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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七章 高才

    三人又闲聊几句,听到关羽在唤雷远。

    雷远向费观、李严二人颔首示意,连忙过去。

    费观看着雷远安然离开,隔着几步路向关羽微笑寒暄。费观感觉,此人哪怕身着便装,言语随意,也自带着刚柔兼济的气度,果然不愧为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而他才二十五岁!

    费观叹了口气。

    人与人年齿相似,才能和际遇,却有太多不同了。如费观,如李严,时不时还要盘算中枢情形、地方同僚调动,考虑自家的仕途。所以费观是真把廖立的调动当一桩事来说。

    而雷续之却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身为赵云的女婿,又是出镇一州的大将,此乃地位使然。

    费观收回眼神,转回来看看李严,忽然问道:“正方不太喜欢续之?”

    李严平端着的酒盏里,酒液微微晃动。李严面色不变:“宾伯,你说的什么话?没有的事。”

    “那就是我看错了。”费观哈哈笑了笑:“喝酒,喝酒。”

    李严应道:“是啊,喝酒。”

    他心里明白,费观说的一点不错。

    李严不太喜欢雷远,他甚至也不太喜欢汉中王麾下的许多人。

    在李严看来,玄德公自中平年间起兵,数十年蹉跎颠沛,一事无成,不是没有原因的。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玄德公的元从们大都是些莽夫、匹夫。而到了建安十三年以后,玄德公的势力霍然而起,殆属天意,在那段时间蜂拥而去归附的荆州士人,大都也不过凡庸之辈。

    至于那些益州本地的文武官员……但凡对他们多看一眼,便是我李正方输了!他们辅佐的刘焉、刘璋两代主君全都是废物;他们自己,也全都是废物!

    如今汉中王幕府中真正有王佐之才的,无非寥寥数人。而这其中,我自己算一个,李严的好友法正法孝直算一个,孟达孟子度勉强有卿相之器,可算半个。

    全靠着我和法正等人竭尽才能,玄德公才能轻而易举地席卷益州,由荆州荒残之地而入天府,遂成王霸之业。玄德公对此应该很清楚,他应该给出足够的酬庸。

    可结果呢?

    法孝直所得,不过扬武将军,蜀郡太守。结果就因为在成都内外杀了几个没有眼色的蠹虫,就引起轩然大波,而玄德公竟然就因此褫夺了法孝直的蜀郡太守职务,直到不久前才任命了一个尚书令出来补偿。法孝直居然还很满意,很感动,他是傻了吗?

    而孟达所获就更不堪。他是最早代表刘季玉去迎接玄德公的人,在玄德公入蜀的过程中,沿途不知道出了多少主意。结果呢?四千名部曲,数以万计的宗族都被客客气气的遣出蜀郡,孟达本人顶着一个房陵太守的职位,去穷山巨壑里面陪着那个玄德公的义子、粗鲁无文的刘封!这和流放有什么两样?

    更憋屈的,还得数我李正方本人。

    能夺取益州,首先得说涪城变乱,而涪城变乱是谁一手主导的?是我李正方!

    结果益州定后,我只得犍为太守、兴业将军。在太守任上还没坐满两个月,又被拉回来陪着孔明和孝直等人制定蜀科。孔明、孝直等人另有职务,事情都是我李正方来做,益州本地世族对此抱怨连天,挨骂也是我李正方去挨骂!

    挨骂了几个月,等到法孝直总算在玄德公面前挽回了一点地位,我李正方又被一脚踢到荆州……

    可怜。满腔锦绣不得施展,空怀抱负却只有自抑,真是苦,太苦了。

    玄德公自然是明主,是英主。可在他的麾下,试图跃居上游的人太多了。有些人身居高位,是因为际遇好到了极处,运气好到了极处,便如雷续之。雷续之适才没认出我,大概是因为我这几年苍老了许多?可见他这种春风得意的亲贵,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挣扎向上的痛楚,一点都不了解我心急火燎的难受!

    想到这里,李严喟然长叹。

    在这场人人欢悦的婚礼上,他的长叹未免突兀,不少人顿时转眼过来看。

    费观连忙晃着酒盏,大声道:“叹什么气?叹气就免得了罚酒么?赶紧喝吧!”

    李严立即反应了过来,一仰脖子,把酒水灌进了肚。

    他感激地看看费观。

    费宾伯虽然年轻,但处事实在稳当,堪为可交往的朋友。此番自己来到荆州,虽说距离中枢远了,但身当疆场重任,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多了许多,只要沉下心,在荆州深耕数年,再广结外援培植己势,未尝不能成事。

    李严迎着费观的眼光,再度长叹:“宾伯,你不知道我在叹什么?”

    “正方不妨说来听听。”

    “我在感叹,那雷续之真是少年英杰。他从一个偏将军起家,一步步兼任郡守和护荆蛮校尉,再做到左将军、董督交州,只花了四年。我李正方如今也是郡守、将军和护荆蛮校尉,起步虽然慢些,条件倒也相似。雷续之能做到的,我李正方难道就做不到?”

    他将酒盏往案几上重重一顿,眼神灼灼:“大王虽已雄踞三州,但要席卷天下,必定尚有百战。在这过程中,我辈须得建功立业,名流后世!”

    “壮哉!正该如此!”费观连声夸赞。

    此时距离李严和费观数丈以外,关羽沉声问道:“续之在看什么?”

    雷远道:“这位扬武将军李严,是我的……咳咳,可算旧相识了。此君虽然气傲,却有文武高才,有他在长沙,堪为荆州的屏障。”

    “哦?”关羽斜睨了李严一眼。李严到江陵以后,就拜见了关羽,但关羽这几天忙着长子的婚事,还没与李严深谈。他只听说,李严在涪城卖了旧主刘璋,隐约有些不喜。

    如今却听雷远这么介绍李严,关羽倒生出几分兴趣来:“才高气傲?此人莫非又一个廖公渊?”

    雷远连连摇头:“不然。”

    廖立是荆州名士,又与诸葛亮关系密切,通常来说,别人鲜有愿意评价他的。但到了关羽和雷远这地位,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于是雷远稍微压低声音:“廖公渊不过一个狂生罢了,岂能与李正方相比?”

    关羽哈哈大笑:“这样说来,我与曹军交战的时候,倒能够放心些。”

    “当是如此。”雷远微笑应道。

    在前世,雷远并不谙熟史书,故而对当世的了解,无非一些关乎全局的大事。记得特别清楚的,便是孙刘两家围绕荆州的几次争夺,直到最后刘氏在荆州的彻底失败。

    然而此时此刻看来,玄德公的力量远比前世的记载更强大,而对江东的防范更有天壤之别。今后有关羽在南郡,霍峻在宜都,李严在长沙,整个荆州简直安如磐石。什么“白衣渡江”之类的奸谋,根本不可能在这三人面前得逞。何况,就算一时有什么疏漏,还有我左将军雷续之领交州之众为后继?

    那可太妙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改变

    酒宴一直进行到了晚上。

    天黑以后,有军吏将厅堂前的几道院门都打开,于是坐在堂上的人就可以看到外间广场。

    此前从成都传来消息,说因为蜀土殷实,所以风气奢靡,举凡婚姻葬送,往往倾家竭产。汉中王的重要部下诸葛亮和董和等人对此都不满意,连续颁了多条教令,以求移风变善,防扼逾僭。所以连带着荆州这边,也挺自觉的避免奢侈操办。

    但关平毕竟是和汉中王的女儿成婚,这场酒宴既是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荆州文武头一次放松聚会,也有祝贺关羽进位前将军的意思,所以荆州文武到场了许多,足够热闹。

    重要官员们在堂上落座,随行之人根据地位高低,分布在几处偏厅,因为人数太多,还有不少人在院门外的广场上起了篝火,热热闹闹地围在火堆旁边吃喝庆祝。关羽为长子的婚礼作了充分准备,仆役流水般地从后厨搬出烤饼、肉脯、酱料、肉汤等食物,让所有人都吃个痛快。

    与此同时,广场中央的空地上,有丝竹悠扬,有舞者摇铃于鼓上盘旋,有歌者持绋相对,纵声吟唱。

    汉人喜好婉约缠绵的楚乐,江陵正在楚地,歌舞之风犹盛。因为歌者颂唱的曲子音节摇曳,朗朗上口,又使得在场众人,连带着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都鼓掌踏地、高歌相和。不少女眷也从后堂簇拥出来,比如赵襄就带着好几个被她当作弟弟妹妹的元从子女,站在廊下一同拍手歌唱。

    一直到深夜,雷远才带着自己的家人部属们出外。

    自从玄德公入蜀,江陵的文武一**地跟从过去。他们在江陵城里的官署和住宅都空了出来,陆续被关羽挪作他用。还有许多分布在旧城范围的,干脆就被拆了,建材拿来修筑江陵新城。

    好在庐江雷氏在江陵东南面的宅邸还是在的,霍峻毕竟是南郡本地大族,也不会没有落脚之处。于是两人告别,各自回家。

    赵襄乘车,雷远策马陪在边上,扈从们前后簇拥开道。

    天色已晚,早就过了宵禁,按说无公文不得夜行。但今日情形特别,南郡太守费观专门颁下命令解除宵禁,道路上往来的百姓不少。

    太守府所处街道的两头,费观还派了人,向百姓们分发酒肉,以示军民同庆。因为有些百姓得到消息晚了些,这时候连忙携家带口,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器皿,空着过去,盛满了回来。

    有人站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然后仍往太守府方向去,意图再混一顿吃的。结果不知怎地被认出来了,几名吏员推推搡搡地将他赶出来。

    路人当中有认识这个被推搡出的汉子,当即指着他哇啦哇啦地说什么,大概说得诙谐,连带着路上不相识的也都捧腹大笑,还有小孩儿躲在一边指指点点。

    那汉子恼羞成怒,一声叱喝,而小孩儿们爆出狂笑逃开几步,继续指指点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雷远的酒意已在夜间清冷寒气中散去。正顾盼左右,这场景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雷远在带领宗族南下的时候,沿途见多了瘦骨嶙峋、满眼麻木而任人宰割的百姓,他们活得像是牲畜,像是行尸走肉,对未来简直丧失了希望。所幸在雷远数年经营之下,宜都的百姓已经不致如此,他们至少可以放心地笑,放心地期盼未来。

    而江陵城里的百姓,显然也得善待,看他们的精气神,与宜都的雷氏宗族、依附百姓差相仿佛。

    玄德公在荆州的时候,负责地方行政的诸葛亮对百姓一向善待。后来潘濬接手荆州政务,各地的二千石也大都得力,人们的生活渐渐宽裕。

    汉家的子民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他们一代代人挣扎和努力,一次次地对抗灾难摧残,像是杂草那样充满生命力地生长。纵然一个个都见识过了乱世中的大恐怖,却更能体会到平和生活的不易,更愿意在平和的生活里寻找愉悦。

    雷远看着他们,嘴角露出微笑,挽着马缰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放松,于是马匹也放缓脚步,稍稍落到赵襄乘坐的辎车后头。

    “夫君!你在想什么?”

    赵襄自从生了阿诺以后,大半年没有出外走动。头一趟出门,便是来到江陵,见了好几个少女时候往来的玩伴,她与玩伴们聊了许多,心里非常高兴,回程的一路上,都在和雷远说着自己与同伴们的愉快经历。

    可正说得愉快,一转眼的工夫,丈夫就躲到后头去了?

    拨开车辆后方的帷幕,赵襄有些好笑地唤了一声。

    雷远连忙催马回来,解释道:“正看那几个孩子呢,你看他们胆子多大?哈哈……”

    赵襄眼光流盼,看看那些孩子,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阿诺,于是期盼地道:“等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天下就该太平啦!”

    “是啊!”雷远随口应了句。

    雷远一边策骑,一边回忆着脑海中的前世记忆。他记得有三国割据,然后有晋朝的傻子皇帝,然后便是五胡乱华的人间地狱,再往后南北诸朝划江而至,彼此攻战三四百年不休,亿兆黎民死难。

    天下人都想要太平,可太平哪有那么容易得来?

    他旋即又想,自从自己来到此世,历史的走势就已经渐渐改变了。自己在此世所做的一切,确定会带来好的影响么?相较于魏和晋,汉室三兴会带来怎样的局面?这个被外力改变的未来,后继又会怎么发展?

