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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四十七章 平定(上)

    十二月末的时候,荆州各地的气候最是干燥。于是早就规划过的,对灵渠的整治,终于可以大规模展开,零陵郡动用的民伕数量在秋收时跌落到三百人以后,重新猛增到了三千五百人。

    这桩工程关系到荆州、交州两地的运输,前将军关羽从江陵发来过文书询问进度。左将军雷远更是特别关注,甚至在工地上,一直就有苍梧郡的匠人勘查督促,其中还有好几个是拿到过雷远亲赐绶带的“师匠”。

    故而连带着新任的零陵太守习珍也不敢怠慢,每三日或五日,总有一天专门带人到现场去探看。

    习珍做了整整两年的零陵北部尉,虽然年轻,想法比以前周全。他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明白自己的太守职位从何而来。

    年中的时候,雷远带领宗族中人南下交州,顺便送了自家小妹到昭陵,与习珍成婚。由此完成了庐江雷氏与襄阳习氏这两个大宗族的联姻。

    襄阳习氏本身并非儒宗,而是以经商致富的豪门巨族。虽然族长习祯如今是两位军师将军的重要助手,俨然为荆州世族领袖之一,但家门底蕴到底还薄弱了点,所以格外重视宗族联姻。

    比如习祯的妹妹,习珍的长姊,早就嫁给了庞统之弟庞林。当年曹公南下荆州,庞林夫妻失散,习氏独自在襄阳抚养庞林之女,直到曹刘两家以荆州士人和曹军俘虏互换,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而习珍再迎娶雷远的妹妹,则一代人的亲眷里,既有玄德公帐下文臣的翘楚,也有出镇一方的重将,习氏宗族的地位由此不可动摇。

    在婚礼过后不久,原本的零陵太守郝普便被调回江陵,而习珍则升任零陵太守。习珍当然不会傻呵呵地觉得,这纯系汉中王看中了自家才能。此等任命当然有深意在。

    后来习珍通过习氏的人脉打探过,诸葛亮、关羽和雷远三人在江陵会谈时,对荆州、交州两地的军政事务做出过许多协调,自家出任零陵太守,便是其中的一项。

    诸葛亮当然乐于提拔荆州士族中的后起之秀,而雷远也需要一个有能之人,摆在荆州,确保两地的联系。毕竟郝普身为元从,居然会被江东密谍操纵于股掌,连带着把自家的太守府拿来当作江东人的聚点……这也太蠢了,别说关将军,就连汉中王都承受不了这样的丑闻。

    雷远只要求换一个可靠的零陵太守,不仅情有可原,而且理直气壮,关将军都没办法拒绝。

    只不过,此前郝普为零陵太守,驻在零陵城;习珍担任零陵北部尉,驻在昭陵。如今习珍当上了零陵太守,治所依旧在昭陵;关将军与荆州治中潘濬商议后,另外调了汉中王的元从、安成长吴砀为零陵南部尉,驻在零陵城。

    这是用人的常理。

    习珍遂走马上任。他上任以来,配合着关将军和雷远和要求,不断修缮荆、交之间的水陆道路,并一改郝普的做法,大力加强对地方的管控。

    其中特别关注灵渠工程,也有习珍私人的原因:

    随着荆、益两州的统合,近来荆州各地的文武官员颇有调动,有些从益州来的官员自视甚高,颇不将周边同僚放在眼里。习珍隔三岔五去灵渠,也有向外展示我习伯玉背后有人,你们休得小觑的意图。当然,他也能藉此掌握交州的局势,以使零陵郡随时应变。

    这一日午前,习珍就把郡中公务处置完了,按照惯例带着数名幕僚纵骑南下。一路疾行,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抵达灵渠。

    本来习珍准备一口气赶到灵渠西面的始安县,但他的几名幕僚骑术远不如他,奔了大半天,都疲累之极。虽然天气已经冷了,可他们一个个都大汗淋漓,在马上都挺不直腰背。

    习珍便不强求,他找了一处驿站,勒马止步道:“今日就在这里歇息吧,天色已晚,最近又在山里开挖沟壑,设置新的船闸,道路不似往常好走……没法赶路了。”

    几名幕僚连声称好,纷纷扶着鞍桥从马上滚落。有两个体力差的,直接就坐倒在地,一时挣持不起。

    庐江雷氏虽然迁移到交州,但他们在荆州办的马场依旧保持着,还不断扩大规模。这几名幕僚骑乘的马匹,都是习氏从庐江雷氏手中交易来的北地好马,比寻常驿马强了不止一筹。可这些马匹奔驰了许久,也都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浑身上下汗水流淌,把厚厚的毛皮都浸透了。

    一名幕僚连声呼唤驿卒,让他们牵马入槽,上精饲料。

    自从雷远进入交州,荆交两地的联系,较之去年大大增强了。尤其在雷远设置供销社,以较低价格向交州大肆倾销货品以后,两地之间的商旅,数量多了三倍不止,规模更是暴增。

    这些商队背后,都有荆州世族乃至汉中王部下元从诸将的身影。不少商队管事本人就带着官职。所以商队常常把货物存放在驿置附近的邸阁,而重要人员都住到驿站里头。

    倒不是因为驿站更舒适些,而是关乎脸面,关乎沿途的安全。

    此时驿站里便有许多人宿下,天色已经黑了,而习珍的部下幕僚却大叫大嚷,驿站里顿时有人抱怨。

    幕僚也不客气,直接喝道:“零陵太守公务来此!诸位就不要多说了!”

    驿站里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会儿,驿站的几间正房里,有一道门户打开,灯烛的光亮射了出来。

    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到门口,向外拱手唤道:“是习太守来了么?苍梧北部都尉雷澄拜见。”

    驿站里有少去交州的行商顿时嘀咕,苍梧郡不是交州的地盘么?交州苍梧郡的北部都尉,擅自前来零陵,是不是不太妥当?看他与零陵太守说话的语气,好像也不够恭敬啊?

    正这么想着,便看到习珍原本正在擦汗,这时候把布巾一扔,快步走了过去,亲热地挽着那人的手臂笑道:“巧得很,向明,我正想去见你呢。”

    从上个月起,雷远对交州各地的军事职务做出安排。

    吴班、雷铜两人此前已升为偏将军,与马岱分别驻兵苍梧郡的各处要隘、屯堡,而郭竟以偏将军的身份兼任合浦太守。另外,丁奉为南海郡尉,马岱为郁林郡尉,雷澄、贺松两人分别为苍梧北部尉、苍梧南部尉。

    雷澄这个苍梧北部尉,主要负责与灵渠贯通的漓水沿线治安,与零陵郡的往来协调很多,因而就任后,专门到昭陵拜见过习珍。

    此前习珍出任零陵北部尉的时候,因为习氏的部曲兵力不足,曾向雷远求援。雷远便令范巡组织商队与习珍同行,而以雷澄带领部曲打着商队扈从的旗号支持习珍。习珍与雷澄两人,已是老交情了。

    雷澄伸手虚引:“习太守客气了,请进来说话。”

    习珍走到近处,见雷澄脸色甚是轻松,心头一喜,当即笑道:“哈哈,好。”

    进了屋,关了门。习珍立即问道:“我兄长那边,看来很顺利?”

    往年习珍唤雷远,都直呼续之的,但现在雷远成了他的妻兄,地位又显然高了不止一筹,故而习珍人前人后,都以兄长来称呼。

    雷澄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从袍袖中取出文书,双手奉给习珍:“承蒙习太守关怀,请看文书……就在十天前,受我家将军驱使的交州汉蛮各部,联军两万,攻下了日南郡象林县,完全平定了交州。”

    “哈哈哈,好!好极了!”习珍大喜。

第七百四十八章 平定(中)

    习珍站起身来,在屋里往来走了两趟,又问:“向明,军报可曾发往汉中王处?”

    雷澄微笑:“信使就在驿站中,我陪他同来的,明日起八百里加急,直往蜀中。”

    习珍连连点头。

    他打开门,大声唤道:“准备酒食!要好酒!”

    习珍当然大喜,不止喜在交州平定以后,零陵、桂阳两郡的南线安全便有了保障,更重要的是,林邑国一旦平定,则交州与扶南、干陀利、婆利、丹丹等国南海诸国的贸易再无妨碍。

    习珍约莫记得,前年受荆州战事的影响,习氏在与交州的贸易中,获取的利益大概在四五百万钱;因为雷远出镇交州的缘故,今年尚未结束,习氏商队所获已经到达七百五十余万钱。而当交州往南的贸易路线被打通,这个数字会扩张到多少?

    且不谈习氏宗族所得,光是习珍自己,在过去两年间就增加了三百部曲,都是配有坚甲利刃的精锐。在乱世中,这真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何况习珍素来勇猛,还很有建功立业的念头!

    须臾间,驿卒携来酒肉等物,又拿了额外的灯烛布设。习珍举樽劝饮,随即问道:“具体的军情如何?说来下酒!”

    原来在十月末的时候,林邑国王区逵亲自深入交州,督令麾下各部与雷远为难,谁知就在一日之间,林邑国的重要附属夷廖、钱博先叛;而区氏宗族的支柱、以骁勇著称的区景也与区逵决裂。

    区景甚至亲领本部,在郁林以南的山地中向区逵所部发起猛攻,区逵当场重伤,在部属簇拥下败退。

    此时雷远领兵亦到,就在战场上与区景等人相会,公开赞赏他们对朝廷的忠诚。这消息立刻就遍传周围无数深山丘壑,使得汉蛮各部的首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邑国在交州的影响力虽然庞大,但此前多年被士燮所压制,毕竟还没到能让无数地方豪族真的不顾一切效死的程度。当有心人推波助澜,把区逵重伤溃逃的消息继续传出,越来越多的交州地方势力从犹豫、观望,转向了决断。

    当即便有部落出兵,赶往郁林以南汇合。还有些宗族部落来不及调动丁壮,但由族长亲自出面,携带粮秣物资前来输诚纳款。

    而雷远对他们一一加以抚慰,将他们贡献的粮秣物资全数提供给区景等人聚集的军队,作为南下作战的军粮。同时又恰巧有苍梧郡供销社下属的商队赶到,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向与会各部售卖铁刀、皮甲、箭簇、矛头等物。

    汉家豪右通常都有经营的本事,家族中自有积蓄;而交州各地蛮夷部落,有的富裕,也有的十分贫困。那些贫困的,别说没有钱财,连可以用来交换的粮食货品也拿不出……所以才想要抢掠区氏,填饱自家的辘辘饥肠。

    于是当即便有人提出,自家实在囊中羞涩,想买些弓矢刀剑,却买不起,如之奈何?

    商队中当即便有管事名曰辛平的,笑眯眯提出,可以用此战的战利品、或者自家部落的田地人丁为抵押,向供销社借款。这借款有个名头,唤作“九出十三归”,最是体贴,最是划算了。

    两三日内,在雷远的现场见证之下,至少三十名交州地方豪右与区景等人约定一同作战,共破区氏,共分林邑。他们当场便聚集起将近一万五千人的庞大兵力。而左将军雷远虽不参与战事,却以维护交州治安、避免百姓无辜受难的理由,派遣偏将军郭竟领精兵两千同行。

    之后各部联军鼓勇而前,区景匹马当先,衔尾追击,而郭竟所部先往南去,乘势攻灭了几个昏了头的寨子,完全控制了合浦郡以后,再自西向东迫入交趾。

    这时候局势的发展已经由不得人控制,交州汉蛮各部派遣的兵力仿佛潮水一般攻入交趾郡,然后继续向南。

    这些地方势力零散兵力绝大部分都很孱弱,彼此也根本谈不上配合可言。区逵虽然重伤,但一边逃亡一边召集部众,沿途勉力指挥部属,打了几个漂亮的反击战,先后歼灭了两千余人。

    可交趾郡的地形摆在这里,这片平原与北面群山的边缘绵延千里,有无数水陆道路连通,汉蛮各部所到,处处烽烟,后继的兵力还不像是决战,倒像是赴宴那般不断涌来。区氏再怎么竭力,哪里能阻遏得住?

    到了十一月头上,区逵本人伤重不治,在军中呕血而死。林邑国的部众一路逃亡,沿途溃散。区景带人继续追击,而郭竟则领兵驻扎在交趾左近,传檄而定当地数十座庄园、村寨。

    这些庄园、村寨或是被区氏压服,或是原先士燮所属,后被区氏及其附从瓜分的。在其中生活的汉家百姓约有万人,而蛮夷数量大体等同。郭竟将他们迁移至合浦,并由郡府出面,分配土地、粮种、农具、耕牛之属。

    近百年来,从北方迁徙到交趾的汉民数量,当然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区氏在士燮身死后毫无顾忌地大肆扩张了一通,他们抢掠到手的,也不止这个数目。

    但扣除了这些人丁以后,新任的交趾太守短期内不可能聚集起足够强的力量,只能深深地依赖交州军府,以休养生息为己任。而郭竟通过安置、抚慰这些人丁,便足以在合浦郡扎下根基了。

    此时区氏大势已去,区景和交州汉蛮各部的联军继续南下,只用了二十日就杀到日南郡的象林县,也就是林邑国的国都典冲城。

    典冲城确如区景所说,是一座坚城。可大势已去了,坚城只是个笑话。

    破城只用了三天。

    城池陷落之后,各部肆意抢掠,把一座南夷盛国的国都抢劫得犹如水洗国一般。还有人意图纵火,结果被区景暴怒阻止,几乎引发火并。好在郁林太守邓芝全程都在军中协调指挥,这时候出面压服各部,令他们稍稍知足,携带此战的战利品开始北返。

    这场交州汉蛮各部之间的内讧,就此结束。

    从头到尾,左将军、苍梧太守雷远都没有主动做什么。但是,敢于阻挡在他前方的所有人,无论林邑区氏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豪右宗族,已经全都看不到了。

    “到这程度,才是真正的交州七郡之主!”习珍拍案赞叹。

    说着他又痛饮一樽。

    而雷澄道:“所以我才急着来通报习太守。之后一个月里,从交趾、九真、日南等地抓获的俘虏,会有相当部分转运向北,被陆续分配到零陵。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加快灵渠的扩建工程,乃至零陵郡营浦县以南,经贺水沿线通向交州谢沐、冯乘两县的山间古道,也都可以开始拓宽。”

    当日在荆南安排宗族生意的时候,这两人合作惯了。何况一个是雷远的族亲,一个是雷远的妹夫,彼此都不虚言客气。习珍想了想,反问道:“粮食哪里来?施工的器械哪里来?”

