此前的所有传言,一切举措,都是为了吸引与曹氏为敌之人主动跳出来……先跳出来的人,则将遭到曹氏蓄谋已久的打击。”
雷远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走了两圈回来:“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寇封等人的图谋又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他又问:“不是说,庞军师和翼德将军已经出兵关中了?他们怎么办?”
第七百七十五章 携手(下)
诸葛亮道:“曹操卖了这么大的破绽出来,无非自觉经过数年休养生息,实力有所恢复,故而想借机消耗反对者的实力,再以逸待劳打几场胜仗,鼓舞己方的士气。然则,在关中方向,我们早有预案,正可以将计就计,驱狼吞虎。”
“将计就计?驱狼吞虎?”
雷远思忖了片刻,试探地问道:“马超?”
诸葛亮不禁想,续之真是个聪明人,与他说话,只消提个开头就能将答案默契于心,一点不用操心。他颔首说道:“正是。马超之后,如果局势发展顺利的话,还有大王所领主力继之而进,续之不必忧虑。”
“那荆州这边?”
“曹彰在许都大肆杀戮之后,必定要集合周边兵力,稳定许、颍等地。而在许都以南的荆襄,无论乐进是否有资格参予此前的密谋,但许都一旦生变,荆襄各地必定会受影响。到那时候,云长公正好挥军北上,看看能否占些便宜。”
“云长公要北上?”雷远皱眉:“这是何必?”
诸葛亮瞥了雷远一眼,轻笑道:“且不谈曹公作何谋划,云长公自然谙知沙场进退,但续之你觉得,云长是那种看到了机会,却畏惧不进的人么?”
自然不是。关羽驻扎江陵多年,城高池深,水陆两军势强力雄;他日夜所思,便是驱除乐进等辈,全据荆襄。雷远可以确定,哪怕明知曹军的形迹可疑,关羽也不会放过机会,必定要杀上一场才见分晓。
雷远再想,既然汉中王有意以主力威逼关中,无论如何,魏公曹操非得亲自出面才能匹敌。而荆襄这边,只靠着曹彰和乐进,关羽绝没有吃亏的道理。
“既如此……”
“既如此,就只剩下了江东方面。”
“江东毕竟是盟友,我们倒不至于特意针对。”诸葛亮轻描淡写地道:“只不过,孙刘两家名为盟友,却彼此戒备仿佛敌国。续之,你我两人和云长公当年在江陵会面,前后排布了多少针对江东的作战计划?这数年来,往两家边境的烽燧、戍城,又投入了多少人力、资财?待到云长北上作战,负责留守之人身负重责,非同小可。续之你是明白人,所以对伯昇的才能不信任;那么,伯昇去到荆州以后,云长会满意么?”
原来如此。雷远舒了口气。
据说因为寇封性格粗猛,当年凭着主公义子的身份行事多有出格的地方,所以关羽素来不喜寇封。此事在汉中王府文武之间,并不是秘密。偏偏寇封要接手荆南等地的军事指挥,又必须与关羽密切配合。
若在平时,寇封出据荆南以后,还能够依托他的盟友、伙伴,拉拢留在荆州的元从慢慢经营。但值中原有变之时,他哪里有这时间?关羽又哪里会给他时间?寇封被关羽斥责,几乎是必然的事。
双方的矛盾一旦激化,少不得雷远出马,收拾局面。
进而再想,以寇封的武人身份,一旦被汉中王麾下首席大将所排斥,今后恐怕要消停好一阵了。他又失去了汉中王义子的特殊地位,今后作为一名普通武将,便不再有政治上被人利用的可能。
站在故交旧友的角度,雷远觉得,这对寇封来说是件好事。
所谓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一旦寇封的企图心被压抑,曾经以寇封为中心的那批人物,与寇封又没有君臣之谊,自然也就四散。而他们再想要重新聚合起来影响中枢的大政,那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至于彭羕……
雷远忍不住问道:“军师,大王究竟怎么看彭永年?”