    雷远没有办法想那么远,他本来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天下框定某一种正确的道路。他只觉得,自己既然一步步地战胜了眼前的对手,那就说明干得不赖。至于百姓们,荆州和益州的百姓们眼下都很满意。

    交州那边,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雷远扶着车厢,对赵襄郑重地道:“交州是个很好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

    这样的话,最近雷远已经说了许多遍了,赵襄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听出了老茧。她相信那是个好地方,但同时也觉得,去了交州以后,恐怕很难再与父亲、家人和自己熟悉的朋友们再见,难免有些伤感。

    她选择把这些伤感深藏着,微笑着伸出手,轻轻覆住雷远的手背。

    “夫君既然说好,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建安十九年三月,雷远亲自带领庐江雷氏部曲的第三批人马踏上前往交州的路。

    雷远此前击败步骘、回到荆州的时候,留了范巡在交州长驻。

    去年十一月,庐江雷氏第一批南下人手由丁奉和黄晅带领,赶到交州。他们人数规模不大,主要是为了提前打通道路,划分驻地和耕地,并沿途采集应对南方气候的药物。

    第二批人是贺松负责的,数量多些,包括了庐江雷氏宗族中特别擅长营造的管事宋水,和工匠首领徐说、徐简两兄弟。

    雷远所在的第三批,兵力的规模共计两千余,但是连带着这些将士的妻子家人,还有随军民伕和家属,人数膨胀到了一万四千多。另外,还有从事各种行业的依附百姓和部队一同行动,再加上几位受玄德公所命、前往交州任职的官员随行,队伍便愈发庞大了。

    雷远如同以往每次军事行动中那样,带着他的扈从,策马游走在队列前后。

    有时候,他会怀念地回头望一望;但更多时候,他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道路,带着部属们不断前进。

    (第五卷完)

第七百一十九章 蚊蚋(上)

    雷远现在的职务,是左将军、假节董督交州事、苍梧太守。故而,前任苍梧太守吴巨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据点、步骘与士燮联兵围攻旬月的苍梧郡治所广信城,便成了雷远在交州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根据地。

    至于吴巨本人,则被玄德公召往成都去了,据说玄德公有意以吴巨为少府,待之甚厚。

    广信城确实是个好地方。此地西有郁水和漓水合流,东有封水蜿蜒,乃是群山巨浸间一处土壤肥沃、地势平坦开阔的宝地。雷远毫不怀疑,若将此地开发完成,足以养活百万军民。

    身居此地向北眺望,则荆州的零陵、桂阳两郡为堂奥,而苍梧郡为之门户;而往东西两翼看,则南海郡、郁林郡为交州之左右臂,苍梧郡则堪为其咽喉、首脑。

    交州七郡,以郁林、苍梧、南海三郡的汉家子民数量最多,素来被作为汉家统治的核心区域。

    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四郡,再加上一个隔海相望的珠崖洲,域中蛮夷极众,各路豪帅自领其兵、自统其民、自称王侯之号,俨然国中之国。故而历任交州主官,都坐镇苍梧,先图聚兵稳守。如有蛮夷窥伺生衅,大军起自苍梧,居中而向边境,应时扑灭。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要依托交州一隅之地而动天下之权,苍梧又成了临战合刃的必争之地、必保之基。

    雷远自从获得了交州的任命到现在,也就是建安十八年的七月,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他首先埋头经营苍梧,暂时不管其它。

    在这方面,庐江雷氏宗族中的老手甚多,在乐乡、在宜都各地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苍梧有历任交趾刺史如贾琮、朱符的经营基础,于是众人各司其职,甚至不需要雷远事必躬亲。

    然而,也总会有种种麻烦事,隔三差五地迫得雷远忧心忡忡。

    此时雷远正在广信城中的一处高耸楼台向南眺望,隔着滔滔郁水和天空中的雨丝,可以看见对岸的连绵青山。虽是七月初秋,南方地气湿暖,林木仍然都是黛绿的。

    其实这些山并不很高,但因为广信周边地势平坦,这些山便格外凸显,它们绕着广信城远近分布,有的雅致的,有的奇崛,有的雄伟,而更多的,常常掩藏在山间云雾之中,叫人看不清它们的真面目。

    雷远眯着眼睛,竭力眺望,最终颓然放弃。

    他本来也不是为了观景,而是急着等待部属的回复。他想知道,苍梧周边这些深山里,有没有己方急需的药材。

    交州自古就有瘴疠的传闻,而许多医者以为,交州天气郁蒸,阳多宣泄,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禀恶气。人生其间,日受其毒,元气不固,遂发为瘴疾。雷远不太信这些阴阳学说,在他的脑海里,所谓瘴疠,便是寄生虫和蚊蚋所带来的流行病,主要是疟疾,还有些其它症状类似的恶疾。

    但当代医者的看法也不必刻意反对,医者有医者的道理,哪怕只看安慰效果,总比雷远空口白话强些。所以他从去年底开始,就在乐乡大市大规模的收集治疗瘴疠和驱赶蚊虫的药物,务求让跟从来到交州的每一名将士百姓,都能武装到牙齿。

    可惜落到实际操作中,总有很多为难的地方。

    就只驱赶蚊虫一项,雷远在交州常驻以后,才发现其中的为难。

    此地的蚊虫实在太多了,简直赶不胜赶。

    雷远这会儿已经站在城池中最高的高处,还不停走动着,挥挥袍袖。可手背上、脖子上仍然时不时多出一个两个红疙瘩。李贞跟在雷远的身后,拿着一个草扇子不停的挥,不停地噼噼啪啪拍打蚊虫,实际上也没什么效果。而叱李宁塔双手捧着一大捆点燃的植物,在楼台中走来走去。

    据说当地土著说,这种植物燃烧后的浓烟能驱蚊。所以雷远昨日就派了人手入山大量收集,也不知收获如何。

    其实他也没有多少指望,眼下这一捆,倒是烧得很旺,但驱蚊的效果并没看出来,只有叱李宁塔的两只眼睛被熏得血红。

    雷远甚至能用肉眼看见,就在距离自己数丈开外,无数蚊蚋在高台的屋檐下嗡嗡地聚拢成一团,然后轰然散开,飞向目标。

    目标就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

    李贞对他的草扇子死心了,他奔向高台下方,让其他扈从们把纱帐抬上来张开。但纱帐并不能密闭环境,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高台尚且如此,军营中、各处庄园中的情形绝不会好到哪里去。这几个月来,受疫病或水土不服影响的人不在少数,还有丧命的。此刻军营中也不少将士被瘴疟所扰,从荆州携来的药物大量消耗,简直就要不敷使用。想到这里,雷远有些烦躁。

    他在灊山中、在荆州的乐乡、宜都,不是没见过欠缺开发的深山密林,不是没见过毒虫猛兽横行的环境,但交州的湿热胜过那些地方,而致病因素的密集,也就远远多过那些地方。

    想要驱除诸多致病源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清除城中的湿地、沟壑,保证人群密集之地干燥通风,压缩蚊蚋的生长空间。

    然则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至少不是一两年的功夫。

    过去两个月里,雷远动用了大量的人力,重建了左将军和附属的军营,将整个地基抬高,并填平了不必要的一切沟渠。按照雷远的想法,本打算把所有的沟渠全都填平,但因为交州多雨,又不得不留下纵横交错的排水渠道。

    结果两三场雨水之后,这些渠道里依旧是泥泞堆积,蚊蚋横生,其状不堪入目。

    工匠首领徐简说,如果把这些渠道全部用砖石或黏土围砌,一定可以解决问题。

    雷远觉得这主意很好。

    可采取石料的工程量太大,眼下军民们各有急务,没办法调动大量人手去干这个。

    如果烧砖……一来当代的风俗,砖头大多数情况下被作为修建墓室所用,顶多在夯土城墙上少量包裹;二来正因为撞着春夏季节多雨,徐简兴建砖窑的过程也不顺利。

    所以,得靠黏土?

    那也得去找到适合开采发运黏土的地方。此事是宋水在负责,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雷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七百二十章 蚊蚋(下)

    叹过了气,事情还得一桩桩的办。

    较之于中原、河北,交州确实落后,惟其落后,才具备了无限的潜力、无限的可能。

    身在交州,如果只以维持统治为目标,那就像吴巨这般。十数年来,这位苍梧太守建立了一个坚固的广信城,维持了一个颇具战斗力的小小团队,除此无它。苍梧和交州,在他手中并无多少变化。

    而一旦玄德公以中枢高官相邀,吴巨走便走了。他对交州并无多少留恋,而交州地方的军民百姓对他,也没有多少怀念感谢可言。

    但如果想要有所作为,值得做的事可就太多太多了。

    此时高台下方,李贞带了一群扈从正把纱帐搬运过来。以当代的环境,哪怕北方也很难避免蚊虫滋扰,所以举凡中产以上的家庭,都会在厅堂中广设帷幄,这不只是为了美观,也出于卫生的考虑。

    吴巨在离开苍梧前,与黄晅当面交接,在府邸中留有绢素所制的帷幄两千余顶。雷远将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分发到各处官署、军营中去了,左将军府中,只给女眷们留下足够数量。所以他到了哪里,扈从们就不得不辛苦些,带着几面帷幕随时布设。

    “我记得,府库中尚有葛布?”雷远忽然问道。

    雷远所说的府库,指的是左将军府中的私人库藏,不属于州郡官库,也不是庐江雷氏宗族的族产。赵襄以主母的身份管理着,另外李贞也掌握相关的数字。

    听得雷远询问,李贞想了想,答道:“确实还有许多,不过交州潮湿,衣物容易损坏,这些葛布都是衣料,特意备作替换衣物的。听说辛公继续在乐乡大市紧急采买粗葛布,已经装船发运……那些才适合制作帷幕。”

    “那就再等等。”雷远点了点头,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李贞继续道:“倒是牛衣有多的,都是新的,怕不有三五百件。”

    “哦?”

    因为蚊蚋横行,耕牛也需要披挂牛衣以免遭袭扰。交州当地的牛衣用乱麻编制,大概丈许方圆为一幅,平时捆扎在牛身上。穷困人家业常把牛衣当作简单铺盖使用。

    雷氏宗族南迁的时候,自然驱赶着族中牛马牲畜,但他们惯用的牛衣或马衣是用厚毡布做的,既可以避蚊蝇,也可以遮挡风雨。故而吴巨留下来的这些牛衣,就一直扔在府库里没动用。

    现在想来,用牛衣来当作纱帐凑合一下,未尝不可。

    “那就全拿出来。”雷远立即道:“左将军府里剩下的帷幄,也用牛衣替换半数……呃,夫人和内眷那边的,千万别动。我们这些武人手里的尽量替换。”

    他一边盘算着,一边道:“替换出来的帐幕和其它牛衣,全发下去。尤其是常往深山中踏勘矿产、药材的人,要做到人手一件……另外传我的话,请大家略克服几日,很快会有更好的。”

    “是。”

    “这件事让雷深立即去办,不要耽搁。”

    “是!”

    李贞躬身应诺,往高台下去了。

    雷远按着栏杆向下望,看到李贞叫过雷深吩咐几句。雷深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接过李贞取出的符信往内宅方向去了。

    雷远有两个弟弟雷深和雷遐,都是雷绪的小妻吴氏所处。雷深已经十七岁了,个头很挺拔,性子原先有些文弱,后来跟着王延颇习弓马,也曾与蛮夷厮杀。故而雷远按照之前的承诺,让他来做自己的扈从。

    自家府库的开销,让雷深出面比较好些,赵襄就算舍不得,也拿自家的小叔子没有办法。

    当务之急有了应付之策,雷远心情稍畅。

    许许多多的琐事,一桩桩的应对。其过程仿佛后世所言,痛并快乐着。

    这种感觉,与挥军厮杀搏战大为不同。

    身当锋镝、搴旗斩将自然让人很痛快,雷远经历得多了。他深知在这其中,有某种使人热血如沸的东西,会叫人沉浸其间,渐渐满足于杀戮和残暴本身。但雷远虽善战,却不好战,更不嗜杀。之所以要作战,要组建有力的军队,是因为保有这样的能力,雷远和以他为首的整个团体才能获得安全。

    在安全的条件下,雷远才能够安心布置,从容展开建设。

    相比于破坏,雷远更喜欢建设。

    建设的琐碎细务大抵不够波澜壮阔,恐怕很难留在史书上。可只要定下心慢慢去做,哪怕就只是一条路,一片田,一道沟渠,也能实实在在地对世人有利。这种充实和满足,不是厮杀搏战所能给予的。破坏就只是破坏罢了,破坏只能带来空虚,惟有建设才能带来美好的世界。

    随着雷远的地位越来越高、力量越来越强,他也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多出了登临高台的爱好。

    在高台上,他眺望广信周边的如画山水,而脑海中浮现的则是整个苍梧,乃至交州全境。

    由雷远管辖的交州全境,从南海郡的番禺到交趾,从郁林郡的潭中、定周等县到日南郡,东西足有两千里,南北也有一千七百里路程。如此广阔的疆域,放在河北,便是袁绍极盛时的冀青幽并四州之地亦不能及。

    而在这片疆域上生活的人民,根据朝廷的户口簿册记载,盛时超过一百一十万,现在纵然远远不及,但那是人丁户口被侵吞或逃亡山野的缘故,只要重新加以管控,至少也能有数十万之多。

    从灊山大营中领着二十来个扈从,到现在坐镇数千里的大州,辖数十万军民,前后就只数年工夫。这进展太快了,雷远常常觉得过于梦幻,同时又鼓起极大的干劲。

    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百姓们,并没能逃脱乱世的影响。雷远近来渐渐了解到,数十年来,交州各地的情况随着中枢掌控力度的虚弱而不断恶化。更有种种天灾**随之而起,蛮夷攻略郡县、豪强肆意妄为,百姓民不聊生。

    但雷远有信心使这片土地恢复到往年的盛况,进而发展得更好。

    该怎么做,他在乐乡做过,在宜都郡又做过,现在到了交州,他的手段会更加成熟老练,而投入的力量更强。由此,他的信心愈发充足,决心也愈发坚定。

    这时候王平匆匆赶来禀道:“马长史和阎从事已经到了。”

    “这么快?”雷远惊讶地问了一声,连忙从高台下来。

    马长史便是左将军长史马忠,而阎从事则是交州治中从事阎圃。

    随着雷远地位提升,这两位的身份地位也愈发重要了。

    实际上,交州治中从事阎圃头上还有个顶头上司,便是镇远将军、荆州刺史赖恭。此番赖恭再度跟随雷远来到交州,乃是名义上交州政务的一把手。

    但赖恭很少就政务上的事情发表意见,于是以治中从事阎圃为首,举凡别驾、主簿、功曹、录事、东西两曹、帐下督军,全都秉承雷远之令行事。

    而众人也都觉得理所应当。

第七百二十一章 消化

    从高台下来,绕过一个偏厅,就到了雷远平日里议事的书房。

    整座书房是用竹子搭建的,在已经抬起数尺的地基上额外再挑空了一层,以免潮湿。底下挑空的这层,恰好跨入将军府西侧的一个别院。

    别院里鸟语花香,芳草丛生,林木秀美,有一条从广信城北面山间引入的清澈小溪,沿着一层层的白色石阶缓缓流淌而过,从上面这一层书房的窗口看下去,宛如仙境,令人心旷神怡。

    毕竟雷远现在的地位,又与当日做宜都太守时不同。他再怎么不喜铺张奢华,身边有亲属家人,有宗族伙伴,基本的规矩和威势断不能少。

    哪怕数月来不断抽调人力去从事城池、道路和军事坞壁的兴建,整座将军府邸仍然是广信城中最早完工的雄伟建筑。前院的重重大厅和办公所在固然煊赫,后院的园林、水池、亭台等,占地面积也很庞大,较此前苍梧太守府大出数倍。

    而府邸外围更配备有武库、粮库、马厩、敌楼、堡垒等军用设施,驻扎了甲士数百,侍女、杂役百余人。

    雷远踏着书房前的阶梯向上,竹制的阶梯很有弹性,发出噶吱嘎吱的响声。原本正凭栏观看的马忠、阎圃两人便兜转回来,各自落座。

    因为交州太热了,三人自从常驻交州,就少有穿正经公服的时候,连带着君臣谈话的气氛也比以前放松些。

    三人各自咕咚咚灌了些凉汤,马忠先禀报军务。

    “近来搜检山泽,括取士燮、步骘等人的逃亡吏卒,颇见成效。苍梧郡范围内,上个月重新编集了丁壮五千余,加上早先将军亲自迫降的七千多人,总计一万三千人。另外散失各地的粮秣、军械、骡马也在陆续收集。”

    “南海郡呢?”