    “雷将军说了,粮食不妨你我两方,各出一半。至于施工器械,自然由零陵郡筹措咯?”

    习珍算了算,颔首道:“可以。我这次来,也带了零陵郡中的干吏,明日咱们先看灵渠,然后转向营浦,定个大致的章程。”

    次日,两人并辔,先往灵渠西段的始安县去。而受雷远委派赶往蜀中的信使,则沿着驿道疾驰,先往公安,再折向宜都,转入峡江水陆道入蜀,十日之后,便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成都。

第七百四十九章 平定(下)

    成都。

    汉中王府。

    建安二十年的正旦,已经过去三天了。

    正旦是新年之始,按照朝廷制度,成都和各州郡都举行了隆重的典礼。因为是玄德公即汉中王之位以后,第一次庆贺正旦,下属群臣也以极高的礼数聚会于汉中王府,恭谨朝贺,另外还有益州、荆州各地的依附蛮部也派遣时节进献礼物。

    制定仪礼的,依旧是许慈、孟光等人,但有心人能感觉得到,整套仪礼中,其实颇有似是而非的地方,这已经不是诸侯王的正旦庆贺,而是皇帝主持的大朝会规模了。汉中王已然坐拥帝王基业,如此行事,并没有人指责僭越,反倒让所有人都心潮汹涌,进一步确定了主君的志向。

    此前荆州、益州各地也有人意图献祥瑞或者谶纬、灵图,都被军师将军诸葛亮压了下去。所以朝会只做了些人员的升赏、调度,以显其乐融融。

    比较有趣的是,在新任护荆蛮校尉李严的策动下,五溪蛮部的首领沙摩柯携带厚礼入成都朝见汉中王,并表示愿以五溪蛮部万余落内附。

    这种内附当不得真,但在政治上,确实是很好的宣传资料。于是,当沙摩柯在庆典上一板一眼背诵完了意图内附的奏表之后,汉中王则相应地给予了厚重的回报。

    首先正式赐予了沙摩柯“五溪蛮王”的称号。其次又划出宜都郡的佷山县、武陵郡的零阳县和充县,再在佷山以西新设沙渠县、在零阳以西新设溇中县,将这五个充斥荆蛮的县合在一起,设为佷山郡,以沙摩柯为佷山太守。

    朝会结束以后数日,整个成都还沉浸在喜气洋洋的状态里。因为汉中王额外赏赐官吏和乡老们肉食,所以民间的气氛也很和悦。大部分官吏都有三天和五天的假期,他们也趁这机会与家人置酒高会。

    但汉中王府的中枢臣僚们并不懈怠。

    比如诸葛亮,他这个军师将军,在正旦的次日就照常来办公,连带着属于他的那片办公区域,也很快热闹起来。

    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原来的益州牧府已经不敷使用,所以经过了又一次扩建,把原本分别占据西北角的赵云府邸和东南角的陈到府邸,都囊括了进来。而赵云陈到两人虽说被拆迁了,搬了家,但新的府邸依旧分别位于西北角和东南角,拱卫汉中王府的格局不变。

    原本在东南角的陈到府邸,经过简单调整以后,成了两位军师将军的专用办公场所。

    诸葛亮在公安时,因为城池狭小,不得不和廖立潘濬两人挤在一处厢房办公。后来到江陵,到成都,又长期与庞统、马良、习祯等人共用厢房。此番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虽然没有擢升诸葛亮和庞统两人的职务,却为他们划了专门的一整座官寺。

    别院有前后数进,包括低级吏员侯命的房舍、专用的听事堂议事厅、对应汉中王府下属各曹乃至各地郡国的僚属办公的场地,连带着诸葛亮和庞统,也一人得了一间又大、又开阔、又亮堂的厅堂。

    官员们都知道,这是玄德公特意示以尊崇,于是很多人就把这座汉中王府东南角的别院称作军师将军府。

    诸葛亮本来倒不强求,但既然汉中王有意如此,他也不推辞。

    他进驻这大屋以后没过多久,大量文书、卷宗和地图又渐渐堆满了四面墙壁。而原本被他拿出来张挂在墙上消遣的几副机械草图和天象图,一点点地退缩再退缩,终于在某一日被卷起来,重新塞回了房间的角落里的书架。

    这时候,诸葛亮正送刘巴出来。

    因为丧乱以来各地私铸劣钱、小钱极多,对荆益两地的经济颇多不利影响,也有碍于军事战备物资的筹措。故而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汉中王就有意效法武皇帝,收回铸币权,统一铸造新钱颁行天下,再设专门机构来管理相关事务。

    负责这个任务的是尚书刘巴。所以刘巴近来频繁往返汉中王府诸曹与军师将军府。

    两人并肩谈笑着,经过像是要结薄冰的池塘,绕过池塘边缘的一座水榭。刘巴止步,躬身道:“军师,请留步。”

    诸葛亮微笑:“辛苦子初了。”

    刘巴转身走了几步。诸葛亮略提高嗓音:“子初,突然想起还有一事。”

    “军师请讲。”

    诸葛亮缓步走近,随意地道:“子初,我听说了你和张将军的事。”

    “哦。”刘巴面无表情。

    “张将军虽说是个粗鲁武人,但素来敬慕足下这样的高士。汉中王如今统合天下文武英杰,欲定大事。足下固然天素高亮,不妨……不妨少少降意?”

    刘巴沉吟片刻。

    从在荆州起,他便与玄德公合不来。当初曹操南侵,玄德公与荆州士人相携南逃,刘巴却北上依附曹操。后来他受曹操之命,南下招抚长沙、零陵、桂阳,结果正撞上玄德公夺取荆南,诸葛亮专门挽留,可刘巴却毅然逃去交趾,意图从交趾北上益州,再折返中原投奔曹公。

    谁能想到造化弄人,刘巴到了益州,玄德公也来了。这下刘巴不得已,只能响应招募,从大司马西曹掾,做到了汉中王国的尚书。虽然如此,他自知归附的过程与他人不同,担心遭到同僚的猜疑,所以刻意避免私交,与汉中王下属的一应群臣都保持距离。

    张飞又何得为例外?

    想到这里,刘巴开口道:“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

    才说了半截,马谡从前头匆匆奔来:“军师!军师!交州急报!”

    诸葛亮双眉一扬,刘巴躬身:“军师,我先告辞。”

    诸葛亮也不好强行续那话题,于是再送了刘巴几步,便折返回来:“军报上怎么说?”

    马谡双手奉上文书:“交州悉平。”

    诸葛亮倒不惊讶。

    他接过文书看了看,快步往堂中折返。

    马谡紧紧跟着,诸葛亮一落座,他便闪电般往案几上铺好了交州舆图。

    舆图并不大,但各郡国的标识都很清楚。诸葛亮探手在舆图上轻轻点划,口中念道:“续之在苍梧郡,叔顒在南海郡,伯苗在郁林郡。”

    他提起笔,在这三个郡国上写了郡守的名字,顿了顿,继续道:“郭竟在合浦郡,夷廖在高凉郡,钱博在临尘郡,士祗在交趾郡,区景兼有九真、日南两郡。”

    马谡在一旁躬身不语。

    他觉得自己能猜透诸葛亮的意思,所以愈发不敢多言。也不知怎地,额头还有点冒汗。

    汉中王以雷远为左将军,持节董督交州,授以掌控交州的全权。在汉中王麾下诸将中,雷远的权限只在关羽之下。

    关羽虽然董督交州,政事多委托给留典州事的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绝少直接插手人事任命。他本人下达的人员调度,主要针对玄德公留在荆州的元从部将们。

    雷远最近两个月来,却接连上表,前后举荐了四个太守、一个绥南中郎将兼太守……这些人,自然都是适合担任要职的人才,汉中王也全都允了,并无阻碍。但雷远也实在是大刀阔斧到了极处,雷厉风行到了极处。

    此时,诸葛亮抬头看看马谡,轻笑了几声:“交州平定了,这是喜事。幼常,你为何一副紧张表情?想什么呢?”

第七百五十章 真除

    “军师,我在想……”马谡稍稍犹豫。

    诸葛亮挽住马谡的手臂,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席上:“或者,以幼常所见,交州的这些二千石,安排可妥当么?”

    马谡听出来了,诸葛亮问得轻松,却当真带着几分考较的意思。

    马谡自入仕以来,始终身在中枢,参予机要。与他往来的,也无不是荆楚英俊。他常觉得,自家的才能、眼光远胜许多庸碌之人,唯独愈来愈尊重佩服诸葛亮,于是诸葛亮忽然发问,马谡顿时紧张,

    他深深吸了口气,藉着吸气的间隙迅速整理思路,随即开言道:“续之才兼文武,达于治理而知权变,遂能使蛮寇宾服。续之举荐这些二千石,当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在所在的郡国发挥作用。”

    “倒也不全是续之举荐的……”诸葛亮笑道:“幼常,你仔细说说。”

    “那……若有失言,还请军师恕罪。”

    诸葛亮用扇柄指着他:“哈哈,幼常你想多了。不妨事,快快讲来。”

    “交土荒裔,斗绝一方,或重译而言,连带山海。边境内外,蛮夷种类猥多,朋党相倚,负险不宾。前汉以来,当地多作寇逆,攻破郡县。此诚所谓皋陶作士,五刑有服之地,良二千石施展之所也。”

    马谡随口拽了几句文,略倾身向前:“交州地方,汉家子民较集中的地方,是南海、苍梧、郁林三郡。其中苍梧郡为交州之首脑,而南海郡、郁林郡为交州之左右臂。续之以左将军的身份,领雄兵屯驻苍梧,为苍梧太守,则苍梧足以镇定交州。正昂正叔顒久任地方州郡,老于政事,稳重细致,他在南海,足以保证南海与苍梧的顺畅联系,也能维持南海郡与东面江东所属四县的平稳。至于邓伯苗,他在巴西和郫县,都有怀抚蛮夷的事迹,有他在郁林郡,足以驱除区景等人的影响,使朝廷的政令通达各地。”

    “这三位,本来就是汉中王府的任命,其他几人呢?”诸葛亮问道。

    马谡抖擞精神,继续道:“其他的几项任命,更可见续之的用心。”

    他探手指点着舆图:“军师请看,南海、苍梧、郁林三郡以南,首先是合浦。此地户口虽少,却有绵长海岸,为海上贸易往来的必经之路,又西与交趾接壤,南与珠崖隔海相望,堪称南海、苍梧、郁林这三郡之屏障。然则,合浦郡的西部,又有著名的高凉贼,十余年来匪患不休。所以续之将合浦郡拆分为两部分,以郭竟为合浦太守,以夷廖为高凉太守。郭竟是续之部下的得力将领,有他领兵驻在合浦,威慑交趾;而夷廖……此人本来就是高凉贼的源头之一,让他去做高凉太守,仿佛驱虎吞狼。”

    诸葛亮点了点头:“说得很是。”

    得了诸葛亮夸奖,马谡心都跳得快了些。他又道:“再看这里。这个临尘郡,本来由依附林邑的所谓南夷六部控制。如今续之以击破南夷六部的钱博为临尘太守。钱博为了保障自己的地位,必定依托朝廷,在临尘郡范围内竭力打压蛮夷部落的影响力,对南夷六部的余众斩草除根。光是如此还不够……”

    马谡重重点着舆图上交趾郡的位置:“交趾郡本是士燮经营多年的据点,去年士燮遭江东人突袭身死,而基业被交趾地方豪右所夺。如今士燮的次子士祗出任交趾太守,必定要竭力声张士氏的余威,对地方大加挞伐。这个过程中,他能仰赖的更只有朝廷。这样一来,从交趾往南,再没有强大的蛮夷势力。”

    “还有九真和日南两郡……”马谡轻轻冷笑一声:“那位绥南中郎将区景几次叛卖故主,是个身怀狼子野心之人。但他既背叛了区氏,又要统合区氏的故地,这过程中怕不要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也就是说,高凉、临尘、交趾、日南、九真这五个郡的太守,各有其优势和弱点,各有其所求,彼此之间又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为了稳固他们各自的地位,他们惟有依赖朝廷,忠于朝廷。而他们愈是被郡中事务牵扯手脚,愈是给了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四郡安心发展的时间。”

    马谡一口气把自家判断说了,抬眼看看诸葛亮的神色,断言道:“由此看来,续之在交州的安排,真可谓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诸葛亮颔首道:“续之身在交州,直接面对地方上的实际情况,他举荐的人,一定是兼顾各方的影响和作用,对稳定交州最为有利的选择。毕竟天下事莫非以人为本,有了适合的二千石,接下去的交州军政事务推进,也就好办了。”

    “是。”

    诸葛亮立即道:“至于幼常担心的那些……”

    马谡连忙道:“军师,其实我……”

    “无妨的,不要介意。”诸葛亮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幼常担心的,应该是区景、夷廖、钱博乃至士祗,都是强豪。他们自身拥有实力,又有地方上的号召力,再加上朝廷名爵所带来的影响,若时日推移,恐怕有尾大不掉之虞,更恐有授人以柄的危险。对么?”

