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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三章 救援

    当黄晅自请前往零陵后不久,雷远便启程前往江陵。

    去江陵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的下属作背书,免得黄晅这个大胆之人真捅出什么大篓子。可到了江陵以后,他身为护荆蛮校尉,与荆州军府的幕僚们一起查看了各地报呈荆蛮作乱的消息,愈看愈觉得不对劲。

    在大半个荆州乱事纷起的局面下,零陵一地的安稳,显得太过突兀了。

    黄晅告诉雷远,他在蛮部中的细作交待说,此番动荡乃是零陵蛮中大酋发起,背后还有江东人出面,给予强有力的支撑。雷远相信这个情报的真实性。

    问题是,如果江东只是想在荆州造成动荡,使零陵蛮直接在本地起兵作乱,然后再煽动其它各郡,不是更加干脆利落么?何必要单独空开一个零陵郡?

    赵累捻须沉吟道:“或许,是为了避免我们怀疑到零陵?”

    雷远轻拍案几上堆着的厚厚竹牍:“初时或许看不出来。到现在,岂不令人更加生疑?荆蛮作乱至今十余日,长沙、桂阳、武陵各地震动,彼等何以如此厚爱零陵?零陵一定有问题,在场诸君,不是都看出来了么?”

    “或许,江东有什么针对零陵郡的图谋?”

    “这个可能性很小。零陵是荆州属地,江东人做些小动作倒也罢了,真敢闹大,是要和玄德公解盟么?彼辈虽然贪婪,却不愚蠢,不至于如此不智。”雷远皱眉道:“我隐约觉得,他们的举动更像是在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是。似乎江东人并不介意我们最终发现情况不妙。他们一开始想的,就只是五日、十日里,莫要让我们注意到零陵的动向。”

    “五日?十日?”赵累猛然离席起身,从厅堂一角取了回来,一把舆图铺开:“这样说来……难道江东人打算……”

    看着他的手指从灵渠划到苍梧,在座数人脸色都变了。

    所有人没法再讨论下去,转而注视端坐在上首的关羽。

    关羽正在专心致志地审阅江陵周边诸军兵力调配的文书。这是赵累已经做好了的,关平也看过,但关羽依旧仔细翻阅,时不时瞑目深思,并不疏忽。

    倒不是说他特别喜欢文牍事务,只不过荆州军上下的将校,关羽几乎全都认得。谁比较勇猛,谁比较老成,谁比较机敏,谁有些暴躁,他全都谙熟于心。相应的,既然重整部伍,就得斟酌各部的不同情况和将校的才能,适当增减。

    有的部队须得尽快补齐,有的部队不妨稍稍滞后,这其中调配的过程,既是关羽熟悉部属的过程,也是他反复模拟战场局势,预定调兵遣将步骤的过程,若不能沉下性子做好,便非大将之才。

    这时候众人的议论一停。

    关羽眼也不抬地道:“这其中必有我们还不了解的缘故。续之,你确定你那部下前去,能弄明白其中奥妙么?”

    “委实不敢保证,但,有个人去搅一搅,总能有些好处。另外……”

    关羽打断了雷远的话:“另外……郝子太性格粗疏,这种时候靠不住,得换个人去零陵坐镇!还要加派人手,随时应变!”

    关平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关羽微微睁眼,眼皮上抬看看在场众人。

    厅堂中人,大都是关羽亲信部下,知道他既然开口,胸中便有成算,完全无需他人建议。于是各人都作恭谨神色,静待他的吩咐。

    半晌之后,关羽沉声道:“威公!”

    坐在下首的杨仪应声出列:“在!”

    此前荆州军府用曹军俘虏向襄阳方面交换了诸多荆州官吏、士子,杨仪也在其中。他本是曹公所署荆州刺史胡修的幕僚,后来与雷远有往来,这回被换到江陵以后,又得到了关羽的青睐,现任荡寇将军主簿之职。

    “拟令,让赖恭去零陵走一趟。另外,江陵近来兵力紧张,坦之你去点三千人,续之你再调两千人;由军府提供足额粮秣,你们尽快南下零陵。但有大小事务,你们三人商议决定;军事上的事情,以续之为主。”

    雷远和关平一起离席行礼:“遵命。”

    杨仪忙着奋笔疾书。赖恭是交州刺史、镇远将军,是玄德公的客卿而非荡寇将军的下属,关羽适才的吩咐大是无礼。但以杨仪的文笔,自然可以把公文写得客气而不容拒绝。

    赖恭在江陵闲居数年,早已经静极思动,这时候听得关羽召唤,欣然起行。

    雷远又急召丁奉、马岱两部至公安,与关平所领的江陵水陆兵马会合,随即经过洞庭,沿着湘水上溯,奔赴零陵。

    雷远和赖恭没有打过交道,这几日里在船上稍稍熟悉。赖恭不愧为荆州名士,风度雍容,而性格很开朗刚劲;虽然寄人篱下,却不见畏缩沮丧的姿态;在言辞和姿态中,又把自己的立场和位置摆的很清楚。

    而关平与雷远是老熟人了。

    关平的军职虽只偏将军,但凭着关羽代理人的身份,长期以来被视为地位高于荆州诸将。至于雷远,这数年来异军突起,俨然成了玄德公麾下风头极盛的重将,又反超过关平一筹,几乎要赶上关羽本人的声势。

    所以关羽才会特意提醒自家长子,举凡军务,以雷远的决定为主。好在两人都是谦和知进退的性子。关平尊重雷远的职权和地位,而雷远待关平一如往日,视关平为军中的前辈。

    三人在途中曾商议过零陵局面,都觉得情况或很紧急,于是催促军船昼夜兼程赶路。谁知道抵达零陵以后,发现还是慢了半拍!

    他们本来要往零陵太守府去,现在便没这心思了。

    关平细细问了郝普一通,顿时大怒,一脚踢在郝普胸口,将他踢得滚翻在地。

    “愚蠢至极!我恨不得斩汝之首,方解我恨!”

    郝普是玄德公在义阳招募的部下。这批人包括魏延、傅肜在内,最初都在关羽、张飞麾下做小卒,许多人的武艺都是跟着关张二将学的。哪怕后来历年积功拔擢而至将军、郡守,但他们面对旧主的长子,委实没有一点对抗的念头。

    便如此刻,郝普吃了一脚,竟不起身,直接就跪伏在地。

    雷远知道,关平此举明为训斥,实则回护。

    当下他不与郝普言语,只按剑举首,眺望湘水上游情形。

    赖恭问道:“续之?”

    雷远道:“事急矣。两位,我们不能在零陵耽搁了,得往苍梧走一趟!”

    关平想了想,沉声道:“诸军稍稍整备,明日清晨立即出发,一口气杀到苍梧!”

    赖恭道:“我会修书分送交州各郡。就说,因为荆蛮叛兵进入苍梧,我邀请荆州发兵救援!”

第六百四十四章 利益

    当晚关平分出五百精兵,“协助”郝普整顿零陵。

    以官职而论,郝普是二千石的太守,地位并不在赖恭、雷远和关平三人之下。但关平就站在零陵郡的码头上,对郝普和郝普的部下们呼来喝去,如驱使牛马。而郝普等人也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全无半点不忿。由此可见关羽在玄德公元从部下中的特殊地位,连带着他长子的影响力,也远远高过实际职位。

    关平连连号令,倒不是要折腾郝普。皆因荆州水军的军船沿湘水而来,到此就不能再走了,必须换船才行。

    接下去的路程要通过灵渠。而灵渠中的一段,纯系秦人在越城岭中挖掘而出,水道宽度和深度都很有限,在始安方向的某些河段,水浅不过一尺,可以随意步行涉渡。而河道本身受山势所限,更多曲折迂回。因而能够通行其间的,至多为百斛之舟。

    灵渠东面的零陵、西面的始兴两城,便各自控制着大批用于在灵渠上转运的船只,出租船只的收益归入官寺,近年来渐渐可观。

    于是雷远和关平的部队连夜在零陵码头换船。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船只的规格未必全都一样,而每一个编制的部队所携带的兵甲、物资、粮秣、马匹的数量也大不相同,下船再上船的调配就很复杂。

    何况将士们过去几日在船上都很辛苦,有晕船的,有风寒的,马岱所部的骑队里,还有战马惊恐不肯上小船的。五千人规模的部队,想要在天亮时出发,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而郝普还得去满城搜罗操作灵渠沿线陡闸和拉纤的人手。本来灵渠自有足额的人丁配备,可江东人此前暗中控制灵渠,当他们本部兵力通过以后,很可能驱散甚至挟裹纤夫。如果雷远所部到了灵渠又没人操作船闸和拉纤,难道再派人回来通报零陵么?

    故而这些都得提前准备,方能保证下一步军事行动顺利展开。

    自古以来的用兵,首先难的就是沿途运输保障。兵法中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那还是上古时百国纷争,大国方不过千里而已。待到如今,英雄逐鹿于天下的时候,江陵之军前往岭南,路途将近两千里。关羽能够调动五千人,已经用足了荆州军府的全力,还非得委派关平随行,沿途的粮秣物资和相关保障才无疏漏。

    数千人狠狠地忙碌到第二天早晨,这才得以出发。

    除了负责警戒的部队和随行民伕以外,大部分的将士很疲累了,都在船舱里瞌睡。

    雷远扯了条毡毯披着,倚靠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四周情形。随着船行深入,视线所及之处,青山在连绵不尽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而碧水穿行其间,仿佛罗带飘飞。

    这条通往苍梧的道路,后半段的沿途山水,在后世有甲天下之誉。此时前半段才走了小半,已觉满眼苍翠。

    可当代人并无心思观赏美景,雷远在船头假寐片刻,就听到附近船上的将士在低声传说:岭南之地的瘴疠、疫气甚是险恶,若此去不能尽快平定乱事,一旦迁延到夏季暑热,只怕人、马都会有巨大的折损。

    将士们是人,不是厮杀争战的机器,有这种情绪是难免的;可局势如此,又迫使雷远不得不往苍梧走一趟。

    自从雷远到荆州以来,他领兵所向,西至巴郡,东至江淮,如今又要刷新向南的记录。区区数年里,竟然每年都有长途跋涉,老实说,也真是够辛苦。但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为人下属所必须做到的。

    玄德公对雷远不可谓不信重。雷远还没到二十四岁,就身兼了四个二千石或比二千石的职务: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江关都尉,实际掌握将近万人的军队,其中半数是或者曾经是庐江雷氏的部曲。可这样的地位和重用,难道是凭空来的?

    自然不是。玄德公是在乱世争霸的英雄,他用人不疑,是因为相信雷远能给出足额的回报;相应的,雷远就必须给出足额的回报。身为仅次于关羽的荆州重将,这种时候他不出面,难道由关羽亲自去往交州么?

    但什么时候不须多做,什么时候必须挺身而出,其中分寸拿捏不能疏忽。

    便如此番。荆蛮叛乱发生后,局势尚可控时,雷远除了行文通报州府和各郡,并不越境展开军事应对,这是他的分寸。待到叛乱规模扩大,背后又出现了江东人的手段,雷远这个护荆蛮校尉立即往江陵与关羽沟通,这还是他的分寸。

    在越来越庞大的军政体系中,这种分寸感不可或缺;到了该辛苦的时候,更没什么好抱怨的。

    何况雷远对交州颇有了解,并非两眼一抹黑地莽撞前去。

    荆州、交州之间,有崇山峻岭阻隔,地形崎岖,且多瘴疠;自古以来,都被视为畏途。自天下丧乱以来,交州的地方势力又引蛮夷为助,或割据自雄,或彼此攻劫。至张津张子云担任交州牧以后,又与荆州刘表不睦,双方连年恶战。

    于是两州交通道路遂多毁弃,直到玄德公就任荆州牧,着力拉拢苍梧太守吴巨。两地的往来才渐渐恢复。在雷远所管理的乐乡大市中,去年约莫有三成的货物来自交州。

    与荆蛮产出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等多为军事所需不同,交州的产出,绝大部分都是奢侈品。诸如明珠、大贝、琉璃、翡翠、玳瑁、犀角、象牙之类,无论益州还是扬州,都有高官贵胄十分喜欢;至于河北中原那边,多少世族豪门更是如饥似渴地购买,价格从乐乡大市到中原,竟会翻上几番。

    还有交州特产的水果,香蕉、椰子、龙眼之类也很受欢迎,因为物以稀为贵,它们的价格比雷远大肆推广种植的橘子更高,这让宜都郡的诸多农官都很不满。

    总体来看,交州的货物虽只占三成,给商人和相关方面带来的利益倒有六成至多。

    当然,雷远本人便在这六成利益中占了相当部分。他的部下范巡与襄阳习氏的商队配合,长期在交州搜罗货品,组织发卖。眼下交州既然生变,范巡及其所部的情况如何,一时也闹不清楚了。

    此番乱局,给雷远造成的影响又岂止范巡的部下们,还有沙摩柯和张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马忠和阎圃都怀疑他们被挟裹去了交州,但目前没什么证据。

    这次追去苍梧,正好可以查问个清楚。

    正在雷远凝神细思的时候,身后有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江东人已在苍梧兴兵,续之将军却并无临战的状态,很显从容风范呀。”

第六百四十五章 幌子

    说话的是赖恭,黄晅落后半步相陪。

    赖恭是个妙人。玄德公本有用他来牵制交州的意思,但因为他与吴巨不睦,而吴巨本人又对荆州很恭顺,所以他这个空头交州刺史就在江陵城中寄寓了数年,始终徒有官俸而无丝毫实权。

    换了他人,难免有些抱怨,可赖恭自始至终都很自在,一点都不着急。就连自己为刺史时的部下吏员,也陆续都推举到荆州军府任职,自己只得孤零零一个。

    待到这回关羽请赖恭出面,他也是甩着两手,孤零零一个跟来。还是雷远觉得刺史如此太无威仪,于是让黄晅出面,寻郝普要了些仪仗,配给赖恭使用;又请赖恭与自己同船行进,以显尊重。

    上午的时候,赖恭在舱里书写信件,预备发给交州的故交、熟人,以张声势。大概这会儿已经写完了,于是出舱来找雷远闲聊。

    雷远先起身请他在船头落座,随即道:“仁谨先生过誉了。我非从容,只不过私下以为,在苍梧未必会有与强敌作战的机会。”

    “哦?我听说,此番受吴侯之命去往交州的,乃是下邳人步子山。此人素称江东英俊,早在三年前,就任鄱阳太守,编练精锐以图交州,也曾参与过江东对荆州的攻势。续之将军以为,此人不算强敌么?”

