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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八十七章 领头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来自江东的武射吏、来自交州的郡县兵,乃至从荆蛮中纠合起的将士竭力抵抗着敌人的突袭,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击溃。

    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他们的将校纷纷战死,建制完全不存。他们每个人能做的,初时还勉强可称为是抵抗,到后来就只是发狂。他们狂乱地跑,狂乱地躲避,狂乱地杀人,狂乱地被杀。在这乱哄哄的战场上,数以千计的人死去。过去这一个时辰的经历,对他们来说,仿佛地狱那般可怕。

    而李贞没有看错,此刻身在战场的活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们就这么木然地坐着,站着,承受着失败的痛苦,看着那飘扬的旗帜。

    旗帜下方就只区区数十骑,簇拥着一名端坐在草坪上的武将。

    毕竟是在夜里,大部分人又隔得远,他们看不清这些骑士的装束,更看不清那武将的相貌。但每个人都记得己方无数次试图重整却被一次又一次的冲垮的经过;记得这支骑队纵横来去、恍如霹雳般的凶猛突击;记得己方的主心骨,立武中郎将步骘已经死了,就死在此人手中,而校尉孙桓至今生死不知。

    步骘是吴侯的亲信,掌握吴侯帐下的精锐部队,此番自离鄱阳,经荆州至交州,所过之处算无遗策,将吴巨、士燮等一方豪雄全都操纵于掌中,须臾间聚合起足以横扫交州的庞大力量。

    而眼前旗帜下的人,只带了数十骑,就将这支力量摧毁了。

    哪怕是得了失心疯的人,也不敢作这样的想象,可这居然不是想象,是真的。

    蛮夷们大都无知无识,而交州的郡县兵里,有些人识字。

    于是他们喃喃念道:“庐江雷远?这就是荆州的奋威将军啊?”

    “这人就是奋威将军雷远!步府君就是因为担心敌不过他,才转向士威彦下手,谁能想到……”有人咬牙切齿地说了两句,只觉胸中一口气憋着,简直要吐血。

    这人也是武射吏中的都伯,颇知道些步骘的计划。站在江东人的角度来想,步骘原打算以两家会谈的方法将雷远拖住,进而以另一支援军决定交州命运,雷远却直接来了个杀人夺命,可谓凶悍之极,简直毫无信义。

    可这样的指责有意义么?

    此前乱战的时候倒还罢了,这时候所有人看得明白,雷远就只带了数十骑,顶多再召诱了几百个荆蛮。而己方有多少人?足足一万两千!

    一万两千人抵不住数十骑的突击,溃败到了这种地步。

    这情形让许多人近乎绝望。

    难道江东与荆州军的实力差异就如天壤?如果连基本的力量都不具备,盘算再多的谋略又有何用?难道对交州的谋划,再怎么声势浩大,最后只能落得一场空!

    那旗帜仍在猎猎飘扬。

    旗帜下的数十骑自顾下马休憩,他们三三两两地互相倚靠着,开始打盹。还有些人甚至把铁甲也解开了,正在包扎伤处。好像没人再关注外围的数千名残兵败将,仿佛这数千人根本不存在那样。

    按照常理,数千人这时候只要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战斗意志,只要聚合在一处再冲杀一次,就一定能杀死这些敌人,为同伴们报仇,扭转这场羞辱的失败。

    可是,根本没有人敢往这个方向想。

    那个人可是奋威将军雷远!谁敢敌他?谁能敌他?

    张鲁也在看那面旗帜。

    他本以为,雷远当是动用了数千乃至上万的精锐,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击溃江东大军。就如上次击溃马超,救出自己那样。

    可这时候在他眼里的,竟只是数十骑兵。

    张鲁狠狠地揉了揉肥厚的眼睑,定神再看。远近视线所及,只有遍地的死者和伤者,只有彷徨而无斗志的散兵游勇,除此无他。难不成,雷续之击溃江东上万人马,只用了这数十人?

    张鲁掩饰住自己的骇然神情,悠然自得地缓步向前。

    在他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来覆去。

    我记得,上次与雷续之会面还是一年前,是在乐乡大市的蹴鞠场上。当时我只隔空向他颔首,现在想来,显失恭敬啊。这回可不能再犯错误了。我得恭恭敬敬才行,伏地叩首感谢救命之恩,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只恭恭敬敬还不够,我得想个法子,有助于雷续之才行……赶紧的!

    张鲁宝相庄严,徐徐而行。

    他从营地的北面往南走,凑巧的是,恰有阵北风吹过来,使他衣袂翻飞,进而使营地间灰烬的气息随风飘散。

    彭裕亦步亦趋地跟在张鲁身后。此情此景落在他的眼中,恍若神迹。

    彭裕部下的武射吏们跟在更后方。

    近数十年来,种种道教宗派在民间流传,影响力极其深厚。张角利用太平道的道众掀起黄巾起义,之后数年被朝廷捕杀屠戮的道众不下百余万。但至今中原河北等地,仍有无数太平道的信徒。以至于曹操试图把张鲁请到邺城,亲自来做五斗米道的“太平真君”。

    而江东各地,也有左慈等方士宣扬役使鬼神的能力,招引无数徒众。他们所信的道法,与张鲁的正一盟威之道既有不同,也有许多相合的地方。所以张鲁略施小计,便令他们信之不疑。

    这些武射吏们跟着张鲁在小寨中装死,逃过了被雷远所杀的命运。如今出得小寨,眼看着大军惨败,死伤无数,难免心神动摇,这时候只见张鲁丰彩异常,也不知怎地,就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倾服的劲头。

    数十名武射吏跟着张鲁前进,他们的同僚初时只莫明地看着,后来有人以为或许有什么讲究,跟了上去。

    人都有从众心理,何况是在这最惶恐,最惊骇的时候?一人跟上去,然后两人,五人,十人,上百人。

    在他们的带动下,愈来愈多的人默然无声地跟着张鲁,以至于张鲁所过之处,势如浓云卷积。

    李贞很快注意到了这诡异情形。

    扈从们也都吃惊非常,纷纷起身提刀作势防备。有人拼命摇晃叱李宁塔的肩膀,把这条酣睡的巨汉叫醒,又不由分说地把大刀塞到他手里。

    雷远只道:“不用慌,让他们来。你们看清楚,领头那个是张公祺啊。”

    天晓得这神棍在做什么!这厮能可靠么?扈从们心里骂个不停,却只能按照雷远的要求,屏息以待。

    而这支愈来愈庞大的古怪队伍,就这么一直走到雷远身前数十步外。

    雷远站起身来,迎上两步:“师君别来无恙乎?”

    张鲁先不答话。

    他侧过身,看看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然后高举双手示意。

    身后无数人慌忙高举双手,仿佛平地间冒出一片丛林。

    下个瞬间张鲁噗通一声重重拜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跟着张鲁的所有人随之拜倒。许许多多颗脑袋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了如连绵闷雷般的大响。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大礼

    雷远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镇定。

    当他在草坪上随意落座的时候,身上一直在冒汗,既有战斗虚耗所致,也有紧张未褪的原因。他原本已嘶哑的嗓子愈发口干舌燥,所以也不愿说话。扈从们没有注意到,在戎服的掩饰下,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再松开,再握紧。

    他的坐姿看起来很闲适,仿佛一切尽在掌中,实则出于左侧大腿吃了一刀,骑乘和端坐着都很痛楚。那一刀来得猛恶,他仗着甲胄精良,未受重伤,可髀裈下方一整排垂缘的甲叶都破碎变形,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铁制叶片反复切割摩擦腿部,以致血肉模糊。

    雷远感觉得到,温暖的血液把戎服的下摆和髀裈都浸透了,因为身上还有许多敌人的血,所以部属们一时都没注意。

    雷远也没打算让部属们替他包扎,那样子显得过于狼狈了。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赢得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胜利,就该坚持到底,争取最好的结果。

    所以他靠着马鞍,侧身倚坐着,平静地凝视着战场上的所有人。

    雷远已经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武人了,在战场上,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便如此刻,他确定无疑地相信,眼前这些敌人,全都已经失去了斗志。

    这些人都是出色的战士。江东的武射吏勇猛善战,给雷远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几次使他险死还生;交州的郡县兵也并不比荆州地方的兵员逊色,士燮是见过世面的,他对地方的经营业下过工夫,至少练兵并无松懈;至于荆蛮,本来就桀骜凶狠,他们发起狂来全不要命,不好惹。

    但他们不可能再继续作战了。原因无他,就在于这里是交州,是真正的边鄙之地,天涯海角之处。

    汉代人对世界之大,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但由此产生的,则是对恶劣环境的恐惧,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无助。士子们能够依托朝廷的驿置邮亭体系,倒还罢了,普通军民百姓安土重迁,对远游避之唯恐不及。遂有“民之于徙,甚于伏法”的说法。

    武射吏固然精锐,却长期作为吴侯的驾下扈从之兵,极少有长途远征,在域外孤军作战的经验。事实上,江东所有的部队都是如此,他们习惯了站在江东熟悉的土地上,离开江东,则难免心慌意乱,少有胜绩。

    步骘能带他们数千里潜行到交州,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先后与吴巨和士燮作战,足见步骘的本事。毫无疑问,步骘是这支军队的魂魄所在,但他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死了。那么剩余的将士们在热血褪去之后,就立刻会想到这个问题:

    去家数千里,部伍溃散,首领战死,在这片充满未知的地方,寻常将士何以生存?这种巨大的彷徨和恐惧感,非后世人所能想象,在此时此刻,足以瞬间动摇每一名将士的意志。

    至于荆蛮,更加不堪。这些蛮夷们限于眼界和经济条件,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部落所在的山坳。

    此前雷远曾使沙摩柯带了一支蛮兵随军前往益州巴西郡,结果蛮兵们从头至尾都没有出众表现。何以如此?无非离乡路远,人心不安罢了。

    至于交州的郡县兵,从交趾到苍梧的路好不好走,水土气候变化是否很大,雷远并不清楚。不过,他们的旧主身亡才数日,哪里会有决心和韧劲为新主恶战呢?雷远看得清楚,那些逃亡的士卒当中,十有**都是交州人。

    那么,就可以把交州人排除在外了。只看这些失去首领的江东士卒和不断有人呼应同伴,重归护荆蛮校尉部下的荆蛮士卒,还能作战么?

    雷远相信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斗了,但他又不能轻易纵放这些士卒。

    原因很简单,当步骘和士燮先后身死,此刻在苍梧郡,甚至在整个交州仅存的地方强豪,就是苍梧太守吴巨。

    但是,交州将要迎来新主人了。新的主人不希望吴巨篡夺自己的战果,在他对交州的计划中,也并没有吴巨的位置。

    所以雷远决心坐在这里,凭借己方战胜之威,用坦然姿态面对这些士卒,用猛烈的手段压服可能的零星反抗。

    他计算过时间。昨日荆州军船折返上游,协助关平等人渡过郁水,从南岸直插南海郡的治所番禺。两三千人渡河,用不了多少时间,待天亮以后,军船也该返回。有军船上数百名水军将士协助,收编降卒不是问题,就算有什么万一,也进退自如,足以应付。

    而吴巨只需要继续龟缩在他的广信城里,坐视雷远整顿各方的兵力就好。

    当然,这就代表了雷远和他的扈从要在数千名敌意尚存的将士环绕之中过一整夜。期间难免艰危,雷远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也不畏惧来几次小规模的厮杀。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鲁的手段竟然神奇到这种地步。

    老实说,这么多人同时跪拜叩首的情形,完全让他懵了。

    雷远初见张鲁的时候,是张鲁的汉中政权被马超领着小股溃卒打到粉碎,然后又挟裹张鲁所部南下攻打巴西。那一次被张鲁煽动倒戈的,是他经营数十年聚拢的汉中五斗米道信徒,且是在雷远摆堂堂之阵,正面击退马超以后。

    可这回……雷远简直怀疑,如果再给张鲁几天工夫,他自己就能把蛮夷全都洗脑成狂信徒,然后举兵与步骘大战了吧!

    他究竟怎么做到的?这究竟怎么可能?怪不得此君所授之道能传后世……他真有些独到的东西!

    眼下张鲁已经带着无数人拜倒,可没时间容雷远细细思忖。他只能快步向前,搀扶起张鲁,又替张鲁拍打去身上沾着的泥土:“师君请起……咳咳,如此大礼,雷远愧不敢当。”

    张鲁顺势起身,再随手抹去额头上沾着的几根草叶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浑厚温暖的中音道:“续之将军,我非拜你,而是拜天道啊。”

    “呃……何意?”