    马谡额头的汗又出来了。

    他所疑虑的,正是这些,而又不止于这些。但一看诸葛亮的神色,他就明白诸葛亮全都了然于胸。

    “军师对此,有何高见?”

    “幼常前些日子,应当在读申韩之学吧?”

    宣帝曾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可见汉家制度为儒表法里,乃是公论。如马谡这样跟在诸葛亮身边的年轻官吏,更常常被要求阅读申韩之书,以充实为官吏的修养。

    “是。”

    “那你当记得,韩非子说过,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诸葛亮徐徐道:“使智者乐献其计,使勇者尽其所能,使贪者决取其利,使愚者不避其死,可为天下主。而天下主自然便能得人敬畏,能得人忠诚。”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马谡深深俯首:“是。是我多虑。”

    “交州的事,以续之的心胸、才能,尽可应付妥当。”诸葛亮持着文书起身,拍了拍马谡的肩膀,笑道:“续之固然是英杰,幼常也有出众之才。你迟早也会去当地方官,乃至承担更大的责任。所以,现在多想些,是好事。”

    马谡顿时眼光发亮:“是,我明白了!”

    诸葛亮起身走了几步,站在门扉处回身道:“幼常,你跟我来。”

    马谡连忙跃起:“军师往何处去?”

    “交州平定这样的大事,我得立即禀报汉中王。你和我一起吧。”

    “遵命!”

    诸葛亮要去见汉中王,自然不必从自家官寺的正门出外绕行。这座别院的东面,有专门的甬道连通到汉中王平日理政的厅堂。当下诸葛亮和马谡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甬道走去。

    走了没多远,见到庞统带着几名手捧卷宗的僚属匆匆回来,显是刚拜见过汉中王。

    庞统隔着老远笑道:“孔明面带喜色,想是有什么好事。”

    诸葛亮和庞统两人都是军师将军,同样执掌中枢,虽然各有侧重,但日常军政事务难免有不少重叠的地方。故而诸葛亮并不瞒他,直率地答道:“续之上表文说,已将交州完全平定了。”

    “嘿嘿,倒也不慢。”

    庞统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文书,略看了几眼,打了个哈哈。

    “士元有什么建议?”

    “续之任命的那些太守们,很有意思,也都很重要。”庞统想了想,轻松地道:“本朝诸官初除,皆试守一岁乃为真。这些人试守满岁之后,不妨请他们并来成都,由汉中王当面褒奖,隆重地举办真除实授的仪式。”

    诸葛亮颔首:“好主意!我一会儿就禀报汉中王,就这么回复给续之。”

    庞统也不在意,拱手道:“孔明,我另有公务,告辞。”

    两拨人在甬道中交错而过。

    走了几步,诸葛亮笑道:“幼常,怎么样?”

    马谡心悦诚服:“我学到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出巡

    天下间的智者所想,多有相通的地方。

    无论诸葛亮还是庞统,抑或雷远都很清楚,在这种乱世,哪有什么绝对的忠诚可言。一个部属忠诚与否,关键是看主君值不值得忠诚,看主君是不是足以荫庇下属、能够满足下属志向的强者。

    庞统看到交州文书的第一反应,是要择一机会,让交州的二千石见识见识汉中王政权的威仪和强盛,获取他们的忠诚。而在雷远这边,某日里马忠和阎圃联袂来拜见雷远,也道:

    “交州兵乱日久,终得安定,这既出于朝廷数百年对地方的恩德,也是将军赫赫声威所致。将军如今已大体掌握了交州,但要真正掌握交州,将威声落到实处。最好大张旗鼓,巡行交州郡国,安抚百姓、选任官吏以补地方之阙,彰显将军的英断明察。”

    这两人讲的很委婉,但雷远听得懂。

    不久前成都中枢行文,对雷远在交州的治绩大加褒奖,同时又确定,交州各地的太守,应当在试守一年以后,往成都去拜见汉中王,再行真除实授。这当然是中枢和地方上对用人权限的争夺,但也无伤大雅。

    没办法,雷远身为持节执掌一州的大将,需要有更多的当机立断的自主权。而中枢出于种种的考虑,又总有收拢权限统一管控的企图。

    别说交州了,关羽在荆州,与成都中枢在各方面的磕磕碰碰一样少不了。当日诸葛亮、关羽、雷远三人的江陵面会,为了各自的诉求不知争辩了多少内容,可临到了实际,总还会有更多须得磨合的地方。当然,以关羽的身份,又要比雷远硬气许多,据说最近几个月,已经好几次让成都使者下不来台。

    在这上头,雷远只能膛乎其后。他可是每次都恭恭敬敬接待使者,并对中枢各项指令遵循无误的!

    但中枢的思路,对雷远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提醒。

    在中枢的角度,对地方的治理不能完全委托给雷远这个左将军,而竭力直接管控郡国,至少保持与郡国太守的通畅对接。那么,站在雷远的角度,对地方的治理更不能完全委托给各郡国太守。

    那些太守里头,好些人久有不轨的前科,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呢!

    汉朝强盛时,在中原内地,有完善的地方基层社会管理,但仍然不能使朝廷政令通达四方,更不能避免基层被豪右势力所侵蚀乃至劫夺。而在交州,就更不要谈了,为什么雷远要通过供销社的商队来解除地方?因为除此以外,他几乎没有可靠的、普遍适用的渠道!

    在这交州蛮荒之地,无数深山大壑更加闭塞。别说知道新来了左将军和荆州刺史,许多地方根本就不知朝廷为何物,更从来没有接触过朝廷的管理。在区逵之前有士燮,在士燮之前有其他的什么豪强,豪强之间彼此侵吞竞争,推举盟主,架空官寺。

    对此雷远很熟悉了,他的很多部下更是擅长此道的行家里手。这便仿佛当年庐江雷氏在灊山没有逃亡,而会同江淮豪右联盟代代相传的情形。但时移世易,如今他是地方官,怎么能允许治下再出现一个垄断乡曲的庞然大物?

    雷远答应给的,一定会给,不会打一丝一毫的折扣;但他不给的,谁也别想抢!

    所以,雷远必须要有直达郡国以下的渠道,必须要巡行郡县,沿途任命、补充地方官吏,使交州的汉蛮百姓和郡县官吏都得知交州之主的威风,使他们明白一个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在交州范围内,左将军、苍梧太守、都亭侯、假节董督交州的雷远雷续之,便代表了朝廷。雷将军所属的那些步骑雄兵,乃至那些强大的政治经济力量,便是雷将军代表朝廷的有力凭依。凭着这个力量,雷远能够随时对交州的官吏们生杀予夺!

    当这个道理深入交州各地人心,则雷远也就震慑了不轨,凝聚了民心,进而有力杜绝了出现下一个士燮,或者下一个区逵的可能。

    在马忠、阎圃两人说到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考虑。

    虽说交州号称有一年两熟之稻菽,但那东西更像个传说或者生造出来的祥瑞,至少苍梧、南海、郁林这些地方,依然保持中原汉地春耕秋收的习俗。

    去年冬季,雷远挟战胜之威,大肆调动民伕、俘虏推进各地的工程建设,但现在,春耕时分快到了。民伕们都该被放回原籍,而地方郡县也该做起行春、劝农的工作。

    这两项,雷远都不放心。

    雷远本身是大豪强出身,他也深知,现在的政权,归根结底是士人豪强的政权,代表士人、豪强的利益。可雷远并不会把自己当作士人和豪强的代言人。

    对他来说,士人豪强也只是被统治的一部分罢了。相对于士人豪强,他更格外注意百姓们的生存环境。近来他常想:

    民伕们是不是被及时放归?他们回乡的路上,县乡各地,有没有派人领路,有没有沿途安排食宿?民伕们应得的平贾资财,是否完整地发放到每个人手里?会不会有人意图克扣?他们在工程中如果受伤生病,有司是否给予了充足的补偿?

    他更注意到,区景、夷廖、钱博这些人陆续都当上了太守,他们都是交州的有实力者,有稳定地方的手段。但他们和他们的部下们,其实并无治理地方的经验。而交州各地,更不似中原那般具备完整治政体系,后来者想要萧规曹随,也没处学去。

    故而雷远也必须到各郡各县去亲眼看看,检察一下他们各自的施政,必要的时候,动用强力手段,扭转某些错误的苗头,惩治某些不知死活的小人。

    综合这些原因,雷远很快做出决定。

    他以赖恭、马忠留守苍梧处理政事,吴班暂代军府庶务,自领扈从和帐下精兵两千人,再加上贺松、雷澄两人各领本部甲士五百,张鲁、阎圃这对旧日主从随行相陪,预备出行。

    因为有威慑地方的意图,所以吏员们还搜罗府库,筹备了完整的将军仪仗。到一月下旬的时候,这支队伍从广信出发,巡行各地。

第七百五十二章 县城(上)

    广信县的东南,郁水下游一百五十里,有县名曰端溪。

    端溪县境内多山多水,有香山、藿山、茗山等连绵山川,虽不甚高,却峰峦秀郁,形势盘蔚。有端溪、陆溪、麻墟水、灵陵水等曲折流经山间,大部分可通舟楫。

    在郁水两岸,又有险要处名曰峡山,此山乃郁水通道沿线的锁钥之一。山分南北两岸对峙,山高百丈,江水中流,春夏多雨,因为山势挡水,常使郁水水势峻急,舟不能行。此前关平与马岱、丁奉等人率军直逼南海郡,便是通过峡山,再向东越过高要。

    与中原各地不同的是,交州的许多县虽有县名,却无县城。比如端溪便是如此,古时此地属于秦置四会县的一部,境内有一个军寨。到元鼎年间汉灭南越,在此地设端溪县,但破旧军寨很快就不堪使用,故而近百年来,端溪县令长驻广信,遥控当地,或者说,熬到任满后另谋高就。

    当然,毕竟汉家极盛时,苍梧郡坐拥十一万户,四十余万口,哪怕放到中原,也是大郡。没有城池和地方官员,并不代表端溪县境内没有百姓人丁。

    只不过,近数十年来,交州内部纷乱不停,原有的算民制度早就没人执行了。而百姓迫于战乱、饥荒、乃至豪强或官吏的欺凌压榨,纷纷逃离本乡,进入到深山之中。

    他们在深山中选择适合的小片坡地烧荒播种,以聚落的形式维持生活。因为交州毕竟地广人稀,官寺根本管不到他们,自然就没有了税赋的逼迫,更不用担心永无休止的征发劳役。

    但山间生活到底艰苦。毒虫、猛兽、洪水、疫病随时随地都威胁着这些逃人,仿佛鬼蜮那般,用可怕的速度收割着他们的性命。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如果不是对生存绝望,谁又真的愿意背井离乡,在这种深山里挣命呢?

    何况,深山里没有了县、乡的官吏,也就没了王法,没了秩序。山间逃人们躲开了家乡的豪强、官吏,却躲不开山间新生的豪强。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强贼们愈来愈肆无忌惮,将山间的聚落渐渐转变为无法无天,弱肉强食的可怕地狱。

    许多山间逃民竭尽所能地耕作,却不得不把绝大部分土地出产供奉给他们,还要忍受他们毫无底线的勒索。

    此等在逃民中新生出来的强贼,在交州各地都有。比如高凉郡那边的,闹得特别凶,专门得了个名号叫作“高凉贼”。所以雷远派了高凉贼的老前辈夷廖去收拾他们。而在端溪县境内的,自然就是端溪贼。

    好在端溪的强贼还不成气候,山间的逃民中,也有凶悍勇烈的,他们不堪欺凌,便以一些当过豪右门下剑客或死士的人为核心,聚集起一个个彼此呼应救援的聚落团体,与强贼们不断对抗。

    端溪县东北面有座山,叫作西源山。山区周回三十里,山势比境内其余的山岭都要高一些,主峰顶上有个四时不竭的水池。大约四十余家百姓便围绕着水池居住,在水流下泄的沿途,开辟了十几块小田地,种些稻麦。

    聚落的首领叫杜鸦儿,是最初前来汉人与雒越杂处的后代,擅长射猎,昔年曾经随从张津攻入荆州,颇有勇力。他带着跟从他的百姓,连续几次打退了强贼袭扰,还把抓捕的强贼用绳索捆了,悬挂在西源山侧的悬崖上,让鹰隼啄食。

    这手段堪称极其残忍了。

    强贼们固然肆无忌惮,逃民们本身也没什么顾忌可言,毕竟,当他们逃向深山,就已经注定要和山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山里的事,山外面没人在乎,正如山外的事,山里也没人在乎。

    但这种情况,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有了点变化。

    西源山顶上的水池向山下倾泻,分为东溪和西溪。

    东西两溪分头往山下流淌二十余里,然后又汇合成一股。汇合处接近郁水,有个地势颇为平坦的开阔地。此地有个大寨子,寨子的首领是端溪有名的强豪,据说与苍梧太守吴巨有关系。

    不过去年初的时候,交趾太守士燮发动大军讨伐吴巨,好几千人马从南海方向来,经过这个寨子。

    兵马所过之处,自然难免烧杀抢掠。于是寨子里的男丁被杀了许多,剩下的都被挟裹到军队里取了,而妇孺老弱更是死无遗类,这个寨子就此覆灭。

    过了几个月,大约去年入秋的时候,从广信方向又来了一批人。人数约莫千许,男女老少都有,架着车马,裹着猪牛羊三牲,沿着土路轰轰隆隆过来,激得烟尘四起。

    这些人进驻被废弃的寨子,立即开始挖沟垒墙,伐木起屋,扩建寨子。上千人一个个都忙的脚不点地,成年男子固然要承担重体力活儿,女子或者割草、或者剥树皮、或者编结绳索草席,就连孩童也要承担力所能及的工作。