    “这步子山究竟何等人物,我实不知。但江东人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利益;他们所盼望的,是在荆州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在交趾形成有利于他们的事实局面。真到了我军抵达,江东兵马公然袭击,那岂不成了背盟?”

    雷远看看赖恭的神色,继续道:“同理,我军固然会提高警惕,却也不会真的去和江东人作战……果然需得耀武扬威之时,我们杀杀士燮兄弟的锐气,也就够了。”

    赖恭想了想,慢慢颔首道:“有理。也就是说,今后无论玄德公和吴侯谁在交州得势,吴巨和士燮两方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确是如此。

    此前孙刘两家都没有直接插手交州,则吴巨和士燮彼此维持均势,只要克制住自家的野心,安稳度日并无问题。可既然孙刘两家插手,两家纵不彼此交锋,却一定不会吝于打击对方的附从势力。

    吴巨和士燮无法承受孙刘两家的军事压力,便如昔日淮南豪右联盟在江淮间的窘境。在孙刘两家就交州达成最终处置方案之前,吴巨和士燮这等地方势力的倒霉日子就一刻都不会停!

    赖恭叹了口气:“只不知,眼下吴子卿能坚持住么?若吴子卿已然坚持不住,我又当如何应付局面?”

    雷远一时沉吟,不好继续谈论。

    赖恭特意引起这个话题,便是想要确定荆州军南下的具体方针。而在明白了荆州军的方针以后,赖恭也委婉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想法。

    之前黄晅便认为,吴巨十有**已经完了。

    雷远也这么认为。

    交州以五岭为藩篱,而五岭中的通道不止一条。哪怕不经过荆州,直接从扬州豫章郡溯赣水而行,翻越大庾岭,也能抵达士燮兄弟所占据的南海郡。

    而江东人偏偏要以荆蛮叛乱为掩护,从苍梧北面的灵渠输送兵力,其目的无非从南北两面挟击苍梧,并截断吴巨对外求援的通道,就是为了速胜。

    甚至此前关羽也有所预料,所以才请赖恭参与此行。

    士燮固然有绥南中郎将、督交州七郡的职务;而赖恭也是镇远将军、交州刺史,足以相抗。当然,前者的职务出于许都朝廷,而后者的职务乃昔日刘景升私相授受,那不能说得太细。

    如果苍梧被攻破,吴巨身死,赖恭便是玄德公继续影响交州的旗帜。考虑到吴巨是个性格强悍的武人,而赖恭是个儒雅文士,可能还更好操纵些。

    赖恭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所以关羽一旦召唤,他立刻欣然就道,甚至连一个从吏都不带……这是他的姿态,是特意向雷远和关平表示,我全无半点实力,一定会当个好用的幌子,风往哪里吹,我便往哪里呼啦啦地飘。

    但正因为赖恭是个聪明人,他更晓得自家的才能如何,力量所及的范围在哪里。幌子他可以做,还能做得很漂亮,可除了幌子以外,他对地方的控制、对交州军事力量的掌握,怎么能和吴巨相比?

    如果荆州军与江东兵马不正面对抗,而不断打击对方的附从势力……我赖仁谨便是十个捆在一处,也没能耐去应付步骘与士燮兄弟那群恶狼!

    事情稍有不谐,我岂不就成了第二个吴巨?

    这样一来,往交州去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赖恭肃容看着雷远,诚恳地道:“我,书生也。故而不知吴子卿能否击败敌人,保守苍梧。续之将军乃当今的名将,以你的眼光看来,我赖仁谨又能否抵住步骘、士燮呢?”

    雷远不禁苦笑。

    这是个现实存在的问题。毕竟荆州的力量要应对北方强敌,不可能长期驻在交州;赖恭又自承军事方面才能有限,抵不住江东和亲江东的地方势力侵攻。那这个幌子还有什么用?它甚至都没办法牢牢地插在交州土地上!

    “那仁谨先生的意思是?”

    “不管怎么说,吴巨都是郡朝命官,不是贼寇!擅兴刀兵,攻劫郡朝命官之人,难道不该受到国法的严厉惩处么?”

    雷远明白,这便是赖恭的要求。他希望荆州军此番去往交州,狠狠地打痛士燮兄弟,打到士燮兄弟的力量无法威胁苍梧,打到他们不敢响应步骘的煽动为止。

    此事倒也不难。只不过,交州的局势如何,终究要看孙刘两家在外交场上的决断,雷远此来,明面上就只是为了剿平荆蛮叛乱,救援苍梧。能做到什么程度,不是赖恭一句恳求能够承诺的。

    于是他向赖恭颔首道:“仁谨先生放心,该做的,我尽量会做到……”

    赖恭欢悦地起身行礼:“续之将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雷远微微一怔,倒不曾想赖恭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这种信心来得奇怪,好像是赖恭知道了什么雷远还没知道的消息?又或者,赖恭误会了什么?可两人交情不深,雷远也不便细问。

    与此同时,船队沿着湘水逆流而上,继续向西。

    待到灵渠的时候,果然原本驻在此地的船工、水伕都被挟裹一空,还有不少船只被凿沉在各处船闸、斗门和水道之间。

    好在随船队同来的,有从零陵紧急招募的大批民伕。关平亲自带着他们步行深入灵渠沿线,沿途打通水道。

    待到当晚,数百支火把沿途高举,数千名纤夫和船工齐喊号子,数十座斗门陆续开启,而船队徐徐向前。待到次日清晨,将士们眼前的就不再是湘水,而是漓水和两岸仿佛碧玉妆点的群山。

第六百四十六章 跋涉

    五岭是交州与荆州、扬州的地理分割线。但因为汉时赵佗据南海而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其割据延续百余年之久,故而此后汉室朝廷屡次调整州郡边界,将五岭大部划归到了北面的零陵、桂阳和豫章等郡管理范围。

    比如大庾岭和灵渠所在的越城峤,就在零陵郡的管辖范围。灵渠本身由一名都尉管理;两侧的零陵县、始安县都有专门的吏员负责民伕调动和船舶维护等事宜。

    也正因此,江东势力终究只能在零陵做些小动作,总不至于占据着灵渠阻挡荆州军的脚步。数千人马遂得以一夜间越过灵渠。

    当然也有些不知死活的本乡豪桀大滑,大概被江东人承诺的好处迷昏了头,竟然躲在某些船闸斗门和堰坝、涵道之间,试图伏击、滋扰荆州军。

    雷远遂遣黄晅出面,带着他的蛮兵大杀特杀了一通。本来打着的旗号就是追剿叛乱蛮夷,有几个蛮兵露露脸,日后对内对外都好交待。这些人当然还有亲属余党广布周边,那便不能徒以刑杀,关平遂遣了军候廖化出面,控制灵渠要隘,同时也维持秩序、恢复荆州对此地的控制。

    这个任务乃是政治重于军事,讲究行事宽严相济,所以用廖化承担。廖化原就文武双全,近来更得关羽的看重,此番若能守好了大军后路,回去以后恐怕又会提拔。

    出发时的五千人马在零陵、灵渠分别留人守备,但又沿途征发郡县兵同行,所以进入湘水水道时,仍保持五千人的规模。

    荆州军的主力出发时,大江南北还是冬季萧瑟景象,常感北风料峭;然而一过五岭,只觉气候忽然就温暖和煦了许多。在艳阳照耀下的水面平滑如镜,沿岸的青山碧树倒映在水波之间,愈发显得青翠可人。

    随着船只徐徐向前,水声潺潺伴随,空中又觉得湿润水汽弥漫。四周雾蒙蒙的,仿佛随时会下雨,又仿佛伸手虚抓,就会抓出一捧透明晶莹的水珠来。

    马岱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湿润宜人之处。

    他在陇上的时候,常常上百日不见一滴雨水,哪怕春夏时节,也只有干燥而滚热的风,只有深山中流淌出的融化雪水可供灌溉。哪怕休屠泽周边有茂盛林木和丰美水草,到底和苍梧大不相同。

    何况时不时还有尘暴肆虐。不知从哪里刮来的砂土,像是黄云遮天蔽日;裹在风里呼啦啦地洒落,让人透不过气来。马岱还记得自己随着兄长翻越群山去征讨羌部的时候,每个人都要用布巾蒙住口鼻,用牛皮带或绳子束住袖口。可一天下来,口鼻中、领子里、靴子里全是沙子。

    马岱探出手指去拨弄水面,于是水波荡漾开,不远处有条青黑色的大鱼扑剌剌地甩着尾巴,然后没入深水中看不见了。

    水微凉,很干净。

    于是马岱从怀里掏出一捧野果放在船沿,小心地一个个洗干净,噶吱嘎吱吃了起来。

    这种果子叫三月枣,他在陇上的深山中见过,也吃过。在北地须得等到三月、四月间才能成熟,想不到在苍梧,果实一月里就可堪食用了,个头还比北方的大些。

    其实这果子还带点绿色,并没有完全长成,但马岱等不及了。他洗一颗,吃一颗,有时碰到格外酸涩的,便呜呜地抱怨两声,接着吃下一颗。

    他不禁有些感慨。这天下如此广阔,岂止关中、陇上;男儿驱驰烈马,何处不可去得?嗯,听说再过一个时辰就到苍梧郡的治所广信县了。广信城周边地势开阔,可以跑马,那可就更让人舒坦了。

    “伯瞻!”这时候雷远从后方船头跳到马岱所在的船上,往舱里叫唤道。

    因为漓水平稳的缘故,船队中的大小船只彼此靠的很近,有些船只干脆用绳索首尾相连,以便将士们在船上往来走动,稍稍活动手脚。

    马岱连忙起身应道:“我在这里!”

    雷远从船舱里穿过,站到船头,看看马岱的脸色,退后一步再打量下。

    “伯瞻,这会儿可好一点了没有?”

    马岱揉了揉脸,有些羞愧地道:“好了,已然无事!”

    他毕竟是关中人,虽然来到江南已经一年多,但长途乘坐船只,仍会晕船。

    如此雄健男儿竟会被水波荡漾所坑害,简直是笑话。其实马岱早就想解决这个问题,去年他甚至很积极地去学了游泳,可惜昨夜坐小船过重重斗门时,他还是晕了,还吐得很厉害。

    当时的场景,真把雷远吓了一跳。

    毕竟军中条件有限,将士们长途跋涉,很容易水土不服致病。

    雷远在挑选出征将士的时候,已经格外选择精壮,随军又配备了医官,多带草药。在兼程行军的时候,也竭力保障饮食和休息的条件。及时如此,沿途也难免将士们生病,还有战马也有不少打不起精神的,只能沿途征发地方上的骡子充数。

    眼看将临前敌,如果身为主将之一的马岱病了……雷远手中便少了最锐利的长剑,要压服步骘手中那千余武射吏,就少了几分把握。

    好在马岱看来已没什么问题,至少脸上的青白色完全看不见了。雷远也放心些。

    “那就好。”雷远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布囊来:“这是含章刚摘的拐枣,他记得你喜欢吃这些果子,特意沿途搜罗了一堆,让我带给你。嗯……毕竟是生食,也不要多吃,免得肠胃不适。”

    马岱双手接过布囊,只颔首道:“多谢将军。嘿嘿,也多谢含章。”

    他是纵横凉州的少年勇将,终有几分傲气,不至于被雷远这样的动作感动到纳头便拜。

    雷远也无须马岱的奉承。马岱愿意离开他的兄长、留在荆州,已经证明了他了心意。这年轻人所领有的骑队,如今是雷远麾下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兵力。自从往江淮走了一趟,雷远部下的校尉们都佩服他的勇猛,就连素不服人的丁奉也不例外。

    马岱把布囊挂在腰间,又蹲下洗了洗手:“将军,快到广信了吧?却不知广信那边,情况如何?”

