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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三章 洞庭

    建安十八年,本该是个平静的年份。

    去年曹、刘、孙三家分别动用了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发起大战。战火波及凉、益、荆、豫、扬五州二十一个郡国。最后败者固然损失惨重,胜者其实也已经竭尽全力,耗空了多年积攒的老底子。照理来说,怕不都得用几年时间,才能重整兵力,积攒粮秣。

    去年末的时候,曹公派遣诸多使者奔赴各地,用分茅裂土的诱惑招引孙权、马超等人,也证明了曹氏短期内没有再兴兵戈的打算。

    之后曹公更是在雒阳掀起重重风波,意图压服朝廷公卿百官,强行打通自己更进一步的通道。雒阳城里固然因此生出腥风血雨,其实各地有识之士大都松了口气。以当今天下的局势,如果曹公终于踏出那一步,想必孙刘两家也会有对应的举措吧。

    这样一来,三家都要忙着整合内部,至少建安十八年不会再打仗了。

    在这个乱世当中,能有一年半载的和平,被献血浸润的土壤就能够多长出一茬粮食;数万或更多人的生命就能够多延续个一年半载!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战后的和平延续了没两个月,作为同盟的孙刘两家之间,反倒起了抵捂。

    起先是种种耸人听闻的流言不断,大说,两家兵马在图谋交州时发生冲突,如今数万人对峙在广信城下,随时将要破盟开战。

    初时许多人并不相信,多有斥之为谣言污蔑的。之前曹公遣使封吴侯为公,被吴侯拒绝,还特地派了自家长史去益州解释;吴侯的妹子则极受玄德公宠爱,不久前怀了身孕,成都大事庆祝……两家怎么就斗起来了?交州那破地方值得甚么?有多大的事,就让两家斗起来了?

    然而就在二月头上,孙刘两方的荆州部分几乎前后脚进行了动员。先是鲁肃调集江东之兵于巴丘设营,并分遣水师,巡行于澧水、沅水、湘水等荆州动脉的河口以作威慑。随即关羽亲领驻在江陵的荆州军本部沿着夏水进入汉水,再顺水而下,进入到江东所设的江夏郡境内,耀武扬威地走了一遭。

    随着荆蛮叛乱的影响逐步被排除,更多消息从交州传到的荆州。原来在交州代表孙刘双方对峙的,竟是吴侯亲信的立武中郎将步骘和荆州奋威将军雷远!

    那雷远乃是与江东屡次作战,并且战而胜之的人物,更是荆州方面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他既然到了交州,代表什么?

    乱世中的盟友,鲜有善始善终。远的不说,近代的袁曹同盟,一度几近掌控天下大势,最后还不是翻脸为敌,杀了个你死我活?只是,这孙刘两家还没能占到曹公多少上风,自家就已经几次兵戎相见,似乎比当年的袁曹同盟更不靠谱些。

    而到了二月中旬,传闻玄德公以张飞为副将,提兵数万离开了汉中,沿途汇合益州诸军,将至巴郡时,声势震天动地。相应的,身在建业的吴侯则遣潘璋、徐盛、贺齐、凌统四将援助巴丘,并派出了使者,隆重地拜鲁肃为前部大督。

    昔日周郎在世的时候,江东起倾国之兵攻打江夏,周郎以托孤重臣的身份,作为吴侯在军事方面的全权代理人,担任前部大督之职。后来随着吴侯的地位渐稳,威势渐重,这“前部大督”的职务,便不轻授。

    吴侯这时候任命,等若是授予了鲁肃在荆州前线的和、战全权,并宣告江东随时转入作战状态!

    一时间,荆州、扬州从暗流涌动转为惊涛阵阵,仿佛武力对决一触即发。连带着身在襄阳的征南将军曹仁也连连点兵派将,准备来个渔翁得利。

    某日清晨,巴丘以西的广阔水域中。

    轻雾在水面上飘荡着,有时候被风吹拂,袅袅升起,消散在朦胧的阳光下,更多时候就只是聚散离合,把视野所及,都填充成白茫茫的一片。

    舟行于水上,人站在船头,只觉雾气好像正从四周向中心不断聚拢,以至于湿气越来越重,在轻微凉意的协助下,在任的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上,都凝结起细密的小水珠。

    这样的雾气大概要到一个时辰以后才会完全散去。通常来说,就连渔家都不愿在这时候深入大湖。但这艘船只继续向前,直往大湖深处;到了这里,船只已经明显受到风浪的影响,船上的人能听到湖水“砰砰”地拍打着船底。

    这情形使得鲁肃有些焦虑。

    他抬头看看,希望阳光会猛然撕裂眼前的武器屏障,照亮前路。然而雾气迟迟不退,他也就只能在雾气中慢慢前进。

    从益州折返以后,鲁肃被提拔为横江将军,仍任汉昌太守,管理从长沙郡北部析出的汉昌郡。以职位来说,算不得极高。但自从他就任前部大督的这一天起,所有人都明白了,吴侯决定由鲁肃作为江东在军事方面的负责人,其权力一如当年的周郎。

    凭借这样的地位,又是在与荆州对峙的前线,鲁肃出行,本该前呼后拥,至少也该带着十几艘艨艟战舰,上千水兵来彰显威风。可他偏偏就乘着孤舟出行,这船也不是什么大船,就只是普通的快船。

    船只有些旧了,舱门两边的漆面成片地剥落,还有一扇舷窗破损,被风吹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鲁肃听得不耐烦,所以从舱里出来。可是站在船头,仍然听到这声音。

    他问船夫:“还有多久能到?”

    船夫躬身道:“至多再过一刻。”

    鲁肃点了点头。过了会儿他才发现,船夫仍在后头躬身,不敢离开。他连忙道:“你去吧,专心行船,不必着急。”

    又过了好一会儿,应该不止一刻。船只终于摇摇晃晃地到达了目的地。

    船夫手持长长的竹竿,沿着岸边徐徐推拉,待到靠近,便跳下船,把系船的粗大绳索缠在一座水畔的巨石上。

    巴丘以西,便是云梦大泽的南部,为澧水、沅水、资水、湘水这四条荆州大河汇聚之所。近数十年来,云梦大泽的江北部分渐渐淤积,在大泽中新生出不少陆地,而大泽的南部反倒水势渐盛。当地人遂不称之为“云梦”;而沿用昔日先秦时的称呼,称之为“洞庭”。

    洞庭之中,有几处小岛。其中靠近巴丘的一座,岛上峰峦盘结,沟壑回环,竹木苍翠,风景如画。

    今日鲁肃便约了友人在此相会。

    这位友人身份非凡,权势极重,非得鲁肃亲自接待才行。在当前的局势下,他的身份又很敏感,所以鲁肃特意五更就出发,一方面避免自己迟到了失礼,另外也避免自家军中人多眼杂,泄露风声。

    然而他刚跳下船,岸堤尽处便有个晴朗嗓音传来:“是子敬吗?”

    鲁肃在湿漉漉的岸堤上紧走几步:“是我!”

    “子敬果然来了,哈哈。欣闻子敬得吴侯拔擢,大志得以伸展,诸葛亮特来贺喜。”

    鲁肃连连苦笑。

第六百七十四章 隐晦

    “这须不是什么好事,孔明,何必说这样的话。”鲁肃叹着气道。

    他在雾气中往前再走几步,便看到一座水畔凉亭,而玄德公的左膀右臂、军师将军诸葛亮就在凉亭中端坐着,身边连一个僮儿也无。

    诸葛亮穿着素白的袍子,白羽扇斜插腰间,手上正端着一只木碗。碗里面半碗酒粼粼闪动,映着清晨的微光。看到鲁肃唉声叹气的表情,他举起酒碗致意,笑眯眯地抿了一口。

    鲁肃挥了挥手,令自家下属远远退开,随即快步向前。

    待到鲁肃踏入凉亭,诸葛亮从身边又取出一只木碗,伸手握着铜勺,将两只酒碗斟满。

    “子敬,请。这是巴郡的蒟酱酒,我记得你很喜欢。”

    鲁肃也不客气,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巴一仰头,咕咚咚地灌了半碗下肚。

    把木碗往案几上一搁,他沉声道:“孔明,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做,太荒唐了!”

    这两人是老朋友不假。赤壁之战前后,两人同出同入,为组建孙刘同盟奔波于荆扬两地,交情匪浅。可现在孙刘两家的局势不同,两人的地位也都不同,正当此微妙关头,诸葛亮就这么莽撞跑来“

    鲁肃很清楚,自己的威望远远不如周郎。当年周郎驾驭江东武人,还软硬兼施,费了偌大的功夫,自己空顶着一个大督的名头,其实职在协调诸将。万一诸葛亮来此的消息被巴丘大营中那些粗猛武人知道了,生出些好歹怎么办?

    正因为此,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前部大督才不得不凌晨轻舟出行,分明是孙刘两家的正式谈判,却闹得像见不得人一般。

    诸葛亮大笑:“子敬的情谊,我懂!劳烦子敬大清早地辛苦出来,是我疏忽了。还请子敬宽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鲁肃“嘿嘿”几声,把剩下半碗酒也喝了。

    “只是……”诸葛亮一边替鲁肃倒酒,一边慢悠悠地道:“不瞒子敬,此番来访,本定了潘承明出面。后来听说子敬升任前部大督,关将军便有意走一遭,以示郑重。”

    关羽若来,哪里还能谈什么事?以他的刚傲性子,不指着鲁肃的鼻子骂才怪!鲁肃若敢反驳,说不定两家立时就要开战!

    鲁肃脸色一变。

    诸葛亮继续道:“是我对关将军说,我与子敬乃是肝胆相照的故交,所以才抢了这个任务。若子敬不愿与我谈,那咱们今日只饮酒,只叙旧,怎么样?过几日换关将军来,你两位摆开部伍,阵前谈话,亦无不可。”

    鲁肃摇头:“孔明,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却在我面前卖弄口舌之利。关羽虽然勇悍,难道我就怕了他?”

    说到这里,他端着酒碗的手忽然一顿。

    “孔明,你已经去过了江陵?”

    诸葛亮失笑道:“玄德公已经提兵到达巴郡,我领大批僚属官吏东下,先往江陵,设下左将军大司马府。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子敬难道有什么疑问?”

    去年孙刘两家同时发动北伐,鲁肃作为吴侯的代表前往益州观战,前后数月方回。以鲁肃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玄德公的政权中枢体制。

    凭着汉中、江陵两战胜利所带来的威望,玄德公已经完全掌控了益州,并且将荆益两州的大权完全集中到左将军大司马府。而两名军师将军诸葛亮和庞统,也从此前一人负责统筹协调,一人偏向军事情报、参谋,逐渐转为包揽一切军国大权。至于其它叠床架屋的州郡机构,全都要为军师将军让路,仿佛本朝“虽置三公,事归台阁”的体例。

    而两名军师将军,通常一人跟随玄德公参予前方指挥,而一人留守。当玄德公专注汉中、凉州等方向的时候,庞统跟随,而诸葛亮留守;而如果玄德公转向荆州方向,则诸葛亮跟随,庞统留守。

    过去的一年多,玄德公常常驻在汉中,以诸葛亮为留守成都的政务总管。而诸葛亮对鲁肃的回答,则代表了整个刘备政权已经在调整战略方向,诸葛亮既已正式进驻江陵,玄德公随后就到!

    鲁肃吐了口浊气,放下酒碗,沉声道:“孔明,何至于此?”

    诸葛亮应声反驳:“子敬怕是在说笑。眼下的局面,难道不是江东引起的么?我也不明白,子敬,你们又何至于此?”

    “吴侯需要交州。”

    “什么?”

    鲁肃凝视着诸葛亮:“孔明,此间只有你我两人,我没什么好瞒你的。吴侯必须要拿下交州!”

    诸葛亮斥道:“为了交州,不惜扰乱荆州?不惜向玄德公的盟友下手?不惜使孙刘联盟出现裂痕?”

    在江东孙氏政权中,鲁肃一向都被认为与玄德公亲善。自从他一手主导了建安十五年那次瓜分荆州的盟约,甚至有不少武人当面指称他软弱的。但此刻他代表孙氏与刘氏谈判,断容不得半点后退。哪怕是在私下相会的场合,也不可以!

    于是鲁肃双掌按住案几,向前俯身:“孔明,所谓扰乱荆州,实属污蔑。吴巨其人,现在还活着,我们并没有动他……另外,玄德公不是交州之主!”

    诸葛亮敛眉不语,凉亭中的气氛变得沉默压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鲁肃慢慢把身子往后挪些。他放缓语气,坚定地重复道:“孔明,吴侯需要交州!吴侯需要亲自拿下交州!”

    “吴侯需要亲自拿下交州?”