诸葛亮只道:“大王擅于知人,心如明镜。”
“原来如此。”
彭羕竭力推举寇封,寇封却并没有履任的能力,这自然就使得他人能够质疑彭羕的眼光和立场,更给了刘备稍稍疏远彭羕的理由。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雷远在屋檐下又走了两个来回。
“江东人狼子野心,常怀不测,须臾不可不防。伯昇一旦被确认为不适任,我要立即回返交州,做好军事应变的准备。”
诸葛亮应道:“自当如此。”
“荆州与益州的交通,仰赖宜都;而交州与荆州的交通,仰赖零陵。无论伯昇有什么策划,宜都太守霍峻、零陵太守习珍两人不能动。”
身为董督交州之人,对荆州郡守人选指手画脚,说来不合体统。但诸葛亮继续应道:“伯玉、仲邈皆有文武之才,所在著绩。他们和伯昇也是故交,伯昇断不会动他们,中枢也不会允许。”
雷远停下脚步,下定决心:“那就这么办吧。”
他这么一说,诸葛亮反倒有些惊愕。
“续之不必急于决定,再想一想也无妨。”
“不用了,就这么办。”雷远断然道。
“呃……续之竟不担心我虚言诓骗,实际上与彭羕合谋,来解除你的权柄么?”
雷远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政治道路上缺乏野心是实,但并不代表他茫然无备。他对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固然来自于前世史书上的记载,也有更多的,来自于他本身的实力所致。
身在异乡异世的不安全感,迫使雷远始终保持,并不断增强着自家宗族的庞大实力,凭此来防备一切不利影响。他相信的是,只要自身的实力到达一定程度,君臣之间可以如鱼得水,何必鱼死网破呢。
与此同时,诸葛亮也笑。
诸葛亮是熟读申韩之书,推崇儒法并用的人,并不会以为这世界上广泛存在什么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者绝对的忠诚。他一问出口,便知失言,不禁自嘲而笑。
这时候水塘的方向,传来诸葛乔大呼小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捞着了一尾罕见的红鲤鱼。
诸葛亮道:“或许真是我平日里管束他太严?许久不曾听阿乔这般喜悦欢呼了,哈哈,听他这样愉悦,我也动心。续之,我们去看看?”
“那便去看看。”
两人起身,各自提了灯笼,往水塘边去。
走了几步,诸葛亮沉声道:“续之,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复兴汉室,为了天下重归太平。”
“军师放心,我都明白。”雷远缓步前行,应道:“正如我所做的这些,也是为了让天下重归太平。”
诸葛亮笑吟吟地看看雷远,伸出手掌。
雷远探臂与他击掌,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第七百七十六章 权柄
两人散后,雷远从府邸的侧门回来。
叱李宁塔半闭着眼睛,露出舒坦的表情,还在瞌睡。那张烤饼被咬出了几个缺口,平摊在胸口,随着他巨大的鼾声起伏颤抖。
李贞持着伞赶来,雷远却不急着进门。
他凝视着诸葛亮父子乘坐的辎车慢慢消失在夜色中,叹了一口气。
“宗主,那是谁?可出了什么事?”李贞紧张地问道。彭羕离开时恼怒的说了一通话,让他大略了解了当前的情况,显然也带来了一些压力。
“是诸葛军师。”雷远道:“他劝我遵照彭治中的建议,暂且留在成都。”
“这村夫安敢如此!”
“他有他的道理,含章休得胡言!”雷远叱了一句,放缓语气:“我已经答应了。”
“什么?”李贞愣住了。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道:“宗主,莫非那诸葛亮……”
想了想,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李贞久随雷远,深知以自家宗主的身份,他不愿意的事,哪怕汉中王本人也要再三考虑,断不是某个其他臣子能威逼利诱而成。
或许是宗主一时被蒙蔽了,失了计较?李贞出了个主意:“宗主,如果要在成都久留,是不是把马长史、阎治中召来随同,有什么事,缓急也能商议?”
“不必。”
雷远从李贞手里接过了伞,往宅院里去。
自从继任庐江雷氏宗主,到现在已经六年了,雷远掌握的权柄越来越重,围绕在他身边,协助他处理公务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初是周虎,后来加上了辛彬,再后来一度有蒋琬、向朗、郭辅等人,最近几年比较倚重的则是马忠和阎圃。
但无论是谁,都只是幕僚,而非谋主。
虽说当代崇尚的风气是宽宏下士、从善如流,可雷远从来不需要有人代替他出主意。
一方面,因为他越来越像是持刀立足于世的武人,相信坚毅、勇敢、顽强更甚于所谓的谋划,相信沙场上奔涌的血更甚于笔杆子和嘴皮子。
另一方面,他骨子里,又对此世所经的一切充满警惕。某种程度上,他有些害怕与幕僚的亲密交流,怕他们揣摩自己的想法,猜测自己的想法,甚至劫持自己的想法。到那时候,成事,是某人出谋定策之功,而失败的后果,则要雷远自己承担……这是君臣相择的套路,当代的士人多有如此的,雷远早就看明白了。
雷远不喜欢那样,所以他始终乾纲独断,亲自掌握权柄。即便马忠和阎圃常有建言,但更多仍是重在执行的下属。
可惜李贞还不懂,竟然想要马忠和阎圃来为宗主出谋划策,扭转局面。
“含章,你知道我和孔明谈了什么么?”
