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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零二章 君子

    策书明明是大汉朝廷的屈辱,是曹操谋危社稷的宣言,可法正念着念着,忍不住抑扬顿挫,满面红光。或许,他等待这情形已经很久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整篇策书念完。觑了刘备一眼,想要说什么。却见刘备转过身,沿着林间小道自顾往前。

    法正与几名文学侍从之臣面面相觑,彼此传了几个眼色,都不知道玄德公何以如此。于是气氛变得压抑起来,数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法正更是深思不语。

    林间静谧,偶尔有飞鸟掠过,唧唧喳喳地叫着,落在横生的树枝间。闪耀的阳光透过树桠和密集的叶子,细碎洒落下来。有时候映在刘备的脸上,忽明忽暗。

    过了许久,刘备止步。

    他简单地命令道:“明早出发。”

    法正和众人一同躬身应诺。

    没有人问玄德公出发要去哪里,这再明白不过了。

    刘备想了想,又道:“这份策书,和曹操胁迫朝廷,自立为魏公,图谋僭逆之事,都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孝直你尽快去安排一份奏表,以我的名义陈述此事经过,并加以痛斥,就说……就说……”

    他实在没什么文才,皱眉盘算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到什么分寸才妥当。

    此时法正应声道:“就说曹操世受国恩,不思尽忠报效,而窃执天衡、剥乱天下,妄图劫夺神器,实令志士扼腕。主公念在苍生百姓,不愿再起刀兵,故而以昔日同僚的身份,谆谆劝说曹操能悬崖勒马,莫要再肆意妄为。如若不然,举凡朝廷肺腑、宗子藩翰,必将有所作为,而曹氏恐将背负骂名,遗臭万年。”

    刘备连连点头,赞道:“好!好得很!”

    法正所说的,看似是一道上给朝廷的表文,不如说是刘备政权针对曹操进位魏公的檄文,更是刘备初步宣示本人的后继态度。

    如果将之拆开揉碎,用大白话分析,里面有三重意思:

    首先,明确己方不认同曹操的晋升,指明曹操此举,是劫持朝廷,是篡位的前兆。其次,展现玄德公既仁厚又爱民,即使到了这种程度,仍把希望寄托在能讲道理而使曹操幡然悔悟,可谓仁至义尽。最后再隐约表现出,如果万一事情发展到最坏的程度,玄德公是朝廷肺腑,是身为藩翰的宗室子弟,在某种条件下,完全可以发挥特殊的作用,承担特殊的重责大任。

    这三重意思,既站在足够的高度斥责了曹贼,又给己方在军事上、政治上的选择都留足了余地,后继采用什么样的应对方法,都不失自家的脸面身段,堪称进退自如。

    这就是刘备要的!

    刘备本来心情有些沉重,这会儿却慢慢愉悦起来。

    自从赤壁战后,刘备以匡扶汉家,安定天下为号召,大规模地聚合部众,延揽俊杰。而投入到帐下的人才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诉求。

    刘备很清楚,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是诸葛亮那样的赤忱君子。便如法正,此人恃才傲物,睚眦必报,此前担任蜀郡太守的时候,行事简直肆无忌惮。但他作为中枢的谋士,总能抓准刘备所想,能够将刘备在数十年戎马生涯中积累的经验,最快地提炼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将某些微妙的成分隐藏得很好。

    刘备非常需要法正这样的部下。

    他不再往林地身处去,而是原路折返。走过法正身边的时候,他道:“还有一事……可惜孔明不在,孝直,你与士元、幼宰两位先商议出个初稿,然后最好亲自去办。”

    身后有落叶哗哗轻响,是法正小步紧跟着:“主公所说的,莫非是群臣请封主公为汉中王的奏表?”

    刘备的脚步微微一顿:“嗯?”

    “主公,奏表已经拟就。请主公过目。”法正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卷宗:“若主公以为尚属妥贴,我立即启程,持此遍访群臣。”

    虽然许多亲近臣僚都已知道,玄德公即将进位汉中王,但落到具体实施层面,玄德公几次告诫部属们,一定要按部就班,不能急。一旦急了,就难免会出现什么疏漏,成为被他人攻讦的话柄。

    但刘备真没想到,法正已经将群臣请封的奏表都提前准备好了。

    没必要这么急的。

    如此重要的奏表,更没有由一人草拟,同一人出面与群臣逐个接洽的道理。孝直这人啊,就是急进了些。

    刘备的眼角微微一跳,但神色丝毫都不变。他特意揽住法正的手臂,笑道:“孝直睹事知机,实在高明。我们且回江州,劳烦孝直先去请士元、幼宰两人来,哈哈,我要与他们一起拜读孝直的大作!”

    说到这里,他用力拍了拍法正的肩膀,感慨地道:“有孝直在,实是我的幸事啊!”

    法正满面红光,向刘备深深作揖,随即快步先行,策马飞驰而去。

    这种精神头感染了刘备,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到了山脚,扈从牵来坐骑。刘备翻身上马,顺官道疾驰。

    人在马背颠簸的时候,他仍在思忖,他告诫自己,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得人,再怎么英才出众,也难免有不足的地方。怎样用其所长,容其所短,这便要看人主的气量。

    想到这里,刘备略微勒缰,随即扬声唤道:“子龙!”

    “赵云在。”

    刘备身侧,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以赵云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长期随侍刘备身边,担任扈从。他是刘备部下专门的中军指挥官,同时也负责监管诸将和预备队。此前刘备令赵云回成都休息一阵,并向公子刘禅传授剑术。但后来刘备提兵到江州威慑孙权,于是又急调赵云帐下效力。

    今日刘备便是与赵云一同出游。但在法正赶来的时候,赵云恰到好处地避让一旁,丝毫都不强调自身的存在。

    刘备不禁更加感慨。

    在这乱世中,人皆朝不保夕,难免任情放纵,各自追逐私利。哪怕自己的亲密部下,也难避免。诚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比如这数年来,云长总是隐约关注着自身地位是否仅次于主公;而翼德则常常抱怨缺乏大战的机会,唯恐被后起的武人压过;这都只是白璧微瑕,还算好的,像麋子方那样为了一点钱财去和江东勾连,更加不知所谓。

    真正的赤忱君子少之又少。但孔明绝对是其中之一,还有子龙也是。

    “我到南郑之后,将会进位汉中王。”刘备斟酌着,慢慢道:“之后会对不少部属的职位做出调动。大司马府以下领兵的大将,会分别担任前后左右将军。”

    说到这里,刘备顿了顿。而赵云安静地听着,并不惊讶,更不急躁。

    “云长为前将军,假节钺,襄阳太守,董督荆州;翼德是右将军,假节,汉中太守;续之为左将军,假节,苍梧太守,董督交州;汉升为后将军,也一样假节。”刘备一一道来,最后道:“因为元从诸将大多身居高位,前后左右将军以下,须得留出些职位平衡荆州、益州的将士。所以,子龙这趟依旧担任翊军将军,暂不更动。”

    赵云道:“好。”

第七百零三章 信使(上)

    如果建安十八年很快过去,留在所有人心中的记忆,大概就是各处官道上不断往来飞驰的信使。

    邺城与许都之间,邺城与地方之间,许都与地方之间固然有无数人或明或暗得奔走;汉中与荆州、益州各地之间同样如此。某些时候,还会有汉中到邺城的特殊急报,那都是前线重臣发出的八百里加急传递。公文作特殊标识,使者也穿专门的骑服,数千里奔走,无人敢阻。

    曹操正站在铜雀台的高处,看到信使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飞驰而来,带出一线久久不散的烟尘。他知道,这等装束的信使一定携来刘备的消息,而那江东小儿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根本不足为虑。

    在中原河北各地开始轰轰烈烈地呼吁曹丞相进位魏公以后,曹操很想知道,刘备会做什么,他甚至为此感觉有些雀跃。

    这个世界上,值得曹操如此期待的对手少之又少,但刘备绝对是其中之一。

    建安三年的时候,曹操领兵东征,破吕布于下邳,使刘备随同还许都。当时曹操就看重刘备的才能,不仅表刘备为左将军,并且对他礼遇周全,十分敬重,甚至不惜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可刘备终究非屈居人下之辈,曹操很快就看出来了。

    曹操曾招待刘备饮宴,在宴席上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

    当时刘备固然是个寄人篱下的客将,曹操本人也只控制着残破中原,面临北方雄主袁绍的强大压力。可曹操偏偏就这么说,他相信自己绝对是超世之杰,也很清楚地看到了,刘备身上那种压抑不住的英雄气。他进而确信,今后能与自己争夺天下的,一定是刘备。

    此语一出,宴席上的刘备可就惊惶的厉害。曹操到现在还记得刘备失手跌落匕箸的样子。看着这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裝老实人,那可太有趣了。

    程昱也看出来了,所以他对曹操说,观刘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终不为人下,不如早图之。

    但曹操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当时天下局势尚属混沌,正收揽英雄之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另一方面,曹操是真的想看看,刘备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样,干出什么样的事业来。

    想到这里,曹操拍打着阑干,呵呵笑出了声。

    这个织席贩履之徒,竟然成了事!还干得这么漂亮!

    曹操忍不住要夸赞刘备。

    眼看着刘备的势力一点点扩张,他有过暴躁,有过动摇,有过殚精竭虑地绸缪对抗,但确实也为此感到有些得意。因为刘备的成功,某种程度也衬托出了曹操的眼光和气度。

    何况,现在想来,刘备是个很值得往来的人。自己与他在许都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固然是刻意怀柔,但也确实体会到了,和一个真诚而不卑不亢的友人往来是什么感觉。

    哪怕刘备在自己面前说了假话,裝着样子,但曹操仍然觉得刘备是个真诚的人。他固然反对曹氏政权,固然与董承之类的废物搞出了衣带诏这样的笑话,可过程中至少展现了他的才能。

    至少让曹操确定了,刘玄德真是可堪与我相提并论的人物,只不过脑子不好使,想事情稍微慢了点,哈哈。

    与刘备相比,现在活跃在许都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刘备是英雄,而现在许都上下跳得欢的那些人,都只是小人,而且是虚伪而愚蠢的小人。这些人在乱世中只图苟活,一丝一毫都无助于天下,可到了局势稍定,他们又跳出来暗地里彼此勾结,传递着一些阴损龌蹉的计划。

    他们每次见到我曹孟德,都弓着身子,把屁股翘得高高。叫他们抬头,便露出一张张笑语盈盈的脸,可他们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都攥着想要杀人的刀!把他们的肚子剖开来,露出的心肝五脏,全都是黑的!

    所以曹操越来越不喜欢许都。

    还是邺城好。这里有苍茫大地,滔滔大河,很快就会是魏国的国都。这里有数十万大军屯驻,有忠于我的部属,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在这样强大的政权面前,一次两次的失败算什么?一个两个边鄙之敌算什么?躲在暗处的那些鬼祟之辈又算什么?

    邺城让曹操感到安心。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是以天下为棋局,与同样的英雄对弈。而许都那里,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之间,弥散的只有腐臭罢了。许都的宫殿台池,又怎能与邺城相比呢?

    说起来,刘备这厮,为什么会把希望寄托在汉室?他口口声声兴复汉室,难道是说真的?他也在许都待过许久,难道闻不到那重重的腐朽气味?

    曹操这么想着,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眼看信使奔到近处,又有虎士伴随,领着他直驱三台,他往后靠一靠,吩咐道:“让那信使来吧。”

    门外立即有甲士沉声应了,然后脚步蹬蹬急赶往楼下去。

    与此同时,又立刻就有美貌的姬妾过来,娇生生地替曹操拢了拢敞开的襟怀。

    去年往荆州去了一次,大概是不习惯当地的潮热气候,回来后曹操的头风病就加重了许多。医官都要曹操静养,可他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料理军国大事,稳定南方边境的局面,以至于病情几次出现反复。到此刻虽然病愈,但精神着实还没恢复。

    嗯,精神萎靡,也不光是因为病情。

    铜雀台这地方,固然有政治和军事上的作用。但也是为了曹操“登层台以娱情”,休养调理情怀的地方。铜雀台中蓄养了数百佳丽,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绝品美人。

    便如现在替曹操拢上衣襟的这个。

    曹操眯着眼,轻轻摸了摸美人的手。好一双柔荑,握在手里,就像握着凝脂。曹操下意识地用力,把美人往怀里一带,而美人含羞带怯地挣扎了一下,最终顺从地伏在曹操怀里。她轻轻的呼吸喷在曹操的颈侧,让人心痒。

    曹操觉得自己膨胀了。

    他想,是不是乘着信使还没到……

    刚起了这个念头,层台下方,有许褚高声禀报:“丞相,蜀中急报!”