    诸葛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这话倒也没错。负责此次行动的步骘,乃是吴侯亲信;所领的兵马,也是吴侯帐下亲军。整个行动,想来也是吴侯亲自策划,亲自推动执行。

    诸葛亮挥了挥羽扇,长长叹气。

    此番江东忽然向交州伸手,自玄德公以下,初时无不错愕。

    想不通的地方有两个:

    一来,玄德公确实不是交州之主,如果江东谋划交州,如果遣人与玄德公正式会谈,双方商定行动步骤和利益划分,完全可以共同行动。孙刘两家毕竟是唇齿相依的同盟,本无必要做得如此激烈。

    二来,就算要谋划交州,何必非得扰乱荆州?以江东的人才之众、实力之强,诸葛亮毫不怀疑,他们根本无需策动荆蛮叛乱,就能有千万种办法来针对交州。但他们偏偏选择了对荆州造成巨大损害的方式,图的是什么?

    但现在与鲁肃面会,鲁肃的言辞固然隐晦,但诸葛亮大概已经明白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隐晦

    “这须不是什么好事,孔明,何必说这样的话。”鲁肃叹着气道。

    他在雾气中往前再走几步,便看到一座水畔凉亭,而玄德公的左膀右臂、军师将军诸葛亮就在凉亭中端坐着,身边连一个僮儿也无。

    诸葛亮穿着素白的袍子,白羽扇斜插腰间,手上正端着一只木碗。碗里面半碗酒粼粼闪动,映着清晨的微光。看到鲁肃唉声叹气的表情,他举起酒碗致意,笑眯眯地抿了一口。

    鲁肃挥了挥手,令自家下属远远退开,随即快步向前。

    待到鲁肃踏入凉亭,诸葛亮从身边又取出一只木碗,伸手握着铜勺,将两只酒碗斟满。

    “子敬,请。这是巴郡的蒟酱酒,我记得你很喜欢。”

    鲁肃也不客气,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巴一仰头,咕咚咚地灌了半碗下肚。

    把木碗往案几上一搁,他沉声道:“孔明,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做,太荒唐了!”

    这两人是老朋友不假。赤壁之战前后,两人同出同入,为组建孙刘同盟奔波于荆扬两地,交情匪浅。可现在孙刘两家的局势不同,两人的地位也都不同,正当此微妙关头,诸葛亮就这么莽撞跑来“

    鲁肃很清楚,自己的威望远远不如周郎。当年周郎驾驭江东武人,还软硬兼施,费了偌大的功夫,自己空顶着一个大督的名头,其实职在协调诸将。万一诸葛亮来此的消息被巴丘大营中那些粗猛武人知道了,生出些好歹怎么办?

    正因为此,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前部大督才不得不凌晨轻舟出行,分明是孙刘两家的正式谈判,却闹得像见不得人一般。

    诸葛亮大笑:“子敬的情谊,我懂!劳烦子敬大清早地辛苦出来,是我疏忽了。还请子敬宽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鲁肃“嘿嘿”几声,把剩下半碗酒也喝了。

    “只是……”诸葛亮一边替鲁肃倒酒,一边慢悠悠地道:“不瞒子敬,此番来访,本定了潘承明出面。后来听说子敬升任前部大督,关将军便有意走一遭,以示郑重。”

    关羽若来,哪里还能谈什么事?以他的刚傲性子,不指着鲁肃的鼻子骂才怪!鲁肃若敢反驳,说不定两家立时就要开战!

    鲁肃脸色一变。

    诸葛亮继续道:“是我对关将军说,我与子敬乃是肝胆相照的故交,所以才抢了这个任务。若子敬不愿与我谈,那咱们今日只饮酒,只叙旧,怎么样?过几日换关将军来,你两位摆开部伍,阵前谈话,亦无不可。”

    鲁肃摇头:“孔明,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却在我面前卖弄口舌之利。关羽虽然勇悍,难道我就怕了他?”

    说到这里,他端着酒碗的手忽然一顿。

    “孔明,你已经去过了江陵?”

    诸葛亮失笑道:“玄德公已经提兵到达巴郡,我领大批僚属官吏东下,先往江陵,设下左将军大司马府。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子敬难道有什么疑问?”

    去年孙刘两家同时发动北伐,鲁肃作为吴侯的代表前往益州观战,前后数月方回。以鲁肃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玄德公的政权中枢体制。

    凭着汉中、江陵两战胜利所带来的威望,玄德公已经完全掌控了益州,并且将荆益两州的大权完全集中到左将军大司马府。而两名军师将军诸葛亮和庞统,也从此前一人负责统筹协调,一人偏向军事情报、参谋,逐渐转为包揽一切军国大权。至于其它叠床架屋的州郡机构,全都要为军师将军让路,仿佛本朝“虽置三公,事归台阁”的体例。

    而两名军师将军,通常一人跟随玄德公参予前方指挥,而一人留守。当玄德公专注汉中、凉州等方向的时候,庞统跟随,而诸葛亮留守;而如果玄德公转向荆州方向,则诸葛亮跟随,庞统留守。

    过去的一年多,玄德公常常驻在汉中,以诸葛亮为留守成都的政务总管。而诸葛亮对鲁肃的回答,则代表了整个刘备政权已经在调整战略方向,诸葛亮既已正式进驻江陵,玄德公随后就到!

    鲁肃吐了口浊气,放下酒碗,沉声道:“孔明,何至于此?”

    诸葛亮应声反驳:“子敬怕是在说笑。眼下的局面,难道不是江东引起的么?我也不明白,子敬,你们又何至于此?”

    “吴侯需要交州。”

    “什么?”

    鲁肃凝视着诸葛亮:“孔明,此间只有你我两人,我没什么好瞒你的。吴侯必须要拿下交州!”

    诸葛亮斥道:“为了交州,不惜扰乱荆州?不惜向玄德公的盟友下手?不惜使孙刘联盟出现裂痕?”

    在江东孙氏政权中,鲁肃一向都被认为与玄德公亲善。自从他一手主导了建安十五年那次瓜分荆州的盟约,甚至有不少武人当面指称他软弱的。但此刻他代表孙氏与刘氏谈判,断容不得半点后退。哪怕是在私下相会的场合,也不可以!

    于是鲁肃双掌按住案几,向前俯身:“孔明,所谓扰乱荆州,实属污蔑。吴巨其人,现在还活着,我们并没有动他……另外,玄德公不是交州之主!”

    诸葛亮敛眉不语,凉亭中的气氛变得沉默压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鲁肃慢慢把身子往后挪些。他放缓语气,坚定地重复道:“孔明,吴侯需要交州!吴侯需要亲自拿下交州!”

    “吴侯需要亲自拿下交州?”

    诸葛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这话倒也没错。负责此次行动的步骘,乃是吴侯亲信;所领的兵马,也是吴侯帐下亲军。整个行动,想来也是吴侯亲自策划,亲自推动执行。

    诸葛亮挥了挥羽扇,长长叹气。

    此番江东忽然向交州伸手,自玄德公以下,初时无不错愕。

    想不通的地方有两个:

    一来,玄德公确实不是交州之主,如果江东谋划交州,如果遣人与玄德公正式会谈,双方商定行动步骤和利益划分,完全可以共同行动。孙刘两家毕竟是唇齿相依的同盟,本无必要做得如此激烈。

    二来,就算要谋划交州,何必非得扰乱荆州?以江东的人才之众、实力之强,诸葛亮毫不怀疑,他们根本无需策动荆蛮叛乱,就能有千万种办法来针对交州。但他们偏偏选择了对荆州造成巨大损害的方式,图的是什么?

    但现在与鲁肃面会,鲁肃的言辞固然隐晦,但诸葛亮大概已经明白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交换

    随着左将军大司马府的架构日趋完整,又有诸多荆益英才为玄德公分担军政要务,诸葛亮这个军师将军的职权虽重,但忙碌程度倒未必超过以前。

    所以他有更多的精力投注到荆州方面,进而关注江东。他对江东局势的了解,正如鲁肃对荆益政权的了解。

    所以鲁肃只说了两句,诸葛亮已然明了其话中深意。

    由于吴侯继承父兄余烈,坐领江东,他在政权中的威望和向心力、凝聚力,都不能与玄德公这样白手起家的英雄相比。

    诸葛亮见过吴侯,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吴侯极欲展现一方诸侯的威严,可眼睛深处却又藏着进退两难的犹豫,哪怕在曹操水陆大军压境的时候,这位江东之主首先要面对的,却只是自家麾下各说各话的臣子们。

    赤壁之战的胜利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吴侯面临的局面还是同样。大部分时候,他都必须在淮泗旧臣、江东地方势力和孙氏亲族三者之间平衡周旋,既要满足他们的利益,又要压制他们的扩张本能。

    然而利益在哪里?

    吴侯自建安五年执掌江东,到现在十三年了。建安五年的时候,曹公所领不过兖、豫、徐三州,面临着河北袁绍的巨大压力;刘备更是四方奔走,亡命于汝南,召了一群黄巾贼当部下。而现在,曹公领有中原、河北、关中,仿佛随时将取代汉室,开辟新朝;玄德公跨有荆、益,俨然有光武之志。

    吴侯呢?吴侯所执掌的江东呢?

    可悲的是,江东还是那个江东。

    整整十三年了,江东只在荆州方向获得小半个江夏郡、小半个长沙郡,一共区区七个县,此外别无丝毫进展。非要说的话,只能吹嘘各路坐拥私兵将领奋勇向前,把山越宗帅征伐了一遍又一遍。

    这够么?曾经拥戴孙氏,希望通过拥戴孙氏获得利益的人,都已经饿得两眼发红。这样的局面延续下去,吴侯何以为江东之主?

    想到这里,诸葛亮甚至有些同情吴侯。

    昔日玄德公曾问庞统,周郎图谋荆州的时候,士元可曾出谋划策?庞统答道,我曾对周郎说,玄德公只据有荆南,而招揽天下英杰,图谋大业,只要江东牢牢占据南郡,将玄德公压制在荆南,不消数载,政权内部就会因为利益分配而自相争夺,至于分崩离析。

    当时周郎自知命不久矣,故而行事操切,没有听从庞统的劝告。可谁能想到,数年之后,这情形即将发生在江东?

    江东的利益已经完全不够瓜分,而吴侯为了保障自身的权力和地位,又不得不大举提拔新人,在江东境内一遍遍地敲骨吸髓,以求支撑起真正与吴侯同进同退的军政集团,非得向外攫取一些东西。

    然而去年吴侯兴兵攻打江淮,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绝对主动,却在合肥城下遭逢耻辱性的大败。吴侯掌控的兵力大大削弱了,由此,吴侯对江东的控制也再度削弱。

    这种削弱,其实为玄德公,为诸葛亮所喜闻乐见。在乱世中最好的盟友,莫过于一个足以自保但虚弱的政权。

    但吴侯毕竟是非凡人物,他不会坐等着政权内部的矛盾像火山那样喷发出来,他一定会做些什么,来竭力满足饥肠辘辘的部属。

    那么,除了向交州下手,还能向哪里?

    吴侯全都已经算好了,此番下手夺取交州,既没有让淮泗旧臣插手,也没有让江东世族插手,动用的,乃是吴侯麾下最亲近的核心力量。所以成功之后,吴侯切取利益,也自然占据主动,无需看任何人的眼色。

    而特意挑起荆蛮叛乱,不仅是为了牵制荆州军的力量,更是为了告诉玄德公,吴侯一定要拿到交州,不惜任何代价!

    微妙之处在于,吴侯又并不真的不惜任何代价。他要的只是实际利益,除了实际利益以外,他的立场非常柔软,姿态也很特殊。

    江东方面强硬的动作自然要做。可当玄德公对此作出剧烈反应,从汉中提兵千里迢迢将往荆州的时候,吴侯却身在建业不动,而委任鲁肃为前部大督。

    鲁肃虽有文武才干,却远非周郎那样的统帅。他何德何能,而成为江东政权在军事上的负责人?他怎么可能与玄德公沙场对抗?鲁肃之外,潘璋、徐盛、贺齐、凌统之流,也根本不是关、张等将的对手!

    吴侯的意图,鲁肃非常清楚。他看中的,本来就不是自己沙场争战的本事,而是自己一向以来与刘备政权友善的名声,是自己与玄德公麾下诸多文武的友善关系。

    正如三年前孙刘两家在巴丘重订盟约的时候,吴侯自然英明果断,只不过鲁肃无能,订了个借荆州的可笑约定。时至今日,吴侯依然英明果断,而被临阵提升为前部大督的鲁肃,就得负起该负的责任,与玄德公方面好好聊聊。

    “子敬,你不容易!”诸葛亮端起酒碗,在鲁肃的碗缘上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鲁肃并没有跟着诸葛亮同饮。

    吴侯有他的难处,也有他的雄心和气度。在这纷乱世道,不到最后天下一统,谁也不知道哪一方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半路上的艰难困苦,何足道哉?鲁肃与吴侯之间自有君臣默契,倒无须诸葛亮操心。

    他看着摆在面前的酒碗,沉声道:“孔明,你不妨直说,玄德公怎样才能认可吴侯占据交州。”

    诸葛亮默然片刻,连声轻笑。

    “孔明,你笑什么?”

    “子敬,你还说什么,我不该亲来巴丘?”诸葛亮乜视着鲁肃:“唉,我若不来,你怎么办?”

