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各人(下)
在交州,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罗阿惮宁觉得,自己谨慎起见,还是得问个清楚。
孰料这话出口,那自称姓伏的中年人面现不豫之色,一时竟不回答。
罗阿惮宁见他不答,顿时了然:“莫非你这厮看起来文雅,其实你不识字?”
左右士卒凑趣,嘻嘻哈哈道:“不识字的话,那还不如杀了,凭首级计功。”
中年人的脸色变了变。
他再怎么一辈子受禁锢、被驱使,到底也是有身份的,被人这般羞辱,实在有些受不了。只是,看这个军士的样子,又不像是有意羞辱……跟这个蛮夷也没法讲道理啊?
他两颊的肌肉在抽动,努力想维持微笑的表情,但这微笑看起来,好像和哭也没差。
罢了罢了,总不见得非要抢着吃眼前亏?
中年人苦笑道:“怎会不识字?自然是认得的,还认得很多。这位将军如果用得着我,是我的福分。”
“那就好。”罗阿惮宁大喜。
他虽是蛮夷,但毕竟父亲是廉水部的酋长,自家又主动从军,有些见识。在他看来,凡是汉人中能识文断字的,多半都能当官。而汉人中的大将,身边也多半有些文人幕僚。可见有一个文人在身边,乃是当大将的重要条件。
虽说罗阿惮宁现在的地位还差一点,但他自己估计,以这回自家立下的功勋,怎也能升到曲长、都伯。那时候自己如果带个幕僚行事,外人一看就知我前程远大,日后是要做将军的,哪怕商议婚事的时候,也不怕失了礼数。
因为这个道理,罗阿惮宁这时候在战场往来,除了继续立功以外,早想抓捕几个文吏,问问他们愿不愿为己所用。
你看这不是巧了?果然就抓着一个!
罗阿惮宁大步向前,用力拍着中年人的肩膀:“伏先生,你放心,去了交州,我绝不亏待你!”
“……这就多谢将军了。”
“那你就跟紧我们!”罗阿惮宁侧耳倾听远处的号角,急匆匆地道:“这会儿天快黑了,我们要回营地;到了营里,吃饱了休息一场!”
“好,好。”
“话说,伏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不足挂齿,将军唤我……唤我伯和便是。”
“薄荷?是那种吃了清凉的草么?夏日用这个泡水鼻饮,舒畅极了。”
“是伯和!”中年人略微提高些声音,然后又尽力放缓语气:“咳咳,无妨,将军怎么叫,都无妨碍。额,将军,您是哪一位的部下?说不定……咳咳,我听说过您的上司?”
“那我不知,我的曲长叫黄小石,已经被曹军杀死啦。”
“……”
“伯和啊,我在交州的庄园,可是个好地方。准保你一去就喜欢上。”
罗阿惮宁带着他的部属、俘虏和缴获的首级、物资之类,重新往拒柳堰营地方向去。
此前淯水东岸曹军狼奔豕突,交州军在极大的范围内追击、搜捕,同时也尽情地砍杀首级,甚至毫无顾忌地杀死已经跪地投降的曹军将士,掳掠他们的随身财物。
随着罗阿惮宁一行人接近拒柳堰营地,越来越多荆州将士汇入到他们的行列。于是队列之中腥风扑鼻,伏先生偷眼觑过,只见许多人的腰间挂着斩下的首级,淅淅沥沥地淌着血,而肩膀上背负着来路不明的钱财或者军械。
伏先生小心翼翼地跟在罗阿惮宁身后,尽量忍着疲惫和腿上皮肉磨破的痛苦,同时稍稍弓着腰,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也是亲历过战场的,见多了乱兵的情绪发泄,见多了大军所过黔首被害,衣冠荼毒的惨境。故而他格外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得罪了哪一名如狼似虎的军卒。
好在军卒们并不显得特别狂躁,也不像是会肆意屠杀的样子。他们浑身血污,大部分人都很是疲惫,走动的时候也不多话。
只有如罗阿惮宁这一类确定立下大功的将士格外亢奋,他们彼此欢笑着,翻捡首级,比较着各自的收获,偶尔也会谈起某一名战死的同伴,然后一起叹息。
有个越人士卒注意到伏先生踉跄走动,疲惫不堪了,特地凑过来关照。
因为言语口音不通的关系,伏先生初时吓得魂不附体。双方指手画脚比划了一阵,才晓得这个越人士卒叫罗柯,他想让伏先生跟在一匹战马后头,走路时可以拉着战马的尾巴借力。
伏先生连声谢过。
另有个士卒问道:“这是什么人?不是有专门的俘虏营么?他为什么不去?”
其他人答道:“是罗阿惮宁给自己找的先生,要跟着去交州的!”
好几人一齐咂嘴,表示这个蛮夷的想法有些奇怪。但也有小军官模样的凑过来问:“这位先生识字的吧?能帮我们写几份家书么?”
正攀谈间,队伍渐渐接近拒柳堰,一声声催促的号角越来越清晰。
有将士侧耳细听片刻,道:“第四遍了!第五遍不到的,依军令就得严惩!好在我们走得快!”
“还有好几里地呢!莫要耽搁了,走走。”好几名士卒都嚷起来。
每一名士卒都下意识地肃然加快了步伐。
于是整支军队都安静了下来,灌入伏先生耳里的,只有整齐的脚步声。
他牵着马尾巴,左右看看。发现所有的士卒真的就只将他当作一个普通书生,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安心,甚至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情绪。
这时候罗阿惮宁正从他身边经过,伏先生便试探地问道:“罗将军,到了营里,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罗阿惮宁没回答,他一边走着,一边眺望着瀴水对面。在那里正有一队骑士络绎策马而过,愈发黯淡的天色中,可见为首一名身着灰色戎服的将军。
许多将士和罗阿惮宁一样眺望,有人失望地叹气:“雷将军这是去哪里?我还想和他说说今日厮杀故事呢?”
身边当即有人鄙夷道:“今日数万人马会战!大战之后,雷将军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忙,你还以为像此前在交州的小打小闹?”
将士们谈论的时候,雷远正忙于策马。
半刻之前,他刚折返拒柳堰营地,打算连夜巡行瀴水沿线,亲自收拢将士。
经过数月鏖战,每一名将士的心底都积累了太多的压抑和狂躁,而终于获得胜利之后,将士们心底的情绪忽然就被施放出来。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们尽情地追求杀戮和鲜血,在毫无疑问的胜利之下竭力攫取属于他们自己的收获。
自古以来的战争中,诸多惨不忍睹的悲剧都源于这种狂暴情绪的施放。除了那支天下无双的人民军队,无数的强军都在战争过程中堕落为了丧失人性的野兽,进而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对这种情形,雷远一点也不喜欢。但身在这个年代,雷远也清楚,战后的发泄和掳掠,一定程度上是没法约束,也没有理由去约束的。
好在交州军的将士们普遍拥有较高的生活水平,他们几乎人人都家有资财,也有足够的地位,所以在掳掠上头,不算特别渴求。而雷远多年来的严刑峻法,也足以使得他们一旦听闻收兵金鼓,立即遵行。
不过,若此时有人不遵军令,雷远本人顾不上了,因为他正忙着往邓城方向去。半刻前荆州军从邓城方向传来急报,说关将军病倒,请雷将军亲往邓城,统一协调荆州、交州两军的战后安排。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忠勇(上)
半个时辰前,关羽领着部属们巡行淯水沿岸,忽然晕厥坠马。随行将士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抢上来救护。偏偏荆州军的副帅关平、地位极高的重将李严、长史杨仪、主簿廖化等人都在汉水以南,众人临时商议,只得暂将荆州军的攻守调度、金鼓号令交给马玉代理,周仓辅佐。
马玉虽有资历,终究只是能领千人的勇夫,要他去掌控广阔范围内的大军,未免强人所难,而周仓也非统军之才。
于是一时间,四处攻杀的荆州军,竟隐约有些进退失措的迹象。
淯水西面的战局进展,与淯水东面有些不同。关羽在邓塞的兵力,比雷远用来攻打拒柳堰的要少很多,之所以能够横扫诸军,靠的是曹军自家扰乱,更靠关羽的威慑力。
自古以来,将为兵之胆。而如关羽这样的万人敌,乃是一人足具万军之威势,一人而为万军之魂。任何时候,只要关羽尚在,己方将士们就不会动摇,人人都平添十倍的勇气,敌方则凭空少了斗志。
某种程度上,整个荆襄之战能打成现在这个程度,雷远的功勋尚在其次。最重要的人物,始终是关羽。
在襄阳、在邓塞,关羽都亲临前敌。他领数万人也好,领数千人也好,亲自挥刀上阵厮杀,发挥他个人的勇力也好。只要他在,其赫赫威名便必定吸引曹军全部的注意力。由此,才使得曹操决心全速南下,进而露出了最终的破绽。
在这场大战中,如果将雷远视为破敌的利刃,关羽便是承接敌军的铁砧,乃至正面碾敌的铁锤。从头到尾,这场大战中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推动战局、决定战局的,始终都是关羽。
早年间,天下人说起熊虎之将,都少不了飞将吕布,然后则是玄德公麾下的关、张、赵,及至凉州马超等人。经此一战,恐怕关羽的声威将要再往高处跃升,真正跨入另一个层次了。玄德公麾下有关羽这样的大将,便胜过十万雄兵。
但关羽若有什么不妥……
这个消息太过惊悚,关羽身边的人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将之泄露出去。然而饶是如此,也不知怎地,战场上的气氛,恍惚间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马玉和周仓都感觉到了,两人立知不好。稍作商议之后,火急遣人往淯水东岸,去寻雷远来主持局面。
与此同时,纷乱的曹军之中,也有人感觉到了。
这种变化,只有经验极丰富的武人才能捕捉,又须得地位足够高的将领,带着足够多的将士,才能利用这个变化,提出并执行相应的对策。虽说大局已定,谁也没有扭转的可能,但或许,如果有能力抓住这个微妙的时机,有些濒临绝望的人,便有逃生的可能?
淯水以东,已不存在任何一支成建制的曹军兵力。但在淯水以西,却还有一支兵马仍在坚持。
便是曹真留给司马懿的那支人马。
此前曹军东线崩溃,于禁、朱灵所在的邓城大营也遭关羽袭击,摇摇欲坠。曹真在司马懿的建议下,领着两千铁骑前往邓城,而司马懿本人,则以绝大的勇气,率军留守原地,与金鸡嘴一线的刘备军增援部队,展开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这场对峙已经延续了一个多时辰。其间邓城大营崩溃的消息传来,几乎使得各部立即四散,好在寻常将士们毕竟没有亲眼看到邓城大营和淯水两岸的惨状,司马懿奔走各部全力弹压,一时间还稳得住。
没过多久,他们还得到了张郃所领的一队人马支援。
张郃本来据守樊城,但眼看着关羽横扫破敌,于禁、朱灵所部全溃,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守城便是守死,非得领兵出外一搏,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于是张郃立即搜集了城中可用之兵,避开北面战场,转而往西突出。
可他没想到,往西走了不过十余里,正撞见司马懿所部如临大敌。原来荆州军还有援军?原来凉州武人不知从何而来,正在金鸡嘴方向列阵?
张郃被惊的无语。他是有几分武人烈气的,惊魂稍定之后,当即向司马懿提出,不如就此提兵往攻。与凉州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对得起魏王的恩德了。
可司马懿却不愿,他对张郃道,此时战场焦点在北面,荆州军、交州军的目标,必定是魏王,而非战场上零零散散的杂兵。所以魏王的五校之兵、乃至于禁、朱灵的兵马,就吸引了敌军主力。
我们且在此地与凉州人对峙,做好一切准备,但不急着发动。待到魏王五校和于禁、朱灵所部崩溃,敌军必定要追杀过去,这时候战场南面反而稍稍空虚。我军便在此时暴起行动,从荆州军散乱之众当中穿插,或能夺得那一线生机。
这倒有点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张郃迟疑片刻,便同意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当邓城大营周边被杀成尸山血海一片的时候,司马懿所部居然始终安然无恙。他们甚至还有余力渐渐收拢往西奔逃的败兵,这败兵当中,竟然还包括了曹真和朱灵!
当司马懿把曹真和朱灵请回中军的时候,连带着张郃在内,四人都觉悻悻。
这四人,一个曹氏宗亲、中坚将军,一个右将军,一个后将军,一个魏王府的大吏、魏王世子的亲信。若平时聚在一起,便代表了曹氏在邺城中军半数的实力,怕不能改天换日?然而此时此刻,四人全都心神不定。
曹真觉得自家没能完成接应魏王的任务,愧对仲达,愧对魏王的厚恩。
朱灵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若自家不能领兵折返,魏王一定会把败战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在邺城的家人,怕是要丧命。
张郃只暗中叫苦,听说汉中王与那庞统情谊非常,我张儁乂杀了庞统,万一落入贼手,怕不要被千刀万剐来陪命?
曹真没了主意,朱灵和张郃满怀纷乱,三人都去看司马懿。
张郃问道:“仲达,以你看来,脱身的时机是否到了?”
司马懿先看西面,那金鸡嘴上的凉州兵马,队列依旧森严异常,整整一个时辰了,他们的旗帜竟然纹丝不动,甚至连旗帜下方密集如草木的肃立将士,也全无分毫的散乱。
那是古人所谓“呆若木鸡”的老卒劲勇,绝对是司马懿此生从未见过的强兵!
司马懿转看东面,忽然神情一动。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忠勇(下)
河内司马氏家族最初以军功而兴,至司马懿之父司马防,才完成了由武入文的家族转型。又因为司马防在尚书右丞任上举荐曹公的情分,曹公崛起以后,征辟司马氏诸子,皆授以清要的文职。
但司马氏先祖厮杀征战的经验,倒也并没有被抛弃,至少司马懿一向都觉得,自己乃是文官当中罕有的知兵之人,若为武将,则必定是罕见的儒将。
以他的眼光,立刻就注意到了东面荆州军的调度出现混乱,显然是被奔走的曹军带乱了自家节奏。就在邓城大营左近,有好几处必须牢牢控制的战场关键点,这时候竟都没有兵马留驻。
虽然他不明白以关羽为何会出现如此疏漏,但毫无疑问,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司马懿转身大呼:“子丹!文博!儁乂!快快发兵!”
