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 抓捕
站在稍远处的辛平大声喊道:“叫他们别嚷!拿下以后,慢慢盘问!”
姜离立即反应了过来。
他粗声大嗓地吼道:“都住嘴!跪下!我让谁说话,谁才准说话!再敢乱叫乱嚷,先割了舌头!”
坊市中立刻安静下来。
姜离的部下们分作两组,一组保持警戒,而另一组开始往人丛里去,架起看起来像首领的,拽出来之后直接丢在地上跪伏。连带着被首领们指认说是煽动者的,也被拖出来捆住了,再往嘴里塞了些土,免得他们乱说。
姜离是真不愿听这些人胡言乱语。
站在他的立场上,最好这场暴动就只是周边蛮夷部落对徵氏的选择不满,而他稍稍动用兵力就压下去,干脆利落。
这也是左将军雷远的想法。
雷远从汉中王手里获得董督交州的大权,但交州地方上的形势复杂,气候、环境与北方更有巨大差异,数月以来,庐江雷氏部曲真正扎实控制的,只有苍梧郡的治所所在,广信城的周边区域。
对于广信城以外,广袤的交州大地,整个左将军府还处在一个逐步试探并加深了解的过程中。
这与庐江雷氏在荆州时的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在荆州时,雷远敢于大刀阔斧地行动,是因为汉中王早有明确的要求,汉中王希望己方完整控制荆州,所以需要某一个力量投入到荆州,主动去做一些荆州军本部不方便做的事情,由此来推动荆州局势的变化。
荆州军和庐江雷氏都不怕乱,甚至唯恐局势不乱,皆因无论局势如何翻天覆地,荆州军府在其中都能获得利益。反之,再差也差不过被江东扼住咽喉,死死压在公安城周边的窘境了。
而现在,雷远已经从汉中王手中获得了掌管交州的大权,而汉中王的希望,是交州尽快稳定,进而能够在军事上掩护荆州,在经济上反哺汉中王府。
所以,雷远不希望交州动荡,更不希望出现大规模的战乱。在这时候,武力应作为凭藉,而非惯用的手法。纵然使用武力,也要限制在小规模、低烈度,以武力打开沟通的渠道,而不要用武力去激化矛盾。
雷远写给姜离的书信上说,要爱惜羽毛,攻心为上,也是这个意思。毕竟雷远是来执掌交州的,而不是来打烂本地土著的坛坛罐罐、吃饭家当的。
以姜离的经验丰富,在这上头不会误解,更不会失去分寸感。他甚至特别注意地把蛮部暴民放进坊市里再杀。
为此他特别向辛平解释了,自家院子里杀人,就算杀得多了点,挖个坑埋掉便是,不至于传出去引起物议。这已经不止是他从军的经验,而是在灊山做盗匪的经验了,辛平和其他人只有服气。
但姜离不惹麻烦,麻烦事却要找上门来。
按照这些蛮夷的说法,郁林郡夷廖、钱博等人竟把手伸得这么长?
在这个时候?
此时数百人按照士卒们的喝令,一排排地跪在坊市中的道路上,姜离皱眉扫视着他们,脸色阴沉。
他又注意到徵氏小姑娘沿着道路边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神色。大概在这种蛮夷部落眼里,引起三五十人死伤的战斗已经不是小事,以至于徵氏会担心己方投靠左将军府的行为会有波折吧?
于是姜离笑了笑,拍着胸膛对那姑娘道:“你莫管这些,尸山血海我都见过,这是小事!小事!”
小姑娘露出很佩服地神色,走了。
辛平绕过成群的俘虏,向姜离低声道:“我听说,最近这阵子,左将军府一直在筹备雷将军与郁林郡地方势力的会面,甚至双方还互相馈赠礼品,以示亲善。这时候生事,难道夷廖、钱博两人新生妄念,要与雷将军作对?”
“或许吧,先问一问再说。”
“问个大概就行了,相关的所有人,都立刻送往广信去。此事牵扯甚大,不是我们两人能判断的。”
“正该如此。”
而在他两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坊市以外,汪栋和他的同伴们,快步绕过一排连绵屋舍。
因为闯进城里的蛮夷很快就被压服的缘故,城里的居民正陆续出来观望。绝大部分人都往坊市方向赶去,使得这一行人有些显眼。
于是汪栋奔走了一阵,又往几道破旧墙垣后钻了过去。荔浦城半年前经过战事,到现在元气未复,许多房舍都没人居住,颇显破败。而院落和院落之间、里坊和里坊之间的木栅、土墙上,也有好些可供人钻进钻出的缺口。
汪栋一骨碌钻过几道缺口,已站到了南城门附近,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一名年轻的同伴茫然跟从着奔了好一阵。他也钻了几道缺口,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尘土,于是一边拍打着满身的灰,一边忍不住问道:“兄长,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汪栋并不理会,只死死地盯着眼前某处。
年轻人顺着汪栋的眼光看过去,忽然大叫起来:“是张运!这厮是张运!”
街道北面,有几个蛮夷打扮的汉子正逆着人流快步走来。为首一人面带刀疤,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可神色间仍透着仓惶,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仿佛担心后面有人追逐。
当年轻人的大喊声传入他的耳中,这疤面男子猛抬头望向汪栋所站的方向,立刻就认出了好几个熟人。
他猛地止步,往左右看看,然后冲着一个狭巷狂奔。
“追上去!抓住他!抓住他们!”汪栋大喊道。
他看了看面露犹豫神色的同伴们,厉声道:“这张运,才是煽动蛮夷暴乱之人!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他在带人煽动!今日的乱事,和他脱不了干系,连带着和他的主家,也脱不了干系!我们抓住他,交给雷将军!”
汪栋的同伴们都明白了,他们立刻追了上去。
数十人追逐数人,立刻又在荔浦城里掀起一阵鸡飞狗跳。
城里的怒骂声、叫喊声,很快惊动了坊市中的姜离等人。
姜离正在一处棚屋里审问,当即怒气冲冲地踢开房门喝问:“又怎么了?”
杜敢走近道:“都伯,我带人过去看看。”
“你多带些人去!凡是闹事的,全抓起来!”姜离气哼哼地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第七百三十三章 林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雷远拍了拍桌上的文报,苦笑道。
姜离和辛平两人垂首默然,不敢回应。
这个时候,两人本该在荔浦安安稳稳地兴建坊市,贩卖货品;藉着与徵氏部落的婚姻,或许还能稍稍往深山中扩展影响,本来一切都很顺利。雷远给姜离写信的时候,心情也不错。
可忽然间,姜离和辛平报说,当地的蛮夷因为不满徵氏部落向汉家表示亲善,于是发动了暴乱;而在暴乱之后,姜离等人又抓住了好几名潜藏在蛮部暴徒中的汉人。
姜离、辛平审问这几人,发现他们或者是夷廖的旧部,或者是钱博的故交,而他们都承认,是有人持夷廖、钱博二人的信物前来荔浦,请他们发挥影响力,给荔浦县中的雷氏商队制造些麻烦。
姜离和辛平不敢怠慢,遣部下将这几人火急押来广信,请雷远定夺。
雷远倒也不敢疏忽,立即派人细细审问。
然而还没审得明白,姜离和辛平带着一批人,连夜赶回广信城里。这一次,他们又报来了新情况,与上次截然不同,却要严重得多,以至于雷远不禁头痛起来。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
雷远略提高声音:“进来吧!”
书记岑鹏前去开了门,左将军长史马忠进来,手里提着几扎卷宗,后头还跟着几名属吏,用托盘托着更多的卷宗簿册。
随着雷远在广信渐渐站稳,苍梧郡的各级官吏也在逐步调整,有些人被遣往成都去另有任命,也有些人从荆州、益州来交州任职。当然还有更多的职位,按照雷远此前的要求,虚位以待本州人物。
许多人在短时间内上任,不少还是没有经验的新人,所以各曹各官署的办事流程都要重申,乃至试守一岁、满岁称职为真的制度也要明确。如此一来,交州治中从事阎圃就愈来愈忙,雷远已经两天没见到他了。
上次见阎圃的时候,只觉他眼圈发黑,走路都晃晃悠悠。雷远实在不放心,便请张鲁去劝劝自家老部下,再看看有没有养生保健的法子可以传授下。
与此同时,因为主簿辛彬年迈,被雷远暂时留在荆州休养,这些日子里随着雷远处置日常公务的,便只剩下马忠。
马忠精力旺盛,处置公务的速度很快,他的下属们具体负责收发文书,而他则代替雷远先行审阅文书,划分轻重缓急的分类,并草拟简略的意见,写成条陈以供雷远决断。
又因为他的年龄与雷远相仿,都是年轻人,谈话便能少些刻意,多些自在真诚。
见到雷远脸色不虞,马忠笑道:“将军,荔浦那边又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来得及,你想是不知。”雷远叹了口气,指了指眼前姜离和辛平两人,转而把那文书递给马忠:“你看看吧!”
马忠一目十行看过,不禁失笑:“怎么,又有变化?姜都伯,你具体说说。”
“此前我们抓住了那些煽动俚人暴乱的可疑之人,立即审问,随即将审问得来的情报飞报至广信。长史,那份奏报你当已看过了。”
马忠微微点头。
姜离顿了顿,继续道:“然而就在同时,荔浦城中纷乱。我们初时以为又有人闹事,连忙分遣人手四出镇压,过了许久才明白,策动蛮夷暴动之人,背后又有策动之人,而这个策动之人,被一批在荔浦受人雇佣为生的百姓发现了,于是满城飞奔抓捕,试图抓住此数人,向我们请功。”
“抓住了没有?”
“……他们极其机敏,跑的很快。而我方的人手出外,又与那些百姓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没能抓住。但那些百姓们说,知道这些人身份,与其中一人还很熟悉。故而,我们把那些百姓也都带到广信来了。”
马忠转向雷远,躬身道:“无论如何,先得为将军贺喜。”
“何喜之有?”
“我们来到交州才数月,开始派遣商队、伸张我们力量的时间更短,但已经开始有蛮夷部落、有汉人流民主动向我们靠拢,试图为我们立功,这当然是喜事。”
雷远颔首道:“姜离这厮快要有娶妻之喜,我么,就当沾一沾他的喜气。”
姜离脸一红,连忙拱手:“嘿嘿,是我借了将军的喜气,哈哈。”
“你这厮,别客气啦!记得请我喝酒!”雷远摆了摆手,示意姜离不要再说。
他转向马忠,待要说什么。马忠道:“然则,这些煽动之人的身份,很特殊么?将军似乎为此忧虑?”
“不错。”
马忠眼神一凝:“难道是江东人?”
此前孙刘两家合议,共分交州。刘氏占据绝大部分,而孙氏割取南海郡东面的龙川、揭阳、增城、博罗四县。最近数月,江东往这四县派出官吏管控,并且传闻有意在这四县的基础上新设一郡,直接划归到扬州治下。
这四个县的存在,便代表孙氏和刘氏在交州的争夺并未结束。此前雷远命令新任南海太守正昂在南海郡范围内括取散兵游勇,尽快恢复地方治安,正昂便因为担心那些散兵游勇受到江东的煽动,所以建议雷远徐徐行之,不要逼迫太急。
这会儿雷远说,在荔浦发现有身份特殊之人暗中煽动,马忠顿时便想到了江东。
“不是,好在不是……”雷远摇了摇头:“但麻烦程度比起江东来,好像也没差多少了。”
“将军请讲,究竟是何方神圣?”
“据说,乃是区氏的人。”
“区景?郁林郡那三个中郎将要内讧了,区景要把夷廖、钱博两个推出来送死?”马忠立即道:“那也不错……将军,夷廖、钱博两人在合浦郡的高凉一带颇有威望,让区景交出夷廖、钱博,我们以此二人为挟,可以先控制高凉,再向西一路进兵到徐闻!”
这些方案,都是雷远与僚属们反复讨论过的。徐闻是合浦郡的重要商港,雷远早就对之有所规划,是以马忠张口就来一个,总能及时应对。但雷远继续摇头:“是区氏,但不是区景的那个区氏,而是日南郡南面,自称林邑国王的那个区氏。”
“林邑国王?是区逵么?我们初入交州时,马伯瞻在荔浦杀死了一个邑豪叫区遵的。我记得,这区逵便是区遵的兄长?”
“正是。”
马忠失笑道:“此等边鄙蛮夷,不堪一击……也值得将军忧虑?”
雷远稍稍默然,过了会儿道:“交州与中原地理隔绝,我们新来此地,言语又多不通,所以对交州的了解还太少。此前我从没把这种化外之国当回事,可现在却发现,好像局面和初时想象的有所不同。”
马忠看雷远说得郑重,正色躬身道:“愿闻其详。”
“辛平!”雷远唤了声。
“在!”
“那个叫汪栋的荆州流人,自称去过交趾、九真、日南等地,所以很熟悉区氏的内情,对么?”
