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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二十八章 劝酒

    人群中有个头戴獭皮冠,身着五色华服的中年汉子,一看便知是极重视部落传统的生蛮。他将精致的黑漆酒盏端在手里摩挲着,却不饮酒,只看着黄晅与各部蛮酋们杯盏往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蔑视地冷笑一声,低声对身旁一人道:“这黄从事简直一丁点的气派都没有,汉人的高官都是这种货色?”

    身旁的同伴正手口并用,与一块半熟的羊蹄作斗争。他噶吱嘎吱地努力嚼着,嘟囔道:“没错啊。这就是岑坪这里的汉人高官,我们要去乐乡,先得通过他才行。”

    说到这里,他将羊蹄囫囵吞进肚里,比划着道:“这是汉家皇帝!”

    他把手放低些:“这是荆州方圆数千里的汉人大酋,唤作左将军!”

    手再放低些:“这是负责与我们蛮夷往来的大官,有个名头,叫作护荆蛮校尉!”

    “再接着就是黄从事……”他指了指黄晅:“从这里到乐乡,我们黄从事说了算!”

    他这段话,十分谄媚,又说得十分响亮,或许是存心说给黄晅听的亦未可知。黄晅果然听到了,举起酒杯向他示意:“单君过誉了,哈哈,哈哈!大家都是朋友伙伴,哪有什么,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话虽这么说,那股得意劲儿瞒不过人。于是好几名蛮酋一齐起身,都道:“我们愿意尊奉黄从事的号令!”

    黄晅抚着颌下短髯,笑吟吟地左右看着,愈发快活。他指点着起身的几位,随口道:“诸位的厚谊,我黄晅都记得了!来人,来人,赐每位蜀锦一……不,不,五端!”

    蜀锦五端当然不是小数目,可也算不得厚赐。在场这几人,为了获得去往乐乡大市交易的资格,贿赂给黄晅的财物简直不可胜数。岂止十个,二十个五端蜀锦?

    然而几人纷纷拜倒感谢,露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唯独坐在稍远处的皮冠中年脸色难看,发出一声冷哼。这冷哼突兀无比,场上不少人都听见了,俱都吃惊。所幸这时候特别阿谀的数人正在黄晅身前起舞作歌,唱着山间小调,黄晅没注意到。

    蛮酋们唱歌起舞,黄晅摇晃着上身,拍手以和。正在高兴的时候,外间赶来一名军官,神色紧张地站到黄晅身后。许多熟悉黄晅的人也认得,他是黄晅的重要副手、岑坪驻军的首领,名叫段丰。

    段丰本是贺松的部下,前年贺松驻扎岑坪的时候,才转隶于护荆蛮校尉府。他这会儿过来,必有要事。

    黄晅脸上醉意十足,稍稍后仰身体问道:“何事呀?”

    段丰附耳低语:“报称岑坪外围有大量蛮人行动异常,正包围这里……怕不有数千人。”

    在两个时辰前,他们收到了乐乡发来的紧急通报。于是段丰负责军事准备,黄晅负责对外表示一切如常。

    因为正旦休沐的缘故,此刻岑坪驻军不过两百多人,黄晅手下的武吏也只百人,算上住在这里的百姓也只有一千余。岑坪又不是什么军事堡垒,蛮夷果然动用数千人来袭,己方徒然死守,很难遮护得住。

    面对这种局面,段丰虽是行伍中的老手,一时也感失措。是以分明军务是他负责的,却来问黄晅。

    黄晅不紧不慢地打了个酒嗝,片刻后低声回答道:“今日酒宴来了这么多人。蛮夷明摆着是要内外同时发难……我在这里继续饮酒,稳住他们。你带将士和百姓们去百鱼山,占住山上的粮库武库。只要百鱼山在手,蛮夷就没有机会。”

    所谓岑坪,本是在涔水三面环绕下的一片耕地,形如半岛。因为冬季寒冷干燥,涔水断流了,三面都可以步行通过。所以整片城寨的防御重心,其实是在空地北面那座名叫百鱼山的小山。

    “……好!”段丰重重点头。

    他与黄晅合作两年了,知道此君如今是雷氏宗族中仅次于辛彬、周虎的管事;虽然于外界少有声名,其实权势极重,手段也强,并非寻常书生。如今眼看他遇此突发事件却镇定异常,毫不犹豫地就拿自身做饵,心里更是暗暗佩服。

    段丰低声道:“我找几个酒量宏大的人过来陪饮,灌他们一通。等他们醉了,你借机脱身。你课千万不能陷在这里!”

    黄晅微微颔首,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陷在这里?陷在这里的不会是我!放心,蛮夷们会聚集到这里来,然后我们……”

    他轻轻挥手下劈,段丰连连点头。

    他们两人的低声谈话,已经引起了周围蛮夷的注意。

    坐在他身侧的一名蛮酋醉醺醺地问道:“段曲长,你来了,有什么事?”

    黄晅截过话头,挥了挥手:“无事,无事……我们是在谈,谈,谈蹴鞠啊!”

    他又猛打一酒嗝,醉醺醺地嚷着:“各位,酉溪田氏、灃中相氏、长沙陈氏等豪酋大长们,今日与我家将军谈的很好!我家将军说了,今年的蹴鞠赛事,规格会更高,参与的部族会更多,胜者的赏赐也会更丰厚!”

    过去一年来,蹴鞠已经在荆楚各地风行,听得黄晅这么说,不少人顿时兴高采烈地叫好,却也有一些人嘴上叫着好,脸上却似没什么喜色,反倒疑惑。

    黄晅和段丰只作不知。

    黄晅轻轻拍了拍段丰的手背,示意他离开,随即大声笑道:“继续唱歌,继续跳舞,继续喝酒啊,哈哈,不要停!”

    当下饮食歌舞如故,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之后一个时辰,陆续来了不少汉人小吏加入,频频劝酒,座中人能饮不能饮的,渐渐都有了四五分的酒意。

    眼看着酒宴将要通宵达旦,场外忽然传来剧烈的喊杀声,显然有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人马,包围了整座岑坪城寨,从四面八方发起了进攻。

    或许是猝不及防,又或许是根本没有人防御,城寨的外围顷刻就被突破。至少千名荆蛮战士高举着松明火把,如潮水般冲了进来。

    场中饮酒作乐的人们俱都惊慌,不少人猛地跳起,以至于带翻了身前的案几。

    其中更有数十人,齐刷刷地甩开勒身上的宽大袍服,露出内藏利刃:“休得乱走!”

    这数十人里,为首的赫然便是刚才那个谀词潮涌的“单公”。

    此人狞笑着站到场地中央,高声道:“今日蛮部大军到此,专为发财!黄晅,你传令阖城投降,我饶你一命!”

    场中一片纷乱,没人回应。

    “黄晅,出来!”单公大吼道。

    过了半晌,有人疑惑道:“他跑了?”

    单公叱道:“胡扯,他不是一直在这里饮酒吗?定是躲在哪里了,把他找出来!”

    此时夜色深黯,视野模糊,数十人搜了一通,哪里找得到黄晅?就连黄晅的几名部属,并及适才那半个时辰,在场中活跃劝酒的几人,全都不知去向了!

    正作没奈何处,空地以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又一队荆蛮战士冲了进来。

第六百二十九章 平贼

    荆蛮部落中绝少铁制武器,即便在雷远展开与荆蛮的贸易以后,武器输出仍受管控,得到最大份额的沙摩柯部落,也只能维持数百名持有缳首刀的部队,每次作战之后,还要操心武器的折损和替换。

    事实上,护荆蛮校尉部对每一个够分量的蛮部,都专设了簿册来记录分析他们获得的物资数量,小心控制着他们的武力上限,哪怕对沙摩柯也是一样。

    但这一队人的装备水平却与汉家将士一般无二。他们之中,甚至有近百人披着皮甲,手中有长矛和盾牌!

    为首一人,年约三十,身着铁甲,手持长戟,满脸的青色纹面,极其威武骇人。一群部下高举松明火把,簇拥着他大步入来,而场上诸多蛮人里,有人面生畏惧之色,向左右同伴们示意不要妄动;也有人跪伏行礼道:“将军来了!”

    这个将军,非是朝廷任命的将军,而是充中诸种蛮部的大渠帅陈从。此人勇猛异常,曾有入水格杀蛟龙的事迹,部下两千余青壮,在蛮部当中极有威望。故而他便如沙摩柯自称蛮王那般,自称为将军。

    陈从大步站到篝火旁,高声喝问:“抓住黄晅了没有?”