三将奔出来一看,无不大喜:“仲达真是妙算,果然有脱身的良机!”
谁也不知荆州军的混乱会延续多久,但要是再拖延,一旦天黑,自家也就没了行军的余裕。当下三将火急召集部下军校,又令扈从们取出金银细软,打算亲自向将士们散发钱财,鼓舞他们全力一搏。
只不过,这当间还有个难处……
西面那支凉州军仍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是司马懿领兵如山之不动,硬生生吓阻住了他们进攻的势头。若此番诸军齐走,前头往邓城方面是否能打开通路尚不知晓,后头凉州铁骑一旦衔尾追杀,己方绝对抵挡不住!
司马懿咽了口唾沫,忧虑地道:“我们还是得留下一员大将,再留下相当的兵力与凉州人对峙,必要的时候,还得全力阻击他们……否则,谁都走不了。”
四人一时无语。
过了半晌,张郃干笑了两声道:“向北突围,难免连番恶战,绝少不了大将领兵,我部尚有精锐,愿意前驱开道。反倒是此地……或许那些凉州人长途奔来,并没有发起进攻的决心呢?我们留几面旗帜在这里,只要凉州人看不出破绽……”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哪几面旗帜摆着,骗谁?骗得过对面的凉州人,骗得过自家将士么?此时留一支兵力断后,又无大将统领,便是明摆要将他们当做弃子,士卒们哪有不知道的?若按照张郃的做法,只怕突围之兵刚起步,断后之兵就要哄堂大散!
其余三人无不心中暗自叹息。
张郃也是宿将,当然知道其中道理。他这么说,只不过是在隐晦暗示,他不愿留下断后。
大局颓败,人心动摇。此战之后,不止荆襄,整个曹氏政权,都会陷入巨大的危机。若非魏王早就将众将的宗族家眷留在邺城为质,恐怕大规模的投降、反乱已经不可避免。
但即使如此,在场的将士谁也没心思继续作战。愈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愈知道生命有多可贵;愈是经验丰富,愈能够确定战斗的毫无意义。留下断后的人,几乎必定会投降以求一条活路,哪怕有个重将带领,也不过使他们坚持的时间稍稍长些。
那么,留下来断后的这名重将,是死?还是降?
这个问题,没法讨论。谁都在想,可谁也不能说。
四人又沉默一会儿,同时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这么拖下去,谁也别走了。
曹真长长叹了口气,他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沉声道:“我本秦氏子,魏王以我为养子,待我如宗室,拜我以高位,授我以重兵,厚恩没齿难忘。可这一战里,我挫于房陵,困顿于樊城,实在没有脸面回去。诸位赶紧走吧,我领兵在此,与敌死战便是。”
“子丹,不可!”司马懿失色道:“若使子丹失陷在此,我们纵然脱身,又怎么向魏王交待?不如……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朱灵略微提高声音:“不必争论了,我留下!”
“文博?”其余三人又惊又喜,就连曹真也不例外。
朱灵转了两步,他身上的大将威严,忽然就找不到了,只剩下一股厌倦和无力之感。他沉声道:“我的宗族家人,当年都在鄃城死于公孙瓒之手。如今在邺城为质任的,只有独子朱术。劳烦子丹、仲达和儁乂稍稍看顾,莫要让他收了败军失利的牵连。”
顿了顿,他又道:“莫要让他受我牵连。”
三人知道朱灵的意思。
眼看朱灵今日鏖战不停,脸上、手上都血迹斑斑,身上几处创伤到现在都没来及处理,鲜血染红了外层的戎服,他们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三人对视一眼,皆慨然道:“文博的忠勇,堪为表率。我等必定照顾你的家人,绝不食言。”
朱灵躬身一礼。
当下四人各自安排。
顷刻之后,一部分曹军步骑觑着荆州军的疏漏所在,由几员重将、骁将带领,突围而走,一鼓作气地穿过邓城、鄾城两地之间一个布阵的小小疏漏,扬长而去。
此时荆州军尚无主将指挥,马玉只等雷远来主持大局,当下严令不得追赶,集中精力控制住漫山遍野的溃散敌军。
两军激战整日,天色昏暗,快要黑了。
被留在樊城以西的这支部队,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很多将士直接坐倒在地,失魂落魄,还有人自顾自地离开阵列,往远处走。哪怕朱灵身边,也开始有哗哗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响起,那是曹军将士们大批大批地丢弃武器。
朱灵苦笑了几声,并不阻止。他知道自己这个后将军的威望,也就只到这个程度了。此时不必再逼迫,也没有理由在逼迫将士了。
只有少量军官兀自抱着死战的念头,大声呵斥士卒,可谁也没再理会他。那些军官呵斥着,却也并不拔刀整肃军纪。
朱灵点了一名扈从:“你去向诸军传话,请大家稍安勿躁,我当亲自出面,为诸位争取一个体面的条件。”
金鸡嘴上,姜维有些焦躁。
曹军再怎么松散,再怎么狼狈,毕竟数以万计,而姜维身边只有几百根竖起的木桩子罢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姜维已经四次领骑兵冲杀,逐退了好几拨试图探看底细的曹军哨探,然而真要是敌人来个决死一搏,他也只能抽身退走。那样一来,便显得不够善始善终。
偏偏此地又和主战场有些距离,直到远处的杀声渐熄,都没人来指示自己接着该怎么做。
姜维摘下兜鍪,在腿上咣咣地敲着,侧身问一名扈从:“汉水南面,可有回复?总不见得我们一直在这里盯着上万曹军?”
那扈从名唤梁昌,现为都伯,甚是沉稳地道:“适才听季常先生说,襄阳那边,已经在紧急抽调人马来支援,预计会由前将军主簿廖化领兵,天黑之间一定赶到。毕竟他们也没料到我们能有这一手。这实在是伯约奇谋妙策、出乎意料的缘故啊。”
这话说的叫人舒坦,姜维哈哈笑了两声,把兜鍪重新戴好。
正要去土岗边缘巡视,前头忽马蹄纷沓,又有兵卒喊道:“伯约!又有敌骑来!”
原来天色昏暗,野地里看不清楚,竟被曹军骑兵摸到近处了。
姜维骂了一声,随即一跃而起,大胜嚷道:“诸君还有余力么?若是累了,但歇息无妨。”
此前数次厮杀,他的二十余名从骑已经折损过半,剩下只有十二骑。然而十二骑各个意气风发,绝无惧色。他们又都是汉阳姜氏宗族中的能手,好些人是看着姜维长大的,有人笑道:“你这娃儿尚有余力,我们怎会疲惫?”
姜维撇了撇嘴,便领着从骑们如旋风般迎上前去。
他在凉州汉阳习文练武多年,少离父亲姜冏的羽翼。这还是他长到十八岁来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撞见这么大的阵势。
常人初遇大场面,难免畏怯;可姜维心脏狂跳,却只觉得斗志愈来愈旺盛,好像上天要让他在此地干大事一般。
他纵马登上土岗,再一路加速直冲,待到距离曹军来骑里许,看清了他们的数量约莫百余。于是提枪指点:“姜简带五个人往左,梁昌带五个人往右,等我冲乱敌人前队,你们斜刺里放箭包抄!”
姜简沉声应了。
梁昌忽然“咦”了一声。
姜维问道:“可有不妥?”
梁昌道:“那队骑兵,似不是来拼杀的。”
姜维仔细看了看,连连挥手,让从骑们勒停战马。
须臾之后,曹军骑兵迤逦而至眼前。距离一箭之地时,曹军队列中一名气度俨然的中年将军徐徐催马出列。
他先摊开两手示意身边没有武器,随即微微躬身:“久闻凉州多强兵猛将,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却不知,贵军的大将是哪一位?烦请足下传话,就说后将军朱灵请降。”
姜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努力保持着稳重姿态,却一时间难免失措。
他回头看看自家的扈从:“呃……我军的大将是谁?”
“伯约,是你。”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战损
雷远再一次越过淯水的时候,黄昏残照,渐渐消散,金黄色的微光最后在天际一闪,随即消逝。天色就此完全黑了。
这一整天里,雷远奔走指挥作战,计算路程,不下百五十里。他胯下的战马换了两匹,两条腿已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后股和马鞍撞击了太多次,从尾椎到头颈,都酸痛得像是随时会断裂。而战马的颠簸又使他额头涨痛,昏昏沉沉。
好在战事终究已经结束了,哪怕在淯水以东还有敌军余部,却翻不起大浪来。
又好在这时候天黑,他可以不太顾及将军的威严,稍稍前倾身体,用没有受过伤的左手臂压着鞍桥借力。他对自己说:既然凉州在手,那可以尽快推广金属马镫了,怎也比现在这两根皮索舒服。
骑队沿着河道边缘疾走。受命来通报情况的李贞赶得心急,走在队列最前头。
脚下的地面刚刚经历大军厮杀,被践踏得烂泥翻腾。李贞他打起了松明火把照亮,时不时高声提醒后队,注意河滩与河道的界限。
随着骑队不断向南,哗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鹿门山方向,风掠过树林的声音,也有人说,那是汉水滔滔浪响。
骑队一路奔行,道路边缘零星散落着幸存的曹军军士,他们或站或跪地待在原地,手上都没了武器。看到雷远一行经过,他们的脸上或有怆然神色,或者不甘,更多的人就只是精疲力竭。晚间天冷,有人把撕裂的军旗披在身上,蜷缩在人和马的尸体后米娜,瑟瑟地避风。
也有荆州军的将士穿行其间。
雷远走着走着,望见了偏将军史郃。他正骑着马从南跑到北边,又折返回来,一路跑,一路估算俘虏的数量。跑到近处,雷远才注意到他脸上满布血污,吊着一支胳臂,只用左手控马。
雷远向他打了个招呼,问候他战果如何。
史郃回答道,这一战的规模太过巨大,恐怕三五日都计算不清。就只淯水沿线,已抓了上万的俘虏,其中将军、校尉不下十人。北面还不断有残兵败将被绳索捆着,运送回来。此时最初随关羽攻入邓塞的将士们都已经无力再去追击了,负责前线的,是今日下午第三批渡过汉水的任夔所部。
雷远又问:“关君侯麾下诸将如何?”
史郃叹气。
原来旬月前关羽突袭邓塞,身边除了亲卫首领周仓以外,另有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此前苦守邓塞时,吴砀已经战死,曾夏的手臂被斩断,待到今日反攻,原本关君侯已经冲散了敌人,众将士杀敌便如杀猪宰羊。谁曾想士仁又追敌入林,结果遭敌埋伏,死战之后终被枭去了首级。
“士仁将军战死了?”雷远吃了一惊。
“是啊。”史郃又叹了口气:“君义和我都是幽州涿郡人,追随大王三十多年啦!当年的老伙伴本已不多,今日又少一个……咳,我部的将士折损过半,我自己,也只是侥幸活命罢了!”
雷远轻轻拍了拍史郃的肩膀,安慰他几句,告辞继续赶路。
李贞问道:“宗主和君义将军交好么?”
雷远摇头:“只是有些可惜罢了。这一战,是大胜,也是惨胜。”
雷远记得另一世里,麋芳和士仁的叛变,直接导致了关羽的失败。所以在此世,他一直对两人保持着警惕。麋芳早就犯了事,被贬为白身了。而士仁虽然才具有限,办事尚属尽心,雷远并不能凭空生事去对付他。
这样的元从,就连关羽都不能随意处置。后来士仁不得关羽的青睐,关羽还曾向雷远提起,问雷远是否能把士仁放到交州去,反正都姓士,可以用来安抚士燮的后人和余部。
雷远不得不专门致信解释说,一个是涿郡士氏,一个是鲁国汶阳士氏,贸然牵线搭桥,怕不相宜。
到如今,士仁战死沙场,这总比身为叛逆遗臭万年要强。终究此世非彼世,许多人的命运,都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适才雷远收拢淯水东侧的交州军各部,将士们的死伤也非常严重。
赶到战场的马忠清点折损情况,点着点着,就簌簌流下泪来。随同雷远第一批攻上拒柳堰的将士,共计损失了一千七百多人,还有五百多人重伤,恐怕半数难免一死,就算能活下来,也不堪征战了,至于身负轻伤者,根本无法计数。
交州军中排名前列的重将、被雷远当做同族看待的雷铜战死了;偏将军任晖肩膀和脖颈连接处遭长刀劈砍,伤口长达尺许,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能不能坚持着活下去,谁也不知道。
雷远本人虽未陷阵,可他的扈从们要奔走传令,行于战场。遭到冷箭或伏击死去的,至少有三十多人。战斗的关键时刻,此前被自家人射伤的的阎宇也受命向北面传令,到现在都没回来。
雷远离开拒柳堰的时候,营地中伤者遍布,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紧急调集的医官个个忙得面无人色。所以他才急着收兵,若不收拢能战能动的士卒回来,恐怕营地里都没法维持运作了。
雷远不禁又想到,荆州、交州两军俱都损失巨大,而关羽又突发急病。这场曹刘两家之间的决战,想必焦点不会再停留在荆襄一带了。汉中王所部乘势攻入关中,才是接下去的大戏吧。
一旦关中得手,则汉中王便做到了两分天下,更有高屋建瓴之势,兼得战马、舟船之利。而曹氏的颓势再也掩饰不住,如此看来,天下重归一统的曙光已经出现,而此时此刻将士们的牺牲,也有有了价值。
这么想着,他又听到上空有翅膀扑腾的声音,原来是不知哪里惊起的野鸟,开始在战场上空成群盘旋。有一只格外胆大的黑色大鸟嘎嘎地叫着,飞掠下来,站在某一具尸体旁边,耸了耸羽毛,眼睛瞪着雷远等人。
雷远几乎要发怒。他抬起手,指着那只黑色的鸟,想要命令同伴们立即将之射死。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用力抽了战马一鞭。
“快点赶路!去见关将军!”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心病(上)
距离邓塞里许处,哨卡注意到了这一行骑队,立即挥动松明火把,示意询问。随即他们看到了火光掩映中的庐江雷远旗号。
号角声向邓塞里传去,而原本在山丘下方的一处小平原休息的骑兵,陆陆续续地牵着马上来,簇拥着雷远。
这些骑兵们刚从前线撤下来不久,身上的盔甲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满是红黑色的血迹和泥污,到处都是破损的地方,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他们手里没有矛槊,大概早已在战斗中折断;腰间的箭囊也完全空了;有几人手里还下意识地提着刀剑,刀剑上满是缺口。
这样的骑队,在不谙战阵的外人看来,恐怕会觉得不堪。但落在雷远这样的行家眼里,便切实感觉到队中杀气简直要凝聚成实质。有些将士沉浸在厮杀中太久,眼珠子都变成了血红,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得凶恶异常。只有在注意到雷远的视线时,才会稍稍俯首。
带领这队骑兵的,是马玉。
因为反复纵骑奔走的关系,他的战马浑身是汗,如同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马鬃都粘成一缕缕的。马玉一边策马靠拢过来,一边心疼地用毡布擦拭。
雷远和马玉是老相识了,彼此没什么要客套的:“曹军竟还有抵抗么?”