    鲁肃自嘲道:“大概,我会找个机会潜去江陵。”

    当下两人都笑。

    笑了数声,诸葛亮把羽扇搁在一边。

    鲁肃知道,再怎么用尽谋略,想要拿到交州,不可能绕过玄德公。孙刘两家之间,总得达成一些利益交换。他也明白,诸葛亮既然来了,就代表玄德公的价码即将一桩桩地开出来。

    当即他端然坐正。

    诸葛亮道:“子敬,你可曾听说,曹操即将进位魏公?”

    鲁肃微微点头。

    去年年末时,曹公以北方鲜卑入寇的理由,汇集众军于许都校阅,随即领兵北上。还没到邺城,又传来消息说,鲜卑已被击退。于是曹公遂领兵折返。这本来只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军事游行,然而许都、邺城等地文武百官纷纷上书,以曹丞相有保乂皇家、弘济艰难的大功,请策命为魏公。

    之后曹公与朝廷之间的虚情假意、辞让作态自不必细述,孙刘两家在北方都有探子来报,至迟今年三月,曹丞相就会加九锡而进位魏公,悍然向天下表明自己的篡汉之志。

    “曹操就任魏公之后,我们将立即做出应对。”

    鲁肃试探问道:“玄德公打算……”

    “荆益两州文武,将共推我家主公为汉中王。”诸葛亮直视着鲁肃,沉声道:“到那时候,请车骑将军长史代表吴侯,在现场观礼。”

第六百七十六章 分野

    “汉中王么?”鲁肃深深地吸了口气。

    自光和七年以来,大汉就在始终不停地滑向深渊。其间虽然屡有志士仁人意图力挽天倾,可终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任都谁知道大汉四分五裂,已经名存实亡。雄心勃勃如鲁肃者,早就推动吴侯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然而曹、刘两家在大汉的尸骸之上另起炉灶,比吴侯更快一步,未免使使鲁肃感到怅惘。

    曹操选择以魏为号,大概是响应春秋谶中“代汉者当涂高”之句。而玄德公的汉中王,毫无疑问承袭着大汉太祖高皇帝的汉王封号。

    鲁肃在江东时,曾与同僚讨论过玄德公进位的称号,同僚或以为巴、蜀,或以为楚,都被鲁肃嗤之以鼻。鲁肃深悉玄德公与孔明的志向,他们所想的,是再现高皇帝以巴蜀汉中为基业而席卷天下,开创大汉的壮举,怎可能用这些地方诸侯之号?

    现在看来,自家猜测无错。汉中王,呵呵,真是好气魄。

    “没想到,玄德公会直接晋位王爵。曹操尚且由魏公起步,我本以为,玄德公不至于为天下先。”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若无其事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有益于汉室和大义,为天下先,又有何不可呢?”

    鲁肃端起酒碗,却长久没有饮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这一定不是孔明你的主意,想来,出于庞士元和法孝直的策动吧?”

    诸葛亮用白羽扇指了指鲁肃,微笑不语。

    这种事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鲁肃。

    玄德公一举进位汉中王,将在政治地位上凌驾于曹操之上。这是袁曹大战之后,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既体现了玄德公帐下文武的强烈信心,也是对曹氏政权的一次重击。但,这做法不同于诸葛亮谨慎持重的风格,鲁肃相信,如果按照诸葛亮的意思,或许宁愿再等一等。

    在赤壁之战前后,鲁肃与玄德公帐下文武往来密切,结下交情。其中与诸葛亮固然莫逆,庞统护送周郎的灵柩前往京口时,鲁肃还曾经向吴侯力荐庞统大才可用。

    在鲁肃眼中,诸葛亮和庞统都高才出众,而一个长于战略上的志存高远,一个长于战术上的刚健有为。庞统的行事风格较诸葛亮更加进取,更加激烈;至于法正,更是极力推动霸业的策士。

    过去一年里,诸葛亮留守成都,总领诸事;而庞统、法正二人随玄德公长驻汉中,难免对玄德公的影响力更大些。

    当然,鲁肃也就只说说罢了。能将眼光不同、手段不同的诸多英杰之士汇聚于帐下,将他们捏合成足以抗衡中原的滔滔洪流,这是玄德公的本事。以诸葛亮的胸怀,绝不会介意。

    而鲁肃就更不介意了。

    诸葛亮所说的车骑将军长史,便是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诸葛瑾此前代表吴侯去成都探望孙夫人,并向玄德公重申盟好之意。既然玄德公将要进位汉中王,诸葛瑾作为盟友的代表,现场观礼理所应当。

    当然,遣使观礼这件事,也表现了吴侯的立场。诸葛亮的这个要求,其实是在催促吴侯摈弃前些日子的犹豫姿态,申明江东身在在兴汉反曹同盟,依旧坚定不移。

    就这?这太简单了。鲁肃本已做好付出更多代价的准备,这时却简直要笑出声。

    他掩饰着自己面颊微不可察的放松,对诸葛亮道:“这是小事,我可以替吴侯答应!”

    玄德公总是摆出忠厚仁德的样子,大概时间太久了,偶尔竟会当真。可吴侯从来都很清醒,乱世当中,世俗礼秩和规则枷锁没有任何意义。玄德公和吴侯这样的天下英雄,更不该受空泛之物的约束,他们之间的同盟,建立的唯一基础就是实际利益。

    如果有足够实际利益,别说诸葛子瑜,吴侯本人去往汉中去观礼,给玄德公伏低做小捧个场又如何?同样,为了实际利益,吴侯也随时能将盟友的身份弃若敝履。

    鲁肃非常明白吴侯的心意,因为他本人也作如此想。鲁肃不是腐儒,在这上头,他与诸葛亮有着天然的,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冲突。

    诸葛亮也明白鲁肃的心意。他将这要求郑重其事地第一个说出,鲁肃却轻飘飘地声称这是小事……双方立场的差异简直已经再清楚不过。

    只不过两人都不愿深究冲突,不想撕破彼此的温情罢了。

    可惜庞统和法正的操作稍稍躁进。曹操还只是魏公,玄德公却率先称王,那么,在不知就里的天下人眼中,国贼究竟是谁?就算玄德公是汉室宗亲,此举也未免大胆了些;这时候,玄德公确实需要江东的声援!

    于是他也只能放缓语气,向鲁肃颔首:“好,这一桩,便说定了。”

    “还有什么要求,孔明只管说来。”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副舆图,往案几上珍重铺开。

    鲁肃连忙动手,将两个酒碗和搁着舀酒铜勺的吊壶都挪开些。

    这是交州的舆图。此时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日光从凉亭东侧的林木缝隙间投射正正投射到舆图上,将舆图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了两半。

    诸葛亮五指拈着扇柄,沿着光影分界处轻轻划过:“姑且以此为界。”

    鲁肃俯身看看扇柄划过的痕迹。这痕迹大体沿着广信北部的贺水直下,在痕迹的东面,是整个南海郡和苍梧郡的端溪、高要两县、合浦郡的临允、高凉两县。

    “交州刺史赖恭尚在,苍梧太守吴巨尚在。”诸葛亮严肃地道:“吴侯不可能获得整个交州。”

    鲁肃注意道,诸葛亮的神情中有些不甘,又带着几分隐忍。这自然是因为玄德公控制着赖恭和吴巨两人,又在交州商贸中获得巨额利益,若非不得已,他们绝不会退让。

    诸葛亮用扇柄敲了敲舆图:“以此为界,东西两分,乃是玄德公所能接受的底线。”

    整个南海郡,再加上端溪、高要、临允、高凉四个县,粗略估计,能够括出十五万的蛮汉在籍人丁。大致相当于吴侯实控丁口的六分之一。更不消说南海郡为明珠、象牙、犀角、珊瑚等珍玩所出,是海外奇珍流入的重要节点,只靠着商贸,每年就能坐致万金之利。这样的收获,不可谓不丰厚。

    有了这样的收获,吴侯就有了重新平衡江东各方势力的手段,吴侯的直属亲信和淮泗流人都能够在南海分一杯羹,进而凭借实力,稳定渐渐失控的江东政权。

    然而鲁肃失笑摇头:“孔明,你开什么玩笑?”

    诸葛亮眼神一凛:“子敬的意思是?”

    “荆州诸军如今受困于荆蛮叛乱,能够出动的兵力极其有限。而此时,我方抵达交州的,有步骘所部和吕岱所部,合计超过七千人。”鲁肃昂首挺胸,朗声道:“孔明,就算玄德公星夜东进,也来不及与我们争夺交州!”

    诸葛亮若有所思,而鲁肃探出手臂,重重按在舆图上。他用少见的逼人态度道:“既然孙刘两家都有兵马在交州,不妨就等前线领兵将领的回复,以两家兵马所占之地,作为两家瓜分交州的分野!”

第六百七十七章 倍增

    鲁肃与诸葛亮是友人不假,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对手。诸葛亮固然号称卧龙,鲁肃也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长期担任吴侯的重要谋士。周郎之后的前部大督职务,并非虚授。

    他在得到诸葛亮来访的消息后,立刻就想到此前数次与诸葛亮往来,吃的那些明里暗里的亏,他不能不打起全部的精神。

    而在与诸葛亮对答的时候,他又有个越来越强烈的疑惑:

    诸葛亮何以如此殷勤?

    自从玄德公立营于公安,孙刘两家的外来就有惯例,如鲁肃、诸葛亮这样的身份,通常只在最后审查决断,没有急于会面的道理。不客气地说,便是申包胥哭秦庭,也不至于急切到这种地步!

    更不消说此时此刻,玄德公的数万大军既已到达巴郡,他的谋主诸葛亮却轻舟直放洞庭的奇怪举措了。

    诸葛亮偏偏如此做了。而当鲁肃刻意示弱的时候,诸葛亮提出的解决方案,又是那么的宽松优容:只消诸葛瑾去汉中露个脸,就能赚得交州一郡又四县,十五万丁口!这岂非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么?

    鲁肃瞬间就确认:孔明又在唬我!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被荆州人刻意掩盖的真实情况:

    去年玄德公在汉中的那场大战,虽然时间不长,却惨烈之极,参战的荆益各军都蒙受沉重损失。玄德公已经很难组织起数万人马东征。而益州府库的钱粮,经过连续两年战事消耗,更已经空空如也!

    鲁肃亲自去过汉中,亲眼看过那无穷无尽的群山。在那层叠延伸的深山大壑间,兵力投放和物资运输的损耗,较之江东舟师转运,多了何止五倍、十倍?

    可能玄德公短期内根本无力干涉交州局势!很有可能!

    鲁肃想到吴侯在书信上恳切地道:要维持鼎足之势,刘备不可不盟,但若不得交州,我们根本不足与刘备为盟。两难之间,何以两全?惟有先定交州,而后再订盟约。

    吴侯的心机深沉,超过鲁肃的想象,他能藏锋芒,也能绝然出击。该软弱的时候,吴侯能忍辱负重;可在柔软身段之间,他又不吝于握着锋利的刀,发起凶狠的进攻。

    既如此……

    鲁肃注视着诸葛亮的双眼,沉声道:“我以为,交州如何,不是靠我们谈出来的。要看交州的实际情况如何!”

    诸葛亮叹了口气:“子敬,按你的意思,竟是要动干戈么?”

    “有何不可?”

    诸葛亮抬眼看看鲁肃。

    这两人都是身材高大伟岸之人,但这时候,鲁肃挺直上身,竟似在气势上压过了诸葛亮。

    诸葛亮叹了口气:“子敬!子敬!”

    与此同时,吕岱也长叹一声:“子敬深沉多智,我不如也!”

    吕岱听说攫取交州的计划,是在一个月前,他率军从益州回返江东的路上。之前鲁肃与吕岱共同目睹了玄德公所部在汉中的大战,深为其军势雄壮所撼动。待到两人回返的时候,鲁肃对吕岱说:

    想要参与争夺天下,惟有自强。玄德公所以能与曹军对决,仰赖的是荆益二州之众。与之相比,我江东虽也据地数千里,却终究逊色一筹。以我看来,今后曹公将全力对付刘备,与江东缓和;而玄德公要拉拢江东于联盟之中,也必会优容江东。那么,我们便可乘此良机,夺下交州。

    吕岱深以为然,于是答应鲁肃说,如果有这样的计划,他愿意加入。

    那时候吕岱以为,从生出想法,到制定计划,到最终落到实处,恐怕没个一年半载不行。谁知道鲁肃对此早已作足了准备,江东夺取交州的行动,在吕岱抵达江东后的不久就开始了。

    当然,因为在合肥城下的惨痛失败,吴侯的亲密部下们部曲折损很多;而那些实力完整无损的江东士族之将,吴侯又不愿使他们参与其间。于是算来算去,能够从容调度、而又精锐可战的兵力,便只有两支半。

    一支是立武中郎将步骘所领的武射吏千余人。这支部队是吴侯十五岁出任阳羡长时组建的精兵,是嫡系中的嫡系,无论训练和装备水平,在江东诸军中都在最前列,向不轻易上阵的。

    步骘已经领着他们从湘水潜入荆州,然后越过灵渠,进入交州了。

    另一支则是昭信中郎将吕岱所领的三千余人。这支部队,是由吕岱在担任余姚长时招募的精壮编练而成,虽然装备不能与武射吏或五校精兵相比,但胜在作战经验比较丰富。吕岱本人虽然年纪不轻了,却是吴侯近年来加以拔擢的后起之将,用兵之能广受赞誉。

    还有半支,则是全琮所部。

    全氏乃是吴郡大族,与其他大族不同的是,全氏最早依附孙氏政权。全琮之父全柔,在孙讨逆下江东时就主动降伏,后来历任丹阳都尉、桂阳太守的职务。凭此功绩,全氏获得讨伐山越的职权,全琮以奋威校尉的身份领兵作战,数年来集兵三千余众。

    过去的一年间,全琮与威武中郎将贺齐协同,转战豫章、吴郡等地。击败山越宗帅、打通扬州与交州之间的大庾岭通道,便是全琮与贺齐的功劳。

    随即他们按照吴侯所命,由贺齐稳固通道沿线,而全琮会同吕岱,沿着山间通道急速南下,掠过桂阳郡南侧边缘,直向交州南海郡!