    雷远神情有点轻松:“我们的斥候适才接到了从广信逃出的使者。据他说来,吴巨倒有些本事,还在死守城池。”

    “那……将军,我们该怎么做?”

    “坦之将军正在查问使者,伯瞻若有精神,咱们同去看看?”

    马岱在船头跳了跳,用力拍了拍胸膛,咚咚作响:“将军,咱们走!”

第六百四十七章 凶恶

    既然江东人有意交州,又已攻打苍梧,从始安往南的漓水沿线,便是敌境。数千人既要行军,又要做好接敌准备,不能全都停留在水上。所以雷远分出两支轻兵,沿着漓水两岸侦查前进;每隔十里,还要在高处设置了望哨,用旗语和鸣镝传递消息。

    撞见吴巨所遣使者的,便是右岸的一支兵。当下他们急报中军。

    雷远领着几名部下赶到时,关平已经查问过了。

    关平指着身后一人:“续之,他就是吴太守的使者。据他禀报,士燮兄弟领兵猛攻广信二十日不下,现已转为围困。另外,敌人还分遣兵马攻打临贺、冯乘、富川、猛陵、鄣平等地,以致苍梧郡中处处烽火。他这几日因为过不得灵渠,只好在荔浦县城暂时栖身,不料昨日荔浦也遭到攻打,他慌忙逃出,所幸正遇见我们。”

    雷远点了点头,再看看使者。

    这使者年约三十许,满面虬髯,身形矮壮,似乎有些交州当地蛮夷的血统。但他举动甚有礼数,言语虽有口音,倒也能勉强分辨。

    眼看关平向雷远介绍,他好奇地看看雷远,完全没想到荆州军的主帅竟然这么年轻。

    早有左右喝道:“还不拜见雷将军!”

    他便恭敬拜了。

    雷远问他:“你说你是吴太守的部下,可有凭据?”

    “有符、印和吴太守的书信在此。”

    左右将符、印、书信等物递来。这些东西,关平已经验看过了,雷远只看书信。见那书信洇了水,墨渍化开了许多,只看得出确是吴巨所发,写给郝普的。

    当然,关平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打开看过了。

    因为仓促写就,文字很潦草,也很短。粗略看过,大致是说,不期今日急变,兵谷既单,器械穷尽,若不蒙救援,恐将坐待殄毙云云。空开墨渍画开的几行,又道,岂知苍生有倒悬之急,南海有待拯之民乎?

    雷远合拢书信,问他道:“足下是何时离开从广信的?”

    “十日前。”

    雷远点了点头:“这十日,你都在荔浦?”

    “士燮所部兵围数重,各条向北的道路都安排有哨卡密探。与我一起出发的同伴十余人,陆续都遭追击截杀。我们值得各自分头寻路,想办法绕过封堵。我自己六日前抵达始兴,但灵渠始终不通……我忧心广信的局势,便调头折返,半路上撞见士燮兄弟的轻兵哨探,无奈只得转往荔浦。”

    “原来如此。”

    雷远瞥了眼关平。关平微微颔首,示意前后所说的并无抵梧。

    “足下怎么称呼?在苍梧郡中居何职位?”

    “我姓苏,单名淮,乃苍梧郡一小吏。我祖苏定,建武年间为交趾太守。”

    雷远点了点头,请他落座,又问:“你来时,可曾看清围攻荔浦的贼军情形?”

    杨淮道:“看清了。贼军兵力约千余。不是南海或合浦的郡兵,而是日南、九真的蛮部。”

    士燮兄弟在交州的势力,自交州最东面的南海郡一路向西,从交趾郡再到合浦、九真等地,包括了整条海岸线。其中交趾和九真两郡,更是分布到了后世的越南境内。

    在九真以南,更有所谓日南郡,百余年前曾有个黄支国,朝贡进献犀牛的。自交趾以南的数郡,虽置郡县,其实大部分人口都是蛮夷。在中原人看来,此诸地人如禽兽,长幼无别;项髻徒跣,以布贯头而著之。后百数十年间,因为中原地区的汉人陆续迁徙杂居其间,才渐渐传播文化,使他们稍稍有点人样子。

    但蛮夷毕竟是蛮夷。近世以来,彼辈数年一反,动辄发起数万人规模的叛乱。与之相比,荆蛮简直像是温良谦恭的君子了。

    此番士燮兄弟与江东联合起兵,竟还动员了九真、日南等地的蛮夷,看来真是提前下了大功夫。

    雷远继续问道:“他们已经攻城了吗?”

    “我逃出的时候,他们攻过一次城。只是这些蛮部没什么攻城的本事,也没有合用的器械,所以只要城里不乱,他们拿不下城池。只是……”

    “只是什么?”

    苏淮叹了口气:“只是,荔浦城外多有汉家村里、聚落,这帮蛮夷攻不进城,就必定在城外烧杀掳掠……这帮蛮夷是吃人的!他们真的有吃人的习俗!将军,我到漓水的这些时间里,保不准他们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人!”

    赖恭来得晚些,正听到这一段,当下接道:“交州的蛮夷,确实有吃人的风俗,尤其以郁林以西诸部为盛。他们部族之间彼此攻杀,凡有猎获,便割下肉来祭祀鬼神,而把骨头捣碎做成酱来吃……”

    马岱皱了皱眉:“这帮蛮夷,比羌人还凶恶呀!”

    关平则道:“续之,我们经漓水深入苍梧,则漓水沿线,万不能发生动荡。荔浦就在漓水以西,若此地有失,蛮部随时可以截断漓水,断我们的后路……荔浦不得不救!”

    雷远所到之处,都有探察地形,记录舆图,并堆米为沙盘的习惯。效法的是马伏波在光武皇帝面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的故智。最初时,先有乐乡周边的沙盘,后来随着下属兵马和商队所踏足的地方渐多,舆图、沙盘便渐渐充实。

    他来时也携带了交州舆图和简易沙盘,沿路与关平等将分析过。是以包括关平在内的诸将,都已对交州地形有初步概念。

    雷远颔首问道:“军中有熟悉荔浦周边道路、地形的向导么?”

    “有,有。我在始兴县中召了一批向导,昔日与我有旧,甚是可靠。其中有几人非常熟悉漓水以西直到郁林郡的各条道路。”赖恭连忙道。

    赖恭虽孤身随军,毕竟当过交州刺史,在当地的人脉犹存,荆州军又打着他的旗号。于是区区两日里,他便聚集起一批人手来。

    苏淮也重重磕头道:“雷将军若能救助荔浦,是大恩于百姓也!我愿为向导!”

    “那么,劳烦伯瞻走一趟?”雷远道:“事不宜迟,就请伯瞻带三百铁骑去解救荔浦,先拿那些蛮部立个威。坦之以为如何?”

    关平笑道:“这是出兵交州的第一战,交给伯瞻,再妥当不过了。”

    马岱大喜,立即躬身道:“遵命!我这就点兵出发!”

第六百四十八章 邑豪

    昔日孔明在隆中为玄德公筹划,说到荆州时,称此地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乃用武之国。其中“利尽南海”四字,可见他对荆州与交州之间的渔盐商货之利,早有清楚认识。

    到玄德公占据荆州大部以后,荆襄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诸多大族在失去了荆襄周边经营数十年上百年的家族基业以后,便是依靠与交州的贸易来恢复元气。比如襄阳习氏、向氏等在其中得利尤多,而庞氏、马氏等宗族也不甘人后。

    这条贸易渠道,在交州主要依靠玄德公的老友,苍梧太守吴巨。

    吴巨所领的苍梧郡,是交州首屈一指的大郡,位于诸多交通要道的枢纽位置。号曰居百粤五岭之市,连九嶷七泽之胜,北接湖湘而为唇齿之邦,下通番禹而有咽喉之势。吴巨虽是荆州来的外人,占据苍梧,背靠零陵,便足以压制大半个交州。

    但与此同时,吴巨也就必然与“大半个交州”,也就是士燮兄弟的势力敌对。

    士燮士威彦是苍梧本地的豪族,祖上为避新莽之乱,从鲁国汶阳迁居苍梧,到士燮这一代已是第七世,他少年时游学京师,为颍大儒刘陶的弟子,治《左氏春秋》,后来察孝廉,补尚书郎,又举茂才,一度担任巫县县令。巫县就在宜都郡的辖区内,雷远听县中老人说起,士燮施政宽仁,在地方上的声誉很不错。

    中平年间,交州各地兵变、匪患频繁,朝廷遂以在交州势大根深的士燮为交趾太守。此后二十余年,士燮不断扩张自身在交州的势力,先后以自家兄弟士壹为合浦太守,士?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

    因他宽厚有度量,又在治理地方、安抚民众上确有出众的才干,当时中原士子前往交州依附的数以百计,包括袁徽、许靖、刘巴、程秉、薛综等名士。不少士人都认为,士燮身处大乱之中,而能保全桑梓,使民不失业,而羁旅之徒,皆蒙其庆,即便窦融保河西,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刘巴在出任大司马西曹掾以后,还常常写信到交趾存问。

    可惜士燮已经做到了交州的土皇帝,他再怎么,也不会愿意像吴巨那样,轻易俯首于北面的强权。为了抗衡吴巨,他反而竭力交好江东孙氏,进而与步骘同谋,打算一举平推苍梧,将交州尽数划作士家兄弟的势力范围。

    论起在交州的根基之深、号召力之强,士燮要远远超过外来户吴巨。他此番攻打苍梧,动用了来自南海、交趾、合浦、九真、日南等郡的郡兵上万人;蛮兵更数以万计,分属于十余位称为“邑豪”的部落首领。

    与之相比,步骘所领的武射吏千余简直算不得什么。真要是士燮以一家之力统合交州,这于吴侯有何益处呢?难怪步骘要与黄柄携手,先在荆州搅风搅雨,纠合荆蛮为羽翼了。

    凭借着巨大的兵力优势,士燮全面铺开对苍梧郡的进攻,向诸多县城同时发起进攻,区区旬月间,已经攻下了县城六座。包括荔浦在内的苍梧北面诸县,也都风雨飘摇。

    荔浦虽为县城,其实放在中原,规模不过一个坞壁。又因为交州多雨潮湿,难以修建夯土的城墙,所以县城外围只有两重木栅和壕沟为凭。好在蛮夷们全无攻城器械,昨日攻了两回,都被县尉带领城中百姓民伕,舍死忘生地打退了。

    蛮夷遂分散开去,往荔浦周围的村社聚落疯狂杀戮掠夺。

    城中守军不敢出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蛮夷四处纵火抢掠,将汉家百姓数十年上百年辛勤劳作的成果付之一炬。

    到了今日,蛮夷们又迫使掠来的男女丁口挖土堆填壕沟。百姓们号哭不已,而一个个倮露徒跣如恶鬼的蛮兵,就在百姓们身后凶恶催逼。但凡有行动犹豫迟缓的,要么用长矛刺死,要么直接推进壕沟里活埋。

    这样的情形使得城中据守之人惊恐万分,不少临时征发的壮丁都动摇了,并有不少意图逃散的。县尉持刀巡行城头,连续斩了几个乱兵,才勉强稳住阵脚。

    然而城下的壕沟毕竟一点点被填平,那些背负土石往来堆填壕沟的,偏偏又都是城中百姓熟悉的亲眷邻人。县尉厉声号令守军放箭射击,可射出的箭矢稀稀落落,只造成几个零散的死者。后面的人继续向前填土,眼看再过半个时辰,壕沟就要被填平了。

    统领这群蛮夷的,乃是名为区遵的有名邑豪。

    此时他身距离县城两里许的一座村庄中,村庄里的绝大部分房屋都被焚毁了,只留下一座较大的,暂时被区遵拿来栖身,又在厅堂前头,高高竖起自家旗帜,作为指挥中枢使用。

    此时在厅堂中坐着五六名赤着上身、项髻徒跣的蛮兵头目,各人身边都有掳掠来的汉家女子陪伴。肤色白皙的汉家女子实在与族中那些蛮女大不相同,于是他们搂着身边衣衫不整的女子,或者狂呼纵饮,或者上下其手。有人干脆就在厅堂中公然宣淫,引得同伴们阵阵叫好。

    区遵本人倒不至于如此。他坐在厅堂上首,双臂展开,左右各搂着一名较具美貌的,有时吩咐几句,让另几名面色悲苦的女子为他准备食物、美酒。

    逼迫荔浦周边的百姓填土破城,便是区遵的主意。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足见此人的见识超过普通蛮夷。

    区遵虽是九真郡中势力强横的蛮部邑豪,其实是个汉人。

    区氏是在荆州、交州两地都有规模的大族。早年孙坚任长沙太守时,就有贼寇首领区星与之对抗,结果被孙坚击斩。而赖恭之前的交州刺史张津,则被部将区景攻杀。此君杀了刺史之后,又与吴巨联盟,如今带着一批贼寇盘踞在郁林郡,坐视吴巨和士燮两方鏖战。

    区遵所在的宗族,活动区域则更加往南。他的祖上是顺帝时聚集蛮夷造反的区怜,父亲本是日南郡象林县的功曹。初平年间中原战乱,区遵的兄长区逵遂聚众攻打象林县,杀死县令,自号为王。

    而区遵依托其兄长的势力,活动在九真郡一带,与士燮兄弟友善。

    此君颇具野心,才能也不是普通蛮夷可比。哪怕在聚众饮宴欢悦的时候,他在荔浦周边分布警戒兵力并不疏忽,对周边道路也保持着监控。

    于是,这时候他便听得荔浦西面报警的哨声此起彼伏。

    区遵猛地推开左右的女子,怒笑起身:“什么人,敢冲撞我区遵的部伍?”