    “不必上来了!直接将急报内容说予我听!”曹操大声道。

    这时候他只觉得美人真是可爱,看这小眼神,简直能滴出水来。

    另一个声音道:“启禀丞相,益州、荆州文武官员正在联名上奏,将要表刘备为汉中王!”

    “什么?刘备要称王了?”曹操猛地推开美人,跳起来。

    “正是!”

    “汉中王?”因为站起的太猛,曹操有些晕眩。他念叨了好几遍,先是愕然,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七百零四章 信使(中)

    曹操放声大笑,以至于前仰后合。

    身边的美人惊惶地注意到,他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随风传出很远很远,熟悉曹丞相的人都分辨得出,那并非冷笑,并非怒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声。

    这……

    可就有点荒唐了呀。

    在场众人都听到了信使带来的消息。左将军刘备,那位雄踞荆益的人杰,即将进位汉中王了。这代表了以刘备为首的军政集团具备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决心,即将与曹公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逐鹿天下。

    该当如临大敌才是,有什么可笑的?

    几乎所有人都迷惑不解。

    然而,身份地位到了曹操这种地步,无论做什么,都少不了有人刻意逢迎。何况曹操是雄猜多忌之主,哪怕本来不愿逢迎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在某个场合成为异类。

    便如此刻,当曹操畅快大笑的时候,随侍在下一层的文武们,稍稍犹豫,便跟着笑了起来。

    “嘿嘿嘿!”

    “哈哈哈!”

    “嚯嚯嚯!”

    一边用各种口音笑着,他们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丞相为何发笑?

    直到曹操沿着阶梯缓缓下来,群臣的笑声才慢慢停下。

    他们深深拜伏,又抬眼偷觑,看到曹操满面春风地放开美人的纤纤玉手,大踏步登上主位。

    曹操的个子矮而胖,却披着一件垂地拖曳的宽大锦袍,有点可笑。在锦袍以内,他似乎还光着膀子,脸上带着几处嫣红唇印。他的须发也乱蓬蓬的,好像没有梳理过。当然,也有可能本来是梳理过的,后来寻欢作乐的时候又乱了。

    即便在自家内室,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放荡不羁了,何况是在面对群臣的时候?

    以前荀令君在的时候,常常规劝曹公的怪诞行为,可现在荀令君已经走了。曹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

    此时或许有人心里嘀咕,但谁也没表现出来。而嘀咕过的人也会赶紧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

    曹操在主位站定,垂首看看自己的肚子。

    因为只披了件锦袍,用丝绦松松系着,如果端正跪坐的话,肚子很容易从锦袍间凸出来,会有点凉。于是他转回到主位之前,把堆放在案几上的成捆简牍往两旁推开,然后毫不迟疑地坐在案几上。

    “诸君在笑什么?”他问道。

    按照惯例,他该让跪伏行礼的部属们起身回话,但此刻他偏偏没有这么说。所以僚属们不得不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这种姿态的麻烦在于,很难彼此传递眼色,谁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回答。一时间,雕梁画栋间静的可怕。

    “我在问你们呢。你们在笑什么?”曹操再次发问。

    他可能有点不耐烦了,于是深沉的嗓音仿佛重若万钧,从高处缓缓地压下来,让人动弹不得。

    我们也不知自己笑什么啊!这不就是凑个趣吗?丞相您笑什么,我们就笑什么,难道不可以?您若不笑,我们又何苦憋出笑声来?好些人在心里回答,却不敢实话实话。

    这段时间以来,曹公愈来愈喜怒无常,驭下的手段也愈来愈苛严暴烈。部下、僚属对答稍不称心或者办事稍有失误,往往就会下令加以杖责。最近几个月里,被杖责至死的竟有数十人之多;导致有些部属为免受辱,随身携带毒药,以图自尽。

    又过了一会儿,曹操不再发问,只从嘴角漏出一声:

    “嗯?”

    坏了!坏了!众人两股颤栗,汗出如浆。

    正在这时,有人终于出面应答:

    “启禀丞相,我们之所以笑,既是为了蔑视刘备,也是为了尊崇丞相。”

    “怎么讲?”

    “蔑视的是,刘备确有雄才,确实是强敌,可他的所作所为,到底不脱丞相的预料,迟早必为丞相所破。尊崇的是,昔年刘备仓惶落魄的时候,惟有丞相视之为英雄,超拔他于高位,此举不仅体现丞相的眼光和见识,更显丞相的胸襟气度。”

    听得此言,曹操思忖半晌,于是厅堂中继续寂静。

    答话的人,乃是两个月前从关中来到邺城的议郎司马懿。

    此前夏侯渊在汉中失败,导致数万大军溃败,唯独司马懿与郭淮等人拔出败军有功,功过相抵,未受责罚。后来他与郭淮一同辅佐出镇长安的曹丕,数月下来,凭借在调和诸将、稳定关中防务方面的出众表现,已成了曹丕的好友和心腹。

    近来曹丞相将要进位为魏公,此举背后,曹氏政权内部的军政体系将要随之调整,而对曹操诸子来说,也是明确自身地位的重要关头。虽然曹操本人对此从未露出半点口风,可曹丕却早早地派遣了司马懿来到邺城活动。

    司马懿身为议郎,此前还担任过曹操的文学掾,算是曹操身边的侍从之臣。故而有机会在铜雀台上随行陪伴。

    他这会儿回答的话,看起来轻易,其实却是曹丕与司马懿等亲密同伴偷偷摸摸讨论过的。

    众人本来是说起刘备。

    曹丕一向都不把刘备放在眼里,他觉得刘备就是个乘势而起的幸运之人。当日他在徐州,不过是袁绍布置在青徐一带威胁曹公侧翼的棋子,后来曹公留他在许都,授他以高位,则是为了取得对袁绍的政治优势。至于曹公说天下英雄云云,焉知不是曹公随口说的,那不能当真。

    只是,没料到此人居心叵测,藉此机会一举奋发罢了。

    可到了现在这局面,五官中郎将驻在关中,随时要面对刘备的军事威胁。众人都觉得,如果丞相问起前线情形,绝不能用蔑视的语气说起刘备。

    原因很简单:

    一者,关中必定是刘备下一步的攻略方向,之后数年不晓得会有多大规模的仗要打。万一吃了亏,此前对刘备的蔑视,都会变成对自己的羞辱。二者,曹公本人受挫于刘备数次,损兵折将无数。若蔑视刘备,则将曹公置于何地?

    所以,一定得把刘备高高抬起来,说他是英主,说他有雄才。但说完了以后最好提一句,刘备固然厉害,可丞相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归根到底,还是丞相更厉害些。

    这时候司马懿被曹**得急了,便将这套说辞放出来,果然有些效果。

    正在窃喜,忽听曹操悠然道:“仲达很会说话,也很明白我的心思。”

    司马懿“咚”地把头撞向地面:“不敢,臣所言,只是发自肺腑。”

    “可我所笑的,和你所笑的,看来不是一回事。”

    “这……”

第七百零五章 信使(下)

    曹操招了招手:“仲达,你近前说话。其他人退下。”

    诸多臣僚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鱼贯而出。临走的时候,不少人向司马懿投来眼神,有人带着同情,有人带着羡慕。

    司马懿顾不上同僚们,他垂手低头,恭谨地站在曹操身前。

    “你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所以,你们的笑也都是假的。至于仲达……你夸赞玄德,更是为了逢迎。”曹操微微冷笑:“当我听不出来么?”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道,涂抹勾勒出的嘴脸都是拿给外人看的,求个脸面上过得去罢了。何必非要去纠结其中的真假?您老身在高位,底下人试图逢迎,那不是常事么?谁知道丞相为什么突然会纠结这样的小事?

    司马懿很清楚,这时候再要多嘴半句,都是把自己往死路上赶,甚至对身在长安的五官中郎将大是不利!

    他竭力镇静,可额头上还是起了汗。

    他又不敢擦,只能任凭额上凝结出豆大的汗珠,任凭汗珠骨碌碌淌过眉毛,渗进眼眶,让眼睛火辣辣地疼。

    却听曹操沉声道:“你们不懂。我之所以笑,是因为刘玄德一旦就任汉中王,其实最忧心的不是我,而是身在许都的皇帝和朝堂上的公卿百官们。”

    司马懿躬身道:“属下愚昧,请丞相明示其中的道理。”

    “过去几年里,许都朝廷中人过着安稳日子,却越来越不听话。他们所仰仗的,无非是天下间尚有支持汉统的力量,还有斥责曹孟德为国贼之人。尤其去年以来,刘备在荆益两州站稳脚跟,那些公卿们更都觉得,刘备便是他们能够利用的外援。”说到这里,曹操讥诮地笑了笑:“好在荀文若尚知分寸,否则衣带诏之后,说不定还会有裤带诏、袜带诏。”

    听曹操这么说,司马懿本想凑趣笑一笑。但嘴角刚一撇,他又想到丞相或许不喜,于是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

    曹操继续道:“可惜,许都城里的那些人,大都是蠢的。他们不明白,我说刘备吾俦也,指的难道是刘备的才能?我所指的,是刘备对许都的态度,与我一样!刘备对汉室的态度,与我一样!”

    司马懿小心地道:“刘备也确实是英雄。”

    “那是自然。”曹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立刻又记起自己刚因为此事斥责司马懿逢迎,于是重新起了话题。

    “汉室之衰,始于孝元皇帝、孝成皇帝。当国势衰微到极处,人心弃汉,才会有后来的王莽应时而起。然则汉室之所以延续,也正是因为王莽。皆因后来人将天下丧乱的责任全都扔在王莽身上,于是汉室反倒成了安定的象征,重新得到万民的期待。”

    说到这里,曹操又笑了两声:“当今天下,也有人将我曹孟德当作王莽。刘备孙权等辈固然这么说;许都朝廷里,更有一群人这么说。可这些公卿大概不会想到,刘备竟然要称王了!”

    司马懿恰到好处地表达疑惑:“高皇帝白马盟誓,非刘姓不王。刘备地跨两州,又是宗室,他要称王,其实公卿们也……”

    “王和王,是不同的。”曹操打断了司马懿的话:“刘备不是朝廷分封的诸侯王,他是凭借实力,被群下推举为王的。仲达,你该知道,萧王既在河北立足,更始帝就没有价值了。萧王眼中的汉室,和更始帝所代表的汉室,根本就不一样!在我看来,萧王并非中兴的皇帝,而是开国的皇帝!”

    “我明白了。”司马懿悚然而惊,随即躬身下去:“因为刘备的汉室,绝非许都朝廷的汉室。这一来,许都那边,就得做选择了!”

    此前刘备与曹操抗衡,落在许都眼中,其身份地位,一如当年幽州刘虞、益州刘焉、荆州刘表。这些人或者也有野心勃勃的时候,但大体来说,他们以宗室身份捍卫皇统,是对汉室朝廷的支撑力量。

    但刘备一旦被群下推为汉中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曹公与刘备之间,无非仍是以疆场决战定胜负;可刘备与许都朝廷之间,却再也没有关联。刘备所要复兴的汉室,毫无疑问不是许都的汉室,没有许都朝廷公卿的位置,更不会容许身在许都的皇帝始终坐在最高的宝座上。

    既如此,许都的皇帝和公卿们与曹丞相的对抗,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是何苦来哉?一旦刘备成功,许都城里这些人的一切反而都会被剥夺,那他们为什么不与邺城合作呢?

    曹公虽在邺城设下霸府,可霸府与朝廷本是一体,臣属们彼此有话好说。曹公这边提出的条件、给予的官职一向都很优厚;有其它价码。也只管开出来叙一叙。或许,许都朝廷中的不少人,这会儿正盘算着与邺城好好谈判,争取把自己卖出个好价钱吧。

    眼下这情形,可不就是早年间童谣所说: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

    怪不得丞相要哈哈大笑。

    这样一来,由丞相到魏公,再由魏公到魏王的反对声音,或许会降低许多。而某些汉家公卿,更或许由此摇身一变,成为反对益州汉室的马前卒了。

    曹操志得意满地拍了拍手,他说:“我要亲自去一趟许都,把这事好好宣扬一番!哈哈哈哈,正好看看那些公卿的嘴脸!看看他们改弦更张,从此为我鞍前马后!”

    司马懿连忙道:“臣愿随丞相同往!”