    此际吕岱站在山间高处,抚髯观望兵马行进的路线,再看看南方不远处的番禺城。他大声道:“此番步子山已经击溃了士氏的主力,又将荆州援军牵制在了广信城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们留辎重在豫章,只带十日干粮,轻兵深入四百余里,先夺取士氏精锐尽去的番禺城,然后再沿海一路向西,批亢捣虚,直趋合浦,遮断交趾、九真等地!”

    说到这里,他握着全琮的胳臂,喜悦地道:“这一战,便能为吴侯打开局面!使吴侯所领的地盘、丁口几至倍增!关键在于,动作要快!”

    因为巨大收获就在前方的关系,吕岱有些激动。他的手似一把铁钳,把全琮的胳臂都握疼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引领

    当鲁肃离开岛屿的时候,洞庭的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包括船夫在内的人,都看到了他眉眼间隐约的笑意。

    鲁肃大概是值得笑一笑的。既然迫使诸葛亮同意了江东对交州的瓜分方法,接着两家就可以坐观交州局势发展。

    当然,鲁肃很清楚代表玄德公在交州行事的是谁。那个庐江雷远人虽然年轻,却能征善战,极有威名,江东人在他手上吃过许多亏,更有解不开的仇恨。但江东毕竟为此图谋更早,投入的力量多得多,在当地能够发动的力量更是庞大,占上风是必然的事。

    取得交州,对江东、对吴侯、对鲁肃为代表的淮泗旧人都太重要了。

    有了交州,江东也成了地跨两州的强权,实力大增。从此便能直面刘备而不屈居下风,进而在政治、军事等方面,都有了足够的周旋余地。

    得到交州以后,吴侯自然主持瓜分利益。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威逼利诱,进一步地分化、压制江东士族,同时增强中枢的力量,由此保持整个江东政权的凝聚力。

    而凭借夺取交州的功绩,鲁肃、步骘、吕岱等淮泗之人都会得到提拔。由此,在周郎去世之后,渐渐气沮的北方士人提振精神,重新成为吴侯麾下最有力的支柱,进而主导进取江淮故地的战事。

    快了。鲁肃对自己说。

    当船只轻盈行在水面的时候,雾气散得越来越快。早晨的阳光晒在鲁肃身上,让他感觉生出一股暖意,愈发昂扬。

    马谡站在堤岸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鲁肃的座舟远去。

    待到帆影渐渐被岸边的大片蒹葭阻挡,再也看不见,他轻快地折返回来,站在凉亭外禀道:“军师,鲁子敬已经走了。”

    诸葛亮“嗯”了一声,开始收拾案几上的酒壶、酒碗和舆图之类。

    马谡连忙上前搭手帮忙。

    但诸葛亮的动作比他利索,马谡只端了两个碗,跟在诸葛亮身后。

    走了几步,他试探地问道:“军师,鲁子敬上钩了?”

    诸葛亮向马谡笑了笑,却不答。

    马谡便略微放缓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诸葛亮身后。

    诸葛亮有些感慨。

    只因为看到鲁子敬面带笑容地离开,幼常就觉得定是被我蒙骗……在幼常眼里,我的心机手段竟然这么深?偏偏我还没什么可说的,鲁肃确确实实上钩了。江东人总喜欢用诡诈谋略来取得利益,却忘了只有实力才能最终底定局面。若谈到实力,诸葛亮丝毫都没有把鲁肃所说的那七千人放在眼里。

    雷远在交州,而庐江雷氏的力量,远远不止表面上的这些。江东的七千人与之相比,什么也不算。

    诸葛亮经过宜都的时候,向交州另外派遣了使者,这会儿应该已经见到雷续之了。雷续之是个聪明的人,见到了信件,应该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从而放手行事。

    想到这里,他对马谡说道:“汉中和江陵的大胜,至今已经半年了。应有的赏赐、拔擢和任用,还没有完全兑现。很多人以为,主公是要等到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一次任命,其实……然,也不然。”

    马谡跟紧了些,静听他说。

    近两年来,马谡从荆州从事,到左将军大司马府的从事,看似地位寻常,其实已经成为诸葛亮的助手,得以参与到一些机密要事。诸葛亮也时常对马谡讲述一些,马谡明白,这既是讲述,也是传授。

    “从建安十四年到现在,短短四年。主公的领地,从油江口畔的小小公安城增长到荆益两州二十二个郡国;主公的兵力,从不足两万扩充到如今的十八万人。在这个迅速增长的过程中,文武官吏的权责分配不断调整,不断变动,还有许多急就的任命,临时的处置。这本是常态,对么?”

    马谡忙道:“确是如此。”

    他平日里自诩才器过人,喜好谈论,但真到诸葛亮说起正事,却不会多嘴。

    “但主公即将进位汉中王了,这些任命就得先做调整,至少也得事先作好沟通,以与汉中王的拔擢任用相衔接。过去的半年,我都在处理这些千头万绪之事……幼常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会儿马谡只重重点头,一个字也不说了。

    玄德公即将成为汉中王,距离光武之宏业只差一步罢了。在汉中王军政体系中的地位、职权,几乎就将是在大汉新朝中的地位、职权。所以在这半年里,无数人都在暗中争夺、努力;左将军大司马府也在不断调整用人,为新体系的建立做好准备。

    比如此前担任扬武将军、蜀郡太守的法正,不久前刚被褫去蜀郡太守之职,而法正的挚友孟达,则正式出任了房陵太守。

    又比如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终于卸去了让他心惊胆战的益州牧职位,就在去年底被表为太常。

    “益州那边,已经差不多了。接下去,对荆州也要有所安排。”诸葛亮轻松地道:“江东人既然在这时候生事,恰好给了我们机会,让应当在交州立功之人赶紧建功,对么?”

    “应当在交州立功之人?”马谡重复了一句,立时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

    马谡素来事诸葛亮如父兄,这不仅是因为年纪的差异,更是因为马谡对诸葛亮才能的倾佩。无论面对多么复杂的局面,诸葛亮总是智珠在握,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关键点,用最简单的办法达成最完善的结果。就如此番,鲁肃固然已经堕入孔明的算中,而同样身在孔明谋划之中的,又不止鲁肃一人。

    玄德公自然是弘雅有信、待人以诚的英雄,但随着势力的扩张,跟随他的才能之士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便不能单纯靠一颗诚心来对事对人,难免要以手段、权术来统御万众。

    毕竟玄德公麾下文武,多的是当世雄杰。他们在玄德公麾下固然能够地位显贵,去往曹公麾下难道就不行?甚而言之,如果天下风云变幻,某些人想获得割据一方的地位,难道就做不到?

    这些人如今俱在玄德公的麾下,玄德公既要用之、信之,又要将他们一一放在合适的位置。玄德公自是仁厚之主,那么诸葛亮,就要为主公预作绸缪,有时候引领,有时候则稍稍限制。

    在荆州,这个需要被引领或者限制之人,马谡已经猜到了,便是雷远。

第六百七十九章 用意

    在诸葛亮眼中,雷远是个很特殊的年轻人。

    雷远似乎对功名利禄没什么追求,也不像是深沉而有大志的枭雄。但他的所作所为,与常人相比,毕竟透着诸多不同。

    作为武人,他深得将士之心,能征善战;作为地方官,他安抚百姓,治理有能;作为护荆蛮校尉,他又能软硬兼施,通过商贸渠道从中获取巨额的利益。在这过程中,许多治军治政的手段就连诸葛亮也暗中赞赏,甚至常觉心有戚戚。

    但雷远同时是举众数万的地方豪族首领,他在荆州军政体制之外,另有一套实力班底,公私两便。于是他做得愈是出众,其宗族的力量就天然地愈是强盛。而他又不好华服美色、犬马珍玩,扎扎实实地把一切都投入到这个实力班底中去。

    虽然他不断拆分部曲,压制自身宗族实力,然而身在中枢之人看得很清楚,被他拆分出的宗族,依然紧紧围绕在他周围,他的力量愈来愈不仅限在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和护荆蛮校尉的职位。

    他来荆州才多久?

    短短四年,他的地位就几乎赶上了关羽。其宗族毫无疑问是荆州最大的地方势力。诸葛亮自己也很熟悉荆州士族,所以诸葛亮清楚,随着荆楚士人大批跟从玄德公入蜀,留在荆州的这些宗族,便是十个二十个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庐江雷氏相提并论。更不消说由于乐乡大市的利益和雷远的政治影响,甚至有宗族已与雷氏形成了联盟的姿态。

    对雷远来说,这是他超群出众的眼光才干所致,但对玄德公的政权来说,这样一个不断增长的地方势力,又处在荆益两州之间的关键位置……并非猜忌或不信任,只不过确实到了需要稍稍引领,稍稍限制的时候了。

    但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他很欣赏雷远,对这年轻人从没有丝毫恶意。当日他招引淮南豪右联盟南下荆州的时候,就答应善待雷氏;如今雷远立下无数功勋,他更不会减少对他的信任,更不会吝于拔擢重用。

    诸葛亮也作如此想。

    所以,在玄德公就任汉中王的时候,将会给雷远一个极好的安排,从而使中枢和庐江雷氏,都能安心。

    这个安排,也离不开雷远本人的配合。为此,诸葛亮坦诚地将自己的想法写在了书信中,遣人急送交州。诸葛亮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雷远的人品。所以,雷远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用意,不会辜负中枢的信任。

    当雷远接受了这个安排,汉中王在军事上、在地方上的后继变动调整,也就顺理成章了,由此,当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他的每一个部下,都会在适合的位置上。

    此时一叶扁舟从岛屿北侧的港汊中行来,慢慢靠在堤岸旁。诸葛亮提着袍角跃上船板,回头看见马谡有些发愣,连忙唤他一声。

    正如诸葛亮的预料,他的亲笔书简,已经到了雷远手里。

    这时候是雷远到达广信城下的第三天。

    第一天的中午,步骘与雷远见面后,即交还了扣押在手中的从事范巡及其部下;到了晚间,两人再次会面,步骘又当场传令,使围困广信城的各部兵力稍稍退开,以便于城中居民出来樵采。

    第二天两人又见了一面。

    因为前日里步骘的退让态度,第二天见面的气氛就和缓了许多。雷远向步骘提出,要遣人进广信城,探望苍梧太守吴巨。步骘虽然没有正面同意,却也没有反对。于是会面结束后,雷远遣李贞往广信城中去了一趟。

    他让李贞通报吴巨,荆州军已经抵达,必保苍梧无虞。

    李贞入城后不久,满城的欢呼声如潮水般响起。

    李贞在城里停留了半个时辰,出来时禀报雷远说:广信城中将士被围攻旬月,已经死伤过半。吴巨比想象中的要瘦,须发也斑白了,手臂受了刀伤。此前步骘突袭士燮所部的时候,吴巨已猜测是否荆州军南下,才迫使两敌内讧,当晚他也试图出兵,可惜动作慢了,未能在步骘面前占到便宜。

    吴巨又啮指出血,写信向雷远致谢。书信上道,吴巨望荆州之援,如赤子望父母。父母既不弃子,巨虽弱才,愿粉身以报,永不敢负。

    吴巨能对外联络,进而使得孙刘两家之间的气氛宽松。当夜雷远传令,让时时在漓水上巡视的荆州军船离开了,不必刻意警戒。他就只带了数十名扈从,在村落里驻扎着。

    这一举措堪称大胆,若非确信步骘的谈判诚意,不能如此。而步骘也很有趣,当晚遣人奉了床、席、被褥、凉帐等物来,并传话说,请雷将军安心歇息,不必顾虑。

    到了今天,也就是第三天。

    雷远约了晚间与步骘会面,白日里无事。

    对步骘的诚意,雷远没有一丁点的信任。他早有军事上对应的安排,但那得看关平的手段,也非身在广信所能遥控。于是此刻他乐得清闲,甚至还领了几名部属,往漓水上游的高坡踏青。