马玉摇了摇头:“从此地到邓城以北三十里,没有再作抵抗的曹军了,只不过,适才曹氏大将朱灵领着樊城以西的万余人,一齐投降了,降众数量太多,人心浮动,若不以铁骑奔行弹压,只怕随时闹出事来。”
雷远颔首。
朱灵身为后将军,是曹氏外姓诸将中的翘楚,而且成名甚早,资历甚深,威望甚高。放在早几年,迫降这样一名大将是要震动上下的大事件。然则此番大战下来,距离擒杀曹操本人也只有毫厘之差,擒杀的大将、重将不计其数,区区一个朱灵,似乎已经不值得投入特别注意了。
他转而问道:“关君侯如何?”
马玉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郁。
看马玉的神情,雷远心里咯噔一跳:“难道……竟很严重?”
马玉略微压低声音:“咱们进营垒里说。”
两队骑兵皆不耽搁,快马加鞭直入邓塞营垒。
因为邓塞是半永久的营垒,山上建筑不用帐幕,而是土石所建、层层叠叠的坞堡群落,再配合以墩台和小寨。雷远跟着马玉,沿着蜿蜒山道向上走了里许,才到关羽所在的中军。
这大屋规格不小,里面还用雕有虎形的漆器屏风隔出了内外两进。外间是日常召集诸将会商之所,内间用于关羽起居。大屋四周本来都有开窗,可这时候窗都关着,屋里灯火明灭,比外界还要暗沉许多。
进到后屋,只见几名医官服侍,床边摆了两个炭炉。而床上躺卧了一人,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盖着几层毡毯,可不就是关羽?
怎会如此?雷远大惊失色。
他来此地,是因为得知关羽急病,召他前去主持两军协调大局。但雷远一直没有真正去想关羽的病情。在他想来,以关羽那熊虎之躯,就算年近六旬,也抵得常人五个十个那般健壮。早前两人在荆州时,关羽有时兴起,要考教雷远的武艺……老实说,便是十个雷远一齐上,都敌不过只用一只手的关羽。
关羽能有什么重病?大抵是精力消耗而至疲惫,或许在战场上还受了点小伤,所以召雷远来处置战后事宜吧?毕竟大局已定,有事晚辈服其劳,那也无妨。
可这会儿一看,他竟重病如此?
雷远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前看看关羽的面色:“怎么回事?”
一名医官回首去看马玉,马玉颔首:“这位是左将军,你只管说来。”
那医官转回身,揭开覆盖在关羽臂膀上的一层毡毯,只见关羽的右臂肿胀如球,有一处伤口周围火烧也似地通红。伤口上虽然敷了药物,却仍有一股甜腥的气味慢慢散发在空气中。
“是箭疮!”医官道:“君侯十日前陷阵受了箭伤。那箭簇上带有污物,遂生金疮。大约因为战事紧张,他没有及时清理伤处,也没有及时休息,硬撑了整整十日。此时伤处已经诱发了体内火毒、爆发疮疡。适才我们已切开疮处排脓,并进汤药。”
“然后呢?”
几名医官对视一眼,为首的道:“何时才能消肿去毒,还要看君侯的体质。”
雷远颔首。
这样的局面,令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他沉吟片刻,问那医官:“我荆州军中,也有良医,还有些交州特产的药物,颇有灵效。我打算调几人来,与诸位会同商议、诊治,可好?”
医官们都道:“如此再好不过。”
雷远便换了李贞入来,让他再回拒柳堰上,急召医官。
李贞正待出外,忽听有人沉声道:“不必。”
原来是关羽睁开了眼。
“不必如此麻烦。战后将士们急需诊治的数以千万计,何必因一人而影响无数将士?”关羽披着毡毯,挺身坐起。
“君侯醒了?”众人一齐喜道。
关羽双颊略显凹陷,眼窝也比平日里明显很多,珍爱的胡须也忘了放在锦囊里,凌乱地散在胸前。好在他精神虽然非常萎靡,神志却无动摇涣散之态。听得众人问候,关羽随意摆了摆手,转而对雷远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一场,更多的乃是心病,未必与这小小箭疮相关。”
“心病?”
关羽沉吟。
马玉挥了挥手,让医官出外。雷远也示意李贞等扈从退出。李贞是个机灵的,出外以后,立即策马折返拒柳堰,去寻交州军中医官。
待到马玉将厅堂大门合拢,屋子里瞬间寂静。
关羽挪动身体,向炭炉靠近一些,露出舒适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沉声道:“我听说,此战中续之领兵,从拒柳堰营地一路追击曹公到淯水,曹氏的武卫、中磊和五校精兵一战尽丧,几乎抓住了曹公本人?”
“是,当时我的副将马岱已经擒住了曹操身边的亲卫首领夏侯儒,打探到曹操只带着少量从人,躲藏在淯水西岸的堤坝林地深处,只可惜,后来我们多方派遣人手搜捕,却没有结果。”
“那,现在还找么?”
“马岱部下的凉州骑士,还有些仍在搜捕,总不愿使之轻易漏网。而我估计,曹操多半已经逃跑了。不过,这一次曹军元气大伤,就算曹操能脱身,焦头烂额的事还在后头。”
关羽点了点头。
“君侯……”马玉向前半步,神色古怪地唤了一声。
关羽哈哈一笑,略振作精神:“马伯瞻日后要去凉州担负重任的,怪不得他想着要建立奇功,以便给自家多一些资历压身。只可惜,这桩功劳到不了他手里。”
“君侯的意思是?”
“曹操已经脱身啦,是我放走的,我亲眼看着他乘舟离去。”关羽说完,深深吐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头一个大包袱。
过了半晌,他看看雷远,试探地问道:“续之,你不惊讶么?”
他人这么干,我不仅惊讶,还要当场请出军法,严惩不贷;可您老人家这么做……我怎么觉得理所应当呢?雷远猛地摇了摇头,把前世某些小说家言甩离脑海。他看了看满脸紧张神色的马玉,再看看拥着毡毯,神情坦然的关羽:
“君侯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理由?”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心病(下)
“是,确实有个理由。”关羽重重点头。
“君侯叫我来,想是对我有所开示?”雷远问道。
关羽默然,雷远也不急躁。他见关羽的右臂暴露在外,先伸出手去,为关羽拢一拢毡毯,又把炭炉搬得近些。
马玉慌忙上来帮手。
关羽毕竟有些昏沉,这时候才发现马玉也在屋里。他瞪了马玉一眼:“出去!”
“是,是。”
马玉慌忙倒退出外,把房门重新合拢。随即雷远便听到他在外头呵斥扈从们,让他们都闪得远些。
“换了常人,大概会以为,我曾为曹公部下,颇受恩德,故而徇私纵放,以还报当年的恩情。然则续之知我,当不会如此看待。”
“……是。”雷远几乎要抹一抹额头的汗。好在室内昏暗,关羽又心事重重,看不清楚。
“当年我随玄德公起兵于乱世,最初跟随玄德公的,有我、翼德、宪和,还有玄德公的小友田豫田国让。后来数十年戎马倥偬,玄德公在徐州失败,栖身于许都的时候,田豫归从公孙瓒,自此与我们分散。田国让有大才,玄德公素来深知,当年他离去的时候,玄德公曾泣下曰,恨不与君共成大业。”
说到这里,关羽把后背靠在床榻后方的围栏上:“玄德公和田豫,都有政才。而我关某,只是个武人罢了。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二人所指的大业是什么。”
“愿闻其详。”
“当年玄德公以平原县令的身份,领部曲不远千里支援徐州。徐州牧陶谦死后,如糜竺、陈登等州人迎奉玄德公,请抚临州事。然而不到一年光景,臧霸聚众割据琅琊,截断与北海的联系;笮融领兵南走,肆虐广陵;曹豹、许耽领丹阳兵与玄德公隐约对峙;陈珪、陈登父子和陈瑀等人名为下属,实则掌控地方势力,独行其是。又有张昭、张纮、徐奕、陈矫、徐宣等有名士人弃徐州而走。于是偌大的徐州、五个郡国,只在一年间分崩离析,遂使吕布觊觎,而玄德公退避海西,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
关羽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续之可曾想过,为何会如此?”
雷远谨慎地道:“想是徐州豪族贪得无厌,意图侵夺权柄,而与玄德公冲突。”
“正是!”关羽拍了拍手:“徐州豪民之所以请求玄德公入主徐州,非是看中了玄德公的威德,而是看中了玄德公少根基而乏名望。他们以为,玄德公既在徐州,就必定会成为任由徐州豪族摆布的傀儡,成为受他们驱使来欺压黔首、攫取家族利益的工具。玄德公若同意,从此以后便为一州之主,举十万之众,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可是,玄德公岂是为眼前之利而弃大义之人!”
说到这里,关羽深深吸了口气。他骄傲地道:“玄德公既不愿如此,双方就必然决裂。后来玄德公在许都时,眼界开阔,见识日增,便愈来愈觉得强宗豪民为国之蠹害,想要重建太平盛世,就非得如前汉那般,建立强有力的中枢,公平对待天下万民,而痛抑豪强和地方奸滑之类。”
说到这里,关羽凝视雷远:“续之以为,玄德公的想法如何?”
雷远面色不变:“我闻汉家制度,霸王道杂之。欲治乱世,更须用猛药,非如此,不足以致太平。”
关羽连连点头:“好!好!”
他继续道:“当时玄德公与田豫商议,田豫赞赏玄德公的想法,承认玄德公所谋求的,是真正的大业。但他又以为天下浊世滔滔,难以力挽。凭此世的人心,图前汉的盛世,更如刻舟求剑。所以他弃玄德公而去,并不只因为关心旧主公孙瓒,更缘于认为玄德公的大业绝难成功。”
关羽又看雷远:“续之以为,玄德公的大业如何?”
“我曾听乡间宿老说,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如今玄德公拥天下之半,举汉室之旗,宣德明恩以抚百姓,抑强督奸以肃纲纪。我以为,前汉不过如此。而再难的大业,不也这么一步步做下来,一点点的接近成功了么?”
关羽笑了起来。
这些年来,玄德公虽然高唱仁德宽厚,实则厉行法治,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荆州、益州的强宗豪右子弟,若有才能的,出仕得取高官厚禄,却绝不能以自身的官职权位反哺宗族。早年间法正、孟达等人这么干过,结果法正受了牵连,孟达本人连带着宗族四千余家都被迁到了房陵,也不知此战之后能否将功赎罪。
除此之外,能以豪强宗族的力量在汉中王麾下掌控军事大权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而雷远本人常常征战于北方,庐江雷氏阖族,又都在五岭以南。
汉中王的政权,毫无疑问是一个敢于痛抑豪强的政权,同桓、灵时豪强苛暴的情形大不相同,同北方曹氏与权贵豪强既合作又争夺的情形也不相同。
某种角度来说,雷远甚至觉得,正因为有庐江雷氏这个对外的榜样在,玄德公和孔明才在得以在内部放手整肃,反正怎样也影响不了他们的仁德名声。
“今日战时,田国让从曹军中逃奔,向我说了一个道理。”关羽似乎是有些疲倦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
“他说,玄德公在荆州、益州之所以能够压抑豪强,是因为这两地远离中原,本非华夏精粹之地,玄德公在这两地无论如何行事,既少掣肘,也少士人风议的抨击。然而,若此番我们擒杀了曹公,曹氏很可能就此崩溃,而中原河北的无数州郡、无数世家豪民,必然会像当年徐州那样,争先恐后地向玄德公输诚,请求玄德公尽快入主。续之觉得,玄德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这样的商议,已经涉及国家大政。若非关羽的身份不同寻常,两人敢这么讨论,本身就是极犯忌讳的事。
雷远仔细地想了想,沉声道:“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没错!到那时候,这天下似乎重归太平,然而亿万国蠹仍在,也依旧如同当年徐州那样,轻易便能截夺朝廷的权柄;依旧如桓、灵时那样,动辄肆虐社稷,荼毒天下。玄德公想要收拾他们,那得花多少力气,多少时间?而此辈数百年经营,无不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又使我们根本没法一劳永逸。除非……”
关羽不再说下去了。他的身体衰弱,这时候似乎已经没法坚持,越来越往后靠着围栏。但他猛地睁眼,炯炯注视着雷远。
即便以雷远的胆量,也被关羽话语中的意思惊得起身。他在室内来回走了两圈,才平复心情,折返到关羽榻前。
雷远压低了声音:“那田国让的意思是,曹操此番失败以后,回返北方,必定要不惜代价地分割朝廷权柄,由此大肆引入豪强宗族的力量,以稳固政权、充实军旅。而汉中王便能在堂堂正正的战事中,名正言顺地打击这些宗族、摧毁他们的力量,进而一口气扫除所有的蠹害,一口气杀出个人头滚滚,杀出个扫尽奸凶的太平盛世!”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我觉得,此议虽然惊世骇俗,但颇有道理。所以我遵从他的意见,放了曹操一条生路。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确信其是否妥当……所以请续之来商议,想知道续之对此,有什么意见。”
雷远面色沉静,胸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关羽言必称,这是田豫的主意。其实以关羽的性子,若他不认可,便有一百个田豫这样的故旧来当说客,能有半点用处么?