    “南海太守正昂刚就任两个月,下属郡县各级主官和吏员多有阙漏,他说,暂时还没办法大举括检散兵游勇,不如等到秋收以后,用粮食来召诱,或可事半功倍。”

    雷远以左将军的身份假节董督交州事,但交州各地二千石官吏任命权,依然在中枢手中。否则庐江雷氏就真的成了割据,在曹刘孙三家之外,要多出交州雷远与凉州马超并驾齐驱了。

    除了与雷远一同驻扎在苍梧的交州刺史赖恭以外,中枢另外还派遣了两名太守到交州任职。其中一人名唤正昂,字叔顒,在刘季玉部下历任诸郡吏,后为蜀郡功曹。玄德公因其有治理之能,任为南海郡太守。

    正昂所居的南海郡,东面与江东占据的四县毗邻,故而正昂在经过苍梧时拜访雷远,就说,打算镇之以静,先不要在郡中调整政务,免得引起人心惶惶,投向江东。另外,士氏的残余势力在南海郡非常强盛,正昂打算先拉拢其中一些人,以使自身稳固立足。

    既然如此,雷远也没什么可催的。他微微颔首,又问:“郁林郡呢?”

    “郁林郡那里,中郎将区景、夷廖和钱博都有文书发来,文中言辞甚是谦卑,说散兵游勇往那里去的很少。但实际上,这三人都在竭力招降纳叛,试图扩充自身的力量。我方眼线报说,这三人目前各自领兵两三千人,聚在山险。”

    “当惯了山大王,以为可以一辈子当下去。”雷远轻笑道。

    区景、夷廖和钱博这三人,最初都是荆州的军校,随历任交州刺史南下的。但他们到了交州以后,牵扯进刺史与地方势力的争夺,区景攻杀了与曹操友善的交州刺史张津,而张津的两名部将夷廖和钱博又与区景勾结,三人抱团驻在郁林。

    此前玄德公有意绥抚交州,故而对这三人都授予中郎将的职务。这三人在士燮攻打吴巨时袖手旁观,也不参与江东的行动,摆出一副据地自守的模样。

    值得注意的是,区氏也是交州大族,实力几乎能与士氏相提并论。区景的同族区逵,自初平年间夺取日南郡的象林县,以此为基业自立为王,并向南扩张千里,号称拥兵数万。

    而区逵的弟弟区遵,本是郁林郡的邑豪,此前响应士燮的号召,出兵攻打荔浦,结果遭到马岱所部骑队的袭击,当场败死。所以区景的选择,便格外微妙。

    苍梧、南海、郁林三郡,是汉家子民比例较高、户口数量较多的郡,同属于雷远坐镇交州的基本盘。雷远自然不会容忍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下去。此前左将军府向他们传令,要他们协助搜检败兵和离散户口,便是第一步的试探。

    “先发个邀请吧。”雷远道:“就说我来到交州数月,眼看苍梧郡元气稍复,心中欢喜,所以邀请区、夷、钱三位中郎将来做客。他们若来,我们就和他们将道理,好好谈谈。若他们不来,再作区处。”

    “是。”

    雷远的意思很明白,所谓的“再作区处”,无非是起兵讨伐。但马忠看来,眼下雷远所部也有难处,一时尚不能出动大军。

    马忠顺着之前括取逃亡吏卒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早前将军迫降的七千多人,因为我方兵将分批南下,又忙于农事和建设,所以至今尚未整编完毕。现在又新增了六千多人,对他们的拣选、训练和分配,都在加紧进行。但是,兵力扩充太快,也有弊端。比如有经验的曲长、屯长、都伯就明显不足。”

    “老郭那边没有办法抽调些人出来?”

    “郭将军的人手一样紧张。将军你想,一万三千的新卒,沙汰之后保留四成从军,六成屯田。那就需要曲长以上军官至少三十人,都伯六十余人,什长不全由老卒担任,至少也得出三百人。屯田的那些,也要额外配备社吏、里吏。眼下马岱、丁奉、贺松、雷澄四位中郎将,每人从部下抽调五十名军官负责遍练;郭将军那边抽调了一百人。没法更多了。”

    “等吴班、雷铜两人来到,军官就不缺了。眼下先从我的直辖部曲中调一些人去。让韩纵……不,让王平去负责!”

    “是。”

    “交州如此广阔,又与荆州、益州相隔数千里,我们能依靠的,就只有手里的兵力。扩充兵力越快越好,多一百人便有多一百人的用处,多一千人便有多一千的用处!”

    “是!”

    雷远出镇交州之前,特意询问吴班、雷铜两人的想法。这二将在雷远去往江淮作战时都有功勋,故而雷远承诺,无论两人是想回益州,还是想留在荆州,都可以为他们安排一个很好的职位。

    但这二将最后都说,跟着雷远不错,他们愿意随雷远去交州。

    于是雷远将他们安排在最后一批出发的队伍,这时候还在宜都,尚未启程。缺了他们这三千兵力,雷远直属的六千多人要吞并、消化步骘和士燮留下的一万三千多人,真不是件容易事。

    纵使雷远素来都很重视基层军官的培养,还在夷道专门建了个三峡小学,用以培养军官,可毕竟要保证部属中有几支能够随时能打硬仗的主力部队,不能让每个部队都充斥降兵。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妥善完成这项工作。

    连带的结果,便是区景、夷廖、钱博三人活蹦乱跳到了现在。

第七百二十二章 司金

    郁林郡是迟早要控制在手里的,但区景、夷廖、钱博三人毕竟没有与雷远撕破脸,也早都得到了汉中王所任命的中郎将职位,所以暂时不急,还有沟通的余地。

    交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各种各样的邑豪、乡豪、洞主、宗帅多如牛毛,如果能够妥善地对待区景等人,便可以影响周边的广大区域,甚至可以以之为模板,作为对交趾、九真、日南等郡的宣传。

    而雷远的当务之急,始终还是站稳脚跟,扩充自身力量。到了一定的程度,任凭这些地方上的鬼魅魍魉作何想法,自家一路平推过去,一力降十会便是。

    雷远想了想,又问:“铁官呢?冯乐、徐说他们,都看过当地的铁场、铁山了么?”

    雷远所说的铁官,并非郡国地方的铁官,而是左将军府下属新设的冶铁机构。

    前汉执行盐铁专卖的制度,武帝时在广设盐铁官,统一归口在朝廷大司农的下属。其中铁官负责管理铁料开采和铁器产出,作为朝廷的重要财源。后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盐铁之禁渐渐松弛。光武中兴后,盐铁官转入各地郡国直管,而且也不再直接负责采矿出铁,而转为以收税为本业。

    雷远在宜都时,鼓励私营的冶铁作坊,所以荆州大族多有在宜都开设铁场,牟取巨额利润的。

    然则,去年初荆州各地就听到风声说,汉中王决心重拾盐铁官营的制度以充实财政。后来益州又传来消息,司盐中郎将王连和司金中郎将张裔与益州豪族激烈的争斗,有好几家地方豪族因此遭破家灭门的。

    待到益州盐铁整顿完毕,自然就会轮到荆州和交州。

    为此,荆州士族们与雷远谈过几次,也与关羽有过沟通。

    关羽作为荆州方面大将,自然不是孤家寡人。他也有亲族、部曲和日渐庞大的依附百姓,也有宗族附属的产业,其中少不了铁场、石炭场之类。

    虽说以关羽和雷远的身份,不可能对抗汉中王的大政,但在一定范围内的保证自家的利益,还是可以做到。所以年初时关羽、雷远与诸葛亮在江陵会谈数日,其中便提到此事。

    最终三人确定的口径是,荆州、交州两地大军驻扎,战事频仍,军械供给不可能完全仰赖在益州遥控的铁场。所以,两地都会在将军府下设司金校尉。由司金校尉直接掌控一部分的铁场和石炭场,并且具有与私营铁场合作的自主权限。

    在雷远的左将军府下属,便由冯乐、徐说两人分别担任左右司金校尉。

    此前雷远去往巴西宕渠的时候,以武力迫使地方豪族交出子侄为帐下吏,冯乐便是帐下吏的首席。宕渠冯氏乃巴西大族,祖上出过诸多二千石乃至司隶校尉的。冯氏本代的族长冯贺体弱,故而家中事务多赖长子冯乐主持。

    冯乐在跟从雷远以后,颇显庶务才能,做事情也很扎实,故而逐步升迁,在宜都郡督邮郭辅自尽以后,冯乐和他益州籍贯的同伴负责管理宜都郡范围内的铁场,到现在正式成为六百石的左司金校尉,也算独挡一面了。

    而徐说则是雷远的老部下,他是庐江舒县人,族兄徐简是庐江雷氏的匠户首领。他自己曾为雷澄下属的什长,作战有功。庐江雷氏往荆州落脚前后,徐说在兴建营造方面立下大功,雷远后来论功行赏,定了他的一等功。

    就在雷远专门为他颁赏的这一天,徐说在野外踏勘,结果被荆蛮捕捉,雷远立即带人进山解救,这才遇见了自称五溪蛮王的沙摩柯。

    后来徐说主要负责庐江雷氏部曲的军械。相比与冯乐,徐说在组织管理上的才能远远不如,出身也实在低微了一些。

    但徐说对采矿、冶铁乃至军械制造方面颇具天赋。雷远从益州返回的时候,带了玄德公赐予的巨额财物,他将其中相当部分划拨给徐说,要求他扩大工匠队伍,提升武器甲胄的产量和质量。

    而徐说只凭雷远的几句零散言语,就与宜都当地的铁工合作试验,前后花了一年多的工夫,终于将夷道城附近的几座水碓改造为锻铁之用。通过水池蓄水,再释放水力驱动重达上百斤的锻锤,得以数倍效率地出产大片的甲叶。

    虽说产出的甲叶还需要后继加工研磨,但这已经是个极大的进步。这种大片的甲叶更节省了后期编缀的时间,本身对箭矢、对刀枪砍刺的防御也非常有效。

    诸葛亮在江陵的时候,雷远特地带了徐说拜见,并约定与益州铁官开展冶铁技术的交流。藉着诸葛亮对此事的大加赞赏,徐说的身份也大大提升了,遂得以一口气压倒诸多正经士子,成了雷远麾下的右司金校尉。

    听得雷远问起他二人,马忠道:“之前冯全安禀报说,苍梧郡的铁矿不在少数,猛陵以西便有几个露天的矿脉,原料绝无问题。而在郁水南面,越过凤凰顶,深入到靠近高凉县的大山中,据称还有规模更大、更易开采的。他和徐说两人,这几日分别在两个方向踏勘,估计再有三五日返回;到时综合各项条件,就可以选定冶铁场的位置了。”

    “倒也按部就班。”雷远徐徐道。

    “将军是觉得?”

    雷远思忖着道:“近来气候多雨,矿区还好办些,炼炉兴修不易,这我都明白。然则,交州比荆州更潮湿,军械甲胄保养困难,短期内可以从荆州调用补充,但自家的冶炼一定要尽快。铁场选址定下以后,德信你要专门保证人手,有什么难处,直接报予我知。”

    “徐说手下的匠营,现在有三百人。铁场开建以后,我还能从陶威和徐简那边调动民伕五百,断不会耽搁……”

    “五百人不够,加到一千人。”雷远截断马忠的言语。

    数以万计的人丁部众南下开拓,同时展开的建设、需要用人的项目不计其数,马忠作为左将军长史,通盘权衡调用人力,很是辛苦。雷远这么一说,他便要忙上好一阵。但他神色不变,并不表露丝毫难色,只干脆应道:“遵命。”

    雷远顿了顿,向马忠解释说:“德信,咱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人手总是紧张的。愈是如此,我们愈是要把现有的人手尽量集中使用,完成一项,再转移到另一项。千万不要平均分配,诸多方向齐头并进,到最后全都延误。你尽量筹措人手,实在不行,我让周虎想办法。”

    对马忠的才能,雷远很有信心。但他自己经过乐乡、宜都两地的经营,在这些方面已经颇有经验。而这些经验断非纸上得来,非得通过切实操作,一点点积累总结才行。

    “将军放心,一千人没有问题。”马忠应道。

    “好。”

    其余琐事,马忠专门有书面的条陈禀报。

    雷远拿在手中仔细看过,向马忠点了点头,转向阎圃:“文苗,你那头呢?”