    身在高处眺望,只见漓水碧绿、波光粼粼;郁水浩淼,水流滔滔。漓水对岸的白鹤山窈窕多姿,间有白鹤翱翔于松林;而往郁水方向看,同样也是黛青色的山影连绵,在清晰干净的阳光照耀下,山和水都显得明丽异常。而在山水之间的碧绿平原,虽不似北方那般广袤,却因为气候的关系,比宜都更多了几分勃勃生机。

    雷远问过向导,据说,此地颇有一年两熟的稻田,又多甘薯、甘蔗、椰子、芭蕉等特产和种种奇木异果。又因为地广人稀、土地尽可开垦,百姓们想养活自己,其实甚是容易。数百年来汉家子民南下经营,少不了筚路蓝缕的辛苦,也多有收获的喜悦。

    正在雷远难得地沉浸于闲暇时,漓水上游数艘行船疾驰而下,送来了诸葛亮的书信。

    负责送信的,依然是雷远的老熟人宗预。宗预依然是左将军记室书佐,与雷远的身份差距渐渐大了,但雷远只当他是朋友,见面相待一如往日。

    一行人回到村落中,宾主落座。雷远从宗预手中取来书信看过,随即合拢书牍,陷入沉思。

    足足一刻过去,他才微微颔首。

    宗预虽不知这书信中说了什么,但知必有要事。见雷远动了,他连忙打起精神,以为雷远将要有所询问。但雷远只打开书牍,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

    诸葛亮入蜀以后,据说事务愈来愈繁忙,所以诸多公务文书都由幕僚代笔。但这份书信却是诸葛亮的亲笔。

    雷远认得出诸葛亮的笔迹,看得出他写得很郑重,每个字都工整有力。他也看得出,诸葛亮写得很用心,文字中蕴含的东西并无丝毫虚假。

    “哈哈……”雷远笑了起来。

    “续之?”宗预问道。

    雷远取剑在手。

    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剑身一点点地露出来,青光粲然四射。

    雷远道:“既如此,就只能对不住步子山啦!”

第六百八十章 广阔

    对不住步骘是迟早的事。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雷远不太明白,吴侯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认为在对荆州造成了这么多损害以后,荆州方面会忍气吞声,坐视交州易手?或许江东人的对利益的执着和贪婪,与他们实际的实力太不匹配了,这就造成他们不断地犯错误。

    只看交州一地:

    如果江东能控制自己的贪欲,始终认可吴巨和士燮各为孙刘双方代理人,满足于经济上的收益,那根本就无需兴起如此风浪,慢慢协调双方的利益分配即可。

    如果江东不谋求拿下苍梧、阻断荆州交州的联系,那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直接消灭士燮。玄德公并没有理由插手其间,江东也可以轻易得利。

    但江东偏偏选择了利益最大的目标,而在执行过程中,又不断发现自身的力量不足,于是不断调整目标。这种虚火升腾的战略和体弱气促的实力之间的矛盾,便迫使江东文武越来越趋向阴谋手段,最终大大地得罪了玄德公,而使荆州的力量名正言顺涌入交州。

    当雷远亲自前往交州的时候,江东人就完全没有机会了。江东以十万大军都不能在江淮稍稍得逞于张辽之手,如今带着这么几千精锐,上万蛮兵,想要迫使奋威将军让步……

    雷远觉得,江东人有些看不起他。

    所以让步是不会让步的,他已经决定要让步骘吃个大亏。

    荆州军船昨日离开广信周边的水域,其实是沿着郁水,往猛陵方向去了。

    郁水上游江流湍急,但在接近广信的一段,水面忽然开阔,江中有多处浅滩,可供搭设浮桥所用。荆州军船首尾相连,便成浮桥,而关平所部则经过浮桥渡过郁水,从南岸直取南海郡的高要峡口。

    如果士燮临死前的推测不错,关平将在那里撞上通过大瘐岭急趋番禺的江东兵马。以关平的用兵之能,再有马岱、丁奉、马玉等人协助,江东之兵绝不是对手。

    按照雷远之前的谋划,关平所部击溃江东援军后,雷远再联合吴巨,压服步骘,迫他退让。或许看在孙刘同盟的份上,可以分给江东人几个县?再多就不用想了。

    但现在雷远改了主意。

    既然玄德公承诺,将会把整个交州交给自己负责,那为什么要把嘴边的利益让给江东呢?

    难道我还会嫌弃地盘大一点吗?

    交州的事情,无须再谈了。

    雷远持剑在手,信心十足。

    “真是好剑!”此时宗预赞道。

    青釭剑尚未完全出鞘,但仿佛已有寒气夺人心魄。又或者,夺人心魄的并非剑,而是人。当雷远拔剑的时候,宗预便知道,雷远已有决断,而身在交州的江东人将要遭难了。

    宗预等人来时顺风顺水,非常快捷,回程的时候会慢些。雷远对他道:“德艳不妨在广信等我一日,一日之后启程,便能把好消息带给军师。”

    宗预躬身道:“遵命。”

    雷远将诸葛亮的书信收起,步出厅堂,意气昂扬地准备行动。

    这种充满斗志的状态,对雷远来说并不常有。

    他在来到此世之前,本来拥有近四十年的人生。在前世的年轻时候,他看行业内的那些中年人,觉得自己中年时必不如此,他相信自己应当深沉多智,有远大的志向。然而随着年龄一点点增长,生活将他逼迫成了曾经蔑视的样子,每日里忙碌的事,都只在眼前。

    及至来到此世,面临的情况并无多大区别。他倒是有过翻天覆地的想法,然而当务之急始终是立足,是活着。

    作为一个身在乱世的普通人,雷远不免依赖宗族势力给他带来的安全感;但他也清楚,某种层面上,宗族势力已成了对他的限制。能够推动历史前进的,绝不该是地方豪强。

    当他把眼前的难题一桩桩应付过去,下一步该如何?长远的目标在哪里?一时难有答案。这使雷远感到茫然,并深觉自己真是极其失败的穿越者。

    好在诸葛亮给出的方向不差。

    至少,今后一段时间里,交州是个很好的驻足之地,值得雷远投入精力去经营。

    为什么需要雷远在交州,诸葛亮也说得很明白。

    这段时间以来,玄德公占据荆益两州,声威赫赫;而诸葛亮坐镇成都,足食足兵。通常来说,能够用来供给财政的,曰农耕,曰盐铁。但这还不够,诸葛亮遂设锦官,并将效法乐乡大市的格局,在汉中建设市场。

    诸葛亮亲自参与了市场的建设,由此深切感受到,交州的奢侈品产出,是足以与蜀锦相提并论的财源。

    但因为荆楚士人不同于益州土族,玄德公的政权不可能像在益州那样,以强硬手段将这些财源收归国家所有。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控制上游,也就是产出这些奢侈品的交州。

    按照推测,交州的在籍户口还不到荆州的一半,但产出的商贸利益,较之荆州丝毫不差。

    以玄德公的力量,拿下交州不难。但要长远的控制交州,并且使交州源源不断地产出利益,并不容易。这需要一套有力的班底,更需要才能足以服众之人坐镇。

    这样的人,可不是随便能有的。

    如果交州控制在手,这就是玄德公下属的三州之一。坐镇交州之人,地位便与关羽相仿佛。但谁能有这样的地位?张飞要面对益州北面的压力,赵云为玄德公须臾不可离,其他的元从诸将不仅地位不到,能力和威望也都差得太远。

    除了元从以外,荆州和益州的诸将在资历上又显不足,毕竟玄德公的力量膨胀得太快,荆益诸将陆续投靠,都是最近三四年的事,时间太短了。

    所以雷远是最合适的。

    由实力而论,庐江雷氏宗族数万人放在荆州,迟早会遭到州府的压制,但去了交州,仿佛强大数倍的士氏家族,正为朝廷所需。由才能而论,雷远在宜都太守和护荆蛮校尉任上的经验,足以使他应付交州的复杂局面。由亲疏而论,雷远虽非元从,却是元从的女婿,深受玄德公的信赖。

    相信雷远也清楚,交州比宜都更加广阔,更适合他伸展拳脚。

    而玄德公也乐于见到一个强盛的交州。交州愈强,愈能够压制江东的无谋蠢动;愈能够掩护荆州和益州的侧背;一旦天下有变,交州之军挥师北上,焉知不能成为玄德公的强大助力呢?

    诸葛亮的书信写得很长,文辞平时,细细道来,甚至有些絮叨。大概是习惯了处置繁杂公务,忍不住要叮嘱得仔细些。于是,书简就格外沉重了。

    雷远将书简交给李贞,让李贞仔细收好。

    他又问:“叱李宁塔呢?还有黄晅和沙摩柯呢?让他们过来,准备干活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响应

    天色渐渐黯淡,一队队的江东锐卒手持松明火把,穿行于广信城外诸多营地间,将营地内外的火堆一一点亮。这个动作也代表整支军队转入夜间宿营的状态,自此时以后,凡是值更换岗错过时间、违禁夜行背离号令、擅自住宿其他营铺之人,都要处斩。

    这是基本的军法,再怎么松散的军队也会有相应要求。此刻步骘的本部、从荆州挟裹来的蛮兵和这几日受降整编的交州士氏之兵,都同样遵循。

    但地位较高的将校、渠帅自然不在此列。

    在广信城北的蛮兵营地中,头戴獭皮冠,身着五色华服的范胡达走着趾高气昂的步伐,从步骘所在的中军大营返回到自己位于大营最西面的帐幕里。

    范胡达是零陵郡西部生蛮部落中有名的渠帅。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着蛮部少与汉人交通的传统,而在深山中慢慢扩充着自家势力。

    当汉人的护荆蛮校尉通过乐乡大市,不断向蛮部所盘踞的群山中渗透时。这种渗透,也被范胡达猛烈抨击,甚至几次往都梁以西的深山中游说,试图纠合人手,抢掠汉家的商队。

    虽然并没有谁响应他,可范胡达亲自令人干了几次脏活,据说获得了不少收益。

    半个月前,范胡达还响应了同伴的号召前往乐乡大市,试图在那里发起袭击。然而驻在乐乡的汉人文武应对得宜,参与的蛮部吃了极大的苦头,被迫溃逃。

    范胡达初时也在溃逃的队伍之中,但他随即就寻机脱离了大队,转回来拜见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并且告诉黄晅,策动荆蛮叛乱的,乃是江东人步骘和黄柄。

    随即他又与溃退中的同伴汇合,进而被归入了步骘所领的蛮兵队伍,通过灵渠,杀入交州。

    这人,便是黄晅花费了极大的资源,在荆蛮部落里埋下的暗子。

    其他蛮部以为他曾经带人抢掠过汉家商队,其实并没有。那些商队专门前往范胡达的领地,按照事前的约定丢下货物就跑。而范胡达获得这些财物的代价,只是偶尔向汉人通报一些蛮部深山里的动向。

    当然,范胡达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暗子、奸细之流。在这个年代,蛮夷的社会环境极度落后,对阴谋诡计也没什么认识。在范胡达眼中,他拿了黄晅的好处,通报一些消息,与那些在乐乡大市做生意的蛮部渠帅并无不同。只不过贩卖消息的好处很丰厚,不能让同伴晓得,仅此而已。

    跟随步骘到了江东以后,范胡达参予攻打了广信周边村寨,进而凭借渠帅的地位,重新纠合起三五百人。这三五百人还颇受步骘的看重,所以被安排在大营的最西面,正对着漓水方向。

    就在刚才,在步府君的大帐前,范胡达因为在交州作战得力,得到了步府君的赞赏,并且还获得了绢帛赏赐。不止如此,步府君还承诺,日后将会在交州划出大块平原区域,专供依附江东的荆蛮部落立足,甚至还会派人指导蛮部耕作,并授予范胡达汉人的官位。

    范胡达觉得,自己找到了应对汉人的最好办法。首先要装傻,然后再装忠,只要汉人相信某个蛮人既傻又忠诚,就会迫不及待地给予各种各样的好处。

    那可真不错。

    当然,范胡达也认真地考虑过,这两家汉人大酋看起来都很慷慨,万一他们两家在交州又打起来,该怎么办?毕竟范胡达的部落很小,虽然他总是装出粗猛凶悍的样子,其实靠抱着汉家大酋的大腿活着。如果大腿和大腿之间一再冲突,他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以范胡达的能力,又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毕竟他只是个蛮夷渠帅,能做到两面讨好,已经用尽了他的每一分聪明才智。

    他站在自家的帐幕门口,对跟在身后的几名部下凶恶道:“把绢帛放进去!放好以后,谁也不许动!谁动我就杀了谁!”

    有几名部下顿时露出不忿的神情。这些部下,本身也是荆州某处深山中溪洞村寨的精夫、头人,眼看好处都给范胡达了,都不乐意。

    范胡达懒得理会他们,挑了个看起来比较忠实的部下:“你,你站在这里看好了,不准任何人进去拿东西!”