    “不!”曹操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道:“仲达,我知道你并不想掺和到许都的那堆乱事之中。所以,另外有个重任交给你,你愿意么?”

    这是丞相还在介意自己当年装作风痹,拒绝出仕的故事啊!司马懿额头的汗又多了,他一咬牙,沉声道:“愿为丞相效力!”

    “你替我去一趟江东,向孙权传几句话。”

    “江东?传话?”

    “正是,就只仲达前去最好,带几句口信,不落文字。”

    为什么是我?丞相此举有何深意?此去可有什么碍难?

    司马懿稍一犹豫,曹操眯起眼睛:“怎么?仲达不敢么?”

    “不知丞相要我传什么话?”

    曹操招了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司马懿连忙靠前半步。他不敢真的站到与曹操平齐,只能竭力伸长头颈,侧过面庞倾听。

    这个动作反倒让曹操吃了一惊。

    这厮的头颈怎么这么长的?脸都转到这程度了,肩膀不动的吗?

第七百零六章 乱舞

    上古之时,邺城附近的安阳曾是殷商都城,素称要地。春秋时,齐桓公置邺城。管子曰:筑五鹿、中牟、邺以卫诸侯,遂有邺城之名。其地形被山带河,同时是大河水运重要枢纽、链接冀、并、兖三州的陆路咽喉。

    建安十三年时,曹公自为丞相,设丞相府于邺城遥控朝政。近来皇帝将加封曹操为魏公,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安平、甘陵等十郡为魏国,定邺城为魏国国都。

    于是簇拥在邺城,簇拥在曹公身边的人,似乎比往日更多。以至于铜雀台外侧的回廊,都显得比往日拥挤些。

    司马懿领命告退之后,便走不快,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回廊出来。

    司马懿从建安十三年被曹公征辟入朝,先为黄门侍郎,后转为议郎,地位虽然不高,却始终是跟在丞相身边的亲近侍从。司马懿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此得到丞相本人和诸多同僚的好评。

    又因为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朗,在出任兖州刺史之前乃是丞相主簿,乃是众多侍从之臣的半个上级。许多人为了向司马朗表示友善,便不吝于夸赞司马懿几句。

    比如丞相府东曹掾、当代的大名士崔琰就曾经对司马朗说:君弟聪亮明允,刚断英特,非子所及也。

    司马懿有了这样的声望,又在过去两年间辗转关中、汉中,实际执掌军政事务,已经成为副丞相曹丕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故而虽然他两年没有回邺城,可随侍丞相身边的人们,似乎依旧对他很熟悉。

    当他沿着铜雀台外侧的回廊缓步走动时,不少经过的人都对他微笑颔首,有关系热络的,还停步寒暄两句。

    温县司马氏近代以来,颇有世家传承的声名,但其家族本来从事军伍,直到司马懿的祖父这一代,才慢慢从事经学,以学问著称。到司马朗这一代,兄弟并有“八达”之称,真正挤入了高门世族的行列,这期间的辛苦,简直难以言喻。

    因为深知家族地位的提升得来辛苦,司马懿日常行事,从不敢有丝毫疏忽,他挨个地止步躬身,恰如其分地回礼;客气而真诚地与人对答几句,还要小心避免说到关于适才公务情形。

    铜雀台高达十余丈,外侧回廊兜转周折,朝西的那一面正对着阳光,格外酷热。司马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待到脚步踏到铜雀台的底端也就是邺城的西城墙,他身上已经出了好几身的汗,在深色的官袍上留下了浅浅的盐渍。

    铜雀台的南北两侧,分别是金虎台和冰井台。因为工程实在浩大,这两座高台至今还没全部完工,匠人们担心暴露在外的泥土被暴晒干燥,吹起灰尘惊扰了丞相,故而在城墙上放了许多水缸,有数十人从水缸里取水,使这两座高台外缘稍稍湿润。

    等到曹丞相来了,又派遣侍女持冰玉盏盛水,在铜雀台中挥洒。

    这一来,消耗比预想的大了许多,又不得不安排了足足两百多人驱赶牛车,从城外的玄武湖轮班取水,倒进水缸里。

    这就是以天下奉一人的王者享受,别人委实效法不来。

    司马懿稍微加快脚步,从一排水缸边走过。酷热使他头晕,他特别想探手往缸里鞠一点水,洒在头脸上降温。但这不行,他对自己说,儒生当规行矩步,从容庄重!

    关键不是儒生如何,司马懿心里明白,自己并非纯儒。关键在于,此刻曹公既在铜雀台,谁晓得还有什么人侍从在旁?

    曹公身边的文学侍从,或任议郎,或任祭酒,初时是卫觊、和洽、陈琳、阮瑀、徐干等人。这些前辈陆续外放以后,继任的有应玚、王粲、刘桢等人,司马懿勉强也可称其中之一。这些继任者,大致都与曹丕、曹植兄弟两人交好,大体来说,似乎倾向曹丕的更多些。

    但去年曹丕出镇关中,站到了直接面对刘备军事威胁的第一线。驻在关中的钟繇、曹洪、郭淮、阎行等人,固都是杰出人物,但曹丕仍以为不足,他陆续请求曹公,从邺城调集了不少才干卓著的年轻人去。

    以这些人为臂助,曹丕在长安得以大展拳脚。他很快就稳定了陈仓、雍县以东各个郡国的社会秩序,又充实郡县兵力、剿灭关中十将中某些人的流散余部,并逐步完善关中对汉中方向的防御体系。

    但这样一来,在邺城却有隐患。

    听说最近新往曹公身边的人,以主簿杨修为首,再有丁仪、丁廙等人,都与平原侯曹植友善……那些人说不定正虎视眈眈,想要找机会生事。司马懿只有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没必要因为自家疏忽而被人攻讦,进而影响到五官中郎将的未来。

    所以,以他的身份,本可以直接从铜雀台东面的步道进入铜爵园,绕过乘黄厩和白藏库直接回家,但他没有。他老老实实地从西面外墙下来,在金明门核验身份重新入城。

    谁也别想揪住司马懿的错处。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过得很辛苦。

    此前司马懿装作风痹,在家里病卧数月以图逃避曹公的征召,那是因为他确信曹公的勃勃野心,更看得出汉室已经日薄西山。在曹公手里,十有**就会实现代汉的大业。但这个过程里难免风险,万一一头扎紧这王朝末世的大漩涡里,焉知能不能活着出来?他本想躲开,却不敢拒绝曹公的邀约,最终出仕,还跟在曹公的身边。

    后来,因为兄长首先外放的关系,他也想抓住某个机会,外放为地方官。谁知道曹公将他派去了汉中……在汉中,他先是差点被横冲直撞而来的马超所获,后来又面对这玄德公十万之众的猛攻,撤退过程中,几次险死还生,其间的惨状根本无法言喻。

    但那样的生活之中比邺城这边的勾心斗角要好些。

    尤其是现在的邺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盘算。有人在想许都朝廷,有人在想驻扎在许都的那位骁骑将军,有人在向坐镇关中的副丞相,也有人满脑子都是才气高扬横溢的平原侯。甚至还有想着益州或者江东的吧,谁知道呢。

    简直是群魔乱舞,乱透了。在某个时间,这些人一定会迎来可怕的下场!

    所以,能远远躲开些,是好事。

    去江东,见识见识不同的风物,再转达曹公的意思,使孙权能够清醒些。想到这里,司马懿愈发钦佩曹操。能从乱世中搏杀崛起的胜利者,一定能够抓住影响局势的关键一点。司马懿相信,如果孙权想明白这一点,则天下鼎足的形势,必将发生新的变化。

    他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因为这种变化,会对身在关中的五官中郎将有利。

第七百零七章 缘故

    曹操并不要求司马懿加急赶路,也没有给他正式的使者身份。

    他只对司马懿说:我给你数月假期,你可以打着探望兄长的名义离开邺城,先到廪丘,然后转至扬州的治所合肥。扬州刺史温恢和别驾蒋济,在扬州本地人脉和声望兼具。你持我符信,让他们安排你渡江即可。

    所以司马懿便安然就道,打着探望兄长的身份离开邺城。

    他的兄长司马朗,的确近来身体不太好。司马懿出面探望,乃是理所应当。

    此前司马朗就任兖州刺史的时候,是跟着即将都督江淮的夏侯惇共同行动,谁晓得,夏侯惇领十数万众耀武扬威而行,结果被那个江淮贼寇出身的雷远一战击破了。当时夏侯惇所部固然溃散,随军的司马朗和诸多文职官员也疯狂逃窜,差点全都成了雷远的俘虏。

    后来雷远总算被击退,司马朗才重新上任……但因为那一阵子受了惊吓,逃亡的时候又受了寒、着了病。尤其肺气受损,直到现在未能痊愈。

    司马懿到了廪丘拜见兄长,随即被安置到城郊的庄园闲居。

    这时候,从邺城传来消息说,曹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三辞三让的流程,正式进位为魏公了。与此同时,魏公开始设置封国百官,向原本只有汉臣身份的部属们一一授予魏公国的官位。

    比如荀攸担任了魏公国的尚书令,凉茂为尚书仆射,毛玠、崔琰、常林、徐奕、何夔、张既、杜畿等为尚书。陆续获得魏公国职务的,大约有百余人。

    这些任命本来没什么可惊讶的,这些人出自霸府,转任魏公国的属官,理所应当。但稍后几日,有使者前往长安,任命驻在长安多年的司隶校尉钟繇为魏公国的大理,这惊动了许多人。

    钟繇是执掌关中的地方大员,他既然就任魏公国的职位,其它各地的官员是不是该跟进?当即各地纷扰,许多刺史、太守和镇守一方的将军,都雪片也似上表魏公国,请求成为魏公国的臣子。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纷乱中,司马懿让若干部属打着自家旗号,继续在廪丘活动,而他本人和少数亲信悄然离开,前往合肥。

    合肥去年遭到吴军围攻,按照守将张辽的军报所述,城池周边诸县都遭军马大掠,甚是荒残。但司马懿到时,眼中所见的城池竟很繁荣。

    原来曹、孙两家的关系,既是敌人,又是亲戚。骁骑将军曹彰的夫人,乃是孙权堂兄孙贲的女儿;孙权之弟孙匡,又娶了曹氏女。而曹公的宗族长辈曹鼎,早年还曾担任过吴郡太守,在任上多所推举,与江东士族颇结几分善缘。

    这两家虽然是敌非友,毕竟与曹刘之间那副势不两立的局面大不相同。

    故而在赤壁之后不久,曹、孙两家就恢复了信使往来,而江东和中原两地的商业联系,更从来没有中断过。从合肥向东,经过大、小岘山到历阳的横江渡,再渡江过牛渚到建业,便是商贾们日常往来的重要通道。

    正因为这些商贾的作用,合肥才能迅速从战乱中恢复元气,而吴侯新营建的治所建业城,之所以规模盛大,商贾们缴纳的缗算也立功不小。

    司马懿便依照温恢的安排,沿着这条道路抵达建业。

    抵达建业之后,自然有司出面接待,询问司马懿的真实意图。

    第二日清早,有接待之人驱车来到馆舍,引领司马懿来到建业城外的一处别院。

    吴侯孙权将会在此召见。

    在别院门外等了没多久,有门吏出来,恭敬地请他入内。

    司马懿跟着吏员身后,穿过一道道月门,沿着白石子铺成的甬道来到一处苍松翠柏环绕的亭台。这处亭台规模不大,青砖黑瓦,其形制与中原的阔大风格不同,倒有些雅韵,只是堂上无有匾额,大概是整座庄园中尚未启用的部分。亭台四周也看不到什么人,只有扶疏花树间站了几名甲士。

    看到司马懿投来询问的眼光,甲士抬手指示,请司马懿往堂上去。

    司马懿昂首大步登入堂上,抬眼观瞧,见堂上主位,坐了一人。

    这人年岁不大,大约三十上下,身着便服。他的长相和中原人有点不一样,眼睛的眼色较常人稍浅,带着点碧色。而五官轮廓很深。可惜,因为堂上光线稍微暗了点,看不清他下颚的胡须是否真的是紫色。

    虽是头次相见,但这样的外貌,必然便是孙权了。

    司马懿微微垂首,附身行礼。他忽然想到,怪不得曹公会把孙氏的女儿嫁给曹彰。骁骑将军的长相也有似异域之人,看起来倒是与孙权天然的亲戚。

    “仲达先生,远来辛苦,坐。”

    孙权的声音飘飘荡荡下来,好像带着点刻意的、自重身份的轻慢,又好像有点期盼?