    阎圃也同样奉上文书:“请将军先看过。”

第七百二十三章 供销

    雷远虽有董督交州的名义,现在能够直接管辖的领地,就只一个苍梧郡。他这个苍梧太守又分身乏术,所以数月来实际负责苍梧政务的,便是交州治中从事阎圃。

    雷远深知,一个团体的成功,不仅在首领是否出众,更在于团体中诸多执行者是否得力。所以他始终注重培养人才、更注重从外界吸收人才。

    对于麾下的武人,他用各种形式加以培训,并鼓励不断抽调有功的将士们到他身边轮班担任扈从,以此来创造将士们互相学习、交流经验的机会,开拓他们的视野。

    而在文吏方面,他抽调儒士培训社吏、里吏这样的基层,同时也注重从管事、书佐中提拔人才,比如周虎、黄晅、宋水、岑鹏、范巡等人,都是他一手提拔。但随着他的地盘越来越大,部属越来越多,这些人有其长,也有其短,并不都能适合新的局面。

    此前担任宜都太守的时候,雷远特意加强了与荆州士人的联系,试图用荆州士人来充实自家的幕府。

    可惜这方面的努力并不成功,荆州士人在本地的利益牵扯太多,而庐江雷氏受宗族门第所限,又很难吸引到特别出众的人才。最后出了麋芳和秭归文氏的事情,还差点把郡丞向朗等一批荆州士人牵扯进去。

    所以到目前为止,雷远身边最得力的僚佐,一个是益州巴西人马忠,另一个则是寓居汉中多年的凉州人阎圃。他们的才能固然足够,更重要的是,与地方、与雷远麾下的各部都没有牵扯,雷远遂能放手使用,授以大权。

    阎圃原为张鲁的重要僚佐,张鲁身处大乱之中,而能保全汉中、巴郡的势力范围,使领民得以生息而域内安稳无事,其中多有阎圃的功劳。

    自雷远控制苍梧,阎圃便成了事实上的苍梧太守。他从五月到现在,陆续核定了苍梧郡下属十一县的人丁户籍,编制坊、里,又照常推动春种秋收,并恢复县、乡、亭各级的三老、有秩、啬夫、游徼等基层职位,保障日常管理。

    数月下来,本地人心渐定,耕种渐定,赋税征收也渐渐恢复正常。虽然真实数字还不能与吴巨在时的簿册记载相比,但阎圃郑重表示,到明年当可超越之。

    如果雷远是因循之主,如果阎圃是因循之部属,做到这程度便可以了,之后的户口繁衍、粮产恢复,都是理所应当之事。可阎圃当然知道雷远绝非因循之主,他对地方官的要求也要高得多。

    有更高的要求,才会有更多的成果,当然,也就会有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便如此刻阎圃在条陈中所列出的这几条。

    “广信城中的市井已经彻底毁于战乱?周边的县市、乡市,也大都被毁,商人或死伤或逃亡,短期内不可能恢复?”雷远皱了皱眉。

    雷远自从到了荆州以后,就很依赖商业往来所带来的利润。这上头他算得半个行家了,知道阎圃所写的这一条,其实代表两个问题。

    “广信城里的市场问题不大。我们此前不是已经划定了新的坊市区域么?等到秋天气候干燥些,就调人开工。开工的同时,按照乐乡大市的老规矩,让商旅各自出钱,租赁想要的地块。钱财上头,让黄晅给乐乡那边传个话,立刻就能解决。文苗,你只须记得提醒我,要给霍仲邈和费宾伯额外留出地来。”

    雷远虽然南下,但庐江雷氏在乐乡大市的席位还在,负责管理大市的,依然是原先那些人手,想要通过乐乡大市调动资源,依然很容易。

    何况交州出产的奢侈品在中原、河北等地广受欢迎,荆州的大族们此前当二道贩子尚能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有机会能在原产地直接收购,谁会放过这个机会?想要使苍梧的市场繁荣起来,一点也不难。

    阎圃特地把这段放在前头,其实是在提醒雷远,由左将军府一手操办的那些建设项目,什么道路、坞堡之类都是花钱如流水,该把赚钱的事情安排起来了。

    赚钱对雷远来说一点都不难。

    比较难的倒是第二点。

    周边的县市、乡市,短期内不可能恢复?

    有意思。

    确实如同雷远初时预料,不止郁林郡有区景、夷廖、钱博这样的人物,苍梧郡也有,只不过规模有不同,胆子有大小罢了。

    光武中兴以来,各地的强豪势力就很庞大。自从光和末年黄巾起事、天下纷乱,汉家的地方经济形态更从此进入到了新阶段。有商品流通需求的普通农民大批破产、逃散乃至死亡。在地方上的豪强,则以农业为本,建事商贸。

    这些地主豪强以自家庄园为基础,一切都自给自足,甚至能凭借庄园的产出,挟裹周边的小农。而每一次地方上的混乱局面,对这些地主豪强来说,都是一次排除朝廷在基层的影响,进而扩张自身实力的机会。

    而判断地方豪强是否蠢蠢欲动的一个征兆,便是各地的县市、乡市、里市是否还存在,是否还运转。

    通常来说,县市是县寺直辖的机构,而乡市和里市更类似后世的“市集”,是县市里的商人往乡里巡游的结果。这些地方上小规模的“市”,对拥有庄园产出,轻易可以到郡中采买的豪强来说,并不重要;充其量只是庄园中多余物资的销售渠道。

    但它们却是满足普通农民商品需求的重要途径。

    所以雷远特别叮嘱阎圃恢复县市、乡市,乃是用苍梧太守府的力量来保障商品和物资的流通,保障朝廷与自耕农、小地主阶层的经济联系。

    如果县市、乡市和里市不再被需要,那就代表了地方豪强们凭借其庄园越过县、乡机构,而将农民们的需求直接捏到自己手里。

    以此为开端,庄园所管控的越来越多,朝廷县寺所管控的越来越少,大批的自耕农甚至小地主,都会渐渐被吞并到庄园经济中去。而强宗豪右对上辜榷财利,对下侵掠百姓,两头通吃。

    阎圃苦笑道:“这样的情况若延续下去,只怕到了明年,户口簿册上的人丁便要不足……将军,你必定明白其中道理。”

    雷远简直要笑出声。

    他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当年在江淮,庐江雷氏的庞大资源和庞大影响力就是这么鲸吞蚕食来的。他部下的管事们,个顶个的都是其中好手。庐江雷氏在乐乡、在宜都,也都是各地市场里的活跃成员。

    然而庐江雷氏只是雷远的工具,雷远知道其界限在哪里。他在荆州数年,虽然权势煊赫,行事却不逾矩。在雷远的管理下,乐乡大市始终是护荆蛮校尉的下属机构;而庐江雷氏只是乐乡大市中的有力豪商之一,而其商业往来的对象,始终针对着荆蛮,殊少涉及其它。

    现在雷远到了交州。他很确定,在自己的治下,不需要第二个影响力出众的宗族,更不允许地方豪族生出攫取非份利益的念头。

    虽然这些地方豪强明面上什么也没做,阎圃并不能抓出几个刺头来处置,但雷远有的是办法。

    “这事很容易解决。”雷远轻轻敲打着案几:“只不过,县寺这一级,吏员多半与地方大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指望他们。”

    “那,有何良策?”

    “我会抽调人手,在苍梧太守府的下面设一个机构,唤作供销社。”雷远一边思忖着,一边道:“今后诸县百姓所需,盐、布、铁制品及一应其它,都由供销社在苍梧郡的坊市里统一采购,委派专人巡行各县,定期平价发卖。供销社暂时只需获得坊市采购和供销社运作的成本,无需高额利润。”

    雷远笑道:“如此操作,过个一年半载,就有人要恳求我们恢复县市、乡市啦!”

    苍梧郡坊市里的物资从乐乡大市来。而乐乡大市是荆州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货品来源遍及荆州、益州和扬州,从乐乡到苍梧的运输又有左将军府全力保证,本地的庄园产出断然无法与之竞争。

    阎圃也是大族出身,想了想,顿时明白,这便是以朝廷的力量强行介入市场,跨区域调拨物资,低价倾销。只不过跳开了县乡基层,直接从郡国一级调拨人力物力罢了。

    “然则,供销社……”这个名字有点拗口,阎圃顿了顿,才继续道:“供销社就成了各地强豪的眼中钉,委派巡行各县的商队,须得有精干之人带领。”

    “不仅要精干之人带领,还得充足武备。”雷远探出两只手:“一手是货品与钱财,另一手是刀枪。需要什么,凭君选择。”

    一旁的马忠这时道:“不妨往郁林郡也遣出人手,需要什么,也可以让区景等人选一选。”

    雷远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第七百二十四章 宽猛

    之后,阎圃陆续又说了几项。

    阎圃说到的,没说到的问题,归根到底,无非交州地方上对左将军在交州的统治心怀抵触。这却不是因为交州民风恶劣,而确有其实在的缘故。

    自光武中心以来,乡豪势大。而豪族深耕地方,彼此以婚娅、乡党、同学等身份密切联络。百载以降,便在地方基层形成了无所不至的利益团体。在交州,汉人的利益团体更与蛮部分分合合,彼此勾连。他们内部固然会由冲突争斗,但面对外来的力量,他们又会天然地抱成一团,维护自身的利益。

    由于交州地处荒服,中枢的掌控本来就不够严密,户籍、赋税、选任、监督等方面难免漏洞,更使地方势力日趋坐大。

    与北方各州不同的是,其它州郡的地方豪族渐成势力以后,终究重视儒教,推崇名节,族中子弟求的是获名于世、出仕朝廷乃至光宗耀祖。而交州各地少受汉风浸染,于是这些地方势力就是**裸地谋求宗族扩张,或横行州郡、或为地方恶霸、乃至建号称王,自外于朝廷。

    与之相对的,汉家的交趾刺史或者交州刺史,常常畏惧交州的局势复杂。不少刺史打着交州地处荒远,行路艰难的旗号,甚至不去当地监察管控。

    近数十年来,由于中枢混乱,刺史们倒是愿意前来交州立足了。可除了最早的贾琮尚能招抚荒散、使州界翕然,其余几任刺史如周乘、朱符、张津等人,或因私心、或因手段粗劣,无不引发交州人与外来者的剧烈对抗,导致波及州郡的战乱。

    所以到建安八年以后,除了吴巨占据交州往北的门户苍梧以外,别无外州人能在交州立足。能够大致稳定交州疆域和各地势力的,乃是交州本地的士族首领士燮。然而士燮又被步骘所杀,遂使敌方上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这一来,各地基层更加趋向于脱离原有的朝廷体制,竭力充实自身势力以自保。如盘踞郡县待价而沽的区景等人,只不过是较有名声的一拨而已。

    或许在他们看来,雷远这个董督交州的左将军,便与此前许多位交州刺史一样,终究没法与整个交州的地方势力长久敌对。哪怕有些冲突,到最后,朝廷所遣的流官便如流水,来了又去,而交州的铁桶山河依然如旧。

    可惜,雷远并非普通交州刺史,他是自身拥有强大实力的左将军,并假节董督交州,具有全权。而依托强大的实力,他可以使用的手段太多了。

    当下雷远起了个头,马忠和阎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供销社的架构、职能、操作方法梳理清楚。毕竟这个机构名称虽然新鲜,骨子里无非平准均输,外带武装押运、强行推广罢了。

    雷远笑吟吟地喝着茶,听着马忠、阎圃两人商议。

    一边听着两人敲定正事,一边又觉得自家这两位部属很有意思。

    阎圃最初是张鲁的部下,又跟随徐晃杀入巴西,被雷远俘虏。他的旧主张鲁现在也在交州,职位与阎圃平级,乃是交州别驾。所以阎圃一向很注意,避免出什么大风头,更不轻易表现自己的地位超过了辛彬等雷氏宗族管事。而马忠毕竟年轻,他在军务上的辅佐作用也确实不小。

    所以两人谈了片刻,眼看着整个供销社的主导权已经要被马忠捏在手里,原本只是为了安全保卫而调动的少量兵力成了主体,而下乡巡行贩货的商队倒像是附从者。

    看马忠的意思,俨然是打算用商队的财货凌人,逼迫地方豪右们做出应对。而他们一旦应对,就有马脚。以此为由,与商队同行的武人便立即行动,将之铲除。

    雷远咂了咂嘴。

    他放下茶水,徐徐道:“咳咳……倒也不必做得这么激烈,或者说,不必只考虑激烈手段。”

    左将军府的规模甚大,负责侍从照应的仆婢数量比以前要多。但因为阿诺年纪还小,赵襄唯恐他到了交州以后不适应,每日里如珠如宝地照应着,甚至把原本跟着雷远的仆婢阿堵也调了过去。

    这一来,跟从在雷远身边的就只他的扈从和书佐们。扈从们做事情难免粗糙些,便如此刻,给雷远泡的茶,不是他习惯了的清茶,而是用茶饼捣碎,加葱姜香料煮沸再荫凉的茶汤。

    因为合并煮了些清热的药材在内,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雷远把茶盏推得远些,向马忠、阎圃两人道:

    “交州偏僻,地方势力多年来盘根错节,不晓得多少人互相关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举数万人南下,已经难免挤压他们的利益,引发他们的疑虑;如果再表露出逮个机会就杀人夺产的架势,恐怕引发大规模的骚动。”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了,是要宽猛相济。”

    “没错,对于某些行事狂悖、敌对意图明显的,咱们痛下杀手,无须顾忌。但也得注意,要表彰那些愿意服膺朝廷政令的,要与他们分享利益,让他们获得与朝廷合作的好处。”

    顿了顿,雷远继续道:“毕竟交州广大,而我们的力量又暂时需要集中使用,既不能,也不够散布到数千里方圆。所以,对于豪右,我们要压制他们、管束他们,也要驱使利用他们、甚至一定程度上拉拢他们。”

    阎圃颔首道:“毕竟我们对交州基层的影响力还远远不足,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需要这些豪右来填补基层,需要他们出兵、出粮和缴税。”

    “正是如此。强宗豪右并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们需要做到的,是将他们在地方的影响力压回他们自家庄园之内。在庄园之外,其运营、扩张、存续都要接受管理。他们的人丁、粮秣、钱财、物资的调动出入,也都要掌控在左将军府。”

    马忠和阎圃对视一眼,都觉得雷将军比我们想的还狠。如果做到这程度,恐怕地方豪右便与挂了狗绳的犬只没什么区别,他们的抵触一点也不会少。

    雷远随即正色道:“愿意认同这个道理,愿意服从我们的,就是本地良民,就受左将军府的荫庇。而其宗族中有才能的人,正可以被吸收到左将军府里,成为朝廷的一部分。”

    “将军是要选任官吏?”