“是。他们这一批人里,许多都去过交趾以南,与区氏打过交道。而汪栋是他们的首领,所以……”
雷远道:“你现在去请他来此。就说,我有事请教,也愿意听他仔细说说他的经历。”
第七百三十四章 真实(上)
辛平匆匆去叫人。
雷远转回身,凝视着身后墙上悬挂的舆图。
他素来重视地理,少年时在江淮间游荡,便踏勘各处险要,亲自体会距离远近、地势高下、道路迂直等情况,将之与自己后世的记忆相合,绘制细密的舆图。在淮南豪右联盟撤退的时候,便是凭着他在舆图上确定了擂鼓尖险要,这才得以断后逐退曹军追兵。
到后来地位渐高,走过的路渐远,雷远所积累的舆图也愈来愈多,还有更直观的地势沙盘为辅助。
在他的左将军府里,专门辟出一处厢房,用来陈设种种舆图、沙盘,并有专人负责维护,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图上和沙盘上的记录。
他这会儿所处的,乃是会见亲密部属所用的小书房,所以挂在此地的,是平日常用的舆图。
自右至左,图有三幅。
右侧的一幅,是整个大汉疆域全图。这副图在雷远前世对地形地貌的记忆基础上,勾勒出了大汉十三州部和州内诸多郡国的区划,并有州郡中主要的山川、河流走势。
图上有不少用朱笔修改加注的地方,比如凉州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以外,现在被划作了雍州,而冀州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等地,现在乃是魏公曹操的封国。
在地图的靠下部分,交州刺史部的疆域也被划了出来,边上零零碎碎有不少字迹。
大汉疆域全图的左侧,则是交州和周边区域的舆图。较之于疆域全图,这幅图要复杂的多,也精细的多,使用了好几种颜色。除了划分郡、县和许多乡亭以外,有各地水旱田地的大致分布情况、有境内各处军事要隘、屯兵坞堡的地点,还有水陆路的详细走向,并根据不同地段的预估运力,用粗细不同的线条表达。
在这个图上,可以看到汉家朝廷在交州数百年经营形成的网络,也可以看到雷远进入交州以后,在旧网络上覆盖的新网络。
后者的线条要粗很多,那是因为雷远对交通的极度重视,所以从荆州往苍梧方向的多条水陆道路都得到了修缮,运力明显增加了。但其覆盖的范围,却还太小太小。到目前为止,大体局限在以广信为中心的区域,再连通番禺和北面的零陵郡罢了。
在组成网络的线条之间,那都是汉蛮各部地方势力盘踞之处,只有少量文字标识。那是这块区域道路、户口和武力的估算数字,比如苍梧北部的数县,数字便是姜离和辛平两人提供,并通过其它渠道重新核对后誊写上去的。
但很显然,雷远掌握的信息还远远不够,在苍梧郡、南海郡,线条和线条之间还有大片大片的留白。而在其它各郡,线条稀疏而留白连成大块,乍一看,仿佛是在墙上贴了大幅的白色绢帛。
之所以如此,并非雷远在这方面没有下功夫,实在是确有碍难。一来,自丧乱以来,天下交通隔绝、地方信息不通;二来,交州本地又确属荒远,地方上多豪强而少士人,普遍粗鄙无识,更谈不上对州郡局势有什么了解。
能够通过各种途径汇集一鳞半爪的信息,雷远所部已经算得十分努力。
更左面一副,则是苍梧郡内部的明细,具体到各乡、各里,乃至各处人丁、武力、粮秣、物资的明细分配。这幅图除了书房里,只在议事厅中另有一份。每隔两天,都会由书记岑鹏负责根据实际情况作更新,而换下来的旧图归入存档。
这幅图上的机密甚多,故而覆盖着帷幕,通常并不打开。
雷远站起来,久久地注视着中央的交州舆图。
直到辛平禀道:“将军,我把汪栋带来了。”
雷远回头笑了笑,温言道:“汪先生,请坐。”
汪栋仆倒跪伏:“拜见雷将军!”
“起来吧。”
汪栋想依言起来,又有些迟疑。哪怕数十年的时局靡乱、地方治政黑暗,迫得这些百姓背井离乡逃亡,但他毕竟是汉家子民,还记得自己是荆州人,对朝廷始终保有那么一丝发自肺腑的敬畏。
纵然他眼中的朝廷,其实只是汉室四分五裂后一个割据势力的下属。可在他们看来,雷远就代表着朝廷,代表着那个在文化、经济和军事上都莫可匹敌的庞然大物。
雷远示意辛平将他扶起,又和颜悦色道:“我听姜都伯和辛管事讲,足下在荔浦帮了他们大忙,差一点便揪出了扰乱地方的恶人,甚好。我奉朝廷诏令来到交州,就是为了让交州地方安定、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足下愿意相助,足见对朝廷的忠诚,也是我的幸运。故而今日特地请你来,表达我的感谢。”
汪栋连道不敢当。
雷远让人奉茶上来,亲手给他端了一盏,继续道:“另外我又听说,足下是荆州人,从中平年间流落交州,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
“正是,正是。”汪栋点头道:“我本是武陵郡零阳人……”
“哦?零阳?哈哈,不满足下,我祖籍庐江,但在来交州之前,长驻岑坪。”雷远露出几分荆州口音,手指指点自己和汪栋:“岑坪和零阳,相距不过数十里。你我二人,可算是同乡!”
“嘿嘿!哈哈!”姜离连忙凑趣而笑,在场众人也都口称,真是好巧,真是运气。
热闹了几句,雷远才继续道:“足下从荆州的武陵南下,辗转二十余载,到过交趾、九真、日南等地,堪称见多识广。所以,我想听听足下的经历,藉此,也了解交州的情形。”
汪栋茶盏放下,诚惶诚恐地道:“愿为将军效劳。将军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雷远看了看坐在屋角的书记官岑鹏。岑鹏已经备好了笔墨。
当下雷远询问,汪栋回答,一点一点地展示出了另一个几乎不在官方记载中的、不同的交州。
灵帝中平年间,中原战乱,民不聊生。荆州、扬州百姓大批逃亡,南迁进入交州避难。当时有扬州巨族葛氏,其首领名曰葛姥,有资财巨万,僮仆数千,葛氏宗族又纠集了依附奴客近万人,经过豫章南下交州。
“当时我在荆州从军,被派到豫章剿贼,后来辗转投靠了葛氏,遂一同南下。”汪栋干笑道。
雷远想了想才记起,中平六年的时候,正是讨董前夕,而荆州刺史王叡、武陵太守曹寅、长沙太守孙坚又彼此攻杀。汪栋这时候离开荆州,跑去扬州,又能汇合葛氏宗族南下交州……这人的经历,很不简单啊!
“无妨,请继续说。”他道。
第七百三十五章 真实(中)
自从元封年间设交趾刺史部以来,朝廷将此南部边疆地带纳入中枢的直接管辖。此后三百年间,交州各地不断接收移民,不断开发垦殖,打通道路,更兴桑麻诸业,而交州户口数字也不断增长,最高时接近两百万。
但实际上,朝廷的管辖,从来都只在纸面上,极少能够真正落到实处。
此前天下太平时,官吏们对上应付,对下敷衍,依托陆续南下的汉家移民支撑地方官吏,倒也作成了平安无事的架势。
可当中原陷入战乱,数以十万计乃至更多的荆州人、扬州人在短时间内汹涌避难交州,交州地方长吏立刻就暴露出了对基层失控的实情。
他们只能坐视巨量流民迁徙而无法主动安置,当流民因为种种原因,沿途与本地汉、蛮旧族剧烈冲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镇压或调停的能力。
于是十数年间,交州虽无外敌,内部却纷乱不休。各处县乡不断爆发旧族与流民的剧烈冲突,每日里动辄死伤数百上千人。
整个交州在这段时间里,便如大海巨浪翻涌,流民和地方的冲突摧毁了秩序,而失去秩序的人主动被动地都化做了嗜血的野兽。狂乱的厮杀一起接着一起,杀戮滋生出仇恨,仇恨再引发新的杀戮,不断循环,以至尸积如山、血流盈野。其血腥板荡的场景,与中原乱世一般无二。
“葛氏宗族当时从南海到合浦,路遇高凉贼寇袭击,部众死伤泰半,族人离散,剩下了已经不足三千人。当时又听说,交州刺史朱符被乱兵所杀,苍梧大乱,于是我们反复商议,以为当时有能力安置流民百姓的,只有交趾。交趾太守便是士燮士威彦。”
汪栋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就继续走,沿着大海一路向西,最后进入到交趾郡。”
“士威彦乃交州名士,达于从政,保全一郡百姓当无问题?”雷远试探地问道。
“我们本以为如此!”汪栋猛地提高了声音,随即自觉失礼,连忙又压低声音:“到了交州以后才发现,那士燮对来投靠的文人士子十分优待,可对寻常汉家百姓……百姓们不过是他的工具,是他的筹码罢了。”
“此话怎讲?”
“当时交州刺史先死了,然后南海合浦等地二千石相继死于乱事。士燮认为这是扩张宗族势力的良机,遂分遣人手,奔赴交州各地,抢占郡府、县寺,自任为地方官。只是,士氏宗族本身的力量毕竟有限,他为了扩张声势,便与各地的蛮夷邑豪、乡豪约定,允许他们在交州随意抢掠土地人口。甚至还将聚集在交趾郡的流民数万人,全都当作礼物,赠给了刚刚攻取了日南郡象林县的地方大豪区逵。而区逵得到数万汉家人丁以后,声威大盛,遂拓地六百里,建国称王。”
“便是现在的那个林邑国了。”雷远道:“听说此国兴起以来,陆续侵攻周边大岐界、小岐界、徐狼、屈都、乾鲁、扶南等国,国中精兵数以万计,颇有几分实力。”
除了姜离这一批以外,雷远另外派得人手,往苍梧南面行商。有一支商队遇见了从徐闻北上的海商,将之引荐给雷远。林邑国的情形,便是这海商讲给雷远的。
“正是。”汪栋道:“如今林邑乃是天南大国,非同小可。”
“汉地板荡,求存艰难,能在异域建国落脚,续汉家风俗,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汪栋咬牙摇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区逵虽是汉人,但他立足日南郡,靠的是纠合蛮夷的力量,所以他立国之后,大肆推进蛮部的习俗,促使汉家百姓弃绝衣冠,转而效法蛮夷的那套东西,甚至坐视着蛮夷大酋在国中欺辱汉家百姓,将汉家子民视为低贱……”
说到这里,汪栋睚眦俱裂。他猛地站起,一把掀去身上袍服,露出从右侧胸部直到胯部、长达两尺余的一道可怖癍痕。
“雷将军,这道伤痕,便是林邑国中一个蛮部酋豪下手!他……他们……”汪栋连连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就因为我等汉家子民不会匍匐在地,向他们行那可笑至极的狗屁礼节,他们动用了蛮兵上千人,连夜攻伐葛氏宗族的庄园!葛氏宗族上下为区逵效力,先后已经有三百多人死在深山莽林的战场里,尸骨不存。结果这一夜,庄园先被蛮兵所屠,再被防火焚烧。葛氏阖族上下,还有我的妻子族人,从青壮到老弱妇孺,逃出来的不过十几二十人!”
说到这里,汪栋浑身颤抖,两手和额头上,都有青筋暴起。
“不是说,有数万汉家人丁被士燮赠给区逵,受区逵的驱使么?出了这样的事,那数万人,竟能容忍?”马忠冷静地问道。
“那数万人……数万人!”汪栋哑声惨笑。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数万人里的绝大部分,或屈服于区逵的官职财货拉拢,或畏惧林邑国的蛮兵凶恶。我逃离林邑国的时候,他们陆陆续续都按照当地蛮部的风俗贯头左衽、椎结徒跣,不做汉人而去做蛮夷了!”
“怎会有这样的事?”马忠一时愕然。
他是益州巴西郡阆中人。亲眼目睹在阆中,也有大量的蛮夷生活其间,称为巴夷、賨人或板楯蛮之类。但这些蛮夷再怎么凶悍,骨子里还是仰慕汉化,愿意接受汉家的衣冠制度。
他们固然自有神鬼信仰,但张鲁的五斗米道一出,立刻就能让巴夷首领们趋之若鹜;而一旦有机会投入汉家朝廷,他们更是积极。诸如杜濩、任约、朴胡等人跟从曹军,一个个壮烈战死。而雷远也收拢了一位賨人首领作部下,便是王平王子均。
然则在交州,这种正常的汉化流程,竟然会反过来么?
竟然会有数以万计的汉家子民,转而成为蛮夷?
这对马忠来说,有点突破想象力的极限,
但雷远倒是能接受。
在雷远了解的那段历史上,数百年后便有汉人大搞胡化的。而千载之后的汉家子民更有以身在异域为荣、以攀附异族为荣的,真没什么好惊讶。无非以为汉家衰微,自家换一身异族的皮,能活得比较容易罢了。
雷远敲了敲案几,示意马忠回神。
马忠摇了摇头:“这些事,赖仁谨竟从不说起。”
赖恭这个交州刺史,从来都是摆设。他就只是个雍容庙堂的文人,当年会被吴巨赶回荆州,不是没有原因;而此番再来,看来作用依然有限啊。
雷远有些失望。他笑了笑,继续问汪栋:“照你所说,林邑国毕竟远在千里以外。其国中之人,又为什么会来荔浦?”