    只用了一个多月,他们就把寨子的规模扩大到了原来的两倍有余,并且开始将寨子周边的废弃田地重新围垦,显然是在做种田常驻的准备。

    西源山的聚落中,有人前去勘查打探,回来禀报了情形。首领杜鸦儿亲自去看过以后,觉得这群人图谋非小,于是专门让自家长子杜狗儿每日盯着此地情形,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报。

    杜狗儿是个很机敏的少年人,于是每日都从西源山的山顶长途跋涉下来,打探情形。

    初时他道,原先在交州的庞然大物,士燮、吴巨等人,都已经不在了。朝廷派了左将军雷远来交州坐镇,这些人便是左将军派来的,是要重建寨子,当作端溪县的县城。

    过了几日他又道,这些人手中的铁器和农具都很精良,无论用来做工还是开垦,真真事半功倍。从广信方向,还时常有专门负责的人来,指点寨子里的人兴建堤坝,开辟池塘,沿水流方向另外设了好几作样子古怪的水车。

    再过几日,杜狗儿道,打探得知,县城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偏将军郭竟下属兵将,他们和家属便在这里屯田。因为郭竟将军通常不在,负责此地建设的是个校尉,唤作李齐。这李校尉待人甚是和蔼,给我糖吃。

    除夕的那一天,杜狗儿提前向父亲告了假。他说,寨子有个都伯叫黄小石的,家中妻子怀孕,又别无亲眷,虽然有同伴帮衬,开辟田地仍很繁忙。之前几日杜狗儿试着搭了把手,黄小石大是欢悦,热情邀请杜狗儿留在寨子里,与大家共度佳节……且有好吃好喝招待。

    杜鸦儿不好阻止,有些忐忑地让孩儿去了。次日杜狗儿兴高采烈回来,到处宣扬自己在县城里吃的多饱,又向父亲奉上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两把镰刀、一把铁斧、几根缝衣针,另外还有一小包食盐。

    杜狗儿道,因为郭竟将军以后会常驻合浦,县城里的兵将随同去了三成,故而人力稍有不足。校尉李齐让都伯黄小石出面,向县城周边的山里招募人手协助,做的都是筑路之类的粗活儿,每人每日结算佣价,要钱亦可,要粮食亦可……或者,要这些县市中供销社售卖的物资,也可。

    这一袋物资,便是黄小石自家给的馈赠。

    杜鸦儿并不相信朝廷办事会如此大方,但他仔仔细细检查了这些镰刀斧子之类,不得不说,都是罕见的精良之物,更别提还有盐了!

    他思忖了几日,选了几个年轻人,跟着杜狗儿去了。

    这些年轻人去了又陆续回来,大都很疲惫,但又很欢悦,各自带着铁器或粮食,也有直接提着几溜钱币的。杜鸦儿向他们打听了县市中农具铁器的售卖价格,狠狠吃了一惊,勒令不要钱币,赶紧回去,往县市里再买铁器回来。

    这样的情形延续了大半个月,某日年轻人们回到聚落中,却各自长吁短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杜鸦儿惊问。

    原来县城里之前缺乏人手,除了将士们驻守合浦的缘故,还有个原因,便是许多人家中的壮丁乃至宾客、仆役,都被左将军雷远统一调度到苍梧北面修缮道路。

    如今春耕在即,这些人很快就要发遣回来。也就是说,可能县城里不再需要雇佣人手了。

    这倒是有点可惜。

    杜鸦儿是管事的人,深知过去大半个月里,聚落从县城里获得了多少好处。如果这好处以后没了……还真怀念,还真不舍得!

    他想了整整一夜,次日一早,又满眼血丝地召了聚落中的老人们商议。到中午时候,他叫了儿子来:“狗儿,你去准备些礼物,要好的,再带上我屋里那张熊皮!”

    “父亲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县城里走一趟。”

第七百五十三章 县城(中)

    说走就走,父子俩全不耽搁。

    杜鸦儿抱着他心爱的那捆熊皮,杜狗儿背着一个木箱子,箱子里装了些珍贵的药材和兽筋之类零零散散的东西。两人又叫了几个常来常往的年轻人同行,沿着东溪一路行来。

    西源山的南麓比北麓要陡峭很多,所以山路往来折返,很快就到了平地。下来以后,杜鸦儿先看到了官道。

    这官道与两个月前那荆棘横生的破烂样子大不相同了,不仅路边拓宽,两旁有排水沟,而且平整得超乎想象。杜鸦儿蹲下身摸了摸,只觉得路面坚硬得像是石头。

    有个年轻人见他疑惑,连忙道:“这是用熟石灰和沙子、石子均匀搅拌,再夯打而成的。”

    杜鸦儿问道:“你怎么知道?”

    年轻人拍了拍自己胸膛:“再往前一段,我是出过力的!”

    杜鸦儿点了点头。

    一行人顺着官道往前走。

    走了没几里地,看到官道旁有一片新平整的土地。有约莫百数十人,正在边上挖一个十丈方圆,横平竖直的口字形深沟。杜鸦儿走得近了才发现,新挖的沟壑里还站了几个人,手持各种工具将沟壑的边缘细细平整,再用石灰砌过。

    这当是护城河一类的沟壑,看来此地今后会是个据点。只是,挖个沟还那么麻烦?砌得如此精细做甚?杜鸦儿一时没想明白,随口问道:“这是做甚?”

    杜狗儿会错了意,摇头道:“听说这是苍梧郡法曹负责的工程,唤作驿置。这些劳力也和端溪县里不是一路。这驿置究竟作什么的,我却不知。”

    “听说是供行旅休息的。”有个年轻人道:“供销社的商队,便在这里落脚。”

    杜狗儿喜道:“以后我们能在这里买东西吗?”

    年轻人摇头:“那不成,非得去县市才行。”

    “那不就得多走十里地?”杜狗儿很是失望。

    “这驿置是传邮并接待朝廷使者的地方,哪里能用来做生意?狗儿你不要乱想了,快快跟上!”杜鸦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加快脚步。

    端溪境内并没有成片的平原,所以官道顺着地势,时有蜿蜒,有时候还会猛然抬升,越过一道土岗。杜鸦儿站在土岗上眺望,看到南面郁水方向有成排的船只航行,岸边还有个码头正在修缮。

    从码头到端溪县城之间,则是成片待开垦的田地,规模之大,令人咋舌。至于端溪县城本身……杜鸦儿看了一眼,微微吃惊,却不多说什么。

    他虽年已四十余,向来筋骨强健,脚力极佳。从山上下来这一程猛走,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喘了,他却丝毫不见疲惫。很快又从高地,下到道路两侧密林旁生的低处。

    杜狗儿紧赶了几步,茫然问道:“父亲为何忽然要往县城去?还这么急?”

    杜鸦儿笑了一声,反问他:“你说,这新建的端溪县城,可好么?”

    “那自然是好的。”杜狗儿兴冲冲道:“县城里有很多好东西,只要肯下力气,就有好吃的。嗯,城里的人也很多,他们个个都是好人,说话又好听。”

    那是肯定的。逃民们因为不堪官吏和豪右的凌迫才逃亡深山,但山里毕竟太苦了,老人们倒还罢了,稍年轻些的人们但凡见识过山下城池郡县,总觉得好。

    “你觉得县城很好,那其他人呢?”

    杜狗儿转身看看同伴们,疑惑道:“我们都觉得很好啊!”

    “不是说你们。”杜鸦儿摇了摇头:“我是说,山间其他聚落,乃至那些山寨里的强贼会怎么看。”

    “这样说来……”杜狗儿跟在父亲身后,默然片刻。

    半晌后,他道:“其他好些个聚落,都有人下山来县城打探的。父亲,我在县城里,还看见过焦石山和双鹤岭那边的贼徒,他们……父亲,说来简直荒唐,他们都在老实作工!”

    “那就是说,端溪县内各处深山间的势力,都觉得这县城很是繁荣,哪怕是山间贼徒,也派人来打探、示好了。”杜鸦儿顿了顿,继续道:“那么,狗儿你想,如此繁荣的县城,有贯通南海、苍梧两地的通畅水陆道路经过,周边有那么多的田地可供耕作,有那么多的建设需要完成。他们会嫌治下的人手少么?就算在苍梧郡北面服劳役的人丁回来,难道这些人就够了?他们为什么突然告诉你们,今后不再需要人了?”

    杜狗儿毕竟年少,这番话让他有些迷糊。他皱眉思忖,半晌不得其解,只得小心问道:“父亲觉得,是什么缘故?”

    “这就是在向我,或者其他聚落的首领,乃至那些山贼头目们传话!”杜鸦儿叹了口气:“这就是在说,端溪县城体制已备,立足已稳。我们这些山里人要和他们打交道,想在县城里得好处,得换个方法啦!”

    杜狗儿懵懂道:“什么方法?种地和夯土都不可以了么?”

    到底太年轻了,不懂事。杜鸦儿连声叹气。

    他是从过军,打过仗的人,见识远比聚落里其他人要高明。过去这段时间,他也不止靠几个年轻人往端溪打探,还另外请了旧日同僚往广信走了趟。回报来的信息是,那左将军雷远是个实力雄强的狠角色,交州的天,已经变了。

    杜鸦儿的聚落只有四十余家人,与那些交州强豪相比,便如蝼蚁也似。他也没有想过,能长久安居于化外自行其是。

    端溪县里客客气气地给了好处,招待了各方去打探的人,到现在才暗示说,将要整顿县中的体制。那么,杜鸦儿没有不及时响应的道理。而端溪县境内,僻处深山的诸多微末势力,显然也都会及时响应。

    倒不仅是为了县市里那些物资。换个角度去想,既然恢复了县城,那接着还会有乡,会有村社,会有各层的有秩、斗食、乡老、佐吏,会有自上而下的管理。这些职位和这些职位所代表的权限,难道能轻易落在别人手里吗?

    过去数十年,深山中的聚落和强贼之间彼此攻杀,结下无数深仇大恨。若给哪个强贼首领得了空子,当上了县中的吏员,掌握了足以破家灭门的权力……杜鸦儿等人还有活路?

    “总之,我有我的道理。”杜鸦儿催促道:“快些走。我们都是山野草民,想要拜见县里的高官大吏,恐怕不那么容易。所以到了县里,狗儿你先带我去找那个叫黄小石的都伯。”

    “黄都伯是个好人。他那一家子,我都很熟悉,父亲你放心。”杜狗儿拍着胸脯道。

    “好,好。我还准备了给黄都伯的礼品。”

    正说到这里,杜鸦儿忽听一道破风声从脑后传来。他急转头处,只见一支银光闪闪的箭矢迎面飞到!

    杜鸦儿厉喝一声,闪身避过,又一支箭接踵而来。这次他闪避不及,被箭矢正中小腿,翻身便倒。杜狗儿和其他几名同伴慌忙簇拥上来掩护,乱成一团里,第三支箭又到。

    杜鸦儿在地上连连打滚,却终究没能躲开。那箭矢直直地贯入胸腹之间,鲜血瞬间就迸射出来。

第七百五十四章 县城(下)

    杜鸦儿大叫一声,伸手去拔箭。杜狗儿扑在他身上,拽住他的手。另几名同伴拖着父子两人的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道路旁深草丛中急退。

    路旁的嶙峋碎石咚咚地撞击在杜鸦儿的后脑,他却不觉得疼。他隐约听到杜狗儿焦急地大喊,听到几名年轻人持弓矢在手,愤怒地吼叫。

    他用尽力气,对儿子说:“不要喊,听我说!”

    少年人像是完全没听到,狂乱地撕扯着袍袖。试图去堵塞不断渗血的伤口。

    杜鸦儿举起手,抓住儿子的手臂:“听我说!”

    他感觉到喉咙里呼噜噜地,有血沫冒出来,慢慢地堵塞到鼻腔。他猛地喘了几口气,艰难地道:“敢这样动手杀人的,必是焦石山或双鹤岭的贼徒。因为县中要聚合各地流人、逃人,重建地方,故而这几日里,他们会四处截杀前往县城的聚落首领!你要小心!不要再走官道,穿过林子,去县城,找你那几个友人!”