    “正是。朝廷要切实掌控交州,不能不依靠本地的良吏,不能不充实郡府。麻烦文苗知会一下赖刺史、正太守,就说,从即日起,苍梧、郁林、南海三郡郡府的吏职数量都要加以扩充,至少比现在增加三成到五成。这些增加出来的职位,连带着此前缺额,上至纲纪右职,下至列曹,都要尽快配齐。尤其本郡地方上的衣冠士子,凡恭谨政令、谙熟政事的,各郡当引用不拘一格。若有才能出众,得到左将军专门举荐的,更要大加擢用,厚施荣宠。”

    所谓恭谨政令、谙熟政事,所谓才能出众,自然是坚定地站在左将军的立场,与冥顽不灵的同伴斗争的那批人。

    马忠和阎圃一起施礼:“将军此议极善。那样的话,供销社所面临的,就不止阻力,或许还有助力了。”

第七百二十五章 福气

    自从左将军府推出供销社这么一个怪玩意儿,也不知何时起,苍梧郡下属诸县的县市就恢复了。名义上,各地百姓或山间蛮夷交易物资的地点,从这位那位乡里大豪的庄园里,又回到了县城。

    比如荔浦县,在栅栏围成的县城里头,隔出了一片空地,然后便对郡府交待说,已经将县市恢复了。其实这市井规模很小,而且也缺乏用来存储货物的邸舍,空地上搭出的几个简陋茅棚,说是药铺和杂货铺子,也没什么货品发卖。

    结果到了现在,市井里规模最大、最醒目的建筑,竟然是供销社外派的商队临时搭建的两层竹棚。

    “你说奇怪不奇怪,当日荔浦被蛮夷攻打,城里城外遭受杀戮、掠夺和虐待的人不计其数。当时要不是马岱将军轻骑来援,现在就没有荔浦这个地方了。听说当时马岱将军纵骑大破贼兵,那威风架势,吓得此地县长、县尉抖得筛糠也似!”

    姜离说到这里,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可这些人啊,稍稍得到安定,就敢对咱们雷将军的政令阳奉阴违,实是作死!”

    姜离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因为究竟风霜的缘故,面向有些老,但满面虬髯,很是威武。作为庐江雷氏部曲中的老资格,他十三岁就从军,最初是跟着雷薄将军,为袁术效力,后来跟着雷绪和雷远父子,曾经作为弓箭手的什长,参与过雷远在巴西宕渠的战事。

    到现在,他已经戎马征战十五年了。虽说武艺很一般,也没什么兵法战术上的天赋,但能在沙场挣扎那么多年的幸存者,自然有其独到的本事,谁也不会当他是无能之辈。

    数年前庐江雷氏部曲划分田产,没少了姜离的。姜离是个单身汉,他也自在惯了,没想过增添个屋里人,于是雇了两家蛮人替他种地。今年他来交州,带着这两家荆蛮整整十口人一起南下,在广信城附近得了块地种着。

    此番苍梧郡府开设供销社,并从左将军下属调拨兵马随行护卫,姜离临时担任其中一支商队的护卫首领。

    他的正式军职,是偏将军郭竟下属的都伯,理论上该有百名部下,实际上从不满编,在荆州的时候,最多带着七十多人。不过近来左将军收编交州散兵游勇,连带着他的部下也膨胀到了一百一十。

    人是多了,但因为有经验的屯长调走了一个,什长调走了四个,姜离对现在这百多人并没什么信心,连带着情绪也不太高涨。整一早上,他都在埋怨这,埋怨那,他的部属们也不敢劝他。

    姜离和他的部下们是昨天下午到达荔浦的。因为苍梧郡北部督邮宋水在修建道路桥梁上头很有一手,他们在路上的时间比预定的少了两个时辰。所以昨天下午便一鼓作气把竹棚搭起,将棚中列肆也布置好了。

    这个时候,姜离背靠着市井边缘的树木休息,看着当地人陆陆续续地赶来。

    上一次姜离来此,荔浦县周边村落和民屯里的人因为战争逃散了很多,有许多都往山里去,投靠某几位不知名号的乡豪。愿意到市集里看看的,只有县城里的少量百姓。

    姜离等人抵达时,曾向县长提出要购买一些粮秣补给,结果因为县中存粮荡尽,县长请荔浦城东面山间某座庄园的主人卖粮,开出的价钱竟还不便宜!

    但不久后,荔浦周边的许多百姓都发现了,这支商队虽然有军队扈从,看似不好相处,但他们其实行事很有规矩,贩卖的货品更是价廉物美。于是很快就有当地人赶到商队驻地周边观望。

    之后的十余日里,姜离需要的一切补给都备齐了。并非从庄园主手里买的,而是从荔浦县中汉、蛮两族百姓手里换来的。

    商队手里有很多被百姓喜欢的好东西,尤其是布匹、食盐,还有铁锅。姜离还拿自家用旧了的一枚粗劣玉扳指,向某个看似机灵的蛮夷女郎换了个驱除瘴气的方子。这方子后来被交给了左将军府的医官,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这次再来,商队毕竟能在县市里落脚,带来的货品本身也较丰富。昨日本地有许多人先来看过了,纷纷回去口口相传。这会儿便有人慕名而来,听说有的还是从距离县城数十里外的深山中赶到的。

    汉家百姓用来交换物资的主要是粮食,而蛮夷则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晒干又长毛的兽肉、说不清什么味道的古怪果实、散发独特香气的木料,还有左将军府专门贴出图形,指名要的几种草药。

    这些东西,本来可以由县寺出面收集,然则……嘿嘿,姜离连连冷笑。他又吐了口唾沫,对身边的人道:“这帮县中的官吏,竟不怕我们!”

    有部下什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听说,马岱将军在这里杀了进犯的著名邑豪区遵,又将他们的脑袋做成京观,就堆在大道之侧,以示威慑。然而没过几日,这些脑袋就被人偷偷地运走了……此等乡豪在地方上的根基很深,县中官吏有所忌讳,也是难免。”

    姜离瞪了他一眼:“我岂不知?还要你来说?丧气!”

    说着,他起身离开市井的范围,穿过城里几处里坊,转而往城池北面去。

    与姜离一同来到荔浦的,负责商队的管事,是个叫作辛平的少年人。听说他的姐姐与雷将军的家宰辛彬有亲,前几年嫁给了郭将军的副手、校尉任晖。

    这辛平倒是个挺能干的,管着一个商队绰绰有余。昨晚他和姜离说,有个蛮部盘踞在荔浦西面、叫建陵的地方。本地的蛮人来报,此地蛮部首领今天会专门来荔浦,见一见商队首领,有要事相商。

    供销社的主要职能,便是跨过地方豪强的阻碍,与交州基层形成尽量密切的联系。能有蛮部首领来访,自是好事。

    辛平对此特别积极,所以才连夜将竹棚搭起,将列肆安排妥当。他自己一早就去迎接,还让姜离也参与。

    计算时间,那个蛮部首领这会儿快来了。

    姜离慢慢地沿着城中狭窄道路前进,一直往北,绕过县衙,再从栅栏北面缺口出来,站到那个边上本有京观的道路旁。

    今天是晴天,太阳晒得有些燥热,姜离继续抱怨着:“娘的,一个蛮夷,竟敢要老子来接?老子杀了不知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辛平满脸笑容地领着一队人来了。

    姜离向他挥了挥手,辛平见到他,更是笑得异常欢畅。

    “什么事要笑成这样?这小子有古怪!”姜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向左右喝令:“派二十个人,往左右两边草坡去,把弓箭都拿出来备着!”

    部属们闻声去了。

    姜离站在原地,等他们近来。

    辛平走到姜离跟前,一路都在笑。跟在辛平身边的,有个雕题黑齿,脖子上套着一环又已环骨质链子的蛮人。他走近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姜离。

    这厮莫非是要挑衅?

    姜离狠狠瞪了回去。

    那蛮人倒不生气,转身从队列里带出一个相貌清秀却皮肤黝黑的蛮夷少女。他指着姜离,对那少女咕噜咕噜说了一大通。

    姜离定神看看那少女,好半晌才分辨出,那不就是前次来时,和自己聊了好久,最后用避瘴气的方子换了自己一个玉扳指的女娃?那次她穿的粗糙,虽然有几分可爱,可难免和泥猴子一般上不了台面。今日却作这般打扮,红的绿的花枝招展,像是变了个人。

    辛平凑过来,满脸堆笑地问道:“大酋、还有这位女郎可确定了?便是这位姜都伯?”

    少女笑得露出满嘴白牙,点了点头。姜离注意到,自己换给她的那个扳指,那个用来射箭的粗糙货色,正被少女戴在拇指上。

    姜离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粗声大嗓地问道:“我便是姜离!你们确定什么了?”

    辛平连忙上来揽着姜离的肩膀:“老姜头!你的福气来了!上次你与大酋之女定下了婚约,现在蛮部大酋便来送亲!他要把女儿嫁给你啦哈哈哈!”

第七百二十六章 风俗

    姜离怒视着辛平,觉得这厮甚是可恶:“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辛平退了两步,继续笑个不停。

    就连跟在姜离身后的几名部属也在笑。

    “都给老子闭嘴!”姜离喝道。

    一名什长捂着脸,竭力忍着笑。他说:“都伯,此事我们都记得呢。您说,拿一个早年在寿春捡到的破烂扳指,换了个独门药方。这方子若被确认有用,怕不能换个三等功来。”

    雷远自从抵达荆州以后,就在部曲当中推行功勋制度。上至大将,下至寻常小卒,皆有专门的功勋阀阅记录。

    功勋又分四种,特等、一等、二等、三等,皆得相应数量的钱财赏赐,并佩绶带。普通士卒若有建功的记录,日后也会优先考虑提拔。比如现在的交州右司金校尉徐说,最初便是在乐乡获得了二等功,由此得到雷将军的注意。与他同时获得二等功的陈洪,现在则是将军府下属水师船队的重要军校。

    哪怕是受了伤或者年纪大了,要退伍。有功勋的,条件也要优惠许多。想去军府、郡县为吏,或者想在某个地方担任亭长,都不是问题,额外还有钱帛和田亩的赏赐。

    姜离这种老兵油子,特长在于战场上的趋利避害,所以这些功勋与他素来无缘。但因为雷氏部曲连年作战的缘故,他的同伴们不少都提拔到了更高的职位,有些退伍的,也陆续在地方上谋得了不错的差事。姜离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他既不希望被同伴们甩得太远,也要考虑以后的人生,所以才想做点什么,给自家挣点功勋。

    供销社分派人手巡行各地之前,雷将军曾专门召集他们加以慰勉,并要求所有人多长心眼,注意搜集地方信息。所以当商队巡行于苍梧北部的时候,姜离沿途拿自己身边的财物和一些小玩意儿,换了许多东西。

    他脑子既活络,想法也多。故而换来的东西与他人不同,颇有独特的收获,隔三差五都能被上头采用。他本人对此很是特意,所以才会向部属吹嘘其间的经历。没想到,这些部属们都记住了!

    更没想到,上头对那方子的评价还没下文,底下跟着方子,却要陪来一个小姑娘了!

    姜离自恃身份、见识,倒不至于怕这个阵仗,他也没觉得娶个蛮夷小姑娘没什么不好。反正他自己家里全都是荆蛮,再来个交州蛮也没啥。只是,此事确实发生得突兀了点。他隐约怀疑,是辛平事前一定知道什么,就瞒着他这个当事人。

    “快说话!”这时候辛平低声道:“众人都等着呢!”