“朱符、张津这些交州刺史,乃至士燮、吴巨这些太守们,他们所领有的交州,其实都只是纸面上、簿册中的交州。在纸面以下、簿册以外,另有一个真实的交州掌握在无数乡豪、邑豪手中,受到林邑等域外大国的影响。而自从年初士燮身亡,士氏的势力分崩离析,于是原本忌惮士氏的许多人、许多势力都开始行动。”
“至于为什么是荔浦……”汪栋回身看看姜离:“我以为,蛮夷势力这些年愈来愈强盛,但在普通蛮夷部民心中,始终都还记得当年徵氏姊妹的英勇善战,所以……”
姜离露出无辜的表情,他道:“对!对!辛管事也这么说!嘿嘿,哈哈!”
第七百三十六章 真实(下)
莫名其妙叙了门亲事倒也罢了,可这门亲事的对方,竟然是交州蛮部中的关键角色,似乎还与域外诸多蛮夷国度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这有点突破姜离的承受限度了,以至于这个老兵油子嘴上打着岔,脸部表情却有些僵硬。
在场的所有人看了姜离一眼,而辛平忍不住轻笑几声。
雷远轻咳一声:“请继续说。”
“徵氏部族自从被朝廷迁徙到北方,并拆分多处分别安置以后,就衰弱了。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徵氏的血脉所带来的名声。而这名声,对区逵来说非常重要。”
汪栋想了想,继续道:“区逵以县功曹之子的身份,白手起家,二十年间建大国于天南,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将军,我曾亲眼见过他,深知此人有雄心、有才能、有经验、有手段。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根基。”
“不是说,此人拓地六百里,拥众数万人么?怎么会缺乏根基?”
“此人依南夷之风俗制度,在南夷建国,转而以林邑国王的身份,向交州蛮部施加影响。可他毕竟是个汉人,再怎么竭尽全力,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的束缚。所以他把目标放到了徵氏部族。区氏若与徵氏合流,则徵氏的名声为区氏所用,林邑国从此以后就有了雒越之后,徵王的高贵血脉。凭此,区逵足以凌视周边诸国,进而在士燮之后,威压交趾、九真、日南等郡。”
“然而,徵氏部落竟不愿意?”
“徵氏被拆分迁往交州北部,至今一百七十年了,虽然再没有当年的实力,却也勉强过得安稳。而区逵此人,又是出了名的凶残好杀。他要的只是徵氏的名头,却不是要徵氏这些人。若徵氏投靠区逵,整个宗族的下场……恐怕难说的很。”
“原来如此。这个徵氏的酋长,是个聪明人。”雷远颔首道:“大概这一阵子,区逵对徵氏的逼迫太甚,所以徵氏无奈之下,选择了特别激烈的对抗方法?”
“想是如此。”
“可是,既然此事不成,区逵用夷廖、钱博两人的名义,策动那批荔浦本地的蛮族来送死,这又是为什么?”
“这……将军,我只能猜测,说不得准。”
“你只管说。”
“区使试图与徵氏部落联姻,并非秘闻。而此事既然不成,徵氏酋长之女宁愿嫁给雷将军下属的都伯……咳咳,这对区氏的声望或多或少有些影响。”
汪栋瞥了姜离一眼,继续道:“为了避免这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徵氏试图通过联姻、投靠朝廷的事情闹大。闹出一批人命来,那就更好。如此,则周边蛮部皆以为,徵氏不惜以同族的性命向朝廷献媚。当徵氏的声望受挫,区氏反倒成了被欺骗被损害的那一方,或许区氏接下去就会行檄各方,怒斥徵氏数典忘祖亦未可知。”
“而用夷廖、钱博两人的名义……显然区氏不希望太早站在将军的对面,而希望以此来迫使夷廖、钱博与将军交恶?”
“要这么说,倒确有可能。”马忠沉吟道:“这种纵横挥阖的手段,简直将我们视作了敌国。看来,林邑国中颇有人才,并非愚昧无知的寻常蛮夷。”
“出主意的人,定是张运!”汪栋有些激动地道。
“什么?”
“区逵建国之后,设文武百官分统国事,又设左右大相为国王辅弼。其中右相名为张运,是个汉人,又有个南夷名字,唤作胡达施。此人颇为精明强干,常年往来于交州各郡,为林邑国联络各地宗族、部落,以图大业。我在荔浦城中,亲眼见到此人躲在远处观看蛮夷们的暴动情形,所以才带人抓他。可惜,最后被他逃走了。”
“一国之右相,地位如此尊崇,却亲自来我苍梧郡做奸细。倒也勤勉!”
雷远开了个玩笑。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散去。
汪栋被雷远授了个帐下吏的职位,带着他的同伴们暂且留在广信听用。而姜离明白了这场婚姻背后的故事,有些沮丧,一路上都瞪着辛平,大概出门就会发作。
待这三人都离开,堂上只留下雷远和马忠。
雷远问道:“德信,你怎么看?”
“看来,交州的局面比我们此前想象的更恶劣些。”。
“恶劣在何处?”
马忠沉吟道:“在大汉疆域的其它任何一州,都有自上而下的朝廷体制。体制或许会因为乱世纷扰而崩溃,但却无可取代。故而,一旦局面稍稍安稳,控制地方的人物就会重建体制,地方势力随即攀附,由此恢复中枢对地方上的层层管控。”
雷远微微颔首。
马忠道:“然则,交州这里,却有不同。历代的交州官吏们只是摆出一个统领交州的样子给外人看,实际上,他们能统领的,只是郡县城池里的汉家百姓罢了。在整个交州范围内,朝廷体制并不是唯一的体制,与之并行的,还有南夷部落的体制,甚至还有域外诸国的体制。这些蛮夷虽在交州疆域之中,其实却自有其运行规则,层层驱使策动,易如反掌。”
“所以……”
“所以,交州当地人对朝廷名器,其实缺乏足够的认识。他们既不以为朝廷能够剥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朝廷能够给予他们什么。而我们想要凭借朝廷名器,徐徐图之,结果就是,进展恐怕会比预想的还要慢。”
“郁林郡那边,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回音;南海郡的正太守,也就只能坐守番禺城。已经很慢了!”雷远用手指轻轻叩击案几,思忖着道:“我们的策略并无问题,身在边疆,行事确实不能过于操切。但我们也不能一味等待下去。这等乱世,北方的局势一旦有变,说不定我们就得转头北上!须得找个由头,先在苍梧郡范围内,确定朝廷的尊严和地位!”
马忠笑道:“好在,正有个现成的由头来了。”
雷远连连摇头:“姜离这个老卒,真是好运气。”
第七百三十七章 特意
雷远感叹姜离的运气,而这时候的姜离本人,却气冲冲地走在路上,任凭身后辛平连声呼喊,也不放缓脚步。
雷远将自家的左将军府放在广信以后,利用抓捕的俘虏和农闲时的人力,大规模展开建设。
前个月,郁水南面动用上千人新建的冶铁场初见规模。随即在广信城北面的山里,发现一处裸露在地表、易于开采的石灰矿。陶威和徐简立即调动从冶铁场退下的大批人手前去营造。
这些事情在宜都都做过不止一次,从矿场外围开掘水道引水、以水力带动铁锤碎石、再铺设连绵场地引水浇灌、曝晒等工序,众人早就熟极而流。何况工匠们又集中使用,人手充裕,所以只用了半个月,就把矿场修建完成。
如今这矿场每天都能生产出上千斤的生熟石灰。石灰装上四轮的小车,通过硬木轨道运到山外,再由每日里络绎不绝的大车将之运送到广信城里。
熟石灰、黏土和河沙混在一处,便是原始的水泥,既可以铺设道路,也能作为夯筑墙体的材料,较之一般的夯土更加牢固耐用,也少人工。
雷氏部曲数千人屯驻在广信,北方荆州还有后继部队陆续到达,所以城池本身暂时并无被攻打的可能。在修建了左将军府和连通左将军府的的武库、粮库、军营堡垒以后,民伕们就转而去修建道路。
城中的几条街道都大大拓宽了,足以容纳四辆牛马并行,道路边上除了排水的沟渠,还依序留下空间,用来种植行道树。树的品种不拘,通常用的是刺桐。
这时候正是下午天热的时候,参与建设的工匠们一个个都躲在刚栽种成的树荫底下,稍稍休憩。毕竟交州的天气实在太热,陶威和徐简都是苦出身,知道不能逼着工匠们顶着烈日上工。所以他们把午休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时辰,还给工匠们提供了盐水和凉茶。
然后姜离就从横七竖八躺着的工匠中间闯了过去。他压根没注意脚下轻重,一路奔走,也不知道踩踏了多少了人。
工匠们纷纷怒骂,有人直接把水瓢扔过来,险险贴着姜离的头皮飞过,还有人起身打算追上去打。
好在辛平从后头过来,一路上一迭连声地道歉。
辛平知道,工匠在他处地位低贱,常常以罪人、奴仆充任,但在雷远麾下,工匠的待遇很高,身份也自不同。比如徐简、徐说兄弟两人,都是工匠出身,如今都被提拔作了六百石的大吏。便是此刻在场的工匠,有好几个人腰间配着代表功勋的绶带,他们在雷远面前都能说得上话,非同小可。
他年纪小,叔叔伯伯地唤个不停,工匠们看他嘴甜,又看他和姜离都身着吏员的打扮,这才罢了。
姜离全没注意到身后的鸡飞狗跳。他沿着道路急走半晌,再往右侧转入,就到了将军府附属的一处客舍。
徵氏部落一行人,连带着姜离的未婚妻,都在这里住着。
在遭到荔浦周边蛮部进攻之后,姜离留下杜敢和五十名士卒,在荔浦的县市维持,顺便继续做生意赚钱。而姜离和辛平则带着徵氏部落中人,来到了广信。
这个部落的规模实在是小的可怜。连带着老弱妇孺,也不过四百人不到。入驻了这片客舍之后,还有余裕住下监察的兵卒百余人。汪栋说徵氏衰微,显非虚言。而这样的部落酋长竟能自称为大酋,在地方上很受尊重的样子,又显得汪栋所说徵氏在南夷群落中极具名望,也不是虚言。
姜离闯进客舍的时候,大酋正踞坐在屋檐下,与他的女儿交待什么。
姜离此前只顾着徵氏的小姑娘,全没将这个便宜岳父当回事。这会儿才发现到,这个大酋看似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如老农也似,可也有他的狡黠,绝非被女儿牵着走的无知蛮夷。
“来,我有话问你!”姜离站到大酋跟前,随手指了指附近一处空着的屋舍,大踏步过去。
徵家姑娘看到姜离来到,满脸笑容地站起来招呼,可姜离却不理会他,还神色严厉地向她的父亲说话。于是小姑娘憋了憋嘴,往远处退开几步。
徵氏大酋倒不惊讶,跟着姜离站到屋里。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你女儿认识我,是你特意安排的吧?”姜离问道。
大酋眯起眼,一时不答。
姜离焦躁地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也说得很好,不要再装了!”
“说得不好。”大酋缓缓答道:“不是裝假。”
“此前辛平和我说过你们徵氏的过往,但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徵氏在南夷部落中有这样的声望,想要投靠我家将军,应当有得是办法。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我?”姜离沉声道:“我只是个都伯!你知道都伯才多大?都伯就只带百来个兵卒,都伯上头,还有曲长,有司马,有校尉,有将军!”
大酋还没答话,背后辛平正巧赶到,听到姜离这么问,顿时笑了起来。
“老姜啊,你……”
“住嘴!滚出去!”姜离转身大吼。
他是积年的武人,久经沙场,手上不知道多少人命。平日里虽然没什么威严,可真到了恼怒的时候,嗔目怒喝的气势简直骇人。
辛平纵然聪明,终究只是个少年,哪里经得住姜离这样呵斥?他顿时脸色惨白,几步退出屋外,两脚一软,坐倒在地。
“都伯就够了。”大酋忽然道。
“什么?”
“姜都伯早就知道徵氏的过往,可并没有介意。因为在你看来,徵氏的过往无论多么辉煌,也只是蛮夷、只是叛逆。姜都伯你身为汉家的军将,愿意娶我的女儿,算得屈尊俯就。”
大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他的语音很古怪,但说话的态度很慎重,用词尽然也很驯顺。可能这番话,他事前就是考虑过的。
“既然如此,我还能要求什么?我们这些蛮夷,还能指望得到汉家高官的平等相待么?许多人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我的祖先与朝廷作对,结果宗族四分五裂,无数人被杀。剩下的,我们这些人被流放到数千里以外。我的祖先告诉我,这样的反抗,一次就够了。我们这些蛮夷的力量,与朝廷根本无法相比。”
第七百三十八章 归义
姜离愣愣地看着这大酋。
他觉得脑子完全糊涂了。
他初时怒冲冲地出来,是因为觉得自家被个蛮夷酋长蒙骗,脸面上过不去。可到这时候,他又发现,蛮夷终究只是蛮夷。他们的生活条件、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的眼界。他们再怎么费尽心机,只是想摆脱被当作棋子的地位。
便如徵氏,他们不愿意掺和进林邑国对交州的图谋,却又害怕落到汉家的高官手中,被迫站到汉蛮对抗的第一线。
问题是……
姜离简直要把自家的胡须都揪下来:“我还是不明白,把女儿嫁给我,一个都伯,就能够避免你们的部落被卷入汉蛮的冲突?”