“不知。”
“几乎什么也没谈。”雷远摇了摇头:“孔明告诉我很多事,但我可以确定,他还有没说的。那些没说的事,才是最关键的。所以,我们几乎什么也没谈。”
李贞有点迷糊:“可是,宗主你不是答应他了么?”
“这是两回事……”雷远停下脚步,略微整理思绪。
诸葛亮很擅长打动人心,雷远本来也无意与他对抗,所以两人方才的谈话,可以说很顺利。在谈话中,两人确认了目标一致,再度重申了互信,也隐晦地约定了在军政两途的彼此支持。这也让雷远很满意。
但雷远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诸葛亮何以如此?
仅仅为了寇封、彭羕等人组成的小团伙?
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汉中王的体系内,也不可能是铁板一片。哪怕压下一个旧山头,很快又会有新的山头出现。对此,诸葛亮本不该介意。何况,为了打压寇封、彭羕这些人,要冒着荆州防务动摇的危险?
这有些奇怪。
仔细想想,奇怪的事还有。
雷远虽然始终防备东吴,但亲身经历战阵厮杀,见识过曹氏的精锐部队数量多么庞大,而战斗力又多么可观,甚至曹氏的强盛。所以,如果雷远主政,他会在得到曹操病重传闻之初,就把这消息主动泄露给江东、凉州,竭力促使孙权、马超发兵试探,而自己勒兵在后,做螳螂身后的黄雀。
可那日他参与中枢军议时,却发现衮衮诸公皆无此意。反倒是彭羕指点江山,满心想着立即出兵,抢在孙权和马超之前攫取利益。再怎么说,曹氏雄踞八州之地,就算曹操病亡,实力犹存。彭羕却将之当作了任凭宰割的肥肉,而诸葛亮、庞统、法正等人竟不反驳。
何以如此?
雷远相对于中枢圈子,毕竟是个外人,也看不出端倪。但他确定,诸葛亮一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他不愿意说,深深藏着。
此时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因为另几名扈从想要关门,可叱李宁塔倚着门框熟睡,谁也叫不醒。王平懒得动口,上去就是几巴掌,打得他醒了过来。
叱李宁塔的体格摆在这里,吃了几巴掌,脸皮都不红,只迷迷瞪瞪地晃晃脑袋。随即听王平喝道:“关门了,你回屋去睡吧!”
叱李宁塔举起双手,看到心爱的烤饼还握在手里,便心满意足地往自家厢房去了。
众人无不失笑。
“大家都休息吧。”雷远对李贞道:“有些事,不必由我们来操心。”
与此同时,诸葛亮搀着诸葛乔的手,从辎车上下来。
诸葛乔跟着诸葛亮,便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姿态,好像刚才欢呼捕鱼的不是他。
“父亲,我记得你说过,近世以来,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汉朝之衰,也衰于朝廷威福权柄被豪强所劫夺。续之将军便是所谓豪强了吧,父亲为何对他如此优容呢?”
“不一样的。”诸葛亮摇头道:“续之将军的豪强身份,源于他出身的庐江雷氏本身是豪强。续之将军以庐江雷氏作为集兵聚众的工具,转战万里,扫除凶逆。他固然有他的立场,却无疑是汉中王不可或缺的臂膀。唉,其实,眼下意图劫夺人主威福权柄的,真不是豪强一流人物,而是……”
“而是什么?”
诸葛亮眉间颇有忧色。但他无意在孩童面前抱怨,何况诸葛乔纵然聪慧,接触这些事也太早了。他连忙转了话题:“阿乔,我们把你抓来的鱼放进鱼缸里好么?以后每天都能见着。”
“好啊好啊。”
刚走了几步,廊下闪出马良,捧着几卷文书微微躬身。
诸葛亮打趣问道:“又是哪里来的麻烦事?”
他随即转向诸葛乔,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敢打扰父亲的公务。”诸葛乔早就已经习惯继父的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