    姜离眯起眼,看看那群蛮人,再看看那个蛮夷姑娘。

    交州的蛮夷种类极多,有自称骆越后代的乌浒人,有与古国西瓯关系密切的俚人、僚人,还有近数十年从九真、日南等地迁居北方的徼外蛮。这个小姑娘的宗族便是俚人。他们以农耕为业,也有冶铁的技术,算是比较开化的蛮部。

    姜离记得,这小姑娘前次和自己交换扳指的时候,裸着两条小腿,光着脚,头上戴着花草编成的环。但这会儿却完全换了打扮,有银质的头饰、有曳地的裙子,还有一双布鞋。裙子已经很旧了,原本的红色绿色褪得有些淡,大概是他们宗族专门找来的珍贵服色,断非平日里的穿着。

    这姑娘能说汉话,也很爱说,当日在姜离面前叽叽呱呱个不停,像是一只看新鲜的鸟儿。只是口音古怪,需要连说带比划才明白意思。那时候姜离把她当作机灵有趣的小孩子看,所以逗着她多聊了会儿。

    可现在她却不说话……所以姜离也没法去问,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于生出这样的误会?

    他仔仔细细看着这姑娘,因为风吹日晒的影响,加之生存环境恶劣,她的皮肤黑极了,但并不粗糙,眉眼挺好看的,身段很修长。见姜离始终没有答应,她从一开始的满脸笑容,渐渐变得有些惶惑。再过一会儿,她迟疑地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揪着裙子,但始终很注意地把那个扳指露在外头,让所有人都看到。

    姜离皱了皱眉头。他说:“婚姻之事,哪能这么简单……”

    辛平脸色微微一变。

    “大酋言之凿凿,说你答应要娶他的女儿!老姜你可别开玩笑!此事须不是我闹出来的!”他继续压低了声音:“这家俚人部落,早几个月曾与黄公昱打过交道的,算是交州这里与我们特别亲善的一家。若与他们结下交情,便可以通过他们去联络郁林郡范围内的俚僚部落……”

    姜离瞪了他一眼:“我是说,至少得有媒妁吧!你这小毛孩子急什么?”

    “都伯说得是啊!辛管事,难道你还想当场扒了我们都伯的裤子,送到那小姑娘的床上去?”身后有士卒大声哄笑。

    姜离回身大骂道:“都给我住嘴!”

    再回过头来,却发现蛮人们被自己的骂声惊动了。大酋按着腰带,虎着脸,而那小姑娘当场就涕泣起来。

    姜离大步向前,从腰间取下缳首刀,塞进大酋手里:“咱们汉人的规矩,婚姻大事,不能轻慢。我堂堂都伯,娶的是正妻,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都不能少。不过,这算是我的聘礼!这门亲事我认啦!”

    辛平和在场的士卒们、商队成员们一起欢呼起来。

    那小姑娘对着大酋连连说话。大酋拔出姜离给的长刀,发现确是一把难得的利刃,于是满脸笑开了花。

    过了会儿,两路人马合为一路,沿着大路往荔浦县城里去。

    姜离带着一群没口子贺喜的部下,大踏步走在最前。

    小姑娘初时些羞涩,紧跟着自己的父亲。后来按捺不住,提着长裙一溜小跑上来,赶到姜离身边。于是部属们彼此递着眼色,略微退到后边。

    她用汉话问:“你见到我,好像不高兴?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姜离想了想,慢慢地道:“没有的事。只不过,汉家与蛮部的婚嫁风俗不同,所以我有些诧异。”

    “汉家的风俗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学的。只要你高兴就好了!”小姑娘兴冲冲地问道。

    姜离看着她蹦跳着在自己身边走着,活力十足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自己不过是一个飘零的孤身武人,又身在这样的乱世,还要求什么呢?

    他哈哈笑道:“不用学,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渴望地道:“上次你说,你是汉家的大首领,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现在就可以给我了吧?”

    紧跟在两人身后偷听的士卒大声狂笑,随即在姜离的怒斥声中一哄而散。

第七百二十七章 鼻饮

    次日清晨,姜离洗漱起身。先往身上吐了些防蚊的植物汁液,然后带着十余名部下离开市井的范围,出城往南面走了里许。

    那处道路侧边,有个洼地。洼地本身平坦干燥,四周丘陵、林木环绕,是个练习射箭的好地方。上次来时,姜离就发现这里了。虽然昨夜欢宴到很晚,他依旧保持晨练的习惯,并不懈怠。

    因为雷氏部曲在灊山中,曾遭曹军以强弩袭击,损失惨重的缘故,雷远一向注重弓弩手的培训,还专设有机构,负责弓弩箭矢的制作。

    但劲弩、强弓的制造维护各有诀窍,不是那么容易,南方潮湿多雨天气更是弩弓的天敌。所以弓箭手的编制数量始终不多,其中相当数量都被雷远纳入直辖,集中使用。

    姜离部下一百一十人,能够配发弩弓的现在不过二十人不到。其中还有四个人,是数月前投降的江东武射吏。

    当日雷远以八十人突袭,击溃了步骘所领部众。事后他又反复向诸将说,武射吏确实是精锐,自家行险侥幸,不可效法。后来孙刘两家订约,武射吏们被放回江东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留在交州,被雷远麾下各部将校瓜分。

    姜离分配到的四个人,确实都是好手。所以姜离近来在日常的管理、训练上很下功夫,希望早点慑服他们,使之真正成为部曲同袍。

    这时候,众人分作几组,各自操练。一名唤作杜敢的江东人已经拉弓上弦,他四处望了望,选了棵老树当作靶子。

    “看我射那横生的小枝!”他大声宣布,随即张弓搭箭,屏息凝神。

    姜离和其他同伴站在一旁,并不打扰。

    须臾之后,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箭矢去如流星,轻轻一响,正中他之前所指的那处横生小枝。

    “好!”姜离大声喝彩,其余十数人也都叫好。

    杜敢所站立的位置,距离那老树足有四十步以上。能够一发命中,这手箭术,已经堪称出众。箭术到了这程度,其实与平日里的训练没什么关系,靠的是天赋了。

    “姜都伯,你也试试?”杜敢斜睨姜离一眼,开口邀请。

    姜离端详了会儿这道横枝,再盘算盘算自家的水平。

    杜敢的语气颇有些挑衅的意思,唤作其他的都伯在此,只怕当场就要发怒,叫人将他拖出去打几棍再说。

    但姜离是真正的老兵,他非常清楚,想在战场上活命,靠的是有能力的部下,这部下还要愿意跟从你出生入死。自家英武绝伦却不得部属之心,结果上了战场莫名其妙战死的人,姜离见得多了。

    这杜敢隐约是四名江东武射吏的首领,平时对都伯都不奉承,更不要说姜离部下的屯长、什长之类。今日能这么主动邀约比箭,说不定还是因为昨晚自己庆贺娶妻,自掏腰包请众人喝酒吃肉的缘故。

    既如此,那就比一比呗。

    姜离站到杜敢身侧,平举长弓,略微感受风向,稍稍调整角度,腰膂发力,一放即收。只听“嗡嗡”颤响,但见一支箭矢就扎在杜敢所射的箭矢上方寸许,箭羽连连摇动。

    “惭愧!”姜离心道。

    他本是想射在侧面的,结果偏到上方去了,差一点就没能射中这道横枝。心里这么想着,他脸上神色不变,仿佛这箭矢正中自家所设标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

    这一来,杜敢反倒有些惊疑。他走到横枝前看了半晌,回来向姜离行礼:“都伯,好箭术啊!”

    他随即道:“四十步近了些,我们再退十步,找一根细些的枝桠,再比一比?”

    姜离正待答话,早有其他的弓箭手叫道:“有何不可!比就比!”

    这帮蠢货,一点不看风色的吗?知不知道见好就收?五十步开外射那横枝?隔了五十步,看都快看不清!你们谁见过我有那么大本事?就算今日运气甚好,可四十步真已是我的极限,再远点就没有把握了!

    “哈哈哈……”姜离仰天而笑,心里想着,该怎么拒绝才好。

    正在危急时刻,通向大路方向的小道一阵枝叶响动,有人拨开横生的草木走来。

    众人一起回头看,原来是姜离的未婚妻,那个蛮夷小姑娘来了。

    姜离本人擅射,他部下的弓箭手论装备,论精气神,都比其他将士们出色些。眼下这十数人虽是日常训练,可长短弓弩齐备、扳指、护臂俱全、每人额外带着两个箭袋。又因为正在习射的关系,人人站得笔直,个个挺拔。

    那小姑娘平日见到部族中的猛士,无非力气比别人大些,挥的木棍比别人重些,何尝见过这等精锐习练?顿时便愣了愣神。

    姜离连忙把弓箭收起,笑着迎上去:“你怎么来了?来,见见我部下的勇士!他们都是百里挑一、功勋赫赫的好汉!”

    按照汉家风俗,若向妻子介绍友人,便是将这友人视为有登堂入室资格的密友。当下诸多弓箭手们都很感动,列队见过那蛮部小姑娘,由姜离一一介绍他们的姓名,夸赞他们的才能。

    说来也是奇怪,姜离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小姑娘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徵,据说这宗族祖上很有地位,曾是族人遍及交州西部诸郡的大姓。

    于是部属们干脆就口称拜见徵夫人。

    虽是俚人,也知道“夫人”这称呼用于身份很高的已婚女子。听着这称呼,小姑娘心花怒放地向着弓箭手们笑个不休。随即像是变戏法那般,从身后提出一个陶罐、十几个用竹筐拢着的杯碗来。

    “这是何物?”

    “这是解暑的汤水,我昨晚特地给你做的!你尝尝!你们都尝尝!”姑娘大声地道。

    姜离凑过去闻闻气味,大约是往清水里添加了山姜汁之类,不知喝起来什么口感,但确实闻着提神醒脑。于是取了碗,倒了些汤水便喝。

    还没沾唇,却听小姑娘嚷道:“不能喝!不是喝的!”

    “不是喝的?”姜离不禁失笑:“不喝,怎么下肚?”

    “你学我的样子!”小姑娘夺过碗来,取了一根苇管,一头插在鼻子里,一头浸泡在汤水里,然后用鼻子用力一吸。眼看着碗里的汤水渐渐少了,当是顺着鼻子吸到了肚子里,偶尔呼噜噜冒几个泡,也不知是否带着鼻涕。

    待到一碗汤水吸尽,小姑娘用力噫气,发出极其舒畅的声音。

    “便是这样!”

    她又往碗里倒了满满的凉汤,从鼻孔里拔出苇管探到姜离面前:“你试试,舒服极了!凉快极了!”

    姜离看看凉汤,再看看被举在面门弄影的苇管,再看看笑魇如花、满脸期盼神色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们也都尝尝,都来!”小姑娘又对姜离的部属们殷勤劝道。

    而他的部属们,自从杜敢以下一个个全都脸色古怪地苦笑,仿佛见了活鬼也似。

第七百二十八章 徵氏

    面面相觑之后,杜敢鼓起勇气尝试了一下,然后被呛到了涕泪交流。

    姜离在自家部属面前是要脸的,于是拒绝了自家未婚妻以鼻饮之的建议,转而大口喝了两碗。

    其余部属们见状,便把那罐山姜水分着喝光了,然后俱都大赞此物神妙,确实提神醒脑。

    为了避免与杜敢继续比箭,姜离顺水推舟地带着众人回来。那俚人小姑娘甚是健谈,连带着一行人有说有笑,渐渐走回到坊市门外。

    因为前阵子多雨,市井门外的道路两边草木横生,路面也大块剥落,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记。

    市井周围原有的夯土矮墙早就坍塌了,县里上个月临时围拢了一道木制的藩篱,还在矮墙外围临时刨了条土沟。但因为做得实在敷衍,土沟里积了雨水没有排出,数日下来便呈现出可疑的颜色,还有嗡嗡的飞虫在水面盘旋。

    想要将之恢复成像样的坊市,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供销社这个机构的存在意义,便是将这些原本分散由各地县寺处理的事拢到手里,专人、专项去负责办理,最终在每一个县里,都打入深深的楔子。

    昨晚饮宴的时候,辛平便与那俚人大酋说定了,由大酋召集部下,参与修复坊市。辛平则提供北方运来的铁锄、铁铧等农具作为报酬。

    所以此刻便有一队俚人扛着工具,从道路后面过来。姜离等人闪在一旁让路,而俚人姑娘则站在姜离身边,兴高采烈地向每一个经过的俚人挥手,还几次试图抓住姜离的袖子,以示亲密。

    这情形让姜离有些尴尬。正巧他看见辛平跟在俚人队伍最后面,于是便紧走几步,与辛平并肩而行。

    “这些人手就够了?”他没话找话地问。

    辛平想了想:“县中有不少青壮也愿意来此做工,我们管吃,还给工钱,青壮干劲十足。我估计,今天他们干完了活,拿过了工钱,明天来的人会更多些。再加上这些俚人,差不多就够了。”

    姜离点了点头。

    在这个商队里,辛平和姜离地位等同,都是首领。但姜离很清楚,辛平的脑子比自己更活络,鬼主意也更多。重要的是,辛平的姐姐嫁给了校尉任晖,他自己则在雷将军身边当过几个月的跟班,算是左将军府的亲信人物。

    由此,辛平的眼界比同龄人开阔,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新想法……这正是左将军府想要看到的。

    所以通常来说,姜离只盯着自家部属的训练,而把其它事务放手交给辛平,看这小毛孩子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便如这坊市的建设,可以勒令县里出面,征发徭役,然而辛平却选择出钱雇人,这当中自有其道理。

    辛平则把姜离的询问当了真。

    他毕竟年少,昨日里玩笑开得大了,这会儿反应过来,其实还是骨子里对姜离这种老资格武人有些敬畏。于是继续道:“只可惜,这些俚人不似汉家儿郎那般管用。”

    “哦?他们还没开工,你就看出来了?”