    “天道巡行,自扶接也。是以危国之君,忠臣接之。汉室丧乱,遂生玄德公,受天道之任,行匡扶之事;天下兵危战凶,遂生续之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受天道之任,躬行天威、天罚。将军今日的壮举,殆非人力,而系天道所命,故而当得我大礼参拜。”

    雷远立时反应过来,把人的努力归于神灵或超自然,这是后世常见的话术了。若依从他这套话术,在场这许多人,究竟服膺的是雷远还是身为天师的张鲁,恐怕就很可疑。

    他立刻便皱眉头:“张公祺,你这一套未免……”

    张鲁向着雷远连连挤眉弄眼,请他不要着急,转回身面对无数跟随者,他提高嗓音大喊:“玄德公的胜利,雷将军的胜利,都是天道所命。此时谁敢与雷将军作对,必定获罪于天,天威不饶!”

    话音刚落,无数信众跟着张鲁再度叩首。

    这就是投降了,真够快的。

    但雷远依然厌恶这种假借天意为自家背书的神棍举措,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以示不受此礼。

    他沉声对张鲁道:“师君辛苦了。请去休息,接下去的事情,该由我们来做。”

第六百八十九章 回书

    当年三十六方齐举,图谋天下大吉,那是自古以来宗教力量极盛之时,但已经过去数十年了。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复兴到这种程度的可能,雷远很清楚。

    自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被摧毁,自从数十万、数百万试图创建太平的信众被屠杀、被奴役,无数尸骨被践踏成泥,在雷远所立足的这片土地上,宗教就彻底放弃了为黎民黔首伸张的策略,而转向与统治者合作,成为统治者的工具。

    张鲁本人也做过地上神国的美梦,但自从马超所部和孙刘两家的大军在汉中激烈鏖战过后,他就清醒过来了。所以他才会遵循玄德公的意图,前往荆州另起炉灶。

    而作为荆州重将的雷远,更完全不被张鲁的小手段所惑。

    毕竟雷远有前世的见识在,张鲁在随军前往荆州时,沿途为雷远表演的隔空取物、衣袍生火、绢布显字、手入油锅之类,对古人来说神妙异常,但落在雷远眼中,几乎全都被当场揭破。这对张鲁来说,比马超的金戈铁马还要来得震撼。

    所以张鲁在抵达荆州以后,极其卖力地奔走于荆蛮之中,一方面重新宣扬他的正一盟威之道,一方面竭力拉拢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以实现他对雷远的承诺。

    因为雷远此后前往江淮作战,之前并没有特别关注张鲁的举措。但现在看来,荆蛮部落中的大巫祁氏,会因为张鲁的传道而站到护荆蛮校尉的对立面,这就证明了张鲁的作用。他引领这些荆蛮的法子,无非原来那些,可效果之显著,简直像真有神灵在背后指点。想来蛮夷实在无知单纯,只能任凭张鲁拿捏。

    不过,宗教就只是宗教。无论此番行事对雷远有多大帮助,雷远都不会允许张鲁再插手接下去的事务。军队的事情,只要由武人来办就可以了,能够号令兵马的,只有将军,一点都不劳烦师君费心。

    李贞跟着雷远许久,最能明白雷远的心意。

    听得雷远请张鲁下去休息,他立即踏前一步,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张鲁微微一愣。

    雷远随即道:“足下的功绩,我定会向主公如实禀报,另外,今后多半交州蛮部也需要师君辛苦引领……所以,今日且务必好好休息。”

    “交州?”

    “正是交州。”

    张鲁听明白了。他的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甚至还带出了几分憧憬。

    “如此最好!”他再度向雷远躬身施礼:“续之将军,既如此,我先告退。”

    雷远向张鲁颔首致意。

    既然出现了这样大规模的投降,接着的半个晚上,雷远等人有得好忙了。

    “把篝火都点起来。”他吩咐道:“明天早上,我要全军恢复如常。我们就在这里接见吴子卿!”

    士燮和步骘俱都失败,想来吴巨会做个聪明人。

    随着秩序渐渐恢复,雷远坐在原地眺望,可见点点的火光和夜空的星光交相辉映。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指一名扈从:“去请宗德艳来。”

    宗预带了诸葛亮的书信前来,之前雷远忙于应对步骘,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答复。此刻交州的局势底定大半,就在军中夤夜挥毫回信,不亦快哉?

    宗预当夜便飞骑折返荆州。

    作为使者,宗预为中枢往来奔走许多次了,经验非常丰富。更兼一行人配有良驹、轻舟,有得力的向导,沿途又能调动邮传中的驿马,将近两千里的长途,旬日之内便到。

    他的目的地是公安。

    诸葛亮就在公安城中。

    荆州的治所在江陵城,过去两年间,荡寇将军、董督荆州的关羽驻扎此处,统领五万荆州军,向北拒止曹操,向东提防孙权。但相对而言,江陵距离北方襄阳、樊城太近了些,其战略地位主要体现在面对北方压力,屏蔽荆南四郡。

    是以诸葛亮以军师将军的身份东下,选择的驻地是公安。公安是玄德公在荆州除江陵以外最重要的军事据点,由公安往南,陆路与作唐、益阳、临湘诸城呼应,恰可组成南北向的防线。这也是前年孙刘两家兵戎相见时,玄德公的军事布置。

    诸葛亮既然来到公安,便意味着玄德公和左将军大司马府的文武臣僚即将进驻,意味着荆益两州的重心将回到公安,回到这个直面江东的军事要塞。这个举动本身,就是震慑江东的一部分。

    当然,诸葛亮和鲁肃是足以代表孙刘两家的重臣,既然他二人当面敲定了对交州的解决方案,那就只要安心等待。所以荆州这边,原本紧张的气氛近来消褪了许多,一度水陆并进威逼江夏的关羽也撤军回到了江陵。

    反倒是江东那边,有些过度紧张了。在确定诸葛亮驻在公安的次日,鲁肃便调动江东兵马,加强巴丘和陆口两地的防御。为此还减少了巡游湘水的军船。

    马谡知道诸葛亮和鲁肃的约定,也知道玄德公和诸葛亮已经决心将庐江雷氏移镇交州。在马谡看来,江东水军一旦收缩,荆州对湘水水道的控制就立即恢复,这样庐江雷氏之兵南下途中,就少了许多障碍。从这个角度想,诸葛亮前来公安,实在是一着妙手。

    但交州毕竟太远,孙刘双方纵有决定,发到交州,再等到后继局势变化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故而诸葛亮在这几日里,除了照常处置公务以外,还有余暇约见了几位荆州当地的大族首领、地方名士。

    荆州士人素来欣赏诸葛亮的风度,难免在会谈时拐弯抹角地提到,关将军崖岸高峻,很不好打交道。诸葛亮对此并不回应,他一再表示,只叙旧谊,不提公务。但与他谈过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满面春风而回,哪怕一些想法和意图被诸葛亮驳斥的人,似乎也不生气。

    这时已到了二月中旬。早春时分,荆州渐暖,诸葛亮从荆州左将军府正堂一侧的厢房往外看,可以见到房舍后头水流淙淙,河边芦苇绿意盎然。有风吹过,把泥土气息和水草的香气带到室内,令人心旷神怡。

    诸葛亮搁下笔,微微闭上酸涩的双眼,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随即他便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越过府邸内外的重重门禁。

    具备这样权限的,就只有宗预一人。

    诸葛亮睁开眼,拿着白羽扇站起来。

    “军师,宗德艳来了!”马谡猛地推开门,大声嚷道。

    话音未落,诸葛亮已经走了出去。

    宗预已等在外堂,他向诸葛亮匆匆见礼,随即将怀中书信递过来:“军师,这是雷续之的回书。”

    诸葛亮还没打开书信,先看宗预的神情,却见这位堪称见多识广的年轻书佐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简直有些恍惚。

第六百九十章 贵手

    宗德艳何以这副模样?

    从苍梧到公安,一千七百多里水陆路程,就算在那边受了惊吓,到这里他也该冷静淡然了。何况宗预是左将军深得信任的记室书佐,当得上见多识广。什么事能让他如此?

    难道江东竟还有什么翻天的手段,竟使交州局势再生变数?

    诸葛亮心中一沉。

    他在建安十二年受玄德公的邀请,离开隆中草庐,成为玄德公的股肱之臣,至今也不过六年。六年里,自玄德公以下,人人都服膺诸葛亮英才挺出,称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能在最复杂的局面中驾驭方向,是玄德公不可或缺的“水”。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难题可言。

    但诸葛亮很清楚,面对纷繁芜杂的军国大事,须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丁点都不能放松。他当然有轻松自在的场合,有从容出尘的闲适时候,但很多时候,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便如此刻,他的脑海中瞬间冒出五六种突发情形,随即又粗略拟了四五个对策,但态度却依旧安闲,并不受宗预的古怪表情影响。

    他接过宗预奉上的书信,一目十行看完,只是,下意识地把白羽扇扬起来,又放下。

    片刻之后,诸葛亮合上书信,郑重问道:“德艳,交州那边,果如续之在信中所说,他已经击破、收编了步子山所部,并且……杀了步子山?”

    “什么?”宗预尚未答话,一旁的马谡发出惊呼。

    马谡少年高才,很得诸葛亮的喜爱,这些日子参予机密,知道玄德公对交州的大致谋划。

    玄德公的大敌始终是曹操,荆益两州的力量将会长期投放在北面。而交州僻处南疆,过于偏远了。短时间内中枢无力关注此地,但却希望此地能为中原战事提供财赋、兵员,不能坐视此地落入江东之手。故而,雷续之便成为坐镇交州的最佳人选。

    雷续之是赵子龙的女婿,近年来几番出生入死,为玄德公立下赫赫功勋,他的人品和忠诚都毫无问题。而庐江雷氏作为玄德公治下首屈一指的强大豪族,实力也足以覆压包括士燮家族在内的所有交州地方势力。

    更重要的是,交州不是玄德公的核心利益所在,玄德公需要有人在交州与江东争夺,但这个人的身份,最好能让玄德公有周旋进退的余地,不至于动辄引起孙刘两家之间正面冲突。

    这样看来,雷续之就更加合适了。昔日雷续之举数万之众从江淮来投,其户口数和兵力,都超过玄德公直辖的十分之一。当日玄德公便格外予以优容,在某种程度上,雷远类似于玄德公的盟友,而非纯粹的下属。

    而雷氏宗族本身,又和江东有不少纠葛。许多事情一旦提起来,两方随时都会撕破脸面。当庐江雷氏大举进入交州,他们和江东纵有冲突,玄德公也多的是推脱敷衍的余地。

    按照中枢的意图,既然雷远已经去往交州,中枢就不妨给他撑腰,允许他在交州大展拳脚。雷远在交州与江东对抗时,势必不断抽调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力量,中枢只消顺水推舟,整个宗族的力量迁徙便不显得突兀。

    也正因为此,诸葛亮才会给鲁肃设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圈套。

    皆因江东人需要交州,是为了充实吴侯本部和亲信淮泗部下的实力,藉以压制越来越难压制的江东本地世族。谋取江东,对吴侯来说是一桩生意,既要谋取利益,又不能消耗太多的成本。他们的投入是有限的。

    而庐江雷氏只要愿意去往交州,这个豪武宗族全力动员之后,必将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以过去数年里的事实看来,诸葛亮完全不认为吴侯往交州投放的数千人会是庐江雷氏的对手。

    可是,包括诸葛亮本人在内,任谁都没法想到,交州的局面就已经底定了?

    马谡在文书往来方面协助诸葛亮,得以阅读各方传回的军情急报。他立即问道:“不是说,续之和关坦之两军合计才三千人么?步骘联合士燮所部的交州郡县兵,怕没有一万多人!他们这就败了?”

    诸葛亮瞥了马谡一眼。

    马谡是出色的人才,较他的兄长马良更为敏锐,但人才难免急于展露锋芒。便如马谡,他虽然担任军师将军的僚属,却日常关注着雷远、关平、刘封乃至向宠等人的仕途。或许马谡的内心藏着太强盛的竞争心,他太想证明自己比同辈的年轻人更优秀。

    此刻马谡的言语,不像是关心同僚的战绩,倒像是站在步骘的角度上说话了。

    于是诸葛亮抬起羽扇,向马谡摇了摇。

    马谡立刻知道自己失言,惭愧地后退半步。

    “德艳?”诸葛亮再度询问宗预。

    交州的战事发展,雷远在书信中已讲述过了。可诸葛亮觉得,不听宗预亲口说一说,总像是不现实。

    宗预躬身禀道:“江东在交州的力量分为两股,一股由吕岱等人统领,约有数千人,自豫章入交州,往南海郡去。雷续之已经让关平带着兵马主力前去迎敌……”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另一股是步骘所领的武射吏和荆州蛮兵数千人。当雷续之挥军南下的时候,他们畏惧雷续之的力量,转而向士燮下手,袭杀士燮,又紧急吞并士燮所部,聚兵万人在广信城下,试图与雷续之谈判。”

    “然后呢?”