归根到底,这是关羽的主意。关羽始终是当年那个激愤于权贵压迫黔首,怒而杀人流浪的关羽。
而世人皆知,关羽与汉中王名为君臣,恩犹父子,这两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关羽在此时此地敢这么做,固然惊世骇俗,又焉知不是体现了汉中王的心意?
关羽此时的询问,绝不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
他老人家背景厚,资历深,行事全无顾忌。都已经这么干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关羽是在确认,身为汉中王麾下最大地方豪强的雷远,是否全心全意地认可汉中王政权的大政;是否愿意在任何激烈的局面下,都站在汉中王政权一边,用一切手段与天下的蠹害为敌!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蠹害
可雷远能说什么呢?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大概有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天色已经浓黑了,院中风声时时呼啸。马玉的脚步从远到近,在门口盘桓了一阵,才又离去。
终究关羽的这个决定,太过耸人听闻。而关羽说的理由越充分,反而使雷远的情绪几番控制不住,进而生出几分愠怒。
关羽有关羽的执着。或许他恨透了那个肮脏的世道,愿意不惜代价洗净污浊,重建一个清明之世;又或许他看透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绝不能容忍彼辈与己并立于新朝。
这些,雷远完全能理解。
可关羽的决定,永远没法对其他人解释。
数万将士的奋战,整整三个月的厮杀浴血。无数将士死不旋踵,壮烈牺牲在沙场,在交州的无数兵户家庭失去了父亲、儿子或者兄弟……他们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报汉中王的厚待,为了赢取一场不辱汉中王的、辉煌的胜利!
乱世人命贱,杀人如芟草。一名、十名,乃至百名、千名将士的生命,在战场上消逝都只是眨眼间事。今日奋勇战死的许多将士,雷远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或许过个一年半载,雷远就会忘记。
但胜利终究是这么多将士们共同创造出来的!
最大的战果已经唾手可得,将士们本可以在这一战中擒杀曹操,从而向结束这乱世的目标,踏出最有力的一步。关羽却一拍脑袋,将之放过了?
这对战场上牺牲的人们,何其轻蔑?
何况,曹操安然北返,必定养精蓄锐,以图再起。此后两家纵然强弱之势转化,但难免持续兵连祸结,不知多少将士要战死沙场,过程中又不知要生出多少崎岖波折,生出多少血流漂橹、尸横遍野的惨剧……
为了获得扫清豪强的藉口,而付出许多代价,是否划算呢?为了想像中的一劳永逸,而坐致兵灾绵延,这难道符合汉中王一贯的仁德大义么?
雷远深深叹了口气。到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
任何一个决定,一定出于某个立场,一定有人受益。
关羽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武人的首席,他的决定,始终都站在武人的角度。而荆州的武人,如今已经日益成为一个兼有经济、政治力量的团体。
这些年来,荆州、交州两地,都在全力扶植武人实力,以确保汉中王政权的基本盘,维持军府对地方的强力掌控。
在经济上,两州通过多赐庄园、奴仆或授予行商的许可,使大批武人依靠军功获得了庄园主的地位,至少也成为较有规模的自耕农;而在政治上,大批退伍的军官、士卒以军功得爵禄,进而成为吏员、官员。
按照雷远掌握的数字,踏上仕途,成为实权吏员的武人,目前在交州不少于九百余,而在荆州更多。至于享有田庄、食邑的武人,荆交两州合计,几近万人,还在不断地增长。
这些武人们彼此之间,通过同袍战友的交情紧密联系,加之以相互之间的家族联姻,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络。而这网络形同活物,渴望通过战争来扩张,并天然与掌握地方势力的豪强、掌握文化和上升渠道的士人时有抵牾。
以雷远的视角看来,他们如汉初时的军功贵族,又如北朝唐初的关陇勋贵。这样的团体一旦形成,就会生出其自身的利益诉求,而不会长期作为无意识的工具。
对这些武人来说,太过惨烈的战斗最好不要太多,但垂死的敌人、连绵的战争反而是好事。通过这样的战争,武人们的力量将会愈来愈充实,影响力将会愈来愈大。
而与此同时,试图与他们抢夺战争成果的人,又越少越好。如果能在战争中名正言顺地清除一批,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雷远在交州,早就感觉到了武人们的活跃。但他更清楚,豪强世族的力量,缘于他们巨大的经济基础。数百年来,豪强世族已经习惯了垄断经济、文化、政治、军事,他们绝不会容忍一个政权的背叛。
如果当真这么做了,汉中王的政权也就失去了政权赖以存在的基础。成了陈涉吴广、王匡王凤或者张角之流。这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是时代的局限性、生产力发展的局限性决定的。
好在雷远有足够的威望,也有足够的清醒来控制住麾下的武人们,将他们的力量控制在一定的程度,至少,与原先的统治阶级保持平衡,至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一些边边角角的施政上,稍稍体现偏向。
即便如此,这也还有赖于交州乃化外之地,一向缺乏有实力的汉家地方士人。
问题是,关羽并没有想那么深。
或许在关羽的意识中,他的决定,是出于自身对权贵、国蠹的憎恶,出于他数十年来始终不动摇的大义。
但雷远所熟悉的另一世,有一句俗话,唤作:“屁股决定脑袋。”
关羽身为汉中王麾下武将的首席,自然而然地被推动、被影响来作为武人们的利益代言人。而田豫这个多年转環于公孙氏、曹氏和刘氏之间的老狐狸,恰巧找准了这个关键点。
这一来,关羽作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他终究是个耿直的武人,作出决定之后,只觉自家难以承受这重责大任,却不明白这个决定究竟从何而来,又代表了什么样的后果。
雷远折返回来,在关羽身前落座:“君侯可还记得,当年汉中王入蜀,我是第一批出兵攻战的将领,也参与了我军入蜀前后的诸多谋划。”
关羽眯着眼,胸膛缓缓起伏,好像睡着了。
但雷远知道,关羽一定清醒的很。他顿了顿,继续道:“当时庞士元执掌军机,前后两次,试图制造机会,清洗蜀地的士人。第一次,是张松入成都劝降,他试图以张松之死为藉口;第二次,是刘季玉入成都,庞士元试图利用益州旧臣的骚动。但那两次都没有实现,因为汉中王不允。”
关羽眼神一闪。
雷远继续道:“而现在看来,荆益两州士人携手,又有什么不妥呢?如今凉陇之士也若水之归海,难道大王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曹操尚作歌曰,周公吐脯,天下归心……难道大王的胸襟气度,还不如那个‘周公’?”
关羽“嘿”了一声。
“归根到底,天下如此之大,容得下所有人,包括士人、武人乃至天下万民。而以玄德公的明断、孔明先生的达治知变,也足能公平地对待所有人,绝不会纵容。君侯不要忘了,当年孔明清洗荆州的动摇士人,一夜之间斩首数以百计,哪有半点犹豫?只要刀柄握在中枢的手里,许多事情,大可以慢慢来做,岂不胜过纵放賊酋,养虎为患?”
雷远挺直身体,郑重地道:“所以,君侯的想法,我一千个、一万个理解;但君侯的做法,我觉得颇有可商榷之处,不敢苟同。”
“续之,你竟质疑我么?”关羽睁开双眼,怒目而视。
雷远沉声道:“君侯,我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一劳永逸的美事。”
莫说刘备、关羽,莫说这些生活在旧时代的帝王将相,便是千载之后那位声称“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伟人,他成功了么?
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何况,去除了旧的蠹害以后,总有新的蠹害生出。焉知今日的功勋之臣,不会是明日的蠹害呢?
愈有远大的目标,向前的道路就愈是艰难。而目标再宏大,终究只能一步步四平八稳的走,有时候甚至不得不进一步,退两步,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雷远苦笑着,扶着关羽往后仰靠:“君侯,这件事情,我们慢慢再聊。你且好生休养……”
关羽重重地哼了一声。到了他这个年纪,刚烈一如年轻时,但也难免多了几分老人的固执,他挥动手臂,将雷远的双臂用力拍开:“续之,你继续说!怎么就不能一劳永逸了?说清楚!”
雷远犹豫了一下,待要细细分说,厅堂的正门被轰然推开。
“什么人!”关羽勃然大怒。
周仓满头大汗入来,连滚带爬拜倒在地,捧了几份军报在手:“君侯,雷将军,从新野方向十万火急军报!”
“什么军报?曹军已经败了,还能有什么花样?”
周仓颤声道:“骁骑将军曹彰通报曹军各部说,曹操……曹操病死了!确定无疑!”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向前几步,取了军报翻阅,随即向关羽颔首。
关羽深深地呼了口气,疲倦一下子完全占据了他的精神和身体。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水火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
阳陵。
天际寥廓,寒风瑟瑟,天地之间,有零星的雪沫飞舞。
阳陵已经残破了许多年,只剩下几个土山包和遍地深草中倾坍的石料。阳陵邑的百姓也早就逃散一空了。建安二十一年的时候,曹刘两军在阳陵周边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主力会战,更使得整片五陵原俱都荒残。将士们此时走在阳陵邑以外的荒草陂上,有时候听见脚下格格作响,那便是踩到了上一次大战中未及收拾的将士遗体。
整整三年过去了,陵原上的风声似呜咽,仿佛依旧在为数万人的身死而肝肠寸断。
顶着寒风眺望四野,冬天的关中是那么苍凉,土黄色的原野上,覆盖着土黄色的植被,地面缓缓起伏,像是瀚海中砂土的波浪,这波浪凝定不动,而骑队奔行其间,却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席卷的小小沙砾一般。
刘备勒停战马,轻轻按着自己的膝盖。
今日早晨开始,他在阳陵行礼如仪,前后两个时辰。先以三牲祭祀了刘备的祖先、中山靖王的父亲、汉孝景皇帝,又酹酒为三年前牺牲在此的数万将士祈福。
他老了,腰腿都不如当年。虽然特意着了厚衣,里头还加了皮褥子,可这么一轮又一轮的仪式下来,只觉得腰背无力,双膝冰凉,一条大筋从膝盖一直抽搐到胯骨,腿痛得夹不住马。
现在祭祀已经结束了,刘备留下了专门的人手在此,一来负责收拾将士遗骨,以便统一安葬,二来,也为日后整修历代先帝的陵墓作些前期勘测准备。他自己带着骑兵们,折返茂陵邑西南的中军大营。
此时关中的战局并未底定,魏王世子曹丕、征西将军曹洪所部的数万人,现在还聚集在长安城和周边的几处坚固营垒里。由长安到华阴、潼关一线的通路,也还没有被完全截断。
按说刘备这么做,过于轻佻大胆了,仿佛三年前长驱冒进的局面又要重现。
但刘备本人一点都不紧张,刘备身边的臣下们,也并不去劝说。
毕竟曹操已经死了,曹丕哪里值得汉中王畏惧?若他们还有还手之力,也不至于一个月里尽失关陇重镇,从雄踞关中转为困顿愁城了。如今益州、凉州十万之众兵临城下,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应该遣使入城吊唁?”他喃喃地道。
身边的侍从们彼此对视,大概是觉得听错了,没人接话。
刘备想起旬月前,自己接到曹操死讯的情形。
当时传来这个消息的,有荆州的关羽方面,有进兵至蓝田的张飞方面。
关羽转来的文书,言简意赅,只说曹操战败而走,途中病亡,其子曹彰收兵于宛雒,号令全军戴孝。张飞的文书就写了很多,包括从曹军口中打听到的许多战事细节,也不知真假。整份文书是张飞亲笔写就,字里行间看得出他的喜悦。
这一辈子的大敌、公认的贼臣终于毙命,张飞也理应高兴。
可刘备把两份军报反复看了三遍,直看到自己眼睛酸涩,拿着书简的手腕都僵硬,却调动不起多少喜悦的情绪来。
曹操死了?
这个刘备切齿痛恨的仇敌、这个妄图篡取大汉基业的奸雄,在荆襄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引兵后退,在新野城外突发急病,死了?
刘备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也对身边的所有人说,哪天曹操死了,那一定是上天降罪,是天厌之,天灭之。从此天下去了乱源和祸害,值得大大的庆贺。可是收到军报以后,刘备却真没有庆贺的兴趣。
他对部属们说,兹事体大,须得确认真实,不容半点作伪,先不要刻意声张。于是遣了精干人手出外打探,务必要求个明白真实。
明白且真实的信息,三五日后陆续传回。曹操真的死了,河北中原一片纷扰,乱得不成样子。那个巨大的曹魏政权,渐渐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部属们无不狂喜。有些元从旧部,因为家乡父老百姓死于曹操对徐州的屠杀,对曹操的仇恨早已入骨。他们忍不住歌舞以庆祝,刘备也陪着。但实际上,刘备依然没多少喜悦,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些日子,刘备想起许多旧事。
想起初领徐州时,是曹操出面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宜城亭侯。
想起徐州失利,基业分崩时,是曹操接纳刘备一行人,予以厚待,支援军粮,表刘备为豫州牧。
想起吕布击破小沛,使刘备成为丧家之犬的时候,又是曹操接应刘备退入许都,表刘备为左将军,而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直到最后,某一天曹操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一句话里,蕴藏着太深邃的心机、太险恶的试探,当时刘备吓得投匕箸于地,几乎失态。
然而后来刘备又常想,这句话,就只是试探么?不是的,那里头应当有真诚的东西,有曹操对刘备真实的赞赏和钦佩。
虽然两人的地位相距甚远,实力更是天差地别,可曹操偏偏能看出刘备是自己的同类。其实刘备自己何尝没有同样的感觉呢?天下英雄,无非曹刘,曹刘之间,又惺惺相惜久矣。只有曹刘两人才真正胸怀大志,才有翻覆天下的才能和毅力,才拥有以一身而担天下之责的胆略。
只不过走的路不一样罢了。
在刘备眼中,曹操走的,是一条看似痛快却包藏了太多诡诈伎俩、凶残手段的路,那路上铺满了无辜者的血,必定祸根深埋、遗害后世;而在曹操眼中,大概觉得刘备迂腐不堪,成天想着胶柱鼓瑟、缘木求鱼吧。
曹操永远是信心十足的架势,可刘备却不会盲目自信。事实上,刘备也偶尔会怀疑,究竟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前汉的制度、前汉的盛世,究竟能不能复现于当代?究竟我这么走下去,是不是能够通往盛世的路?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也只能选择一条路去走,没有妥协的余地。既然与曹操势如水火,就只有每事皆与曹操相反,曹操以急,刘备以宽;曹操以暴,刘备以仁;曹操以谲,刘备以忠。惟有如此,事乃可成耳。
刘备眺望长安城。
他忽然想到,城里的曹丕现在会如何?