第六百四十九章 斩首

    区遵既起身,身边一群部下们也都吵吵嚷嚷地跳起。

    有几人道:“准是范氏的人,这群狗种准是想来吃现成的!”

    也有人喝得醉醺醺,笑道:“荔浦周边哪有敌人,大概是娃儿们看错了!”

    区遵不理会他们,大步走到堂外仔细倾听。

    片刻之后,他冲着部下们大喝:“是吴巨的援军来了!就在三十里外!娘的,都打起精神来!”

    交州蛮部所处的环境湿热,大片深山莽林仿佛无穷无尽。在这种环境下,密林会阻碍一切视线,想靠旗号传讯,压根不可能。能用来传讯的法子,只有口哨。

    蛮部战士们已经习惯通过不同频率、不同高低的哨音来代表各种动向。某些家族世代担任部落里的哨探角色或者负责中转信息,为了哨音尖利响亮,他们甚至会砸掉自己的门牙,以使嘬唇时气流更加猛烈。

    这时候,区遵便仔细分辨出了远方传来的哨响。

    他立刻呼喝着,让部下们赶紧准备迎敌。

    当他在苍梧城下拜见士燮的时候,士燮就对他和许多邑豪说,既然没能一气攻下苍梧,战事就难免迁延,而吴巨的援军迟早会来。所以负责攻打苍梧北部各县的蛮兵们,就得吸引敌方援军,以为攻打苍梧争取时间。

    可那个江东人步骘不是保证说,已经阻断了灵渠交通,至少还能延阻援军旬日么?结果援军这么快就来了?

    区遵不禁啐了口唾沫。交州的事情,只能靠交州人解决,指望江东人或者荆州人,全都不行!

    好在区遵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此番攻打荔浦,带领着足足三千多名战士,全都是能在群山中跣足纵横的勇猛之人。其中半数,更是兄长区逵在日南所建林邑国的精锐,个个都身披藤甲,手持丈六长矛。过去数年间,林邑国在日南周边拓地六百余里,靠的就是这支强兵!

    昨日和今日攻打荔浦,区遵只动用了千余人。还有两千人,全都交给了区遵的同族、日南区氏屈指可数的勇将区广手中,陆续排步在荔水沿线的道路上列阵拦截。

    荔水沿线道路狭窄,两岸又多山石险峻,只要有一队勇士塞路,便是万军也难突破,何况区遵摆了两千人在那里?无论吴巨的援军是什么来路,他们都会被堵在道路上,寸步难进!

    可虽如此,他心底里却也有那么一点紧张。毕竟吴巨的援军是从荆州来的,是中原的汉家兵马,不可轻敌!

    他当即催促部下们整顿兵力,赶往荔水处协助。

    部属们齐声应了,各自又吹着口哨,召集部下。蛮兵们攻打荔浦两天没什么结果,难免懈怠。这时候听说有野战,一个个都欢欣喜悦。他们挥着武器往区遵所在的方向靠拢,许多人往空中虚作刺击挥砍的动作,表现的非常兴奋。

    正在集合兵力的当口,东面荔水方向又有急促哨响。

    区遵刚披上一件皮甲。他示意左右稍稍安静,侧耳听了半晌,皱眉道:“敌军凶猛?区广顶不住了?”

    他狠狠地掏了掏耳朵,再听半晌。

    身边的部属们全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两千人在那里呢,哪有可能顶不住?区广这厮,一定是偷偷喝酒,疏忽了军务,以致被敌人偷袭了!”

    区遵嚷道:“我们赶紧去!得赶紧去支援!”

    转过头来,他看见几名部族中的巫人正载歌载舞地敲打着铜鼓,向鬼神乞求胜利。于是他提高了嗓音喝道:“别跳了!立刻跟我来!”

    他提着长矛,加快了脚步。

    近千蛮兵簇拥在他的身边,每个人都在奔跑,脚步踏地,发出隆隆声响。有人跑着跑着,唱起了质朴而有力的战歌。千余人如同洪流在山谷间奔涌,仿佛不可阻挡。

    他们向着预定的拦截阵地奔跑,跑着跑着,耳中渐渐听到无数人的厮杀声和叫喊声。

    很近了,绕过眼前这座山崖就到了。

    但这已经是预定的最后一处阻击位置。从第一处到这里,足足隔了十里,足足有六处适合截杀搏战的地点……那些地方全都丢了?就一丁点都没拦住敌人?

    来的真是强敌!

    想到这里,区遵只觉满头满脸的燥热。他的体格比蛮人要壮硕一圈,又穿着皮甲,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只觉上气不接下气。索性稍稍放缓脚步,对身边的人大喊道:“慢一点!缓过力气再走!拿长矛的到前头去!”

    临战行军,务必要快,绝不能丧失战机。但到了作战环境以后,投入战斗却不妨稍稍缓慢。要让部属们有展开队形、恢复体力的时间,要让生力军发挥出生力军的作用。

    他没看过兵书,其实也不很识字,这些都是过去许多年与诸部蛮族作战时继续的经验。区氏能在蛮中建国称王,族人当中确实有出色的人才。

    可就在这时,区遵的前队忽然躁动起来。

    区遵排开众人赶到前方,大声喝问道:“为什么不向前?”

    蛮兵们畏惧地看看他,彼此观望,最后从队列中推出几个身上染血、神色仓惶的同伴来。这几人区遵认得,他们都是林邑国中精兵,是区广身边的得力勇士!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跑回来的?

    正待喝问,他看到更多的溃兵从山崖后头疯狂奔逃出来。先是数十人,然后是数百人。

    区遵倚重的猛将区广就在溃兵的簇拥下狂奔,还不断举起双手向区遵挥动,嘴里还带着哭腔大喊着什么。

    区遵眼见着区广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虽听不清他的叫喊,却忽然感觉一阵心悸。他对回过身,对几名亲近的部属道:“荆州的援军看来规模不小,我们若这么硬碰硬的打,恐怕凶多吉少!不如……不如先避一避?”

    部属们却不看区遵。

    他们的眼神全都集中在道路东段,山崖尽处。

    他们的眼神中先是惊讶,然后是恐惧,最后只剩下狂乱。

    所有人哇哇乱喊着,直接开始奔逃。

    区遵待要喝骂,急回头时,便见一支铁骑蹈阵而入。

    这是骑兵!这是中原人的骑兵!竟有这么多骑兵!骑队冲锋陷阵的声势,竟然如此骇人!

    区遵呻吟了一声。

    交州绝少战马,便是区遵这样的大豪,也都步行作战。至于普通的蛮兵,很多人甚至没有见过马匹。当这些身披坚甲、手持利刃的骑兵纵横驰骋的时候,谁敢抵挡?谁能抵挡?蛮兵们瞬间就成崩溃之势。

    区遵拔足就走。

    可他身上穿着蛮夷中少见的皮甲,太显眼了。立即就有一名年轻骑士策马追击,用长槊刺来。

    区遵狂吼一声,不顾双手鲜血淋漓,握住槊尖往回拉扯。追来的骑士怕被扯下马,于是直接放弃长槊,挥动缳首刀劈砍。

    这一刀砍得精准无比,极显武艺。藉着战马的冲力,锐利的刀刃切过区遵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骨骼完全斫断,只有一截皮肉连着。然后鲜血从脖颈中的血管猛冲出来,巨大的冲力把区遵的头颅整个向后掀翻,挂在了后背上。

    区遵倒地毙命。

    马上骑士收刀入鞘,看了看周边骑兵们尾随追击的情形,沉声喝令道:“不必与蛮兵纠缠,我们得尽快赶到荔浦!”

第六百五十章 轻易

    区氏宗族虽地处偏鄙,却有雄心壮志。自汉室衰夷以来,区氏在交州、荆州各地扩张势力。其当代族人中,又以区逵、区遵兄弟二人最为强悍出众。

    区逵于疆域之南建林邑国,自立为王,又陆续侵攻周边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扶南等国,号称国中精兵数以万计。而区遵立足于九真郡,尊奉士燮兄弟号令,与区逵内外配合行事,以图谋更大的成果。

    此番区遵响应士燮的号召,领数千蛮兵奔袭千里,便是因为士燮亲口承诺日后在九真郡的诸多特权。他在攻打荔浦的时候,从容分派兵力,或攻城、掳掠,或阻截、打援。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见士燮的眼光不错,区氏确实善战。

    然则,交州毕竟荒僻,蛮夷中的善战之士,和中原多年板荡所砥砺出的精兵猛将,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何况区遵到底见识有限,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其实并非寻常“中原人的骑兵”,而是源出于羌胡的凉州铁骑。

    在持续数十年的羌胡大叛乱中,叛军始终保持着十万以上的可怕规模。他们与朝廷兵马作战,与不服从的诸多部落作战,与凉州关中的地方势力作战,甚至自相倾轧,一次次的惨烈内讧。在此过程中,凉州军不断杂糅入先零、小月氏等杂胡部落,填充入叛变的朝廷兵马。他们的作战方式和装备风格,也随之不断地变化提升。

    待到韩遂与马超共同执掌叛军武力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够在关中长期立足,并屡屡出兵河东,马超更被公认为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之一。最后其势力虽然分崩离析,盖系人某不臧,对凉州骑兵之精锐,从没有人敢于轻视。

    以同等规模的骑兵战斗力而论,恐怕只有曹操部下的虎豹骑或者鲜卑、乌桓突骑,才能与凉州铁骑匹敌。而当马超亲领骑队纵横突击时,雷远以数倍兵力结坚阵相抗,也险些不是对手。

    马超图谋益州不逞而退后,其部下相当数量的骑队,便在马岱的带领下投入雷远麾下。马岱也是凉州勇将,纵不及其兄长的神威,但也多有冲锋陷阵的锐气,以之击破交州蛮夷……那几如持牛刀杀鸡,易如反掌!

    此前荆州各地动荡的时候,雷远已令马岱整顿骑队,随时准备越境作战。后来关平领荆州军本部从江陵出发,而雷远除了召集直属兵力以外,只带了马岱、丁奉二将所部。

    在雷远看来,这主要是由于去年各部多经战事,郭竟、贺松、任晖等部今年须得休养生息、练兵筹甲。而在邓铜战死以后,邓氏的部曲也面临缩编、转隶的过程,不是短期内能够调动作战的。

    既如此,适合跟随南下的,就只有马岱和丁奉两名校尉的下属。

    其实这两军长程出动,也各有各的难处。比如丁奉所部其实整编并未结束;而马岱这头,雷远主要担心凉州的人、马水土不服而得病,所以随军特意配备了加倍数量的医官,又沿途收集药草和各种消毒袪病的方子。

    马岱可没想那么多。

    在他看来,自己部下数百人,本来就从天南海北聚集,有莎车和疏勒人,还有从幽州从军的鲜卑。那些不能忍受环境变换的软弱之人,在数十年惨烈无望的凉州战场上早就死绝了,区区交州,何足道哉?