而徵氏大酋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姜离。
半晌之后,他才说:“我听说,汉人当中,又分士农工商四等。士,便是汉人的渠帅当中,称为将军、太守的那些,地位最高,他们主导军政,决定厮杀作战;而行商之人地位甚低,就只负责赚取钱财。”
他看姜离脸色不对,连忙道:“非我看不起贤婿,那个荔浦的县市就很不错,我很喜欢。若我们两家联姻,我当能在县市里获得几个铺子,往周边专卖些铁器、绢帛?至于其它的事……”
大酋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既然贤婿你是负责行商赚钱的,那打仗什么的,应当就不会找上我们吧?”
姜离把手掌用力拍在额头,发出“啪”地脆响,旋即长叹一声。
这就是汉蛮两家长期隔绝的后果,蛮夷之中当然也有眼光出众的人才。但通常来说,像徵氏这样的小部落,对汉家的了解就只到这程度了。他们眼中的朝廷,就是把部落规模扩大了十倍百倍,又将蛮部中那种松散割裂、彼此缺乏统属的情形套用上去。
所以,这大酋是真的以为,自家找一个汉家商队的首领,就足以作为头顶的上的荫庇,使整个部落避开政务和军事上的冲突,能够继续在荔浦过他们的小日子。
有点可笑。他的想法,注定是不可能的。
姜离站起身。
他懒得再多说什么了。有些误会很难用言语来解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让这些蛮人慢慢明白过来。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整个部族也就捆在了左将军府这艘大船上,再也下不来了。
他往馆舍门口走了两步,忽又兜转回来。
“还有个问题!”
“但请问来。”
“你女儿那时候从我手里买东西,是你安排的吗?”
“小女自己挑的。我让她在贤婿和辛管事当中挑一个。她说,辛管事一看就很文弱,不似贤婿这般,嗯,威武雄壮!”
“嘿嘿!哈哈!”姜离仰天而笑。他的心情瞬间好了些:“那就行了。你们等着安排吧,有我在,总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大酋惊疑不定地问道:“这……有什么安排?怎么就要安排我们了?”
姜离推门出去,不在理会他。
刚出门,辛平怯生生地凑过来:“老姜,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咱们走!”姜离揽起辛平的胳臂。
“去哪里?”
“回左将军府,我要求见雷将军,有些想法禀报!”
从八月起,左将军府就在竭力宣传,说蛮部当中有名的徵氏部落,将与左将军的下属联姻,这是体现汉蛮亲和如一的大事。
徵氏的大酋徵侨,由此获得了“归义校尉”的称号。即将成为他女婿的姜离,则带着本部人马进驻荔浦县。姜离当上了荔浦县的县尉,随即分派部属为贼曹、兵曹。
这帮与徵氏部族关系亲密之人随即纠合县兵,势如破竹地攻打了此前参与扰乱县市的几个部落,勒令他们降伏于徵氏。短短半个月里,就使得徵氏的人丁扩张到原先的四倍以上,领地则从一个山谷,扩张到了五个山谷,还平白控制了荔水沿岸的五百多亩耕地。
光是如此倒还罢了,不少蛮部都觉得,既然不要脸面替汉家做狗,本该拿这点好处。
可九月初的时候又有传闻说,左将军府有意将荔浦县城以西的半个县划出,新设一个叫“建陵”的县,再把这个县赐予徵氏,作为徵氏部族的世袭领地!
那半个县的地盘可不小了,足足抵得上中原的半个郡。
虽然都是沟谷纵横的山地,殊少农业产出,但其中大概有三十多个适合农耕的谷地,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汉蛮寨子分别盘踞。如果控制住这十几个寨子,徵氏至少能聚集起五千人的丁壮,从此跃升为交州范围内的顶级豪强!
这个消息立即在交州范围内激起了轩然大波。
谁能想到,最该与汉家势不两立的徵氏,最早地放下了身段?
谁能想到,他们部落就这点人,只凭着徵氏的微薄名声,就能换来这么多好处?
谁能想到,新来交州的那这位雷将军,手面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不少蛮部头领彼此见面的时候,无不痛斥徵氏的选择,捶胸顿足地怒骂。可他们聊着聊着,又难免会把话题转移到左将军府。于是越来越多人开始了解董督交州的雷将军,开始暗中羡慕徵氏的选择,更佩服徵氏的先见之明。
此前雷远在广信落脚,虽然动作不小,还专门派遣商队巡行四方,可交州偏僻,与中原的交流太少了,地方上的豪强长期以来形成思维惯性,总觉得这种汉家官吏与交州地方隔了一层,以致许多人和许多部落下意识地不去关注。
但来了徵氏这一出以后,开始有部落意识到,新来交州的这位雷将军可不简单。
他有人。
跟着他从荆州来的,少说也有数以万计的徒附百姓。这些人分布在漓水沿岸直到广信城周边,使得原本被兵灾祸及的苍梧郡瞬间繁荣。无论农业、手工业、商业,还有开山取矿之类,俱都蓬勃兴盛,漓水上往来的船队就是证明。
有些个比较机灵的南夷人,专门到苍梧郡去看过,回来都说,那里的汉人多得数不清。就只一个冶铁场,怕不有数千人在往来奔走,而铁场里炼出的铁水,就像河水一样多!
他有兵。
只这会儿在广信周边屯田驻扎的,就至少有四五千兵马,全都是精锐。而在广信北面的荆州,还有源源不断的部队南下,据说总数将近万人,更有骑兵上千。
此前士燮所部数千人,汇合了江东另一位汉人渠帅的数千人,在广信城下被雷将军带着八十人打败了。现在雷将军自己有万人的精锐部队!
林邑国的区逵那么大的声威,其实手下随时能战的不过五千人,战马不过四百匹。还都是以藤为甲,以竹为弓,和汉军的铁甲利刃如何相比?
他还有货物。
雷将军府里,有一个叫做供销社的机构。这个机构与北方无数巨商大贾往来密切,带到交州来无数好东西。举凡益州的锦缎、荆州的铁器、扬州的瓷器、北方中原的漆器……只要人能想到的货品,他们没有拿不出的。以前那些来交州的商贾,和供销社比起来,连虾米都不如!
而他们所要的,不过是交州盛产的那些,玳瑁、珍珠、珊瑚、象牙、犀角之类。那些东西很难得么?玳瑁、珍珠、珊瑚,海里有的是,叫土人下海去捞啊。至于象牙和犀角更容易了。大象和犀牛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前阵子有十几只大象直冲广信城,被雷将军的部属们宰了,他们自己就能割象牙!
用这些东西,能从雷将军手里换取珍贵的好物,简直就是凭空地大赚特赚!
他还慷慨大方。
想到这一点,大家可就不乐意了。诸多酋长、乡豪都觉得心里堵的慌。南夷部落们都想,你那么慷慨大方,却不给我好处,给了徵氏?就只因为徵氏把女儿嫁给了你的下属?我们也有女儿啊,还很美丽呢,脸上的纹面像花儿一样!
而汉人乡豪们也不满意。何况徵氏是曾经和汉家作战的叛逆啊,你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我们这些人,才是世世代代居住在交州,与朝廷往来密切的忠臣啊。
不管怎么说,徵氏的一步登天,让交州地方上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左将军雷远,也渐渐知道,雷将军拥有改变一个部族命运的能力。最重要的是,只要地方上愿意对朝廷示以忠诚,他也不吝于使用这种能力。
第七百三十九章 婚礼(上)
从九月初到九月中旬的时候,开始有地方上的人物与供销社的商队往来,随即又得到商队的举荐,前往广信。
这些人数量大约在三五十,主要都是汉人,通常是各县、乡豪右的子侄辈,或识文断字,或有勇力可称道。
雷远一一接见他们,向他们请教地方上的情况,并且征辟其中的相当部分,委以吏职。按照其所学、特长或希望从事的方向,或由广信县辟为县吏,或有苍梧郡的郡职虚位以待。如有希望从军的,或者愿意在军事方面发展的,则一并纳入左将军府为从事。
此前雷远已经征辟了原先吴巨的一批旧部为从事,其中为首的,乃是雷远初入交州时出面引路的苏淮。
有趣的是,苏淮的祖先苏定曾经在建武年间为交趾太守。便是苏定对交趾郡的雒越豪族绳之以法,结果引起了徵氏姊妹领导的大动乱。如今徵氏和苏氏的后人都在雷远麾下效力,倒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了。
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些年纪太小,或者才能平庸,实在不堪为朝廷所用的。雷远也没有放弃他们。他专门发布文告,或称赞这些人“有修行,能帅众为善”,以之为“备吏”;或以他们年幼好学,当传教令,安排这些人做“学吏”。
备吏虽不纳入正式吏员的序列,却已经具备了吏员身份,只需以次补缺,就能成为真吏。如今雷远在交州实际掌握的,只有苍梧郡广信周边,日后管辖范围推广开去,这些人毫无疑问将转为正式的吏员。
而学吏又称学士,则是吏员培训班的成员,也可以充任低级吏员的助手。此前邓铜在淮南遇难,临死前举荐了他在淮南找到的堂侄邓范为后继。邓范在汝南为典农校尉学士,便是这个学吏的身份。
近来邓范已被纳入左将军府为帐前吏,暂时跟着郭竟负责诸多军中杂务。可见学吏一旦有成,前途至少不差。
这些人虽然还不能代表交州或者苍梧郡中豪右的大多数,但他们陆续投入到左将军府以后,通过他们的所见所闻,口口相传,使得苍梧地方对左将军府的认识很快提升到了相当的程度。
与此同时,雷远特地向区景、夷廖、钱博等人致书,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对徵氏大加拔擢,并坦然讲述了当日荔浦诸多部族围攻县市的情形,甚至连这些部族打着夷廖、钱博二人的名号也不隐瞒。
他在信中再度强调,这种冲突,并不能归咎于什么人的罪过,也没必要去纠结背后的原因,归根到底,这是源于地方与施政中枢、蛮部与汉家之间缺乏了解。
既然缺乏了解,就要加强了解。雷远表示,有意在十月头上,为徵氏女和姜离隆重的举办婚礼,希望区景、夷廖、钱博三人,乃至苍梧、郁林、南海、合浦等郡的地方贤达都来参加。
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信中说,自己希望通过这场婚礼,使交州各地感受到自己的善意,感受到大汉的善意。由此再请地方上的豪右们想一想,域外虽有诸国,可他们怎能与大汉相比呢?
无论域外诸国能给出什么样的利益,大汉能给的,一定更多!
毫不令人意外的是,这份书信的内容很快泄露了出去。于是,无论对左将军府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很多人都觉得,不妨参加这个婚礼,亲眼看看风色,也看看这位雷将军究竟有几分成色。
于是,待到十月中旬秋凉的时候,一场名为婚礼,实为交州各部强豪聚集的大会经历了数月绸缪,终于开始了。
雷远一开始就说,不谈公务,就只叙私谊,所以会上无非大吃大喝。
交州产盐,苍梧、南海郡都有著名的盐场,通过番禺和徐浦两地的港口,又常常得到来自异域的香料,于是连带着此地的饮食水平似乎也比内地高些。但雷远带到交州的厨师,水平却较此地要高出一筹。
皆因汉代的烹饪,虽有脍、炙、煮、蒸等各种,却唯独没有煎炒。雷远来到此世以后,虽不在乎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可随着身份地位渐高,难免会怀念前世的口腹之欲。
两年前有一次,赵襄烤鱼给雷远吃,更是激发起雷远的兴致。后来赵襄怀孕,他便以奉承夫人的名义,委托铁场专门制作了浅底的铁锅,炒菜给赵襄吃。
这种用铁锅煎炒食物的烹饪方式很快就从奋威将军府传到了整个宜都,再扩散到荆州。雷远在江陵的时,便和关羽、诸葛亮一起享用过小葱炒鸡蛋。
这样的烹饪水平放在交州,与交州种种奇异食材相合,便生出种种美味来。而婚礼上的具体情形,才过了就被在场诸人抛在脑后,大家都忙着吃喝,再吃喝。
这使得具体操办婚礼,一板一眼遵循汉家礼数的周虎有些失望。雷远看他时不时念念有辞,往随身携带的木牍记上一笔又一笔,只怕记得都是谁在婚宴上举止失礼,对雷将军不敬。
雷远本人倒不介意。他在宴席中很少高踞主位,而是端着酒盏,穿行在各处席间,与各方人士攀谈。当然,酒盏里装的是清水。
他希望能籍此对交州地方上的势力了解更多一点。这种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最是直观,远比坐在广信城里,翻着书面报告要有用。
因为来客很多,至少有几百人都坐在了正堂外面的广场上。于是雷远也在广场上往来,只带着几个扈从随行。
“之前说,派遣族中子弟入郡府、郡县为吏员的,大概有苍梧地方上三四成的豪族。现在来参加婚礼的,大概有几成?”雷远环顾四周,轻声问道。
“苍梧郡七成以上的豪右都遣了代表来,另外,南海郡、郁林郡和合浦郡,也有人到,加起来二十余家。”汪栋穿着一身簇新的吏员服饰,站在雷远侧后方,恭声禀道。
“虽说还不知日后是敌是友,眼下能来,就不错了。交趾那边呢,我记得文书上载,也有人到了?”