    说到这里,杜鸦儿的嘴角里也开始向外溢血。他的时间不多了。

    “刚才我远远望见,县城的城门大开,有吏民在外排布仪仗。很可能今日里会有郡中的高官前来,你……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杜狗儿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一边听,一边哇哇地哭,也不知道究竟听懂了没有。

    杜鸦儿叹了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许多年在乱世中的挣扎经历,家人和同袍的音容笑貌,那彼此厮杀的军队,被焚烧屠戮的村社,哭嚎赴死的平民,所有的场景在这时候忽然变得清晰。

    他松开手,胳膊颓然落下。

    杜狗儿喊了两声,怔怔地坐倒在地,动也不动。

    远处还有箭矢嗖嗖飞来,就在杜狗儿身边,一名同伴格挡不及,肩头中了一箭,当场惨哼。稍远处,还有两名年轻人试图反冲向箭矢来处,但很快就身中数箭,倒地死去了。

    袭击者数量不少,而且在渐渐靠近。几名同伴试图拖着杜狗儿往林地深处去,杜狗儿却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身体不放。

    “我们得往林子里去!此地待不得了!”同伴们不得不掰开杜狗儿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使他的手指发出咔咔的响声。

    疼痛让杜狗儿清醒了一些。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跟着同伴们快步奔逃,一路上噼噼啪啪乱响,不知道撞碎了多少枯枝。当他奔进深邃阴暗的密林后,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几名劲装汉子从道路另一头的高坡奔下来,有人往林间射了几箭,还有人站在杜鸦儿的尸体边上,拔刀刺了两下。

    杜狗儿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吐血。但他丝毫都不敢停步,只能竭尽全力地撒腿狂奔。

    当晚。

    端溪县城。

    李齐在站在堂前,举目望望天色。

    如果是晴天,这时候已该群星闪烁,高挂天穹了。可傍晚的时候,忽然阴云四合,还有北风卷地而来,吹着厅堂外缘几处临时打造的简陋窗棂格格作响。

    风并不冷,但配上李齐阴沉冷淡的面色,却让人感觉很冷。

    更不消说厅堂外还有数十兵卒环绕,个个面容严肃,绝不交头接耳。只偶尔有远处巡逻将士低沉的口令和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隐约传入厅堂里,提醒着厅堂里的人,如今在端溪县最有权力的人是谁。

    自然是校尉李齐,没有第二个人。

    李齐是雷远在灊山中二十名扈从之一,后来随着雷远的权势愈来愈大,扈从们陆陆续续被分派出任军职,但又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战死沙场,如今尚存者不过四五人罢了。

    雷远从起于卒伍,到雄踞一方,其间有多少出生入死的惨烈情形,由此可见一斑。

    李齐长期担任雷远的扈从首领,跟从雷远作战时也受过好几次伤。在抵挡周泰突袭的时候,李齐失血过多,晕厥数日方醒;而在葛陵对抗许褚的时候,他断了臂膀。总算性命无虞,已算得幸运。

    后来因为郭竟所部硬撼曹彰铁骑,几乎覆灭,在后来重整兵力的时候,雷远调集全军精锐补充给郭竟,又使李齐从扈从首领转为郭竟的司马,担任副手。

    雷远入交州后,郭竟以偏将军的身份出任合浦太守。而李齐则统带着郭竟所部的老营,包括部众家眷、依附民众等,屯驻在端溪。

    雷远还是庐江雷氏不受重视的次子时,李齐就长随雷远左右。他与雷远的关系,既是主从,也是旧人,更有几分家人的亲密。雷远举凡遇见军政大事,讨论时都不避讳扈从首领们,这个过程,也增长了李齐的见识。

    他在担任郭竟副手期间,行事很是干练。在郭竟带领精锐南下,而老营中的壮丁又大都被抽调到各处服役的情况下,他成功平复端溪境内治安,招引当地的人力,在短时间完成了数千人规模的县城建设,并稳健支援了郁水沿线水陆交通。

    庐江雷氏是雄踞江淮的豪武家族,族中不是没有军政人才的储备,但在人生地不熟的交州,能兼顾方方面面,做到像李齐这样好的,不多。就连阎圃都曾经专门行文称赞,拿李齐作为榜样,而将某些人斥为庸才。

    许多人都知道,李齐与雷将军的关系亲密,又确有才干,这样的人,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可不,此番雷远率众出巡交州,第一站就是端溪。李齐早就得到了消息,三天前他又收到左将军府的正式行文,确定雷远的行程。于是今日他又特地召集县中文武,在县城西面排布队列,演练了迎接的步骤。

    之所以没有前往端溪与广信县的交界处去,是因为左将军府的文书中专门说了,不得扰民,不得擅兴,有司更不得随意离岗。李齐跟着雷远多年,深知雷远务实而不好浮华,自然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但他又确实很期待向雷远展示自家的治理成绩,连着数日喜气洋洋,连带着他的部属们也都欢悦。

    这种欢悦的情绪,到今天晚间戛然而止。

    他按着腰间长刀,返身站到厅堂当中,环顾四周。

    端溪这个地方,因为身处交通要道,但有兵灾,总是第一个受到攻击。整个县废弃很久了,所以才有足够的荒地容纳北来将士们的家眷。但也正因为如此,地方上乱糟糟一片,少有具备实力、能够影响深山逃民的士人。

    李齐花了不少功夫吸引深山逃民,直到数日前,才觉得火候初具,可以向他们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然而,或许是因为端溪县里的聪明人太少了?

    他整整等了两天,能够及时响应示意,来县中输诚结好的聚落首领,才这么点人?

第七百五十五章 沾血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李齐自己是苦出身,还在灊山里头做过好几年山贼。所以他很清楚,盐铁之类物资对山间居民来说有多么重要。在灊山时,一个上百人的普通聚落,常常会有半数因为缺盐而乏力病困,更拿不出三五件火候到位的铁器。

    为了一袋盐,或者一把铁刀,两个聚落间就可能爆发残酷厮杀,投入数条乃至十数条人命!

    现在李齐给出去了那么多,让那些山间逃民如此欢悦,他们怎么能承受变动?道理上,李齐只要勾勾手指,山间聚落的首领们就该蜂拥而下,赶到端溪县城奉承才对。

    可李齐昨天上午放出消息,直到现在,一天半的时间,赶到的才这么几个人。

    李齐大踏步在主席落座,再度扫视他们。

    为首两人,一个是焦石山来的,还有一个是双鹤岭来的,后头还有几个,大致是端山和高良山来的。端山来的那两人,还带了山中特产的五色石为礼物。

    本该来得更多才是,现在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雷远在就任左将军,进驻苍梧以后,还是第一次正式出巡各地。交州范围内的许多地方格局,将在这次出巡过程中底定,所以端溪县内的吏员们对此很上心。

    而对李齐这样的亲将来说,这也是难得的,证明自己治理才能的机会。他们在短短数年间,眼看着雷远扶摇而起,所以几乎下意识地坚信雷远还会继续向前。在这个过程中,只要自己展示能力,就一定有机会!

    郭竟同样扈从出身,现在已经是偏将军、合浦太守,正正经经的二千石大员了!

    之所以赶在这几天里,召集山间聚落的首脑们,李齐便是抱着在雷远面前展示的机会。想一想,待到雷将军来时,山间逃民上千、乃至数千人蜂拥而至,夹道欢迎,齐声歌颂,岂不是美得很?

    吸引逃人,重建交州编户齐民的体系,就是所谓“获流”,本来就是雷远交给各方军政要员的重责大任。能够用这种方式展现成果,才当得上雷将军出巡的第一站!

    想到这里,李齐决定暂时不去考虑今日的古怪情形。

    他双手按着案几,探身向前,沉声道:“在坐各位既然来此,都是能看清局势的聪明人。眼下有一桩事,要拜托给各位,若能办得好,我自有回报。嗯,今后高官显宦姑且不论,百石二百石的吏员或亭长,我还是能推举几个的。”

    李齐是军官,严格来说,并不应该插手地方政务。但他管着军屯和部曲徒众,这些军屯民和部曲徒众的数量至少占了端溪县的半数;新的端溪县城,又是李齐一手营建起来的。所以他在县中必定具备极强的影响力,甚至很可能如左将军雷远架空交州刺史赖恭那样,架空日后到任的县长。

    李齐这说法,便等于把诸多县中吏员的职位摆了出来,任凭选择。前提是,要办好那桩事。

    听他说完,坐在客席靠前方的两名汉子对视一眼。

    上首一人问道:“校尉但有吩咐,我们无不听从。”

    “果真无不听从?”

    “自然。”

    “那好。”李齐沉声道:“我要你们化山间逃人,为编户齐民!”

    话音刚落,堂下数人一齐道:“愿遵校尉之令!”

    李齐全没想到他们答应得这么容易,顿时愣了愣。半晌后他道:“那,你们能带来多少人?”

    几名聚落首领低声讨论了一番,先前那人答道:“雷将军威令所至,交土无不景从。想要重归朝廷治下,本来就是我们的愿望。李校尉,多得不敢说,一个月内,我们至少能召集五千逃人!”

    “五千!”

    五千人,再加上现下的丁口,一个县的规模就出来了啊。李齐心中一喜。他随即想到雷远即将到来,当即追问:“一个月,能有五千人?那么,五天之内呢?”

    “五天之内,至少能有一千五百人。”

    李齐又是一喜:“好!”

    “只是……”

    “只是什么?”

    几名聚落首领拜伏道:“只是,山间流人辛苦经载,家计始立;若妄加驱逼,恐生事端。所以,最好能得一个朝廷名义,以便我们说服他人。”

    那就绕了回来。他们想要先得到县中吏员的职位,再拿这职位,以朝廷威严去催促他人了。李齐想,这倒也并无不可。

    正要答应,外间一名士卒禀道:“校尉,都伯黄小石说,有急事求见。”

    李齐稍稍迟疑,随即道:“请他入来。”

    都伯这种中低级军官,在李齐手下怕没有五六十个。各个都有职司,若无缘故,并非随便就会求见校尉。但黄小石是跟从郭竟与虎豹骑作战,又在极艰难环境下抢回郭竟性命之人。便是雷远也见过他,还专门为他安排过军校的培训,故而虽只是个都伯,倒也不能轻视。

    须臾间,黄小石来了。

    这年轻人近来蓄了须,看起来老成很多,一举一动都很严整。他大步上堂,拜过李齐。

    “小石,有什么事?”李齐笑问。

    黄小石道:“今日正在城池西面安排屯垦,无意间发现,有山间盗贼流窜出外,埋伏截杀向我们输诚的逃人首领们。我容留了侥幸脱身的数人,特意带他们来见校尉,禀明他们的委屈。”

    堂上瞬间起了一阵骚动。李齐面色不变:“竟有这样的事?怪不得今日来人甚少……带他来,我来问问!”

    黄小石领命出去,带了杜狗儿来。

    杜狗儿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他显然仔细回忆过整桩事,说的虽然慢,却很完整,并无遗漏。

    待他说完,李齐睨视堂上的宾客们,问道:“你是说,令尊知道凶手是谁?”

    “是。家父临死前说了,敢这样动手杀人的,必是焦石山或双鹤岭的贼徒。因为县中要聚合各地逃人,重建地方,会要任命县、乡中的诸多官吏,所以,那些贼寇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杀了我们这些零散聚落来人,那些县中要职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李齐冷笑了数声。

    他转向堂上宾客:“薛君,戴君,两位怎么说。”

    “那焦石山、双鹤岭的贼徒,便是指我们的部下了。”先前答话的中年人躬身道:“说我们截杀逃人首领,图谋垄断县吏职位,这实系污蔑。但,这少年的父亲,西源山的杜鸦儿,确实是我们杀的。”

    他平伸双手,向李齐示意:“不瞒校尉,开弓射死杜鸦儿的,便是我薛宁。”

    “你好大的胆子!”李齐拍案而起,戟指怒喝:“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斩了!”

    “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替朝廷效力,替校尉分忧,绝无丝毫恶意!”薛宁大声道:“请校尉听我一席话!听完之后,若校尉觉得我胡言乱语;我,连带着焦石山、双鹤岭上下千余口,愿引颈受戮,绝不给校尉添麻烦!”

    李齐挥了挥手,让涌进厅堂里的士卒退出去。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薛宁好几眼,才慢慢道:“你们焦石山、双鹤岭的部众,全都是手上沾血的强贼,这我早就知道。却不曾想,你们敢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有趣,有趣。你想说什么?”

    薛宁应声道:“我等部众,确实都是贼。可校尉觉得,端溪县中这么多聚落流人,他们一个个都是本分良民么?杜鸦儿在西源山,难道就只保境安民?他们难道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们的手上,难道没沾过血?”

第七百五十六章 结果

    “贼寇我见得多了,可以喜欢讲道理的贼寇却很少见。”李齐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继续说,我听着。”

    “李校尉,你知道焦石山、双鹤岭这许多人都是贼,却不知道我们在做贼之前,原来都是端溪当地的平民。我们都是建武年间从中原迁徙而来的,最晚也是永和前后来此,大都是汉家军士的家属,也有牵扯朝案而被流徙来的士人之后。”

    “哦?”

    “自古以来,这些平民里,或有如我这样的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更多的,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在迁来交州之前,他们从未离过家,出过远门,来交州之后,他们也谨守本分,安居在自家开垦的土地,从不敢妄生事端。因为端溪位于广信和番禺之间的水陆要道,百姓们开垦的同时还能与往来客商做些生意,得些好处,数十上百年经营下来,虽不敢说与北方膏腴之地相比,倒也堪称苍梧郡中富庶之县。”

    “然后呢?”

    “中平年间,交趾刺史朱符派遣爪牙,在交州侵虐百姓、强赋于民,意图纠合兵力,北上攻打盘踞豫章的中郎将笮融,引起此地百姓怨叛。于是,朱符派遣骑都尉刘彦领州郡兵扫荡端溪。在这时候,端溪县中又有人与刘彦勾结,他们和州郡兵一起行动,充当眼线,甚至充当杀人放火的主力。这一来,端溪县内各地几乎被州郡兵与本地奸徒一扫而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哪怕县中百余户的乡里,也被杀得一个人不剩,只有少量尚未成年的男童女童,才留下性命,卖到苍梧去做奴婢。”

    说到这里,薛宁情绪激荡,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我薛氏宗族便在其中!当日我和族人去往郁水以南采药,回来时发现,族人皆死,家园尽毁,还被放了火,数十口人连个全尸都没有。我杀了好几头啃食尸体的狼,从它们嘴里抢下几个脑壳,却不知道是谁!”

    “我无路可去,只有入山。”薛宁冷笑两声:“在焦石山、双鹤岭等地被称作山间贼徒的,便是那次朝廷官军烧杀掳掠后逃亡的余孽。我们既然被朝廷所不容,自然就是贼,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可笑的是,当年与州郡兵勾结,在端溪杀人放火,最后掠下一片庄园的人,最后却不见容于下一任的交州刺史张津。他们在此后数年遭到苛待,结果自己也陆陆续续逃亡山中,成了朝廷的弃民。”

    薛宁睨视着杜狗儿,沉声道:“这其中,便有你父亲杜鸦儿!”

    杜狗儿怒骂:“胡说!”