    “当时荆州军的主力已往南海,雷续之遂与步骘虚与委蛇两日。第三日夜间,他带着八十名部下,前往步骘营中谈判,然后……然后就在中军帐里杀了步骘,随即四处冲杀,鏖战一夜,击溃了步骘全军。”

    “八十人?击溃了步骘全军?”

    “是。我离开广信的时候,雷续之已经收编步骘所部数千人,将要约请苍梧太守吴巨会面。雷续之对我说,吴巨是主公的老友,不如去益州陪着主公,以后不必在交州辛苦维持了。”

    诸葛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注意到,退在一旁的马谡提起袖子擦了擦汗,而宗预依然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诸葛亮沉默片刻,哈哈一笑,笑声中既有惊讶,又有感慨,还带着几分赞赏。

    笑过之后,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还得劳烦德艳你再去一次交州。”

    “军师是有话让我带给续之么?”

    “步子山的身份非同寻常,周郎去后,他和鲁子敬、吕定公三人,俨然并为淮泗人物中的杰出俊彦。他就这么死了,吴侯必不善罢甘休。”

    顿了顿,诸葛亮继续道:“此事我会处理,德艳可以告诉续之,这是他的功绩,不必担心其它。然而,如果吕定公再有什么意外,事情就闹得太大了,只怕孙刘联盟都要因此动摇。咳咳,我立即手书一信,你带给续之,请他稍抬贵手吧!”

第六百九十一章 什一

    大汉的疆域如此广阔,便是相邻的荆、交两州,治所之间往来一趟就得三千五百里地。诸葛亮说劳烦宗预,说得诚心诚意,皆因这种长途奔走往来,着实辛苦之极。

    看宗预行走和落座的姿态,腿有些外撇。显然是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了。然而没奈何,情况如此紧急,又如此重要,非得宗预再走一趟不可。

    去得晚了,只怕吕岱的性命也要不保。

    诸葛亮在成都的时候,曾经接待过领兵前往汉中支援的吕岱。在他看来,吕岱是个极具才器而通达治体之人,日后必为江东柱石,绝不仅限于领兵数千的将校。

    可诸葛亮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心急火燎写信,只求保住吕岱性命的时刻。他一边落笔,一边思忖该怎么措辞,结果一不注意,墨汁滴在了绢帛上。愣了愣,他决定另起一封,以示郑重。

    吹干墨渍的时候,诸葛亮忽然又想到,若鲁子敬知道我此番惶恐,会不会有些特殊的触动呢?又或者,子敬一直隐藏着的,那些关于江东帝业的想法,会不会有所动摇?

    这种想法令诸葛亮有些羞愧,好像自己看轻了鲁子敬的决心,却又隐约有些快意。

    在诸葛亮急急书信的时候,关平、马岱、丁奉、马玉等将已经在番禺城周边,和吕岱兜了好几天圈子。

    这座城池始建于秦时,因今入城东南偏,有水坑陵,城倚其上,当地人名之为番山,而县城则以番禺为名,谓番山之禺也。

    汉时此地成为南海郡的治所。太史公曰: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可见此城商业繁茂,为海外奇珍汇集之地,至少在太史公时,便已得享都会之名。

    按照雷远的本意,关平等人顺着郁水东下,直取番禺,一战便可破敌。但实际情况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汉家朝廷对交州的掌控,始终以郡县城池为据点,治理汉家百姓。城池以外的无数蛮部,只羁縻而已。近数十年来,交州经历过几次大规模的蛮夷叛乱,汉家势力愈发收缩,以至于从广信到番禺的五百里水路上,竟遍布着不知死活的蛮部和水寇山贼。

    关平所部行至高要峡一带,沿途已经打了十几仗,虽说都是一些规模很小的遭遇战,毕竟拖慢了进军的速度。又因为郁水的水文情况非常复杂,沿岸更多有险峻山地,等到关平赶到番禺城周边,已经是离开猛陵的十日以后。

    这让关平等将十分沮丧。

    雷远此前特意吩咐,一旦知道江东人的后手在哪里,就要立刻将之斩断。为此,雷远以此番南下的主将之尊,领数十人在广信城下迷惑步骘所部,冒着绝大危险为关平等人创造战机。

    结果他们居然失期!

    如果因为己方行军缓慢,而使江东得逞,关平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就算到时候他人碍于关羽的颜面,不追究此事,关平自己也不能接受!

    好在雷远在广信、在猛陵一带的布置终究发挥了作用。吕岱所部江东兵马认为荆州军俱在苍梧,所以进入南海郡之后,好整以暇地攻城掠地,动作并没快捷到争分夺秒的程度。

    当关平率军抵达番禺境内,吕岱所部尚未攻下城池。他们为免侧翼受袭,不得不收兵回来,与关平对峙。

    番禺城的周边有山川绵邈,环拱千里;但城池近处,都是密集的水网地带,郁水、湊水、湟水在这片低洼平原上分出无数支流,彼此贯通联络,形成密如迷宫般的河道。

    这些河道的水文情况极端复杂,又有参天莽林参差其间,不熟悉环境的外来人很容易在这片区域迷路。关平此来,虽有船队同行,却毫无把握能在其中自由往来。

    兼之天气渐热,水泽洼地中蚊蚋纷飞、瘴气滋生,自秦时南下交州作战的军队,常被这温暑气候中隐藏的杀机所困,以致到了死亡者十有四五的地步。

    所以两方彼此进退纠缠数日,便如心有灵犀一般地渐渐远离番禺城,转到了西北面地势较高的丘陵地带。在此过程中,吕岱颇显老练圆熟的用兵手段,关平等人也始终没能抓住机会,将之击败。

    直到这一日里,有一名信使从苍梧方向风尘仆仆而至,携来广信战报。

    关平验看封印无误,拆开军报看完,脸上猛然生出吃惊的神色。

    “怎么了?”马岱问道。

    关平将军报转手给他,稳住语气说:“续之将军已经将步骘所部歼灭了。”

    马岱脸色一变,扫视过军报,又去看送信的使者。

    这使者便是雷远的扈从之一,马岱认得。

    扈从注意到马岱询问的眼神,昂然道:“各位将军、校尉,我家将军领勇士八十人,斩杀步骘,俘虏孙桓,击溃江东兵马一万两千,收降数千,已经进了广信城。所以,我家将军特意写信问诸位,不知江东的后手情况如何?可曾斩下来了?”

    马岱听得这番话,只觉胸闷、气短、肝疼。他正想说什么,手中军报被丁奉劈手夺了过去。

    下个瞬间,丁奉瞪着双眼,挥动军报大喊:“要我们何用!主将如此英勇,偏偏在座的各位,都是废物吗?”

    若在场的只有雷远所部倒还罢了,毕竟还有关平、马玉等江陵将校在。江陵之军是关羽的直属精锐,是玄德公数十年来倚若长城的骨干部队,军中上下人等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怎能容他这么说话?。

    庐江雷氏所部所属果然是骄兵悍将无数,除了他们自家的宗主,谁也不放在眼里。丁奉这话,等于在打所有人的脸,打得啪啪作响!甚至也隔空打了关羽的脸!

    见关平脸色微微一沉,马玉连忙出来圆场:“兵法云,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吕定公也是江东名将,用兵殊少破绽,我们……”

    结果,他这番话恰似火上浇油。

    关平奋然起身喝道:“取我的长槊来!”

    帐中将校莫不失色,而扈从亲兵慌忙捧来长槊。

    关平手持长槊站在中军帐前,厉声道:“诸位,我持此槊,随父征战二十载,足迹遍踏幽、冀、青、徐、兖、豫、荆、交八州,冲锋陷阵不下百数十回!我的勇武,虽不及家父什一,却也以此槊斩将杀敌不下数百人!今日,丁校尉说,在座各位都是废物……我关坦之是不认的!”

    丁奉嘿嘿笑了几声,并不回答。

    “至于马校尉……”关平睨视马玉一眼,继续道:“你说什么,吕岱乃江东名将?此人奉吴侯之命,前往汉中助战,结果半年时间里未临前敌、未胜一战!他算个屁的名将!”

    马玉连连点头:“是!是是是!”

    吕岱能被吴侯挑出来援助益州,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他在汉中运粮半载,没能亲临前敌作战,得怪玄德公不给他机会,与吕岱本人何干?想归这么想着,但马玉是关羽的部曲,关平是他的少主。既然关平怒气腾腾的说话,马玉只能一迭连声赞同。

    说过了丁奉,又说过了马玉,关平提起长槊,一指马岱:“马伯瞻!”

    马岱挺直腰杆坐正,沉声道:“我在。”

    马超身为西凉豪帅,素来被认为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之一,声名不在关羽之下。虽然此前在巴西郡与雷远交战不利,但雷远本人多次承认,马超勇猛绝伦,自家赢得侥幸。

    马岱是马超的族弟,关平是关羽的长子,这两人的身份,隐约有些相似的地方。雷远不把马岱当作寻常下属看,关平在过去几日里,对马岱也很客气。

    可这会儿关平直接以长槊指着马岱,让帐中所有人都惊骇起来。

    “我不愿再等了,今日就与吕岱决战!”关平厉声道:“若以伯瞻为先锋,摧破敌阵的把握有几成?”

    马岱笑了笑:“若我兄马孟起在此,视之如土鸡瓦犬尔。我的勇武不及兄长什一,故而,至多只有五成把握。”

第六百九十二章 虚实

    此前马超在凉州横行的时候,以庞德、马岱为羽翼。庞德勇猛坚韧,马岱处事冷静,两人都堪为良将。只可惜以马超的狂躁性子,并不常听从自家从弟的规劝罢了。

    马岱投入雷远麾下以后,几度沙场破敌,从没有吃过什么亏。雷远麾下各部的将士都经过折损再充实重整,而马岱所部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人员,很显然,这位凉州骑将看似凶悍,其实对敌我实力的判断,对进退时机的掌握都很有一套。

    “竟只有五成?”关平听了马岱的话,不怒反笑。

    “吕岱谨慎老练,虽乏战胜攻取的锐气,却很耐战。”马岱起身出外,站在关平身侧,向前方指点:“关将军你看。”

    从关平所在的中军位置向西北眺望,右边数里有一条河,河道后面有近期泛滥出的湖泽,乍一看仿佛与阴沉天色相连,呈现大片的铁灰色;左边十里有山,山势不算险峻,但高度不低。

    山水之间,便是两军所处的开阔地带。稀疏分布着一些林地、一些灌木,偶尔有些丘陵,还有几处破败村社,村社里的房屋大都废弃坍塌了。

    此地距离番禺三十余里,从昨日起,两军就在这里对峙。荆州军面向东北,吴军面向西南,双方偶有进退,大体保持着四五里的间隔,有时候互相派遣小股部队试探、骚扰,以寻找对方的弱点。

    这时候丁奉、马玉和其余将校陆续出来,听两人对话。

    “江东人的派兵布阵,依托地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们放在前头的都是山越兵卒,而精锐都在后方。后方的三个方阵,彼此又有呼应,进退皆无失据之虞。若只有我部精骑先行,攻破其前阵不难,但陷阵之后,必定会遭左中右三面的方阵一齐围攻。到那时,只怕要麻烦关将军领兵接应,反生狼狈。”

    “说得有理!”关平有些惊讶地看了马岱一眼,随即道:“那就两路突击,同时打碎他们的左右两阵,再同时横冲中间这个方阵!怎么样?两路破敌,伯瞻以为有几成把握?”

    马岱想了想道:“六成。”

    丁奉和马玉一起抢前,都道:“关将军,我愿与马校尉同为前部!”

    关平哈哈一笑,挥动长槊:“不用你们!我亲领本部精兵,与伯瞻并肩陷阵!”

    马岱微微躬身,沉声道:“这样的话,便有七成把握了。”

    “好!有七成把握,足够了!”关平大声道:“我率本部,从左侧突阵;伯瞻引骑队自右侧突阵!待到敌军阵脚挫动,丁奉、马玉,你们率部从中路继之而进!”

    他将长槊用力顿地,槊尾沉重的铁鐏砸得土石“咚咚”作响:“就在今日,一战破敌!”

    雷续之只靠八十人拿下了江东万众,己方领有两千多人的荆州精锐,若还犹豫不敢决战,那简直不要做人了。

    当下众将校齐声道:“就在今日,一战破敌!”

    此时忽有闷雷从头顶的天空中滚过,将士们不禁抬头看看。就在说话间的短短片刻,阴云层变得更厚了,压得也更低了,好像就在众人的头顶盘亘不去,伸手就可触及。

    丁奉道:“快下雨了!”

    关平挥了挥手:“雨战破敌,也是一样!”