    安排好自家的财富,范胡达转身出来。

    步府君说了,今晚他将会设宴招待另一位汉家的大渠帅。那位渠帅,便是范胡达此前暗中紧抱的大腿,还与步府君打过仗……所以,这宴会上会不会出现什么特殊情况?范胡达有些忧虑,但又不得不去。

    毕竟汉人的宴席上总有很多美味食物,不去就吃不着,那可就亏大了。

    正这么想着,他看见营寨的西南面,靠近漓水的方向,有几处狼烟升起。

    过去这几日里,雷远所驻足的村寨竟然燃起这样的狼烟。初时,广信周边的江东人很是警惕,后来就慢慢放松了。毕竟没人知道这些狼烟究竟代表什么,而狼烟升起以后,其实也没发生任何事。

    步骘还特地安抚荆蛮渠帅们,让诸多蛮兵不必紧张。

    但范胡达知道,狼烟自有狼烟的道理,比如这一次。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五处。前三处靠近,后两处隔得很远。

    荆州人常用的几种狼烟讯号,护荆蛮校尉部的汉家官员黄晅曾经郑重地向范胡达介绍过。大部分范胡达都没记住,除了这一种。据说如果看到这样的狼烟,就要提起精神,准备配合行动。

    然则,范胡达简直想笑。黄昏时分,四周一片宁静,中军正在安排宴席,而各处营地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亮起。天空中有成群的野鸟飞往水泽深处。

    哪有什么可配合行动的地方?没有任何事发生啊?

    与此同时,雷远站在狼烟之畔,看着烟柱高高升起。

    李贞捧着兜鍪,为雷远戴上。而雷远又平伸手臂,让王跃把束甲皮绦从肋下绕过扎紧。当手臂抬起的时候,鱼鳞般的甲片彼此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雷远沉声道:“似乎江东人已经疲了,并没有特别警戒。”

    在雷远身侧左右,数十名剽悍部下俱都披挂甲胄齐全,正彼此帮着忙,往甲胄外套上常服,摆出照常往江东中军大营赴宴的样子。这趟雷远来到广信城外,初时只带了四十多名扈从,关平等人出发前往南海的时候,另外挑选了勇士来广信协助,再加上沙摩柯、黄晅等,陆续增加到了八十人。

    “毕竟双方数量差距太大,他们有些松懈,理所应当。”李贞低声道:“可惜,始终不知道敌营中有多少人能够响应我方。”

    雷远轻笑几声:“含章,你别慌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闪

    李贞连连苦笑,乘着雷远从容调整腰间长刀位置,将雷远兜鍪下沿的顿项稍稍收紧。

    “宗主,我可没有慌。只是……”李贞顿了顿,又道:“毕竟咱们才八十人,而敌军……算上那些蛮夷,怕不上万!”

    “武射吏一千三百人,荆州蛮兵四千一百,三天前击破士燮所部,招揽降众七千。合计一万一千余人。然则,此时此刻,恰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雷远答道。

    因为顿项的关系,雷远的话声变得有些瓮声瓮气。他用点了点勒在下颌的皮索,示意李贞将之往外侧挪动。

    “荆州在我们手里,江东能够偷越的人手有限,所以步骘的本部精锐就只一千三百,为了扩张声势,他们才沿途挟裹荆州蛮兵,纠合起五千余人,以保证与士燮的均势。这种挟裹降众的手段,咱们在江淮也用过,千余人压制四千人,倒是绰绰有余……好,就到这里!”

    雷远嚷了一声,皮索略微前移了半寸停下,雷远的声音恢复正常:“如今我只领数十人在广信,已经使步骘相信我方有意谈判。所以步骘这几日里,都在忙着整顿士燮的降众,他那些武射吏,既要控制荆蛮,又要控制士氏降兵,还要保留一支能战的部队压制广信城中的吴巨……千把人分成了多少小队?三十支?还是五十支?如此松散,一旦失去中枢统御,必然不堪一击!”

    雷远转动头颈,试试顿项的松紧。他对左右道:“何况,公昱这几日里,也没有闲着。公昱你说是么?”

    众多扈从都转眼去看黄晅。

    黄晅脸色涨红,单膝跪地道:“宗主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话音未落,边上沙摩柯一声冷哼。

    众人都知道,多半是因为黄晅对荆蛮的号召力引起了沙摩柯的嫉妒。不过这位蛮王很容易安抚,一时的暴躁完全不必介意。

    雷远向黄晅颔首示意。他再看看四周,确认每个人都已经装束齐备。

    仅有数人不曾着甲备战的,那是宗预和他的同伴们。宗预等人站在稍远处,投过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担忧。当雷远做出决定的时候,宗预大惊失色地阻止,以为雷远是发了什么疯。但他终究犟不过雷远,于是便只能在一旁看着,直到现在还完全不知所措。

    雷远提高嗓音:“出发!”

    数十骑绕过村庄中的低矮房舍,向江东人的大营徐徐前进。

    道路难免起伏坎坷,战马颠簸。

    雷远控制着手上的缰绳,让整支队伍保持着悠然姿态。随着战马的奔行动作,他深深地呼气,再深深吸气。数十骑的铁蹄踏地,掀起湿润空气和草木、泥土混合的气味,让他感觉心情变得舒适、放松了一些。

    一行人都在铁甲外头罩着大袍、戎服,稍稍遮掩武器,摆出赴宴的架势。队列中还打着十数支松明火把。所以没过多久,就被江东的巡哨部队注意到了。

    他们当然知道今日的宴会,却没想到雷远等人来得早了些,于是分出人手飞报中军,另外有人过来,隔着老远做手势,请雷远等人勒马等待。

    雷远并没有直接勒停马匹,而是继续向前百余步,面带微笑地向那些巡哨兵卒靠近过去,还打了几句招呼。直到策马登上一处缓坡,在这缓坡上,他可以把江东的营地一览无余。

    原本围拢广信城的大营有五座,因为士燮所部溃败的关系,现在有两座被放弃了,只沿用了其中的刁斗望楼。另外三座,大致从广信城的西北到东南,弧线排布,中央的一座,便是步骘的本营。

    本营的辕门和中军之间,有往复曲折的道路连通。这时候,中军帐处灯火通明,有号角悠扬作迎宾之用。而道路两旁是影影绰绰的诸多营寨,营寨间插立着许多旗帜。傍晚时分,有风从郁水西面吹来,吹得旗帜噼噼啪啪翻卷作响。

    巡哨的兵卒听到号角声,连忙让开道路,对雷远道:“雷将军请!”

    雷远继续向前,直到辕门。

    辕门左右,有数百名士卒手持刀枪,如雁翅排开两翼。看他们的模样,都是交州本地的郡兵,但个个神色昂然,并不显得因为战败被俘而沮丧。显然,区区数日内,步骘在收拢人心方面下了极大的功夫,投入了极大的资源,也确有极大的成效。

    这数百人摆在这里,也显得步骘对收编士氏宗族势力充满信心。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向雷远展示,江东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交州,这是示威。

    只不过,在数百人之后,营寨内部的帐幕、或者攻方设施之类都难免松散,规格也乱七八糟。隐约间还能听到有士卒窃窃私语的声音。庐江雷氏部曲断不容如此,但这情形对江东人来说,大概算不得什么。

    在辕门前迎候的,则是步骘的副手孙桓。

    隔着数十步,孙桓甲胄铿锵,迎上前来行礼:“续之将军,请随我来。”

    这少年武人看着雷远,眼神颇有几分不忿。这几日雷远已经听说了,孙桓是孙氏宗亲中极受重视的后起之秀,十六岁就出任武射吏的副手,且能得将士拥戴。或许在孙桓眼中,比他年长八岁的雷远,是个特殊的竞争对手吧。

    雷远只微笑以对。

    他牵马而行,跟在孙桓身后,沿着曲折步道走向中军帐。

    走了一里多地,见到步骘站在中军帐门处等候。

    雷远大步向前,两人各自叙礼,寒暄几句,入帐落座。

    李贞、叱李宁塔两人,站在雷远身后;黄晅作为属吏,陪坐在下首。王跃和装作扈从首领的沙摩柯两人,带着扈从们一起候在帐外。

    营帐内外,另外也有江东的将校、卫士簇拥。

    方才坐定,步骘清了清嗓子:“续之将军,有件事我也是刚晓得。想了想,不该欺瞒盟友,须得尽快通报足下。”

    “何事?”

    步骘站起身来,拍了拍主位之后的巨大舆图:“三天前,我江东的昭信中郎将吕岱、奋威校尉全琮,已经越过了扬州、交州之间的大庾岭通道。他们领兵万人,直取南海。这时候,可能前锋兵马已经要到达合浦,包抄苍梧郡了。”

    雷远身后的李贞倒抽了口气。

    李贞跟着雷远数年了,挺能凑趣。虽然这消息此前范巡已经说过,但毕竟出于士燮的猜测,雷远让关平领主力兵马前去迎敌,其实但着几分风险。直到这时候步骘亲口承认,李贞抽这口气,意思大概是,我家将军真乃神人也,是暗中吹捧雷远。

    然则步骘可能误会了,觉得李贞的声音出于惊惧。

    步骘半转过身来,凝视着雷远,和煦的神情中多了压抑不住的喜悦。连带着他摩挲舆图的姿态,也带出了志得意满的睥睨气势。

    随着吕岱等人到达,江东之兵在交州的力量翻了一倍。又因为步骘本部的溃败,他们攻城略低全无阻碍,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地位。在这样的局势下,雷远能做什么?荆州能做什么?

    他们的兵力虽然精锐,却终究少了点,步骘有信心将他们继续牵制在广信周边。他想过,自己可以再等几天,等吕岱等人挥军抵达,再启谈判,用实力说话;但他最终决定,直接向雷远摊牌,就在此时此刻,迫得这荆州重将退让!

    眼下雷远的扈从如此吃惊,就证明自家的举措无误!接下去正好继续言语施压,以让雷远失措!

    雷远站起身,立到步骘身边,看看舆图。

    “南海?合浦?”他轻声笑了笑。

    步骘不知雷远在笑什么,他看看雷远。

    两人这时候距离极近,他才感觉到雷远周身顶盔贯甲的巨大压迫力。此前双方对坐谈话,周围甲士扈从环侍的时候倒还罢了,步骘并不在乎,甚至暗中嘲笑雷续之毕竟是江淮匪寇出身,未免太过惜命,缺了点气度。但这时候,双方的距离不过四五尺,而雷远的眼神中,分明带着冰寒刺骨的杀气!

    步骘忽然想起了三天前的那次会面。他忽然明白了,正如那一次,雷远是真想杀人,这一次也是!

    步骘下意识地狂叫一声,向后猛地仰身,想要躲开眼前这毫无顾忌的凶人。

    可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雷远手臂挥出,长刀锵然出鞘,中军帐内寒光一闪。

    一抹嫣红的血,顺着刀锋的轨迹飞出,溅在宽大的舆图上。

    步骘原本容光焕发的面貌瞬间扭曲,他抬起双手捂着喉咙,喃喃道:“为什么?你……你怎么敢……”

    更多的血像瀑布一样,翻卷着泡沫,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

    步骘倒地。

第六百八十三章 动手

    划过步骘咽喉的,并非雷远时时随身的青釭剑,而是另外携带的一把缳首刀,就只军中标准配备,三十炼。今日难免要大杀特杀,青釭剑这样的利刃毕竟珍贵,还是留在关键时刻为好。

    这一刀挥出,雷远顿觉心情舒畅,仿佛接到诸葛亮书信以后的郁气散去很多。

    大体而言,交州是个好地方。但雷远也很清楚,既然身在交州,短期内怕是没有再度投身中原惊涛骇浪的机会了。这对依附庐江雷氏的数万军民来说,或许是好事,而雷远本人,又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更何况,玄德公要把庐江雷氏从宜都挪到交州,终究带了几分提防的意思。这种提防,只关乎雷氏宗族的实力,而无关雷远个人。政治就是如此,难免基于算计,有些冷酷。雷远本人对此早有清楚的认识,但身逢其事,难免生出点恚怒,有那么几分戾气。

    这股子隐约的戾气本来无处发泄。偏偏步骘施展欺诈手段,当雷远是傻的;偏偏步骘还敢语带威胁。如此奋勇,真是首当其冲。

    简直找死。

    雷远垂首看看在地面抽搐的步骘,心中有些快意。

    怎么算,步骘都可算是江东第一流人物了。在雷远越来越模糊的前世记忆里,此人好像还当过东吴的丞相,真正是吴侯的左膀右臂。哪怕现在,他也是吴侯身边的亲信,是江东阵营中,淮泗人的中坚力量。这样的人物被杀了,吴侯的怒火必定不可遏制,很有可能会在孙刘联盟之间生出又一阵冲突。

    江东人大概并没把扰动荆蛮叛乱当作大事。在他们眼里,荆蛮叛乱导致的死伤,更远不能与孙刘破盟的后果相比。所以他们在荆州肆无忌惮,在交州也肆无忌惮。

    步骘更相信,雷远不敢胡乱行事,所以乐得摆出姿态,与雷远折冲樽俎。哪怕雷远前几日已然不耐烦了,步骘始终都不认为雷远真敢杀他。

    步骘错了,雷远真敢。

    雷远也一点都不在乎步骘的高贵身份。在这个乱世中,没有谁是不能死的。自从江东人施展阴谋,荆蛮叛乱造成了多少死伤?交州蛮兵北来,又造成了交州的汉家百姓多少死伤?不少人就死在雷远的眼前,雷远认为,江东应该有人对此负责。

    再者,孙刘联盟是什么东西,雷远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他来到荆州的第一天,玄德公就亲口说过,要依靠庐江雷氏压制江东,要雷远不必束手束脚。就算孙刘之间有什么抵梧,那该是诸葛亮操心的事。孔明总是这么智珠在握,深谋远虑,步骘的死对他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孙刘联盟就此不存,结局难道会比雷远熟悉的历史更惨么?