    司马懿躬身落座,开门见山道:“此来,是为了替魏公传话。”

    孙权沉吟片刻:“请讲。”

    “魏公对吴侯道……”这番话,司马懿早就记得熟了,这时候挺身端坐,沉声复述:

    “昔日天下诛秦,汉室代之,以南海尉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遂立佗为南越王,使陆贾即授玺绶;南越遂传国五世、绵延百载。我请问仲谋,这是什么缘故?”

    顿了顿,司马懿继续道:“建武年间,光武帝与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鼎足而立,然则,隗嚣为来歙、盖延所破,公孙述为吴汉、岑彭所破,所谓的鼎足之势,延续了不过十二年。我请问仲谋,这又是什么缘故?”

    两个问题问完,司马懿再度躬身:“魏公让我转述的,便是这两个问题。魏公又说,他忙着以魏代汉,所以,并不急于等到答复。”

    堂上静默一阵。

    孙权道:“足下远来辛苦。请在江东稍稍盘亘几日,休息休息。正好容我准备一些薄礼,作为对魏公的私下祝贺。待我准备齐全,请足下携回邺城。”

    司马懿应诺,随即在仆役的引领下出外。

    这场会面平平淡淡。或许在孙权看来,司马懿就只是一个曹操身边的近臣,还不足以谈论大事吧。而在司马懿眼中,孙权的城府不可测度。那番话,曹公信心十足地让自己转述,可当自己说出来,孙权的眼皮都没有跳一下。

    这位江东之主的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三岁呢,别看在邺城里的官吏说起他,常常轻蔑地视之为边鄙蛮夷之主,可实际上,谁又真的敢小看他呢?

    看着司马懿离去的背影,孙权手扶案几,陷入深思。

    直到司马懿的身影消失在门洞以外,他才轻声道:“伯言,可有什么见教?”

    原来在孙权的侧面还坐着一人。但这人气度沉稳内敛,自始至终保持着安静,仿佛孙权与司马懿对谈的时候,他全不存在一样。

第七百零八章 绍述

    听得孙权询问,被唤作“伯言”之人轻声道:

    “曹公与刘备两人,联手演得一出好戏。而曹公在提醒我们,戏演完了,观者何以自处。”

    数日前,驻守濡须的偏将军朱然来报,说曹公遣亲信使者来访,想要拜见吴侯,传达曹公的口信。因为使者是曹公身边的亲近掾属,孙权觉得,自己若以重臣陪客,未免不成体统,思忖再三之后,他唤了令史陆逊前来。

    原打算双方谈过之后,由陆逊陪着司马懿闲游数日,示以江东的兵强马壮。但听到曹操这两句口信,孙权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权需要陆逊留下来,说说他对此的意见。

    去年十月的时候,曹公让许都朝廷出面,大张旗鼓地派了使者,叙江东孙氏历年来绥抚东南,惠泽百姓之功,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

    那一次,曹公的使者不仅来了江东,还去了益州和凉州,联络刘璋和马超。当时江东文武都以为,曹氏是迫于汉中、江陵两地的失败,认识到自身无法同时面对数千里战线上的多个敌人,故而一手导演了这场闹剧,试图以朝廷名器离间反曹联盟。

    站在江东的立场,不妨在拒绝曹公的同时,采用适当的姿态向刘备索要利益。

    但唯独车骑将军幕府中的令史陆逊不以为然。

    他私下拜见孙权,对孙权说了一番道理:

    昔日赤壁战前,孙刘结成同盟,共抗曹操。在政治上,这个同盟打着为汉家除残去秽的旗号,孙刘两家都是汉家的臣子,而曹操则是那个要被除去的“残”和“秽”。

    然而赤壁之后,刘备的野心迅速膨胀,他们首先与孙氏争夺荆州,随后拒绝了孙刘合取益州得提议,转身便以诡诈手段夺取益州。这时候,刘备所想的,已经不是为了汉室除残去秽了,他所想的,是他自己就是汉室,他要用他的汉室,来取代此刻在许都的汉室。

    而曹操派遣使者拉拢各地诸侯,迫使刘备尽快抛弃原有的军政架构,以新的体系统合部,给了刘备更进一步的理由;而刘备则投桃报李,策动了马超的那个神奇操作。使得曹操代汉的过程中,有人嚷出了第一声。

    无论这一嗓子有多么可笑,毕竟喊出来了,对么?

    马超名为诸侯,其实是刘备在凉州扶植起来的附庸。马超为什么会接受那个假凉公的封号?他又为什么会给许都上书,推举曹公为魏王?刘备若不同意,他敢这么干?

    曹操名为枭雄,刘备自称仁厚,可他们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国贼!过去数月间,他们两方根本就是在作戏给天下人看,以使他们两方都能跟进一步!

    以孙权之明断,他当然知道,非要说曹刘两家合谋,未免太过牵强。

    陆逊的意图,实际上是向孙权提供政治上的口径,旨在打消孙权本人的顾虑。

    如果按照这一口径,将曹刘两方前后称公称王视为有预谋的串通,则孙刘联盟间的政治主题便不存在了。

    既然曹刘都是贼,则孙氏周旋在曹刘之间,只需要做利益得失的考量,无需承担道义上的压力。

    孙权更知道,陆逊那次拜见,代表的不止他本人,而是代表了江东政权内部的一批人,或者说,某一个阵营。

    过去数年间,江东在各条战线的失败,已经使他们愈来愈不满意了。而吴侯本身威望的跌落、实力的衰退,使得这个本来低调的阵营开始发声。这个阵营通过陆逊之口,向他们的主君传达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意见:

    孙刘联盟对江东的好处可有可无,眼下或许就是改弦更张的时候。至尊请看,我们连藉口都替您想好了,希望至尊您不要不识抬举。

    当时孙权只作不明白陆逊的意思,他哈哈大笑,对此不置可否。随即召集群臣,向他们通报了孙夫人有孕的事情,并且愉快地表示,这个孩子一定会成为孙刘之间加深联系的纽带,当场安排了部下携带重礼前往益州慰问。

    但此后他立即与鲁肃联络,动用了步骘、吕岱、贺齐等亲信部下的兵马,发起了攫取交州的行动。

    他还想再试一试。试一试靠自己的力量究竟能不能为江东取得突破;再试一试孙氏在孙刘联盟的框架下,究竟能否摒除刘氏的影响,夺取利益;最后,还要试一试能否扩充孙氏亲族和淮泗武人的力量,进而重新压制江东士族,使渐趋失衡的江东政权恢复到从前的稳定局面。

    这个尝试失败了。

    短短数日间,步骘身死,武射吏精兵几乎全军覆没,吕岱、贺齐败逃,折兵数千。而通过孙刘联盟间的协商,自己得到的东西,就只有南海郡东面的四个县。

    四个县能起到什么作用?将这四个县里的土地、人口全都剥皮拆骨分下去,也只够某些人囫囵一口吞,甚至在牙缝里留不下一根肉丝!

    所以,孙权需要陆逊陪同见一见曹公的使者,也需要听听陆逊的意见了。

    或许这天下间的局势变幻,真的就如陆逊所言,乃是曹刘两家作戏?

    这场戏快演完了,作戏之人或者成了魏公,或者即将成为汉中王。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都有美好的未来。

    现在问题来到了观者的身上。

    是刘备的汉还是曹操的魏,江东究竟该作何选择?

    孙权沉吟半晌,继续问道:“然则,曹公说什么高祖之于南越尉佗,什么光武之于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这是何意?”

    陆逊微微躬身,答道:“我以为,曹公是在告诉我们,先汉虽代秦而立,实乃肇建之朝,其疆域如何,端看局势而定。所以先汉能容尉佗于一隅,只要尉佗的使者尊奉天子,在天子面前受朝命如诸侯即可。”

    “而后汉……”

    “而后汉自称继承先汉的统续,先汉做到了大一统,后汉也必须**同风,九州共贯。既如此,光武必须全力以对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而隗嚣和公孙述也必须灭亡。否则,后汉何德何等自以为大汉?”

    孙权冷笑一声:“刘玄德觉得,他自称汉中王,就能继承大汉么?”

    “刘备之汉,并非光武之汉;正如光武之汉,非高皇帝之汉。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外才必定要事事绍述前朝,以显示大汉一脉相承。而一旦绍述前朝,就绕不过大一统。”

    陆逊略微顿了顿,继续道:“对江东来说,谁要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敌人。”

    最后一句,才是陆逊真正想说的吧。

    陆逊平静地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语,而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一直以来,孙权都不太能够通过语调来判断他的情绪,所以孙权其实不太喜欢陆逊。他将这位江东冠族子弟扼在东西曹令史的位置,已经有足足十年了。

    及至此刻,陆逊所解释出的道理,其实也很浅显,并没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但孙权不得不微微颔首,表示出十分喜悦的样子:“好,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伯言廓开大计,正与孤同!”

第七百零九章 办法

    曹操特意举了尉佗和隗嚣、公孙述为例子。

    而陆议由此提出,谁想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江东的敌人。

    陆议确实有大才。

    但孙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动接受他人灌输的少年了,他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

    在孙权看来,曹操的说法有其道理,但不能作为江东大政的凭藉。

    前汉肇基的时候,天下丧乱已久,国用匮乏而人心思安,不得不选择弭兵止战。何况自南到北的广袤疆域中,还有众多的异姓、同姓诸侯王呢,区区南越王只是癣芥之疾,有谁在乎?

    而到了光武之时,虽然天下依旧丧乱,可光武帝先扫平赤眉、铜马、又灭梁王刘永、海西王董宪,使得山东悉平,其威势足以席卷天下。到这时候,隗嚣、公孙述又何德何等,敢于螳臂当车?

    其实每一个王朝兴起,都希望“大一统”。这无关先汉或后汉,也无关高皇帝或者光武帝的个人选择,只不过实力有高下,决心有强弱罢了。

    以曹公为例,总不见得他昔日举数十万大军南下的时候想着大一统,数载之后却幡然悔悟了?不过是认识到大江天堑难越,自家力不能及罢了。

    曹操的意思其实是,无论自己还是刘备,要的都是开天辟地的功业。从这个角度考虑,曹刘之与孙氏,其实并无不同。而曹氏的政权不背负汉室大一统的包袱,在与孙氏往来时,能有较多的灵活度。特定情况下,曹氏能给出的条件,一定比刘备更多、更好。

    这才是让孙权心动的地方。

    以曹、孙、刘三家的实力来说,即使到了现在,曹氏仍然足以压倒孙刘而有余。毕竟曹氏稳定控制了七个州,而孙、刘两家合起来,也只有四个州。如果考虑将鼎足之势维持长远,孙刘联盟几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可问题是,孙权与刘备同盟数年,实实在在的什么都没拿到过。

    孙氏政权自从渡江以来,用以团结笼络部属的,一向都是更多的地盘、更多的私兵、更多的属吏、更多的依附百姓。可这几年,江东的地盘没有扩大多少,孙权哪里有东西分给部属们?孙权很清楚,他的部下们都已经饿了!

    身为主君,就要考虑部下们的利益。现在部下们都饿了,他们想要吃饱。而主君不给吃的,只空口大谈什么长远的鼎足之势,这有用么?对孙氏亲族或许有用,对淮泗武人或许也有用,但对江东世族……有点难。

    孙伯符下江东的时候,与江东世族结下多少仇恨?孙氏并非天然的江东世族之主,江东世族愿意认可孙氏,孙氏就要满足他们的胃口,这是利益的交换!

    孙权一定得找个方向,找到利益来满足他们。

    然而曹、刘两家,如今全都是实力凌驾在江东之上的庞然大物,江东能向谁下嘴?又如何找到下嘴的机会呢?这是个难题。好在曹公说了,他正忙着以魏代汉,并不急于等到答复。

    也就是说,曹公认为,在此前的大战之后,曹、孙、刘三家都需要时间来整顿内部,短期内不会再有大战。所以孙权可以慢慢地等,等到某一个孙权认为适当的机会。

    孙权觉得,这个建议可以说相当体贴了。

    至于陆议的说法……

    孙权其实心中不快。

    “对江东来说,谁要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敌人”?这是什么屁话?

    当年我孙仲谋有周郎为臂助时,也曾想过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如果这谋划成功了,孙氏得建高帝之业,难道就不可以谋求大一统?难道孙氏有夺取天下的机会,江东之众反而要把孙氏作为敌人?

    陆议会这么说,最关键的前提是,他根本不相信我孙仲谋能够统一天下,成为群雄角逐的最后胜利者!