    辛平叹了口气,抬手指点:“姜都伯,你看。这些俚人松散惯了,很容易就到处乱跑,不听指挥。他们又和我们言语不通,一个人跑错了地方,出三五个人也不一定能解释明白。再者,蛮夷所居,或曰干栏,或曰高栏,与我们汉家夯土为台,层层高垒的模式大不一样,想要让他们明白我们的要求,也得费尽口舌。”

    姜离捋了捋自家须髯,思忖道:“我知道,所谓干栏,大概就是用粗竹大木把房屋离地抬起的那种?与我们军营里的望楼有些相似。不如就让他们先把四角的望楼建起来,就算不伦不类,有比没有强。”

    这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市井的正门处。很多百姓直接跨过外围水沟,穿过墙头的坍塌处,到里头来探看。这乱哄哄的,简直没法管,但却也别有一番热烈气氛。

    姜离苦笑摇头:“围墙什么的,急不得。毕竟我们在荔浦也就停留半个月。半个月后天气就凉了,土地也干燥些。我们留几个得力的人,领着汉家百姓们慢慢兴造。”

    辛平不语。

    过了会儿,姜离忽然反应过来。他一把攀住了辛平的肩膀,将他拉扯到门后僻静处:“不对!不对!什么望楼、围墙,本来哪有这般着急?我们在此地只待十五日罢了!你这后生小子,究竟在盘算什么?”

    “我不得不做好准备。”辛平解释道:“老姜,你与人偷偷谈婚议亲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后继的变化。”

    “我说了我没有!”姜离恼怒地道:“这是误会!”

    “既是误会,你去和徵氏大酋说个清楚。”

    姜离愕然。

    踯躅半晌,他再把辛平往人少的角落带过去几步,又吩咐自家部属们退开。那徵氏姑娘笑眯眯地一直不肯走,姜离犹豫再三,从腰间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交到姑娘手里,这才劝她离开了。

    转回身来,姜离喝问:“你我二人先把话说清楚!这婚事果有问题,难道我还会私而忘公?”

    “婚事没有问题,甚至对雷将军很有好处。否则我也不会一意撮合此事。”辛平冷静的态度不像个少年人:“然则,这个徵氏宗族,是有点特殊的。”

    “怎么讲?”

    “你听说过交趾二徵么?”

    姜离暴躁地道:“没有!你直接说吧!”

    “建武年间,交趾郡有雒越之后的徵氏部族,执掌部族大权的是姐妹二人,唤作徵侧、徵贰。因为交趾太守杀了徵侧的丈夫,二徵遂起兵造反,兵锋及于交趾,九真、日南、合浦四郡六十五城。她们屡败官军,自称徵王,建国立朝,割据天南。一时间声威赫赫,五岭以南几非汉家所有。直到光武帝以伏波将军马援为将,以车船两千、精兵两万南下,苦战三年之久,才算剿平这场本朝罕见的大叛乱。徵氏部族从此被勒令内迁,分散在零陵以南、合浦以北的诸多郡县。”

    姜离浓眉紧皱,沉吟许久才道:“你是说,这个徵氏部族,乃是叛逆?”

    “并非如此。他们当年虽是叛逆,到现在过了一百五六十年,就算有天大的罪行,也不及子孙后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自古以来,交州蛮部的叛乱,声势莫过于二徵。哪怕现在徵氏部落已经式微,但百载以降,交州各地蛮部但有所图,常常以徵氏为号召,用其名义来诱引山野间的无知蛮夷。”

    “我明白了。”姜离用力捋着刚硬的虬髯,发出沙沙轻响:“就是说,这个徵氏部落,就像是在许都的汉朝皇帝,虽然没什么屁用,却总是被人当作幌子?”

    这个比喻太过荒唐。辛平的脸白了一白,连忙道:“荔浦这里的徵氏部族不过是个分支……就算他们的嫡脉,也不能拿来和皇帝相比!”

    “我就是举个例子,你慌什么!”姜离挥了挥手,继续道:“徵氏常常被当幌子用,但这个徵氏部落的大酋却是个脑子清醒的,想要嫁女儿给我,并藉此机会与汉家合作。这一来,会使得周边不少蛮部有样学样,也会激起有不少蛮部的不满,对么?”

    “蛮部既然不满,就要惹事生非,而周边汉家的乡豪们又乐得坐观,或者推波助澜,亦未可知。所以,接着几天,恐怕这市井周围,会不太平。”辛平谨慎地道:“所以,我想尽快修缮坊市的围墙,也好使商队稍有凭依。”

    姜离冷笑道:“你说的不太平,到什么程度?莫非他们敢起兵造反?”

    “左将军的重兵就在广信,哪有人敢造反?不过……”

    “那你慌什么?”姜离拍手道:“出什么事,都有我姜离在。你照旧做你的生意,不要多想!”

第七百二十九章 攻心

    随着商队抵达的消息慢慢传开,市井里的生意愈来愈繁忙。

    连带着整个荔浦县城,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好像到处都能听到“叮叮当当”敲打施工的声音,时不时还夹杂着声声叫卖吆喝。

    虽说姜离叫辛平不要慌,可辛平还是把坊市四角的望楼先造好了,便是姜离建议的干栏,四面透风,脚下腾空。眼下姜离和杜敢几人,就倚坐在望楼顶层,吹吹风,晒晒初秋的太阳。阳光照在新剖下来的竹片上,散发出独特的香气,别有一番风情。

    乘着阳光明媚,姜离拿着一份广信县的来书,细细

    目前在苍梧郡范围内,如姜离、辛平两人所领的商队,共有四支。他们的上级机构,是左将军府中的供销社,其实日常对接支持他们的,则是苍梧郡的督邮。

    此前雷将军曾说,督邮负责完善道路、邸舍、邮驿、和乡亭治安,便如同人体中的血管;而供销社负责平准均属,进而以物资财货的调动,撬动交州绵密复杂的地方体系,便如血管中流淌的血液。这两方面,其实互为表里,互相依托,须得紧密合作。

    故而无论商队到了哪里,督邮下属都有专人负责快马传信,保障信息通畅,真要有什么急事,苍梧郡范围里,一日之内就可以消息往返。

    毕竟雷远等人是交州的外来者,对交州地方上的风吹草动,都要格外加以注意。商队这边得到的消息,和左将军府下属其它渠道得到的汇总起来,或许便能拾遗补阙,得见全貌。

    此前姜离把自己莫名其妙谈了门姻亲之事报上去了,又附上了辛平的猜测,说周边汉蛮乡豪,可能为以此为由,造作事端。今日收到了广信的回复。姜离打开一看,就知道,这份回信,居然还是雷将军亲笔手书。

    因为姜离识字不多,这书信写得便很平实,让他看得懂。

    信上写道:“夫婚姻,人伦之始,王化之本。且系公私急务,并叙无疑。随信附上我日常所用角弓,以作贺礼;再附布帛、钱币、酒、米各若干,供姜君作聘礼之用,莫使徵氏笑我汉家儿郎寒酸也。另,我部未得人心,扎根不易,须得爱惜羽毛,一切以攻心为上,若本地事端不大,将校以少杀、慎杀为宜。”

    “嘿嘿,哈哈。”姜离的军职一向不高,通常够不上与雷远搭话。谁知雷远专门写信来道喜,送了私人的礼物为贺,还准备了聘礼,这就很显荣宠,堪称脸面生辉了,顿时让姜离抚须而笑。

    在边上的杜敢自从喝过徵氏姑娘提供的饮料,也不知怎地,就渐渐放下架子,和同伴们亲密起来。这会儿见到姜离连声发笑,便凑趣道:“都伯,信上说了什么?”

    姜离故作淡然地将书信递给他:“唉,这事儿闹得雷将军知道了,还麻烦将军来信道贺,真是惭愧!”

    杜敢吃了一惊,双手接过那书信看看。

    “看完以后,记得拿给辛平。”

    姜离随口吩咐道。

    “是!是!”杜敢一迭连声答应,下楼去了。

    杜敢和三名同伴,平素都以身手自矜,自视江东精锐,不大看得起人。但雷远只用八十骑摧破了他们的大军,斩杀步骘、俘虏孙桓,这可不是假的。他们再怎么桀骜,听到雷远的名字也不得不服膺。

    此时眼看自家都伯竟然能直接与雷远书信联络,顿时肃然起敬。

    “未得人心,扎根不易。所以,一切须得以攻心为上么?”

    在杜敢等人小心翼翼传递信件的时候,姜离在想着雷远的话。

    此前庐江雷氏在宜都郡落脚,其宗族势力和商队力量虽然扩张到荆南、交州,但雷远自知收敛,并不试图特别亲近地方民意人心,只求能够保障商路,能让雷远获得支撑起庞大部曲体系的钱财,这就足够了。

    但现在到了交州,局势就不一样了。雷将军要在整个交州扎根立足,要得交州的人心,要统合地方上的一切,无论是汉还是蛮,是庄园主还是自耕农,是自以为强盛的乡豪还是在地方绵延长久的宗族,所有这些,都得服膺于雷将军一人才行。

    那么,怎么才能做到呢?

    攻心为上?

    姜离仔细盘算了下,自家若是把徵氏的小姑娘哄得开心,算不算攻心?哼哼,嘿嘿,老子不仅要攻她的心,还要……

    再想下去就有点蠢蠢欲动,不合适。姜离猛地摇动脑袋,重新起了个头。

    他资历深,见识广,所以才被雷远专门挑出来,放到供销社这个新机构里。这时候他慢慢想着:

    当年在灊山中,老宗主是怎么样排除异己,建立起江淮豪右联盟的,我隐约知道一点。后来,雷将军初到荆州,地方上也有宗帅豪族不满,结果雷将军杀了一批,收服了剩下的许多人。这当中的讲究,我也知道一点。所以,攻心这种事,得看荔浦周边的这些势力、这些人,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什么?天下人都是一样的,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么些。雷将军某次提到过,古人有句话叫:“名利之所凑,则民道之。”名利聚集的地方,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围着转。

    当年雷将军以雷霆之势压服震慑乐乡县各方势力,到后来用乐乡大市的巨额收益和荆州高官大族互相勾连,现在已经密切得犹如一家人。雷将军的妹夫,原来担任零陵北部尉的习珍现在升任零陵太守,听说近来动用上千上万人改建灵渠,扩张运力,增遍车船队伍。

    在交州也是一样。用武力可以,但不要赶尽杀绝,能吓住就好;然后拿钱财好处去勾结,大家一起升官发财。这就是攻心!

    前者我可以做到,后者,得看看辛平这小子有什么想法,似乎也并不太难。

    姜离挺身起来,对另几名士卒道:“雷将军说,还送了些东西给我。你们几个去清点,赶紧收起来,莫要淋雨。”

    虽说雨季已经过了,不过交州这地方,天气有点怪。有时候阳光明媚,又可能忽然下起雨来。所以商队在坊市里搭了极大的雨棚,把货物、车马全都安置在内。

    正说到这里,望楼下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士卒匆匆上来禀道:“都伯,斥候来报,说荔浦县城西面,有土著成群结队赶来,手里都带着武器!粗略估计,大概有千把人!”

    “哈哈,果然便生事端。县令、县尉那边怎么说?”

    “我来的时候,县寺闭门,城中百姓或者逃亡,或者闭门不出。此外别无动向。”

    姜离向着县寺方向重重啐出一口唾沫:“什么东西!”

    他拍了拍腰间的缳首刀,对那士卒道:“你立刻去告诉辛管事,还有我那……咳咳,我那丈人。就说,要是没什么特别叮嘱,我就要去攻心啦!”

第七百三十章 答话

    汪栋几天前就知道有商队来了。他有几个熟悉的同伴前些日子去商队驻扎的坊市里探看,后来没买什么东西,反倒被商队留下,干起了土木活儿。

    初时大家还以为,这些人是被商队的护卫抓住了,后来你传我,我传他,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商队用每月三百钱的价格雇人作活,这价格还真不低,便是春耕时节也少见。关键是,用的钱不是小钱、劣钱,是正经的五铢钱!

    这可就相当吸引人了。

    建安三年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三郡与刘表连年作战,后来又有交州刺史张津插手其间,进一步扩大战事。荆南各地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糜沸,四郡百姓或逃亡蛮中,或逃亡交州。

    如汪栋这样的,便是流庸交州的难民。他们绝大部分都没有自己的土地,又受到当地强宗豪右的武力束缚,陆续农奴、仆婢,生活困苦异常,常见家人不堪劳苦而死的情形。

    汪栋有些特殊的才能,日子过得稍好些,但也有限。此番听说有做工挣取佣价的机会,他立即叫了若干如他一般的流庸百姓,打算去苦干一阵,给阖家老小挣出买米的钱来。

    然则赶到荔浦以后才晓得,上次来时到处散发食物的那个少年,便是商队的管事,他还有个身份,乃是左将军府下属的从事史!这个商队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左将军府的人!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原本兴致勃勃的伙伴们鸦雀无声。

    那位北方来的左将军,当然是个极其厉害的狠人,听说他奉朝廷旨意南来,先后攻杀了当地诸多邑豪、强宗,又陆续迁居宗族丁口两万余人到此,屯垦田地,扩张势力。

    虽说广信县的豪强、土著泰半折损于此前的兵乱,黔首百姓死伤更多,留下大批无主荒田。可在拓土的过程中,士卒及其家眷和本地乡豪颇生冲突。后来,左将军又大遣人手,开辟道路、建设邸舍、坞堡。这过程中,也不断有零星的矛盾产生。前后数月下来,一两百条人命的恩怨纠葛,总是有的。

    再怎么强横,毕竟是外乡人,想在交州立足,哪会容易?当年那个苍梧太守吴巨也是领着几千兵南下,可除了分派一些县长县令,并不能当真插手县中事务。县里的一切权力,巨细无遗都落在地方豪族手中。

    以汪栋看来,这个新来的左将军及其部众,就该老老实实地集中在广信,先过个三五年,安稳落脚再说。谁知他们竟然如此大胆,派出这样小规模的商队,大摇大摆地到处乱走?