    黄晅是护荆蛮校尉从事,实际负责与各部蛮夷往来,深悉荆南情势,这一支蛮兵杀来岑坪,其它的任务都在其次,抓住黄晅最是要紧。

    然而场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才有人道:“没……没找到他!”

    陈从怒道:“城寨里没见到活人,这里也找不到黄晅,这些人都插翅飞走了吗?”

    怪不得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原来适才数千人一拥而入,竟没有受到抵抗。而无数蛮人分散在城寨各地试图掳掠财物,也没见到半个活人。

    单公在侧,忽然觉得不对。

    他连忙问道:“城寨里怎么会没人?我们来时,寨里百姓都在啊?”

    陈从下意识地反驳道:“那就是他们逃跑了,将军,我们别管那些,快快拿下百鱼山上的武库和粮库……”

    这话才说了一半,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大事不好。

    百鱼山就在这片空地的边上,山势不高,但这时看来,却黑沉沉得可怕。

    岑坪本身作为与蛮夷交流的处所,没有经过特别的加固,但为防万一,去年在北面靠涔水的百鱼山上,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堡垒。

    首先依托山势筑起墙垣,墙高五尺,厚三尺余;跨着墙体又增建了战楼、望楼。在百鱼山脚下,又挖了壕沟引水。在墙垣内部,有成片的房舍,半数用来存放武器,半数存放粮食。

    此刻岑坪的百姓们全都聚集到了堡垒里,把一座座房舍都塞得满满当当。而黄晅、段丰两人和他们的部下,聚集在墙垣左近,其中足有两百人手持弓弩,作势瞄准。

    段丰站在望楼上,对着山下的空地瞄了许久。

    黄晅的箭术蹩脚,这时候就不抢风头了,他在望楼下方仰面问道:“看清了没?为首的是谁?”

    段丰狞笑道:“我就知道,是陈从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话声中,箭矢离弦而出,在空气中划出尖利的锐响,正正地射在单公和陈从之间的地面上。

    山下的单公猝然失色:“鸣镝!”

    “射偏了!”段丰恼怒地向其余将士们挥手示意:“放箭!放箭!”

    以段丰这一箭为号令,百鱼山上的将士们纷纷开弓,冲着站在亮处的荆蛮战士乱射。上百人居高临下做足了准备,又凭借精良武器,那杀伤力真是骇人。

    蛮夷生性好杀敢死,若以个人的胆勇来论,简直不在汉家将士之下。但他们缺乏阵而后战的意识,也没有应对战场上突发情况的经验。面临箭雨的时候,他们不是尽量靠拢举盾,更没有丝毫掩护主将的意识,而是四散奔走避箭。

    结果浑身甲胄、最是显眼的陈从被十几张强弓劲弩对准了攒射。

    箭矢来得何其猛烈,打在他威武的兜鍪上,胸前的铁铛上,偶尔发出铛铛被弹开的声音,更多时候则是噗嗤噗嗤的入肉之响。他一身好武艺没能施展半点,就被射得浑身马蜂窝一般栽倒在地。单公站在他身边,也吃了好几箭,顿时毙命。

    周围的蛮兵漫无目的来去奔逃,而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将他们像畜栏里的畜群那样毫不留情地射倒。

    可悲的是,当首领死亡的时候,城寨内外仍有数以千计的蛮夷战士,可其中竟没有人及时站出来统一指挥。过了好一会儿,箭雨明显稀疏了,才有人喊道:“敌人都在山上!我们人多,我们能杀上山去!”

    他们呼喊了好一阵,才聚集起人手往百鱼山方向前进。而这时候,段丰和黄晅已经带着部下们冲杀过来。

    依稀星光之下,数百人杀成一团,鲜血四溅。

    蛮部本已气弱,强自坚持一阵,便不得不后退。而岑坪守军践踏着死者的尸体,步步向前。

    黄晅披了件皮甲,亲自持刀在一线作战;下手还非常狠辣,周身溅血,已经手刃数人。这时抬头看处,却见对面之敌面色仓惶,逡巡不敢向前……这人适才曾参与酒宴的,是个与汉家往来频密的部落小长,也不知怎地,被挟裹到厮杀阵中来了。

    黄晅持刀指了指他,大声吼道:“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随我杀敌立功?”

    过去数年间,从汉蛮交易中获得利益的蛮部酋长毕竟是多数。此番响应黄晅号召,在岑坪置酒宴会的,许多人更与汉家亲密。他们莫明其妙地被卷到这场叛乱中,有人到现在都没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听黄晅一声吼,便如打开了某种奇特的阀门。原本勉强维系为一体的荆蛮队伍里,忽然便混乱了,有人挥刀砍向身边的同伴,有人直接大喊着投降,也有人丢弃武器,拔足奔逃。

    须臾之后,荆蛮部众大溃。黄晅、段丰带着本部将士和倒戈亲附他们的蛮夷首领们追出数里,因为担心夜中为残敌所趁,这才收兵折返。

    黄晅沿途与诸多蛮夷首领大声谈笑,提前就把叛乱者的部族、奴隶、山间洞寨做了瓜分,回到岑坪,又连夜安排发布文告、安抚周边、审问俘虏。而段丰则忙着重整防御,打扫战场。

    待到诸事底定,已近凌晨。

    局势如此,黄晅已决定把护荆蛮校尉的官署直接迁到山上堡垒居住。所以诸人从安置俘虏的营地出来,直接往百鱼山方向走。

    城里的百姓们慌了整夜,这时候虽说确认叛乱已被打退,却还惊魂未定。一路上,几名武吏打着火把引路,道路两边漆黑一片的聚落中,还传来悉悉索索的话语声。

    走了一段路,段丰得意道:“此番平贼功劳不小,咱们到雷将军面前,也有说头!”

    “自然少不了段曲长的功劳。”黄晅哈哈一笑。

    他挠了挠额前遭黥刑刺出的疤痕,脸上浮现出几分忧色:“咱们这里接到警报甚早,日常又与蛮夷密切,遂能如此。其它地方呢?你听到那些俘虏交待的么?这一回荆蛮所图甚大,荆南四郡四十九县,都能如我们这般应对么?”

    段丰笑道:“那是各地郡守该担心的。”

    黄晅叹气:“可我家宗主才是护荆蛮校尉啊!”

    他越想越是忧虑,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得立即去见一见雷将军。”

第六百三十章 空白

    正月十五的中午时分,雷远正在接见陶威。

    陶威也是雷远最初的二十名扈从之一。其人乃是故徐州牧陶谦的同族,曾在彭城做过小吏,后来曹公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陶威家族倾覆,只剩他自己逃生。

    当日雷远在擂鼓尖阻击张辽时,陶威奋勇作战,被张辽用刀环砸碎了胸口骨骼,几乎当场丧命。是赵云恰好赶到,施以急救,将他救了回来。

    因为伤势毕竟沉重,陶威弃武从文,负责建设乐乡各地的哨卡、隘口。后来吕蒙攻打乐乡县城的时候,他协助蒋琬守城有功,继而以郡府从事的身份,负责宜都郡各地的建设工作。

    这职务在外人看来,乃是一个捞钱的肥差,显系雷远为酬庸所设。其实并非那么简单,这个职务不仅管控着宜都郡范围内的青壮劳力,也是荆蛮子民纳入汉化的第一个环节。

    在陶威的经营下,这更是郡府对荆蛮方面的辅助情报来源。

    昨日雷远在乐乡被刺,随即折返宜都,发布多项警戒命令。陶威不敢大意,在闻讯后立即调动部下人手,探查相关信息。

    作为宜都最大的包工头,他是荆蛮壮丁眼中的衣食父母,故而他遣人出面打探,别有一番奇效。

    在他亲自督促下,到今天一早,就得到一些风声,随后几项传闻汇总过来,整桩事情又露出了别样的眉目。

    陶威将之整理成文,不敢耽搁,立即来见雷远。

    “荆蛮的异动大概是从去年十一月末的时候开始的。那一段时间里,有一些荆蛮的酋长、精夫之类从南方来,说是探访同族亲友云云。后来发现,来的不止明面上这些人,还有些人或者伪装成来干活的荆蛮青壮,或者扮作荆蛮的巫觋之流,粗略计算,大概有四五十人。”

    “当日为何不报?”