    这等同当面打了孙权的脸,但孙权决心忍住。

    毕竟这数年来军事上的失败明摆着,许多部下们因为兵力反复折损而产生了抱怨,更有失败情绪在慢慢扩散。孙权自有人主的器量,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强自辩解。

    江东人既然这么想,那也无妨。到目前为止,他们还认为孙氏能够割据一方,维持江东的稳定,确保江东世族们的利益,这已经不错了。他们只是希望我能够摆明车马,放弃不切实际的高远战略,改以平衡曹刘两家、攫取实利为目标。

    而陆议把具体执行的方针明确了。

    再简单不过,谁想大一统,谁有可能肇建大一统,江东就去对付谁。

    而从敌人身上切取得血和肉,正好供给江东人以自肥。

    孙权很清楚,只要他同意陆议的说法,江东世族的力量就会逐渐动员起来,真正成为孙氏政权的有力支撑。代价则是,孙氏政权失去了锐意进取的决心,失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

    这样是否真的合适?

    孙权不知道。可眼下的局面,他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想要平衡控制江东内部的诸多势力,本来就很艰难;而这几年军事上的失败,使得难度不断地增长。长此以往,迟早有失控的时候。与其被迫失控,不如主动妥协,给双方都留一些面子。

    孙权怅然若失。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道:“那就是荆州了。”

    江东欲图谋曹氏,用兵之地无非江淮。对那个地方,孙权现在提也不想提。而如果将欲图谋刘氏,目标惟有荆州。

    孙权看了一眼陆议,笑了笑道:“当然,这不是急事,也不要当真。伯言,咱们随便聊聊。”

    陆议躬身道:“是。”

    “很难啊,伯言,很难。”孙权叹了口气:“早先我曾与子敬盘算过。在荆州方向,我们能做的,无非是通过水道,横截荆州南北,将关羽隔断在北;然后以雄兵堵塞峡口,阻住刘备的援军;乘着这个时机,再分兵攻略荆南四郡。”

    鲁肃一向是主张孙刘联盟的,但这不代表他会丧失吴侯重臣的立场。他作为江东政权面对荆州的主要负责人,早就制定过各种针对荆州的军事方案。可惜旧的方案已经失效了,新的方案还没有产生。

    说到这里,孙权一掌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然大响:“可现在,交州也落在了刘备的手里。坐镇交州的,便是那个庐江雷远!我们……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关羽在北,雷远在南,看似远隔千里,其实却给荆州作出了最坚强的保障。有这两人在,谁敢说,能横截荆州南北?这几年来,江东人在那雷远身上吃的苦头还少吗?任一路兵马深入荆州以后,如果被这两个当世名将从南北两路挟击,与俎上鱼肉有什么两样?

    陆议始终是沉静安定,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说:“总有办法的。”

第七百一十章 优势

    孙权喃喃道:“有办法?”

    老实说,这几年他已经不太敢相信部属们的承诺,更不会把部属们的自信当真。

    周郎曾觉得,有办法以南郡为基地攻取益州,以求天下两分;朱治、韩当他们曾觉得,有办法攻取合肥,进而以淮南为凭,北拒曹操;今年初鲁肃、步骘、吕岱他们曾觉得,有办法藉着曹刘两家忙于统合整顿内部的机会,急取交州。

    结果呢?

    周郎自不必说,朱治、韩当、鲁肃、步骘、吕岱等人,都是有才干眼光,有雄心壮志的杰出人才。可他们信心十足的图谋,最后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或许,赤壁战后江东一度燃起的这股虚火,早就该熄灭了。太多人觉得自己有办法,其实只是强撑场面,非要一次次作超过能力范围的尝试。而江东的力量在一次次进取失败之后不断消耗,到了现在,虽然自保依旧无虞,却真没有什么破局的好办法了。

    想到这里,孙权皱眉道:“伯言,军国要事,不可掉以轻心!”

    而陆议躬身应道:“总有办法的,我们可以等。天下局势虽为鼎足,可曹刘两雄,终究不能并立。只要等到适合的时机,就会有适合的办法。”

    陆议这样的谨慎姿态,让孙权放心了一些。他再度确定道:“也就是说,眼下没有办法。要等,可能要等很久?”

    “或许很久,或许不很久。”陆议应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道:“既要看曹刘两家之间的局势变动,也要看我们准备到了何种程度。”

    孙权点了点头。

    曹刘两雄和情况和江东不同。他们的旗号都打得太过清楚明白了,于是彼此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眼下曹刘之间的和平,一定是暂时的。

    曹操去年在汉中、江陵、汝南三地,先后遭到惨痛失败,折损的兵力超过十万,他的兵力、士气、装备和训练程度都需要时间恢复,粮秣物资也需要时间筹备。再者,因为军事上的失败,又导致政权内部以许都为中心的暗潮汹涌。曹操决心进位魏公,便是要干脆利落地压服内部矛盾,从而发挥中原、河北的全部实力,以巨石压卵之势粉碎刘备。

    而刘备在连续数年大规模扩张后,其元从已被稀释到了可怕的程度,而新投靠的力量却太庞大。其政权看似气势如虹,实则从上到下的体制都是勉强将就,七拼八凑地维持着。若不尽快整顿,说不定以某件事情为契机,就会引发巨大动荡。所以刘备急着进位汉中王,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统合三州,进而纠合起与曹操决战的力量。

    毫无疑问,此刻的平静,正是未来大战的先兆。

    在某个时间点上,曹刘两家一定会展开前所未有的决战。这样的决战,不会在短期内结束,很有可能绵延许久。到那时候,或许关羽和雷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然驻扎。只要他们有所行动,江东就有机会。

    在此之前,江东只需要好整以暇地作足准备。

    孙权又问:“伯言所说的准备,是指什么?”

    “今后数年,孙、曹、刘三家之间的关系,将会愈发微妙。在这种微妙时候,我们行事须得滴水不漏。我们要比以前更重视孙刘联盟,要向刘备示以同盟的善意。不止对刘备,对刘备的部属臣下,也该投入更多的资源去了解和笼络。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在孙刘联盟的基础上,进一步鼓励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往来合作,甚至可以鼓励重臣与重臣之间结为姻亲,以在荆州各地,重新声张江东的声势。”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欲图荆州的前提,乃是孙刘联盟一如往日。我明白了,此事,正好让鲁子敬和孙仲异两人出面去办。”

    孙权思忖了下,又道:“我会专门下一道命令,斥责子敬在交州事变得时候应对失措,有损两家同盟之谊,并让子敬去戴罪立功,弥补两家之间的裂痕。这样的话,子敬的行动也能够自如一些。”

    陆议赞道:“此计甚妙!”

    孙权再问:“还有呢?”

    陆议继续道:“欲图荆州,需要全力以赴、摧枯拉朽,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不能给刘备应变的时间和条件。故而,今后几年里,我们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内部,通过大规模地讨伐山越,料其精锐,扩充我们的力量。只有编练出更多的部伍,才能对荆州取得绝对兵力优势。”

    “讨伐山越?”孙权抚须沉吟了片刻:“这不是本来就在做的事么?”

    “确如将军所言,过去这些年,我们与山越宗贼的厮杀就没有停过。只不过,此前我们多是在某地宗部叛乱后再遣兵征剿,缺乏全局筹划。今后,不妨制定一个大的计划,委派有能的将校专门负责此事。惟有如此,才能变被动为主动,最大限度地提升战果,最有效地将兵员充实到军队里去。”

    原来如此。

    江东世族,或者说陆议本人的关键意图,就在这里。

    江东诸将的兵马,有许多都来自于讨伐山越所获。但山越本身,并不同于荆州或益州的蛮部。严格来说,自从汉武帝迫使三越之民内迁于江淮,越地遂虚。此时江东所面对的山越势力,其实是数百年来为躲避赋税徭役而逃亡深山和汉家丁口与少量越地移民混居的后代。

    而这些山越宗部虽然身处穷山巨壑,其实许多人都与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孙氏政权对山越的征伐,某种角度来说,便是将山越从深山里驱赶出来,纳入江淮武人、孙氏亲族的手中,使之脱离原有的地方掌控;便是孙氏政权对江东地方宗族势力不断施压、不断削弱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江东地方大族主动亲附孙氏的,比如会稽贺氏、吴郡全氏,于是贺齐和全琮二将,便成了讨伐山越屡屡建功之人。其实,建功或许是有,更多的时候,贺氏和全氏只不过在召诱本来就与自家宗族有关联的山越部落,然后孙权顺水推舟地加以承认,授予贺齐、全琮二将相应的职务罢了。

    现在,江东世族对此发话了。

    讨伐山越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此前这权力分散在诸多部将手中,未免事倍功半。今后不妨由江东人自己来办。

    孙将军,您希望从山越宗部获得多少兵力?三万?五万?十万?甚至更多?这都没有问题。我们保证办得又快又好,保证使江东能够拥兵十余万乃至二十万。当然,事情办妥之后,这些山越宗部之兵,自然就掌握在江东本地籍贯的诸将手中,还请您对诸将加官晋职,加以认可。作为回报,诸将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替您作战。

    区区荆州,当然不在话下,至于更多的,请您不要多想,咱们适可而止。

    陆议英俊的面庞,此时在孙权眼中变得越来越可恶。孙权很清楚,如果按照陆议的建议去做,则江东对荆州取得优势的过程,也就成了江东世族对淮泗人和孙氏宗族取得优势的过程。让渡军事力量只是一个开始,之后在政治上,经济上,江东世族必会要求更多。他忍不住想:若兄长尚在,若周郎尚在,怎么会容彼辈如此猖狂?

    可是……

    孙权徐徐压下怒气。兄长和周郎,自然是超群绝伦的人才,但想要做大事,有许多不同的办法。对我孙仲谋来说,与其急而操切,不如慢而隐忍。

    他似笑非笑地看看陆议,意味深长地道:“伯言,你说的很好!”

第七百一十一章 王者

    在孙权夸赞陆议的时候,刘备止住脚步,轻轻拍了拍法正的肩膀,沉声道:“孝直,你做的很好!”

    法正完全没有料到刘备会在这时候止步,更没想到主公会在这万众瞩目的场合,特意对他说这么一句话。

    过去的一个月里,法正承受了相当的压力。

    益州旧臣背后都说,法正叛卖旧主而改投新主,又依赖新主的威风对旧日同僚胡作非为,挟私报复。因为举动实在出格,连玄德公都看不下去了,所以褫夺了他的蜀郡太守职务,然后又把他的一个好友孟达扔到了上庸,另一个好友李严扔到了荆州。

    法正因此而惶恐,于是格外想要做点什么来重新赢得玄德公的欢心,于是抢在玄德公的近臣、信臣之前,拟写群臣推举汉中王的表章,以为这样能使自己成为玄德公心腹中的心腹。可此举大大得罪了元从派系的许多人,使得法正的地位格外尴尬起来。

    但这一切,在玄德公这句话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主公夸我做的很好!主公在这个场合,特意止步来夸赞我!法正惊喜异常地抬头,看到刘备温和而坦诚的目光,也不知怎地,泪水像是开了闸的河水那样汹涌流淌,怎么也止不住。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更害怕自己在这重大场合失仪,于是重重地把额头磕在地面,哽咽着道:“臣法正,愿为主公执鞭效死!”

    刘备本想把法正扶起来,但他今日高冠朝服,环带佩剑,穿得极其繁冗复杂,所以举动多有不便。于是只能深深看了法正一眼,向他笑了笑,然后继续向前。

    从下马的地方到原野中央那个高高隆起如山岳的坛场,要走很远。上万名将士和数以百计的文武臣僚依序排在道路两旁,一个个都站得笔直,如同原野上一夜之间矗立起了挺拔的大片林木。无数面旗帜在空中飘扬着,像是翻涌的海浪。

    刘备不疾不徐地前进,已经走了很远,还有数十丈,就要登上高坛。

    按照礼制,这时候他只要前进就好了。此前已经排练过几遍,一举一动,都应该按照赞礼官的指引。但他没打算如此,法正之后,还有好几人,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应该和这些人说说话。

    王者称孤道寡,但汉中王绝不是孤家寡人。

    当然,刘备并没有改变对法正的看法。时至今日,他依然觉得,法正太过急躁了,连带着庞统也是一样。

    就任汉中王这件事,其实可以在明年初,甚至明年下半年也没有问题。可架不住庞统和法正两人一再催促,所以汉中之战刚刚结束,大司马府就在南郑开始准备仪式。

    刘备隐约觉得,这急不可耐的样子,未免有损自己对朝廷一向以来谦恭忠诚的形象。日后争夺中原人心的时候,这或许会成为话柄。

    这疑虑并非迂腐,而是缘于某种私心的期盼。

    建安三年到建安五年期间,刘备随曹操前往许都,在那里拜见了皇帝,得到了左将军、宜城亭侯的职务,也在那里与车骑将军董承合谋,从此一直号称奉衣带诏讨伐曹贼。

    其实刘备自己知道,并没有什么衣带诏。皇帝庸弱无能,根本没有写血书的胆量,而皇帝身边的公卿大臣们,一个个都是自以为是的废物,他们以为这世界还像往日那样,能按照他们熟悉的规则运转,殊不知,这世界已经变了!