刘备是见过曹丕的,记得那是一个颇有才华却稍显轻佻的孩子。将近二十年过去了,魏王既然病逝,魏王世子便要担负起责任,可曹丕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刘备看看身边的侍从,试探地问道:“虽说汉贼不两立,但曹操毕竟是一代奸雄。奸雄离世,我们的礼数不可废,应该派一个使者去吊唁的吧?”
第一千零七十章 弑君(上)
几名侍从们面露难色。
刘备自嘲地笑了笑,随着体制渐渐完备,原来那个仿佛和气老兵的玄德公形象渐渐消褪,而代之以威严的汉中王形象。自从魏延、傅肜那一批人离开自己身边,代替他们的扈从们虽然都是各州年轻俊彦,有文武两途的才能,却总是庄重自持,不敢说错一句话。
想要和这些年轻人讨论如此敏感的话题,也实在是为难他们了。
他加鞭催马回营,召集了身边随侍文武商议。
众人意见不一,有赞成遣人吊唁的,说道:“曹操虽为逆臣,可逆臣也是臣,他终究仍是汉家的魏王、丞相。他曾说,设使天下无他,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此语虽然狂悖,却也有几分落在实处。此等人物更与王师鏖战数年,不处下风,堪为我方的强敌。对此辈,可以痛斥却不宜羞辱;羞辱他,便同于羞辱我辈。而其人既已病亡,加以存问方显气量。”
“再者……诸位可知,荆襄、关中两地的作战,动用兵力二十万,民父劳役倍之,统计几处战场的将士损失,只战死者就已超过两万,伤者不计其数。而每日里消耗的粮秣物资,也是如山如海。考虑到我们控制凉州以后,要经营当地,又有巨额的投入。此战之后,曹氏固然衰弱不堪,我方也至少要两三年的休养,才能鼓勇继战。这时候若通过吊唁,稍稍缓和两家的关系,也是妥当。”
说这番话的,是一向温和敦厚、虑事周密的习祯。
刘备微微颔首。
也有人反对吊唁的,当场昂然而起,说道:“臣闻汉贼交争,其势不两立。曹贼纵然在世,我们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能以斧钺加其身。反曹、兴汉,乃是一体两面,若不能坚定反曹,便等若是宽容曹氏的篡逆之行,天下人谁还信我们兴汉的决心?故而,我不知何来吊唁的道理;我更不知,想要去慰问曹操之死,因曹操之死而心中哀恸的,是什么样的人!”
意见如此激烈的,乃是姜叙。凉州士风之刚健锐利,在此可见一斑。
刘备脸肌抽搐一下,忍不住肃然坐正。
他只是念及与曹操的当年旧谊、惺惺相惜,所以突然生出个吊唁的念头,老实说,提出此议时,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那么多的道理。
但这也不错,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来看,会得出不同角度的结论。身为主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
某种程度上,这种辩论争议的过程,在剖析利弊的同时,也给主君提供了一个了解下属眼光和立场的机会。由此一来,最终该怎么做,反倒并不特别重要了。
正坐了一会儿之后,刘备稍稍往软榻上斜倚身体,微微闭目,仔细听着。直到部属们的讨论之声渐低,他睁开眼,微笑着环视所有人:“这不是什么大事,今日且商议到此。诸公所言,皆有深意,我一定会深思熟虑,再作决定。”
当下众人行礼退下。
帐中惟有一人不去。刘备笑问:“孝直可有良谋以教我?”
这场讨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法正才来。
通常来说,法正碰到这种群臣各有所执的时候,总会当仁不让发表意见。他的见识、判断都超出同侪,又身为尚书令护军将军,深悉军机大政,常能说得他人哑口无言。但这次他来,却只安静端坐,有些奇怪。
最近几日里,针对长安曹军的军事应对,主要由张飞、法正两人负责。
张飞本部在蓝田设营,以右将军的身份统辖诸军,而吴懿、张任为之辅助。法正除了担任军事上的参谋,另外还兼领关中的民政,发挥他扶风名士的号召力。
另外,近来法正还忙于策反蓝田至武关一线的驻守曹军,以图完全打通关中到荆襄的联系,前日里,刘备刚给了他十数份诏版文书,允他直接除授二千石以下的军职若干,今日此来,是有了结果么?这么快?
听得刘备询问,法正奉上一份书简。
“吊唁曹公一事,不必急于一时。”
“哦,那眼前有什么急事?”刘备接过书简。
“好教大王知晓,武关曹军虽然尚未正式降伏,却已经动摇异常。前日里他们就已放开关禁,使荆襄与关中的讯息传递通畅无阻了,荆襄轻骑经武关至蓝田,只需八百里路程,便可将最新的军情奉于大王驾前。”
“这是好事啊。”
“因为讯息畅通,今日早晨我收到了荆襄方面遣人送来的急报。上面说,曹彰驻在宛、雒一带,又新生出一桩大事来。此事关系重大,更直接影响今后我方的大政。”
“如今大局已定,还能有什么大事?”刘备哑然失笑。
这几日,他因为曹操之死而百感交集。但同时,也有提数十万众大战破敌,终得兵临旧都的激动和狂喜。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常显睥睨之态,仿佛这天下再没有什么难事。
可笑了两声,却见法正的脸色凝重异常,仿佛他说的大事,真的非同小可?
刘备连忙抿嘴,正色观看文书。
下个瞬间,刘备大惊失色。他一下没坐好,先歪倒在榻上,然后又猛地挺腰站起,拿着文书的手都在发抖:“什么?这……这……怎会有这样的事?孝直,这可开不得玩笑!”
法正躬身道:“大王,这样的事,我便有十个胆子,怎敢开玩笑?”
刘备连喘了几口气才回座,把军报摊在案几上,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两遍:“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他嚅嗫了几句,竟没把话说完。
法正替他把话说了出来:“皇帝失踪了,是在两军会战的荆襄沙场上失踪的。”
刘备狠狠地瞪着法正。
法正却转身,看帐外无人接近,再折返回来:“曹操南下时,打着要在南阳登基践祚的旗号,故而沿途以麾下精兵挟裹皇帝同行,哪怕是后来急速南下与我军对战,也始终挟持皇帝,须臾不离。一个月前,曹操的武卫、中坚营和五校精兵,都在淯水以东被我军一击打散,曹操回返路上病逝。而曹彰到新野收拢诸军,缓缓退到宛城,才发现没了皇帝的踪迹。”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刘备的神色,才继续道:“关羽、雷远二将遣人往宛城探察过,确认这消息无误。”
刘备探出双手,按住案几,眼神仿佛失了焦距。
他喃喃地道:“皇帝在战场上失踪?这岂不是说,有可能……”
“兵荒马乱之际,哪里说得清楚?皇帝很可能在战场上为乱军所弑。动手的,或许是曹军溃兵,或许是……咳咳,或许是我军。”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弑君(下)
刘备的思绪完全乱了。
他简直想要大叫,又想拔出长剑砍一些什么来发泄。
皇帝失踪了!失踪在战场上!而且,很有可能被乱兵所弑!这不是小事!
皇帝是天子,代天而抚万民,法天而行德政,代表了天命!自秦始皇帝以来四百余年,天下帝位延续,历经数十位统御天下的皇帝。除了那个新朝皇帝王莽以外,绝无一人失踪于战场,绝无一人死于乱兵之手,绝无一人尸骨无存!
哪怕近代以来天下丧乱、王纲解纽,可皇帝始终都是皇帝!哪怕丧心病狂如董卓,都是在废黜先帝为弘农王以后,才敢鸩杀。即便如此,董卓也成了祸崇山岳、毒流四海的逆贼,其豺狼之性,哪怕千万年后都要受尽唾骂!
哪怕是公认的逆贼如曹操,你看他凌轹汉室、戮杀主后、鸩害皇子,可敢碰皇帝一根手指?皇帝始终都是皇帝!哪怕曹操图谋篡位,在面上也得尊重皇帝,因为不尊重汉家的皇帝,就等于剥夺了皇帝的神权外衣,使天下人都不会尊重新起的魏朝皇帝!
可现在……
刘备只觉得天忽然间冷得厉害,干燥空气中稀有的水汽都要化成兵碴子,悉悉索索地渗透进自己的体内,让人的血肉都变得僵硬,透不过气来。
“那可是皇帝!”刘备恶狠狠地道:“曹操这厮,竟把皇帝带到战场上!分明是他置皇帝于险境,这才生出这事端!这厮真是恶毒,真是穷凶极恶……我才不会去吊唁他!”
他想要骂几句,可随即又颓然。
曹操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再多的恶意,再多的抨击,又与他何损?
可怕的是,曹操在死前大张旗鼓安排禅让的举措,恰恰证明了他绝不可能弑君。他拿着皇帝在手里,是有用的!
刘备抬起眼,瞥了一眼法正,慢吞吞地问道:“孝直何以认为,皇帝可能为人所弑?你又是怎么判断出,这与我军有关?”
法正咽了口唾沫,应道:“我素来听闻,曹操诸子不和,各拥实力,时常争权夺利。这其中,骁骑将军曹彰的官职虽不甚高,却实际掌握宛、雒乃至许都、邺城的驻军,是诸子之中军权最盛者。若皇帝在曹彰手中,他凭此便足以与许都朝廷展开政治上的合作,必定如获至宝。所以,他若控制着皇帝,绝没有隐瞒的道理。”
“唔……孝直,你继续。”
“至于我们……”法正沉吟片刻:“大王,我们高举的,是反曹兴汉的旗帜,若皇帝在战阵上逃归我方,那不仅是对我方大义的认可,更是对曹氏逆贼身份的最终确认。当年曹操以阉竖之后,尚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大王身为汉家宗室,一旦迎奉天子,无数难题就此迎刃而解。这个道理,关将军和雷将军两位,不会不明白。”
“也就是说,孝直以为,皇帝并非被人控制、藏匿。”
“是。”
“那么……”刘备隔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就是……多半是在战场上遭了不测。”
“很有可能。”
法正起身,从军帐边上的文件架上取出一摞书卷,将之放在案几上展开:“大王,请看。按照我方军报所说,曹操领着他的五校之兵沿淯水南下,旋即遭到我军痛击,当日便溃败奔逃,即便如此,还遭我军斩俘十万以上。曹彰所部一口气退到新野,都没能集合起一两万人。当时的情形,何其惨烈,何其狼狈?大王,我以为,此等狼狈情状之下,那些曹氏的乱兵们恐怕没有袭击皇帝的心思,也不可能有这个余裕。”
刘备沉默了会儿。
他等着法正继续说,但法正眼观鼻、鼻观口,偏偏就不再说了。
法正的意思很明白,只不过,就算以法正的胆量,也不敢再仔细分析下去。战场上只有曹刘两方,如果不是曹军败兵干的,会是谁?
汉家皇帝是魏王更进一步的阻碍,难道就不是汉中王更进一步的阻碍了?
法正的推论并不复杂,道理也很简单明白。刘备一听就明白,这天下间有得是聪明人,他们也很快就会明白。聪明人一旦明白了,就会让全天下的人明白。
偏偏这样的事,没法解释。一解释,就证明你有这想法,只会越抹越黑。
刘备深深吸了口气,眼前浮现出曹军四散奔逃,而己方数万大军如狼似虎,在广阔的战场上肆意冲杀,毫无顾忌地展开屠戮,泼洒出的血污遮蔽平野的景象。
他自己就是最有经验的老卒,深知再怎么严格管理的军队,到了战场上就会变成猛兽。只有他们变成猛兽,才能用最暴戾的杀戮来施放心中的野性,才能用最凶残的杀气来震慑对手,把对手的斗志一点点地碾成粉碎。
在这个过程中,杀戮是根本不可避免的,也几乎没法管控。如果皇帝在这时候也陷入逃亡的人潮中,与追击的将士撞上,而他又没能说服杀红了眼的士卒的话……
刘备觉得下一口气怎也提不上来,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块的大石头砸了进去,砸穿了胸膛,砸进了肺。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却根本对抗不了憋闷的痛苦。
刘备上一次见到皇帝,是二十一年前的事。当时皇帝并不如后来外界传言的那样,对他多么亲切。那只是一个习惯了在朝堂上扮演皇帝的傀儡,一板一眼地做事,一板一眼地说着曹操希望他说的话。
直到后来,皇帝遣董承出面与刘备往来。再后来几次面君,刘备才渐渐感觉到皇帝是个活生生的,有想法、有企图的人。
他经历过许多磨难,熬过了许多艰难时刻,所以非常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只寥寥数语,就能让人获得一种舒适的安心感。刘备由此确认,皇帝至少不会是一个昏君。
所以他之后南征北战,四处奔走,还曾经试图从汝南起兵袭击许都,以解救皇帝。到后来,他去了荆州以后,有了更多的想法,才不再始终把那位傀儡皇帝当做自己的重要目标。
但那是另一回事了。在明面上,皇帝始终是汉中王的主君,是汉中王政权尊奉的皇帝,是汉室的代表,是刘备打着讨贼兴汉的旗号,必须去扶持的天子!