    “当时我们请了数人来,查问他们的来意。他们自称是从武陵、零陵等地深山中来,有的是受宗族所托,来探察宜都的情形,想往我们这里贩卖山货;有的则是出于对……咳咳,对将军支持张公祺在蛮中传教的不满,想要来这里煽动同伴。”

    雷远面沉如水,轻扣案几:“继续说。”

    “对前者,其实为我们所乐见。而对后者,蛮人的想法素来古怪,我们当时并没在意……何况,他们在宜都根本煽动不起什么浪头。”

    坐在雷远身边一起听陶威汇报的,是马忠、阎圃和周虎等人。马忠好奇地问道:“何以见得?”

    “峡江间的民伕、力工们,除了荆蛮以外,还有许多是賨人。賨人的首领如朴胡等,原本笃信张鲁的鬼道,后来张鲁被将军俘虏,汉中又屡次易手,所谓二十四治哄堂大散……谁要说将军你支持张鲁,这些賨人第一个不信。”

    雷远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后来呢?”

    “后来,想要煽动此地蛮夷的那些人,我们将之交给了沙摩柯,让他去处理。”陶威道。

    怪不得峡江间安然无事,原来是陶威这边直接处置了,斩断了想要伸过来的手掌。

    荆蛮各部之间的竞争素来惨烈,杀戮之盛远超外人想象。何况沙摩柯近来与张鲁走得很近,明摆着是想依靠张鲁的宗教组织来对抗蛮中根深蒂固的巫觋势力。陶威说把这些人交给沙摩柯,那就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至于说要来探察生意的那些,我遣人领着他们去了乐乡。但当时……当时有人回来提了一句,这些人自称来自蛮中各地,其实应该都是零陵来的。”

    “零陵?”马忠和阎圃都皱眉。

    这两人虽是益州人,自效力于雷远以后,颇曾对荆州局势下过工夫,知道零陵在武陵的更南面,位于湘水上游,地近交州。即将成为雷远妹夫的习珍便任零陵北部都尉,襄阳习氏本身也是乐乡大市中的有力成员。

    而在零陵郡中,有强盛的荆蛮势力。顺帝时,零陵蛮羊孙、陈汤等著赤帻、称将军,烧官寺,抄掠百姓。到桓帝时,零陵蛮又攻略长沙郡县,所过之处百姓芟无遗类,杀戮极盛。

    马忠道:“将军,武陵蛮此番作乱,在各地都有事前布置,必定有周全的谋划,有极大的企图!我们若分兵四处赶场救火,恐怕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不如先行文零陵郡,促请零陵太守郝普小心应对;若有必要,则直接起兵,往零陵走一趟!”

    雷远是护荆蛮校尉,负责对荆蛮各部督查动静,并可全权处置。若有变以闻,可安辑,则安辑之;可击,则击之,并不受二千石行不得出界、兵不得擅发的限制。

    从常理而言,如马忠所说那般直击要害,确是最干脆利落的办法。

    而雷远先不应他,转对周虎道:“你去问问那些蛮夷酋长们,煽动他们来见我的族人,是不是与零陵蛮有联系?”

    此前已确认,这些求见雷远的蛮夷酋长并无恶意,但因局势不明,又不便立即遣他们回去,雷远便将他们转到了周虎这边,厚赐华服美宅,好吃好喝好招待地拘着。

    周虎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

    “蛮夷们行事稀里糊涂,大多数人问不出什么名堂,只有酉溪田氏那边说,近来确实有零陵蛮在酉溪活动……”

    这就够了。蛮夷各部分处千山万壑之间,交通往来至为不便。有些寨子彼此相距数里,却因深山大谷隔断,老死不相往来。哪有部落那么闲的,三天两头互相串门子?他们又不踢蹴鞠!

    只是……

    周虎觑了雷远一眼,沉声道:“十有**,便是零陵蛮受了江东人的煽动,往荆南各地搅风搅雨。只是,零陵那边,我们的力量素不能及,也素来不往那边去……您看,怎么应对为好?”

    马忠和阎圃毕竟资历尚浅,不知这当中有个秘辛。

    当日淮南豪右联盟自江淮投奔荆州,沿途挟裹民众,到抵达江夏的时候,男女部曲数万口,几近当时玄德公在公安领有民众的五分之一。故而玄德公亲往江夏会见雷远,提出将淮南豪右联盟拆分为二,庐江雷氏为一部,其余豪右宗族为另一部,分开安置。

    玄德公既坦然提出,雷远便当即应允。这才有了庐江雷氏立足乐乡之事,而其余数万人都迁徙到了零陵北部的昭陵县。

    之后习珍即将出任零陵北部都尉,驻扎昭陵,特意求娶雷远之妹,便是想要借重庐江雷氏在江淮豪族中的影响力。

    但除此之外,雷远避嫌,从不以任何理由往零陵伸手。哪怕在护荆蛮校尉相关事务上,也是如此。索性零陵蛮相较于武陵、长沙的蛮夷,习俗更接近于雕题交趾的南蛮,本来少与北面的荆蛮往来。

    也就是说,对武陵蛮的掌控,恰是雷远这护荆蛮校尉治下的一片空白。谁能想到,这会儿偏是武陵蛮牵头,生出事端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一骑

    周虎将这其中的缘故说出,众人一时犹豫。

    马忠、阎圃和周虎都知道:自从此番汉中江陵两地战胜,玄德公遂常驻汉中,意欲乘势而起,以更尊崇的地位整合荆益二州,只不过尚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罢了。

    在此期间,雷远的岳父曾经给雷远发来书信关怀女儿、女婿,但在书信最后却又提了一句,说玄德公绝赞续之的才能,想来此番定能扬名显亲,而使宗族欣欣;至于其余,莫过乎让。

    后来雷远大规模地分拆宗族土地、再度缩减庐江雷氏宗族直属田庄、坞堡的数量,便是秉承了这份书信,或者说玄德公本人的意思。

    玄德公今后长驻汉中,所以必会明确体制,将荆州正式托付给部下重臣。以关羽为首是毫无疑问的,而雷远很可能将会越过潘濬,成为地位仅次于关羽、并且权力兼及军政两面的大员。被政权赋予的力量持续增加,那么相应的,源于宗族的力量就当稍知自抑。

    所以护荆蛮校尉虽有越境的权力,雷远却不想轻易地用。他情愿先稳住宜都,再与各地郡守联络,慢慢压制荆蛮。

    可既然罪魁祸首就在零陵蹦跶,难道己方真就干看着?

    雷远稍稍犹豫,便有决定。

    玄德公非昏庸小器之主,我雷远更不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庸人。吴人那只手往荆蛮伸过来,我便剁他们那只手,这又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正待发令,堂外有扈从禀道:“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求见。”

    “黄晅?”雷远有些惊讶。

    黄晅担任护荆蛮校尉从事,不是常驻岑坪?怎么忽然来此?难道……他略微提高嗓音:“快让他进来!”

    厅堂正门敞开,一阵冷风贯入。黄晅大步入来,伏身施礼。

    堂上诸人见他风尘仆仆,两眼通红,袍角还隐带血迹,无不失色。

    好在黄晅起身昂然道:“启禀将军,今日凌晨蛮夷作乱,聚众数千围攻岑坪,现已被击溃。”

    “哦?”雷远心想,果然后继的乱事一桩桩来了。

    他问道:“此番蛮夷乱事来势汹汹,哈哈,我本人都几乎为彼所趁……公昱,你如何能剿平得这般快法?”

    黄晅看了看雷远身边数人。

    他是周虎的老部下了,与陶威也有交情,但与马忠、阎圃都不熟悉。

    雷远道:“在场的都是心腹之人,有话只管说来。”

    “之前曾向宗主禀报过,我在蛮夷之中,拉拢了一名关键的细作。这细作在外常常表现得与我们敌对,以这形象为掩护,偶尔能替我打探一些蛮中秘事。”

    说到这里,黄晅稍稍一顿。

    雷远轻笑一声,向在场诸人道:“这是黄公昱千辛万苦埋伏下的底牌,实属机密,诸位切勿外传。”

    马忠等人都道:“公昱放心。”

    黄晅继续道:“此番荆蛮作乱时,便有人提前劝他来岑坪赴我的酒宴,说什么,初一放鬼十五收,酒宴上正好收了我黄晅这个鬼。但因为事起仓促,他没能提前通报予我,只能赶来赴宴。后来我击破蛮兵,这细作也随溃兵奔走。逃跑路上,劝他之人又给他打气,说此番动荡乃是零陵蛮中大酋发起,背后还有强有力的支撑……他立即寻机脱离了溃兵大队,转回来见我。”

    说到这里,黄晅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他的供述。”

    雷远接过口供,先不拆开。他问:“你那细作现在怎样?”