    至于战马,倒是需要好好伺候。可在马岱眼中,当今天下最擅长养马的,不正是凉州人吗?原先在雷远麾下负责养马的,是邓铜的副将、匈奴人刘七。马岱来了荆州以后,狠狠贬低了刘七的水平,把这权力夺了过来。他敢这么做,自然有他的信心。

    所以马岱除了那几日晕船以外,真正是无忧无虑。他就只干脆利落地想着杀敌建功,在千万里外扬一扬扶风马氏的威名。

    雷远果然如马岱所愿,将第一场战斗的机会给了他。可马岱一场厮杀下来,却有些失望。

    好几千人,连像样的武器也没有,拿削尖的竹子作长枪,铁制的枪尖还没巴长。他们也没有像样的甲胄防备,多半都光着膀子,拿胸口的刺青吓唬人,还有些大概是蛮中精锐,穿着藤甲。那东西能勉强挡一挡刀,却全然抵不住长槊的刺击。

    马岱只领三百骑兵,沿着荔水一路奔行,以连环驰突之法不断击破蛮兵的阵线。每一次接战,胜利都如信手拈来。

    蛮兵根本没有与突击骑兵对抗的经验和胆量。他们的阵线比纸糊的还要脆弱,有时铁骑距离敌阵还有数丈,蛮兵们就已惊恐逃窜,哄堂而散。

    凉州骑士们就骑着马从后面追上,然后从侧面施压,把他们往河里赶,就像是把切成小块的索饼下到锅里那样。而蛮兵们在水里疯狂扑腾,使得大片水面翻腾如沸,不少人扑腾着扑腾着就沉了下去。

    待到绝大部分蛮人都下到水里,马岱便不去理会他们,径自纵骑向前。他行进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抵达下一处蛮兵的防守时,前一处的溃兵都被甩在后头。若非蛮兵依靠口哨声接力传讯,只怕蛮兵连基本的准备都来不及做。

    而做不做准备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至少马岱没感觉出敌人的抵抗给他造成什么压力。太过无聊的他亲自上阵,邀战数名蛮人中的将校,但也不过如此,甚至没能让马岱出一点汗。

    当马岱到达荔浦城下的时候,距离他领命出发,只经过了两个时辰。日头还高高地挂在天穹正中,洒下来温暖的阳光。

    荔浦城里的军民百姓,原本已经抱着必死的想法。然而不久前蛮兵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那些被迫填塞沟壑的村民百姓在原地。这使得所有人忽然见到了生还的机会。

    初时还有怀疑,会否是蛮兵用计赚城?后来他们见到陆续有数以百计的蛮兵溃逃,绕过荔浦城周的栅栏。有眼利的发现,不少蛮兵都受了伤。一些人肚腹受创、乃至胳臂都被砍断。随着他们没命也似狂奔,伤口一路溅着血,最后导致他们倒毙在田垄间。

    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蛮兵逃了?他们打了败仗!”百姓们交口相传。许多人都说,一定是吴府君击败了敌人,派人来救援我们啦!因为这个可能,城中到处都充满了欢呼的喊叫声。

    又过片刻,一支骑队从荔浦城东面的原野尽头如云涌来。

    “那是骑兵!这么多骑兵!”县长和县尉有些见识,立即道:“这不是吴府君的兵,是朝廷派来的大军!快开门迎接!”

    两人又喜又忧,等不及围栅打开,带了能动弹的吏员、县兵数十人,直接翻过栅栏,踏着被填平的壕沟出来。

    还没靠近,县长看清了骑士们的马鞍两旁挂着的东西,吓得双脚一软,连忙扶住同僚的肩膀,才勉强站立。

    那是首级。几乎每一名骑士的战马左右,都挂着好几枚血淋淋的首级。首级都很新鲜,腔子里淅淅沥沥往下淌血,情状恐怖骇人。

    稍稍仔细分辨,可见有些首级项髻纹面,也有些耳朵上穿着五色石子,耳垂被拉扯到四五寸长,还有些鼻子上穿着硕大的铁环……那些都是蛮人中的首领!都是带领数百名蛮兵厮杀抢掠,凶恶如鬼的蛮兵渠帅!

    这帮人,都死了!

    县长觉得有些晕眩。而身边传来“咕咚”一声,原来县尉确认了这些首级中有此番来袭的蛮部邑豪多人,当下浑身放松,坐倒在地。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京观

    自中平以后,朝廷中枢的官员选调派遣就已形同虚设。前任交州刺史张津被害后,流寓交州的士人纷纷散去,在当地任职的地方官也陆续亡散。所以近年来,交州各地的地方官,大都出于郡守的直接任命。

    便如荔浦县的县长、县尉,都是吴巨的扈从出身,殊少汉官威仪。所以马岱见了他们,竟不能确定身份,以为他们只是荔浦县中的寻常大姓。

    当下马岱提鞭一指,喝问道:“这里便是荔浦县么?”

    县长小心翼翼回道:“正是。不知将军……”

    “我乃奋威将军麾下校尉,扶风马伯瞻是也。奉将令来此救援!”马岱在马背上挺直身体,看看荔浦县周围那圈栅栏和壕沟,只看到尸体和血迹,却没有敌人的踪影。

    “原来是雷将军的部下!多谢雷将军!”那县长深深作揖,接着便不言语,竟不跟几句对马校尉的仰慕之辞。

    交州本来就消息闭塞,这县长又只跟从吴巨,所以对北方政局、人物从不感兴趣。他知道雷远,还是因为庐江雷氏下属的商队常常前来苍梧,至于雷远下属的扶风马伯瞻是何等人物,他真一点都不晓得。可怜以他的见闻,甚至都不知道扶风在哪里!

    马岱此前还特意整理了衣甲装束,想要给交州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一来未免有些失望。

    他再往远处眺望,茂盛的林木间有些人影闪动,看那种仿佛猿猴的奔跑姿态,就知道是方才逃窜的蛮兵。

    看来,攻城的蛮兵全军都在荔水沿线阻击,已经全都被击溃了。蛮人不可能再组织起来攻城,自家这一仗,就算打完了!本部三百铁骑,战死不过零星十余人,算上受轻重伤的,也不过数十,真如摧枯拉朽。

    战斗顺利自然是好的。然则,将军让我以此战立威,现下看来,威风似有不足啊?

    马岱顿觉兴味索然,他想了半晌,拨马回来对部下们说:“这些脑袋留着没用了。全都拿下来,就在……就在……”

    他四面看看,选了个接近道路的缓坡:“就在这里堆个京观出来!”

    部属们纷纷拨马过来,把马鞍下绑着的首级抛掷到马岱所选之处。

    方才一味突阵,其实停下来割脑袋的时候并不多。而两三百颗脑袋聚在一起,不过五六尺方圆,两尺来高,远看就是个寻常坟头,也并不如马岱期待的那么威风。

    马岱端详片刻,大皱其眉。

    他勒马回来问道:“荔浦周边,还有蛮夷的踪迹么?”

    县长正在与县尉商议,是不是该请这支骑队入城歇息。按道理说,这是必须的。然则两人在来到交州前,都知道中原乱世是什么样子,更都知道,乱世中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朝廷兵马万一发了性子,对百姓的残虐恐怕比蛮夷还狠!交州的汉人数量少,而且大都聚族而居。这荔浦城里万一出什么事,可就有好几支传承多年的家族要断代了。

    当下两人俱都犹豫,谁也不愿这支骑兵进城,又谁也不敢开口对眼前这一看就凶悍异常的年轻校尉说。

    这时候马岱忽然发问,吓得两人俱都一惊。县尉脚软,顿时又坐倒在地。

    县长连忙赔笑:“这位将军,恕我耳背,没听清您要问什么?”

    马岱咂了砸嘴。

    不远处有名骑士拎着几颗首级走过。因为蛮夷不结发辫,头发沾了血就捏不牢,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马岱脚边。马岱飞起一脚,将这脑袋正正踢到京观上。

    于是许多部下们一齐喝彩:“好脚法!”

    马岱朝他们呸了一声,知道这些部下怕是看自己心情不快,特意凑趣来着。

    转回来他继续道:“我在荆州时,都知道这趟各部蛮夷动兵规模甚大。围攻荔浦的就只这些么?周边还有没有更多的?”

    县长慌忙道:“交州境内,蛮夷数以十万计,要问有没有,哪里都有。然则起兵作乱的毕竟是少数……”

    想了想,他继续道:“此前蛮兵攻城不下,便分散部伍到本县多处聚落、村社杀戮。他们虽然大部集合去迎战诸位将军,但蛮兵没有军纪可言,肯定还有许多散落在村社间。将军若要找寻蛮夷,只去周边村社,必能见到。”

    马岱颔首:“你手下,有认得道路的么?”

    县长叫了几名部下小吏来。

    马岱随手点了几名部属:“你们各带五十骑,去周边村落走一圈。但有蛮兵,尽数拖回来堆积!”

    骑兵们各自领命,当即卷地而出。

    雷远本人虽是武将,杀伐之心不盛,兼有后世卫生防疫的习惯在,领兵以来绝少拿敌人的尸身作为威慑。行事最激烈的一次,莫过于在江淮时乘着夏侯惇被俘的机会急攻雩娄,把雩夏侯惇本部被斩杀将士的人头抛掷进城里,以做威慑。当时抛掷的几百个脑袋,次日雷远还令人统一收起,挖了大坑埋掉。

    但马岱却不似雷远这般忌讳。

    他在凉州跟着兄长作战,屠戮汉羌各族不服,斩首动辄数以千计,堆积京观威吓敌人更是常事。连带着他手下的骑兵,用杀人不眨眼来形容其凶悍,还嫌用词轻了。

    须臾间,派出的数队骑兵纷纷折返,果然都带了被斩杀或俘虏的蛮兵回来,数量约有百余。因为骑兵奔袭太快,那些分散在各地抢掠享乐的蛮兵竟没有多少漏网的。

    凉州骑士们按照自家作战的老习惯,把死者或俘虏都用粗长绳子捆了,直接拴在战马后头拖行回来。死者拖了一路,自然骨肉消磨,凄惨得不像样子;俘虏通常也只留下大半截的身体,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头,而伤口中血液和内脏也在往外泄露,偏偏还剩下一口气,呻吟和喘息之声不绝。

    这批人连脑袋带躯干地投在京观上,顿使整座京观高大许多。

    马岱满意地看看,拍手道:“这才像点样子!”

    县长和县尉在一旁,已经吓得双股战战。这时候谁还敢出面说,请他们不要进城,以免滋扰百姓?县长咬了咬牙,向前两步,准备邀请马岱等人进城。

    孰料马岱指着京观,对他们大声道:“看到了么?这便是我扶风马氏对待敌人的法子!你们回去告诉此地的县长或县尉,就说奋威将军此番南下,会同了荆州关将军所部,麾下精兵猛将无数!我们既然来了,今后再有攻劫郡县、欺掠百姓的贼人,都是这个下场!”

    我们就是县长和县尉啊?县尉刚从地上挣挫起身,正要解释,被县长猛拉了一把。

    “遵命!遵命!”县长一迭连声地道。

    待要再讲,马岱已纵身上马,领着部下离开。

    眼看着骑队在隆隆马蹄伴奏声中卷地而去,县长和县尉们长吁一气,又都觉得,回城后不妨说说适才的见闻。

第六百五十二章 猛陵(上)

    在马岱逞威的同时,荆州军本队沿着漓水继续前进。

    只不过原先水陆齐头并进,南下数十里后,忽然转成了兵分两路。

    水军继续操纵舟船,大张旗鼓而行,目标指向偏东南方向的苍梧郡治所广信县城。漓水在这一段中,滩多水急,号称三百六十滩。如此一来,正好轻舟浅底,越滩而走。

    而合计三千名精锐步卒,中途在一处河湾登岸,直接向南。

    这条贯通正南正北的山间道路,最初在新莽时铺设。百数十年前,曾为荔浦和猛陵两县的陆上通道。后来随着朝廷衰弱,汉家官寺在各地的管辖范围渐渐收缩,于是这条道路逐渐为官方弃之不用。但活跃在此处山间的俚僚仍多通行其间。

    苍梧郡周边的几位俚僚大长,都曾与黄晅有过往来。黄晅虽不曾到过交州,但在执掌乐乡大市的时候,曾见过俚僚来使,并出面向大长们致达书信,替沮中蛮梅氏牵线,向他们买了一面极大的铜鼓。

    所谓俚僚者,或曰南蛮别种,或曰骆越之后,他们与其它蛮部不同之处,在于颇擅冶铜,能铸铜为鼓,大者重数百斤,面阔丈余。这种铜鼓在荆蛮部落中极受欢迎,用在祭祀、庆祝等场合,传说能引附神力云云。

    当下黄晅亲自跟着赖恭遣出的向导,在大军最前引路。

    当然向导也特意保证了,这些俚僚部落散布群山,尚没有形成有力的集团,所以殊少不参与外界纷争。荆州军主力三千精锐,凭实力足以慑服沿途各部,确保进退自如。

    此时,三千人沿着南北向的深切河谷和低洼盆地迅速前行。

    在他们经过的路上,野生的花草在平日少有人走的道旁开放;还有丛竹和灌木藉着初春的生命力,推开坍塌的夯土路面,蛮横地长出来。而当兵马绕入涧谷,眼前忽然间又暗影浓重,黑森森的,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苍梧郡的地势大都如此,山形小而连绵,诸多溶洞、洼地和溪流河道密布其间,地形很复杂。随着部队前进,队列渐渐被拉成了狭长。

    但对荆州军来说,这样的地形对他们并不构成妨碍,甚至可以说,不但不妨碍,几乎是助力。其原因,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

    丁奉步履矫健地登上一座道路边的岩石,看看前后队列,想起了一个时辰前诸部将校在漓水上的会议。

    当时马岱已往荔浦去了,雷远和关平催兵继续南下,而就在这片刻之间,连续又撞见了几批求援的使者。原来过去数日里,苍梧郡治所广信先被围攻,各县随即烽火处处;县中求援之人脱身以后,既不能从广信求得援兵,又受阻于灵渠,所以都聚在漓水沿线不知所措。

    待到荆州军进入交州,这些人便从各处藏身之地一个个地撞上来。

    这一来,反倒使诸将有些犹豫。

    当时雷远问道:“除了广信以外,苍梧郡中各县俱都遭受攻打,而我们又不知它们近况如何,是否值得出兵解救……诸君以为,应当应对?”