    所以,世人都觉得,刘备是在许都下定决心讨贼兴汉,其实不是。刘备在许都的时候,决心放弃旧的汉室,创造新的汉室。只不过他将这想法深深藏在心底,直到七年后在隆中遇见了诸葛亮,听到诸葛亮对他说: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刘备想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崭新的,不受旧有约束的汉朝。他希望这个新的汉朝比光武所建的更出色,他希望这个新的汉朝能够像初升的太阳那样绚烂,能够毫无瑕疵地接收万民的景仰。

    所以,现在称王,真的有些急。

    毕竟皇帝还在许都,哪怕是被董贼拥立的皇帝,也是皇帝,不是更始帝或者刘盆子那种假货!

    但刘备也没法说什么。

    毕竟急不可耐的又不止法正和庞统。无数文武臣僚们,其实都等着这一天呢。

    毕竟今日不同往日了,当年自己艰苦奔走于天下,在颠沛的旅途中竭力挣扎,无数部下来了又走,聚了又散。留下的那些,都是不计较得失,不计较前途,不计较生死,无条件忠诚于我刘玄德的人。但现在不同了,有了荆州、益州,又多了交州。那么广阔的疆域,那么多的部下,我倒是希望他们万众一心,可能么?

    有些人能做到的,但大部分人真的做不到。他们之所以拥戴我,是因为我能够给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且越早越好。

    刘备又宽慰自己说,话柄云云,或许是多虑,完全可以不计较那些。因为决定王朝命运的,早就不是摇唇鼓舌之人,而是天下万民。

    先汉的大义,来自于从暴秦手中拯救苍生,后汉的大义,来自于从新莽之后的乱世中解民于倒悬。我刘备欲伸大义于天下,这个大义,也与许都朝堂那些朽木无关,与那些压榨百姓的豺狼无关,不用在乎他们怎么说。

    所以,嗯,急就急一点吧。

    早一点定下名分,对统合三州来说,也是好事。接下去的路还很长,需要文武百官们做的事还很多。

    刘备这么想着,徐徐向前。

    他在张飞面前止步,用力捶了捶张飞的胸膛,咚咚地响。张飞站直着身体,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像往常那样,把许多口水喷在刘备的脸上了。好在这厮还知道场合,没有扑上来拥抱。

    他在庞统面前止步,微笑问道:“士元,今时今日,颇愉悦乎?”庞统没有回答,只深深跪伏行礼。士元平日里行事没什么顾忌,还喜欢说些诙谐滑稽的话,可今天却一板一眼,一丁点都不疏忽。

    最后是诸葛亮。

    “孔明……”刘备想过很久,自己该对诸葛亮说什么。可到了这时候,他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一切的改变,都从遇见孔明开始,而两人所共同经历的那些事,都化成了无数的感慨,翻涌在刘备的心里,隐约让刘备有些哽咽。他看着诸葛亮,知道自己不需要说任何话,诸葛亮什么都明白。

    诸葛亮行礼如仪,低声提醒道:“主公,请移步。”

    “哦!哦!是!是!”

    刘备挺了挺胸膛,继续向前。

    他看见赵云正带着白毦兵们,环绕在高台周围。可惜隔着有点远,他没法和子龙说两句。

    可惜还有很多部属身在远方,没有办法赶来参予这典礼。

    比如在江陵的云长,还有大概忙着搬迁宗族的续之。

    会有机会的。刘备对自己说,等到天下平定,会有更加隆重的仪式,可以让他们都来!

    刘备登上高台,看到刘璋迎上来。

    刘璋的气色不错,显然当下的局面和待遇,都很让他满意。

    他和所有人一起,听着刘璋竭力大声地诵读完那份奏表,然后换上王服、王冠,接过汉中王玺绶。

    此时,高台下方的文武百官一齐拜倒。他们在说,拜见汉中王。

    而在更远处,在数以万计的军民百姓之中,有雷鸣般的欢呼声隆隆响起。

第七百一十二章 明主

    七月初,气候已稍稍转凉。

    大晴天的阳光洒落,照耀着近处的原野、城池和远处廓然群山。而初秋凉风习习,带来阵阵林涛,使人虽处汹涌人群之中,却爽朗而不觉憋闷。

    当刘备在高台上接过汉中王玺绶的时候,数万人如风行草偃,拜伏行礼。而诸葛瑾作为江东吴侯遣来观礼的代表,只需长揖即可。

    去年末,许都朝廷遣使者去往江东封拜吴侯的时候,是诸葛瑾以车骑将军长史的身份出面接待,并将使者滞留于半途。后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吴侯致书劝回许都使者,随即又令诸葛瑾以存问孙夫人的名义前往成都,这其中的蕴意,颇显微妙。

    然则诸葛瑾到了成都,见过孙夫人以后,孙刘两家又因为争夺交州而起了冲突,一度闹到了成都震动而玄德公自汉中直接提兵下往江州的程度。

    诸葛瑾倒是多方奔走,叙说孙刘团结和睦的道理,但很快就得到大司马府派人通报,说出于安全考虑,请他安居驿馆,莫要轻动,其实将他软禁了。而代表大司马府下令之人,便是军师将军署大司马府事、他的二弟诸葛亮。

    没奈何,诸葛瑾在馆舍里住了半个月,寸步也不外出。

    好在交州那边的争夺并没延续多久,孙刘两家如以往那般,又一次达成了一致意见。而江东那里,则多遣车船,送来了更多的江东珍玩和种种礼物。

    一部分是给孙夫人的。就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孙夫人诞下了玄德公的次子,起名叫刘永。这孩子乃是吴侯的嫡亲外甥,吴侯所赐自然极其丰厚。还有一部分,虽不丰厚,却符合古礼……乃是诸侯之间往来互赠的方物,代表着吴侯对汉中王身份的郑重承认。

    今日汉中王即位的大典,诸葛瑾自然也参与了。他所处的位置,在使节们的最前头。在他后面的,是假凉公马超的使者。再往后,隔着稍远些,才是各路羌氐胡王和南中蛮族领袖的代表。

    此时文武群臣和兵将们一齐跪伏,有资格站着行礼的,就只剩下诸葛瑾和马超的使者。

    诸葛瑾略侧过半边脸,看看周边的情形。

    代表马超来此的两名使者,乃是汉阳郡大族姜氏的同族兄弟两人。一个是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姜伯奕,另一个则是汉阳郡功曹姜囧姜仲奕。

    姜叙是个身长貌壮、须髯丰伟的中年男子,甚少言语,显得总是很沉郁,即便在这庆贺场合,也无丝毫喜色。只有在玄德公高举玺绶向众人展示的时候,他才露出一点隐约的激动,随即又被潜藏在严肃神情之下。

    而姜囧年轻些,个子与兄长仿佛,但朗目疏眉,甚是英俊。注意到诸葛瑾的眼光,他微微颔首,报以客气一笑。

    诸葛瑾是江东名士,又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所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在成都、在汉中都颇受欢迎,出席过各种酬答宴会,好几次见过这两位凉州使者。

    看得出来,无论什么场合,这两位使者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虽然彼此尚无深交,但诸葛瑾是个很敏锐的人,大略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姜、阎、任、赵这些凉州汉家大姓,过去数十年来都是朝廷在凉州的支柱,他们无数次出生入死,浴血百战,始终站在朝廷中枢这一边,遂使朝廷的体制在凉州岿然不移,使得羌胡叛军纵使纠合数十万众,也终究只是叛军。

    谁能想到,许都朝廷一纸诏令,那个叛军中最凶恶之人,成了坐拥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的假凉公、安西将军?谁又能想到,而那些与凉州陇上各族杀得仇深似海的贼寇,竟堂而皇之地成了凉州的主人?

    大局如此,凉、陇各族只有忍耐,只有合作。好在马超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靠羌胡贼寇中的厮杀之人治理地方,所以这段时间被他拔擢为太守或郡县纲纪职务的凉州人,着实不少。

    但对这些人来说,马超是不是值得侍奉的主君,始终是个问题。而玄德公对他们的吸引力,恐怕会愈来愈大;对凉州士民百姓的影响和渗透,大概也会愈来愈深刻。

    这几乎是必然的。在争取人心方面,谁能够和玄德公相比呢?

    曹公有杀人盈野的名声,根本没得比。而吴侯……

    诸葛瑾叹了口气。早几年的时候,江东堪称物阜民丰,百姓生活尚属安康,但自从赤壁之后,江东扩军数倍,又连年出兵开疆拓土,对黎民黔首的征发赋调,烟至云集,已经有不少地方的农夫衣不全裋褐,食不赡朝夕。此前数年从江北逃亡来的百姓因为遭官吏苛待,甚至有继续逃亡深山与山越为伍的。这样下去,怕不是长久之计。

    而益州这里就大大不同了。

    玄德公入蜀毕竟才不过两年,大司马府的施政如何,落在士人口中,各有褒贬。但此刻诸葛瑾看得清楚,当刘备在高台上就任汉中王的时候,无数百姓就在远处眺望着。

    他们乐呵呵地涌过来,想要靠近些,看得清楚。虽然被外围警备的部队驱赶,仍是翘首眺望。他们摩肩接踵,后排的推搡着前排,前排的踮起脚尖,无数好奇的阳光都往高台处投射。

    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旗帜,能看见什么?顶多看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罢了。但他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好像玄德公的喜事也同样是他们的喜事。

    当高台周边的文武、将士们跪伏的时候,这些百姓也乱哄哄地跪下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欢呼着什么,初时因为隔着太远,听不清楚,后来喊声渐渐汇聚,才勉强能分辨出,他们是在喊:那是汉中王!汉中王!

    喊声有时候汇聚,有时候又变得此起彼伏,像是涨潮时拍岸的江涛。诸葛瑾感觉得到,喊声中的喜悦情绪,这情绪肆意蔓延着,绝非外人逼迫得来。

    听说汉中的百姓此前服膺于张鲁的五斗米道,日子过得不错。反倒是刘备的兵马进入汉中以后,和曹军往来拉锯数月,杀戮甚重。可现在,战事结束才不到一年吧?他们对刘备的拥戴竟然就到了这种程度!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鼎立,究竟鹿死谁手,谁也不能知晓。可天下间但凡有些才能眼光的人,谁不在观望?谁不在权衡?

    每个人都欲择明主,而何谓明主?

    远方百姓们的热情愈来愈高涨,而诸葛瑾也不知怎的,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从建安五年到现在,他从来不怀疑自己选择的主君,更不怀疑自己走过的道路。但,这条道路恐怕会比预想中的更难?

第七百一十三章 新任

    建安十八年十月。

    宜都郡,乐乡县。

    青灰色的天幕仿佛穹庐,而大江两岸连绵的群山,仿佛穹庐下一座座的屏风。在屏风与屏风之间,大江蜿蜒流淌。

    初冬的江畔,寒风萧瑟,岸边连绵数里的枯黄芦苇随风摇动,发出如潮涌般的哗哗声响。有一只水鸟在江水退去后的淤泥滩上走着,有时低头啄食,有时警惕地抬头看看四周,以防有天敌出现。

    它听到有人的叫嚷在芦苇荡另一头响起,但那没关系,过去数月里,这鸟儿已经听惯了,无非是两脚兽们在干一些不知所谓的怪事。于是它垂下头,继续往滩涂泥泞里翻捡。可忽然有一阵巨大的号子声传来,最终惊的它展翅飞起。

    水鸟在空中盘旋了两圈,经过芦苇荡尽头的湾汊时,呱呱地叫了两声,然后掠过水面,飞向远方。

    在水鸟盘旋的下方,成群结队的汉子们正在忙碌着。他们以十人为一组,有四五人持着绳索、木耙等工具,把一根根没有削去树皮的巨大原木树立在浅滩上,另外四五人则轮流挥动木柄,大声呼号着,将重达三十斤以上的石质夯具一次次捶打在原木的顶端。

    一根根原木被夯打入滩涂深处,随即又有更多人乘坐着木排,运来竹笼、碎石和木板。竹笼围绕着原木,彼此错落放置,慢慢沉入水中,然后碎石倾泻倒入,待到树立的原木牢固不可动摇,再往原木上方铺设木板,形成一个从岸边直探入水中的堤道。

    堤道与原来的地形结合,便组成一个半封闭的水寨。而在岸上,还有更多人像是蚁群那样往来奔走着。在他们的努力下,巨量的土石或被挪开,或被垒砌成型,一个有壕沟环绕的巨大堡垒就慢慢出现了。

    这个地方,便是此前关羽领荆州水军绕行大家上游的洈水故道之口,现在被扩建成了一个正经可堪军民使用的码头。

    雷远提起马鞭,指示着远近情形。

    他说:“宜都周边多山,而农田不足。从去年起,郡府开垦出来的田地当中,就包括了三成的梯田。其余的部分里,还有半数也是从密林里开辟出的。之所以非要在此地开垦,既为养活我部的军民,也因为这些砍伐出的林木都有用处。”

    “什么用处?”