    众将纷纷各归本部,须臾后,随着中军处鼓声隆隆,各面旗帜飒飒招展。荆州军全军杀气腾腾地向前,直往江东军阵压去。

    当关平等人讨论出战的时候,吕岱也召了部将商议局势。

    “我们此番谋划的关键,乃是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攻无备。所以才能瞒过多方耳目,调动大军一举进入交州。按照之前的计划,步子山在苍梧吸引各方注意力,我们由南海至合浦一路攻掠,最后收兵北向前往苍梧,为步子山加上一颗沉重筹码,一举底定局面。可是……”

    与初入交州时相比,吕岱已不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两眼带着血丝,颧骨也高突起来,这既是过去数日与荆州军周旋的疲惫所致,更因为他连续数日都在思忖交州局势,直到今日,有个疑惑再也按捺不住。

    他环视众将,沉声道:“可是我们刚到交州,就迎面撞上了荆州军!这代表什么?”

    “无非步子山在苍梧行事不利,并未能吸引荆州军的注意力。”全琮叹了口气。

    “问题是,不利到什么程度?”吕岱追问。

    全琮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子璜,我们从五天前起,就再没得到步子山那边传来的音讯了!就算荆州军截断了高要峡水道,难道就没别的路走?”吕岱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眼前这些荆州军,是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他们实则正以全力对付步子山?”

    “将军,难道你是说……这不可能!步子山那边,足足有一万多人!而荆州军主力之前忙着应付荆蛮叛乱,遣来交州的兵马总共不过三千!”

    “万一呢?万一荆州人有什么……”

    “哪会有什么万一?”全琮强笑道:“将军,番禺、广信两地,距离五百余里,道路又多险阻,信使迷途并不罕见。或许明日就有军报传来呢?”

    吕岱沉思不语。

    全琮看看吕岱的神色,说道:“将军,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讲。”

    “如果将军的猜测是真,那荆州军的主力必定已往苍梧。那么,最近几日和我们纠缠对峙的这支兵,或许是在虚张声势?”

    吕岱一拍案几,吐了口浊气:“子璜,你继续说!”

    “我以为,我们不妨主动挑战荆州军,试试他们的份量。若他们重兵在此,那步子山那边就当无大碍,将军与我,就安心与他们继续周旋;若他们虚张声势,实无强兵,我们乘机一股破之,再趁勇南下,照此前的计划攻取南海、合浦诸军。到时再包抄苍梧,使荆州军成为瓮中之鳖。”

    吕岱重重点头:“子璜的主意甚好!”

    他问副将尹异、小校松昌等人:“你以为如何?”

    尹异皱眉。他跟随吕岱前往益州,亲眼目睹过荆益诸军的作战,还曾经在峡江间见过雷远,对这位统领荆州军南下的将领有些了解。所以,尽管全琮的推算并无破绽,从常理分析,也应该是如此。但不知怎地,尹异就是觉得心里没底。

    他想了又想,一时默然。

    反倒是松昌很干脆地道:“那就狠狠打一场!”

    松昌话音未落,前方传来急促的鼓声示警。吕岱等人急起身去看,远远便见到荆州军如潮而来。

    在阴沉的天穹下,两面将旗分处左右,当先招展在欢呼如沸的千军之前,招展在卷动林木,愈来愈强烈的呼啸大风之中。吕岱看得清楚,两面旗帜,一面上写“扶风马岱”四字,还有一面,赫然竟是关平的偏将军将旗!

    两面将旗,分由左右两路疾驰,距离越来越近,来势越来越猛!

    吕岱拔剑在手,厉声叱道:“诸将归队!预备接敌!”

第六百九十三章 出击

    关平、马岱二将,各引本部作为前锋。

    关平从右侧突击,而马岱取左侧。

    战场右侧即南面有水,左侧即北面有山,地势大致北高南低。所以关平领兵出击之后不久,就注意到马岱的骑队并非直线指向敌阵,而是先散开队列,声势骇人地往东北方向的高坡绕了个极大的弧形。

    这是凉州骑兵常用的战术。通过骑兵在外围的快速移动、威吓,诱使敌方某部旋转阵型正对的方向。而这一部的旋转,势必会动摇整座阵营的稳定,并可能使某部过于前出或后退,在阵型与阵型间出现缝隙。

    当敌阵出现破绽的时候,马岱所部正好奔驰在平原的高处,他们随即就能居高临下纵骑突击,藉着地形,将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发挥到极致。

    这样的套路,关平曾听说过。但听过与见过,大不相同。此刻亲眼目睹马岱轻松自如的指挥姿态,他便知道,或许这便是长于马背之将的天生优势,数百骑鸟集云散,果然兵形似水。这马岱马伯瞻,不愧为凉州勇将。

    关平非妒贤嫉能之人,他看了两眼,当即赞道:“好!”

    这一声赞,却使得身边簇拥的部属们不满。

    已经有了雷续之在广信城外八十破一万,如今雷续之的部下又在番禺耀武扬威?关平叫得这一声好,简直就如刀剑划在将士们的身上,让他们怒发如狂,让他们恨不得将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以显示他们不愧为荡寇将军关羽的部曲,始终都是玄德公帐下一等一的英勇善战之军!

    就这一瞬间,关平身边数百人气势澎湃,震撼得天地惨淡。

    凉风吹来,旌旗猎猎,杀气直冲云霄。

    “稳住!跟紧了!”关平沉声喝道。他想,军心可用。

    关平所部渐渐迫近江东军阵,最前排的将士举起木盾,后排将士摇动枪矛等长兵器,开始挥打愈来愈密集的箭雨。

    吕岱身在中军的简易望楼,看看左右两翼情形。

    荆州军的战术并不难猜,无非是以勇将前驱,同时向左右两翼施加压力。己方中军如救援左翼,则荆州军的后继兵力从右翼杀入,己方中军救援右翼,敌军后继则往左。

    但这个战术的前提是,他们要能击破己方左右两翼!

    如果己方两翼军阵能够抵住或者逼退敌方的先锋,这种战术就成了平均分配兵力而两头不能得逞的失败案例。己方凭着兵力优势,反而能将他们裹入阵中,慢慢销磨!

    吕岱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

    能顶住!

    毕竟眼前的荆州军合计不过两千出头,而己方所部足有六千,兵力优势在我!

    毕竟吕岱自问用兵绝无疏漏。即便适才众将会聚的时候,各部军阵也严整依然,丝毫都没有破绽。在这方面,吕岱自信不逊色于任何当世名将。

    哪怕他见识过曹刘两军在汉中的恶战,也不影响他的自信。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吴侯身边那些所谓精锐,毕竟上战场的机会太少,颇有华而不实之嫌。真正能打仗的,还得数自家部下这些有经验的军人。两军堂堂对阵,己方断不会输!

    两军纠缠数日,彼此都把对方的底细打探清楚了。

    吕岱知道,此刻当先突阵的,一个是关羽的长子,领兵主将;一个是马超的从弟,西凉突骑的首领。这两人率军冲在最前,显示出敌方强烈的求胜**,但也必定导致敌方后继无力。

    也就是说,只要稳住阵脚,顶住最初的一波猛攻,胜利的天平就会慢慢倾向江东!

    他又想到全琮的分析。既然荆州军的主力在番禺,那广信那边,必定无事。吕岱与步骘是故交好友,深知步骘的才能,他坚信步骘一定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掌控广信,进而掌控苍梧。

    到那时,整个交州就在吴侯掌中,鲁子敬与我在峡江间的规划,也就实现了!

    吕岱紧紧握着剑,大声道:“传我的话!”

    十余名传令兵在望楼下躬身听令。

    “告诉左翼全琮、右翼尹异,中军不动,两翼务必坚守,半步不许后撤!校尉以下敢违令者,全琮、尹异斩之,校尉违令者,我亲自斩之!”

    传令兵各自向两翼奔去传令。

    江东军的布阵,正如之前马岱所说,是把精锐放在后方,形成左中右三个方阵,而将山越兵卒铺排在前阵。之所以没有特意遣人向山越兵卒传令,皆因江东诸将都把山越士卒当作消耗品,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坚守、死守。

    敌不过了,他们自然后退,后退以后对付他们的,自有督战队、军法队。在退后、重整、再向前的过程中,也正好可以进一步打散山越人原有的建制,使他们更加驯服可用。

    顿了顿,吕岱又道:“让松昌带着甲士们做好准备,一旦中军鼓声急起,立即出发救援!”

    松昌是吕岱的亲信,带着吕岱直属的一支精锐甲士,其中不仅有汉人,也有从山越中精选出的勇猛之人。吕岱提前让这支机动兵力做好准备,以防左右两翼万一不敌。

    松昌立即领兵到中军最前,全神准备,以随时行动。

    全琮所在的方针,便是吕岱的左翼,靠近南面水泽,正对着愈来愈近的关平军旗。

    为什么荆州军竟然主动出击?全琮没想明白。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但既然战事将临,他也顾不得再细想了。

    十数名胆大的斥候这时候仍然前出在阵外,轮流奔回来汇报敌军距离、动向。而全琮连续不断地传令,督促部下作出对应的准备。

    “报!敌将关平所部,约五百余。前方骑队百余人,左右步卒各两百人随行掩护!”

    “刀盾手持拒马向前,弓弩手准备。”

    “报!关平所部继续前进,距我方五百步!”

    “弓弩手校射。刀盾手尽快支盾。”

    负责带领弓弩手的四名都伯各自取弓箭向前方射击,标识箭矢最大射程。而刀盾手将盾牌尖锐的底角冲着地面,用刀背敲击,直到把整个底角扎进地面,使盾牌立足稳固。

    “报!关平所部距我方三百步!”

    “枪矛手向前,架枪!”

    盾牌一旦立稳,枪矛手继之而上,他们所持的枪矛短的有一丈,长的将近两丈。听到架枪的命令,他们散开队列,站到每一名刀盾手的后头,把枪矛搁在盾牌上方的凹陷处,向外平举。

    “报!关平所部距我方两百步!”

    “斥候撤回!弓弩手射击一轮!轻兵掩上!”

    这时候已经无需斥候了,全琮自己就能看清敌军动向。他在号令弓弩手射击的同时,又令身边小校吹动号角。于是,排列在大阵前方的“轻兵”也就是山越士卒们,开始冲锋。

第六百九十四章 杀透

    马岱昔日跟随马超,纵横凉陇,才略虽不如其兄,却也堪称凉州骁将,颇具凶名。相比而言,关平倒是低调许多,事实上,在玄德公政权以外,很少有人注意到关平这个名字。

    这也是没可奈何。马超控制的羌氐叛军,极盛时横行于陇西到葱岭的数千里土地,号称囊括了小月氏、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等羌胡一百余种、四十万落,集兵二十万。因此,马岱也曾多次带领相当规模的部队攻杀劫掠。

    而关平所处的环境可就大不相同了。玄德公自离涿郡,数十年颠沛流离,始终都不曾具备强大兵力,而作为玄德公下属的关羽,至多时所部不过万人。关羽本人固然凭借绝伦之勇赢得了名将声誉,但他的部曲、亲将,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些寻常的小卒小将罢了。

    而关平更长期被掩藏在父亲的声威之下。他再怎么出众,也始终只是父亲的儿子,是关羽的名将光芒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早年前倒也罢了,三年前的这时候,关平曾经带了刘封、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去探望初到荆州的雷远,邀请雷远出行射猎。那时关平至少还是这些年轻人当之无愧的首领。

    可近数年来,玄德公的力量迅速膨胀,诸多年轻武将在这过程中都得到了重用,地位迅速窜升。刘封已经能在上庸独当一面,霍峻当上了梓潼太守,马谡、向宠、习珍也都陆续站在相当的地位。更不消说那些后来投靠之人,许多人的年纪比关平更小些,才能也未必出众,却动辄将军、太守了。

    而关平依然只是关羽的副将。

    荆州军体系中的将校见到他,只将他当作关羽的代言人;荆州军以外,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关平这个名字。

    这种情形使关平有些急躁,甚至偶尔会有些抱怨。但他掩饰的很好,在所有人眼里,他依然如过去那般,从不贪功,从不失误;是父亲的好儿子,是行事谨慎细致的天然副手。

    这情形维持到江陵大战。那一日在江陵城下,关平本有机会突袭曹彰所领的虎豹骑,却在估量双方实力对比之后,主动放弃,给了曹彰逃走的机会。

    如今曹彰身为骁骑将军,地位在曹氏宗族武人中屈指可数。似乎被曹操用来统领中外精兵,坐镇许都。关平常常会想,如果当时自己不考虑那么多,直接向前与之厮杀,会怎么样?难道曹彰还真的能在大局颓败之下力挽狂澜?

    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关平常常整夜难以安眠。

    当时只要敢于搏战,十有**就能斩俘曹彰,建立震动天下的威名!可惜,可恨,我竟主动放弃了!