    赖恭想了想,沉声道:“士燮、步骘擅兴刀兵,以百姓之命,填虎狼之口。将军受命南来,非为对抗江东,更为翦除巨寇以救黎庶危难。以我之见,这几个地方,不得不去救援。”

    这番话一出,雷远和关平等武将暗中对视,彼此各打眼色。

    众人都觉得,这位老先生会被吴巨赶出交州,并非无由。他有治平之世的雍容莅官之才,却显然少了乱世搏杀的见识。

    须知此刻兵马距离广信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路,赶得再急些,说不定就快撞上士燮所部的斥候了。分出马岱一部去荔浦,是为了掩护漓水侧翼,不得不尔。至于其它各县,一时哪里顾得上?

    雷远和关平阖共数千兵力,这个拳头只能捏紧了,往敌人的要害打下去!

    谁晓得赖恭这一开口,吊民伐罪的基调起得太高,反而让军事应对的讨论没法展开了。

    好在黄晅反应快些,立时道:“赖公说得极是。士燮、步骘等辈肆意妄为,所以才有我们南下进兵的举措。以我看来,我们既举正正之旗,兴堂堂之阵,就该鼓行而南,在广信城下一举击破贼人,只要贼军主力失败,其余各地,想来传檄可定。”

    赖恭到底是聪明人,当下知道自己说了错话,连连道:“公昱,你说的对!”

    当下赖恭端坐不语,众将自顾商议,顷刻间,得了一个法子。

    便是水陆两军分开,水军继续往广信去,而陆上人马从小路直趋猛陵。

    此番荆州军南下是为了救援吴巨,结果兵马将到近处,却转向猛陵,这其中自有缘故。

    广信是苍梧郡的治所,位于郁水、漓水交汇之处,为联络东西、控扼夷夏的咽喉,县城周边又多有平原,利于行军、决战。可广信毕竟距离零陵甚远,荆州军数千里长驱奔赴,难免疲惫,而围攻广信的士燮所部、步骘所部反倒是以逸待劳。

    士燮兄弟的家族在交州经营六七代人,根深蒂固,雷远相信己方虽然行军神速,却很难瞒过士燮的耳目。

    当己方抵达广信,正正撞上做足准备的无数交州蛮兵和江东武射吏,结果会怎么样?

    雷远并不担心会输,但觉得,确有不能速克的可能。

    而关平甚至提出,会不会士燮等人数十日拿不下广信,就是为了以之为饵,引荆州援军数千里赴援,然后击破?会不会周边诸县都被攻打,也是士燮等人设某,意图分散援军的兵势?

    所以雷、关两名主将最后拍板:

    荆州军大部继续南下,他们不分兵,也不直接往广信,而是从漓水西面的道路直插往南,突袭猛陵。

    猛陵县在广信的正西面,郁水的上游,距离广信约三十余里,既是苍梧、郁林两郡间的交通咽喉,也是广信西面的军事堡垒。

    直取猛陵,先再苍梧郡获得一个可靠的立足之地,便可以反客为主,进而挟上游之势,威慑盘踞在广信的士燮、步骘两军主力。

第六百五十三章 猛陵(中)

    先取猛陵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交州本地的局势。

    士燮兄弟在交州身任四郡太守,势力雄厚,但吴巨能与他抗衡多年,也不是光靠一个苍梧郡。

    过去多年里,自中原往交州任州牧、太守的官员,多在荆州招募勇士随行扈从。虽然因为局势险恶,这些官员本身多死于任上,但这些随行的勇士却停留在交州,渐渐自成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中,为首数人便是与吴巨友善,而得玄德公封为中郎将的区景、夷廖和钱博。

    其中区景是长沙人,在交州时日最长。

    他是跟随随交州刺史朱符南下的。朱符是平黄巾的名将朱儁之子。因其弟豫章太守朱皓为笮融所杀,朱符遂大举招兵聚粮,意图攻打豫章为弟报仇。结果,此举被某些在交州根深蒂固的有心人利用,掀起了一场大乱,朱符被乱兵所杀。部下都尉刘彦和区景率兵退往郁林郡自保。

    后来刘彦病故,区景转而依附新任刺史张津,然而张津与刘表不睦,连年兴兵与之鏖战,使得交州上下叫苦不迭。而张津本人有威武不足,以至于被武将所陵侮,最后竟至杀没。

    荆州传闻说,杀死张津的便是区景。然而在张津死后,他部下两名荆州籍的亲将夷廖和钱博竟不亡散,而是率部投向郁林,与区景报团自保。

    到刘景升遣赖恭、吴巨两人南下,接任交州刺史和苍梧太守的时候,这三人又依附吴巨,以郁林郡、苍梧两郡,对抗士燮兄弟所领的交趾、南海、合浦、九真四郡。

    如此看来,前后两任荆州刺史之死,其中大有蹊跷,至少士燮兄弟在其中绝少不了各式煽动和谋划。也正是在这两刺史任上,士燮由苍梧名士转为雄踞岭南的大豪强,到现在进而成为孙刘两家对抗时的重要棋子。

    此前赖恭打听过了,苍梧郡被围攻的时候,区景、夷廖和钱博三人在郁林也遭蛮兵牵制,故而难以救援。

    但郁林郡的治所布山和猛陵距离不远,只有两百里不到,如果荆州军拿下猛陵,就可以和区景等人的军队互相呼应,壮大声势。

    再者,士燮兄弟的辖区,大致分布在交州沿海,其主要实力,在交趾和九真郡,也就是交州的西部;而最富庶的地盘,以及此番聚兵之地,则在交州最东部的南海郡。这两处之间,隔着苍梧、郁林两郡,而以海边地势狭长的合浦郡作为陆上通道。

    当荆州兵马拿下猛陵,牵制住围攻苍梧的士燮兄弟所部主力,则郁林郡的区景等人一旦腾出手来,就可以南下切断合浦通道,进而挥师去往交趾。也就是说,猛陵虽只区区小县,却能撬动郁林、苍梧两郡的局面,甚至可以由此将苍梧和士燮兄弟的腹地切割开。

    当然,区景等人有没有这本事,尚在未知,但这样的可能,就足以使得主动权掌握在雷远等人的手中了。

    如果他想从猛陵出发,前往广信决战,那就只三十里路程。哪怕吴巨在广信城里忽然坚持不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救援。而如果他想再看看局势,再让吴巨辛苦一阵,也可以把广信放着不管,而以偏师震慑郁林,解放出区景等人的兵力以威慑交趾腹地。

    但一切谋划的前提是,能不能做到一举攻克猛陵。

    所以雷远使水军继续沿着漓水南下,大张旗鼓以示声威。士燮、步骘等人的探子必然发现,而发现之后,又必然急报广信,准备迎战。那么,荆州军的主力就可以从容攻打兵微将寡的猛陵。

    对于经受过中原残酷战争考验的军队来说,在攻城、守城方面远远超过寻常蛮兵,这一点,大家的信心都很充沛。

    关平的部将马玉素有骁勇之名,但他跟着关平行动,又由不得他不谨慎些,当下问道:“围困广信的兵马,会不会转而往猛陵来?若他们急速来援,我们岂不腹背受敌?”

    黄晅答道:“必然不会。”

    “何以知之?”

    “蛮夷生性松散,又乏组织、训练,虽有血勇,不过施之于溪峒、村落间的械斗。他们若提前准备,或因为士燮、步骘之流才能出众,能勉强捏合成型,若他们奔袭三十里而来邀击……这与送死何异?”

    众人都知道黄晅是雷远麾下专门与蛮夷往来交接的重臣,听他这么确认,不少人想到己方仗着兵甲坚利,杀透松散蛮兵的情形,俱都微笑。

    当下众将计议定了,便依此执行。

    事不宜迟,雷远向关平微微颔首示意,便直接安排行军作战的序列。

    这时见到丁奉瞪大了眼睛,一副随时要跳起来求战的样子,雷远哈哈一笑,知道他立功心切。

    雷远麾下诸将,或有郭竟刚毅沉稳,或有贺松坚韧敢战,但自从灊山战张辽后,所有人隐约都认可,以个人勇武来说,大概丁奉在其中最为出众……只有他能硬抗张辽数合的,其他人委实做不到。

    雷远到荆州后的历次战役中,丁奉也常保年轻勇将本色,战阵上从没吃过什么亏。

    然则天晓得世上为何出现这样的怪事,有个叫马岱的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好端端地不跟着自家兄长在凉州称王称霸,非要投入雷将军麾下做个校尉?

    这马岱还真有几分本事,至少那一手铁骑连环驰突的神技,丁奉便比不上。可怜丁奉自认为骑术不错,却终究和凉州人没法比。

    眼看着此番去往江淮的时候,马岱纵骑突击夏侯惇所部,立下大功;而丁奉只陪着郭竟,死扛曹军虎豹骑,吃了大亏……这差异实在大得过头!

    丁奉有强烈的危机感,他觉得自己若不努力,恐怕雷将军部下头号猛将的地位就要丢了。所以他才会不顾转战江淮的疲惫,竭力争取来南下交州的机会,谁知道穿过零陵后的第一场战功,又被马岱拿走了?那些蛮夷再怎么勇猛,怎么抵得过三百凉州铁骑?

    丁奉觉得没法承受这情形。军中排位在他之上的郭竟、贺松等人,都是军中前辈,倒也罢了;若被马岱这样的外人抢到更多战功,占据更高的地位,他觉得这简直是羞辱,自己还不如死了的好。

    眼下雷远待要派将,还没说话,丁奉便虎视眈眈。看他的样子随时打算扑倒在雷远身前,抱着宗主的腿恳请出战。

    李贞等扈从与他熟悉的,知道他怎么想,俱都抚额擦汗。

    “承渊,你可愿为先阵?”雷远的话声落在丁奉耳中,简直犹如仙乐。

    丁奉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末将遵命!嘿嘿,哈哈,将军,我拿下猛陵给你看!”

第六百五十四章 猛陵(下)

    当即荆州军分兵。

    丁奉带着立功的渴望,当先南下,一路全不停留。

    从荔浦以东的漓水进入小路,直抵猛陵,沿途地貌多变,道路高下起伏。但这样的道路,恰恰是最适合丁奉所部的。

    雷远的用兵,常常以远距离奔袭为基础,在公安、在巴郡、在淮南,都有部队全幅披挂、携带粮秣物资,连续行军作战的事迹。这对部队的韧性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要求很高,他在军队日常操练的时候,对此特别重视。

    而在这方面,丁奉所部恰是佼佼者。

    他所领的千余人,半数是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旧部,半数是在荆州与蛮部交易后拉拢的山民。这些人在从军之前,就日常行于深山大壑。乱世中求生艰难,许多人都有为了一口干净泉水、一份度日的食物而翻山越岭数十里的经历。

    待到从军以后,他们也保持着这种擅长山地往来的习惯,此前在巴西、在淮南,或为全军先锋,或为一方偏师,都有出色的表现。

    此刻丁奉站在路边石上观察,只见一名名将士在山路奔行数十里后,气息不喘,神情自如。而各支哨探自行登高眺望敌情,各部军校熟练地判断前方道路情况,选择适合行军的路线,竟没有什么让丁奉操心的地方。

    丁奉满意地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扭扭脚趾,心道:“没想到我已经累了,将士们却还很精神!”

    前年春天的时候,丁奉响应雷远安排自家部属之间联姻的举措,娶了一位庐江雷氏族人的女儿。夫妻间感情甚好,已得一子,名唤丁温。雷氏夫人对丁奉的照顾也很周到,是以丁奉从江淮回来后,日常饮食丰盛。虽然丁奉习武不懈,也难免胖了一些,肚子比原先要凸出了一点。

    此前尚不觉得,这会儿数十里行军,可就让他吃苦头了。他这会儿装作观察部伍的样子,其实藉此机会稍稍歇脚,以免自己在将士们面前丢脸。

    此时一名部下兴冲冲自前方回来,躬身禀道:“兄长,前头有一批不知死活的蛮夷拦路,已经被我们击溃了!斩首三十五级!”