    “一来,宜都周边深山里,多有出产铁料的。制作铁器可以用石炭,但用木料更方便些,所以砍伐出的荆棘灌木,可在哄晒以后大量卖给铁场。二来,江津港那边,有个荆州水军的船厂,也持续需要木材。我们只要把木料扎成木排,从上游放下去,在江津港那边安排了一个郡吏,和荆州水军的军官共同接受。三来,随着益州、荆州联系渐渐密切,峡口、西陵、夷道一线的邸舍搭建、城池内部仓储设施都需要木料,专用于通过峡江水道的小船,也在不停建造……木料只有不足,没有过多的时候。”

    听者想了想,问道:“然则,开辟田地、维持铁场、石炭场、养护港口、道路、邸舍、船厂,都需要大量人手吧?”

    雷远看了看跟在稍后方的周虎和陶威两人。

    过去两年间,在宜都的建设主要是陶威在负责,而周虎则负责资源的统筹和数字上的核对。注意到雷远投来眼神,周虎和陶威对视一眼,陶威做了个伸手相请的姿势。

    于是周虎催马上前几步答话。

    这些工作,都是宜都郡过去数年施政的重要成果,直到现在依然有条不紊地推进,并不因宗主即将出镇交州而停止。可惜之后几个月里,陆陆续续都要移交给新任太守了,周虎有点可惜。但新任太守是宗主的老友,一路行来对所见所闻无不大加夸赞,这又让周虎颇觉荣耀。

    这些数字都是周虎再熟悉不过的,他摸了摸马鞍边上布袋子里的厚厚版籍,直接禀报道:“开辟田地无非刀耕火褥,所需的人手其实不算多。主要用历次战争中抓捕的战俘和蛮夷,多时在三千五百人,少的时候只维持一千人左右的规模足矣。这些开垦出的田地都是官田,百姓那边,另外有人组织去开垦私田,不在郡府、县寺的管辖范围。其中有四成左右,是荆州各族、包括庐江雷氏宗族开垦的田地。”

    听者微微颔首。就算荆州各家宗族开垦的田地只占四成,那也是个极庞大的数字了,但当下的环境就是如此,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周虎侧过身,指着一片距离江流很远的聚落道:“至于铁场和石炭场,大都是荆州各家宗族的产业。宜都这里,以习氏、向氏两家为多,其宗族自有人手,无需我们操心。听闻汉中王有意在荆州推动盐铁官营,明年司金中郎将张裔可能会来荆州一行,那时候再操心不迟。”

    “真正用人的,就是这些。”一行人勒马到路边,给一队推着独轮车搬运土石的壮丁让路。周虎继续道:“这些港口、道路、邸舍、船厂,乃至坞堡、城池,都直接掌握在郡府手中,郡府每年农闲时征发徭役,动用百姓来推进这些建设,而农忙时则招募山间蛮夷。从前年开始,到此刻,动用了八万三千二百余人次,其中汉蛮各半。每年郡府为此消耗的粮秣物资,大概在……”

    他想了想,靠近听者身边,低声说了个数字。

    “嚯!”

    听者悚然吃惊。

    周虎连忙又道:“这些港口、邸舍、船厂每年也有巨大利益生发,去年的时候,大概有……”

    他又凑近过去,低声说了个数字。

    听者继续吃惊,但又明显地高兴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变幻,雷远不禁哈哈大笑:“仲邈,你来做宜都太守,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与雷远并骑观看宜都各地情形的,便是雷远的老朋友,此前担任梓潼太守的振威将军霍峻。

    霍峻在荆州诸将中资历甚浅,所以通常被当作与关平、刘封等人一辈。其实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年纪比诸葛亮、庞统等人都还大些。

    此前玄德公入蜀的时候,从涪城一路向南攻打,留霍峻出面接管梓潼及北面剑阁、白水等诸多军事要塞。霍峻仅以五百人行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将控制范围扩张到葭萌,并驻军在那里,堵住了由汉中南下益州最重要的通道,后来又连续几次击退北面来敌,并趁着汉中大乱的机会,将力量延伸到阳平关下。

    凭此功勋,霍峻被任命为裨将军、梓潼太守,当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他又被提升为振威将军。

    因为玄德公今后将会在汉中、成都两地驻扎,由汉中到蜀郡的沿途要地,都会纳入汉中王府下属的专门机构直辖,所以霍峻也就卸任梓潼太守,等着下一步的任用。

    玄德公为此专门召见了霍峻,问他对任命有什么想法?

    霍峻老实地说,自己实在不服益州水土,若有可能,想回荆州去。玄德公当即允许了,过了两日便有任命下来,使霍峻出任宜都太守。宜都的治所夷道,与霍峻的家乡南郡枝江就只一水之隔,玄德公可谓十分体贴了。

    然则雷远此时看来,霍峻甚是沧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十岁,显然在益州是吃过苦头的。

    听得雷远大笑,霍峻也微笑道:“续之,你放心往苍梧去……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第七百一十四章 良配

    玄德公在汉中即王位,随即回返成都,陆续发布对麾下文武百官的调整任命。

    比如历任乐乡县丞、乐乡长、夷道令的蒋琬,就被调为汉中王国的尚书郎,成了新任尚书令、护军将军法正的部下。但这显然是个临时的职务,想必很快就会另得重用,所以蒋琬上个月就收拾家当前往成都去了。

    又比如向朗,差不多同时被召至成都,据说可能出任益州某一大郡的郡守。

    倒是对雷远的任命相对慢一些,直到十月初,玄德公的使者费诗才从成都来,拜雷远为左将军,假节,苍梧太守,董督交州事,并封都亭侯。

    虽然雷远本人和诸多同僚、部属们,已经从若干渠道陆续得到了消息。但封拜使者当真来到,还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很高兴。

    左将军,是金印紫绶的汉朝重将,位次于三公,而在九卿之上。以此职务而论,雷远在玄德公麾下武人中的地位与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后将军黄忠三人同等,远高于其余诸将。

    当然,同为四方将军,也有高下之分。

    关羽不仅得到前将军,另外又假节钺,董督荆州,进一步明确了他作为玄德公首席大将的地位,得以全权负责荆州方面。张飞为右将军、假节、汉中太守,看似无董督一方的职权,却是益州向关中军事进取的直接负责人。

    至于雷远,他得到了玄德公本人长期使用的将军号,可谓极显亲厚了。雷远又直接担任交州苍梧郡的太守,凭此全权负责交州,名正言顺。

    这三人,便是玄德公麾下能够独立负责某个战略方面军政事务的重臣。

    相对而言,倒是黄忠的后将军有些单薄。有传闻说,名义上隶属于黄忠的兵马,实际上还要受翊军将军赵云的管辖,也不知是真是假。

    雷远倒是很好奇,也不知费诗在继续往江陵去拜授关羽职务时,关羽会作何反应。好在自己在荆州时,对关羽很是恭敬,与关平更是往来密切的好友,不至于引起关羽的针对。看来多半会如前世记忆中那样,由黄忠吃下关羽的蔑视吧。

    雷远从建安十四年的深冬来到荆州,至今不过四年。

    四年里,他从乐乡长做到了四方将军,出镇一州的大将。与雷远相比,霍峻投靠玄德公虽然早一年,地位却低了些。但霍峻是当年与雷远一起射猎踏青的旧友,此时两人并辔同游,倒也并不拘束。

    雷远更深知,霍峻是极其沉稳扎实之人,从不虚言。听他说到,不会让自己吃亏,雷远略略侧身,感兴趣地问道:“仲邈的意思是?”

    “续之的宗族、庄园、产业凡有留在宜都的,我自会公平相待。续之在宜都各地的施政,我都萧规曹随,绝不轻易更动。另外,庐江雷氏在乐乡大市的一应安排,也都照旧,乃至与之相关的、具体办事的人,仍然都由续之举荐。如何?”

    霍峻这番话说来,雷远并无喜色,反而陷入深思。

    此时的庐江雷氏宗族,和当年在淮南时候大不相同。当年的庐江雷氏就只是占据山险、以武力为凭的地方豪霸。但经过雷远在荆州的数年经营,庐江雷氏及其诸多依附宗族,已经成了广治产业、与士农工商各阶层都有深深关联的实体。

    雷远很清楚,自己得以出镇交州,固然出于中枢对自己的重视,也出于中枢对地方豪武宗族的防备。某个强大宗族以郡县为基本,以商贸利益为手段,在整个荆州的影响力不断扩张,某种角度来说,或许将成为政治上的隐患。

    而这个宗族如果去了交州,身处汉家影响力的边缘地带,其扩张、其深耕地方,反倒会成为汉家影响力扩张的前驱,进而成为在荆州以外稳定荆州的力量,这又是中枢所乐见的情形了。

    既如此,庐江雷氏在交州的扩张、在荆州的收缩,就应该同步进行。

    在雷远想来,虽然宗族在荆州扎下的根基,非轻易所能拔起移栽,但霍峻作为继任的宜都太守,必定担负中枢的特别嘱托,将会全力推动庐江雷氏的迁徙。

    今日雷远与霍峻见面,便打算就此好好谈个方案。

    然则霍峻现在的态度,竟似是乐见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存在?霍峻不像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啊?

    想了想,雷远直言不讳地问道:“多承仲邈的好意。只是,这是大王的意思,还是仲邈本人的意思?”

    “是大王亲口对我吩咐的。”霍峻正色道:“他说,续之虽然董督交州,但庐江雷氏宗族欲留荆州、欲往交州,都可随意。大王看重续之的才能,相信续之必能稳定交州。至于其它,都是末节。”

    雷远微微颔首。

    老实说,这么大的交州,想要迅速纳入掌控,不动用庐江雷氏的底力,根本不可能。今后数年间,整个宗族重心向南是必须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想来中枢群臣和玄德公都很清楚。

    但玄德公特意遣故友来继任宜都太守,再传来这样的口信……这份关怀和信任,实在是非同小可。

    一方面授人重任而不疑,另一方面待人以恩义而少权术,只凭这用人之道,便不愧为当世英雄。而这口信,确实也让雷远之后行事方便了很多。

    雷远感慨地叹了口气。他揽住缰绳,对霍峻道:“仲邈,你我心中有数,一切都不必担心。”

    “好。”

    当下两人花了几天时间,陆续现场看了宜都郡内各处。使对应的属官、吏员一一拜见新任太守,也同时移交种种簿册和文书。与此同时,雷远继续安排他自家宗族和部队的南下调动。

    而十月中旬的时候,江陵那边有信使来,请雷远往江陵一行。

    此行并无公务,而因为一桩私事。

    这私事又非同小可,关系重大。原来是关平要成婚了,邀请雷远参加婚礼。而关平的妻子也着实堪称良配,乃是汉中王的女儿。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一面

    这消息来得确实突然,也因为雷远最近忙着自家事务,对江陵那边殊少关注。突然知道这消息,他竟吃了一惊。

    “汉中王把女儿许配给坦之?”他当场重复了一句,随即压低嗓音,疑惑地问道:“汉中王的女儿?”

    因为雷远的地位与从前不同,来宜都邀请雷远的参加婚礼的,是他的熟人赵累。赵累最近也升官了,现在乃是偏将军。

    见雷远一时没想起来,赵累提醒他道:“续之将军,你该记得的。咱们用夏侯惇和张郃等人,换回的那些人里……”

    “原来如此。”雷远这才想起,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着实要恭喜坦之,贺喜坦之了。哈哈,我明日就启程往江陵去……我和仲邈同去!”