    同伴们都在建功立业,而自己却殊少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怪不了同伴,只能怪自己。此番荆州军南下,雷远与关平共同领兵,可关平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了副将,关羽甚至还专门吩咐说:“军事上的事情,以续之为主。”

    面对自己的父亲,关平没有丝毫对抗的能力,只能恭敬奉命。可到了零陵以后,他痛责郝普,未免没有发泄情绪的意思。

    雷续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并没有全程将兵马扣在身旁,而给了关平单独领兵的机会。关平领这份人情,他想过要在自家军报中提一句,续之牵制步骘的注意力,也有功勋。可结果呢?雷续之竟能做到那种程度!

    这次以后,雷续之的地位必定又要提升。再过三年五载,我关平站在他身前,何以自处?

    这时候,如果让眼前这支江东兵马全身而退,我关坦之还有何面目自称将门子弟?还有何面目做个持刀剑、挟弓矢的武人?

    想到这时,关平所部百骑,已经冲过了吴军箭矢覆盖区域。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黑压压一片的山越士卒。

    他们挥舞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披散着头发,狂呼乱喊着猛冲过来。一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却根本没有队列可言。

    关平知道,这些人看似蛮夷,其实很多都是被历年来暴政逼迫逃亡深山的汉人。为了活命,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汉家身份,放弃了故乡,放弃了一切,结果呢?却仍然无法避免悲惨死亡的结局。

    这些山越人在江东将领的眼里,就只是用来垫刀头的肉盾罢了。

    虽然值得怜悯,但在战场上,他们是关平杀戮的对象。

    关平暴喝一声,挺槊前刺。这一下汇集了战马冲锋的速度,力量大到不可思议,长达一丈六尺的精良大槊笔直地贯入一名山越士卒胸前,槊尖穿出后背,再扎进地面。

    他右手虚挽着槊杆,来不及抽出,而战马继续向前丈许,撞翻了两三个当面的山越人。他借着马力反手拔出长槊,用力横向挥舞,长达两尺的锐利槊尖从好几名敌兵身前划过,顿时有血雾此起彼伏地暴绽而出。

    关平这会儿带着的骑兵整一百人,大部分是他自己的亲信部下,还有数十人是关羽陆续调拨给他的精悍部曲。这些人紧跟在关平身后,既不斩取首级,也不顾敌人动向,就只护卫着关平的背后和两侧。

    须臾间,关平便深入山越的队列。阴沉的云层下,两边厮杀呼喝,鲜血乱溅。

    与此同时,有个专门挑出来,眼力很好的部属在他身边不断禀报:

    “马岱从正北面攻入吴军右阵!”

    “吴军旗帜扰乱,有个军官模样的退出阵外,被军法队斩了!”

    “马岱从西面脱出,不不,他们自北而西,杀透了吴军右阵!其部下数百骑汹涌,旗帜犹自高擎,队列未散!”

    “马岱绕过西面湿地,再往北行,吴军以箭雨阻之!”

    “马岱再度突阵!”

    关平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对这名部属道:“这小子有五百骑!我若有五百铁骑……”

    话说到一半,他右手手腕一阵剧痛。原来对面山越人的阵中,藏了一名手持铁斧、身披甲胄的勇士。这勇士忽然杀出,双手持斧猛劈,关平稍微疏忽,掌中长槊竟然被崩飞脱手。

    “小心!”周围数名部属一齐大叫。

    关平左手拔刀,用力前刺。这把缳首刀是特别加长的,而刺杀的动作对关平来说更犹如本能,快如闪电一般。敌方勇士的铁斧尚在高举,缳首刀的刀刃已噗的一声透过他肩胛底部的甲叶薄弱处,一直扎进脖颈下方。

    鲜血顺着伤口如柱喷出,溅到关平的脸上,使他两眼血红,一时看不清方向。他一边抹眼,一边大声道:“继续冲!继续冲!”

第六百九十五章 雨击

    距离关平、马岱两人鏖战之处里许开外,丁奉和马玉催动步卒大队,徐徐前压。

    此时在重重阴云之下,孙刘两军交错,如龟蛇纠缠,杀声震天动地。关平和马岱都已经抢占主动,但吴军左右两阵仍在坚持,至少目前还远没到溃散的程度。而吴军中央方针的鼓声、角声、助战的呐喊声依旧沉稳,显然吴军的指挥者也保持着镇定。

    丁奉觉得,没到步卒大队跟进冲击的时候。

    他向身侧的马玉走近几步,想要说说自己的观点;马玉远眺敌阵,好像全没注意到丁奉。

    丁奉尴尬地咳了几声。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适才指称在场诸将为“废物”,大大地得罪了关将军的部属们。

    近数十年来,安丰丁氏出过县中吏员或亭长之类,丁奉自家有部曲,有亲族和依附的奴婢,并非那种纯靠厮杀起于行伍的粗鲁武人;丁奉本人也有分寸,原不至于胡言乱语。

    只不过,丁奉娶了庐江雷氏的族女,平时被雷远当作妹夫看,他的叔父丁立又是最早为雷远战死的重要部属,所以雷远素日里对他最是宽容,导致他近来有点恃宠而骄,嘴上少了把门的。

    眼下马玉如此姿态,丁奉倒有些忐忑,担心这言语使得关平的部曲长久不满,进而传到荆州那位关将军耳朵里。

    当下他咳了又咳,强找了个话题赞道:“关将军冲杀至此刻,当面之敌无不摧折,竟无一合之将……果然将门出将,真是了得!真是勇猛非凡!”

    马玉瞥了丁奉一眼,心道,一军主将被你惹得火起,杀到阵前逞匹夫之勇,你丁承渊的口才才是了得。

    心里这么想着,毕竟丁奉明摆着服了软,自家嘴上不好相骂。于是马玉道:“我自兴平年间从军,跟着荡寇将军所历战事甚多,就算众寡悬殊的局面中,荡寇将军和我家少将军提兵冲锋,也是势如破竹。故而,一直觉得天下猛将强兵,能与我们相提并论的很少。却不曾料到,雷将军下属的马校尉,冲锋破阵的胆色如此。我马玉佩服!”

    丁奉干笑两声,挠了挠颌下短髯。

    雷远麾下的校尉之间,难免也有竞争,比如丁奉就一直想压倒马岱。眼下马玉一迭连声地大赞马岱,简直让丁奉揪心。他又想到:要不是自己多嘴咆哮,关平原不至于亲任先锋;关平若不做先锋,我丁承渊与马岱两路突击,以阵战的战果来比个高下,岂不甚好?

    怪我!都怪我自己!

    想着想着,他手上的力量大了点,登时揪下几茎胡须来。

    这时天色愈发阴沉了,风也愈来愈大,身后步卒们的旗帜呼啦啦翻卷。

    丁奉仰望天空,再度道:“快下雨了!”

    也不知,能不能赶在雨水落下前分出胜负?

    风从西南面来,掠过连绵水域,带着湿润水汽,使人呼吸起来清新畅快。但关平冲杀半晌,只觉得肺腑之中有一团火在烧,连带和呼吸的气体散发出高热,能把甲胄上的血都炙烤得干燥。

    他侧耳听听眼前吴军方阵中的鼓点,鼓点声顿挫有致,是催促方阵内外两圈的将士转换位置,外圈将士退入内圈休息、整队,而内圈的生力军出外迎敌。这鼓点响起的时候,恰是关平一次进攻被迫退,而山越蛮兵再度围拢来的时刻,时机掌握得非常准确。

    可见指挥这一座方阵的江东将领绝非无能之辈。

    关平再回顾自家所部。因为数百人纠缠一处,一时看不清己方步卒的兵力,只知道左右两队都在高呼酣战,声势并无低落。但骑士的数量明显少了。原本百骑突阵,眼下跟随着的大概六七十人,人人身上都带血污,多半都弃了枪矛,改用刀剑。

    而吴军的方阵依然稳固!

    关平的两道浓眉紧紧拧了起来。

    他真有些看不懂江东的军制。

    在玄德公帐下,部队战斗力的强盛与否,大致看将领的地位便能明白。

    关羽和张飞二将地位最高,所部便最是精锐;然后赵云虽只是翊军将军,但统领中军,又与陈到分领白毦兵;故而仅次于关张二将。再往后就该轮到雷续之的部曲,黄忠、甘宁、魏延等将次之,益州诸将再次之。

    但江东这边,将领的地位与所部的战斗力,简直没法关联。关平在赤壁战后,随父与江东兵马并肩作战,见识过周郎和不少江东重将的部队,感觉不过如此。但眼前这吕岱所部,却坚韧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我之前在中军帐的豪言壮语错了,此人真是江东名将?就只我孤陋寡闻不晓得?

    关平忍不住骂了一声。

    此时得他吩咐,随时关注马岱所部战况的部属拨马靠近道:“将军,马岱所部已经第二次……”

    “不要说了!”关平叱了一声。

    那部属吃了一惊。

    关平放缓语气道:“敌军没有乱。不要再管马伯瞻了,咱们专心先破眼前之敌。”

    话音未落,他和身边诸人的甲胄上,忽然发出“噼噼啪啪”的急响。

    这声音像极了流矢砸落,以至于有人下意识地伏身举盾。他们又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不是流矢,是下雨了。

    下得好一场瓢泼大雨!

    初时大颗雨点密集砸落,打在地上,激起一簇簇的尘烟;落在人的脸上,让人隐约生疼。随即雨点连成雨线,雨线连成雨幕,雨幕又连成席天卷地般倾泻的洪流。伴随着洪流的,是浓云深处的雷鸣电闪!

    关平四下远望,只见整片战场瞬息间都被大雨遮蔽。离他数丈开外,就已经看不清战事,只能听见兵刃撞击交格的响声和人马的怒吼。

    番禺周边的天气已连着两天阴沉,诸将都觉得,随时会落下雨来。却没人想到酝酿了两天,雨势竟猛烈到这种程度!

    “将军!”又一名部属靠近过来,在仿佛轰鸣的雨声中大喊道:“将军,这雨太大了,没法继续作战!今日已杀得敌人胆寒,咱们引兵稍退,天晴再战不迟!”

    关平看看他,再看看四周。

    这样的大雨,又让他想起在江陵面对曹军围攻的时候。那一回自己苦战多时,虽然最终迫退敌人,却未能获得足以称道的大功。这一回……

    雨水倾泻不停,将一切都陷入水中。水顺着盔甲的缝隙,流入甲内,湿透了衣服和束甲的皮绦,让他举手投足都开始困难;水流淌在地面,把平坦的草地化作污泥塘,关平站在原地,注意到泥浆慢慢没上了脚踝,然后继续上升往小腿肚去;水泼洒在战马身上,让战马发出不安的嘶鸣。

    马是情绪很敏感的动物,这种恶劣的环境,很容易让马匹惊恐而至生病。马岱所部的骑兵是凉州人,更不会有雨中驱策战马作战的经验。所以,无论关平怎样决定,马岱是一定要后退的了。

    关平下定决心。他说:“雨真的很大。”

    “是啊,是啊。”

    “这样的大雨中,江东人的弓、弩很快就会失去作用;他们的军令没法顺畅传递;他们的阵型也不可能像此前那样,迅速调整变化;他们想要调动兵力,也会受限于满地的污泥、流水。他们甚至搞不清楚,我们会从何方杀来!”关平哈哈一笑:“这,岂非天意乎?”

    “将军莫非想要?”

    关平解下兜鍪,随手往地上一掷。这样的大雨中,兜鍪在头上滑动,很容易遮挡视线。

    他又指了两名扈从:“你们,过来替我卸甲!”

    两名扈从慌忙上来,手忙脚乱地将关平的甲胄解下。同样是因为大雨的缘故,束甲的丝绦、皮绦都已经湿透了,甲胄在这时候反而成了束缚行动的累赘。

    关平看着扈从们把他的甲片一一除去,随即提刀在手,指点着周边雨幕间的混沌场景:“这样的大雨,我们乱了,敌军更要乱。你们说,两军乱战,谁能赢?”

    立时便有部将梗着脖子答道:“敌军只仗着阵型稳固与我们纠缠。若两军乱战,他们早就被我们排头杀过三五回!”

    关平反手把戎服也扯下了。他光着膀子站在暴雨中,举刀大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诸位,随我乱战杀敌!”