    “小子,干得不错!”丁奉拍了拍部下的肩膀夸了句,又问:“蛮夷什么来路?什么规模?”

    “蛮兵两三百人,持竹枪、木弩之类,战斗意志不强。我们冲上去杀了一阵,胜得轻松。余者仓皇奔逃,因为担心他们用木弩、毒箭在林地间袭击,我们没有追击,放他们走了。兄弟们伤了两个,都能继续行军作战。”

    三千精兵穿行深山,虽是急行军,声势也很不小了。沿途所过,必然惊动山间俚、蛮。

    大部分蛮部紧闭门户,躲在自家山寨、溪洞间不冒头。但也有自恃腿快的,隔着数百步,在行军路线两侧的山间窥探。倒没曾想还有人不知死活,出来拦路,大概是穷疯了,又或者受了士燮等人的蛊惑。

    这种零散蛮夷,都用不着丁奉手下的经制之师动手,交给前部的轻兵、部曲就够了。

    负责带领这些人的,是丁奉的弟弟丁封。

    丁封比丁奉还小两岁,胆勇酷肖兄长。这趟南下,是丁封第一次正经地上战场,丁奉让他带领安丰丁氏的私家部曲,会同斥候、哨探前出十里,与黄晅等人同行。

    丁奉的叔父丁立,出身庐江安丰大姓,曾做过县中的吏员,后来为雷绪麾下有力的曲长,算是庐江雷氏下属的大山头之一。

    丁奉在叔父战死后继承其部,后来历战积功而为校尉。校尉这个职务,在太平时节甚是贵重,但随着战乱蔓延,天下诸侯滥发爵赏,到如今所谓校尉,已经成了中级军官职位了。

    在雷远部下,现在有校尉身份的有九人。但去掉通常负责地方驻守、军法和后勤的王延、沈真、韩纵等,真正担负作战任务的只有郭竟、贺松、丁奉、马岱、任晖五个。

    他们也都得到雷远的格外赏赐,自家领有庄园、田地,早就成了具备独立身份的庄园主,不再是最初的家将身份。

    既如此,他们也如雷远一般,在出征作战的时候不仅带领左将军大司马府簿籍在册的兵力,也带着自家宗族中的部曲、门客。

    这些部曲、门客中,有安丰丁氏的旧属,还有丁奉近年来随雷远东征西讨,在益州、在江淮,乃至宜都郡本地招募的一些轻侠、刀客之流。这些人不愿意从军受拘俗,而愿为豪门驱使,乃是当代的常事。文武官吏或地方豪族手里,少不得这样的人。雷远也不介意。

    “黄从事呢?他有什么说法?”丁奉问道。

    “黄从事说,虽说这附近的俚人大族尚属安份,可近世以来,蛮夷不知汉家之威,难免出现不知死活的。他带人割了首级,亲往深山中宣示我军来意,勒令彼辈后继不得滋扰。又让我们径自行军,不必管他。”

    丁奉点了点头。

    黄晅这位护荆蛮校尉从事虽是文官,但掌管蛮部事宜数年,极有手段。他拿了这些脑袋进山,自然有把握不受伤害,或许出来的时候还能谈成什么生意,亦未可知也。

    “只是……”丁奉皱眉想了想。

    丁封凑近一步,问道:“兄长,是否担心蛮夷们逃散以后,去猛陵那边通风报信?”

    “确有几分担心。”丁奉道:“之前说,猛陵已经落在蛮兵手里了。我倒不怕攻打城池,就怕敌人有备以后,咱们赢得不够干脆利落。”

    “兄长,我们的将士都是长于山间跋涉的好手,此前训练的时候,每日长驱百里也是寻常……蛮夷们就算报信,不信他们的两条腿跑得过我们。如果他们跑得够快,我反倒有个想法。”

    “讲。”

    丁封道:“正好使我部诱蛮夷们出战。”

    丁奉思忖片刻。

    他心里明白,毕竟交州蛮夷遍布,彼此互通声息,己方行军再怎么快速,很难完全断绝消息。做不到封闭消息,那传个假消息过去,倒是个好主意。

    当下他挥手道:“可以。你去办吧,动作快些!别让蛮夷们多想!”

    丁封大声应了,一溜烟地狂奔到队伍最前方,领着百余名部曲、门客加速前行。

    果然,当他们冲到猛陵城下时,城中负责守御之将已经得了消息,关闭了四门。

    此前雷远、关平等人在船上商议时,都说猛陵是广信西面的交通咽喉、重要的军事堡垒。结果这会儿亲看到,只见一座七歪八倒的陈旧木寨,矗立在蜿蜒如练的郁水旁。

    郁水的水势倒是浩荡,河道两旁有青山如屏,也有几分巍然。可这木寨本身,简直破败得不成样子,连庐江雷氏在行军时修建的临时军营都不如。

    “吴巨这太守,对自家属地都不经营的么?这样的城池,怪不得守不住,早早被蛮兵夺了。”丁封嗤笑了一声,又想:“所以非得把蛮兵引出来消灭……否则兄长一到,这样的寨子立时便为齑粉,我的功劳何来?”

    这兄弟两人都是渴望建功立业的性子。

    当下丁封对左右道:“咱们散开了,靠近些!到城池边上休息去!”

第六百五十五章 兵临

    换了经过正规训练的部队,无论何时都以保持队列部伍为最重要的事项,下意识就会拒绝这种命令。但此刻跟在丁封身边的,都是安丰丁氏的门下剑客、壮勇之类。

    这些人的身份和作用,大概都类似于当年在灊山中为庐江雷氏干脏活儿的樊氏家族,负责与人当街斗殴、耍狠斗勇的,所以当然没什么特别的纪律可言。听得丁封号令,百数十人嘻嘻哈哈地散开,一直迫到城池近处。

    有几人秉承丁封的意思,格外做出欺辱姿态,有取出路上抓的野兔,在木栅不远处收拾柴禾试图烧烤的;也有当场掀开犊鼻裤向城下沟壑小解的。

    这样的举措放在哪里都极具侮辱性质,当然使得几条木栅后的防御方大为不满。许多蛮兵破口大骂,有人直接捡起身边的土块投掷过去。可惜双方毕竟还保持一定距离,土块投掷距离不够,蛮兵们随即取出弓弩。

    可惜弓弩这东西,在湿热之地不好保养,蛮兵们手里有的寻常货色,大致弓力甚弱,噼噼啪啪放了些竹箭,硬是够不着丁封等人。

    丁封在松松垮垮的部下们最前方站着,蔑视地看看这些蛮夷,低声道:“这样的破城,直接冲进去亦无不可。”

    有个较老成的中年部属,曾经跟过丁立多年的,连忙劝道:“虽是破城,攻起来不那么容易的,咱们还是先诱敌。”

    丁封的经验确实还少。

    交州各地城池大多粗劣,但其实并不容易攻打。

    荆南各地因为湿热多雨,郡城、县城很多都没办法用夯土,而编木为城的。交州这地方,论夏季的湿热多雨,和荆南各地差相仿佛,但地势更低,而各条河道的水量,常比荆南多处数倍。

    此时还好些,在春夏汛期时,漓水、郁水巨浪翻涌澎湃,动辄摧破堤坝,席卷千百里。如猛陵这样的县城,有时不得不阖县上下往高处逃避,待水退后再回来收拾。

    故此,就算加以经营兴修,在天地的威力之前,着实无用。

    猛陵的防御与荔浦差相仿佛,靠的都是多重木栅。以守军在木栅和木栅间的互相掩护来迟滞、消灭敌人,以壕沟来阻断攻方的调动;力求通过重重阻截消灭敌人的兵力,而非如中原的金城汤池,务求拒敌于外。

    可惜士燮突然起兵的时候,此地守将猝不及防,直接就把城池丢了。以至于郁林、苍梧两郡一开始就被隔断。

    此时驻扎在猛陵城里的,乃是士燮的部将,桂阳人王金。他是士燮的部下,素有雄武之名,麾下领有凶悍蛮兵千人,而且配备有甲胄和诸多铁制的刀枪,算是士燮所部较正规的几支兵力之一。

    不久前有几名蛮夷跑来示警,说有不明身份的军队沿着山间小路而来,沿途击破蛮兵们的阻截。于是他连忙号令部下们关闭各处栅门,打起精神戒备。

    王金这会儿正在一处木栅后半蹲着。当丁封望向城池的时候,他也正看着丁封等人,眼看他们区区百人乱哄哄而来,然后在城外乱哄哄四散落座。

    这什么情况?百多人?还这么松散?

    刚才来示警的那几个蛮夷,都是数字超过十就得数脚趾的蠢货吧?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军?早知道来者不过百来人,我费那份神做甚?

    看了两眼,他胸中原本因为听说大军来袭的惊慌情绪先转为怀疑。

    他心道:“广信那边正对着从越城峤和灵渠南下的漓水,纵有敌兵前来,也是往广信去……哪可能真有大军往猛陵来?这不是舍本逐末么?定是那些蛮夷没有见识,把荆州来的小股滋扰兵力当作什么大军,实在可笑。”

    再看两眼,耳中又传来这些人大着嗓门的呼喝声,好像有人在吹牛,还有人抱怨路途难走,连声骂娘,也有声音说,一会儿要到城里杀个痛快云云。

    他心中的怀疑又尽数转为恼怒。

    百余人,就只百余人!还是一群疲沓沓、乱七八糟的杂碎货色!

    我离开荆州到交州安家,已经十几年了,当日所见,刘景升麾下的荆州军,可不大都松垮么?看来荆州军改不了当年习气,都说左将军继领荆州,有争夺天下的壮志,其实不过如此!

    到这时,他更忍不住想:当年我在桂阳,也是有头有脸的豪杰,如今在交州,更统带上千人马,为一方重将。凭什么荆州人如此小觑我,只派百余杂兵来欺辱?

    想着想着,怒气不可遏制,于是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厉声对左右道:“点五百精兵随我出城,先杀了这帮人立威!”

    他毕竟还有几分持重,留了大半兵力在城里,领半数出城。

    当下蛮兵们怪声呼喝,纷纷绕绕地聚拢,然后猫着腰沿着交错的栅栏一直向前,最后将最前方的一段栅栏猛力推倒,冲了出去。

    丁封大喜:“来了!来了!兄弟们跟我来!”

    烧烤野味的同伴把半只兔子咬在嘴里,小解大解的同伴套回犊鼻裤遮羞,舞刀舞枪地迎了上去。

    丁奉本人是猛将,招募门客时也注意检验勇力,不留滥竽充数之人。故而若以身手而论,这些剑客、轻侠只怕比雷远部下的正规兵将也不逊色。两方甫一接战,轻侠们抖擞精神,立刻放倒对面十余人。

    然则更多数量的蛮兵披着头发,踏着木屐,乌泱泱地冲杀过来时,轻侠们发一声喊,立即败退。

    这情形,使得王金愈发确定他们是荆州军的别部弱兵。当即他挥刀呼喝,号令部下们穷追,就算不能尽数歼灭彼辈,至少抓几个俘虏,好好拷问敌人动向,日后报到士太守那边,也是一桩功劳。

    “抓活口!抓住一个活的,赏一匹绢布!”

    在赏格刺激下,王金的部下们奋勇争先。双方一逃一追,顷刻间跑了两里地。

    王金气喘吁吁,心想,这群荆州人竟如此善走,和兔子有什么分别?

    正在这时,侧面不远处的一座丘陵后面鼓声大作。

    一些没脑子的蛮夷还在死盯着前头逃亡之人追击,而王金猛然止步,隐约觉得不妙。

    眼前情形已容不得他细细分辨,丘陵边的茂盛林木间转出一名年轻将校,手持短刀,奔走如飞,直冲王金而来。

    王金怒骂一声,知道自己一路上呼喝指挥,全都在他人的观察之下。但他毕竟昔年是桂阳郡中勇猛之人,知道这时候已不容后退,只能厮杀求胜。他当下从部属手中取过长矛,大步冲上去。

    这柄长矛是他从桂阳携来的精品,既粗且重,不仅有精铁锋刃,更有精铁为脊。他仗着身强力壮,一边奔走,一边挥舞长矛,最后在距离敌将数丈处叱喝一声,猛然发力刺去。

    这瞬间他想:这一下必定能逼得对手闪避,然后我再沉腰横扫,跟一个捶击……

    然而长矛刺出,对方不闪不避。

    对面之将以短刀斜劈,就如劈砍豆腐那样,把长矛的锋刃切断。反手再削,耀眼刀光一闪,长矛的铁脊也短,只剩下手里握持的四尺来长一截。

    刘金哇地大叫一声,松手弃矛,转向腰间拔刀,可是手刚摸到刀柄,便觉胸前一凉,剧烈的疼痛感冲进了他的脑海。

    他的意识迅速模糊,眼前一片黑暗。

    耳畔传来有人不满地大叫:“兄长!这厮本该是我的!我的!”