    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曹公挥军南下,在当阳长坂,大破玄德公所部和依附玄德公共同逃难的十数万百姓。当时铁骑纵横砍杀,荆州军民血流漂杵,尸骸山积,玄德公仅以身免,而妻、子俱都没入军中。

    当时赵云身抱公子刘禅,保护甘夫人,杀出重围。而玄德公的两个女儿则被虎豹骑首领曹纯所获,后来被曹纯纳为小妻。

    前年曹纯病逝,二女皆无所出,遂出别院寡居。总算曹操尚有气度,遣人日常照应供给,衣食并不缺乏。

    到了去年秋天,曹刘两家连场鏖战,曹军屡败,以致夏侯惇、张郃及张郃所部的上万精锐都落入荆州军的掌控之中。曹操当时身在襄阳,则决意对荆襄周边坚壁清野,彻底清理荆襄当地的大族,将他们大部分迁徙到中原安置为屯田民,而较少部分则用来向荆州交换夏侯惇和张郃等人。

    荆襄士人在曹氏控制区域的,多与玄德公部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这个提议,玄德公不会不允,也根本不能不允。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成功地互换了人丁,雷远在这过程中,还跟着关羽见了曹操一面。

    而这协议本身,自然有专人加以完善。成都那边有特使参与,请求曹公将数年前在当阳长坂掳掠的荆州军家眷放归,其中便包括了玄德公的两个女儿。

    这会儿嫁给关平的,便是其中一人。

    来到荆州数年,雷远也大略听说过诸多元从文武们当年颠沛流离的惨澹情形。婚后更常听妻子赵襄讲述过去的经历。赵襄当年便是从长坂坡的死人堆里护着两个弟弟逃出生天的;而赵襄的母亲,早在多年前就没于战乱了。

    关平三十多岁了,此前曾经有妻有子,也同样丧于离乱。他与刘氏女当年就认识,此时冲重逢,倒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故而这场婚姻,对两人来说,应该都是挺合适的选择。

    这么多年战乱下来,亿兆生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如玄德公、赵云、关平这样史书留名之人,尚被时局所迫,不能庇荫妻子家人,更不要提无数黔首黎民埋骨异乡,生死不还;无数家庭天各一方,从此再也不得团聚。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断肠故事何止千万,能够与经历仿佛之人相濡以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雷远回到内堂问了问,才知道赵襄也认识刘氏女,两女少时还是闺中密友。赵襄早就知道了这桩婚事,只不过雷远近来忙碌着去往交州,每天要见的部属和宗族中人不下数十,如阎圃、马忠等幕僚、辛彬、周虎等管事更是连着旬月吃住都在奋威将军府里,所以她也不便拿这事来打扰。

    雷远连忙请赵襄准备了贺礼,次日便带着赵襄,与霍峻一同启程去参加婚礼。

    因为出身乡豪的关系,雷远对此世的典礼风俗本来没什么认识,后来因为和蒋琬相熟,被他灌输了许多应知应会的道理。这会儿他从宜都放舟东下,正赶上次日婚礼,一早上男方去女方家里迎接新妇。

    以雷远的身份,本来被放在参加婚礼的贵宾之中,但他和霍峻都自告奋勇地加入到关平的族人亲友行列,为关羽大大地长了脸,壮了声势。

    至于女方的家,便是江陵城里原先那座左将军府。汉中王虽然没办法分身前来,却派了他同宗的好友、老部下刘琰出面,作为女方的长辈。除了刘琰以外,还有刘季玉的次子刘阐来陪客、昭德将军简雍来送亲。

    在这场合,简雍特别活跃,张口一个段子,闭口又是一个。于是所有人哄堂大笑,使婚礼很热闹。

    汉中王的大业蒸蒸日上,在场的众人也大都水涨船高,获得了更高的地位、更多的俸禄,于是在婚礼上便格外愉悦。

    汉中王的新女婿、明摆着将会成为荆州军二号人物的关平,一如既往地谨慎,哪怕被灌了很多酒,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出格的举动。

    关羽喝了不少,但他是海量,何况除了荆州的元从们,也没人敢随便灌他。

    雷远酒量不好,也不爱喝。他端起盏来,往往浅尝辄止,别人不敢强劝。但他毕竟是正正经经的重臣,来饮酒叙话的人非常多。没过多久,他便酒意上涌,满脸通红,连带着手中端着的酒盏都在乱晃。

    眼看他有点醉意,宾客们反而不敢再劝饮,纷纷退开些。

    眼前的人少了,厅堂靠门处的屏风刚被拉开,外头新鲜的风吹进来,使雷远的精神稍微振作点,他从侍女手中取了布巾擦脸,又随意看看堂上众人。忽然见到对面靠后侧数席,在南郡太守费观的下首处,有个人,有些眼熟。

    这人身着文士袍服,个头很高,身材瘦削而肩膀宽阔有力,看他相貌,年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不年轻了,但端坐在席上顾盼左右,眼神十分犀利,又像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

    雷远想问问别人,此君的身份。但堂上正在喧闹的时候,霍峻被关羽扯在身前饮酒,一边喝,一边冒着满头冷汗;而赵累正和堂下另设席位的诸多元从将士高唱;简雍倒是在,可他满脸红光地冲着关平说荤段子,其状不堪入目。

    雷远想,算了。

    可过了会儿,他依然觉得此君甚是眼熟。

    “这位,我确实见过的。”雷远离席起身,来到此人席前:“恕我眼拙,足下是……”

    那中年文士看到雷远,脸上不似他人那般带笑,有几分尴尬,还有几分格外表现出的傲气。他将腰杆挺得笔直,微微躬身道:“一面之交,续之将军想是忘了,我乃南阳李正方是也!”

第七百一十六章 扬武

    李正方?

    李严?

    雷远吃了一惊。

    他在前世并不谙熟历史,来到此世以后才竭力回忆当代的名人,在灊山深处养病的那几年,还特地做了笔记,免得自己忘了。后来到了荆州,他对荆州、益州名士、贤才也下过一番功夫。虽说以庐江雷氏的家名,还不足以招揽这些人物为己用,但至少在面会的时候不至于失礼,节个善缘。

    比如李严,便是此前雷远在攻陷夷陵时抓捕的俘虏,当时随同被抓的,还有甘宁的部属沈弥和李严的扈从首领、颇具骁勇的李玮。

    当时李严的身份,是刘璋所委任的秭归县令,但他一旦落入雷远之手,立即便提出,愿意为玄德公图谋益州尽一份力。雷远知道此事干系非小,遂将李严的亲笔书信转交给了玄德公。说起来,他这建议,似乎比后来张松、法正数人提出得更早些。

    李严重返益州之后官运亨通,被刘璋提拔为护军,与益州参军费观并为刘季玉亲军的统领。而决定益州命运的那场涪城变乱,也是李严秉承了庞统的意图,一手策动起来的。

    可是……

    雷远皱眉想了想,才把眼前这相貌有些衰迈的中年文士和自己在夷陵、在成都见过的李严联系起来。没错,这确实是李严。可他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老了几分?这才隔了多久?怎么就一副仕途坎坷的样子?

    他又为什么来到荆州?

    雷远心念电转。

    参与汉中王入蜀的益州臣僚,以法正为首,另有张松、孟达、李严等人。这几人本来都是刘季玉麾下不得志的臣子,彼此多有往来,因为扶助汉中王入蜀之功,更紧密联系在一起。

    雷远前年离开益州之后,戎马倥惚,不曾特意打听他们的情况,只在费诗来访时,听说张松好像成了侍中,而法正则拜托了此前丢失蜀郡太守的窘境,被提升为护军将军、汉中王国的尚书令。

    雷远当即便想起去年十月的情形。

    那时候孟达曾经来宜都拜访雷远,说自己将与刘封一同攻取上庸,并流露出将扶助刘封,而与雷远等荆州年轻武人结交的意思。孟达与雷远相似,都是自身拥有强大势力的宗族首领,他用来攻取上庸的,便是自家宗族部曲四千人。

    因为正撞上雷远家中有事,并未与他深谈。后来知道,刘封、孟达在攻取上庸的过程中妄兴刀兵,全无必要地杀死了诸葛亮的姐夫、刘景升所任命的房陵太守蒯祺。

    此举甚是古怪,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有意以之来向什么人示威,立即引起雷远部下的诸多荆州士人不满,雷远也觉得未免过分。

    其中的前因后果,或许关联到成都的政局,莫非是法正等入蜀功臣,与幕府中大量荆州士人暗潮汹涌的斗争表现?

    玄德公的势力扩张如此之快,而元从的数量又少得可怜,难免会出现这种事。雷远原以为,有诸葛亮居中协调平衡,一切都不是问题。但现在看来,再怎么样勃然兴起的政权,内部的权利纠葛很难避免。

    雷远旋即想到,就在玄德公将要位汉中王的关键时刻,诸葛亮本人亲自前来荆州和鲁肃谈判,又打着等待诸葛乔的旗号在江陵滞留很久……这当中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之处了。

    或许李严也被排除出了汉中王府的中枢,要来荆州做个地方官了吧?

    以李严之才,做个二千石,倒真是绰绰有余。

    按照玄德公去年对雷远的说法,荆州、益州两地的文武官吏,会彼此调动,以使两地军政统合如此。比如雷远麾下,便有益州将领吴班和雷铜。

    但现在看来,调动到荆州为二千石的孟达、李严,都是法正的羽翼。考虑到此前对孟达的安排,雷远不禁猜测,可能法正和他小小的政治团体不得不付出一点代价,才能保证法正的地位不受动摇吧。

    当然,雷远即将出镇交州,压根不用关心中枢的政局涟漪。作为崛起于沙场之人,他更坚信这乱世中,再怎么样的心机谋算、尔虞我诈,也比不过兵强马壮来得靠谱。

    于是他笑了笑,端着酒盏虚比了一下:“我怎会不记得正方?只是,没想到正方会来荆州罢了。却不知,正方将要往何处就任?”

    李严端起酒盏,向雷远示意:“承蒙汉中王厚爱,任命我为扬武将军、长沙太守,并兼护荆蛮校尉,领兵驻在临湘。”

    “哦?那还真是可喜可贺!”雷远举杯与李严对饮而尽。

    坐席在李严上首的,乃是南郡太守费观。雷远和李严谈话的时候,费观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这时候插嘴道:“原任长沙太守的廖公渊这趟回成都去,叙任汉中王国侍中。这是亲贵的职务,也可喜可贺。”

    费观长袖善舞,极擅往来交接,与李严有几分交情。因为雷远久在荆州,所以他特地解释一句,原先的长沙太守已得高升。

    其实雷远与廖立倒没什么交情,只记得此人喜好人前褒贬,不太好打交道。这时候他正想着李严说的最后两句。

    “并兼护荆蛮校尉,领兵驻在临湘。”

    同样是继任雷远的职位,新的宜都太守霍峻直接来到夷道,当场请教雷远,并随同踏看了宜都各地。而李严受了护荆蛮校尉的任命,却径往江陵。若非在关平的婚礼上遇见,雷远都不知道继任的人是谁。

    由此可见,李严其人不像霍峻这么好相与。

    他的才干固然出众,可这样的性格是否适合与荆蛮相处呢?

    雷远又想到:临湘是长沙郡的治所,长沙太守本来就该在这里办公。李严最后这句,重点在“领兵”二字,是为了表示,他这个扬武将军乃是真实领兵的军职。

    看来汉中王毕竟仁厚,给李严的待遇非常好。这个扬武将军,应是直接负责对江东一线防御的指挥官。以职权和地位而论,在荆州仅次于关羽和关平父子。

    在荆州范围内,上一个一身兼任军政,并拥有管理蛮部职权之人,便是雷远本人。他的职务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凭着这个职务,他被认为是仅次于关羽的荆州重将。

    特意放一名领兵将军直接驻在长沙,几乎便是堵在孙权所设的汉昌郡门口。也可见汉中王对江东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真的已经不耐烦了。

    雷远微笑着再度举杯:“有正方在长沙,荆南各地必定稳若磐石。今后我虽在交州,却有族人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往来荆州,还望正方倒是多多看顾。”

    费观随手取了个酒壶,给雷远和李严二人各倒了一杯酒:“哈哈,说到此事……续之,我也有族人往交州去的,这个这个……”

    雷远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哈哈!”

    在这婚礼上,每个人都很愉快,当下三人连着喝了几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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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