    交州的广袤土地上,有无数汉蛮乡豪盘踞,这些人或许不能直面左将军的兵威,可随随便便就能折腾出极大的麻烦,让这支商队疲于应付,甚至要他们的命!

    就算商队能应付,与商队接近的蚁民也承担不起。毕竟商队要巡行往来,他们在的时候,替他们做工拿钱固然快活,可那只是一时风光,说不定商队一走,就要鸡飞蛋打,本地的豪族们追究起来,别说佣价了,阖家满门都会遭殃。

    这乱世中的规矩,黎民黔首怎能不懂?上头的大人物争斗,他们之间的胜败姑且不论,底下的百姓早就已经死伤枕藉、血流漂杵了!

    荔浦城里那些人可真够傻的,当年在荆州吃的苦头还不够么?到了交州,谁还敢去掺和?乱世人命不如草,轻举妄动就是送死!

    可汪栋又真不舍得每月三百钱的佣价……

    众人盘算了许久,汪栋拍板,派几个机灵的同伴,每天到荔浦城里那个坊市周围观望,再看看风色。

    果然这一日里,城里鸡飞狗跳,里里外外都道:“来了!来了!出事了!”

    汪栋反应极快,扯着同伴们找了个废弃的街边窝棚钻进去,又捋了一层乱草覆在身上,只留出向外探看的缝隙。

    街面上哄闹一阵,一道深黑色的汹涌人潮顺着道路向坊市涌去。

    这得有上千人吧?男女老少的,都是项髻徒跣的蛮夷,手里各持木棍、石块、长梭等物,明摆着是来闹事的!还有几个穿耳缒环的走在最前头,看起来有点眼熟……是巢居在荔浦西南面深山陡崖的那批雒越部落!

    “他们怎么来了?汉家的事情,他们插什么手?”

    汪栋疑惑地问道。

    “兄长,前几日你刚好不在,所以不知。这商队中的护卫首领,是左将军府中的都伯,他要迎娶徵氏酋长的女儿啦!所以……你没见徵氏的许多族人都在?”

    “你不早说!”汪栋骂了一句,又道:“这不是凭空生事么?完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徵氏上下又不是傻子,做事情必有他们的理由,那支商队恐怕不简单!于是他从窝棚后头爬出来,绕了条路,靠近坊市继续观瞧。

    人潮向坊市方向靠拢过去。

    坊市边缘本有百余人搬砖夯土,这会儿全都跑散了。只有几名商队的护卫和一些徵氏族人,正在坊市门口站着。

    可一看到上千人黑压压地涌来,神情顿时有些畏缩。

    “哟,这不是徵耳么?听说你替汉人当狗了?”蛮夷队中有人怪腔怪调地笑着,说得汉话,是要特意讲给在场的汉人听。

    被喊到的中年人面色不愉,却不反驳。

    随即蛮夷队中更多人哈哈大笑,汪栋勉强能听懂几句,无非是斥责徵氏向汉人屈膝,丢了雒越和徵氏先祖的脸面,外带着诸多污言秽语。

    大声喝骂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坊市,有人站到沟壑边上,已经试图跳过沟壑,去攀爬新立起的木栅了。

    有个动作特别敏捷的,像猿猴般跨坐在正门边的木栅上头,挥着两只手大喊:“哈哈哈,坊市里好东西不少,我们这趟……”

    话还没说完,只听弓弦声响,一箭正中此人的脑门。

    所有人瞬间寂静,无数视线就看着此人前额处箭羽颤动,脑后则有箭簇透出,反射着阳光。他在木栅上晃了晃,噗通一声摔下木栅,又滚落到沟壑里,蹬了蹬腿,不动了。

    一名手持长弓的虬髯汉子从坊市里慢悠悠出来,站到沟壑边上往下看了看,笑着摇摇头。

    自古以来,汉家仗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汉家弓弩的厉害,早就在蛮夷部落中口口相传,以至于神乎其神。眼看坊市中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又杀人夺命毫不忌讳,蛮夷们的气势忽然就跌了下去。另几名攀爬到一半的蛮人慌忙下来,有人脚下打滑,也滚到了沟壑里。

    那虬髯汉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先打个哈欠,再开口喝问:“你们哪里来的?要做什么?我乃都伯姜离是也,你们出个人,近前答话。”

    “敢杀我们的人,今天你就要死了,没人和你说话!”一名黑布包头,耳挂金环的蛮夷小长转而向自家同伙们嚷道:“他就一个人,我们不用……”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弓弦弹动之响。说话之人噗通倒地,胸口和脑门各贯了一支长箭,鲜血从箭矢边缘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瞬间染红了一片地面。

    看来此君比较倒霉,被两名汉人弓箭手同时盯上了。

    有几个高举石块试图往坊市里投掷的蛮夷汉子瞬间垂下手臂。更多的人发觉,自己站得离坊市太近了,万一汉人以弓弩密集施射,自家连躲闪余地也没有。

    交州的蛮夷数量当然多,可他们散布在诸多溪洞岩崖之间,想要聚集精锐,非朝夕能办,所以眼下来这里的,就只是靠近荔浦若干小部落的男女老少。

    他们是来闹事、生事的,却不是来厮杀拼命的。眼看着三箭立杀两人,下个瞬间,围绕在坊市周围的蛮夷如退潮般轰然避让,因为彼此踩踏碰撞,许多人滚到在地,连声呼痛,甚至还有小孩子哭喊起来。

    “来个人,近前说话!”姜离再度喊道。

第七百三十一章 机会

    一时间竟没人敢近前。

    姜离哈哈笑了几声,又喊:“来个正经说话的,我们不放箭!”

    还是没人冒头。

    一来蛮夷多粗鄙无文,真没几个能在正经场面说话的;二来,他们这些人到此,就只是为了闹事,本没打算正经说话。结果被箭矢所慑,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劲头泄了,竟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没什么好说的,得冲一回,再看情形。”一片混乱的人群中,有个做蛮夷打扮的汉人低声道。

    “开什么玩笑,他们有弓箭,有很多!他们敢杀人!”两个身上挂着金银饰品的宗族酋长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敢杀人!”那汉人叱了一句:“他们进入交州以来,前后几仗,少说了杀了三五千人……可他们不可能一直杀下去!他们承受不起交州地方郡县的排斥,他们的手伸出来,总会有个限度!”

    “可是……”一名宗族酋长还在挣扎。他隐约觉得,限度在哪里,难道是拿我们这些人试出来的?是不是不太对?

    那汉人继续道:“你想清楚!士燮死后数月,方圆数千里的交州各地,到处都如鼎沸,多少势力乘机扩张,彼此攻战?你们以为,自家不动,别人就不动?你们以为,到了现在,还能容你们犹豫不决?来都来了,还想什么?”

    说到最后两句,语声虽低,却声色俱厉。

    两名酋长看看远近另外几个酋长渠帅,每人身边都有人在劝说。

    而与此同时,队列后方有好些人忽然大喊:“大家一起上,我们人多!多很多!他们的弓箭能射几个人?冲进去,大家冲进坊市,杀了他们,尽情分好东西呀!”

    发喊的至少有七八人,处在好几个不同的位置。以至于他们喊了好几声,坊市中的弓箭手并没有办法制止。

    “那就冲一冲?毕竟我们人多!捞了好处,赶紧回山里去,谁也管不到我们……”一名酋长犹豫地道。

    另一人咬牙:“不用全上,少出点人。冲一冲吧。”

    酋长渠帅们既然点头,人群再度躁动起来,大吼大叫着向前冲。

    姜离转身就往坊市里跑。

    哪怕每个部落都想少出点人,可七八个部落、上千人的总数,凑出三五百壮丁还是很容易。因为坊市大门没关,所以他们也没有翻墙,直接就顺着大路挤挤挨挨地冲了进去。

    每个人都想着,进去以后要赶紧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人想要铁针、铁锅或者锄头,有人特地带了绳子,想要绢布,还有人觉得拿钱币最好。所以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有几个拿刀的冲在最前,试图指挥方向,但很快就没谁顾得上听他们的。

    坊市的面积很大,但内部被一道道的列肆隔开,其中大门两侧的列肆,又额外用车辆堆堵住了,于是蛮夷们就下意识地顺着列肆之间的夹道狂奔。

    下个瞬间,坊市四角的望楼上箭矢急下,每一箭都对准了那些个呼喝领头之人。而在夹道尽头,那个叫姜离的都伯气喘吁吁地停步,随即近百名将士手持刀枪盾牌,将他掩护到了队伍内部,随即队列又反推回来。

    蛮夷们本能地感觉到,根本无法与这种紧密军阵正面对抗,他们有人立即开始后退,也有人试图去冲撞道路两边列肆的门板,想要打开通路,避过正面冲击。

    可每一块门板都很厚,很牢,背后还上了粗重的门杠,完全推不动。

    这三五百壮丁之中,又有那么些格外凶悍嗜杀的,他们竟不惧怯,而狂呼乱吼着向军阵冲击。

    一边冲击,他们一边竭力挥动着手里的武器。那些木棒、或者顶端绑了石块的长柄锤,在深山里用来威吓同族非常有效,可在这里,当他们越跑越近,眼前的汉家军阵丝毫都不见松散。

    那些汉人士卒看向己方的眼神,甚至还带着轻蔑和怜悯!

    姜离这会儿已经把角弓背在了背后。此乃雷将军所赐,用起来得小心点,可别损坏了。他手里握着一杆长枪,枪柄搁在前排盾牌上沿,大致频频地朝前。在前排,刀盾手们略略伏低身体,而在左右和后方,都是同样的枪矛手。

    虽然调走了不少出色的中层军官,可伙伴们还是挺可靠的。

    姜离甚至有余暇发问:“江东人对这些军阵,好像也很熟悉嘛?”

    杜敢答道:“我们与山越作战,靠的也是军阵坚实。四海蛮夷,怕的都是这一套。别看他们来得猛恶,只要我们不乱,他们一触即溃!”

    “内行!”姜离满意地点头,耸肩撞了杜敢一下。

    说话间,那批蛮夷直冲到身前丈许处。这个距离,他们就算想刹住脚步,也不可能了。而夹道就这么点宽,也没得闪避的地方。

    姜离沉声呼喝,和所有同伴们一起收回枪矛,再选择一个正前方的目标,用力刺击。

    “噗嗤!”

    “噗嗤噗嗤噗嗤!”

    枪矛穿透入人体的闷响声密集发出,随之而来的,则是许多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濒死呻吟。

    好些将士的枪矛被人体的冲击力和重量压到弯曲。他们也不勉强,顺势后退抽枪。前排的刀盾手赶紧站稳,用盾牌抵着尸体,让枪柄好抽出来。

    这个过程中,血水从枪柄拔出伤口处飙射出来,滋滋地打在盾牌上,也有的喷了刀盾手一头一脸,连带着让军阵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激起阵阵喝骂。

    而这喝骂很快就变成了哄笑。

    “就这?就这?胆子不小,结果就这样?”

    刀盾手们发现,蛮夷们的进攻已经被粉碎了,他们已经在逃窜。

    可是,在靠近坊市大门的两段,有商队的成员和徵氏部落的壮丁们拿着刀枪弓箭出来,把门给堵住了。他们逃不了。

    “追上去,抓人!尽量抓领头的!”姜离喊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雷将军有令,别多杀人了!我们这次也不靠首级记功啊!”

    将士们继续报之以哄笑。

    半晌之后,整个坊市,连带着县城内外都有人大喊:“弃械跪地不杀!投降不杀!”

    明明我们人多的!蛮夷们明白这一趟是栽了,可要他们跪下,要他们投降,又不甘心。毕竟都是化外之民,在山里自由自在惯了,怎么就要投降了呢?

    两名酋长倒是同进同退,一同被堵在了一处列肆的屋檐下,与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个劝说他们暴起发难的汉人。

    之前众人冲杀的时候,此人几度试图脱身,却未能成功。

    两人一齐转头,看着那个汉人。

    那汉人强自镇定,笑道:“这时候咱们自家人不要内哄,赶紧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正在说着,附近另一处列肆的屋檐下,有几个蛮夷壮汉试图反抗,刚吼了两嗓子,十几支箭矢从高处嗖嗖飞来,将他们射成了刺猬,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

    有一人只中了两箭,乱吼着奔跑,结果在酋长们面前,被一名甲士挥刀横劈,当场就身首分离。他的鲜血喷射,一直洒到屋檐,再流淌下来。

    众人急抬头时,才见坊市四周的望楼上,各有几名弓箭手巡视着,箭矢上弦,随时可以发射。

    怎么办?怎么办?

    那个叫姜离的都伯又来了,他笑眯眯地站在道路中央,大声道:“来个有脑子、会说话的,近前说话!赶紧的,再晚可就没机会了啊!”

    两名酋长互相瞥一眼,先不忙出去答话,而返身向那个怂恿他们的汉人扑了过去。

    一边撕打,他们一边大喊道:“这个人!这些人乃是主谋!他们是郁林郡夷廖、钱博那两个逆贼派来的!”

    “什么?”姜离吓了一跳。

    他得过上头耳提面命,对交州局势是有了解的,知道雷将军近来关注郁林,故而便格外惊讶。

    这是何必?

    一个个的都要赶着送上门吗?是不是……太巧了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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