如果汉中王的士卒弑杀了天子,那代表什么?那是整个政权都难以面对的惊涛骇浪,是足以动摇天下人心,动摇曹刘两家之间正义与非正义立场的大新闻!
“大王?”法正低声道。
刘备没有理会。
过了很久,法正又轻声问:“大王?”
“嗯?孝直,你说。”
法正却欲言又止。
刘备皱起眉头:“孝直,你吞吞吐吐什么?这帐子里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话,不能讲?”
法正把声音压得更低:“荆襄战事已经结束了快一个月。打扫战场、收拢兵卒、安抚降卒也用不了十天。宛城那边为了皇帝失踪焦头烂额,荆襄战场上,真的就没有一丁点的迹象可寻?有没有可能……荆襄那边知道了一点什么,但没有,或者不敢对我们说?”
刘备横了法正一眼,摇了摇头。
法正俯首。
刘备双手按着案几,不动,也不说话。
过了会儿,法正再度进言:“大王,兹事体大!总得先有个结果,才能谈怎么应付!”
刘备用力一拍案几,发出轰然一声大响,引得帐外侍从们脚步声起,有人在帐门逡巡,却不敢随意发问打扰。
法正噤口不言。
刘备将案几上的文书收了起来:“孝直,你是护军将军,且以你的名义,给江陵大司马府行文,请关羽、雷远两位长史出面,清查荆襄战事的战果,造册发来,以便日后封赏。告诉他们,簿册记录务必要仔细、精确,要说清楚战事的具体经过,说清楚斩杀了哪些曹营的将校,俘虏了哪些重要人物,缴获了什么可堪一提的物资。”
“是。”
“另外,请孔明速来关中。”
“是。”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汇总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以后,延续了整个下半年的战事,已经慢慢缓和了下来,反倒是荆襄和关中两处战场以外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刚撤离荆襄战场的时候,曹彰曾考虑过要隐瞒曹公病逝的消息,但在那兵荒马乱奔逃的环境下,他根本控制不了信息的传递。于是只短短十余二十日,大半个天下,包括河北中原各地的有力州郡之长、地方镇将都知道了。
由此带来的巨大震动,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不止朝野危惧,简直天下有分崩之势,比如驻在雒阳的一支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鸣鼓哄堂而散。而原本驻在居巢的镇东将军臧霸,则抛弃了他的驻地,领兵星夜折返其家乡、兖州东部的泰山郡,并以徐州刺史、督军的名义,向青徐各郡传令。
此前汉中王整合凉州的时候,曹氏下属的雍州刺史张既,与护羌校尉苏则联兵,纠合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的羌胡渠帅、乡豪大姓,聚兵自守,并持续控制北地、安定两郡的北部区域,越过奢延泽与并州诸胡守望相助。
汉中王以讨逆将军吴懿领兵平之,进军至高平第一城。张既据守不战,两军相持数十日。
待到魏王薨于军中的消息传到,张既身边之人或有疑问,战意皆不坚定。汉中王遂遣使宣慰,张既厚待使者,却暂不答复,汉中王也不催促。
与此同时,并州刺史梁习曾挟裹鲜卑、匈奴、羌胡之众,进逼河津、蒲坂等地,并以轻骑渡河,突袭骚扰汉军营地,其健者直抵新丰,与据守长安的关中曹军主力联络。幸有破虏将军张任领兵击破之,并与梁习隔河对峙。
同样也是消息一到,梁习立即收兵,转往河东安邑、闻喜一带。
当是时也,曾经有文臣劝说刘备,声称只要传檄天下,称罪在曹氏,余者皆不问,天下立时可定。但刘备并不应允,皆因益州、荆州、交州的力量,至此也已经发挥到了极限。
在不知兵的书生看来,乘胜逐北,故能立功;但真到了能够统辖全局、深悉军政的层次,就能明白大军调度是牵连多么广泛的难事,绝非想象中一声令下那么简单。
此时荆州、交州全力击破曹军本部,但本军折损巨大,据说许多得力的校尉、司马,连带着整个营头都打没了,将士们体力和精神的消耗更是惊人。
高强度的作战下,两州数年积蓄的粮秣、军械近乎消耗一空。纵使还有些压箱底的余量,都要赖以镇压新扩的领地,绝不足以纵横中原。
至于关中这边,虽然这些年来竭力打通秦岭、陇山的诸多交通孔道,可转运艰难的问题始终存在。此前屯放在汉中南郑的巨量物资,因为在战事初起时同时支撑凉州和上庸两个方向,消耗极其迅速。而益州存粮再怎么急速转运,考虑道路承载、粮秣贮存条件、沿途民伕辅兵的调动规模等等,总有个上限。
这也是刘备始终留诸葛亮在后方的重要原因,除了诸葛亮,也实在没人能把隔着千山万水、仅以狭窄山道相连的诸多区域捏合为一体,统筹其物资调入调出了。
但益州军在关中十万众,凉州各部和附从的羌胡部落之兵,又有将近三万。这十三万张嘴,即使有诸葛亮带着军师将军府文吏体系全力以赴,也不是那么好供给的。从十月起,攻入关中的张飞等部,便开始吃起了牛羊。
这可不是好事。凉州羌胡将士视牛羊为衣食之源,极其珍惜,平时顶多吃些乳酪,哪里舍得吃牛羊肉?这时候军师将军府从凉州调度牛羊到关中,固然证明了中枢对凉州的有力掌控,也足见益州方面支应不易,需要凉陇的协助了。
既然己方的军事、经济力量即将逼近极限,对河北、中原等地的政治攻势,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如果不以军力,只靠着政治上的威慑和号召来括取土地,那绝不是真正的胜利,反倒会留下极大的隐患。当年的袁术便是失败的典范,堪为后人笑柄。
身为乱世中崛起的英雄,刘备固然高举仁义的大旗,却绝不迂腐。他深知一切都建立在兵强马壮的基础上,对那种虚假的胜利并无兴趣。
传檄天下这种事情,不是不可以做。但一定是要在己方占据了政治、军事、经济上全面优势,能够切实掌握每一块降伏的土地以后,才能去做。而以当前的军事能力,首要的、也是唯一可行的目标,便是攻取长安,实现对关中的稳固控制。
对汉中王的这个意图,关中曹军自然是不同意的。
曹丕本人坐镇关中六年了,他绝非无能之辈,尤其在长安周边经营得法。而曹洪、阎行、郭淮等人,或为宿将、或为猛将、或为兼具文武干才的后起之秀。他们虽无野战取胜的能力,可是纠合数万之众死守坚城,真不是旦夕可下。
张飞连日催军猛攻,只是不断压缩长安曹军的控制范围,使汉中王能够好整以暇地在阳陵祭奠祖先和将士,除此以外,倒真没什么标志性的胜利。
大体来说,两军的对峙局面依旧,而各地爆发的战斗大部分都只是徒然消耗人命。较之于旬月前突入关中的破竹之势大有不如,更没法和荆襄那边数十万人会战,十万人斩俘相提并论。
但在长安曹军这一头,他们面对着张飞这样的虎将,愈来愈显束手束脚,与关东的联络通道也随时有被截断之虞。魏王世子、副丞相曹丕几番向关东州郡发出调令催兵支援,但控制宛、雒一带的骁骑将军曹真不仅不理会,还数次劫持了曹丕的使者。
然而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曹彰控制的区域出了大乱子。
此前曹操领兵经宛、雒等地,就因为民伕和基层兵家不堪徭役之苦,几次爆发哗变,负责地方平靖的行南阳太守东里衮东奔西走镇压,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十一月末、十二月初,本来曹公病死的消息便使人心动摇,曹彰为了恢复军事力量,又强行征发壮丁、搜刮地方存粮,这一来,民心如沸,再也无法遏制。负责剿平乱民的郡将侯音、卫开起兵叛乱,以数千人入山自保,杀死了郡功曹应余、擒获太守东里衮。
此时荆州军虽无余力北上大举征伐,却也遥授侯音、卫开以将军号,并以少量精锐进军新野。
之前曹军二十余万在荆襄战事中崩溃,所有人异常畏惧关羽,当荆州军表现出北上意图的时候,梁、郏、陆浑等地群盗蜂起,各处皆打荆州旗号,攻杀曹氏所署官员,动乱甚至波及兖州、豫等州。
这一来,曹彰难免慌了手脚,他既要分遣兵马平乱,又要集中力量以应付可能的进攻,一时间哪里顾得过来?
诸葛亮合拢手上的书卷。
“还有么?”他问。
既得汉中王召唤,诸葛亮火速安排好汉中军师将军府的诸多事宜,随即风尘仆仆赶到。
十二月里,天气已寒。他往中军拜见汉中王以后,立即查问各处汇总来的情报,直到诸项事宜有了大体的概念,头发里还沾着的雪粒还没有化,脸颊上因为风吹霜冻而出的血丝也没褪去。
听得他询问,僚属们无论有没有尚未汇报的消息,都垂下头翻着手上案卷。一时间,中军帐里充满了哗哗的竹简或布卷张开又合拢的声音。
当然还有一些消息的。刚才所说的那些,都不牵扯皇帝的失踪,这个事情,总得有个说法,但这事情又关联到荆州军和交州军的两位重将,僚属们隐晦地递着眼色,谁也没有先开口。
刘备的主座就在诸葛亮身边。
对当前局势中的微妙之处,刘备也是仔细考虑过的,还和法正一起,拟过好几个应对方案。但这时候他看着僚属们忙碌,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索性提起铜壶,为诸葛亮倒了碗热水:“孔明,你喝水。”
“多谢大王。”
“孔明,你瘦了啊,须得加餐。”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路径
说到底,皇帝死于乱兵之手的这个可能,对刘备来说太过惊悚了。
在刘备看来,此时此刻,整个天下的无数地方势力、门阀派系,都在等待着此事的结果。皇帝在,或不在,代表了汉室的存续与否,也代表了天下人对汉室最后的忠诚存续与否。
自从讨董以后,这份忠诚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单薄,但终究还维持着一个名义。如果这份绵延四百年的名义就此不存,许多人心底里的最后一点顾忌,也就不存在了。
然而人心可怕之处便是如此,放弃底线的是那些人,抛开顾忌的是那些人,但那些人不会羞愧,反而会集中全力去污蔑、去打击不曾放弃底线的人。仿佛只要将别人碾成粉碎再泼上永世不褪的脏水,他们自己就清白了,就可以理直气壮。
所以,局势的微妙之处也在于此。
如果皇帝的失踪真的与刘备军脱不开关系,河北、中原无数人的汹汹之口,立刻就会把汉中王抨击成比王莽、董卓、梁冀之流还要穷凶极恶的汉家逆贼。既然汉中王是逆贼,他们就要讨伐逆贼,因为他们愿意讨伐逆贼,曹氏就必须在顶在前头的同时,给予他们丰厚的报偿。
而另一方面,如果那么多人众口一词皆指汉中王是汉家逆贼,汉中王政权中的人又会如何?贸然怀疑部属的忠诚,那当然并不合适,可谁又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潘濬?
刘备想到这里,甚至有些心怯。他觉得,自己一向以来竭力维持的仁德道义,在这时候有动摇的可能。他这些日子常常胡思乱想,害怕许多本来志同道合于兴复汉室的伙伴,会因此而指责自己。
好在,孔明来了,他能得出什么结论?
刘备忍不住用格外热切的眼神,去看着诸葛亮。
法正坐在稍下首。
他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刘备既惴惴又期盼的神色,有些羡慕,有些不是滋味。
他明白汉中王在焦虑什么。但觉得,那些事根本不值得汉中王去在乎。
在法正看来,整桩事本没那么复杂。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直接行文天下,痛斥曹氏弑君。不管道理通与不通,拿一盆脏水先泼过去了事。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文人打嘴仗罢了。至于对错输赢,谁在乎?
就算这嘴仗打到最后,汉中王本人的仁德道义旗帜有所动摇,那也不是坏事。很多时候要成大事,就不能顾忌太多。就像当日取益州,手段难道不阴损?
当年取益州的一步步策略,正是庞统和法正两人推动的。彼时法正在益州受尽了气,而庞统在扬州全不得志,两人都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和狠劲,这才设下了劫持刘璋,进而劫取益州的一连串计谋。
在这个过程中,反倒是汉中王本人常有疑虑、动摇,须得谋臣时常在旁鼓舞。
在这方面,庞统和法正一样,都觉得汉中王唯一的缺憾,便是不够果断。
汉中王是雄主,也是仁德之主,可唯独有时候顾忌太多,优柔寡断,束手束脚。殊不知,真正的帝王,要敢于顶着骂名迎难而上,而群下只需要畏其威而归其利!当年太祖高皇帝若成天在意名声,又怎能起细微而拨乱反正呢?
皇帝失踪了,那又如何?
自董卓乱后,皇帝的威严早就被踩在地上,践踏成泥了。天下人还有谁真把那皇帝当回事?
他失踪了也好,死了也好,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若皇帝尚在,纵然曹氏篡逆,汉中王始终要认这个皇帝。于是汉中王的头顶上,就始终有一个皇帝在,要剥离这个皇帝,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功夫,消耗多少政治资源。
现在这个皇帝自家失踪了,也就没了压在汉中王头顶上的人,不是很好么?
这时候为人主者,难道不该去把握住时机、更进一步么?