“有,而且来得,都是颇具势力的部族代表。”汪栋抬手指了指:“将军请看,在那边跳舞的,就是大岐界的人……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这六家的地盘,从郁林南部、合浦西部延伸至整个交趾。他们都是被林邑国征服的附庸。”
汪栋的经验,在这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是真正跑过交州各地的,对各地大小部落都有认识。这些部落的装束打扮,在雷远看来完全一样,但其实各部的血缘不同、习俗不同,乃至服饰和行动举止都有细微差别,汪栋一眼就能分辨。
第七百四十章 婚礼(下)
“这个大岐界,大致是什么情况?”雷远问道。
“大岐界也是雒越之后,其部落主要分布在郁林郡南部,与合浦毗邻的领方、增食两县之间。领地四周有险要十六处,而领地的中央位置,有九股清泉汇成灵水湖,湖畔有耕地五百余亩,并立木为栅,设下城寨,在部族内自号为王,有兵千余人,战象两头。”
顿了顿,汪栋指向一名醉醺醺饮酒的汉子:“大岐界的习俗,凡是酋长的亲信、族人,皆以五彩丝练为斜披膊。将军请看,便如此人。”
“看来这个大岐界,派出了重要人物来此,算得隆重。”雷远颔首,又问:“其余几家,也都有使者来此么?那几家又是什么情况?”
“大岐界、小岐界两家,专门派了使者,另外四家没有。”
汪栋为雷远指示道:“小岐界的使者,便在那个位置,他们与大岐界本为一家,形貌便类似。这几家都占据险要,彼此地理相依,互通声息,实力与大岐界差相仿佛。其领地范围最北面以郁林郡的潭中县为据点,而在东面能到达阿林县。”
雷远立即道:“阿林县?便是与郁林郡的治所隔江相望的那处?那里距离猛陵也不远了……此前说,阿林县的县长、县吏都已经逃散殆尽,原来是被南夷所迫?”
这段时间,雷远早已把交州舆图翻来覆去看得烂熟,知道郁林郡的阿林县扼守郁水、潭水交汇之处。因为郁水自西向东横贯交州的缘故,阿林便成了郁林郡向东连通苍梧的要隘,也可说是整个交州东西两部分的联结点。
这是郁林郡、乃至整个交州的重镇。
原本他一直以为,此地是在郁林郡区景、夷廖或钱博三人中哪一人的掌控之下,其实竟是林邑区氏在间接遥控么?
“此前吴太守在苍梧的时候,曾经在阿林与蛮夷屡次交战,所以这地方就荒废了。但区氏近数月来试图重新控制阿林县城,还遣人在县城北面修筑了几个寨子。”汪栋答道。
雷远思忖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北有潭中,东有阿林,倒像是把区景、夷廖、钱博等人置于掌握之中。”
“区景、夷廖、钱博三人敢在郁林立足,本就少不了南夷部落的支持。我听说,过去两年里,这三人一方面得到林邑的支持,另一方面也常常被林邑勒令征调,前往更南方作战。”
“更南方?”
“将军,武皇帝开边拓土,于元鼎年间设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其实九真、日南只占了海岸边缘的一线之地。日南郡的象林县,如今便是林邑国的都城。在林邑以西、以南,又有真腊、扶南、婆利、都昆、边斗等无数大小国度。其地绵延千万里,水土与中原截然不同。其人丁千万计,种类多为昆仑。”
雷远听出了他的潜台词,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是说,朝廷的威力所及,大体便以林邑国为极限了,再远,就鞭长莫及了。是么?”
“是。”汪栋顿了顿,又道:“同样的道理,而域外之国能够插手交州事务的,也以林邑国为极限。南方真腊、扶南等国并立,彼此互争雄长,其实并不理会交州。所以,如果压住大岐界等六家,也就等于压住了林邑国,交州便能安定了。”
雷远微微颔首。
当雷远和汪栋提起区景、夷廖、钱博三人的时候,这三人也正在厅堂上看着在外间走动的雷远。
区景独据一席,自斟自饮,偶尔抬眼,神情冷厉。
而夷廖、钱博不知何时凑到了一处。
“大岐界、小岐界的人不是素来紧跟着林邑的么?他们怎么来了?难道看着徵氏的好处心痒难耐,打算归附朝廷?”钱博苦笑道。
夷廖答道:“他们和林邑的关系那么深,怎么可能归附汉家?只不过替他们的主人来观望一番。何况,大岐界、小岐界那些地方全是山林,没什么产出,如果汉家的商队愿意去,对他们当是好事。”
“那我们呢?”钱博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夷廖反问。
长期盘踞在郁林郡的三人当中,夷廖和钱博两人素来友善。他两人都是荆州人,最初跟着南阳张津来到交州,后来张津遭区景突袭而死,两人领残部败退到合浦郡的高凉一带据守。
数年后,因为士燮的势力从交趾延伸到合浦、南海两地,对苍梧形成包围态势,于是苍梧太守吴巨亲自调停,使两人从高凉移驻郁林郡,与杀了旧主的死对头区景一起,成了吴巨的侧翼掩护。
实际上,两人只是籍此从吴巨手中获得财帛和物资支援,素日里既不支持吴巨,也不支持士燮,各自在郁林画地割据,舒舒服服地做土皇帝。
其实,他们甚至也不愿意与林邑国的区氏往来。只不过区氏在交州自有其深藏的力量,同样身为中郎将、郁林郡的地头蛇区景,便是区氏在交州北部的分支。迫于无奈,他们只能与区氏合作,至少绝不撕破脸。
自从左将军雷远进入交州,夷廖和钱博两人一来迫于形势,二来又希望有新的力量与林邑区氏对抗,所以渐渐向雷远展示善意。但雷远和他们本人都清楚,要他们守着老家,收下朝廷给予的封赠,打起朝廷旗号,这都没问题;但想要他们真正为朝廷效力,服从朝廷的调度……
钱博斩钉截铁地道:“那就得开出足够的价码来,少一丝一毫一丁点都不行!至少,得比徵氏拿到的多五倍!”
“……三倍也行,这不能强求。”
“好吧,哈哈,三倍也行!”
笑了两声,两人忽然又注意到上首处阴沉的区景,顿时住嘴。
这两人谈话的工夫,雷远已经折返回来。他微笑着向夷廖和钱博两人举杯示意,随即站到堂前,拍了拍手,示意所有人稍稍安静。
徵氏大酋、姜离的岳丈徵侨有点喝多了。
最近这段时间,他其实有些迷糊,感觉自从联络上了姜离的商队以后,一切都变得太快了,而所有的变化又太好了,好得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今日婚礼,他稍稍多喝了几杯,这时候坐在雷远侧面的首席,环顾满堂宾客,很高兴。
他想:“近几十年来,交州的雒越遗民渐渐不把徵氏放在眼里。而林邑区氏凭着实力强盛,四处攻劫挟裹,使得人们对他们又忌惮,又不得不服从。以至于我这徵氏后人,只能想着依附汉人稍稍喘息,以求宗族存续的可能。谁能想到,原来我那女婿那么厉害,原来汉人是这么看重我徵氏的名头?他们竟给出了这么丰厚的条件!嘿嘿,今日婚礼上,所有人的表情我都记得了!他们是嫉妒、羡慕!再给我三年五载,我便能让他们彻彻底底的服气!”
他虽是部落的大酋,可部落早就衰弱了,平日蛮部豪酋们并没有谁将他放在眼里,有时候遭逢压制,还常常生出朝不保夕的忧虑。可现在这时候,他真的被雷远的厚待所打动,加上酒意半醉,于是整个人飘飘欲仙。
正在舒爽的时候,听到雷远在唤他的名字。
徵侨连忙应了,挺身站起。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前的案几,酒壶和杯盘洒了一地,还把身上的锦袍污了。
此举顿时使得棠下有人窃笑。
而雷远毫不介意地挽着他的臂膀,继续大声地对所有人说道:“刚才说到,此前已授徵侨归义校尉之号,并划猛陵县的西部予徵氏。但我想过了,这样还不够!”
堂上堂下许多人瞬间都惊动了。
这样还不够?什么意思?难道雷将军打算给得更多?这……这就不是千金买马骨了啊,眼看要往万金上走!那徵氏徒有个名头,何德何等,竟这般好运气!
就连马忠也吃了一惊,扶着案几起身,向雷远投来询问的眼光。
雷远向他微微摆手,随即提高了嗓音,大声道:“诸位,你们没听错,也没想错!猛陵西部,那地方大不大?够大了,可再大也只是半个县!徵氏大酋,乃是我亲信部下的岳父,乃是忠于朝廷的蛮部表率,半个县不够!”
“啪”地一声,雷远重重地拍打着徵侨的肩膀:“我决定了,给你一个县!一整个县!阿林县!整个阿林县,都给你!”
能在堂上参加宴席的人,都是交州汉蛮各部的重要代表,其中或有粗鄙无文之人,也有不少了解交州情势的聪明人。这会儿听到雷远要把阿林交给徵氏,这些聪明人们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像是堂上忽然起了风。
第七百四十一章 回应
左将军雷远的慷慨厚道,被参加酒宴的人传播到了各地。
他的善意,也同样得到了愈来愈多人的认可。
毕竟这么多部族首脑,这么多地方豪右齐聚,若雷将军果然心怀恶念,当场来个摔杯为号,就能把交州北部各郡的乱源解决一半!
但雷将军什么恶意都没有,真的就如此前的承诺那样,好吃好喝好招待,最后再各自奉上适当的礼品,把人一一送走。
细细想来,如果光是厚道,那也不算什么。交州是狼虎横行的域外之地,纯粹的厚道人、老实人,早就被周边环伺的恶人吞吃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而雷将军首先是个灭了士燮的狠人,然后又那么厚道……
到十月末的时候,徵氏部族在左将军府数百骑兵的翼护下,进驻到了阿林县城里,这就愈发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
雷将军确实慷慨大方,给出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而徵氏,吃得下么?
徵氏本来有些信心,但在进入阿林县城十天以后,整个部落上下对此深表怀疑。
徵氏大酋被部下搀扶着,勉强支撑着站在城吃外围的望楼上,看着好几支熟悉的蛮部在城外呼啸呐喊,挥舞着奇形怪状的武器作威吓之状。
城池南面和西面是大岐界的士卒,东面和北面是小岐界的人。昨天则是式仆、徐狼两部,前天是屈都、乾鲁两部。六个部落,每天有两个逼近到城下,还有四个远远地戒备。
过去数日里,他们已经把徵氏散落在城外的人手都杀尽了。不仅杀了,还活剥了人皮,让上百个血肉模糊的人体在城外的野地里、在城池中亲眷家人的视线中狂嚎乱吼,最后再痛苦万分的死去。
这些死者里,倒有一多半,便是此前姜离在猛陵周边攻打收服的那几个部落。他们听从了区氏的煽动,而去攻打徵氏部落,然后被汉军俘虏、迫降,过了两个月不到,他们自己作为徵氏部落的一部分,被区氏大杀特杀。
有些荒诞,有些惨烈,但蛮夷与蛮夷之间的冲突本来就是如此。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蛮夷们还有各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手段可以拿出来。
而现在这些,对七拼八凑起的徵氏部落来说,已经形成太大的压力了。徵侨稍稍转动眼珠,就可以看到不少攀在木栅后面的年轻人两股战战,露出恐慌的表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与部族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可言,徵侨毫不怀疑敌人一旦发起冲击,他们就会逃跑。
如果阿林县的城池像点样子,或许大家的胆气会稍微足一点。偏偏这个县城早在几年前就荒废了,徵氏进驻此地的时候,县城周围只有木栅,木栅上还长满了蘑菇!
这规模,比荔浦县那个新起的县市还要不如,怎么能用作战时的凭借呢?
徵侨开始后悔了。
他想起自己女婿说的话。当时他还以为,姜离是在怀疑徵氏的诚意。现在他明白了,姜离是觉得,自己根本没明白在这时候提出依附朝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安稳度日,那是不存在的。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第一颗棋子,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死族灭。
眼下看来,可能身死族灭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徵侨近来接触左将军府中的事务,看的比以前明白一些。他很清楚,交州的诸多蛮部或者如林邑那样,远在千里之外的日南郡;或者所占据的溪洞、山寨散落在交州各地。他们想要聚拢起足够的规模,其实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其实没有与雷将军正面对抗的能力。
但因为无数部落、乡豪分散在千千万万的深山大壑中,足以滋扰地方、劫掠商队、散播恐慌情绪,所以雷将军除非付出足够的代价,也没有很好的办法驱除他们。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契机,雷将军本来会像此前许多任汉家高官那样,满足于在地方势力的汪洋大海中做一个占据城池的、名义上的州牧、刺史或太守。但徵氏的出现,给雷将军提供了机会。
雷将军不仅厚待徵氏,重用徵氏,还把徵氏部族摆在了阿林,堵在了势力日渐强盛的林邑区氏的眼皮底下。
徵氏毕竟祖上阔过,对南夷各部的号召力犹存,此前蜷缩在猛陵以北的山区倒也罢了。如今他们大摇大摆地进驻阿林县,顿时让许多小部族为之动摇。
问题是,这也让区氏的势力掏心掏肺般难受。
区氏该怎么办?