    这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瞬息间事。

    雷远持刀转过身来,低声喝道:“动手!”

    孙桓就在步骘的下首坐着。

    当步骘被杀的时候,他的身躯被缳首刀带了翻了半个圈,正落在孙桓身边。

    这少年人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看着步骘临死前的抽搐,随即大吼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吼声中,他反手拔刀。

    刚举起刀,便觉眼前一黑,风声猛恶。

    那是叱李宁塔提起雷远这边的案几,将之劈面掷来。这案几用南海奇木所制,十分沉重,砸在孙桓的刀身上,瞬间将之崩作空中飞舞的七八截。刹那之后,又砸中了孙桓抬起的手臂。

    “噗”地一声闷响,臂骨碎裂。孙桓大声惨叫,向后连连翻滚,一直滚到帐幕的某个角落里,不动了。

    孙桓是江东孙氏宗亲,深受吴侯喜爱,所以才会被派到武射吏中为将。在他身后的两名卫士,都是勇力过人的凶悍角色,被吴侯专门指派来卫护孙桓的。

    这时候两人狂呼起身,抽刀向雷远砍来。雷远横过长刀“铛铛”两声格挡,心知乃是劲敌,便立即后退。而叱李宁塔则大步踏前,挥刀乱砍乱杀。

    叱李宁塔天赋异禀,一个人的力量足足抵得上十人,所用的武器、甲胄莫不是格外加重的特殊产品。这样的猛士,在当代仿佛武装到牙齿的恶兽,所以才能与许褚抗衡。

    这巨汉猝然动手,整个中军帐中方寸之地,便瞬间化作了血肉磨盘,轰隆隆地绞入了十数条性命!

    雷远迈步出外,短短数步距离,身上脸上都被洒了不知来自何人的鲜血。

    帐外也已经绞杀成一片。

    负责守卫中军帐的,是武射吏之一部约莫两百人。武射吏是吴侯起家的精兵,与江东五校和帐下虎士并称精锐。每个人都训练有素,装备齐全,尤其擅长弓矢射击。

    若他们与同等数量的雷远所部扈从们排开阵仗对战,一时难见胜负。而雷远麾下其他各部校尉之兵,除了几名将领的本部,只怕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自进入交州以来,武射吏先把雄踞苍梧的吴巨打到龟缩广信不敢露头,又一夜击溃士燮所部大军,足见其实力。此时他们在中军帐外警戒,也并不疏忽。

    但他们虽不疏忽,却无论如何想不到雷远敢在帐中暴起杀人,无论如何想不到,数日前他们对士燮做过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古以来以阴谋行事者,往往如此。仗着阴谋一次次成事,愈是成功,愈是小觑了他人;以为谁都会被自家的诈术所制,却忘了天下多得是不讲规矩的狠人!

    此刻忽听帐中一片纷扰,又道“有刺客”云云,有些武射吏将士竟以为是士氏的部属作乱,第一反应居然是叫人看住军帐以外那些交州人。

    而雷远的扈从们毫不犹豫地动手。

    自从灊山起兵以来数年,雷远屡经恶战,他所拥有的兵力、实力在不断扩张,而扈从队伍则不断经历惨痛折损。当日灊山中的二十名扈从,现在只有四五人尚存,而后继陆续被调到扈从队伍的将士,常常随雷远冲锋陷阵,折损概率极高。

    但雷氏宗族部曲的将士们,依然以被选入宗主扈从队伍为荣。皆因扈从们能得雷远的耳提面命,能在宗主眼前立功,只要几次征战不死,放出去就是曲长、是都伯!

    故而雷远的扈从们绝非寻常样子货,他们真正轻生好死,嗜战成狂,经雷远以恩义相结,以功名相待,再配以精耀铠甲、钢刀利刃……仅仅数十人,却如数十头铁甲猛兽疯狂扑杀,瞬间杀得江东人一片大乱!

    更不消说厮杀的时候,雷远的扈从们还在高喊:“步骘死了!孙桓死了!”

    这吼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范胡达听见了,许多被步骘挟裹来交州的荆蛮士卒都听见了。

    正躺在自家帐里瞌睡的张鲁面色骇然,哗啦一下掀开了被子。

第六百八十四章 乱局

    江东孙氏的领土,其实只包括汉时扬州大部和荆州的一小部分,合起来约莫一州之地。自赤壁之后,吴侯以这一州之地而成天下鼎足之一,其屡次兴兵作战,无论在荆州方向还是江淮方向,都能轻易动用十万以上的兵员、两千以上规模的水军舰船,足见兵力强盛。

    而其之所以强盛,主要得益于江东政权对山越的征伐。通过大批胁诱、俘获山越为兵,江东诸将能够迅速弥补战争损失,并且将兴兵作战的经济成本压到最低。

    步骘此番来到交州,也是不断地挟裹蛮夷充入军中。他有一整套的、在江东早已检验成熟的手段,来保证蛮夷士卒的忠诚度,使他们乐于为将帅作战效死;所以才能在短短旬月间整合起上万大军,并且信心十足地面对荆州军。

    但这种模式,对中枢统御之才要求极高,非出色的将帅,很难将部队指挥如意。

    当步骘所在的中军大帐一片大乱,熊熊火光升腾而起的时候,分散在各地的武射吏固然不顾一切地迅速回援,可蛮兵们顿时就乱了,忠诚者随着武射吏们奋勇去救,而畏怯者不顾军纪四散奔走。

    随着时间推移,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发布明确的命令,于是更多蛮兵在自家的营地里自相拥挤,乱作一团。

    也有犹豫者原地不动,比如范胡达。

    中军帐最初乱起时,范胡达对身边几个同伴道:“这是在步府君面前露脸的机会,咱们赶紧去,说不定还能赚些绢帛……这回我与你们均分,绝不独吞!”

    当下数人披上脏兮兮的皮甲,提起乱七八糟的武器,往中军方向奔走。几名渠帅沿途呼喝同伴,待到出了自家营地,已经聚集了两百多人。

    然而在营地外头走了没几步,忽然一股声浪扑面而来,顿时让范胡达愣在当场。

    什么,步府君死了?

    他答应我的绢帛还没给!他答应的土地也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就死了?他若死了,我岂不是白忙一场?

    范胡达满腔的怒气冲头。可他待要暴跳,忽然又想到:是谁杀死了步府君?

    下个瞬间,他回忆起了自己往漓水方向眺望时,看见的五道狼烟。他记得,另一位汉家大渠帅的部下,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曾经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看到这样的狼烟,就要提起精神,准备配合行动。

    范胡达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被冰水浇头,原本打算在两家之间周旋取利的念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而黄晅的吩咐瞬间清晰。

    他猛然止步,一边摸刀一边喊道:“我是荆州奋威将军的部下!所有人跟我杀敌!”

    这一嗓子吼出来,一把将将搠到范胡达胸腹的刀锋猛地停住。持刀的蛮族少年,冲着范胡达笑笑,露出满嘴白牙。再看范胡达身边的几名渠帅,已尽数尸横就地。

    “阿扎!你干什么?”范胡达怒道。

    这个少年,前日里带着十几人从深山间出来,正撞上巡哨的范胡达。他自称名叫阿扎,是在荆州被汉人击败的荆蛮零散逃人。范胡达见他身手不错,口音又是零陵的,所以将他们带回自家营里,以充实实力。

    他全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会暴起杀人!

    听得范胡达喝问,阿扎笑了笑,问道:“你也是荆州奋威将军的部下吗?”

    范胡达怒道:“我自然是!我投效奋威将军已经好几年了!你们呢?”

    阿扎有些紧张地收回刀子,在衣襟上抹一抹:“我们……我们也都是!上个月,我们跟着黄从事到零陵!黄从事说,看到狼烟,就要准备杀人!”

    范胡达举刀喝道:“那你也不能乱杀!你们都听我指挥!”

    不待阿扎提出异议,范胡达向着中军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荆州奋威将军的大军来了!步骘已经死啦!大家快逃吧!”

    喊了几句,斜刺里出来一名江东士卒喝道:“谁让你乱喊的!住嘴!所有人不得妄动!”

    范胡达劈头就是一刀,刀锋直直地剖开了这江东士卒的胸膛。惨烈哀嚎声中,大量鲜血、体液和内脏顺着刀口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这一刀得手,范胡达才感觉到身后那十数人不再对他戒备。他们紧紧跟在范胡达身后,阿扎落后范胡达半步,问道:“那我们干什么?”

    范胡达道:“学着我!一起喊!荆州奋威将军的大军来了!步骘已经死啦!大家快逃吧!”

    当这一小支荆蛮开始大叫大嚷散布恐慌的时候,至少荆州蛮部的营地间至少有七八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黄晅在乐乡大市收服的两百名蛮兵,跟着黄晅从乐乡到零陵,再从零陵到交州。近日黄晅又拣选其中精干之人,陆续使之潜入江东营地。雷远一旦动手,这些人便同时暴起。

    本来江东武射吏严密监控荆州蛮兵,黄晅想要遣出这么多人,根本就不可能。但因为江东人忽然向士燮下手,士伍难免混乱,江东武射吏又忙着压服交州兵马,对荆蛮不免疏忽。

    此刻这些人鬼哭狼嚎般地四处扰乱,顿时使整片大营的士卒陷入恐慌。待到中军的火势愈来愈烈,原本尚不动摇的蛮兵也像没头苍蝇般地奔逃起来。

    须臾之间,由数百人奔走,到数千人奔走;由一个营地混乱,到多个营地混乱;当所有人都陷入癫狂的时候,局势便彻底无法控制。

    少量武射吏试图挽回局面。

    这些武射吏作为江东精锐,素来得到非常好的待遇,家室、宗族也都聚住在建业,受到优待。但如果主将身死,战斗失败,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宗族,也必定将要面临严酷的惩罚。

    是以哪怕中枢已经混乱,武射吏们仍在竭力砍杀乱兵,镇压局势;也有人占据营地中的武库、粮库,或以高台、箭楼为凭,坚持顽抗。

    彭裕是武射吏中一名颇具威望的曲长。

    当乱事初起的时候,他正在中军北面巡逻,听闻杀声,便立刻带人往中军增援。然而还没到中军,他们就遭到数十名甲士正面冲击,其中一名巨汉更是勇猛无匹,手持加重加长的大刀顷刻间手杀十余人,立时将他们击溃。

    彭裕本拟鼓勇再战,又听闻步府君和孙校尉都死了,而中军火势冲天而起,将士们一时惊疑,当即奔逃。

    逃了没多远,整座营地都如沸腾般乱了起来,无数交州蛮夷、士氏残部狂呼乱喊,到处杀人,凡是江东打扮的将士,纷纷遭他们的毒手。彭裕竭力指挥抵挡,且战且退,好不容易奔逃到营地北面的一处偏僻小寨,再清点人手,已经只剩下了二十多人。

    彭裕认得这小寨里带队的都伯,知道此地有十余名武射吏留守,正好凑在一处行动。

    但当他闯进小寨里,却见小寨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满地都是又粘又滑的血,几乎让人站不稳脚。就连原木拼制的寨墙上,也一道道溅了鲜艳的红色。血腥气仿佛凝结不散,异常刺鼻。

    彭裕吃惊非小,立时大喊:“戒备!戒备!此处有敌人!”

    孰料喊了两声,尸体当中忽然有个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单薄内衣的大胖子起身,连声道:“住嘴!住嘴!你想把乱兵都引来吗!”

第六百八十五章 仙人

    这人彭裕也认识,他便是张鲁。

    之前步骘领着武射吏们装作江东商旅,分乘诸多商船深入湘水,再藉着零陵黄氏的掩护,潜入五溪区域。他们第一个行动,就是突袭了张鲁设在夫夷的法坛,试图抓捕在蛮部中声望既隆,影响力又庞大的沙摩柯和张鲁两人。可惜,听说后来,并没抓住沙摩柯,只抓了张鲁和亲信随从数人。

    张鲁是五斗米道的教主,身份、地位与江东有名的术士左慈、于吉等人仿佛,又有荆州从事的职务。步骘遂押着他随军行动,打算将之作为与荆州讨价还价的筹码。

    但张鲁这人,确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本事。这些日子里,他虽被武射吏们牢牢看管,却时不时展现出某些特异之处,动辄虚空生火,隔墙取物。武射吏们最初将信将疑,到后来竟有不少人对他渐生尊崇,不敢慢待仙人。

    这时候听得张鲁喝骂,彭裕顿时一愣。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一挺手中长刀,冷冷地道:“区区乱兵,有何可惧?他们数量虽多,在彭某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犬!待我联络上其他几路同伴,自会将他们尽数杀了,平复这场乱局!”