但法正并没有直接对汉中王这么说。
他是个聪明人。当年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那一次,他就知道自家主君是何等爱惜羽毛。那简直已经到了,咳咳,有些出格的程度。
当日,法正兴冲冲地预先写好了劝进表文,结果反而因此而遭主君所不喜,还一度遭到疏远。所以,现在的他绝不会太过催迫主君。
既然汉中王满心疑虑皇帝的下落,法正就选择首先反躬自省,推动汉中王去彻查此事。当然,此举不仅是下一步举措的铺垫,同时也能站在中枢的角度,稍稍压抑骤得泼天大功的荆州、交州军府,以彰显中枢的威严。
按照法正的想法,查问得越是清楚,有些事情就越难推卸责任。到最后,事实自然会迫得汉中王有所决断,而能够参与决断的人必定是身为尚书令、护军将军的自己;必定是预先提供了唯一一条可行路径的自己!
那条路径,当然不是与曹氏互泼脏水,展开骂战。而是在攻取长安之后,应当立即展开政治上的一系列动作,先将关中囊括入汉中王国,继而更进一步!
只消汉中王踏出那一步,群下再多的动摇,再多的疑虑,再多的杂念,全都会无影无踪。到那时候,谁还能说什么汉贼?谁还能怀疑汉中王兴复汉室的决心?
至于河北、中原那边的反应,何须在意?
法正坚信汉中王必能为一代雄主,成千秋伟业,到那时候,谁还会纠结失败者的狂吠呢?
更重要的是,只要汉中王起了这个念头,日后他总会记得,最初提议的是我法孝直!
可是……
谁曾想,汉中王每临大事,都离不开孔明!
法正慢慢思忖着,发现幕僚们的眼光陆陆续续集中到自己身上。
也罢,今日就听听孔明有何高论。
他乜视身边文武同僚,起身出列,奉上了一卷书简:“大王,这是我来此路上,收到关、雷两位将军发来的机密文书,其中说到了……咳咳,说到了与皇帝相关的一些事。”
刘备轻咳一声:“无妨,请孔明先看过。”
法正犹豫了一下,将书简呈给诸葛亮。
旬月前刘备令法正以护军将军名义,要求荆州、交州两军清点此战的杀伤、俘虏和缴获。这道命令说得隐晦,但关羽和雷远自然明白其中蕴含的意思,于是也照着要求,作了许多清点整理的工作。
太过辉煌的胜利带来了太过巨大的收获,而在荆州、交州两军自身建制都已经凌乱不堪的情况下,想要清查出什么结果,着实为难。但关羽和雷远两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确确实实下了一番功夫。
到这时候,便有了这么一份专门以红色封套的重要文书。而法正甚至都不敢当众读出来,只请刘备或诸葛亮自己观看。
原来经过仔细查问得知,曹操此番南下,将皇帝致于五校的协作看管之下,而直接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乃是以奋威将军邓展带领的一批校事。
在交州军突袭拒柳堰的时候,各部轮番突前,猛攻五校。当日看管皇帝的步兵营在淯水西岸遭到交州军副帅寇封所部的攻打,步兵校尉段昭也是为寇封所杀。
待到军府接到法正的文书,寇封遍询部下,也没谁见到过像是皇帝之人。想来这也正常,当时兵荒马乱,两军相争你死我活,只顾排头砍去,难道还会通名道姓?凡是不着交州戎服的,劈面就是一刀,谁会想到这等事?
随即雷远与寇封带着亲信部下,前往当时两军作战的战场勘察。
这一看,却看出问题。战场上真有天子卤簿乃至羽盖车驾被丢弃在深草泥滩之中!战场上还真有着魏王府校事服色、被斩去首级的尸体!
皇帝和他身边的人真的到过战场!
可没人能说出皇帝在哪里。因为步兵营的将士们,早都被寇封所部杀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人只顾逃窜,就算后来当了俘虏,遭到拷问,他们也只记得自家逃窜的经历了!
当日雷远便调动了超过两千人,对淯水西岸的大片范围进行了仔细搜索,又专门请了谙熟典章制度、出身儒学世家的杨仪来现场辨认。
问题是,这一场大战,是在洪水尚未完全消褪的泥泞战场上进行的,从拒柳堰往北数十里,便布了无数的泥滩、沼泽、水泊,还有无数看似干涸,其实底下全都是泥泞,不知埋了多少尸体的地方……这哪里认得清楚?别说两千人,就是动用两万人,也没办法一一查清这复杂地形中每一具尸身!
杨仪当场就提出,是不是仔细再看一看收拢来的首级,以防万一。但随即也有人提出,那实是毫无意义。这一场仗下来斩首上万,士兵回报说着二千石以上大员服色的,不下二三十人,又不是每个首级都会拿石灰腌制了保存。
绝大部分首级在清点过后,早就择地深埋了,难道还能挖出来一一辨认?
而保存下来的几个脑袋,那本来就是认清楚系曹军重将,预备用来请功的,再看十遍,又有什么意义?
退一万步,哪怕把那些首级和尸身都挖出来仔细辨认,又怎么个辨认?让谁去辨认?整个荆州军府上下,除了关羽,根本就没人见过皇帝!整个汉中王政权里,除了汉中王本人,谁也没见过皇帝!
到这时候,没法再往下查问了。
书信最后,只说荆州、交州两军对此事无有结论。而副军将军寇封已经自行幽居在江陵的府邸之内,若汉中王有所责怪,无论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他都绝无怨怼。
这……难道是寇封无意间所为?
诸葛亮沉吟不语。
刘备探过头来,有些急躁地问:“孔明,书卷上写了什么?”
诸葛亮心念急转。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把书卷揣回自己袖子里,但下个瞬间,他平静地将书卷递给刘备:“大王请看。”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羽扇
帐中寂静。
也不知怎地,气氛有些诡异。
诸多幕僚们死死盯着眼前的卷宗,好像那上头有什么花儿也似的好东西,有人明明把卷宗放倒了也不自觉。
法正反倒格外平静。
而诸葛亮那处了插在后腰的羽扇,慢慢拂去上面的灰尘。
过了好一会儿,刘备起身,徐徐道:“时候不早,我有些倦了,且去休息。诸君手上皆有公务,不必在此。”
说完,他便转入后帐,不见了踪影。众人在去看案几上,那份文书不在,想是被汉中王带着。
这场军议还有些事没说完呢?主公这是?
幕僚们有的茫然不知其意,有的疑神疑鬼。法正站起来,大着胆子往后帐瞄了眼,可帐幕被放下了,看不到汉中王的身影。
毕竟十万之众顿兵长安城下,而城里的曹军至少还有三万以上,双方正虎视眈眈,军务上容不得放松半点。幕僚们候了片刻,习祯先起身出外,姜叙随即跟上,十余人陆陆续续离开。
法正走在最后一个。待到踏足中军帐外,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黑漆漆的夜幕下,军帐周围的火把被风吹着,时明时暗,映得周围人影憧憧。偶有马蹄声传来,凭空增添了几分军中的寂寥肃杀之意。
法正在中军帐前木然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扈从牵来的战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探脑袋过来,探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法正的面颊,大概是他面颊上有汗的缘故,带着咸味。
“走吧!”
法正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中军帐里,诸葛亮依然端坐,他也不抬头,只仔仔细细地拂拭自家的羽扇。随身带一柄羽扇,是他在隆中躬耕时养成的习惯。他也不用什么精致羽扇,前一柄旧了、坏了,就换一把,通常都用最简单的白羽,只不过一旦身在军中忙碌,白羽扇很快就会变成灰黄色。
身边脚步声响起,是汉中王来了。
刘备也不用坐席,直接踞坐诸葛亮身边。他将那份文书狠狠一掷,叹了口气:“孔明,我对孝直甚是失望。”
诸葛亮并不说话,静静听着。
“孝直是战国策士之流、良平之亚,并非笃行之君子,自从荆襄大战胜利、曹操身死的消息传到,他就在拉拢同伴,意图藉着攻取关中的势头,催促我更进一步。只不过我始终没有正面答复。而皇帝失踪于荆州战场的消息刚一传来,我就知道孝直必定心中喜悦。因为那样一来……”
刘备顿了顿,才继续道:“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再迟疑啦!”
他侧过身看看诸葛亮:“孔明当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刘备说的晦涩,其实意思很简单
诸葛亮微微点头,拿起羽扇示意:“便如这白羽扇,初在手中崭新时,我日日拂拭,只恐它被污损。但使用时日既久,难免陈旧破败,破败到一定程度……我反倒不那么在乎了。”
白羽扇在诸葛亮眼中如此,刘备仁德敦厚的名声在法正眼中,也是如此。
对法正来说,既走在问鼎天下的道路上,有些事就一板一眼,不容回避。偏偏主君过于爱惜羽毛的性格,在这时候全然是个阻碍。
刘备确有问鼎天下的刚健之志,也不乏政客的狡诈手段,但数十年来,他又始终没能把普通人的性格弱点抛开。这一来,他的想法和判断总有犹豫软弱的地方,终究不似一个彻头彻尾的雄主。
法正对此,大概是有些遗憾的。
换了其他人,或许会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但法正素有手段,而且手段比常人要狠毒些。他为了打破这个阻碍,选择的办法是,直接把一盆脏水泼到汉中王身上,让汉中王再也没有藉口。
皇帝的失踪,只是恰好出现在此时罢了。
纵无此事,法正多半也会找出别的由头来。
“可孝直不懂!我是真的……唉,孔明,皇帝始终是皇帝!皇帝待我不薄!我本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更不愿沾染这个恶名!一点也不行!”
说到这里,刘备忍不住又叹气:“更何况,伯昇已经复姓为寇,去了交州。他……他……唉,他也够不容易的啦!”
他期盼地看看诸葛亮:“孔明,眼前局面,你可有妙策?”
“大王,孝直并没有做错什么。”
“什么?”
诸葛亮将白羽扇举到刘备面前:“这几年我蒙大王厚恩,出任军师将军,执掌大政,下僚难免有阿谀的,夸我持羽扇侃侃而谈,颇显高洁云云。其实羽扇重在驱蚊去尘之用,我再怎么爱惜,用久了,难免陈旧,难免沾染脏污,但那又如何呢?终究那只是羽扇罢了。”
“可是……”
“孝直是希望大王多想想羽扇的用途,他用他的办法来为大王驱蚊去尘,所以希望大王不要固执在羽扇本身,那并没有错。所以,大王无须苛责孝直。”
“孔明是说?”刘备皱起了眉。他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孔明,孝直是我的谋主,是我的左膀右臂,要平定天下,少不得孝直之力,我自然不会苛责孝直。可是……”
他咂了咂嘴,探过身子,伸手拍了拍诸葛亮的羽扇:“我看这羽扇,不止能驱蚊去尘,更能激浊扬清,以拨乱世,反诸正。手中的羽扇若脏污不堪,日后,怕就不能设规范以准天下人心呀。”
诸葛亮笑了起来:“大王担心的这一点,要解决起来,倒也简单。”
刘备霍然起身:“哦?孔明,快快道来!”
“哈哈,大王,你请坐下说话。”
刘备坐到诸葛亮的案几旁。
诸葛亮却忽然换了个话题:“适才翻阅卷宗,已知我军这些日子深入关中,已经对长安形成了覆压之势。只不过,那城中尚有数万曹军将士、十万百姓,粮秣物资堆积如山,曹丕又在关中经营数年,根基牢固。长安以东的许多城池又都被改造成了军堡,我军甚难一举拿下,对么?”
“唉,没错。此时情形,简直与上次入关中时近似。好在没了曹操的本部援兵,我们大可以调兵遣将,趁曹军不能兼顾,先往长安以东攻城掠地,待到严密封堵关、河一线,再回过头来,收拾瓮中之鳖。”
“此策甚是高明。”诸葛亮赞了一句,又道:“不过,臣冒昧问一句,若我们全取关中,曹丕却逃脱了,大王会不会觉得遗憾?”
刘备摇头:“孔明,你小瞧我了。区区一个曹丕,不过是个贵公子而已,其才……其才不及孔明的十分之一,并非重振危局之主。他若跑了,正好使得中原、河北重现二袁争位的形势,我有什么可遗憾的?”
“那若是曹洪、郭淮、阎行等辈逃脱了呢?”
“这些人都是曹氏的干将,未必能为我所用,若走了他们,日后恐怕战阵上花下功夫,但也没什么遗憾。”
“那,若是曹丕、曹洪、郭淮、阎行和长安城中文武百官、数万将士全都跑了,将长安城和阖城百姓,拱手让给我们呢?”
刘备失笑:“孔明,那不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么?”
诸葛亮反问:“大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刘备嚷了一句,忽有所悟。他压低声音问道:“孔明的意思是?”
诸葛亮微微颔首:“以如今的局势,我们只须一言,便可令曹丕拱手而让长安,更使曹丕遍传文书于天下,痛斥曹彰部下弑君。”
刘备沉吟片刻:“孔明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想来那曹丕不会拒绝。只是,我们若主动提出此事,会不会有授人以柄的危险?”
“我们遣使入城吊孝罢了,何来授人以柄?不过,具体的言语该怎么说,须得大王帐下一人出面,才好把握。”
“何人?”
诸葛亮提了一个人名。
刘备皱眉:“此公确实随军。不过,他这人性格高傲,好逞口舌之快,近年来少受重任。我骤然授他以特命,此去万一激怒了对方,会不会……?”
孔明摇了摇羽扇:“此君乃是辩士,正要他一逞口舌之快才好,否则,反不能使那曹丕入彀。”
刘备再度起身,在帐幕里来回转了两圈,最终一击掌:“好!”
他大步站到帐门处,喝道:“来人!”