    “脱队的时候,并无旁人见到。所以他与我交待过后赶紧离开,再去追赶溃退中的同伴。”

    “竟能在蛮部安排下这样的暗子,公昱,你做的很好。”雷远赞了一句,打开文书来看。他略看一眼,脸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将军?”马忠问道。

    雷远将文书递给他:“站在零陵蛮身后的,果然是江东人。”

    马忠看了一看,皱眉道:“步骘?黄柄?”

    周虎解释道:“步骘步子山,乃吴侯步夫人的族人,此前任车骑将军东曹掾、徐州治中从事,前年转任鄱阳太守,在鄱阳水军大营编练精锐,当时传说,江东打算经过湘水、灵渠而至西江,进而挥军攻略交州。但后来吴侯与玄德公重订盟约,江东无机可趁,此议遂寑。”

    “至于黄柄……”周虎的记忆力着实出众,他想了想,便知此人底细:“此人乃是黄公覆的嫡子。宗主,黄公覆出身于江夏黄氏的分支、零陵黄氏宗族,昔日在零陵郡的徒附宾客、故旧亲朋不计其数。黄柄既然身在零陵,想要策动零陵蛮,当非难事。”

    马忠连连摇头:“这就是孙刘联盟?”

    “这就是孙刘联盟!”阎圃叹气。

    “这就是孙刘联盟!”雷远拍拍案几。

    既然身在荆州,少不了这些彼此添堵的烂事。在座之人给想江东添的乱子也不少了,自家关起门来商议,已经无须故作感慨呢?

    雷远继续道:“吴侯是因为做不成大汉吴公而心怀芥蒂,还是在与玄德公的往来谈判中又生出了什么新想法,这我们管不了。我只问,有何良策解决问题?”

    话题又绕回来了,众人瞬间都看黄晅。

    他捕捉到了这么关键的信息,手头又有得力的细作,然后半日里狂奔一百八十多里地赶到夷道禀报……这意思已经至为明白。

    果然,听得雷远这么说,黄晅立即道:“护荆蛮校尉府对蛮夷的管控并非不得力,但蛮夷系受策动,事前绝少征兆。这好比两人纹枰对弈,我们已失先手,纵在乐乡、在岑坪挫败蛮夷的图谋,可荆南如此广阔,蛮部的活动范围又星罗棋布,其它各地是否会受影响,会根本无法预料,也无法防备。”

    雷远微微颔首。

    黄晅环视诸人,继续道:“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理各地乱局,快刀斩乱麻,直往零陵。”

    周虎皱眉道:“公昱,这当中有个碍难……”

    “宗主的碍难,我自然明白。所以,敢请宗主一道令,允我调用岑坪物资钱粮。我只一人一骑前往武陵,将步骘和黄柄擒来!”黄晅昂首挺胸道:“拿住这两人,则武陵蛮无人指挥、筹划,自然偃伏!而江东有什么图谋,我们也可就此洞悉!”

    “什么?一人一骑?”周虎虽有心理准备,也不免大惊:“这……这也太……”

    “公昱你开什么玩笑?”陶威也发愣。

    马忠和阎圃对视一眼,流露出骇然神色。

    “只调用岑坪的物资钱粮,不动兵马?一人一骑,前往武陵?”雷远用手指轻轻磕着案几,若有所思。

    果然能够如此,倒是最好。

    黄晅做了两年的护荆蛮校尉从事了,他人或者还将黄晅当作那个负责汇总阀阅记载的书佐,但雷远很清楚,要在无数蛮人的围绕当中站稳脚跟,需要何等手段和决心。这样的人物,宛如锥处囊中,迟早有脱颖而出的时候。

    现在黄晅既然敢这么说,雷远相信他便有成功的把握。

    半晌之后,雷远徐徐问道:“荆州要稳定,蛮部也要稳定。所以,解决乱局,越快越好。你估计,拿住这两人,需要多久?”

    “十日!”

    “从夷道往零陵去,路程千里,不必勉强。便以十五日为期。”

    黄晅大声道:“遵命!”

    “另外,我再予你两份公文……若有需要,可以求助于零陵太守郝普、零陵北部都尉习珍。”

    “多谢宗主!”

    雷远向马忠示意:“德信可以去准备公文、符令了。”

    马忠全然没想到雷远竟会同意。他慌忙起身,往厅堂外右侧厢房奔去。

    黄晅想了想,又道:“宗主,行事过程中难免刑杀。步骘、黄柄二人,我自会将他们带回来,但他们的部属、同伴想来为数不少……”

    “公昱,信心十足啊?”雷远笑了笑,从容道:“荆蛮一向都是乱来的,近年来尤甚。杀起人来,全无顾忌。公昱,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黄晅深深施礼:“我明白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乱子

    须臾之后,马忠折返回来。黄晅接过符信、公文,仔细收拾了,向雷远告辞。

    阎圃看着黄晅跨过二门,身影闪了闪便消失了。他捋了捋颌下须髯,情不自禁地叹道:“将军的麾下,真是藏龙卧虎!”

    雷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庐江雷氏宗族的管事们,起家的途径与其它地方的士子文人不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悲惨的故事,都是被逼到绝路了,才不得不往灊山里做贼。能够从这种酷烈环境下挣扎出来的人,或多或少总得有点过人之处。逼到急了,行事的路数与阎圃、马忠这样的地方名士,更不一样。

    只不过。或许黄晅真能办成这桩事,但雷远还得做些别的准备。

    他想了想,对身后扈从道:“备船,我去一次江陵。”

    与此同时,黄晅领命即走,毫不拖泥带水。

    他和几名护卫来时骑乘的马匹已经疲累不堪,于是直接换了马,当日便再赶一百八十里地,赶回岑坪。

    去的时候,他带着四名护卫,回来时只剩下两人。原来冬日里天色昏暗得早,有一名护卫经过三河口的时候不慎失蹄坠马,伤了腿骨。于是黄晅留了一人陪伴照顾,自己继续火急赶路。

    他们三人抵达的时候,都累得说不出话,满面灰尘被汗水淌开,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痕迹。

    早有部下奉上热水、手巾。黄晅下马来擦了擦脸,只觉面上皮肤被寒风吹得皲裂的地方又痛又痒,因为砂土贯入咽喉的缘故,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嗓子干涩得就像是枯焦的木头。而他两股内侧更是火辣辣的,那是一路奔来被马鞍磨破的结果。细心的人可以从裤腿上看见凝固的血迹。

    段丰迎上来问:“公昱,将军怎么说?”

    黄晅并不回答,先向一名从人招手,问他要过水杯。

    刚喝了一口水,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因为路上疲惫,他时不时地咬自己的嘴唇提神,这时候嘴唇也破了许多口子,被水一激,顿时剧痛。

    过了好半晌,他才稍稍缓过劲来,拔足往百鱼山上去。

    段丰又问:“公昱?”

    黄晅想了想,在出发的时候,只说自己想要催促雷远主动出击,压服叛乱的荆蛮。然而因为半路上突发奇想,最后竟生出了一个单人独骑去抓捕幕后策动者的主意来,而雷远竟还同意了。

    他简直不敢对段丰说,怕说了以后,段丰以为他疯了。

    于是他沉住气,先反问:“周边可有什么消息?”

    岑坪位于宜都郡以外、武陵郡的辖境内,扼守南北水陆交通的咽喉。西面陆路连通蛮部势力极盛的溇中、充县、酉阳、辰阳等地;东面经过澧水、涔水可以直抵长沙;而在南北方向,依托雷远开辟的道路和洈水故道并行,南至昭陵、北至乐乡都很方便。

    所以有关荆南各地乃至蛮夷的情报,通常都会先抵达此处,再由护荆蛮校尉下属的吏员们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或者发往夷道或乐乡的奋威将军府。

    黄晅离开之前,将信息收拢转发的事情托给段丰,故而此刻有这一问。

    段丰让牵马来的士卒退开,低声道:“多是坏消息,少有好消息!”