第六百九十六章 泽国

    在这样的大争之世,政权若没有强兵来支撑,再怎么坐拥山河之固,迟早都会遭人鱼肉。是以江东诸将的治军之能,较之曹、刘麾下众将,未必不如。

    孙氏政权在江东立足将近二十年,吴侯揽结英雄的手段、选贤任能的决心,遂能以江东一隅之地支撑起十万大军、千艘战船争衡天下;其麾下领兵诸将也皆有才具,绝非无能怯弱的庸人。

    虽然周郎、程普、黄盖等重臣宿将在过去数年陆续病逝或战死,但后继的将才源源不绝,如吕蒙、朱然、朱桓、徐盛、潘璋、董袭、蒋钦、凌统、贺齐等,又如此刻与关平对战的吕岱、全琮,都是极出众的人物,以他们的才能出仕于曹刘,也能身登重将之位,建赫赫功勋。

    但近数年来,江东兵马北征西讨,却鲜有胜迹。原因有三:

    一者,江东扩军太快,新卒众多。江东的主要兵卒来源是山越。赤壁以前,江东兵马不过五万,在赤壁以后,为了支撑西、北两面的扩张,吴侯鼓励诸将讨伐山越,以拣选俘虏中的精壮者为兵。故而江东兵力迅速膨胀,两年内就翻了一番,极盛时几达十二万人。这种过于迅速的膨胀,必然会稀释精兵的比例。

    二者,吴侯继承父兄之业,坐领江东,使得江东的政局有其独特的复杂之处。吴侯本人为了平衡江东各方势力,又将诸多军政权限下放到将领手中,使之形如军阀。

    将领养兵愈众,政治地位愈高,经济利益愈丰富;将领的经济愈是宽裕,又能支撑起更多的兵力,带来更高的政治地位。这一来,兵力的多寡,远比兵力的精锐程度更重要,导致许多将领纵有眼光和能力,却不得不首先以扩充数量为要务,而部众的训练反倒草率,军纪也差。

    三者,赤壁之后,江东向北扩张,要面对曹公;向西扩张,则要面对玄德公。这两位,乃是数十年滔滔乱世中脱颖而出的英雄,手段、策略、力量都堪称当代最强。江东要与他们抗衡,想要占上风很难;而一次失败,就使多名大将的数年经营毁于一旦,待到重头再来,无非又一个恶性循环。

    面对这样的情况,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暂时停止对外扩张,花个几年时间整军经武,整顿内部。就像一个身携甲兵却体质虚弱之人,当务之急不是厮杀,而是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待到脏腑调理健壮,四体渐渐有力,再谈与人争斗。

    然而局势又迫得吴侯没法再等,他至多只能改弦易辙,试图从交州取得突破口。

    为了保证交州的利益不被诸多地方势力瓜分,他所调动的军队,都是最忠于孙氏政权、用起来如臂使指的那一部分。为了保证玄德公不能插手交州,他还把江东在荆州的隐藏力量大股动员起来,以阻遏荆州的反应。

    可惜,荆州的反应只是慢了一些,他们仍然向交州投放了力量。而这股力量,又是如此强大,使得江东之兵相形见绌!

    倾盆大雨,风云翻涌,关平踏水向前,杀敌陷阵。

    数百将士紧随其后,怒吼冲锋。

    关平此番南下交州,所领兵马便是关羽本部。关羽善待阻伍,赏罚分明,在他的部下,只要能打仗、肯拼命,就能得到提拔。是以部曲数千人里,骨干将校全都是经历过诸多战斗,从士卒中拔擢起来的,有些人甚至目不识丁。

    因为出身低微、缺乏系统学习的缘故,这些将校上限可能低了点,但他们的战斗经验丰富之极,个人的勇力也俱都出众。放在数百人、数千人规模的战斗中,他们远比一般的军队更勇猛、更顽强!

    他们对关羽的忠诚更是死心塌地,赴汤蹈火都不在话下,何况只是冒雨搏战呢?

    这种乱战杀敌的场景,昔日在青州、在徐州、在汝南时,他们见得多了。那时候他们跟随关羽,面对曹军十倍百倍之众去无返顾;如今跟着少主,对付一些江东鼠辈,有何难哉?

    这种情形不仅不会让他们紧张,反而让他们热血沸腾,斗志高亢。

    于是,当关平持刀举盾,一口气撞破几重敌军的时候,他和他身后的密集队列,就像是一头在暴雨中飞舞的蛟龙,势不可挡!

    距离关平两里开外,马岱牵着战马步行,往高处走了半晌。

    这场雨还没落多久,地势低洼处已经成了无边无际的泥塘。所以他和他战马的下半身,全都被马蹄带出来的泥水覆盖,而上半身则有雨水不断倾泻。有时候风挟雨水扑面打来,让他只能闭着眼睛,竭力安抚被雷声惊吓的战马。

    马岱的部下们正慢慢靠拢过来。他们纷纷从马鞍边上解下毡布,覆盖在马匹身上。对凉州骑兵来说,战马就是他们的伙伴,是他们的亲人。而这种暴雨下的泥泞环境,对战马的损害太大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战斗继续下去。

    在队列后方,有一匹战马的马蹄忽然在泥浆里打滑,登时侧向栽倒,把马上得骑士甩到水里。骑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因为甲胄被泥水浸透,格外沉重,他几次努力,都没能起身。

    好在身边的同伴注意到了这场景,七手八脚地将他和他的马扶起。好在马没有瘸。

    有几人同时嚷道:“小心!小心地滑!”

    更高处的水,正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使得坡地愈来愈湿滑。马岱对左右道:“我们还得再往高处走!”

    他指着高坡尽头的一片林地,在雨水中大声叫喊:“到那里去避雨!砍些树枝,把毡布撑起来!”

    天色昏暗,而雨水遮断视线,众人环顾四周,看不出有更好的选择。于是奋力继续向高处跋涉。

    这时候,马岱完全没去考虑战斗。

    这样的大雨下,之后半个月里,恐怕番禺周边将成一片泽国,也没法作战了。

    马岱觉得有些可惜。看来,江东人的运气不错,这支敌军如果藉着雨势而走,至少全身而退不是问题了。

    正这么想着,忽有一道闪电劈开雨幕,使得深陷阴沉中的原野,和原野中鏖战的无数身影一闪而逝。就在这一瞬间,马岱看到关平所部奋勇而前!看到江东军阵的左翼已经不复存在!看到江东人的本阵也开始分崩离析!

    马岱骇然失色。

第六百九十七章 自保

    虽然大雨瓢泼而下,吕岱依然站在望楼观察敌情。

    这样雨势,使吕岱简直没法正常指挥部队,但他至少能看得见。于是,看到了关平所部乘着雨势猛攻,打穿了全琮所在的左翼;又看到他们鼓勇继战,席卷败兵,向中军方向扑来。

    他叹了口气,攀着望楼的栏杆,开始沿着梯子往下走。

    梯子着水湿滑,吕岱一不小心,差点失足摔倒,不禁低呼一声。

    下面有亲卫问道:“校尉?怎么样?”

    吕岱不知道亲卫是问战况怎么样,还是问自己情况如何。他直接道:“咱们要输了。”

    吕岱原本的打算,是凭借军阵的坚固,顶住左右两翼敌人的突击;然后视战局的发展,将中军主力投入到敌军较弱的那一处,将之打垮;最后再凭借战胜之威,汇合三路兵马击退荆州军的后继兵力。

    这是中规中矩的战法,还有田忌赛马的道理蕴含其中。

    按照常理,左翼有水泽,而右翼地势适合骑兵奔行,故而马岱所部的五百铁骑必然先攻右翼。吕岱让自己的副手尹异负责那一面,只求纠缠住他们。尹异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他的军阵几番聚散,马岱穿行往来,却始终没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而在左翼,全琮所部负责抵敌关平。

    全琮之所以参与此战,主要是因为其父全柔曾任桂阳太守,在曲江一带的影响力,恰使大军能安然通过桂阳、豫章边境的曲江、浈阳一带。但全琮待到交州来的兵马,包括了吴郡全氏宗族的精锐部曲,也十分善战。

    全琮一旦阻遏关平的攻势,吕岱就领中军掩杀,集合八倍以上的兵力围歼关平。为此,吕岱特意调动了亲将松昌所部甲士,以图随时增强全琮所部的力量,正面对撼勇猛突进的关平。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算到会有这样一场大雨,使得己方的指挥调度陷入混乱,更没算到关平如此凶猛,竟然以一敌十,冒雨冲杀。

    全琮的方阵已经溃了。尹异那边虽然不见了马岱所部,可在这样的大雨下,他们也没办法正常调度增援。

    这会儿关平所部即将冲杀向中军,而他们后继至少还有一千多人的兵力可以投入。吕岱不觉得只靠自家中军,就能压过敌人。这一战,大致是要输了。

    听得吕岱这么说,有亲卫咬牙咒骂道:“他们就只一路来!若没有这场大雨,我们三处坚阵互为支撑,一定不会输!”

    吕岱摇了摇头。

    若没有这场大雨,敌军来的也就不止一路,右翼的数百铁骑也同样难以对付。归根到底,荆州军实在善战;而己方近数年来兵力扩充虽快,在兵员的训练、部伍的组织等方面都落后了。

    吕岱虽然不是经历过许多战斗的宿将,但见识很广,处事也非常沉稳。他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不敌,就没必要强行坚持。每一名吴侯麾下的将领都明白,最重要的,是尽一切可能保存本军的实力。

    好在山越士卒还有许多,这时候就该他们发挥作用。

    “让山越各营向前,告诉他们,我军将会与他们齐头并进,一举击退敌人。”

    “校尉,我们还要往前?”

    “山越人行动之后,我们立即撤退。”

    “遵命!”

    “另外,遣人通知尹异一起撤退。再让松昌带精干人手,找一找全子璜的下落,把他带回来……如果带回来了,算他大功一件,我有重赏!”

    雨势愈发大了,亿万水线砸落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简直比天上的雷声还要骇人。而水声之中,又有愈来愈响亮的喊杀声。

    吕岱伸手抹去满脸的水,眯眼往阵前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偶尔有些闪光……那应该是武器甲胄反射着天空中的电芒。

    有个士卒从前方狂奔过来,大声道:“校尉,敌军已经与我军前阵接战了!”

    这么快?

    那就是在百数十步外,很近了!

    但有松昌带人顶着,一会儿山越人陆续增援过去,可以坚持得更久些。

    吕岱另外指了一名亲卫:“松昌不能动。你带些人去接应全子璜!”

    那亲卫领命就走。

    另有人对吕岱道:“校尉,咱们快走吧!”

    吕岱按着腰间的长剑,咬了咬牙。

    可惜了鲁子敬的谋划。交州这边,已经是吴侯所能着手的最后一个方向。可事到临头,吴侯终究迫于玄德公的压力和内部的重重危机,不敢倾师而出,只能靠些小伎俩、小手段试图以小搏大。现在看来,很难了。

    可惜了步子山的辛苦。我这一走,步子山在苍梧那边就维持不了局面,他至多拖延时间,最终迟早会被逼走的。通过此战,玄德公的势力就已经在交州站稳了脚跟,吴侯再也无力撼动了。

    吕岱稍稍沉默,再往四周眺望。天色依旧阴暗,雨幕依旧遮眼,而喊杀之声真的已经愈来愈近。

    他从泥泞中拔足启程,随口对左右亲卫喟叹道:“这一来,江东就真正成了一隅之地,往哪里都打不开局面!下一次再作努力,该往何方?”

    说了这两句,他便自知失言,连忙闭上嘴,摇了摇头。

    局势怎么会变成这样?赤壁大战时虽然危险,面临的终究只有曹公,而孙刘两家的同盟内部,优势完全在江东。可现在,身在江东之人无论往北、往西还是往南,看到的,全都是实力远远凌驾于江东的庞然大物!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能怎么办?

    他正有些出神,身边多名亲卫一齐大叫:“小心敌袭!”

    吕岱急抬眼看处,只见数十步外,一队荆州军卒在一个年轻武将的带领下直冲过来!己方的前阵、松昌所领的甲士、预定应当反攻向前的山越人,竟已经崩溃了!

    吕岱五十多岁了,一点不觉得自己能与敌方勇将白刃厮杀。他毫不拖延,立即转身狂奔。

    奔了几步,他听到身后有荆州将士高叫道:“校尉你看,有个江东的将军在逃跑!”

    那年轻将领大喜:“这厮莫非就是吕岱?抓住他!抓住他!”

    吕岱身边的亲卫们、中军本部的部曲们乱成一团,有人向前迎敌,有人照旧撤退,有人簇拥着吕岱奔跑。

    此时地面泥泞不堪,许多地方又积水成片,看不清道路。吕岱连着踩了几处泥沼,鞋袜都陷在了里面。一不留神,他又劈面栽进泥塘,被亲卫们抬起时,已然狼狈不堪。

    这时追来的敌将已经来到近前。

    吕岱心中沮丧,只求死个明白,于是喝问:“来将何人?”

    “杀你者,丁承渊是也!”

    原来丁奉和马玉催兵在后,大雨既来,这两人分出一部分兵力护持本营,而自家继续前进。到了此刻,他们恰与关平所部合击,将吕岱的中军大队打得落花流水。

    也不知怎地,丁奉觉得,这种手持短刀在敌营乱战的情形十分叫人舒畅。此际双方都没有阵型队列可言,竟被他一口气杀透多处防线,直到吕岱近前!