他们不可能不作回应,于是现在回应来了。
如果区氏为此动用本部的实力北上,则雷将军可以在苍梧郡左近以逸待劳地打一仗。且不谈胜负如何,区氏不会愿意这么早就与汉家重将对耗战争潜力。
那么,该动起来的无非就是区氏的附庸们。他们很听话,就像此前在荔浦的时候那样,区氏鬼扯几句,所有人傻愣愣地就来了,一门心思要在阿林周边闹出事端。
但这六个部族的规模,又非荔浦周边几个小部落可比。他们加在一起,总有六七千可战的壮丁,如果动员深山中的附从部落,规模可能再翻一倍。
那也是理所当然。此前徵氏在荔浦时,汇合了姜离的部下,也就只两三百人。现在徵氏的规模扩张到上千,而区氏在上一次失败以后痛定思痛,便拿出几千上万人来。
这样的力量,不动用大军来救援,徵氏就完了。可一旦雷将军动兵来救援,则形势主客异位。无论雷氏的部曲怎么做,区氏都可以从容调集他的力量,做有效的对应。
徵侨可以确定,阿林周边的许多势力,诸如区景、夷廖、钱博那些人,都已经在集合兵力。夷廖和钱博两人,此前明摆着已经不得区氏的信任。区氏拿他两人的名头当作煽动部民的幌子,便是敲打的手段。可这时候,他们仍然无法拒绝区氏的要求。
汉军再怎么善战,交州太大了,需要他们守护的地方又太多了。以他们的兵力,很难做到周全。而汉军来了又去,留在交州的,始终还是这些地头蛇们。
那回到原来的问题,一旦敌人开始攻打,徵氏该怎么办?我们能等到雷将军的救援吗?
早知如此,应该把女婿留在身边。好歹他有一百多个部下,个个都能打……
就在徵氏上下惊恐慌乱的时候,距离阿林县城数里开外的一处山坡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大,但极其精锐的骑队。
骑队众人军容严整,默然无声地立马环侍。而在骑队中央,雷远勒过缰绳,转头回望:“两位怎么说?难道还有疑虑?”
夷廖和钱博两人对视一眼。
第七百四十二章 成竹
阿林县的南侧,有连绵群山。山名大容,高五百余丈,周围千余里,山势迥阔迂曲。
雷远等人身处的位置,便是大容山与阿林所处小块平原的交界处,周围浅山平岗此起彼落,而茂林深篁动辄覆压数十里。有一条采药人或猎人往来通行的小路依山傍壑,曲折而前。时节已快入冬了,可交州地气和暖,故而路旁仍有溪水淙淙,山花烂漫。
听得雷远询问,夷廖和钱博一时却不回答。
夷廖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很威严,可惜有些谢顶,头发非常稀疏,所以他也没有扎发髻,而是仿效蛮夷,以布裹头。而钱博比夷廖年轻些,一身黑袍,着平头帻,腰悬长刀。
这两人都是荆州人,以交州牧部下小校的身份起家,又在主君失败以后纠合部下横行于岭南,最终得以各自割据三分之一的郁林郡,历经多年征战而地位不摇。
庐江雷氏当年也只是乡豪罢了,历经雷薄、雷绪两任族长的努力,在乱世中几番曲折,才得以立足江淮。如果给夷廖、钱博足够的时间,他们在交州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雷远对他们并不轻视,更不缺乏耐心。
他微笑着看着两人,等了会儿又道:“难不成两位是当真的,非得我开出三倍、五倍的价码来?”
两人闻听,俱都苦笑。
此番出行,夷廖和钱博两人有十名扈从骑士随行,于是雷远也只带了十骑。这支骑队人数既少,夷廖和钱博又有极其熟悉地理的乡导,因而在阿林城周边隐蔽停留了数日,没有被人发现。过去几日里,阿林城外仿佛人间地狱的场景,也落在了他们眼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乱世中锤炼出的铁石心肠,死一些人,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要等着看几天,是为了看明白区氏的意图。
现在夷廖和钱博都和明白,林邑国的附庸们极尽杀戮,却不急于攻城,显然是在等待雷远的反应。而雷远一旦调动人手支援,负责压上去对应的,就是郁林郡的三位中郎将所部。
当雷远与郁林郡的地方势力大打出手,林邑国便可以从容调动更多力量。
林邑国的核心区域远在日南,在交州内部能动用的,就是一批又一批的汉、蛮附属力量。这些附属力量失败了也不要紧,更不可惜;他们的失败,只会激起地方上更多的仇恨,让他们前仆后继地投入到对外来势力的反抗中去。
数百年来,交州的地方势力都是如此与中枢抗衡。区氏之所以要竭力摆脱自身的汉家背景,也无非是为了更好地蛊惑、驱使那些无穷无尽的蛮部。
但雷远与此前的任何一位交州刺史、交州牧都不一样。他有左将军持节董督交州的名义,权限要大得多;他坐拥强兵和贸易渠道,势力也要大得多。
所谓三倍、五倍的价码,当然有玩笑的成分在里面。但对夷廖和钱博来说,该怎么选择,他们真的是考虑了。
“雷将军想来不会亏待部下,这上头,我们并无怀疑。只是,您需要我们做什么?”夷廖谨慎地问道。
“立即出兵,救下徵氏,击溃大岐界等六部。把区氏的影响力压回到交趾郡以南。”雷远道。
“我们是荆州人,在荆州有些故人,听说过雷将军的赫赫战功。”钱博道:“区氏的附属部落如果散在深山巨壑,想要收拾起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他们现在精锐尽出,聚在平原,以雷将军麾下的兵强将勇,想要摧破这六部,反掌事尔……为何要我们出兵?雷将军,你的目的何在?”
这话问得,太直白,太无礼。夷廖连忙扯了扯钱博的衣袖。
而雷远恍若不见,他神情轻松地挥了挥马鞭,坦然道:“我的部下们不会轻易行动的。”
“将军的意思是?”
“自从士燮死后,交州地方上莫衷一是,各存心思。以这数月来的了解,有意对抗左将军府的豪族、蛮部,就算没有一百,七八十家总是有的。而他们彼此关系千丝万缕,很是复杂。我若大举出动武力扫荡,战后便难免物议汹汹,人心纷乱。”
说到这里,雷远笑了笑:“都说大乱之后方得大治,其实治政哪有这样简单。人心是治政之基,人心一旦乱了,想要静之徐清绝非易事。日后三五载内,恐怕都会有相当的精力牵扯在这上头,以至于举步维艰。”
“所以,便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我本人,和我带来交州的部下们,手上最好不要沾太多的血。但该杀的人,又不能不杀。”雷远说到这里,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他来回扫视着夷廖和钱博,“较之于那些在交州盘踞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强豪们,你们两位为我做这些事,特别合适些。”
夷廖点了点头。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相比于雷远这个外来人,夷廖和钱博算是本地强豪。他们但有行动,都是本地势力之间的对抗,仇恨扯不到雷远身上。如果杀戮太盛,雷远反倒能以仲裁的身份出现。
另一方面,夷廖和钱博在为雷远行事的过程中,会扩张自身的势力。但其实,他们来到交州也就是十来年的事情,论根基,远不能与真正的交州豪族相比。当他们与交州本地人交恶以后,又不得不依赖雷远的支持。
从这两方面考虑,似乎交州范围内,鲜有比他们两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钱博向夷廖微微点头。
可夷廖沉默了许久,到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眼看着自家将军前后数月好意相待,又几次面谈劝说,可这厮竟然死硬到这种程度,不知死活到这种程度?不待雷远号令,扈从们已经恼怒异常,纷纷把手按上了腰间刀柄。
而夷廖、钱博两人的扈从们也警惕起来。
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两方扈从们的数量是一样的,十人对十人。可夷廖钱博两人的部下,都曾听说过雷远如雷贯耳的威风,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这位左将军数年来纵横南北,所向披靡,那些胜绩摞起来,比寻常人的腰还高……
这雷将军怕不是个万人敌?
要是厮杀起来,谁敢上前与他放对?
正在疑虑的时候,雷远笑了:“是因为区景?”
钱博一怔,夷廖叹了口气。而在他两人的身后,扈从们的脸色都变了。
通常来说,外人将郁林郡的三位中郎将视若一体,也认为他们的实力差相仿佛。过去数年间,区景、夷廖和钱博三人确实同进同退,控制的峒寨更是犬牙交错,往往不分彼此。
但实际上,夷廖和钱博的力量远不如区景。而区景又是林邑区氏的同族,是区氏放在汉家疆域的代理人。夷廖和钱博非常确信,自己一旦兴兵去攻打大岐界等六部,区景立刻就会发兵直捣两人的老巢,将他们的妻子族人全部杀尽。
夷廖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试图解释自家难处。
“我就知道,一定是因为区景。”雷远却笑得愈发愉快:“你们不用担心他。”
夷廖猛吃了一惊,许久之后才试探地道:“将军,莫非已有成竹在胸?”
“有人负责应付他。”雷远答了一句,又道:“便是朝廷新任命的郁林太守。”
第七百四十三章 反戈
夷廖又吃了一惊。
钱博已经忍不住大声喝问:“郁林太守?”
大概因为他忽然勒紧缰绳,他胯下的战马猛然嘶鸣了两声,开始原地打转。于是钱博就只能反复转着头,让自己面对着雷远。他再度发问:“雷将军,怎么就来了郁林太守?”
“郁林郡是朝廷的疆土。汉中王奉皇帝诏书,统领天下以讨不臣,难道没有资格向郁林郡派遣太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钱博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把话说开了:“郁林郡有了太守,那我们怎么办?”
“大岐界、小岐界等六部,主要盘踞在郁林南部,与交趾接壤的临尘、增食、安广、领方四县。我会禀明汉中王,将这四县划为临尘郡,设一名郡太守兼领军民。另外,合浦郡的高凉、临允一带,也会划为高凉郡,同样设一名郡太守,兼领军民。如果两位愿意为朝廷效力,则临尘郡和高凉郡的太守,二千石的职位,虚位以待。”
钱博一愣。他下意识地摩挲双手,任凭战马往旁边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急忙又勒马回归原位。
就算两人与雷远合作,雷远也不可能长期放任两人盘踞在郁林。钱博很清楚这一点。甚至他也打听到了,这位左将军雷远,本身便是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大豪强,他从荆州的宜都郡转任交州苍梧,既是提拔,也是必要的防范。
与之相比,自家两人从占据郁林小块区域的中郎将,转为实际控制数县,名正言顺的郡太守,这条件真不错了。身为郡太守,在整个交州范围内,便只在左将军和刺史之下。日后若天下太平,也足可衣锦回乡。
与徵氏那个县长相比,不说强五倍,三倍确实有。
而夷廖皱眉问道:“将军,这位新任的郁林郡太守,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竟全不知情?”
“不瞒两位,新任太守两个月前就到了交州。他特意要求交州刺史和左将军府,都不要公布他的到来。毕竟,他和我都需要时间来了解交州局势,进而排布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那他现在何处?”
雷远一笑:“我亦不知。但想来,会在某个关键而重要的所在。”
在他们数人谈话的时候,阿林城的战事开始激烈起来。
或许因为连续数日在城下的威吓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所以南夷六部决定攻城。
他们首先向城中密集投掷石块,打得城中徵氏壮丁们匍匐于地不能起身。随即上千人分作四五路,冲到城池周围的木栅下,用大斧和长锤去斫砍栅栏。
徵氏被雷远当作千金马骨,自然不会让他们空手深入到阿林县,城中的壮丁们如今大都配有铁制武器,其中宗族本部百余人还有铁盔和皮甲。
于是守方在木栅沿线与攻方激战,连续几次打退攻势。眼瞅着有一次,攻方密如蚁聚的人手已经占据了木栅一角的望楼。结果徵氏随即点火焚烧望楼,滚滚黑烟中,楼上的数十人全都惨叫着跳下来,摔得筋断骨折。
但攻方竟不气馁,换了方向继续进攻。他们又有六个部落轮番上阵,是以不虞疲惫。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城池东面和南面的两段木栅都被推倒,数以百计的人涌进城里。
而徵氏只能退避到城池西面一处新起的堡垒中负隅顽抗了。
蛮夷之间的战斗,常常比中原汉家的争霸还要残酷的多。中原群雄在大部分情况下要点脸面,不会特意屠城。但蛮部之间的战斗打到这个程度,就是冲着灭族来的,一旦这个堡垒丢掉,城里必定鸡犬不留。
在战场的西南角,另有一出隐蔽的山林。
而山林之间,也同样有人在观看战事。
“徵氏快要顶不住啦!”一人睨视同伴:“区逵的后继兵力也已到了。雷将军若没有后手,只怕就要眼看着自家的棋子被碾为齑粉!”