    “怎么个**?”

    “果然如你所说,蛮夷们安排今日大举。在荆南各处,都闹出老大的乱子来!”

    见黄晅双脚麻木,难以步行,段丰挽着黄晅的手臂,为他引路。若在往日,他自己身为曲长,并不觉得有必要对从事如此恭敬,但昨夜今晨眼看着黄晅如此精明处断,不由得他不格外尊重。

    他与黄晅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桂阳郡是最早出事的,治所郴县被蛮夷四千多人急攻,太守廖立不敌,弃外城而据守郡府,遣主簿陈爽轻骑求救,据说城中百姓死难极多。长沙那边,听说有贼寇攻打临烝不成,转而大掠衡阳粮库,并纵火焚烧周边田庄。这两处是规模较大的。另外还有上百人、数百人的蛮夷暴乱,攻杀乡吏、抄掠县城的,大概十余起。”

    段丰松开扶着黄晅的手,比划了一下姿势,苦笑道:“送到我这里再转出的求救文书,有这么厚。粗略估计,军民损失数以千计。”

    刚说完,段丰便发现黄晅脚下不稳,隐约打了个趔趄,连忙再将他扶住。

    就这些?已经很好了。宗主把田氏、相氏、陈氏、潭氏等多家蛮部首领暂时看押,又火速放出音讯说彼此合作愉快,这显然起到作用了。眼下动员的蛮人数量,远非极限。恐怕有至少七成的蛮部都在观望。

    当然,三成的荆蛮部落骚动,已经叫人头痛万分了。

    “也有好消息,蛮夷攻打昭陵,已被零陵北部都尉习珍击退。零陵郡境内也无其它事故,尚属安定。”段丰继续道:“公昱,若你要往零陵去,至少道路是畅通的!”

    黄晅先是摇头。零陵郡现在“尚属安定”,这才最麻烦!

    随即他又一愣:“宣国怎么知道我想去零陵?”

    “公昱,咱们在岑坪处了一年,我大概知道你的性子。你满心想立大功,做大事,最喜欢迎难而上……既如此,很难猜么?”段丰看了看黄晅的神色,沉声道:“却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段某协助的?”

    这时候两人已经攀上百鱼山的蜿蜒山道,站在堡垒的正门前。

    黄晅扶着门框,站直身体。

    他这一来一回,三百六十里路,长途奔走。去得时候披星戴月,回来的身后夜色又已暗沉。这时候俯瞰下方,但见昨日举办酒宴的广场上,几处篝火如同往常,而远近传来刁斗之声,显示出戒备森严。

    “宣国,有件事情,确实要你帮忙呀。”

    “公昱但请吩咐。”

    “我且去换身衣服,稍稍洗漱。麻烦宣国,先将我们抓住的蛮夷提出来,拘在广场上。”

    “我们抓了七八百人,全带出来么?”

    “全部。”黄晅颔首。

    今日段丰紧急收拢了散在各地的将士,但目前为止,岑坪守军仍然只有五百人,想要控制七八百人的蛮夷俘虏,不是容易的事。

    段丰连忙招呼手下将士,匆匆赶去安排。

    黄晅自去盥洗、更衣,又乘着空档,吃了点食物,稍稍眯了会儿眼睛。

    好像没过多久,室外有人唤道:“黄从事?黄从事?段曲长已经将俘虏们带到。”

    “我来了。”黄晅挺腰起身,披了件袍子出外。

第六百三十三章 刑杀

    当黄晅踏入广场的时候,便看到广场上挤挤挨挨地许多人,大约分成三五十人一组,用绳索紧紧缠绕着。在守军将士的严密看管下,他们东一堆西一堆的跪伏在地面。

    今天凌晨在这里饮酒作乐的蛮夷酋长、渠帅们,绝大多数都已经逃散了。无论他们是亲近朝廷,还是亲近深山中的同伴们,既然能做到首领,至少看风色的水平不差,所以逃散得比常人快些。

    最终战败被俘虏的,大多数都是蛮族中的普通战士。黄晅慢慢从他们身前走过,左右看看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是断发纹面的蛮夷,还有些像是汉人奴隶。许多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身上裹着褴褛布条或者兽皮,裸着躯干。哪怕夜风凛冽,也吹不散股股发霉的恶臭。

    不少人身上带着伤,但没有得到任何治疗。因为被驱赶到广场的过程中遭到粗暴对待,黄晅看到有人的伤口再度撕裂了,开始淌血。

    当黄晅看着他们的时候,这些俘虏们也看着黄晅。

    有人低声道:“这个就是汉家的黄从事!是从这里直到乐乡,最大的酋长!”

    过去两年里,黄晅作为雷远的代表常驻乐乡,着重在生意,但也常常巡行理事,主动参与各部蛮族之间的事务,或者调解矛盾,或者按照蛮部的惯例裁定对错是非。

    所以认识他的人真不少,当黄晅缓缓走过时,原本噪杂混乱的俘虏队列,慢慢安静下来。有人用恳求的眼神注视着黄晅,想要向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求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也有凶恶的眼神投过来。

    黄晅小睡一会儿以后,精神恢复了不少,于是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某批桀骜不逊之人。

    他走过去,站在这批人身前,发现他们身上都额外捆扎了绳索,以至于个个动弹不得,甚至有一部分人只能用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但这不影响他们仇恨的眼神,他们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怒瞪着黄晅。

    “这群人什么来路?”黄晅问道。

    段丰从广场另一头绕了过来,解释说:“这伙人是陈从的部下,之前与我们作战时十分凶猛。为抓住他们,颇费了番力气呢!”

    陈从便是那个自恃武勇、自称将军的蛮夷首领,被守军从百鱼山上放箭射死的。怪不得这些人看过来的眼神不善,原来是部下们怀念首领。看他们的样子,虽然兵败被俘,凶悍之气不散。

    黄晅看看段丰,知道段丰大概存了慢慢收服这批人,以扩充自家兵力的想法。事实上,如果能将此刻在场的俘虏们尽数招降,段丰立刻就能组织起两个新的曲,他自己说不定能捞个营司马当当。

    可惜这些人不会到段丰的部下,他们各有各的用处。

    黄晅举目环顾,看见一处篝火旁,搁着一根粗大铁钎。那是用来拨打篝火中木柴的。

    黄晅提着这根铁钎回来,用铁钎的尖头对准一个俘虏的胸口,用力刺下。

    尖头扎透皮肉、骨骼,发出混合着嘶嘶溅血声的闷响。俘虏挣扎了下躯体,立刻不动了。

    黄晅拔出铁钎,走到下一个俘虏面前,用力刺下去。

    鲜血一股接一股地涌起,外圈的俘虏一个接一个栽倒。黄晅抬脚跨过死者,到后头去继续杀人。

    俘虏们发出狂乱的呼叫,有人拼命地扭动脖子、身躯,想要躲开这根可怕的铁钎。但他们的挣扎只会使得铁钎扎不准,有的人被扎穿了腹腔,划了极大的口子,血流了一地却没能即刻毙命,于是黄晅不得不用脚踹住他们,瞄准些,再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还有些俘虏闭着眼睛,像是羔羊面对野兽捕食时绝望的姿态。而黄晅并不因此而生恻隐之心,他有条不紊地地挨个刺杀过去,至多使他们一击而死,不受太多的痛苦。

    当刺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黄晅觉得自己的体力快耗竭了。于是他拄着铁钎开始喘息。适才有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用袍袖抹了抹,血迹化开,洇在了额前黥印上,显得残酷异常。

    他休息了好一阵。

    等到歇够了,他继续一个个地刺杀。

    足足过了一刻,他终于杀尽了这批人。他气喘吁吁地往后退,退到空地上。当他站定的时候,浓稠血汁从被他拄着的铁钎上慢慢流淌下来,而他新换上的袍服,又全是血迹了。

    “不知道今天荆州军民百姓无辜而死的有多少……眼前这些人,先杀一半,以示震慑。”他冷静地对段丰说道。

    段丰已经被黄晅的暴发举动吓傻了。他是久经沙场的武人,这辈子从没见过某位文职官吏会表现出如此酷烈好杀的一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嗫嚅道:“公昱,岂能如此?杀俘不仁啊!”