    “你们西源山里,还有几个知道当年旧事的老家伙没死,你去问问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杜鸦儿这条老狗,自从当过军官回来,就喜欢裝成正人君子,你们这些小儿辈真相信了?你我双方在山间厮杀十余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真以为,是我们这些贼寇,看中了你们的那些微薄田产所出吗?笑话!”

    杜狗儿连声叫骂,要不是黄小石揽着他,他就已经扑上去和薛宁拼命了。

    李齐皱了皱眉,叫了几名卫兵近来,把杜狗儿拖到外头。

    这少年惊怒交集,口不择言,被拖开以后竟然痛骂李齐与贼寇勾结,黄小石脸色一变,立即向李齐告罪,追了出去处置。

    李齐对此倒不介意,只觉得,本以为出于某些势力的刻意预谋,其实竟还掺和了旧日恩怨在里头,有些无聊。

    李齐自己也是贼寇出身,对这种乱世中的怨仇,早就见得多了。

    当年淮南豪右联盟在灊山附近聚数万人丁自守,形同割据,难道那么多强横凶悍之辈,一个个都是侠盗、义贼?

    庐江雷氏在其中,算名声稍好些的。可当年雷薄、雷绪在袁术手下为将,屠城掠夺之类伤天害理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雷氏宗族还豢养安丰樊氏这种刀客家族,专门用来灭除异己。

    想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最难的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而绝大多数崛起于乱世的雄豪,几乎人人手上都沾着无辜者的血。

    便是李齐的主君雷远……李齐还记得,少年时的雷远有时浑浑噩噩,有时一惊一乍的情形,那时候的雷远软弱异常,别说杀人,就连见到尸体,都会吃惊。可后来呢?

    李齐是雷远的扈从,知道后来的雷远,其实背地里也较常人心软些,并不时刻都像表现在外界那样果断刚毅。

    但雷远在灊山中一口气屠杀了与他为敌的诸多宗族,那是多少条人命?他领着数万族人翻越灊山南下,为了补充粮秣物资,不断攻陷沿途的村寨,这过程中,又有多少条人命?这么多年来,雷远横行各地,攻城作战,手上又有多少人命?

    乱世中的人命,根本毫无价值。乱世中的怨仇,也都是笑话。如果谁觉得,可以在这乱世中做一个秉持正义的地方官,那大概是读书读傻了的缘故。

    李齐根本不在乎这些。他要的,就只是完成雷远交给他的任务,要一个稳固的、能够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端溪县。

    所以他问道:“薛宁,你的意思是说,你杀人,是出自旧怨?”

    “以校尉的明察,想来能猜到我的想法。之所以杀人,既出于旧怨,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在内。”

    “说来听听。”

    “端溪境内的山间逃民,分布极广,各有首领,未必每一人都如我们这般知趣。而偶有几个知趣的,便如杜鸦儿之流,又只会与我们勾心斗角,断不可能精诚合作,为校尉效力……所以我把他们除去了。”

    薛宁抬头凝视着李齐,目光炯炯:“校尉,我们这些人,在端溪、高要,乃至封阳、四会等县,都有影响,我们愿意尽忠竭力,为雷将军效力,为李校尉效力!只要校尉信得过我们,别说五千人,便是一万人的编户齐民,我们也能纠集到端溪来……只要校尉信得过我们!”

    李齐笑了:“看来,确实杀了不止杜鸦儿一个,对么?今天该来的人,有不少都死在你们手里了。你们暗中坏我的事,还说要为我效力?这是在胁迫我么?”

    薛宁和其余数人一齐跪倒:“不敢!”

    “做都做了,说什么不敢?”李齐站起身,在厅堂间来回走动。

    “李校尉!”薛宁听得李齐话语中并没什么怒气,连忙道:“我听说,区景、夷廖、钱博之流能为雷将军所用。我们虽不才,在地方上也有声望,我们也可以为雷将军所用的!”

    “原来如此……”李齐沉吟半晌。

    这就是雷远重用区景等人的后遗症了。

    区景、夷廖、钱博这些人,都是介于兵匪之间的地方大豪,哪怕面对雷远的强大实力,也竭力保持自主,并不轻易降伏。而结果,雷远则给予了极其优惠的条件,任命他们为高官,交换来地方的稳定。

    于是在薛宁这种小规模豪霸眼里,区景等人就成了榜样。他们觉得可以有样学样,先展现自家的实力,然后与雷远部下的校尉谈个条件。

    这些人本身,倒也真是有些才能、有些胆量的。如果雷远愿意给他们机会,他们未必不能做成一番事业。

    可惜他们不明白,区景这样的人,有三个五个就够了。在雷远所划的交州版图上,并没有他们的位置。可惜他们屁股坐歪了,想得太多,反而不会有好结果。

    在薛宁等人期盼的眼神中,李齐不经意地往厅堂外面走了几步,沉声喝令:“放箭。”

    随着他的号令,厅堂两侧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拨弦之声,再是尖利的破风声急响,最后,则是厅堂中这数人的惊呼、惨呼和垂死的呻吟。

    一名弓手拉开窗棂,往厅堂力量看看,向李齐禀道:“校尉,他们都死了。”

    发现该来的聚落首领没有来,李齐就开始做准备了。厅堂周边那些顶盔掼甲巡逻的士卒只是掩护,多名弓箭手早就已经蓄势待发。他们以弓矢在县城以外杀人,随即在县城内被弓矢所杀,倒也很妥帖。

    厅堂里有血腥气传出来,让李齐打了个喷嚏。

    “薛宁等人的部下呢?”他问道。

    薛宁等人敢这么来,必有所恃。而斩草除根对李齐来说,也是理所当然。

第七百五十七章 榜样

    两天之后。

    清晨。

    杜狗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黄小石到寝室里叫醒。

    薛宁等人在外伏击暗杀的事情败露以后,县中自然有对应的手段,而杜狗儿因为第一个检举有功,另外又要操办父亲的身后事,因而留在县中,平时就住在黄小石的家里。

    这会儿他醒过来,只见黄小石已经装束整齐,正在往腰间佩刀。

    “黄都伯,什么事?”

    “起来!”黄小石喝道:“雷将军今日巡行到此,我们要去迎接!”

    杜狗儿翻身跳起。

    昨晚黄小石就对他说过的,睡糊涂了,忘了。

    他动作飞快地穿上衣服,然后跟着黄小石飞奔出来。

    黄小石的部下分散居住在家宅四周,这时候已经在街边列队,整装待发。有人正合沿路戒严的丁壮谈笑。见黄小石出来,将士们连忙住嘴,挺身站直。

    一行人等了一会儿,便见李齐戎装在身,领着十余骑策马经过。在李齐身后,两百名披甲士卒持刀枪紧随。

    这两百人经过之后,黄小石带着他的部下们汇入大队,沿着官道向城池西面去。在士卒们的后方,又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慢慢地跟从。

    离城走了约莫二十里,就到杜鸦儿遇难的那处高岗。

    杜狗儿注意到,在那片深草边缘,高高竖起了十几根竹竿。每根竹竿顶端,都挑着一颗狰狞的首级。他勉强认得,其中一个正是薛宁的脑袋。杜狗儿大踏步向前,站在竹竿下抬头看看。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而眼泪簌簌地流淌下来。

    将士们正在官道两侧列队,杜狗儿的这个动作很突兀。许多人不明所以地注视着他,看到他流泪,便各自猜测缘由,并不阻止。

    过了许久,黄小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别傻愣了,快来!”

    杜狗儿被黄小石拖着,踉踉跄跄地返回队列中。他这才注意到,在高岗的西面,有一支威势煊赫的军队渐渐接近。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数千人的队伍在灿烂阳光下大步向前,他们的刀枪和铠甲被映照得闪闪发亮,简直让人无法直视。队列前方,又有数十面高举的旗帜和鼓车、斧车、戟车等仪仗开道。

    远远望去,整支队伍仿佛一条钢铁打造的威武长龙,贴着广袤原野飞腾而来。

    虽然距离甚远,还看不清队列中的贵人相貌,可黄小石已经在满脸激动地大喊道:“那就是雷将军!看,那个骑在马上的,就是雷将军!”

    杜狗儿觉得,黄小石未免激动过了头。但他也能理解,在他来端溪帮工的这段时间里,黄小石常常向他吹嘘自家将军的厉害。在黄小石嘴里,这位雷将军简直上应星宿,是老天爷派来平定乱世的。无论多么可怕的敌人,都会在雷将军面前灰飞烟灭;而跟着雷将军的人,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那是真的吗?

    杜狗儿不知道。他的父亲从小就说,山外头的官吏,比虎还贪婪,比狼还凶恶,没有谁信得过。这位雷将军,难道是例外?

    这时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道路两旁所有的人,无论军民,都跪伏下来迎候。

    杜狗儿连忙跟着跪倒。

    一旦跪倒,眼前就只剩下长着荒草的土,时间长了,很别扭。于是他又和其他人一样,偷偷抬眼去看。

    他先看到一辆辆的车驾在诸多迎风招展的旗帜下快速经过,看到车驾上的吏员身着官袍,佩戴印绶,威风凛凛。随即便是雷将军的本部扈从骑兵。

    这些骑兵们排成长长的纵队,两马并排,缓辔而行。骑士们穿着是普通的戎服,身背弓矢,马鞍侧面悬挂着长刀、长枪。骑士们的姿态很放松,一边策马,一边闲聊。其中有几人相貌雄武,令人顿生敬畏;也有人长得凶神恶煞,甚至还有辫发索头的胡人、身形庞大得像是巨怪的蛮人。

    “哪个是雷将军?”杜狗儿忍不住问。

    黄小石双手按在地上不动,用手指指了指方向,低声道:“傻子!你看我们李校尉陪着的那位,就是了!”

    杜狗儿顺着黄小石指出的方向偷觑,果然见到李齐陪着一名着灰色戎服,腰挎长剑的英武青年,在青年的另一边,还有个披甲携弓的年轻将校。三个人一边前行,一边谈笑,看起来颇为亲密。

    着灰袍,带长剑的,自然便是雷远,另一人则是李贞。

    雷远抵达荆州乐乡以后,以樊宏、李齐、**、李贞四人为自家扈从首领,四人彼此关系友善。后来樊宏和**战死,李齐又被调为郭竟的副将,只有李贞还跟着雷远为扈从。

    李贞和李齐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知道今年能见到李齐,李贞特意从后队赶上来。

    三人闲聊了几句,雷远恰好看见了道路边上那些示众的首级。

    “那是什么?莫非端溪县的李校尉,竟是个酷吏么?”雷远笑问。

    李齐连忙把前因后果说了。

    李贞冷笑了几声:“敢在我们眼皮底下胡来……该杀!”

    雷远想了想道:“做的很好。”

    李齐松了口气,连忙逊谢。

    雷远抖缰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们还记得我说过的阶级么?”

    雷远平时与扈从们闲聊,偶尔说些奇怪的名词,做些奇怪的解释。有人听过就忘,有人却能记得清楚。

    李贞应声道:“我记得。将军说,这天下亿兆生民,各自处在各自的位置,这无数的位置统合到一处,便是阶级。黎民百姓、乃至是被统治的阶级,豪强贵胄是统治的阶级。若黎民百姓和豪强贵胄各安其位,便是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也就安定。可是,黎民百姓总会不堪豪强贵胄的压迫,而豪强贵胄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贪婪,于是阶级矛盾就此产生,天下也就难免治乱兴替。”

    雷远微微颔首:“我们在交州,自然处在统治的阶级。我们容忍区景、夷廖、钱博这些人,扶植士祗,是为了以此展现我们的诚意,稳住交州的汉家豪强、蛮夷渠帅,进而稳住整个交州。我们吸引逃人为编户齐民,授之以土地、种子、耕牛、医药,则同时稳住了被统治的阶级,进而,一样为了稳住整个交州。”

    “在乱世中,只要我们行用仁政,那些黎民黔首很容易满足,又很容易被驱使、利用。但统治的阶级则不同,他们自有他们的利益诉求,并不能处处与我们一致。所以,为了最终贯彻我们的利益,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做两件事。”

    “请将军赐教。”李齐肃容躬身。

    “一者,我们既要拉拢阶级内部的支持者,也要狠狠打击阶级内部的敌对者。绝不能轻易向他们让步,更不能容忍他们侵夺我们的权柄,利用我们的威力扩张他们自己的势力。这几颗脑袋,就是很好的榜样,它们能提醒许多人,让他们懂得收敛。”

    “二者,则是对忠诚于我们的人大加提拔擢升,让更多善战的将士、巧手的工匠、娴熟庶务的管事们,得到官职、徒附、良田、美宅,使他们源源不断地充实到军府、州府、郡府乃至县、乡各层级。他们愈成为统治阶级的中坚力量,我们就愈有底气去要求别人,影响别人,驱使别人。”

    “便如此刻……”雷远问道:“除了砍下脑袋作为惩戒以外,你有没有发现可用的人,提拔奖掖他们?千万不要让县里充斥着乡豪之流,要多提拔我们的人,用我们的人!”

    “有。”李齐连忙答道:“焦石山、双鹤岭中,原本就有受我们拉拢的人,薛宁等人伏诛之后,这些人协助我们接手各处山间逃人聚落,颇立功勋。我正准备提拔几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可靠之人,让他们在县中任职。另外,我部下的都伯黄小石,办事一向很扎实。这次他接应了伏击的幸存者,也有功勋。”

    雷远当即道:“黄小石?我记得他。哈哈,这些人但有些许才能,你都不要吝啬奖赏……毕竟我们有一整个交州!要让有功之人心满意足,才能有更多的人愿意为我们所用!”