说话之人年约三十余,身材很高,面孔狭长,眼眶很深,使得面容看起来总显得阴沉。而他闪烁的眼神里,更透着毒蛇一般的凶狠劲头。
如果雷远在此,肯定认得,这位在姜离的婚礼上,也是这么一副阴沉肃杀的脸色,全没有半点喜气。而如果夷廖和钱博两人在此,只怕当场就要惊得魂不附体。皆因此人便是郁林郡三名中郎将中势力最强的一人,林邑区氏在交州的分支首脑区景。
交州依山傍海,远离中原,自古以来就是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徒藏匿之地。而区氏便是通过接纳、挟裹这些人,逐渐攻伐周边,不断壮大势力,最终成为域外强豪。
在这个过程中,区景临阵厮杀,立下大功。但他不是区氏的嫡脉,故而在林邑国建立以后,留在了交州,大体接手区氏在交州的势力。
建安八年时,张津出任交州牧,区景自荐于幕府,凭着自己谙熟兵事的特殊才能,成了朝廷军官,张津的帐下督将。
但张津虽系名士,却殊少治理之能,更因为崇信邪俗道书,很快与交州的汉家豪族产生剧烈矛盾。他又好高骛远,多次与中原曹公联系,举交州之众北上,与荆州刘表作战。数年下来,终于众叛亲离,某日军阵之中,区景反戈一击,杀了这位州牧。
因为张津实在不得人心的缘故,交州境内竟没有人因为区景杀死主君的行为讨伐他,连带着张津另两名亲将夷廖和钱博,后来都站到了区景一边,成了他的同伙。
此后十年,区景便盘踞在郁林郡,偶而南下协助自家的区氏亲族,讨伐林邑以南诸国,颇建声威。
此番区氏在交州的行动,由林邑国的右相张运负责,先期策动南夷六部攻伐阿林,并调夷廖、钱博两人接应,但区景的地位甚高,又担负着控制郁林郡的责任,所以并没有要他前来。
可区景偏偏来了,而且还瞒着所有人。
此刻他看着徵氏即将覆亡的惨状,似乎很是快意。言语中,对雷远也殊少敬意,实在是桀骜异常。
站在区景身边的,是一名年约三十余的文士。为了在南方的深山密林中行进,这文士将袍袖都束紧了,显得很是利落,举动带着几分矫健精神,又有庄重态度。
听区景这般言语,这文士脸色不变,直接反问道:“你说区逵的后继兵力也已到了?在哪里?”
区景伸手指点:“就在南面,大容山里有一个可以藏兵的山谷。那地方现在应该有三千人左右,都是挑选出的精锐,是夷廖和钱博的手下。”
“区将军怎么知道的?”
区景嗤笑一声:“当年士燮的势力扩张,夷廖和钱博在合浦高凉县站不脚,便翻越大容山,前来郁林避难。这个山谷就是他们当年屯兵的地方,他二人将之当作机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区景猛地拉着文士的臂膀,将他拽到身前:“伯苗先生,区逵的后手我已经说给你听啦!你家将军的后手呢?若那雷续之只有纸上谈兵的本事,那我可没必要奉承他……倒不如拿一个汉家二千石的脑袋,做为给我区逵兄长的礼物!”
被称为“伯苗先生”的文士并不惊慌,也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他“啪”地一声用力挥开区景的手,沉声道:“区将军知道的真不少。”
“你当我是傻的?你当区氏在交州这么多年的积累是假的?”区景失笑:“伯苗先生,你真名为邓芝,是南阳人,先为巴西太守庞羲的客卿,后来郫城府邸阁督,再接着被汉中王擢升为郫县令。此番庐江雷远升任左将军,董督交州,因为你在益州曾与雷远有过一面之缘,于是被汉中王特旨提升为郁林太守,协助雷远。”
区景似笑非笑对着邓芝。他踏前半步,轻轻晃着手上马鞭:“我说的对么?”
邓芝连眉毛都不抖一下。
“说得没错。”他往区景身后指了指:“不过,区将军,有件事情你不知道。你不妨先看那边。”
“看什么?”区景冷笑回头。
随即他便看到了。
一支军队就从他先前指示的方位杀出,便是他信心十足指出的夷廖和钱博两人所部。然后他们呐喊着,向着南夷六部兵马的背后冲了过去。
南夷六部正忙着入城,完全猝不及防,他们松散的队列立即被夷廖和钱博杀得溃不成军。无数人如同砍瓜切菜般被砍倒,一声声惨叫连成了声浪,回荡在潭水边。
簇拥着几面铜鼓的大岐界本部人丁最早被击破,一名身着华服的酋长就在区景眼前被砍杀。
接着是式仆部落的酋长。
再接着,乾鲁部落的酋长是个挥舞双刀的凶狠女人,竭力纠集部下抵抗了一阵子,然后也被杀死了。
南夷六部更多的人正在城里,这时候纷纷嚷嚷地从城里转头往外,但区景非常确信,他们没有机会了。
他们死定了。
这种情形,顿时让区景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第七百四十四章 狂妄
战场上的噪杂声渐渐消褪。一个接一个南夷六部的战士倒在血泊中,或者向深山中逃亡。余众的反抗越来越弱,夷廖和钱博所部已经将他们切割成彼此不能相顾的许多部分,而徵氏剩下的兵力也从最后据守的堡垒里杀了出来,放纵他们的仇恨和杀意。
夷廖和钱博两人毕竟是荆州人,天然就和北来的外人有着关联。他们的立场动摇,其实早在区景的预料之中。但他实在没料到,他们的选择竟然会如此决绝,而反戈一击又来得如此猛烈。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与雷远勾结在一起的?最近我盯着他们两人,并没有丝毫放松,就连徵氏那场婚礼,我也捏着鼻子去了,没见两人有什么异状啊?
他们怎么就下定决心了?难道不怕我收拾他们的妻子族人?他们真的就对朝廷忠心到这种地步?呸,真的忠臣,多年前就该从张津于地下了!他两人都是不见好处不摇尾巴的狗!
区景瞪视着眼前情形,脑海中心念电转,只勉力维持镇定。而环绕在区景身后的甲士们,已经纷纷吃惊喝骂。
这些甲士数量大约二百余,其中有六十余名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经相当的苍老,也有些人刚刚成年,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剽悍凶恶的神情则一,而兵甲的配备更远远超过寻常水准,毫无疑问是区景多年来笼络的骨干手下。
他们吵嚷了几句,区景脸色难看地扫视过去。二百人当鸦雀无声。
“这是林邑国能动用的第一、第二支兵力,雷将军能让他们自相残杀,很是厉害。但林邑国的力量很强,区逵还能调动更多的部落和乡豪。”
“呵呵。”邓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轻蔑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区景皱了皱眉,他随手解下腰间长刀,用刀鞘在地面勾勒出了一副简单的地图。他们站在山坡的边缘,地面上遍布碎石,但区景的手劲极大,刀鞘划开土石,发出令人齿酸的粗糙摩擦声。
“伯苗先生,你来看。”
邓芝向前走了两步,只见这幅操就的舆图颇见水平,约莫两尺见方的平坦地面上聊聊数笔点划,已将阿林县周边,东到南海,西至交趾周边的地势清晰体现。
“哈哈。”邓芝轻笑一声。
“有何可笑?”
“这种随手勾勒舆图的本事,倒和我家雷将军很像。万云,你和雷将军,都是有心人啊。”
区景的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笑是怒。
他用刀鞘指点着道:“从东面起。汉人有刘氏、范氏、苏氏、侯氏、夏氏、祝氏、张氏、赵氏、段氏,这些都是控制上千部曲,在乡里广有号召力的强宗豪右。而蛮夷有文石部、诃摩部、盘盘部、敦忍部、姑复部、栋蚕部、建林部等。交州蛮夷的数量超过汉人数倍,故而这些蛮部所控制的人丁也数倍于汉家豪右。他们几家全力发动,阖共能动用的兵力有多少,你知道么?”
“三万出头,或者四万吧。”邓芝沉声道。
这个数字放在交州,相当可怕了。至少,雷远现在能动用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也有可能只有三千。他在苍梧和漓水沿线铺开的摊子很大,需要的人手非常多。
“这些汉蛮各部,始终都对北人保持着敌意,否则雷将军无须花这么大的代价厚待徵氏。自从士氏败落,他们联合区氏,瓜分了士燮留下的丰厚遗产,但他们依旧贪婪异常,雷将军便是倾尽交州,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所以,接着他们会一家接一家的起兵,雷将军不可能将他们全数收买了……”
区景有些轻佻地瞥了邓芝一眼:“何况,还有我区景?在我面前,夷廖、钱博,乃至南夷六部那些,都是土鸡瓦犬,你信么?你家雷将军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我却相信,雷将军不会有什么麻烦。”
“伯苗先生何来的信心?”
“交州的地方局势确实复杂。雷将军一早就明白,此情形仿佛一团乱麻,愈想去梳理,愈会乱得不可收拾。”邓芝垂首看着区景画出的舆图,平静地道:“只是,俗语说,蛇无头不行。他们如果满足于盘踞地方,倒还罢了,但凡有串联行动的想法,就要有个首脑,有个驱动他们全体的人。在士燮之后,谁有这样的野心,又是谁有这样的实力和威望?此前,雷将军一直就在等这个人出现。”
“这个人,自然就是我的族兄,林邑国王区逵了。”区景冷笑。
“此前我们一直没法确认。”邓芝自嘲地笑了笑:“毕竟我们是外人,不怕万云你笑话,在交州便如眼瞎目盲。直到徵氏来投,又汇集了各方面统合来的消息,这才渐渐明白过来,知道最关键的对手是谁,知道只要铲除了区逵,交州即定。”
“铲除区逵?”
区景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雷将军打算怎么去铲除他?哈哈哈……伯苗先生可知,林邑国尽据古越裳之地,距苍梧两千八百里。林邑国的疆域纵广六百里,国中胜兵万人,又有象兵、铁骑。林邑国都名曰典冲城,重镇名曰区粟城,两城皆治二水之间,三方际山,城折十角,周回十数里。城池高愈两丈,城上起砖墙一丈,再架阁楼,市居周绕,岨峭地险。这样的远国、坚城,雷将军怎么去对付?哈哈哈……”
邓芝脸色不变,反倒舒了口气。
“以为是什么样的天南大国,其实也不过如此。”
“什么?”
“此前我听人说,林邑是天南大国,其国势勃兴,盛于扶南。当时我以为,这林邑国怎么也该有上千里的疆域,数以百万的军民,该有朝廷、国家的样子。结果,按照万云你的说法,这不还是个蛮夷部落么?”
区景眼神一凝:“北来的汉人,都似先生这般狂妄么?”
邓芝摇了摇头:“我有什么狂妄?只不过说些心里话罢了。只可惜,万云你这样的人才,久处交州荒僻之地,眼界小了。”
“我怎么就眼界小了?”
“万云想是知道的,如今汉家疆域中,有国贼作乱,窃据中原、河北,遂有汉中王奉皇帝诏书讨贼兴汉。就在去年,汉中王与国贼曹氏作战,双方的战线从汉中、陇上的荒漠草原,绵延到扬州浩浩大江,动用兵力超过百万,战场遍及凉、益、荆、豫、扬五州二十一个郡国,也就是五倍于交州大小。那雷远雷续之,便是在这场战争中建立功勋,击溃了曹军二十余万,被汉中王任命为左将军、董督交州。连带着雷续之的部下们,也都得到将军、太守的职位。”
说到这里,邓芝罕见地笑了一声:“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岂是虚致?数百年来,汉家威严依旧,而这样那样的蛮夷之国换了一拨又一拨。说到底,他们无非沐猴而冠罢了。此前在交州的朱符、张津、士燮等人,都是软弱文人,遂使蛮夷得势,如今我家将军举中原之众而来……他想要打一仗,难道很难?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所谓的交州蛮夷之中,有许多人本是汉家苗裔,有许多人才能出众,志气非凡,却囿于浅薄的见识,宁愿做蛮夷国度的守户之犬,而不愿施展于上国,纵横天下,名垂史册。”
第七百四十五章 选择
区景拔刀在手,指着邓芝的面门怒骂道:“邓芝,你竟敢辱骂我!”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这莫非是张仪苏秦的手段?你想蒙骗我!”
邓芝伸出两根手指,把眼前弄影的刀刃拨开:“我乃汉家郁林太守,非是说客,蒙骗你作什么?只不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万云若不愿听,我告辞便是。”
区景平举着刀,迟疑片刻,才将长刀收回。
“我也是汉人,汉家的强盛,我怎会不知?只是,雷将军以为,能够轻易铲除区逵,实在太荒唐。交州地势与内地不同,又多瘴气、毒虫、猛兽,从苍梧到林邑,足有两千八百里路程,便是动用十万大军……”
邓芝叹了口气:“何必?”
“什么?”
“万云,你明明是知道的,雷将军要铲除区逵,根本不用走两千八百里。所谓的林邑国王区逵和他的亲信部下们,现在并不在林邑国。”
“你怎么会知道?”区景吃惊得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大声反问,随即两眼中凶芒爆闪。
他与邓芝相识数日,始终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皆因他自信深悉局势,又具备强硬武力,无论如何都能进退自如。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邓芝才是深悉局势的那个人。
他知道的,邓芝其实也知道。
但邓芝还知道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我来郁林的时候,雷将军告诉我的。他说,已经能确定区逵就在交州,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郁林或合浦郡的某一处。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定能抓住区逵的踪迹。”
“雷将军又是怎么知道的?”
“前些日子,有人向雷将军禀报说,在猛陵县见到了区逵部下的右相张运。这位张右相,是区逵的亲信,通常负责替区逵联络汉蛮各部,地位甚高,在交州能驱动的力量甚大。是么?”