    黄晅往袖子里掏了掏,取出符信给段丰看一眼。

    段丰咬了咬牙,命令手下分头屠杀。

    惨呼声、哀嚎声和求饶声顿时高涨数倍,直直地腾入夜空中,还有狂怒的骂声间杂其间。随着死者不断增加,浓烈的腥气混杂着恶臭扑鼻而来,令人几欲呕吐。

    在广场较外围处,有俘虏开始逃跑,但他们手脚被绳索控制着,根本跑不快,于是被手持弓弩的守军轻而易举地一排排地射死。

    蛮夷部落间的战争之残酷,比汉家割据攻伐并不稍逊。但因为蛮部地理环境限制,各部渠帅所掌握的兵力有其上限,单次厮杀争斗的规模并不很大;纵有失败部落阖族被屠杀,一次性杀死数百人的情形绝少。

    而过去数年间,荆南各地的郡府对蛮夷多以怀柔,护荆蛮校尉府更以财货贿之,俘虏中的很多人根本没有想过,这次失败的下场竟会如此惨烈。

    在杀戮进行的过程中,俘虏们竭力挣扎,大声哀号。有人为了挣开绳索,把手腕的皮肉都撕扯得暴绽;还有好几人被此等血腥场面吓得晕厥过去。而相对的,许多将士们有些迟疑。但他们偶尔回头,就会看到黄晅凶恶的眼神和他手里拄着的铁钎子,于是转回身继续挥刀。

    当屠杀告一段落,黄晅让段丰把幸存者们驱赶到广场中央。

    广场中央竖着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还挂着四个人、八截躯体。

    那是四名偷偷解开了绳索,试图袭击守军的俘虏。按照黄晅的命令,四人都被拦腰砍断,挂在了木架上。

    当黄晅站在木架前头的时候,淅淅沥沥的血在他身后流淌,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魔王。

    这使越来越多的俘虏惊恐万状。在如此残暴手段的镇压之下,俘虏们忽然感受到了朝廷的另一面,原来他们不只是擅于做生意而已。强者为尊的本能逐渐从他们的骨子里浮现。

    这时候数十名武吏从百鱼山上的堡垒中,推出几辆独轮车。

    车子被推到黄晅身前。黄晅示意武吏们把车上的所有箱子都打开。

    熊熊篝火映照下,所有人都看到了箱子里有满满的五铢钱,有鲜艳的绫罗绸缎,有精美的金银器皿,种种钱财珍玩,顿时将场中人眼闪瞎一片。

    作为护荆蛮校尉的正式驻地,汉蛮贸易的第一个环节,岑坪常备一笔钱财日常周转。现在黄晅把这笔钱财一气都拿了出来,就摆在所有人面前。他还把手伸在钱箱里轻轻拨弄,发出“哗哗”的清脆声响。

    蛮夷虽然无知,却不会不知钱财是好东西。

    对于穷苦异常的蛮部战士来说,这么大量钱财所形成的冲击力,几乎与适才的残酷杀戮相同。

第六百三十四章 沮丧

    “凡是敢于和朝廷作对的,全都是死罪!”黄晅喝道。

    喝过之后,他扫视着眼前的俘虏们,继续道:“但是,我也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现在,我需要两百个人随我办事。等我办成了事情回来,眼前这些财物就全都给你们!”

    黄晅的嗓子明显嘶哑,他竭力提高调门,大吼道:“听清楚了,我就只要两百个人!”

    俘虏们轰然骚动起来。

    有一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蛮夷少年,浑身都被绑着绳索。他竭尽全力蹭到队列前头,向黄晅喊道:“跟着你就能活,听你的命令就能拿到这些钱财吗?你保证吗?”

    黄晅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黄晅在岑坪两年了,谁都知道我从不说一句假话!若我欺瞒你们,就让我变成盘瓠的口中食!”

    那蛮夷少年立时便道:“我愿效力!”

    随即,越来越多的俘虏纷纷表示愿意为黄晅效力。

    黄晅挥了挥手,数十名武吏就快步上前,将那些口称愿意效力的人从队列里扯了出来,紧接着割开了捆住他们的绳索。

    两百个人说多不多,很快就凑足了数量。他们在岑坪守军的呼喝声中排成了四列,站在黄晅面前。

    那些未曾被带出来的俘虏里,也有人高呼着愿意投降,愿意效力。但黄晅不再理会他们,而令人取出库藏的短刀两百把,交给被解开束缚的两百人。

    这些人握紧短刀,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

    而黄晅喝问道:“最后再问你们一遍,你们愿意为朝廷效力,为我办事吗?”

    队列中传来稀稀拉拉的应答声。

    “很好!你们将会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黄晅满意地点头:“既如此,我给你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拿起刀,杀死这些与朝廷为敌的叛逆!”

    他伸手指向的,是那些没来得及投降,身上还捆着绳索的俘虏们。

    所有人顿时沉默下来,之前那第一个出来说话的少年往前走了半步,似乎想要恳求。而黄晅神色严厉地扫视着他,硬生生将他逼回队列里。

    慢慢地,一个人、两个人、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刀,面目狰狞地向原来的同伴走去。

    在荆蛮叛乱的大背景下,这场在岑坪的杀戮,并没有人会注意到。

    黄晅得到了两百个敢杀敢死的蛮夷部下,可这两百人有什么用呢?至少段丰完全不明白。待到第二天,黄晅竟然孤身一人,带着他的两百名新部下离开了岑坪,段丰就更不明白了。

    黄晅为了他的奇功而奔走,而时间推移,荆南各地的混乱继续蔓延。

    靠着乐乡大市数年来的影响力,与护荆蛮校尉友善的各部大体都还安定,但因为沙摩柯和张鲁两人至今不知下落,难免因此生出诸多匪夷所思的传闻也,激发起许多动荡。

    而那些原本就与护荆蛮校尉疏远的蛮部,乃至深山中的一些生蛮的行动愈来愈猖獗。引起的百姓伤亡,很快就到了各地无法忍受的地步。

    某日里,江陵的荡寇将军府发出文书,严厉督促护荆蛮校尉和各地郡守立即展开行动,处置乱局,安堵百姓,以免混乱局面迁延下去,影响春耕。

    江陵大战以后,荆州军各部的损失不轻,都忙于补充兵员、重建组织,故而蛮夷起事之初,各地措手不及。但既然关羽下定决心,各地领兵的将校们纷纷行动起来,发起对辖区内诸多乱贼的清剿。

    参与行动的,包括南郡太守费观所部,奋威将军雷远所部,长沙郡尉史郃所部,武陵郡贼曹从事樊胄所部,驻守公安的裨将军士仁所部,零陵太守郝普和零陵北部都尉习珍所部等。各部皆遣出精兵强将,合计动用一万五千人。

    能动员到这个数量的机动兵力,已数不易。而实际出动兵力,可能要略少些。但无论实际多少,这一万五千人投入到荆南各地的深山巨壑之间,仿佛往沸腾的巨釡热汤之中洒下一把粟米,并不见特别的威势。

    虽然各地都在报捷,但好像也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捷,一处压服了,叛乱就从另一处冒出来,于是仅仅数日过去,军队便有了些疲于奔命的意思。到了一月中旬的时候,已经有官员开始抱怨,都怪护荆蛮校尉让张鲁那厮肆意传播鬼道,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这时候,荆南各地能保持相对平稳的,只有宜都郡和零陵郡。所以又有人提议,要再度调动两郡的郡兵出境作战,以应对愈发混乱的局面。江陵那边立即表示赞成,于是很快就有两道军令分往宜都和零陵。

    昔年秦始皇命将军屠睢率兵五十万,南征百越。为了保障大军后勤,由一名叫做“禄”的监御史调集军民,修建了灵渠运河。灵渠贯通湘水、漓水两条河道,是荆州和交州往来的最主要通道。

    汉时遂以灵渠北面的零陵县为中心,设立了零陵郡。汉家极盛时,此地有户二十一万二千二百八十四,口百万一千五百七十八。辖区方圆千里,是天下少有的大郡。

    当然,这户口数里其实包括了大批归附蛮夷。待到丧乱以后,零陵既难免兵戈、饥荒和瘟疫灾害,又不得不坐视着蛮夷脱离掌控,此时依然处在荆州州府控制下的人丁只有十余万,且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北面的资水沿线,依托雷远从江淮带来的大批流民,以昭陵、昭阳、烝阳等城为中心的昭陵北部都尉辖区。另一部分则是南面的湘水、灵渠、漓水沿线,包括泉陵和灵渠两端的零陵和始安等县,由零陵太守郝普直接管辖。

    既得这份调兵军令,郝普和习珍两人便亲自领兵出动。

    当郝普带着本部郡兵千余离开零陵城,在湘水码头陆续登船的时候,黄晅正在码头附近看着。

    他并未穿着官服,而作寻常汉家士子打扮,混在行人中毫不起眼。

    眼看这支兵未时申时之交就出城,结果在码头等待船队、编组队形花了大半个时辰,等到船队起行,都已经黄昏了。黄晅不禁生出几分蔑视。

    听说,这位郝太守乃是玄德公落魄时,在义阳招揽的部下,与魏延和傅肜两人并为元从中颇得看顾之人。只是,如今傅肜为亲卫大将,魏延常在前敌,而郝普郝子太仅仅坐守一个境内郡城,还把郡兵带成了这种松垮样子,着实有些丢脸。

    说不定玄德公唯独将零陵划分成南北两部,由太守和北部都尉分治,便是看出了这位元从的才能有限。

    想到这里,黄晅又不免沮丧。

    郝普的才能自是有限,我黄公昱又如何?