第六百五十六章 消磨

    杀了王金的年轻将校肩宽背阔、手脚都很长大,掩藏在盔檐下眼神锐利如电,正是丁奉。

    这兄弟二人,一者诱敌,一者突袭,配合得着实默契。而丁奉仗着手中短刀之利,杀将只在转瞬之间。

    其实丁奉在汝南临陂力敌虎豹骑时,也受了不轻的伤,只不过不至于如郭竟这样危及性命罢了。回到荆州几个月后,还没有彻底痊愈,恐怕也很难真正痊愈了。

    他的右肩在灊山与张辽对抗时受过伤,在汝南又遭曹军甲士的手戟划过,筋骨受创,至今发力不似原先顺畅;左脚则在退入沼泽的乱战过程中受伤,又泡了污水,最后小趾坏死,所以长途奔袭的时候常感不适。其它零星的刀箭枪刺之伤就不提了,多得没法计数。

    但丁奉从不在意这些,也从不打算改变自己冲锋陷阵的作战风格。

    只不过,眼前这猛陵守将,着实很一般哪!

    丁奉收刀回鞘,不理会丁封的抱怨,指挥将士们猛烈掩杀。

    在适才的追击过程中,王金所部的队列拉得很长,而丁奉等将士以逸待劳,有侧向横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完全击溃。

    击溃了他们之后,丁奉率部继续追杀,各队兵马直逼城池。

    猛陵城里还剩下近千人驻守。王金率众出击的时候,他们高声呼喝,为自家首领助威。可没想到转眼就望见敌军大将斜刺里杀出,阵斩自家主将。

    蛮兵们向来是胜则一拥而上,败则一泻千里,士燮派遣汉人军官为骨干,才能保持军队的样子。但这会儿主将既死,底层蛮兵无不震恐,任凭曲长、都伯之类连声喝令,也心思散乱,甚至有乘着军官不注意,欲往另一面城门潜逃的。

    与之相对的,丁奉所部从宜都出发,五日内赶到零陵,再两日翻越灵渠,随后长途奔行数十里,直接投入战斗。

    寻常军队早就坚持不住了。好在关平所部固然是江陵诸军中的精锐,雷远带来的也都不差。丁奉所部平日训练严格、练兵不辍,将士们的待遇又高,都愿意建功立业,斗志昂扬。

    他们野战既胜,追着败兵一路猛杀,随即攻城,来势如狼似虎。

    蛮兵们虽有木栅为凭,眼看着同伴们涕泪交流地狂奔逃窜回来,气势先就沮丧。再到荆州军抵近栅栏狠杀,而后排的箭矢又如雨点般反复横扫,顿时数百人发一声喊,四散弃城而逃。

    各部追杀数里,斩首二百余,捆了俘虏若干。

    丁奉遂挥军入城。算上诱敌、埋伏,前后作战的时间竟不过两刻而已。

    尚未进入交州时,雷远、关平两人已经各自晓谕部下,说此番南下是为了征剿叛乱的蛮夷,各部务必要严格军纪,不能抢掠百姓、败坏荆州军的名声。

    这时候丁奉一边往城里走,一边分遣部下再度重申,勒令部属们除了占据县寺、粮仓、城墙城门等要地以外,不得擅自离队。

    然而走了没多远,他的脸色就渐渐沉重。

    不是因为将士们违背军令,而是因为整个猛陵城里,竟已没什么值得抢掠的了。城里面的居民并没有多少,有的只是死人。

    不是丁奉带人杀的,而是数日前城池易手的结果。

    丁奉站在南北向的道路尽头,只看到道路两旁的沟壑间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大部分都是平民打扮,老弱妇孺至少居半,有些女尸连件衣裳都没有,显然死前的遭遇极其可怕。

    岭南天热,这些尸体都已经发青、膨胀,发出阵阵异味,引来大批蝇虫嗡嗡盘旋飞舞。甚至还有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野兽,就在县城里的街道边咯吱咯吱地撕咬着尸体,然后拖拽着一截人臂,呼哧呼哧地跑向道路另一头去了。

    丁封跟在自己兄长身后,想起适才在城下诱敌的时候,也看到尸体枕籍而卧,只不过南方草木生长太快,稍稍遮掩了惨状。身在乱世,这种情形见得多了,所以丁封全没当回事。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城里竟是这般模样?

    这些蛮兵……他们攻破城池以后肆意掳掠、杀人,然后就在这尸体狼藉的城里驻扎着,直到荆州军到来?他们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把自己当人看?

    丁封只觉得鼻腔里透进的空气越来越难闻,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了两口,他恨恨地对兄长道:“城里人全死啦!这里没法待了,我们得去外头扎营!”

    “总也不至于全死了。”丁奉摇了摇头,召来几名部下,让他们分头去探察城中情形。

    他自家带人退了出来,择了一处靠近城池的高地立营,同时遣人向雷远报捷。

    又过了一阵,探察城中的部下们回来,带了几名城中百姓。

    原来数日前士燮突然攻打苍梧,猛陵这边首当其冲,遭到士燮之弟士武带领南海郡兵马的围攻,一日便即陷落,县长和驻军曲长尽数被杀。

    猛陵处在郁林和苍梧两郡之间,又得郁水灌溉,算岭南较富庶的县城之一。士武入城之后,打开城中的粮库、武库,尽掠财货、屯粮和甲杖,回往士燮围攻广信的本队。

    而他离开之后,负责留守的蛮兵无人约束,立即开始抢掠本地百姓。他们的手段还很老道,先把城中的人口搜罗到一处关押,然后再慢慢入室翻看各家财货。而在搜罗聚集人口时,又难免生出种种难以言表的暴行。

    丁奉在街上所看到的,便是在这过程中死难之民。

    猛陵距离苍梧不远,近年来中原人南下避难,多有就居住在猛陵县中的,以至于县中的户口十年来增长三成以上。但这增长出来的三成户口,经过一次战乱屠杀,就被消磨殆尽。

    这几名被带来的百姓,都有亲戚家眷死在其中。而逃过这一劫以后,剩余的百姓都被拘押在城南的几处宅院里,日常只供给极少的食物、饮水。数日下来,已有老弱饿死、渴死;院落中过于拥挤,便溺之类更是秽不可闻。

    丁奉长长地叹气。

    他对一名部将说,赶紧把百姓们释放出来,然后看看从蛮兵手中缴获的粮食可有多的,分一些给他们。

    “其余诸位,陪我辛苦一会儿,赶紧设置大军驻扎的营地吧!这猛陵城里,确实不能待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缓慢

    几名百姓被部将带走了,走了很远,还听到他们的哀恸呜咽。

    交州的百姓,许多都是从中原奔徙逃难来的。

    身逢飘零乱世,人命如草,骨肉如泥。此前数十载天下大乱,亿兆生命死于疫病、饥荒和刀兵。更有数以百万计的流民离开世世代代扎根的故土,前往未知的他乡挣扎求存。

    可他们走了几千里路,熬过了吃树皮草根的磨难,熬过了路途上的重重凶险,没有死在血肉横飞的中原战场,最后却死在一场交州人彼此厮杀的战争中,死在本该保护他们的交州大员手里。

    丁奉有些烦躁,再指了指丁封:“你去,从百姓中择强壮的,组织他们赶紧挖坑,埋人!总不能将死者曝尸在外!”

    “我?我去?”丁封指着自己的鼻子。

    “便是你去!”

    只一会儿功夫,天色渐渐昏黄,各部将士打扫战场已毕。除去向东面前出警戒的一个曲,丁奉专门指了一批人埋锅做饭,以供给军民,更多将士喊着号子,使动斧斤,叮叮咚咚地继续筑营。

    毕竟乱世里头死人寻常事儿,何况蛮夷质野,本来就无有约束。将士们初时有些惊讶,一会儿就恢复正常,各自忙各自的手上事务。

    再过片刻,有一支人马从北面山间来了。

    远远望去,只见旗帜如林,队列严整,约莫两千余众,正是雷远和关平两人所领的本部。

    丁奉连忙迎上前去,将猛陵的情形说了。

    雷远有后世的见识,立即道:“这些尸身得择一干燥的高处深埋,千万不能草草了事。我立即遣医官去,督促百姓们挖深坑。另外,百姓们安排专门营地安置,请百姓中年高有德的,连夜祭祀死者。”

    他说的两项,前一项是出于防疫的要求。荆州、交州土地湿润,地下水位很高,如果随便挖坑埋葬,很可能污染水源,闹出大事来。

    后一项,则为安抚百姓所用。汉人多信奉神鬼之说,以为战乱后的死者如果不能入土、不能得到祭祀,则死者的灵魂就会不满,进而散播疫病。到桓、灵帝时,中原屡发瘟疫,某种程度也导致了太平道藉此大肆传播。

    雷远虽不信这些,但做些小小安排,就能使百姓安心,惠而不费。

    至于发生惨剧的猛陵城……

    雷远看看关平,关平微微颔首。于是他道:“待到百姓们都出来,就把这城烧了吧!如此既能避免疫气传播,也让步骘、士燮等人都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原本打算攻占猛陵,立足此地以向东西两面的。结果拿下城池的当天,竟要放火焚烧,这个命令使得丁奉有些垂头丧气。但他也知道,这是当前最安全、最妥当的办法,当即领命。

    而各部继续建设营寨。

    既然县城不能用了,营寨就得用心。丁奉此前择的高地很合适,各部在这片高地划出干道、辅路、营区,然后首先建立栅栏、壕沟和望楼等防御设施。

    工程进行到一半,黄晅带了几名猛陵境内的俚人首领来到。他们看这情形,于是介绍说,猛陵西面不远处的白藤山里,遍生坚韧长藤,正好用来捆扎竹木。当下雷远赐了他们几匹绢帛,他们便唤动自己的族人部属,去替荆州军干活去了。

    待到晚间,丁奉遣人放火。

    各部将士们站在高处,看着城池建筑一一被点燃,最终烧成耀目火海。而黑烟腾空而起,在城上形成低垂的浓云,随即被郁水上的风吹散了。伴随着火焰轰鸣声的,是撤出城外的百姓在哭。

    毕竟时间紧张,兵卒们勒令他们退出城外时,态度粗暴得很。看到动作慢了、或者意图留在原地不走的,直接就用刀鞘、枪杆劈头盖脸地乱打,打到他们头破血流。

    好在有一场稍具规模的祭祀作为补偿,否则百姓们几有才出虎口,又陷狼窝的感慨。当百姓们开始拜祭,却又看着自己的家园化作火海,更难免情绪复杂。

    与此同时,距离猛陵三十余里的广信城外。

    士燮所部大军的营地原本很平静,可这场将天边染成鲜红的火焰就像是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扰起涟漪,使各处营地都躁动不安。

    一位褒衣博带的老者站在营帐外头,凝视着西面红色的云层,久久不语。可能是眼神不大好,他看一会儿,瞑目歇歇眼睛,然后抬起厚厚的眼睑继续看。也不知云层反射的是夕阳还是火光,这光芒跃动着,照射到他的面庞上,愈发显得容颜苍老,须发稀疏。

    这名老者,便是近乎实际掌控半个交州的大豪强,士燮士威彦。

    士燮这个名字,直到孙刘两家把荆州的权益瓜分干净,眼光开始投向更南方时,才渐渐被人所知。其实他曾在雒阳为尚书郎,在巫县作县令,更担任交趾太守二十六年。屈指细算,他踏入仕途整整四十年,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

    士燮去雒阳的那一年,正是桓帝与宦官五侯携手,诛杀跋扈将军梁冀的那一年。当时天下百姓弹冠相庆,都以为当道的豺狼既除,太平治世又可以延续。

    然而此后宦官与士人互相攻击,中枢卖官鬻爵,而官吏贪暴倾逼,使百姓生活日渐艰难。偏偏各地灾难频仍,边疆战事一度波及三辅。

    士燮担心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灾祸波及自身,于是多番活动,终于在中平四年被任命为交趾太守,得以回到熟悉的故土,远离愈来愈危险的中原。

    此后数十年下来,他一方面以朝廷命官的身份治理汉家百姓;一方面以士氏家族在交州的影响力,结好千百蛮夷钟落,驱使他们为己所用。数十年里,他一点点地扩充力量,终于使士氏家族化身为盘踞在交州的庞然大物。

    可惜,这数十年的耕耘动作太缓慢了。

    中原已经天翻地覆,原有的汉家持续彻底被粉碎、摧毁。在汉室政权倒伏的躯体上,站起的是更加凶狠而不讲规矩的割据政权。

    士氏家族的力量自然很强大,他们据有四个郡,可以影响三个郡,直接指挥的各部蛮族约有五十万人,通过经济手段拉拢策动的更倍之。士字旗号从南海,可以一直走到极南的扶南、林邑等国,尊贵拟于王者。

    可这样的力量并不足以对抗北方强权。

    荔浦那边,区遵败得干脆利落,随即猛陵也丢了。

    士燮心中猜测,或许猛陵这场火,就是放给自己看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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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