    “然后呢?”

    “什么?”

    张鲁问道:“老彭啊,你的身手不错,也有胆量,可就算你能平复乱局,接着再作什么?”

    彭裕皱眉道:“接着自然是……”

    张鲁打断他的思忖,压低嗓音又快又急地道:“步府君和孙校尉已经死了!荆州军已经行动了!接着你就要面对荆州的奋威将军!你行吗?老彭,你仔细想清楚再说话!”

    彭裕下意识地想想,然后觉得有些眩晕。

    他明白,步府君和孙校尉恐怕确是死了,但凡他两人还在,中军绝不至于乱成这副样子,更绝不至于到现在没有人指挥反击。这两位主将一去,剩下的曲长、都伯们面临着如此恶劣局势,还能做什么?

    他们固然都是江东精锐,可毕竟只是曲长、都伯而已。至少,彭裕并不觉得自己能带领手下二三十名心慌意乱之卒扭转乾坤。

    此时小寨以外的喊杀声从东到西,由从北到南,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武器撞击和战马嘶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轰鸣。更可怕的是,彭裕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和谁厮杀,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厮杀……所有的人,荆蛮、交州人、江东人已经绞成了稀烂一团,彼此狂乱地以命相博,却根本没有目的可言。

    彭裕长叹一声,仿佛浑身的精力都在流失。他回头看看部属们,部属们一个个也都面色惨澹,精疲力竭。

    张鲁反而笑了:“老彭啊,别胡思乱想了。赶紧跑吧!”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住嘴。

    彭裕问道:“张师君,我们该往哪里跑?”

    张鲁侧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外间动向,摇头道:“来不及了!我……”

    话音未落,一支流矢不知从那个方向飞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直直下坠。

    “当”地一声,流矢打在彭裕的铁兜鍪上面。箭头把兜鍪的铁质边缘猛地砸穿,然后继续往下,划破彭裕的面颊,撕扯出一道数寸长的伤口。

    彭裕只觉得头上一声闷响,然后便是脸面剧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张鲁继续道:“我此刻法力将尽,只能救你这一次!”

    彭裕这时才明白自己死里逃生,他满头的冷汗狂涌,先将几绺头发都粘在冰凉的额头上,又顺着面颊的伤口继续流淌,带来阵阵刺痛。

    原本周边尚属寂静的小寨,忽然间就喧嚣起来,不知是哪一路的乱兵狂呼乱喊,从远处蜂拥而至。

    张鲁身边的几具“死尸”终于按捺不住,连声嚷道:“还说什么屁话!快躺好!别动了!”

    张鲁仰天就倒。在众人惊讶注视下,他缓缓瘫坐在地,脑袋一偏,无力地垂下,还顺手往旁面地面抹了几巴掌的血,糊在自家脸上。

    此时天色黯淡,小寨之中又无灯火,瞬间就恢复成了彭裕刚来时到处尸体的情形。

    “既然跑不掉,也别想着厮杀。都躺好,别动了!过了今夜,我保你们不死就是!”张鲁的声音闷闷响起。

    彭裕与部属们对视了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张鲁的身份。在这时候,没人去怀疑张鲁的话是真是假。

    跟在彭裕身后的二十多人忽然间争先恐后地往小寨里去,各自奔向几处屋宇,寻找犄角旮旯的地方躺倒避难。

    此前彭裕连番厮杀,已经疲惫不堪,但这时候决心既定,浑身却忽然有了力气。他并不急着进小寨躲避,反而先往外几步,拖了两具死相甚惨的尸体,随后才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把尸体摞在前头,自己钻到底下躺好。

    躺平了他才发现,自己距离张鲁不远,两人呼吸可问。看来英雄所见略同,都觉这个角落最为安全。

    大概因为事发仓促,张鲁衣衫不整,肥厚的肚子鼓鼓地露在外头。乱兵如果站在外头向内看,估计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如果进来走一走,习惯了小寨中的黯淡光线,张鲁的肚子就白得有些惹眼,还随着呼吸起伏不停。

    彭裕想了想,费力地抬起一具尸体,把尸体的一条大腿横着推过去,盖在张鲁的肚子上。

    “多谢!”张鲁轻声道。

    “是我该多谢师君的救命之恩!”彭裕在黑暗中凝视着张鲁平静的面庞,诚心诚意地道。

    “住嘴!住嘴!”又有士卒低声道。

    接下去整整一个时辰里,乱兵们来了又去,有人还进到小寨里探看,所幸并未发现异常,有惊无险。当厮杀呐喊声渐渐低了,躺倒的人们才又陆续坐起来,很快他们又听到远处有喝令缴械跪倒的声音。

    再过片刻,有马蹄声得得,随即微弱的火光随着夜风起伏,透过门窗,留下变幻光影。那是收拾战场的人马从附近经过。听声音,怕不有数十骑。

    这骑队规模,交州并无第二家能有。那只能是荆州之兵,荆州军果然赢了。

    彭裕等武射吏彼此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怕,半晌不敢移动。有人不知怎地,便呜呜哭了起来。

    张鲁站起身来,走到小寨的门口看看,又折返回来。

    他伸手往空中一抓,手中莫明其妙地就多了个盛水的皮囊,随即好整以暇地洗了洗脸,又洗了洗手。分明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动,可落在满屋子裝死的同伴们眼里,却赫然生出一股宝相庄严的丰彩来。

    他沉声道:“局势已定。诸位,跟我来吧。”

    “师君,你意欲如何?”彭裕低声问道。

    “圣人法道,但念积行,令身长生。”张鲁微笑颔首:“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第六百八十六章 旗帜

    雷远取了步骘的性命,随即领着扈从们从中军帐冲出来。

    接着的事情,无非厮杀而已。

    雷远一向不觉得自己是擅长冲锋陷阵的猛将。但身为武人,该当白刃见血的时候,他也并不犹豫。当下数十人纵骑踹阵,刀枪并举,鲜血溅射,残肢横飞。

    初时数十骑往来奔走,以纵火扰乱为主。

    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他们渐渐聚合起事先遣在荆蛮中暗中行事的人手。沙摩柯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露脸,凭着他五溪蛮王的身份招降纳叛,而范胡达和那个跟着黄晅奔走的少年阿扎,也都领人跟随作战。

    此时雷远便将目标转移到了敌方的将校人物。凭借快马利刃,这支骑队穿行在烟熏火燎的营地间,一次次地击杀试图纠合部众反击的有力人物,使得混乱持续蔓延而不可收拾。

    目睹此景,越来越多的荆蛮顺理成章地站到了强者身边。他们聚成数百人的大队,猛烈攻陷江东人据守的堡垒或小寨;有时他们又散成许多小队,到处虚张声势以打断敌人应变的步骤。

    想要胜利,前提就是确保江东人、交州蛮夷和荆蛮的余部完全混乱。而当他带着骑队奔走在战场上制造混乱的时候,自身却又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毕竟雷远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了,他们很难真正地歼灭敌人,只能一次次地将敌人打乱、打散。

    如果有人旁观战场,或许会感觉雷远和他的部属们威风八面,所向披靡,但雷远自己很清楚,在最终胜利到来之前,他们稍有疏忽,就会兵败身死。

    身在战场的人,往往会生出时间上的错觉。与敌人各举白刃对砍对杀的时候,体力的剧烈消耗会使人觉得时间过得极慢;而稍稍退到后方,指挥部属到处伺瑕抵隙的时候,又总觉得脑力不敷应用,以至于时间过得极快,机会总在不停溜走。

    这种情形,简直让雷远头痛欲裂,但这正是比拼韧劲和决心的时候,雷远惟有不断厮杀鏖战,一次又一次地击溃敌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们试图凝聚的斗志。

    好在敌军的混乱情形愈演愈烈,敌人的斗志也肉眼可见地愈来愈低靡。有时候甚至无需雷远所部动手,他们自己就会狂乱地彼此砍杀,还有数以千百计的人抛弃武器,向营地外的深山逃亡。

    否则雷远真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不记得斩杀了多少敌人,只记得换过两把缳首刀,还换了一匹战马。

    原先那匹枣红色战马,是雷远的兄长雷脩从曹军骑将张喜手中缴获得来,极其高大善走。片刻之前,一支江东之兵背靠广信城东面的某处栅栏列阵,试图掩护同伴们逃往后方山地重整旗鼓。雷远领着骑队侧击,瞬间将之冲垮,而他的战马则在厮杀过程中被长刀割裂了内脏。

    战马的损失是小事,己方将士的死伤也在不断累积。虽然他们凭借骑兵之利,从不与敌纠缠,可刀枪无眼,死伤根本无法避免。

    被黄晅纠合起来,又陆续遣至江东营地中荆蛮战士约莫百人,这时候剩下了不足半数。

    其首领范胡达倒是活蹦乱跳,但那个被黄晅看中的荆蛮少年阿扎右臂被人砍断,这会儿生死不知。

    庐江郡博安人袁钦是雷远去年重返江淮时招募的勇士,如今已成了扈从首领王跃的得力副手。他双手各持大刀挥舞,几次冲散敌人,然而某次突入交州蛮部营地的时候,几个蛮人将营帐推倒压住了他,随即将他乱刀刺死。

    他的上司王跃也受了伤。伤在右腿,本来不算很重,但王跃强撑继续作战,导致伤口被撕裂扩张,血如泉涌。这使王跃几欲晕厥,两名部下紧急为他包扎伤口,又用绳子把他捆在马背上,跟着雷远行动。

    跟着雷远前往赴宴的,共有八十骑,但这会儿雷远回头看看,还在坚持作战的已经不足五十骑。李贞也伤得严重,他遭到敌人的重武器锤击,左肩的甲胄爆碎,胳膊完全举不起来了。

    发现雷远注视着自己,李贞咧了咧嘴:“宗主,我没问题!我还能再战!”

    说完这句,李贞便大口喘气。显然一个时辰战斗下来,他的体力已经枯竭。

    雷远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强打精神,掩饰着自己的虚弱,慢慢勒马回来。

    因为连续不断的呐喊指挥,他的嗓子嘶哑了,这会儿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里都疼得犹如刀割一般。

    于是他向李贞,又向其他部下们微笑颔首,猛咽了几口唾沫,才道:“我们已经赢啦。”

    “赢了?”李贞有些茫然地反问。

    鏖战了许久,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却回到了步骘本营所在的那个高坡。一行人立马于此,便可俯瞰整片战场。

    看看四面八方的情形,李贞忽然醒悟过来。真的,我们已经赢了。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那些敌方的士卒就只在漫无目的地逃窜。他们彼此推搡,争执,喊叫,将李贞视线所及的范围都搅成了翻腾的沸水也似。

    而现在,沸水凉了。

    整片战场渐渐平静。

    战斗过程中点起的火头还在烧。火光映照下,可见远处山林间人影绰绰。那是逃亡的士卒们,大概有数千人之多,如果他们不及时返回,或将开启另一个战场,与山间的瘴气、毒虫和猛兽作战。

    而剩余下来的人,都在狂乱中耗竭了精力和意志。他们像是行尸走肉那样,沉默地或坐或站或卧,凌乱分布在战场各处。不知从哪里冒出呜咽之声,缭绕在战场上空,久久不散。

    如果把军队看做人,这支军队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筋,都被打断了。

    雷远抬头望望天色,才发觉夜幕刚降临不久。月光透过薄云洒落,照耀着战场,为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披上了一层银辉。

    “宗主!宗主!”

    原来是王跃醒了过来,他伏在马鞍上,气息微弱地道:“咱们人太少了,不能久留。既然敌军已被粉碎,我们就走吧!”

    雷远轻笑了几声,对王跃道:“你带受伤的将士们往后,到那片营地间稍稍休息。”

    “宗主,你呢?”

    雷远翻身下马,找了块干燥的草地坐下。

    “含章,把我的纛旗竖起来。”

    “遵命!”

    李贞从马背上取出叠放的旗帜。另一名扈从急奔到稍远处,取来一根将近两丈的长矟,帮着李贞将旗帜套在矟尖上。

    “就立在这里。”雷远指了指身边。

    李贞和同伴一起用力,将旗帜牢牢扎进地面。

    夜风把旗帜扑剌剌地吹开,附近恰有几处营地火焰未熄,此时跃动的火光透过旗帜,使这面旗帜仿佛在熊熊燃烧那样,发出红色的光芒。在旗帜上,“庐江雷远”四个字起伏飘动,渐渐被战场上游荡着的人们看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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