    这一日距离黄晅在雷远面前保证,亲往零陵,一人一骑而抓捕江东煽动之人的时候,正好是第十天。雷远令黄晅不必勉强,许他十五日,但黄晅自己声称的十日之期,已经到了。

    细作报上来的步骘、黄柄二人在哪里?他还完全没有头绪。

    甚至他都没能联系上自家的细作。

第六百三十五章 寻觅

    黄晅年少时曾经做过游侠,后来又弃武从文,读书明法,得过县里的荐举。他吃了官司以后大胆逃狱、栖身灊山,不久又藉着自家才干,从周虎的部下一路做到了实际负责荆蛮事务的六百石从事。

    他的确是个有手段、有决心,勇于承担重任之人。而且对荆蛮的内情掌握,远远超过任何同僚。

    所以他有信心凭借自己对蛮部的了解和事前安排的得力细作,找到步骘和黄柄两人,再突然发难,将他们一举擒拿。

    而他带来的两百名荆蛮降俘,正好以荆蛮身份,尽诛其余的江东来人。

    宗主已经说了,荆蛮一向都是乱来的,近年来尤甚。杀起人来,全无顾忌。而黄晅是个精细人,既然说荆蛮杀人,那就一定是荆蛮动的手。

    黄晅早就想好了,事后,这两百名荆蛮降俘也会被当场杀尽。正好给外人看一个惨烈现场,证据确凿,妥妥的人生悲剧。

    这样的话,护荆蛮校尉府还能省下些资财,妙得很。

    黄晅虽然长期身在岑坪驻扎,但一向关注大势。在他看来,玄德公既然将要跟进一步,宗主也必定会水涨船高,那么,宗主的下属呢?

    如郭竟、贺松、丁奉这些武将,几乎必定会籍此机会得到拔擢。那么,辛彬、周虎、宋水、范巡和自己这样的管事呢?

    黄晅最初担任护荆蛮校尉普通掾吏,后来提升为从事。这个从事他当了一年多了,虽然在荆蛮部落中极有威望,可毕竟只局限在荆蛮部落。虽然实权甚重,可毕竟就只是六百石。

    黄晅希望继续建功立业,荆蛮的骚动对他来说,反倒是展现才能,以更进一步的机会。所以他敢于在雷远面前昂然承诺,随即就用暴烈手段制服了一批荆蛮俘虏,亲身来到零陵。

    但现在这情形,可就有些尴尬了。

    他赶到零陵已经七天了。七天里,他通过种种途径打探蛮夷的动向,寻觅江东人的踪迹,然而一丁点成果都无。

    在荆州各地乱事纷起,上万兵马四处镇压的时候,零陵、泉陵、始安等地的几支蛮夷部落全无异动,被细作专门指出的几个部落也安静得恍如太平时节。

    黄晅身为护荆蛮校尉从事,所驻扎的岑坪是荆蛮各地与乐乡大市之间往来的关键一环,自然有他的人脉。

    他联络了庐江雷氏布置在此地转运交州货品的邸舍。这一块是庐江雷氏另一位管事范巡负责的,黄晅和范巡颇有些交情,所以托他们查问了城池内外的行商、旅客,甚至连灵渠上往来的船只和泉陵、洮阳等周边城池,都没放过。

    然而完全没有找到江东人的踪迹。

    黄晅难免有些焦躁,以至于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发黑,面庞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了出来。此前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特意剃掉了胡须。但这会儿他的样子与平日意气风发之状大不相同,哪怕不剃胡须,等闲熟人也认不出他来。

    这绝对不正常,江东人难道插翅而飞了,其实另有谋划?那他们之前以零陵为中心搅风搅雨,图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越来越焦虑。

    焦虑的不止是时局,不止是护荆蛮校尉从事的职责,更是他自己的前途。他想把握机会、做大事,可现在全无目标,显露爪牙又有何用?来此之前,自己说了大话,吹了牛,若最后行事不成,灰头土脸的回去,又该怎么面对宗主?

    黄晅长长地叹了口气,负手往回走。

    这几日他装作一位从都梁县来的游学士子,因为与泉陵黄氏有亲,在地方有些力量,所以随行有蛮兵保卫。凭着这个身份,他住进了零陵城北面的一个大院子,距离太守府和军营、武库等重要设施不远。

    这也是为了缓急之时求援于太守。只不过现在郝普出兵长沙,这个臂助已经靠不得了。那么,接下去该怎么办?

    他一时徬徨无计。目送着郝普的船队离去,他也缓缓踱步而走,将沉未沉的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显得他格外的意态低靡。

    之前那个最早投降的蛮夷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黄晅后头,不敢说话。

    以这蛮夷少年的见识,根本就不知道黄晅为何而来,又为何焦虑。他只觉得,能令如此可怕的黄从事长吁短叹的,一定是严重到无法想象的事,但他又无法可想。

    走着走着,他低声道:“我们都查看过了!都查看过了!”

    他说的,是黄晅领着降俘中较机灵的数人,过去几天里查看了零陵城内外许多地方,寻踪觅迹。

    零陵城靠近湘水,地势又很低洼,所以每年夏季都有水涝灾害。数百年前朝廷强盛时修建的夯土城墙早就垮塌了,用一排木栅栏当作城墙,拢着乱糟糟的许多建筑。城池里的道路也弯弯绕绕,不像是正经大城横平竖直的样子。

    又不是什么周回数十里的大城,城外又不是坞壁连绵……哪可能有一批外人在此,却没有丝毫端倪?

    但里里外外各地,黄晅领人探察过后,都没有成果。

    蛮夷少年低声嘟囔个不停,像是在解释。这几日里他有点担心,担心如果黄从事再这么恼怒下去,恐怕答应自己的钱财赏赐会出变数。

    这少年被精夫召来下山劫掠,实在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因为近几年天寒,蛮部群山中的粮食收成很不好,他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就在去年冬天饿死了。还有母亲在,少年不想让她死。

    他是真的想要那些赏赐。他知道,那些看起来黄澄澄的就是钱币,一捧钱币就可以换很多吃的,可以让他和母亲吃很多很多顿饱饭,吃到天气暖和,可以摘果子和树叶为止。

    但如果……如果拿不到赏赐怎么办?会饿死吗?

    少年忧虑地想着,他再次嘟囔道:“全都查看过了!全部地方!每一个地方!”

    前头黄晅突然止步。

    少年一个没注意,猛地撞了上去,两人几乎摔倒。

    如此唐突贵人,便是当场被杀了也是活该。少年吓得半死,立即跪下求饶。

    没想到黄晅一把揪着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了!有个地方从没查看过!”黄晅两眼放光,勒着少年的脖颈猛晃,大笑道:“我能抓住这群狗东西!”

第六百三十六章 狼虎

    黄晅的膂力未必很强,但这时候他情绪亢奋,手里就失了计较,用劲大得吓人。

    少年的气管被压住了,顿时呼吸不畅,脸色发红,须臾间又发紫。再不挣扎,他觉得自己怕是要死,这才忍不住去拉扯黄晅的手臂。

    黄晅直接松开手,让这蛮夷少年跌倒在地。

    这情形落在街道上的路人眼中,显得突兀。有人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但黄晅压根不在乎。

    “跟我来!”他兴冲冲地喊了一声,拔足就走。

    少年正捂着喉咙咳嗽,闻听慌忙起身,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挫几步,这才跟上。

    黄晅直接奔到他落脚的大院子里,一脚踢开院门入内。

    院落中本有一批蛮兵正在休憩,听到大响,立时戒备。

    黄晅沉声喝道:“其他人呢,全都出来!”