“在。”
“速去请张子乔来。”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袁公
三天以后。 张松昂然迈步,走入长安城中。 走过城门,抬眼两边一扫,只见道路两侧,站满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士。他们一个个都手持长刀大戟,身披黑色甲胄,肃然而立,森然杀气自生。 张松哈哈笑了几声,然后特意用身边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当年我赴许都见曹公时,曹公排布的甲士也不过如此啦!” 前来迎接张松的朱铄微微颔首:“子乔先生好眼力,好记性。这一批人马,正是当年魏王分割三营五校的精兵,拨至副丞相麾下的。其中还有宿卫虎士为其骨干,过去数年,我方与贵军征战厮杀,多赖这些勇士之力。” 张松连连点头:“好!好!当年曹公麾下勇士的厉害,我素所深知,想来,曹公于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及至割须弃袍于子龙剑下,狂奔乱走于续之马前,哼哼,这都仰赖曹营勇士大展神威呀!” 朱铄大怒。他待要喝骂,只听张松继续道:“如今曹子桓困守孤城,旦夕将有性命之危。以我看来,应当让这些勇士多多休息,关键时刻才可堪驱使。哪怕穷鼠啮狸,总还有几分壮烈;好过选在此时、作此等色厉内苒的姿态。” 这话,是前来吊唁的人该说的? 久闻这张松张嘴不说人话,今日一见,这老儿根本就不是人啊。 朱铄简直要吐血。 他脸色一变,隔了一会儿才压抑下怒气:“值此兵凶战危之时,我们只是担心足下的安全罢了。子乔先生,何必多想?” 张松斜眼瞥了瞥朱铄。 汉中王虎视关中多年,早就把都督关中诸军事的曹丕下属有何等人物,打探得一清二楚。 比如眼前这朱铄,便是沛国谯县人,家族与曹氏为世交。其兄朱赞,原为虎豹骑统领,在三年前的关中战场死于赵云枪下。朱赞死后,朱铄入仕,其人虽乏武略,却与曹丕交情甚深,这几年来,隐约与陈群、司马懿、吴质等人,并为曹丕的得力友人。 不过,陈群、司马懿和吴质那三个,本身有才干,有官职在身,而这朱铄乃是藉着与曹丕私交而入仕的幸进小人。在张松眼里,此人更是年轻晚辈,不值一提。 而我张子乔是何等样人?我是益州刘璋之股肱,以言辞慑服曹操的天下名士,是一手主导了玄德公入益州的大才,是不避艰险说降成都满城文武的勇者,更是汉中王帐下地位极高而极清贵、朝夕不离汉中王身边的重臣! 哼哼,以我张松的身份,拿正眼看你一眼,就算我输了! 张松仰首望天,鼓足了中气,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 “带路!” 朱铄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勉强抬手:“子乔先生请。” 张松将胸膛挺得更高些,只用眼睛下垂的余光看路,从如狼似虎的曹军将士们中间大摇大摆向前。 他从北面过渭水,经洛城门入,然后沿着大道直抵旧日的京兆府,如今的曹丕府邸。 待到入得府内,只觉殿宇重重,规模甚大。正堂内遍布灯烛,悬白幔白幡,作灵棚模样,有十数人等候在内。张松继续斜眼观瞧,只见有文有武,有老有少,想必都是曹营的重臣,而他们的视线,全都投在张松身上。 这种情形,顿使张松斗志勃发。 他继续冷笑一声,心道:“笼中困兽,犹自抖擞威风。可惜今番若不俯首,异日全都是刀下游魂。” 他再往前几步,见正中主席坐了个披麻戴孝之人,神情甚是萎靡,强自打起精神的样子,显是曹丕了。听说这曹丕当年在关中吃了子龙将军一剑,后来身体甚是虚弱,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张松向前几步,长揖行礼:“汉中王使臣张松,代表我家主上,见过故交之子。” 身旁立即有人喝道:“区区边鄙外臣,在魏王世子、都督关中军事、副丞相、五官中郎将身前,何敢不拜?” 又有人怒骂:“你这厮,也配自称魏王的故交么?” 张松哈哈一笑:“建安十三年时,我受振威将军所命,前往许都拜会曹公。当时蒙曹公厚待,又有杨德祖随侍在侧。当日谈笑情形,我张松至今记忆犹新,故而以曹公为故交……曹公之子,自然便是故交之子了。” 他稍稍转身,睨视着殿堂中那个称颂曹丕官职之人:“至于什么魏王世子……嘿嘿,我平生以来,只知汉家非刘姓宗室不王,而当今宗室称王者,惟有玄德公耳。我实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魏王,更不知魏王世子是谁。” 厅堂中群臣一齐大哗,有人嚷着要把张松砍死,取首级祭于魏王灵前。 张松心里一惊,顿时冷汗涔涔,好在天时已寒、衣袍甚厚,倒不虞汉水渗透出外,丢了自家脸面。 其实,张松心底里知道,自己殊少实际莅事之才,自投入汉中王驾下,虽然颇得厚待,却终究不如法正、李严、孟达那几人手绾军政大权。而在汉中王身边,论亲密,自己不如刘琰;论及文字典章,自己又不如许慈、孟光之流。 唉,刘季玉在时如此,玄德公在时也没强多少,莫非我当年乃是白忙一场? 好在数年过去,终于又得展现才能的机会,而机会唯此一次,绝不容出什么差错! 好在汉中王和孔明都说了,这一回出使吊唁,优势全然在我。所以一定要全力压住曹丕等人的气焰,非如此,不能谈到后继的正事! 这可是我张子乔所长!今日好教你们得知,我张子乔的口舌如刀! 当下张松全力以赴地绷住气势,依旧高仰头颅,只用两只黑黑鼻孔横扫全场。 厅堂上乱了一阵,曹丕的声音响起:“子乔先生自是家父的故交,玄德公也是。此番足下能代表玄德公来吊唁,足见旧谊深情。其它的,咱们且不去议论。” 当下群下称是。 张松遂不多言,行礼存问如仪。 其实按照礼法,吊唁的场所绝不会在长安。曹操的灵柩此时尚在宛城,因为政局不宁的关系,既不知该下葬何处,也不知该以何等仪式下葬,所以短时间内,恐怕要在宛城放置一阵。 而长安城这里,曹丕让出了府邸正厅,设了灵棚和一应什物,其实堂上供的,乃是曹操以前用过的大戟、冠带、袍服等物,取其象征而已,难免有些简陋。还是昨日得知玄德公有意遣使吊唁,才又额外作了布置。 当下各人循礼而动,进退揖让。 待到周旋完毕,张松全不耽搁,直接拱手告辞。 这一举措反使堂上诸人愕然。 张松走到门口,忽听有人唤道:“子乔先生,请留步。” 张松不耐烦地回身:“何事?” 众人寂静一阵,曹丕上前几步问道:“玄德公是家父的故交,也是我曹丕的长辈。只可惜两家兵戎相见多年,殊少来往。今日难得子乔先生登门,玄德公身为长辈,竟没有什么对晚辈等人说的么?” 张松仰天大笑。 这笑声,可谓是无礼之极了。然而厅堂中诸人却隐约现出一点喜色,既然此人如此,可见那刘备是有话要说的!当前局势虽然不利,我方终究还有数万雄兵,还有长安在手!有得谈! 孰料张松笑了两声,脸色一沉:“我家大王并没有什么要对诸君说的。我来时,他倒曾对我有一句话。” “什么话?” “我家大王说,颇愿见到曹公身后一如袁公身后情形。可惜,他更想要长安。” 这厮分明是作死! 厅堂上当即有人拔出刀来。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繁乱
眼看着几名持刀将校逼近,张松反倒站住了脚步。 “来!来!只管来砍!”张松比划着自家脖颈,大声嚷道:“汉中王以益、凉二十万众取关中,如今打通了武关,更有荆襄之众随时支援。尔等今日杀我,我魂魄不散,等着看你们死守到何时!等着看今日擅杀使者之人,日后如何赔上阖族性命!” 这话说的,就是最直白的威胁,就是最直白的看不起人;简直已经形同小人骂街、撒泼打滚,没有半点文士风范了。 此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狂妄大胆!他要是脱个光膀子拿个鼓槌,和祢衡都没啥两样了! 可偏偏他这么做了,曹氏在场文武诸人竟没有半点办法。 难不成真把他杀了? 曹丕轻咳一声:“休得失礼!都把刀收起来!” 正如益州多有使者打探关中曹营文武,曹丕身边,也有人负责搜罗益州、凉州的敌情。早听说这张松乃是性格执拗高傲,而又嘴上全不容人的怪人。 当年他往许都,代表刘季玉出面探讨与朝廷的合作事宜,结果触怒了魏王,直接将其逐出。 后来他代表刘玄德入成都,想要说降益州文武,又惹得益州文武暴怒,听说差一点就被砍了脑袋。 按说这样的人物,哪里能担任使节?这根本就是个暴脾气的惹祸精啊? 可玄德公偏偏就派他来了。 这是为何? 总不见得刘备都受不了此人一张利嘴,让他来送死? 曹丕转过几个念头,回身看看坐在厅堂深处的老者。那老者微微颔首,扶着案几起身:“子乔先生。” 张松一见那老者,便知是钟繇。 钟繇早在三十年前就为朝廷尚书郎,此后历任要职,久负盛名,是资历极深、名望极大的汉室老臣。 当日朝廷在李傕、郭汜的控制之下,钟繇一面与李、郭虚与委蛇,一面安排皇帝东归,待李、郭皆死,他又折返关中,以司隶校尉的身份治理长安,召抚流民,进而掌控马腾、韩遂。此等功绩,任谁都要赞一声好。 钟繇亲自出面,便是张松也不敢无礼。当下张松躬身:“见过元常公。” 钟繇和气地道:“适才堂上诸位,大约是担心子乔先生此行疲惫,想留先生片刻,以便我们稍尽地主之谊。虽说行动过于剧烈了,但并没有恶意,还请子乔先生莫要担心。” “不瞒元常公,我家大王有令,让我事毕即走,无须耽搁。” “足下前来吊唁,请驻趾用一些饭食,乃是理所应当,并不违背玄德公的意思。” “嘿嘿,哈哈。”张松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元常公,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此来只为吊唁罢了……我家大王并无意与诸位商谈讨论,他要长安,也绝然拿得下长安!” “呵呵,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子乔先生,我领人带你休息,半个时辰后咱们饭后再叙,如何?”钟繇依旧客客气气。以他的身份,简直有些卑躬屈膝了。 张松毕竟是读书人,面对如此谦和的耄耋前辈,他也实在不能太过狂傲。他犹豫片刻,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子乔先生?” 张松稍稍趋前半步,沉声道:“真没有什么可叙的!元常公,我不瞒你,此来除了吊唁,我家大王还让我看一看长安城中文武,看看谁是曹氏的死硬部下,谁有弃暗投明的可能,以备日后用人。除此以外,没有其它的意思……嘿嘿,堂上诸君的纠纠之风,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什么要多耽搁的?” “这……”钟繇叹了口气:“饭食还是要用的,就只用一顿饭食可好?子乔先生,请,请。” 张松也不向曹丕行礼,直接就跟着仆役出去了。 钟繇亲自相陪,送出数十步折返。 回来时,只见堂上文武俱都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郭淮奋然拔刀,一刀又一刀地看着堂上梁柱:“我等无能,遂使主君受这样的羞辱!我等有负魏王的厚恩!” 咆哮了两句,他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 曹丕的脸色更是煞白。 他拢一拢身上的皮袍,返身落座,定定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冷笑:“特意遣一狂士前来,看看谁是曹氏的死硬部下,谁有弃暗投明的可能?这是在为战后的处置做准备啊。” 这番话出口,本拟等着群下纷纷上前,自剖忠肝赤胆,可说完后堂上寂静,除了郭淮的哭声,竟没人上来接口。 曹丕顿觉头晕目眩。 荆襄那边的惨败,对长安确有巨大震动。 关中的地形和百年羌乱的影响,决定此地不可能作为一个独立的区域来面对外敌。面对益州和凉州的敌对,关中离不开中原的支持。 然而荆襄一败、曹公一亡,中原局势接下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于是原本分布在各地戍堡的曹军半主动、半被迫地收缩,旬月间连吃了几场败仗,先丢了整个右扶风,进而把北地和冯翊两郡也丢得七七八八。 然而,曹丕本人虽因父亲身亡的消息而哀恸不已,但麾下文武群臣犹能各司其职,应付局面。过去十日里,两军在渭水沿线厮杀过几场,保持着一定的均势。 长安城里的曹军将士,此前许多都是主动收缩撤退的,他们或多或少地保存了一点斗志。他们还不服,觉得自身尚有实力,能继续维持局面;同时他们又觉得,凭着这一支力量,他们犹能在逆境中有所作为。 然而张松的蔑视语气,恰恰打碎了这个幻想。 眼前的均势有什么用? 荆襄败了,曹氏的主力部队已受惨痛损失,还都在曹彰之手。关中的益州、凉州之军,有的是时间来慢慢炮制长安城。何况还有荆州、交州之军能通过武关支援。 玄德公本身,便是得到魏王赞许的天下英雄,是经过最惨烈乱世崛起的出群人物。魏王若在,尚能与之匹敌,可魏王已经死了!玄德公举四州数十万雄兵要取长安,靠谁来阻止?就凭城里这三四万士卒? 张松说得明白,玄德公有绝对的把握拿下长安! 他都已经在考虑拿下长安以后,如何应对城中的这些文武群臣了! 以张松的狂傲性子,不至于在这上头妄言。既如此,所有人在这里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指望以螳臂拦车之举青史留名?还是为了给宛城的曹彰争取时间,以使那黄须儿有统合曹氏河北、中原的余裕? 曹丕呆呆地坐着,仰着头,眼神散乱。视线中,厅堂上垂挂的白幔飘拂,也如他的思绪繁乱不堪。 钟繇等了一会儿,轻声唤道:“世子,世子。” 曹丕回过神:“元常公,有话请讲。” “如今事急矣,老臣斗胆,敢问世子一个问题。” “只管问来。” “世子当前的敌人,究竟是谁?” 这话也太直白了。曹丕连连苦笑:“元常公,你急着要我效法袁显思么?适才岂不闻那张松说了,刘备颇愿见到父王身后一如袁本初身后情形。可惜,他更想要长安。” “那又如何?干脆就把长安给他!”钟繇大声道。 “什么?” “世子,这长安不要也罢!纵无长安,以河北、中原为凭,魏氏犹为大国。久后只消整军经武,不失关东六国合纵攻秦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