区景点了点头:“此人确实很得区逵重用。”
“当时雷将军就笑了,他说,一国的丞相,亲自到他国的疆域中作间谍,倒也有趣。那禀报雷将军的人连忙解释道,林邑国毕竟遥远,交州的局势变化,如果没有人当场知悉,当场决断,只怕作出应对缓不济急。雷将军对张运其人很赶兴趣,于是秘密分遣人手,参与在供销社的商队之中,打探此人的动向。那一阵子,我们在地方上已经得到一些帮手,所以渐渐耳聪目明,结果,被我们慢慢打探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说到这个关键点上,邓芝特意顿了顿,看看山下的战斗形势。眼看着夷廖、钱博等人都已经分派部下打扫战场,他才好整以暇地继续道:
“林邑国确实遥远,交州的局势变化也确实需要有人当场决断,做相应的对策。然则,面对着我家雷将军,就凭张运这么个蛮夷国度中笑话一般的右相,就能做决断了?寻常时候他能与汉蛮各部往来周旋,但这时候……”
邓芝轻声笑道:“雷将军作为朝廷委派的董督交州之人,为了压制交州地方,还难免要作出承诺、给出好处。与我家将军相比,区氏不过是个远在天南两千余里的蛮夷之国,他们想要驱动汉蛮各部,难道那么容易?难道不要付出代价?这些代价,又岂是张运这么个密探头目能决定的?”
区景咬了咬牙:“当然不是。”
若林邑国真的是个体制完备的国家,左相、右相这样的职务,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林邑毕竟身居蛮夷之地,所建之国不过看起来像个国家,骨子里还是部落宗族那一套。没有区氏血脉之人,职位再高,也当不得区氏的家。
“当时我们有了些零碎的情报,但还不能确定,于是在徵氏女郎与雷将军部下姜离的婚礼上,雷将军找到机会问了夷廖和钱博两人一句。”
那婚礼上,我全程盯着他们呢,结果还给找到了机会!区景恨恨地想着,闷声问道:“问了什么?”
“雷将军问,区将军近来对郁林郡各地的约束,是否加强了?而夷廖和钱博两位回答说,原先区将军在交州各地都有琐事杂务,现在全不在乎,只盯着郁林。”
“这话倒也没错。可惜盯得还不够紧,我也真没料到,夷廖和钱博两条狗子,能下这样的决心!”
邓芝仿佛没听见区景的怒骂,继续道:“他二人这么回答过后,我们就已明白七八分了。林邑区氏在交州的利益牵扯,不是区区一个蛮部右相能决定的,原本,区景将军你,一直负责周全交州范围内的区氏利益。但你现在却把全部精力都摆在了郁林郡内部。那么,谁在负责这些事?谁能够及时做出决定,为交州汉蛮各部与我家将军的抗衡掌舵?”
区景的神色有点萎靡,他答道:“自然是区逵。”
邓芝向前一步喝问:“区逵在哪里?”
区景垂首,沉默不语。
对他这样素以强悍凶狠自诩的首领来说,大概此等气沮情形极其罕见,于是原本分散在四周警卫的扈从们彼此递着眼色,有人壮着胆子靠拢过来,试图探问区景。
区景用眼角余光看到部属们凑近。他恼怒地吼了声:“滚!”
部属们作鸟兽散。
区景继续沉默。
过了许久,他语气干涩地试探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不远。”
“哦?”这时候,轮到了邓芝似笑非笑。
区景端详此人神色,实在猜不透他的想法,于是继续道:“伯苗先生,如果我将他们所在的位置告知足下……”
邓芝连连摇头:“万云你怕是想错了?”
区景脸色一青:“什么意思?”
“雷将军虽系朝廷委派到交州,内亲民事,外领兵马,但职在戢兵静役,勤恤汉蛮,导化百姓,惠和万家。怎么会轻易向域外之国发动战争呢?交州内外有些小小的滋扰,暂时还无需雷将军亲自出面。”
“那还谈什么铲除区逵?你们发什么疯!”区景骂了一句,然后又沉默下来。
他知道邓芝的意思了。
区逵毕竟是一国之主,他的行踪十分机密,绝非常人能够探知。雷续之来到交州才半年罢了,就已经能够掌握到这样的情况,可见支持他的汉家豪右、蛮族部落已经越来越多。想要靠地方上的复杂局面来牵制他,其实并不可能。何况此人又有实际的实力为依托?
莫说交州境内敢于出头对抗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哪怕对那个林邑国,他若下定决心,想要做什么不成?
只不过,雷远想稳固统治交州,不愿给外界造成躁进好杀的形象,不愿留下后患罢了。
“今年初的时候,绥南中郎将、交趾太守士燮遭到江东人步骘的突袭。士燮的兄弟辈族人死伤殆尽,第三子士徽也当场战死。后来听说,他的长子,负责留守交趾的士廞,也没于民乱。”邓芝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而区景眼皮乱跳。士廞那厮,哪里是没于民乱。当时士燮死后,交州各部都乘机扩充势力,抢占地盘。士廞就是被区逵遣兵杀死的,连带着阖家上下,死得老惨了。
但他现在不便多言,只听着邓芝说话。
“好在士燮的次子,去年被举茂才的士祗尚存,正在雷将军府中为宾客。雷将军打算以士祗为交趾太守,借重士氏的名望,稍稍安辑南疆。而交趾以南的九真、日南两郡,目前来看,过于偏远了,雷将军将会上书汉中王,重设绥南中郎将之职,再选一名有实力、有才干、熟悉当地情形、并且功勋卓著之人,以绥南中郎将的身份兼任九真、日南两郡太守,统领南方一切军政事宜,为交州的屏障。”
区景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乱跳。每一次跳动,都在引导他自己想到那个自己从没有想过的选择……其实,林邑区氏和交州郁林区氏,早就已经分家了,未必就怎么血脉相连,对不对?
“绥南中郎将?兼任九真、日南两郡太守?不知这是汉中王的任命,还是雷将军的任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咦?这声音怎么,隐约有点谄媚?
而邓芝毫不客气地呵斥道:“这是大汉的重要官职,何等尊崇!日后如果入朝,是有机会争取三公九卿的!这怎么能轻率?当然汉中王代表大汉皇帝作出的任命!”
“原来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区景听见自己继续说话。
娘的,这语调已经客气得不像样子了,着实可耻。他心里暗骂。
第七百四十六章 败坏
阿林以西约两百七十里,在郁林、合浦两郡交接处,有一个四周群山环抱,中部平坦开阔的盆地。因为北面有镇龙山脉与郁林郡领方、布山等县隔开,所以虽然在汉家簿册上归属郁林郡,其实倒像是一个独立的区块。
汉朝强盛的时候,在此地设了安广县,但安广县不过四十余年就废弃了。如今这片群山间的大块坡地、广阔垌场,完全掌握在所谓南夷六部,也就是被林邑国驱使的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这六个部落手中。
在盆地的东南角,有郁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如果沿着河道上溯五里左右,可以看见河水在一处崎岖的坡地打了半个旋,两岸的峭壁将河道约束得狭窄,而因此变得湍急的水流逐渐侵蚀河岸,将之变得愈发陡峭。峭壁顶端则是一处台地,林邑国王区逵和他的亲军大队,便驻扎在此。
这个台地三面环水,顶端的地势却开阔,足以容下数千人马,而台地的东侧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东,并入虽然年久失修、却仍然在继续使用的官道。
当然,林邑国并没有当真摆数千兵马在此。
从典冲城到这里,沿途须得翻山涉水,足足有两千两百里路程。就算林邑区氏深悉交州内情,掌握诸多穿越山岭的小路、近道,可要走一趟,也很辛苦,耗费更是巨大。何况林邑以南的诸国形势,如今也不稳定,须得留下足够的人手镇压。
所以此时在台地上的,是区逵本人和他的精锐侍卫两千人,另外配有战马四十匹,战象五十头。
只这实力而论,林邑国对交州南方的地方势力,其实未见得有很大优势。除了南夷六部以外,交州南方的汉家豪右、蛮部洞主至少还有二三十家,他们集合起来,足能抵挡得住林邑。可交州地方势力本身也矛盾丛生,难以统和,反倒是林邑国反客为主,将他们捏合在一处,逐渐提升与苍梧郡汉军对抗的烈度。
这一日里,区逵心慌意乱,很早就醒了。随即有仆婢们上来,为他佩戴真珠、金锁之类。区逵年少的时候,曾经跟着自己身为象林县县吏的父亲,出入郡中、县中,见过汉家气象。所以他其实觉得,这种蛮夷的打扮有点可笑。
但他又不得不作如此打扮。当年赵佗作为秦始皇平定南越的五十万大军副帅,想要在南越立足,还不得不椎结箕踞,自称蛮中大长,与西瓯、骆、越之王为伍,区逵又怎能例外呢?
毕竟,要用汉家的衣冠,就得认汉家的制度,朝廷来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听是不听?还不如自认蛮夷,统领百越与汉家平分秋色的好。
他只能耐着性子,等人一枚一枚地往他的衣袍上悬挂各种金银器物,最后起身的时候,周身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一名婢女踮着脚,替区逵整理额头上的两枚璎珞,忽然被区逵抬手推开了。
那婢女惊呼一身,伏地颤抖不止。
区逵不理会他,猛然大步向前,指着东面的山道喝道:“有人来了!”
果然,在山道上,有数人连滚带爬地狂奔而来。
为首之人身形肥胖,远远看去,便如一枚肉球也似。他身上原有披挂甲胄,但这时都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勒甲丝绦也松了,几片甲叶拖曳在地面铛铛地磕碰着。他的左臂软垂在身侧,随着脚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动着,便如一条死蛇。
区逵跳了起来,厉声喝道:“这不是徐狼国的国主斑斑么?去几个人,把他们带来!快!快!”
南夷六部在交州中枢眼中是部落,在林邑国的体制下则是附属的小国。故而区逵称他为国主。数日前,南夷六部便是在此地,在区逵的眼皮底下聚兵、发兵,气势汹汹地攻向阿林,承担他们作为附庸的责任。此刻,区逵派出打探的人手都还没赶回来,徐狼部的首领却和寥寥数人狼狈回返……前线必然出了大事。
半晌之后,整个营地轰然大动起来。
数十上百名手持皮鞭的贵人四处奔走,挥鞭乱打,各自厉喊道:“跑起来!动起来!把家什收拾起来!”
在他们的呼号声中,一片片营帐被推倒,而战马和战象也嘶鸣着被牵了出来。战马大都是滇地的矮马,象却是大象,行动间粗壮的四肢踏地,激起烟尘滚滚,很是威武。
仆婢们继续围拢在区逵四周,替他把华丽的佩饰一一取下,再换成用于厮杀作战的头盔甲胄。这些甲胄倒是汉家风格,只不过上面增添了雒越风格的金银纹饰。
当他结束停当,身后的大帐也被收起,护卫国王的精锐已经整装待发,就等他发出号令。林邑国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征服交州以南乃至境外的诸多部落,形成足以撬动一方局势的势力,绝非侥幸得来。
这样的兵将,已经堪为强兵,而区逵本人也不愧是一方豪杰。
但现在该怎么办?
区逵着实举棋不定。
夷廖和钱博两人背叛了,还背叛得那么毅然绝然?他们的叛乱,很可能引起交州各地连锁反应,将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叛乱的行列中。他们会是谁?很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动摇,他们又会是谁?
夷廖和钱博本来就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才让区景盯着他们,既要驱使,又要防备。区景为什么没能控制住他两人?区景现在又在哪里?
合南夷六部之力,居然都没能逼出苍梧汉军的一兵一卒,那接下去,那些汉人又会如何应对?汉人的军队,会不会已经出动了?
此前士燮虽然坐镇交趾,形同交州之主,可他的长处在于安抚和笼络地方势力,到了白刃见血的时候,其实表现拙劣。但现在身处苍梧的左将军雷远是不一样的,他所带领的是真正的精锐,如果自己失去了对交州各部的控制,而要直接面对雷远的兵力,那怕是有大麻烦。
所以区逵才竭力躲在幕后,策动交州的地方势力抵向前方。可现在,原本全都在掌握中的局势,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败,陷入了迷茫中。太多的事情没法判断了。
偏偏斑斑这个蠢货,满脑子都被恐慌塞满了。他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
区逵斜瞥了他一眼,慢慢把沾血的刀收回鞘里。
身材肥硕的斑斑正躺在地上抽搐,肚腹中央有一个新的伤口,鲜血和内脏正从伤口中汩汩地冒出来,发出阵阵恶臭。
那是刚才区逵惊怒交加的时候下的手,有点急躁了。不过,杀就杀了。杀个人,算得什么呢?自古以来所谓枭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嘛。
这时候又有人喊道:“大王,大王你看!区景将军带人来了!”
“哦?”
区逵松了口气,稍稍有些喜悦。区景是区氏宗族中少见的骁勇善战之人,近年来林邑国的势力扩张,多赖区景在战阵上的凶猛搏杀,只不过,此人不是区氏的嫡脉,所以只能放在交州以掩护本族。
不管前线局势如何,区景来了,局面总不至于败坏。区景的脑子也比斑斑这种蛮夷要好些,接着兄弟两人好好盘算下,看看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