    “遵命!”李齐躬身应是,心里想,黄小石这厮,真好运气。

    这时又听雷远随口道:“我这次出巡,大概要三个月时间。待我回到广信,希望你已经把县中各地都安置妥当,然后把政务交接给新任的县长,下功夫去练兵。”

    李齐心中一跳:“将军,三个月?这么急?”

    “武人还是以整军经武为先,不必长时间牵扯政事。”雷远稍稍犹豫了一瞬,继续道:“这阵子,从北方来的商队带来些消息。恐怕……我们未必有很长时间缓缓经营。”

第七百五十八章 端倪

    天将傍晚的时候,军师将军府里的吏员们格外忙碌。

    一天工作下来,每个人都经手许多文书。趁着天空中还有些亮色,吏员们迅速完成最后的誊写工作,将文件捆扎起来,往绳结处打上封泥,盖上印章,再悬挂一个记载文件发送去向和发送时间的小竹牌。

    为了防止文书被损坏,还要外套布袋,再按照大致去向分类,一捆捆地归拢,置入箧里。

    文件箧的规格是统一的,盖子可以打开。掌灯时分,小吏们会登门收取这些文件,然后统一汇总,再划分去向,重新封装,最后将之投入到覆盖荆、益、交三州的邮传体系中。

    马谡作为诸葛亮的书佐,每天要处理的文书数量,比他人多了五倍不止。两年下来,他已经把泥刀和刻刀使得纯熟,哪怕闭着眼睛,只要手腕一抖,就必定切下一块封泥,不多半分,也不少半分。

    这一日,马谡的发挥却有些失常,捆扎的绳结松松垮垮,封泥更是大大小小地不均匀。若诸葛亮在此,恐怕会不言不语地拿过来自家重做。

    但诸葛亮不在,下午他去拜见汉中王商议政务,直到现在还没返回。

    这都两个时辰了!

    难道有什么变故?

    马谡正坐立不安,忽听走廊近处有脚步传来。他连忙端然坐正,持笔在手,轻声念叨:“以举秀才升迁三人,察廉升迁十五人,以捕群盗优异、捕格不道者升迁六十一人,功次升迁六十五人……”

    这是他方才翻阅的交州各郡长吏升迁任职名录。过去一个月里,陆续有六十一人以捕群盗或捕格不道者的名义得到提拔,可见交州各地在拉拢了较有实力的地方大姓大族之后,开始清理基层秩序。

    官吏们固然因为捕盗而升迁,他们所捕的,究竟是“盗”还是桀骜不驯的地方势力,这可就很难说。以马谡看来,近两年来汉中王辖境中所谓的“盗”,大部分都是与郡国政令对抗,然后被狠狠打击的地方势力。

    此时马谡念叨这些,倒不是因为他对此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只不过听脚步声,应当是孔明回来了,他下意识地摆出忙碌公务的样子罢了。

    门被推开,马谡稳住心情,抬眼去看。却见进来的是收取文件的吏员,于是整个人像是泄气的皮球,摊了下来。

    “等一等啊,还没好呢。须得诸葛军师回来看过!”

    那书佐失望地道:“岂不是要等很久?我听说,诸葛军师方才走到半途,又被汉中王急召回去了!”

    “什么?”

    马谡的心脏咚咚大跳了几下,他起身急问道:“可有什么事?”

    书佐不禁失笑:“幼常你都不晓得,我哪会晓得?”

    马谡自失地拍了拍额头,继续坐下等待。

    与此同时,诸葛亮正展开一份缣帛,细细观看。

    通常来说,当代的军政机构都以竹简或木牍为载体,只有极需易于携带、隐藏的重要文书,才会用缣帛。便如眼前这份缣帛,大概只有两个巴掌大,上有明显的折叠痕迹,密密麻麻的写了字,显然是被藏在某处,小心输送出外的。

    诸葛亮看了一遍文书,再看一遍。

    庞统等得不耐烦,于是起身绕过案几,站在诸葛亮的身后一起看。

    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只瞥了一眼,便十分吃惊地抬头去看刘备:“邺城方面去岁以来,密遣人手,多方搜索华佗所著医书,又悬赏邀请华佗的弟子,擅长针术的樊阿?果有此事?”

    刘备微微颔首:“这个消息,来自于许都……来自于太医令吉本。不会有错。”

    “我记得年初时还有一份情报。”此时诸葛亮将文书原样叠好,递还到刘备案头。

    庞统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份?”

    “从邺城来的那份,士元记得么。其中提到,曹公元日犒军,行半途即返,而使曹子建为代理,巡视中外诸军。次日、后日魏公国群臣朝贺,甚至还有匈奴单于亲来进觐,朝贺后原本还安排了盛大的祭陵。曹公依旧使曹子建为代理,自己没有参加。”

    以当代习俗来说,岁首的庆祝活动是大事,作为魏公国初建的第一场大朝贺,在政治上更具有鲜明的宣示作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是也。除非有绝大的、不可抗的因素,曹操绝不可能不参加。

    当时成都中枢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对此投入了极大重视,专门令人针对打探。打探的结果还没返回来,从许都又来了这么个没头没尾消息。

    或者说,本来没头没尾;而若将之与此前邺城情形联系在一起,其背后所代表的东西,简直昭然若揭。但这个可能实在关系重大,一时间,竟没人敢于断言。

    庞统撮着下巴上的胡须,沉吟了一阵。他沉声道:“须得想办法探察明白!”

    刘备颔首:“我已经让子仲、宪和、公佑动用一切力量去查。”

    曹刘两家的对抗发展到现在这程度,双方都已经是羽翼丰满的庞然大物。在这种时候,如乱世初期那般,以单纯的军事手段来解决一切问题,已经不可能。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双方的对抗,已经蔓延到经济、政治、情报、外交等诸多环节。

    刘备在军政方面,完全仰赖诸葛亮和庞统的手段,但在情报和外交方面,目前仍然保留了原有的体系,由他的亲近元从和老朋友来负责。复杂抓总的,是安汉将军糜竺、昭德将军简雍和秉忠将军孙乾三人。

    这三人都久随刘备,常为谈客,往来使命;故而在中原、河北等地,都有极广泛的人脉。刘备入蜀之后,这三人看似无实际职司而只获金帛财物的厚赐,实际上,自有专门向刘备负责的事务。

    然而,此前糜竺受麋芳的牵累,闭门谢客许久。他的身份确实亲贵,但正因为此,麋芳的所作所为便尤其无法容忍。而孙乾近来身体不佳,已经告假两个多月。

    刘备说了一句,自家也摇了摇头。

    “宪和一个人不够,孔明、士元,你们议一议,举荐几个人来共同参与。”他思忖片刻,又道:“另外,孔明再通知荆州、交州那边,让他们手头掌握的人,也都动起来!”

    诸葛亮和庞统躬身领命,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散了。

    两人沿着汉中王府中长长的甬道漫步前行。

    庞统忽然道:“我会安排各地军伍稍作准备,再额外囤积粮秣物资。万一……万一是真的,机不可失!”

    诸葛亮点了点头:“此事,只能请子龙出面去做,莫要大张旗鼓,让外人看出端倪。”

    “那是自然。”

    走了半晌,进入军师将军府的范围,两人拜别,各往办公的处所去。诸葛亮回到屋里,便看到马谡充满期待的眼神。

    诸葛亮笑了笑:“幼常,汉中王准了。你先去做绵竹县令。”

    马谡大喜:“多谢军师!”

第七百五十九章 机密

    诸葛亮比马谡只年长九岁,可常常觉得,自己像马谡的父亲。而马谡也日常往来诸葛亮的家中,他还常常带着伯松去逛成都少城以南,市桥、柳池以西的南市,给伯松买各种好吃的,好像真把自己当作了伯松的兄长。

    马谡少年有才,非常的聪明,但正因为自少年时就受了太多的赞誉,比起他的兄长马良来,总显得有些轻佻莽撞。这样的人,正应该到地方上好好历练,吃一点苦头,知道天下事有多么难,才能够承担更大的责任。

    诸葛亮向马谡笑了笑,往自家席上落座。

    马谡殷勤地过来为他研墨,嘴里一迭连声地禀报今日的公务。

    诸葛亮随口分派,又对候在门口的小吏客气地道:“还请稍等片刻,我要写封书信,连夜发往交州。”

    刚说完,诸葛亮见到马谡的面庞微微一动,似乎下意识地想知道,自己有什么话要对续之交待。

    这也是幼常的毛病,他的竞争心太强。因为少年时在荆襄士人中被视为天才卓著,所以总觉得成年以后,也应该秀出群伦。可天下间的才能之士何其多也,如雷续之这样的人,更挟宗族实力与战场上不可撼动的实绩于一身,虽然年轻,可早就跻身为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臣。将他作为竞争的对象,其实既没有必要,也不妥当。

    但诸葛亮并不多说什么,他很少疾言厉色地指责马谡的错处。何况马谡即将出任绵竹县令,经受实际政务的磨炼。相信这会让他很快成熟起来。

    他一面亲笔书写,一面忽然又想到,或许少年才高之人若不经锤炼,往往都容易眼高于顶,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幼常已经有点这样的苗头了,再比如廖公渊,还有得到庞统和法正共同举荐,近来一跃为益州治中从事的彭永年,都是如此。

    诸葛亮的书信混在无数往来文书之中,从成都发往交州苍梧,再从苍梧广信郡,转到了巡行交州各地的雷远手中。

    身份地位到了雷远这个程度,与重臣们的私人往来很常见。比如江陵关平、宜都霍峻、零陵习珍,都会隔三岔五向交州传信,或者问好,或者请教,或者商议宗族部曲的合作事宜;又比如雷远的夫人赵襄,也隔三岔五地从交州向荆州、益州传信,问候她的父亲赵云和许许多多的叔叔伯伯们,并随信附上交州土产若干。

    诸葛亮的这份信件,雷远看过,然后收起,似乎将之当作寻常的问候。他巡行各郡国的步骤也没有任何变化,所到之处,依然有毫不吝啬的、甚至超乎常规的升赏,也有毫不留情的腥风血雨。

    而在交州军府,州府的体系之外,又有一个命令专门发出,沿着商旅们走惯的路途,一溜烟地向北传达。

    到三月中旬的一天。襄阳。

    初平元年刘表初为荆州,以襄阳为荆州治所,理兵以观天下之变,至今已二十五年了。而曹公挥军南下夺取襄阳,覆亡刘表的基业,也已经八年。近数年来,玄德公的势力从江陵出发,不断向北发起攻势,于是江陵、襄阳两地之间战火纷飞。

    因为战乱的影响,经刘景升十数年雍容治理而成的雄城、大城,最近几年似乎有些衰颓,不似当年的繁荣了。

    建安十七年五月到十月的荆州大战之后,出于种种的考虑,曹公开始主动收缩曹氏在荆州的控制范围,大举迁徙荆州百姓到中原腹地,而将从南至北的宜城、襄阳、新野、宛县这四座城池,作为军事要塞。

    这样的坚壁清野,给江陵方面造成了极大的阻碍。江陵之兵就算能进抵坚城之下,城外一无粮秣,二无人丁,根本没办法展开大规模攻势。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双方来来去去打过几仗,动用兵力最多的也不过五千,大体来说不分胜负。乐进凭此战功获得了假节。

    但战斗的时间终究短,较之于初时连番恶战,曹刘两家这两年在荆州的局面,已经可以称得上和平了。于是,襄阳在经济和商业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便断断续续发挥着作用。

    许多交易起初不得不放在城外,偷偷地进行。到后来,也不知怎地,慢慢地迁回了城池里的市场,而本该厉行禁止的官员们,对此都视而不见起来。

    这日一大早,城东有个宅院开了门。门里走出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商贾。他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向左右看看,拍了拍衣袍,慢悠悠地往城北走去。

    按照汉家制度,商人与百工、奴婢等地位相同,都不属于良家,不能出仕,甚是卑贱。但实际上,商人凭借经济上的巨大影响力,常常能够突破阻碍,夺取制度上本不该他们所有的东西。比如当年的太尉朱儁,家中以贩缯为业,便是商人出身。

    更多的商贾,则有各地的豪族、世家为支撑。这些商人只负责出头露面,代表的却是种种深不可测的背景。

    所以这商人缓步沿街走来,同样早起的许多人都纷纷向他打招呼,还有不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宋先生,早啊!”

    “周公,你早。”

    “看你满面春风,莫非又做成了什么买卖?”

    “哈哈,哪里哪里。都是一些糊口的小生意,还望周公多多关照呀。”

    一路走来,和他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总有十几位。这位宋先生面带笑意,从容应对,对谁都客客气气,行止有礼。

    他经过以后,有人感慨:“这位宋先生形貌非常,看起来真不像商贾,而似一位久受学问熏陶的儒生。”

    边上有人啐道:“你这是废话!这可是宋琬宋叔玉,你知道他堂伯父是谁?

    “谁?”

    “便是我襄阳著名的大儒,如今在邺城当官的宋忠!他老人家编纂的《五经章句》,你难道不曾听说过?”

    “咦?既然他是宋公的亲眷,那为何不去读书?怎么却做了商贾?这岂不是……岂不是……”

    “你不懂!宋公在邺城,只做个小小从事。那襄阳宋氏满门上下,也是要吃饭的,要不是宋叔玉行商赚来钱财,宋氏只能喝风!何况,你有没有听说传言?咱们这位宋先生,背后有人!”

    “背后有人?”前一人想了想:“莫非是城南的屯田校尉,方校尉?我前几日,看他们两位在酒肆排布酒菜饮宴,很是热络啊。”

    “呸!老方那狗东西,只会吹牛……他算个屁!”后一人望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这可是机密,我只告诉你一个,千万不能外传……”

    “什么机密?能被你知道的,也算机密?”