    吕岱被追杀一程,后阵赶来增援的吴军拼死护着主将,疯狂遁走。丁奉只带了十余人,出其不意则可,衔尾追杀了百余步,反倒被吴军杀伤数人。气得他仰天狂叫,挥刀左右乱砍泄愤。

    但他这一次突袭,却使得江东各路兵马彻底失去指挥。原本吕岱还希望有序撤退,这时候根本无法实现了。

    当大雨渐渐停歇的时候,战场也渐渐归于平静。

第六百九十八章 嗣子

    建安十八年,五月。

    诸葛乔坐在走廊边缘,有屋檐遮挡阳光之处。

    此时正是南方最燥热的季节,就连檐角的风铃也只偶尔晃动,院落里感觉不到一丝风。

    馆舍里的婢女们用铜盆盛水,放在走廊里降温,还有人给诸葛乔送来了擦汗的布巾和扇子。但诸葛乔并没有用,他就只端正地坐着,哪怕汗水从额头、从胸前背后不断地淌下来,已经湿透了衬里的衣服。

    檐角的凸起处本来正好遮挡阳光,但随着时间流逝,阴影眼看就要挪开了,诸葛乔感觉到直射的阳光慢慢靠近。他垂着眼,看着走廊上木板的纹路,看得出木板是新铺的。

    我在想什么?木板的新旧与我何干?

    诸葛乔抬起头眺望,只见院落的后头仍然是一重重的院落,门洞左右有披甲的戟士站岗。他又听到厢房后面有侍女在嘀嘀咕咕,大概是在说,这孩子便是江东来的宾客……有些怪。

    诸葛乔也觉得自己有些怪。

    今日原说,叔父会来馆舍,但直到中午都没见着人。诸葛乔等了又等,百无聊赖,于是在馆舍中往来散步,因为心里有事,一时没有注意路途。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路线,等到反应过来,已在这陌生而寂静的院落里了。他甚至不知道此地是否依然是馆舍的范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但他又不想召来仆婢们询问。荆州和扬州有口音差异,说不清楚,何况说清楚了反而露怯,索性坐会儿,消磨些时间。

    接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刚到荆州就露怯,只怕之后会被人所欺。

    这里是荆州,距离建业数千里;接下去还要去益州,益州距离荆州又有数千里。益州的北面,靠近关中的地方叫作汉中。到了汉中才能见到父亲,才能稍稍放松些。

    然后……然后我就不是父亲的孩子了,我会成为二叔的嗣子,今后见到父亲,得叫他大伯才行。

    诸葛乔有点想哭,于是猛地抓起布巾,蘸着温水,覆盖在脸上。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以至于诸葛乔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

    半个月前,父亲从益州传来书信,信上对诸葛乔说:你的叔父诸葛亮年过三十尚无子嗣,兄弟二人早就商议过继,因为双方都公务繁忙,所以一直耽搁了。近来我代表吴侯出使益州,孩儿你正好前来,我们正式把这件事办了。

    诸葛乔看了很久,才明白信上的意思。

    他拿着信去问母亲和兄长诸葛恪,才知道母亲和兄长去年就知道这个安排了,只瞒着诸葛乔一人,怕他伤心。

    母亲抱着诸葛乔哭了很久,说怎么突然就要走,我舍不得。

    而兄长则气鼓鼓的。

    诸葛乔问他,为什么生气。

    兄长说,听说步骘、吕岱那帮人办不成事,在交州吃了大亏。孙刘两家不得不再度重订盟约,以划分两家的利益。为了掩盖交州战事的不利影响,两家还布置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内容,专用来显示盟友间的亲善和睦。

    诸葛氏兄弟二人分仕孙、刘两家,皆为股肱重臣,于是兄弟间的过继子嗣也就成了盟友敦睦的一个环节。诸葛乔本该再过几年前往益州的,因此特意提前了。

    这让诸葛乔觉得有些荒唐,有些愤怒,仿佛自己成了叔父的战利品,而非亲人。

    可他又无法反抗这个安排,毕竟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待到次日,当吴侯也专门遣了吏员登门,询问过继仪式一应所需可有缺少,是否需要吴侯协助备办的时候,诸葛乔更只有唯唯应承。

    他默然乘舟离开了建业的家,浑浑噩噩地一路前来江陵。来迎接的荆州人慢慢取代了江东人,他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诸葛乔一路上都听凭身边人的摆布,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记得临走时兄长叮嘱说,无论如何,都要恭谨循礼,千万不要丢了江东人的脸。

    听兄长的意思,好像益州人都很凶恶,很难相处?

    诸葛乔忍不住抽噎起来。他用力把布巾按压在脸上,用力了揉,过了许久才取下。

    取开布巾的瞬间,他看到眼前站了几个人。

    诸葛乔连忙垂下头。他觉得自己适才的举动太像一个小孩子,于是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阿乔?”有人询问。

    不知为何,这声音让诸葛乔很熟悉,还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诸葛乔猛抬头,便看到一个身披白衣、手持羽扇的高大人影。

    这人,我好像是见过的?

    他是我的叔父!他便是诸葛亮!

    诸葛乔呆呆地看看诸葛亮。出发前,母亲和兄长都反复叮嘱自己,见到叔父以后该怎么称呼,怎么行礼。可这时候他一紧张,全忘了。

    直到诸葛亮问:“阿乔如何到这里来了?”

    诸葛乔慌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走……走错了路!”

    “这路可不近啊!怪我,本该一早就来接你,但一时繁忙,脱不开身。”诸葛亮笑着伸出手:“无妨的,来,我带你回去。”

    诸葛乔犹豫了一下,伸手攀住诸葛亮的手掌。他感觉到,诸葛亮的手掌宽大有力,掌心和指腹都有厚茧,与父亲纤长的文人之手大不相同。

    都说叔父曾在隆中耕田,看来竟是真的,诸葛乔想。

    与诸葛亮同行的,另有两人。这两人正在商议着什么,这时候刚好告一段落,便走近几步。

    两人都着戎服,做武将装束。前一人身高九尺余,肩宽背厚,体魄宏伟之极,更兼枣红色面庞,长髯过腹,望之神威凛然。与之相比,后一人就普通许多了,他不过二十来岁,身材虽然高挺,站在前者身旁却显得瘦弱,眼神也很温和,仿佛是个投笔从戎的书生。

    诸葛亮牵着诸葛乔的手,让他上前:“来,见过关将军、雷将军。”

    这两人便是荡寇将军关羽和奋威将军雷远!

    诸葛乔想起兄长对自己说的,玄德公布置在荆州的重将关羽和雷远,都是天下名将。其中,那雷远更是双手沾满江东人的血,是个极其凶悍可怕的恶人!

    诸葛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深深躬身下去:“见过关将军!见过雷将军!”

    关羽甚至都不停步,只“哼”了一声,继续向前。

    雷远看着这小孩儿紧张而强自守礼的样子,笑问道:“足下何人?”

    “我乃琅琊诸葛乔,我父乃车骑将军长史。”

    诸葛亮解释道:“这是家兄次子。”

    雷远拍了拍额头:“对了,昨日军师便说起过的。就是这孩子么?”

    “正是。”诸葛亮摸了摸诸葛乔的脑袋,拉着他的手,与雷远并肩而行:“本来今早该去馆舍接这孩子,结果我们讨论到此刻才告一段落……我竟没能脱身!续之,你的锱铢必较,我算是见识到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登楼

    诸葛亮自然不是真的抱怨,只是个玩笑罢了。

    他会这么说,就代表这场谈判确实已经取得了三方都能满意的成果。

    关羽也是如此,他的心情很不错。所以他虽然保持着一贯的高矜姿态,没有理会诸葛乔这小娃儿,但诸葛亮和雷远都看得明白,关羽大步在前行走的方向,正是往馆舍去。

    二月下旬的时候,关平在南海郡雨战破敌,击败了江东的吕岱、全琮所部。吕岱的副将尹异阵亡,而吕岱、全琮两人几乎仅以身免,只带着极少量的部曲一路逃亡,经浈阳、曲江一线回到扬州。吴侯对交州的谋划,至此可谓彻底失败。

    步骘身死、吕岱败绩之后,吴侯便从巴丘调回了潘璋和徐盛;而身在巴郡的玄德公则以遣还各地的郡县兵来作为回应。

    到了三月中旬,诸葛亮与鲁肃再度会晤,就众人关心的交州局势,作了正式的谈判。

    诸葛亮自然拿着黄柄和他的部属们说事,痛责吴侯无事生非、扰乱荆州,并图谋玄德公的交州盟友。

    而鲁肃则据理力争说:荆州的事且不提,我们在交州攻打的是士燮,士燮与玄德公哪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明明毫无关系,我们向士燮动手的时候,你们却向我军进攻?

    步骘是吴侯亲信,是江东的二千石!你们竟敢杀了他?

    以盟友的身份,造成江东数千兵马的折损!你们竟无顾忌?

    孙刘两家也是盟友!你们悍然行事的时候,竟没考虑过?

    彼此唇枪舌剑地争执了数日,比谁嗓门更大,比谁看起来道理更足。

    孙刘两家确是盟友,所以才把冲突限制在数千人对数千人的规模。此等规模的厮杀鏖战,输赢都不至于伤筋动骨,地方上的矛盾也不至于轻易扩散到中枢层面。但这种乱世中的扩张,其实没有道理可言。即便是盟友,也只能各讲各的道理,话是讲给自家人听的,道理也专供自家人壮胆。落到实处,无非是靠胜负说话。

    诸葛亮与鲁肃前一次会谈时,曾主动提出孙刘两家共分交州。可以归属孙氏的,是整个南海郡七县,外加苍梧郡东南面的端溪、高要两个县,合浦郡东面的临允、高凉两个县。

    交州版图上有七郡,实际控制在汉家政权手里的,是南海、苍梧、合浦、郁林、交趾这五个郡。日南、九真两郡蛮夷众多,羁縻而已。而诸葛亮划出的一郡四县,更囊括了交州三分之一的实控户口,足显诚意,十分优惠了。

    可当时鲁肃尚不知晓步骘、吕岱两人在交州的情形,他相信己方能获得更多的利益,故而断然拒绝了诸葛亮的建议。

    待到第二次再谈,鲁肃特意准备了舆图,再度提起这方案,诸葛亮却顾左右而言他,仿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划分。

    鲁肃几次扯着诸葛亮的袖子不放,简直要涕泪交流。最终看在孙刘联盟的份上,两家再度达成了一个瓜分方案。

    这个方案只涉及南海郡,南海郡东面的龙川、揭阳、增城、博罗四县归属孙氏。而番禺以西的南海郡三县,连带着整个交州,都落到了玄德公的掌握之中。

    对孙氏来说,南海郡东面的四县与扬州的丹阳郡接壤。占据此地,便能对丹阳郡的山越形成全面包围。按照江东文武的推测,若能完全控制丹阳郡的山越,足以料取精兵四万。何况这四县本身有一万余口,在此地参与交州的贸易,也能获得商业利益。

    在军事手段彻底失败的情况下,通过谈判得到这些,已经不错了。至少鲁肃没有愧对前部大督的职务,勉强能向吴侯交待。而吴侯如果想点办法,也能够向自己的支持者交待。

    在确定这个瓜分方案以后,诸葛亮和鲁肃再共同对外发布了此番会盟的结果。

    虽然两家曾数千人兵戎相见,数万人对峙,但这时候谁也没有疑问,会盟就是会盟,孙刘两家的联盟依旧牢不可破。

    按照双方的说法,此前数月,绥南中郎将、交趾太守士燮与北方曹贼勾结,擅兴刀兵,试图向孙刘开战,并引起荆州各地动荡。孙刘两家遂各遣兵马前往平叛,其间经过多次恶战,两家俱都付出伤亡,但终于惩戒了罪恶的士氏宗族势力,恢复交州的安定。

    到了四月,孙刘两家各自收兵,不再军事对峙。而雷远从宜都紧急征调了相当兵力南下,他本人则回到荆州,开始与诸葛亮、关羽两人谈判。

    毕竟交州即将成为庐江雷氏新的立足之处,作为预定都督交州的重将,雷远实在有太多条件要和中枢谈。荆交两州之间,宜都和江陵之间,乃至庐江雷氏在宜都、在乐乡诸多利益该如何分配,如何补偿,也须得及早有个确定的条款。

    当然,这三人都是玄德公倚重的部下,这谈判终究为的是玄德公的大业,非只个人门户私计。关羽自然懒得操心那些细务;以雷远现时的身份,也只需要与诸葛亮、关羽两人大致定下方针。具体的细节,三方各自都有无数的下属出面。

    诸葛亮说雷远锱铢必较,恐怕更多是为了向孩子解释。

    一个十岁的孩子孤零零来到江陵,等着将要成为父亲的人接见。结果左等不到,又等不到,他只好自己来寻找。明明完全不识路途,他竟从馆舍穿堂过户,再越过太守府的偏门,一直找到诸葛亮等人议事的厅堂以外。

    诸葛亮觉得,这或许是某种特殊的缘分。

    这使他对诸葛乔生出格外的歉疚,于是揽着诸葛乔肩膀的手臂微微紧了紧。

    诸葛乔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觉察到自己大是失礼。于是他更加局促不安,脚步都乱了,在跨过一处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倒。

    好在诸葛亮的力气很大,一把扶住了诸葛乔。

    为了避免诸葛乔尴尬,他举着白羽扇指点道:“阿乔,你看见前头高处那座城楼么?”