    “这位宋叔玉先生背后的人,在那里!”后一人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伸出手,往南面指了指。

第七百六十章 缭乱

    “什么?”前一人吓得大跳起来:“难道是……”

    后一人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别,说出来就不好了!”

    “我不说……不说了!”前一人连连点头,好不容易掰开捂住口鼻的两只大手。隔了半晌,他忍不住问道:“然则,这等事,万一被上头知道了,怎么办?你我若不举报,便是故纵,与犯法者同罪!”

    后一人连声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没见识。我问你,如今的襄阳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前年魏公拔荆襄之民数万户以实汝、颍等地,襄阳城中的本地居民携家带口而走,能留在本乡者十不存一。你我因是乐将军所部下属小吏,侥天之幸才免于迁徙。现如今,整座城池如今便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大军营,到处都是北方来的军户……这怎么了?可有不妥?”

    “既然整个城池是个戒备森严的大军营,城里这许多家财万贯的豪商大贾,从哪里进的货?又贩卖给谁?就比如宋先生,这两年,经他之手贩卖的南方货物如山如海,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这……”

    后者拍拍前一人的肩膀:“你不要多想了。你现在才知道,然则这襄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前一人迟疑了一阵,才道:“那你还说什么,这是机密?”

    “这不是为了引人入胜么?”

    这两人所说的情况,确实就是此刻襄阳城的真实状态。一方面,数以万计的军户和家眷们屯据在城中磨刀霍霍,随时准备与南方的荆州军决一雌雄;另一方面,南北之间的贸易往来又不可能完全遏止。

    这两年来,襄阳城里的商贾越来越多,就连乐进或满宠,也忌惮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有时候哪怕明知某个商贾与南方有所牵扯,却没办法痛下狠手驱除

    不仅没办法驱除,事实上,乐进、满宠这种镇守一方的重将,要维持自家部曲,要给勇士们提供良好待遇,授予精良装备,要养活自家的宗族,供族中子弟们买地、修学、起屋……这些都要钱财。而钱财所出,往往又与某些商贾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以,虽然宋琬作为汉中王麾下某位重将代理人的身份亮的发光,通常却也没人来寻他晦气。

    宋琬甚至还与奋威将军满宠门下得力的书佐丁康交好,最近几个月里,两人相互请客宴饮,简直蜜里调油。

    此刻宋琬便是去寻丁康。丁康每日住在城北偏东面的一个里坊,宋琬走到时,向里监门和几个仆役打了个招呼,举步便推门入内。他来往的很熟了,没人会来管他。

    丁康今日下值,无需去奋威将军府。这会儿他正在家中堂上,慢慢地研着墨,时不时眯眼苦思,大概是要作一篇文告之类。

    宋琬也不催他,就在侧面席上落座等待。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丁康长长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把丸墨扔开,大概实在没有什么可用的辞藻。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宋琬:“叔玉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见吾兄全神贯注、用心公务,不敢打扰。”

    丁康挠了挠头,把案几上空白的木牍推到旁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用不用心,都是一样。叔玉你有什么事?”

    宋琬略向前探了探身。丁康闻弦歌而知雅意,招手道:“来来,叔玉,你我并席而坐。”

    宋琬坐到丁康身边,笑道:“和往常一样,有些事请教。”

    丁康摆了摆手:“只管说来。”

    奋威将军满宠,是魏公麾下著名的能臣、酷吏。曹操以满宠为乐进的副贰,便是看中满宠心细如发而又进退有度。丁康作为满宠的得力部属,早就把宋琬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宋琬乃是左将军、苍梧太守雷远的门下走狗,在荆襄广有人脉,与前任荆州刺史傅群、主簿杨仪有些关系。后来傅群、杨仪两人因为坐视地方上与江陵方面往来,导致曹公大怒,连带着牵扯了数千人全都被抓,玄德公被迫用夏侯元让和张儁乂来交换。

    在这时候,宋琬却躲去了江夏,依靠江夏太守文聘的庇护免于一难。他也是胆大,不久后便回到襄阳,依旧半公开地做他的生意。

    近两年来,主导襄阳政务的人换成了满宠,而以襄阳为中心的南北转口贸易也一如既往的兴盛。从去年下半年起,由荆州乐乡大市方向输送往北方的货物当中,除了荆州益两州特产的锦缎、漆器、果品、木料以外,愈来愈多见交州所产的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之属。

    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为北方世家豪门所喜,故而价格居高不下。宋琬毕竟是荆州人,不熟悉北面的行情,常常摆酒请教丁康如何定价,再隔三岔五送些小玩物为酬谢。

    今日宋琬又来,丁康知道有生意上门,当即打起精神。

    却听宋琬微笑问道:“我听说,奋威将军有意回朝,故而致书魏公恳请。上个月,魏公有书信回来……”

    丁康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你又想知道什么?”

    “伯宁公是魏公亲自征辟的从事,又久任许县令、汝南太守,是魏公的心腹、知己。魏公与伯宁公的交情,也与他人不同。所以我想知道,魏公在书信中有没有提起,近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丁康连连冷笑:“这我却不知。”

    “兄长是伯宁公亲信书佐,他人不知倒也罢了,兄长怎会不知?”

    丁康只是冷笑。

    宋琬也不急,往案几上轻挥袍袖。长袖过处,一粒硕大的、莹白色的珍珠,在案几上骨碌碌地滚动。珍珠表面辉光氤氲,宛如月色绽放。一时间,使得丁康的眼花缭乱。

    “兄长,你久处中原,当知时价。请问,这样一粒合浦珍珠,若出售到许都、邺城,可值价多少?”

    丁康欲言又止。

    宋琬又伸手,掌心打开,足足数十粒同等规格的明珠洒落案几,弹跳碰撞着。有的珠子从案几边缘滚落到地面,沿着方砖的砖缝又滚动几圈,卡在缝隙里了。

    丁康下意识地伸手,将其余几个将要滚落的珠子揽住。

    “兄长不必介意。交州的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这样的珠子,我随身携来许多。”宋琬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抛在案几上。锦囊里,传来轻微的哗哗声响。

    丁康心中砰砰直跳。他自然是了解北方行情的,知道这样的珠子,若放到许都、邺城去,撞上合适的买主,一颗就值数千钱。数十颗同样的,做成珠串,价格更要翻着番地往上走。而眼前这一个锦囊里,会有多少珍珠?两百颗,三百颗,或者更多?

    宋琬低声道:“我,区区一商贾尔。又不问中原军政,只想知道曹公是否康健……如今这局面,曹公一人身系天下之重,他老人家真有什么动向,哪能长久瞒得了人?我来求兄长,只不过想比他人早知道片刻,生意上面,好预作准备罢了!”

    这意思很明白了。你丁康不说,难道我就没有其它渠道打听?何况,曹刘两家对峙,彼此各遣间谍,又不是什么秘密。其它地方不提,满宠做许县令的时候,丁康就是他的部下,深知许都城中那些公卿大臣的德性。仔细想一想,谁知道玄德公下了多少功夫在那里?

    丁康神色一动,心中砰砰直跳。

第七百六十一章 药石

    建安二十年五月。

    交州,合浦郡。

    合浦郡的前一任太守,乃是士燮之弟士壹。士壹也是交州名士,年轻时为苍梧郡督邮,因为行事勤恪,受到交趾刺史丁宫的重视。后来丁宫被征回朝,临别时对士壹说,如果自己能得三公之位,便遣人来辟举足下。

    后来丁宫果然做到司徒,便遵循诺言,遣使征辟士壹。可惜士壹到了雒阳以后,正撞上董卓作乱,他不敢在这兵荒马乱的中原耽搁,遂亡归乡里,后被兄长士燮推举为合浦太守。

    读书人出身,有见识、有才能、够勤勉,再有士氏的庞大宗族势力为依托。这样的太守,只要自己不乱来,治理地方总能有所成效。何况合浦还有海贸和珠官所获?所以此前数载,合浦郡隐然成为仅次于苍梧、南海和交趾的交州第四大郡。

    在士燮身死,宗族势力覆亡的那段时间里,合浦郡遭到地方贼寇洗劫,但在偏将军郭竟出任合浦太守,领精兵三千进驻之后,此地又迅速重建,大致恢复了旧观。

    今日小雨,雷远和郭竟撑伞走在城中,看看沿途的建筑。

    如果说苍梧、南海等地的建筑还大体依照汉家规格,只参用南方习俗,到合浦这里,几乎便是完全的南方风格。便是郡城的城墙也不用夯土,而是用粗木并列,再采割带刺的荆条,将之捆缚成栅。

    重要的是,在捆扎荆条的时候,会刻意将荆条的一段扎在土里。于是雨季过后,许多荆条就会抽枝生长,沿着木栅盘旋蜿蜒,把整片木栅变得如同禁区,足不能沾,手不可攀,远远望去,简直有些诡怪可怖。

    好在间隔不远,有用石灰沙土兴修的堡垒。堡垒是正经汉家形制,四方四角,看上去让人稍微舒坦一点。

    合浦周边水泽极多,故而城池依托水道为壕河,城开三门。在北门处,郭竟依托士壹所建造的太守府,另行夯土起砖,形成规模大而坚固的城堡。有内外两重城壁拱卫,再加上郭竟本部的精锐,合浦城便堪为钉在交趾和新设高凉、临尘两郡之间的钉子,足以监控交州以南了。

    “刚发现,你这城里不设坊市么?将之扔到城外头去了?”雷远看了半晌,笑问道。

    “合浦有珍珠、玳瑁、珊瑚的产出,往来商队必然不少。只这些日子,从荆州来的商旅就不下十几支,还有咱们庐江雷氏的人手常驻。”郭竟说道:“然则,荆州商队之外,还常见江东人和浮海泛舟而来的异域之人……我觉得,这帮人靠不住,所以还是放到城外去,比较安全。”

    “走,我们去看看。”

    “宗主请随我来。”

    两人上马疾驰,穿过还在修建的南门,便看到距离城池三四里的坊市。

    号称坊市,其实分明是个营垒,大概驻扎千余人的规模。营垒中有大量的邸舍仓库,为了防火,建筑材料除了木材以外,也有砖石和夯土之类。

    坊市处在一片台地的边缘,依托地势,外观呈不规则的五边形。墙不高,约莫丈许,因为台地边缘曲折,上方的墙体也随着凹凸,形成许多个墙角,每个墙角上都造了碉楼。

    雷远自己是大行家,一看就知,这是专门留出来用作箭矢覆盖射击的所在。弓箭手站在这墙角上,既能够四向射击,也能够与其它碉楼彼此掩护。这不像是汉家常见的堡垒,也不是原本邓铜的部下习惯的邛笼样式,倒像是自己早年间提起的棱堡……却不知真到了作战的时候,实效如何?

    “这坊市里,日常驻扎精兵三百监管,严防有人闹事。”郭竟解释道:“若真有战事,此地可以进驻千人,作为合浦城外的据点,牵制敌军,与城中守军彼此呼应。另外,这条道路通向珠官驻地,若那边有什么乱子,由此出兵也很快捷。”

    “珠官的驻地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远,约莫十五里。宗主上次来时,是走东面的近道,所以没看到这个坊市。”

    合浦珍珠,是天下皆知的名产。所以雷远在出巡的最初几站,就特地探看过。当时只见数十艘船只飘行于海,数百名采珠人往返于深水和船只,从海里捞出可能结珠的大贝。

    “那个珠官,还可用么?”

    在合浦郡以南的沿海区域,不设县、乡,而以珠官来负责。现任的珠官在此地就职二十多年了,资历很老,也极其谙熟采珠的种种诀窍,所以雷远明知此人背后难免有些不堪,却依旧留他在任上。

    “虽有些圆滑,但还能做事。此前范伯虞来时,与之合作尚属顺畅。”

    “那就好。老郭,最近这几个月,我会加快速度出售种种交州特产,而收拢粮秣和相关物资。珠官这边,你要盯着点,产出的数量要有保障,但也要防着珠官拿我们当幌子去压榨采珠人,生出额外事端。”

    “收拢粮秣?”郭竟敏锐地注意到了关键词。

    他拨马向雷远靠近些,低声问:“宗主,哪里有事要用兵?”

    雷远答道:“最近中原有传闻说,曹操重病不能理事,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了。”

    骤闻此言,郭竟吃了一惊:“当真?”

    雷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实,但……也未必。”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对曹操的寿命并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他死得并不早。眼下来说,曹操才六十岁,好像并没到那个年纪。以他的狡诈,焉知没有什么图谋?但从北方传来的消息,偏偏却又很确实。而消息来源更散布在许都、雒阳乃至邺城等地,可以彼此印证。

    “你还记得宋琬么?”雷远问道。

    “便是那位坑了文聘的仁兄,我自然记得。”

    “前阵子,成都中枢传信来,让庐江雷氏的商队也帮忙打探情形。我让宋琬想办法。他在襄阳,拿了合浦郡本季所出的精品大珠三百颗,贿赂了奋威将军满宠的亲信下属。据那下属所说,满宠有意回朝,致书曹操恳请,随即曹操亲笔回书。那信中提到几句自己的身体,大致是讲,近来老病,渐就衰损,每以药石见救,而恐天下之事未定。”

    “这……”

    “总之,我们提前做些准备吧。”雷远道:“此前孔明来信予我,他的意思是,就算此事为真,要发展到动兵的程度,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其中更有众多纷繁芜杂的考虑。如果消息渐渐明朗,他会建议中枢以召集交州二千石真除实授的名义,让我带着区景等人去成都一趟。连带着荆州那边,也会有人去往成都。”

    他拨马回来,继续道:“待我确知中枢的意图,回来再作军事上的安排。我不在的时候,便由你和元雄两人全权负责交州军务,保持地方平靖,练兵屯粮,做万一的准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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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