    “看见了。”

    “那城楼,便是王仲宣作登楼赋的地方。登楼赋你听说过么?”

    王仲宣便是如今担任曹公麾下军谋祭酒的王粲。他是当代名士,以文采著称,号称文多兼善。便是江东,也有传唱他的诗赋的。

    诸葛乔应道:“我听说过,还会背诵。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是么?”

    “对,对!”诸葛亮挥着羽扇:“阿乔,我下午有暇,带你去那城楼看看可好?”

    雷远在一旁看着有趣,哈哈笑起来。

第七百章 希望

    诸葛乔的过继,自然是早就谈好的,并非诸葛氏兄弟临时起意。可当这个年已十岁的孩儿凭空而来,有些惧怯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诸葛亮还是有那么一点紧张。

    他自以为将这种紧张感掩饰的很好,但雷远感觉的出来。

    他与诸葛乔说话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温和,说不了几句,便垂首看看诸葛乔的神情。这姿态,与平日里从容不迫的军师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决定以诸葛乔为嗣子,这两人日后就必定会紧密关联在一起,可他们彼此之前又那么陌生。诸葛乔固然惶惑,诸葛亮也没有对待儿子的经验;他只能试探着,一点点地表现善意。

    诸葛亮本来就有些絮叨,这会儿话更多了。一行人才跨过两道门扉,诸葛亮已经从江陵城楼说到益州壮美景色,还东拉西扯地讲到了他自己与诸葛瑾少时的经历,开一些不相干的小玩笑。

    诸葛乔时不时答应几句,偶尔笑一笑。他的右手被诸葛亮握着,左手却始终按着自己的腰带,一直没有放松,大概手心捏着点东西,才会觉得踏实吧。

    这情形,愈发有趣了。

    雷远不想打扰这对父子,于是笑眯眯地堕后几步,慢慢地跟着,看着诸葛亮小心翼翼地宽慰来自江东的孤独少年。

    而关羽虽然龙行虎步在前,却时不时停步与值守的将士聊几句,有意无意地等待诸葛亮父子。

    除非玄德公在场,关羽素来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更不要说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候了。但看他的神色,倒也并不焦躁。大概是因为关羽的次子关平,也是诸葛乔这般年纪,也是一样的恂恂守礼而稍嫌文质吧。

    雷远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阿诺。

    因为计算年龄是十月孕满起始,过年便加一岁,所以阿诺已经两岁了。其实才七个月,还是个懵懂婴儿。雷远出兵南下交州,再回返江陵,前后数月忙碌,还没顾上回去探看。

    雷远在此世立足,靠的是庐江雷氏宗族,但他自从意识清醒以后,对宗族中人并没有特别的感情。说的过份点,绝大部分族人对雷远来说,都是工具人。雷远对他们,远不如对他自己招揽的那些扈从亲密。有些族人甚至无工具之用,被雷远弃如敝履。

    但孩子不一样。

    孩子是血脉的延续,是未来的希望,更是沉重的责任。

    雷远自认并不具备超世的才能,当初他一人立身于乱世,所谋求的,就只是挣扎着活下去。后来围拢在他身边的人、把期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他开始谋求聚合这股力量,进而推动历史向新的方向前进。

    或许,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使虚弱不堪的华夏尽快走出乱世,进而走向一个生机勃勃的、崭新的时代?雷远希望见到这样的未来。

    但雷远并不认为,穿越者的身份就能天然带来必定正确的眼光,指向必定正确的道路。较之于古人,他的脑海中确实有更多的东西;可随便一个来自未来的想法就能无视实际环境,轻而易举地应用于古时吗?没有那样的道理。他只相信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所以,他愿意和许多人一起前进。

    一代人的努力做到极处,大概就是恢复前汉的富强盛世吧。雷远自信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和同伴们甚至能做得更好些,能够形成更完善的制度,使豪强高门得到压抑,使黎庶黔首得以喘息,使文明得以存续。

    但是,待到有了自己的孩子,雷远开始想的更多。

    真正的丰功伟业,恐怕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雷远和他的同伴们,这一代人离开以后,雷远的孩子和同伴的孩子们,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他们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雷远的职位将会是长长一串,如果算上雷远的部属,另外又有几个太守,几个将军。

    以这些职务,以庐江雷氏的实力,雷远必定能够统合交州,进而使交州成为玄德公不可或缺的重要疆域。孔明另外也特意转达了玄德公的意思:左将军和交州,都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在统一天下的漫长路途上,将会长期需要雷远的力量。

    如果玄德公的政权最终胜利,雷远毫不怀疑,自己能取得极高的政治地位,获得极大的政治力量。那么,阿诺作为雷远的孩子,他能继承雷远的事业么?还是说,他会成为雷远所厌恶的那种膏粱子弟,成为无数醉生梦死的世家子弟之一?

    如果阿诺成了后者,那玄德公的政权又何异于魏,何异于晋?雷远的努力,难道就只为了把庐江雷氏从豪强转变为世家,让自己的后人和亲族,成为压榨百姓的人上人?这样的未来对雷远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雷远希望阿诺不要辜负父亲的功业,希望他不要辜负这个国家和民族。他更强烈地希望,阿诺的同辈,乃至以后一代代的人,都能够推进事业而非摧毁事业,能够创造文明而非摧毁文明。

    但那又只能是希望,甚至可以说,是奢望。

    毕竟未来太难把握,而雷远的能力和眼光又太有限了。这让雷远隐约觉得有些羞愧,心情也忽然有些沉重。

    此时一行人回到馆舍,原本该跟从诸葛乔的仆婢们慌忙出来迎接。诸葛亮向关羽调侃地说了什么,而关羽掀着胡须,仰天大笑以应。

    雷远稍稍加快脚步赶上,越过门扉走了没几步,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接近。他急停步转头去看,结果险些与人撞在一起。

    他稍微往后退了两步,看见来的是负责驻防江陵的都督,关羽的得力臂膀赵累。

    赵累手里抓着一份卷宗,满头大汗,而脸色有些发白。他顾不上与雷远寒暄,略行一礼,便即奔到关羽身边。

    雷远注视着赵累,见他在关羽身边附耳低语两句,关羽眼中光芒一绽。

    诸葛亮注意到了这个情形,他亲切地拍了拍诸葛乔的肩膀,将之托给仆婢,旋即回来:“云长,何事?”

    话一出口,他又跟着道:“莫非许都那边?”

    关羽把卷宗交给诸葛亮,沉声道:“五日之前,天子策命曹操为魏公了!”

第七百零一章 败坏

    策书出于许都,曹公在他的霸府邺城接受。

    而赵累带来的这份卷宗,当是许都朝廷发送到荆州某处重要官署的副本。

    看来新任的尚书令董昭对许都的高压管治很有效果,骁骑将军曹彰的数万兵马也发挥了作用,所以在策书颁往邺城的同时,朝廷都顾不得该有的辞让程序,直接向各地官署分送诸多副本。看起来,这像是许都朝堂上的公卿们急于告诉所有人,朝廷已向曹丞相屈服。这些大汉的栋梁们,可以说求生欲很强了。

    此前亲附于玄德公的荆州士人,被曹公收拢了一大批,都拿来交换夏侯惇、张郃及其部众了。此时曹军集中在襄阳、樊城等军镇,内部以军法部勒,管控甚是严密。也不知这份卷宗,荆州军府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

    诸葛亮向赵累颔首示意,然后打开卷宗,低声念道:“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

    赵累拿到卷宗以后,一路握持着奔来,手上的汗水将卷宗洇得湿润,以致几处的字迹模糊。诸葛亮很快就不再念下去。

    他低下头,左手将卷宗用力握紧,然后再加上右手。他陷入了沉默。

    雷远看不到诸葛亮的神色,只看到他的双手青筋迸出,而白羽扇落在地面。

    所有人都知道,曹操更进一步乃是必然;但当此事切实发生的时候,诸葛亮仍然惊怒交加。

    数十年来,汉室陵迟、刘氏衰微已成了事实;所以才有烽烟四起,天下大乱。可无论如何,马超那个化外野人不论,有力的诸侯们至少在明面上不逾规矩,都还尊奉汉室……直到此刻之前。

    当曹操进位魏公的举措开始,“以魏代汉”的进程就开始了。这个进程一旦起步,就绝没有中止的可能,曹公和依附于他的无数人,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将之推进下去,直到千疮百孔的汉室轰然坍塌,直到新的王朝继之而起。

    也就是说,诸葛亮所熟悉的,所寄托情怀的汉室,从这时候起,便踏上了走向死亡的道路。而玄德公所复兴的汉室,终究不是光武一脉相传的那个汉室了。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他将卷宗递给雷远,摇头苦笑道:“奸臣凌轹汉室,时局倾危如此,公卿大夫不奋身赴难,反倒写得一手好文章!”

    雷远才懒得看这种强行堆砌出来的文字。他将卷宗交还给赵累,问道:“军师要尽快回益州么?”

    诸葛亮弯腰拾起羽扇,神色完全恢复平静。他摇了摇头:“不必。主公那头,收到消息会不比我们慢多少。对应的一切,也都安排就绪,我们无须忙乱。”

    说到这里,他看看诸葛乔,见这孩子正在稍远处忧虑眺望此地情形,于是轻声笑了笑:“今日下午有暇,我得陪阿乔登临江陵城楼,看看这荆南巨镇的风景。”

    诚如诸葛亮所言,同样的策书副本,在三天以后就到了刘备手中。

    刘备已经在巴郡治所江州城驻留了数月,早有人劝他,不妨转回成都,但他没有同意。

    之前江东扰乱荆蛮、插手交州,刘备立即从汉中提兵数万南下,通过巴西郡直下巴郡,屯兵于峡江之间,作为对吴侯的威慑。此后两家在交州分出了胜负高下,吴侯主动罢兵,而刘备仍然驻在江州。

    许多人觉得,玄德公的这个举措有些高深莫测。但刘备自己明白,他只是真正对孙刘联盟失望了,连带着,他也一时不想回到成都,因为到了成都,他就没法回避孙夫人。

    此前孙夫人毅然摆脱夫家的控制,在孙氏的战船上保护住了阿斗,这使刘备一度很愉快。但孙夫人的兄长,那个上长下短的碧眼儿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刘备的忍耐极限。在此情况下,孙夫人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成了孙刘两家之间的工具,像他母亲一样的工具!

    刘备厌倦透了这种情形。

    两个月前,他甚至一度与庞统暗中讨论,己方是否有沿江东进,索性一举克定江东,再转回头与曹氏南北争衡的可能。虽然庞统坚决认为,这样做的难度极大,刘备还是让庞统召集精干人手,稍稍作些前置的计划。

    有了这样的盘算,刘备就更不愿见到孙夫人了。他觉得,不妨在巴郡多停留一阵。毕竟,事情是孙权折腾出来的,自家因此而不返成都,孙夫人要怪,就去怪她的兄长。

    再往后一阵子,想来曹操当如预料的那样有所举措,自己就直接转往汉中,奔赴那个筹备了许久的典礼。

    这一日里,刘备和文武近臣们在江州北面的山间郊游,从高处鸟瞰,可见渠水蜿蜒流淌,向南汇入大江。而群山巍峨耸峙,与江水相得益彰。众人正在谈论夸赞,一份急报送到。

    带着急报策马狂奔赶来的,是不久前卸任蜀郡太守职务的法正。

    当然,玄德公身边的近臣都知道,法孝直受到的器重一如往日,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很快就会站到更重要的职位上。

    “主公!”法正远远地躬身施礼,随即快步上来,把手上的卷宗打开。

    上间风大,吹得卷宗翻卷起伏。刘备看了两行,觉得说不出的焦躁。他大声道:“我们往林地中去。孝直,你跟我来,你来念一念!”

    “是!”

    法正跟着刘备站到树荫下,随即念道:“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祀,社稷无位……”

    在法正朗朗的语声中,刘备偶尔冷笑两声,偶尔又摇摇头。

    与外界以为的不同,刘备其实很佩服曹操。不仅因为曹操的雄才大略远在众人之上;更因为曹操敢为天下先,敢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但刘备也痛恨曹操,不仅因为曹操是他的敌人,在历年征战中双方结下了无数深仇;更因为曹操有这样的才能,却将之用在祸乱汉室,将之用在残害百姓,用在败坏这个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天下。

    所以,听着这道策书,刘备的心态便格外复杂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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