    前后多处房舍里,蛮夷降俘们纷纷奔出来,跪伏在黄晅面前。

    黄晅绝对是个有手段的人。他领着这些蛮夷降俘来此,区区数日间,就已经将他们压得心悦诚服。每个蛮夷对黄晅都毕恭毕敬,气不敢出。

    要知道,他只一人而已,还是个文官!

    两百名蛮兵不用全上,只要其中几个较具勇力的作反,立刻就能把黄晅杀死……可他们竟然不敢生出一丁点反抗的念头,竟然就这样被驱使如犬马!

    唯独有一点,两百名蛮夷减员了,现在只剩下了一百九十四人。

    蛮兵终究野性难驯,何况这两百人中,还有不少是完全没有开花的生蛮。这些生蛮便如传说中的深山野人,不知道耕种、经营,也没有稳定的部落结构,千百年来都在深山大壑里茹毛饮血。彼辈离开深山以后,受到汉地繁华的吸引,又没有规矩法度的概念,最难控制。

    所以黄晅只带着几名机灵的熟蛮四处奔走,而另外任命几个较可靠的蛮兵头目,拘着他们躲在院落里不出门。就连食物补给也是自备……反正这些蛮夷们过惯苦日子了,吃干粮喝井水,并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就在前日里,有六名生蛮不知道怎么想的,避开了其他人翻墙出外。他们先往县城里闲逛,又抢夺店铺中贩卖的酒水,最后还借着酒劲毁物伤人,几乎要靠黄晅暴露身份来遮掩。

    那如何使得?

    黄晅带了十余人火急赶到,乘着事情还没闹大,将他们抓了回来。也不多说,便即令人将他们杀死。身首异处的尸体直接埋在了院落远离水源的一个角落。

    所谓作威作福,生杀予夺,莫过于此。经过此事后,蛮夷降俘们对黄晅愈加敬畏。但凡黄晅召唤,他们个个匍匐在地,甚至不敢抬头正视。

    “把刀子都拿出来吧!轮到你们松松筋骨了!”黄晅看看他们,冷笑道:“跟我去杀人!”

    蛮兵们顿时兴奋不已,

    他们这些日子跟在黄晅身后束手束脚,虽然服气,可压抑本姓,着实憋闷得厉害。这时候听说可以厮杀,百多人齐声应了,一起仰天长嚎,宛如野兽般的杀气腾起。

    须臾之后,百余人各持刀剑,叉叉丫丫,状若群魔乱舞地冲出了院落。

    身在荆南之人,对蛮夷作乱、剽掠乡里的情形早就熟悉了。街上行人突然间看到一群蛮兵杀出,发一声喊,立即四面奔逃。

    毕竟这里是灵渠的北口,城池虽然破败,城中蓄积的行旅客商不少。一旦惊扰,数十人、数百人乃至上千人喧嚷惊哗,进退失据,人仰车翻。

    黄晅全不理会这种情形,于是这一队蛮兵也不像通常叛乱那样四散抢掠,而紧跟着黄晅的脚步,一直向前冲。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地直往前撞,穿过两条街道,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黄晅提刀一指,厉声喝令:“杀进去!”

    他刀锋所指的方向,乃是零陵城中最阔大雄伟的建筑群之一,零陵太守府。

    江东人想要策动、遥控荆州乱局,就不可能躲在深山老林里,而一定是在某个交通便捷、易于他们传递消息、而又足够安全,得到充分掩护的地方。

    之前黄晅怀疑过江东商旅在湘水沿线设置的邸舍,还偷偷探察过湘水上的商船队伍,但他从来就没有把目标投向太守府。

    雷远固然给了黄晅公文,使他能在万一时求助于零陵太守。可黄晅作为灊山旧人,很明白雷远无意伸手往零陵。

    所以他在过去几日里,甚至有意避开了零陵太守的府邸乃至军营等处,免得自家还要解释身份,生出其它事端。

    直到现在他想通了。

    为什么荆南各地暴乱,唯独宜都和零陵不乱?宜都不乱,是因为雷宗主强力控制地方,提前消弭隐患。而零陵这里,郝普并非有能之人,郡兵也不精锐,为何无事?

    因为江东人就身在零陵城里,甚至就身在零陵太守的府邸之中。既如此,零陵无事,才便于他们有所作为!

    那么,身为零陵太守的郝普,是否与江东人勾结?

    如果是,那么今日他领兵出外,是有什么图谋,还是想掩饰什么?

    如果否,当他领兵出外,江东人后继又会做些什么?

    黄晅摇了摇头,这些他懒得多想,也不想再慢慢查问。局势如此混沌不定,他答应雷远的时限也快到了。那么,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快刀斩乱麻!

    所以黄晅做了一个大胆之极的决定。

    既然自己是秘密南下,何必顾忌太多?不妨就假作蛮兵作乱,直接攻入零陵太守府……如果江东人确实在这里,就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换了任何一名汉家官吏随同黄晅前来,都决不允许他干出这等狂悖之事。身为护荆蛮校尉从事,领人去攻打零陵太守府?如果最后证实太守府中并无他的目标,此举就成了造反!

    这事情万一泄露出去,黄晅岂非还要把奋威将军拖下水?其心可诛,罪不可赦!他根本就是疯了!

    哪怕黄晅能拿出千万条理由,这也绝不允许。哪怕当场拔刀把黄晅杀了,也必定要阻止这种恶**件。

    然而黄晅身边并无汉家官吏同行。

    他在雷远面前自吹说,要一人一骑,擒拿步骘、黄柄,所以他真的就是孤身一人,带着这些蛮兵来的,而蛮兵们混混沌沌,就只听从黄晅的命令!

    所以,当黄晅下令以后,蛮兵们如狼似虎,杀进了太守府里。

    以军事力量而言,郝普远远不如习珍,掌握在他手中的零陵郡兵共计四千不到。此前江陵第一次发令出兵平定叛乱的时候,郝普已经派出了一千人,今日再度出兵,再调动了一千人,又临时征发了民壮两千余。

    剩下的郡兵虽有两千,但分散在湘水沿线的几处交通要道。留守零陵的兵力千人出头,大部都分布在外围墙垣,对内部街道根本没有防备。

    此刻太守府内外兵力约莫百人,分作三班轮流值哨,正在大门处的不过松散十余人罢了。

    而黄晅就带着他部下的蛮兵,冲散了这些人,继而冲进了太守府。

    这时候,蛮兵们的刀上已经沾血……黄晅竟然真的在杀人!

第六百三十七章 蠢人

    太守府中乱成一团。

    有几名仆役、宾客之流闻讯奔出,刚刚开口喝骂几句,便被蛮兵们劈头砍作两段。又有些郡兵模样的取了刀枪抵敌,却哪里顶得住蛮兵全不顾忌性命地猛冲猛杀?

    不过眨眼功夫,从侧门通向正厅的道路就被鲜血染得红了。黄晅就在蛮兵们的簇拥下,噼噼啪啪地踩踏着积血,大步向前。

    这时有蛮兵进攻的情况已经被太守府中人尽知,黄晅听得到院落后头的内宅里,有妇孺尖声叫喊逃亡的声音。奇怪的是,却没人鸣金示警。太守府中没有,府邸以外,城池两头的望楼,也没人鸣金。

    于是黄晅继续向前。一边走,他一边挥动着缳首刀,状似癫狂地纵声大喝道:“一个都不要放过!哈哈哈,今日天赐良机,我们杀尽荆州的官儿们,大掠零陵城!”

    他的话音未落,有人在侧面一处院墙上高声大喊:“住手!住手!”

    黄晅斜眼看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手扶墙垣,连连摆手。

    你算甚么东西,敢叫我住手?

    黄晅收起缳首刀,然后从身后取下斜背的弯弓,一箭射了过去。

    他不是武人出身,刀剑上有点本事,箭术着实蹩脚。这一箭掠过去,差得目标老远。

    而那名叫嚷住手的中年人压低身形,继续叫嚷:“住手!住手!你是什么人?谁给你下的命令,你们疯了吗?”

    黄晅止住脚步,同时也示意蛮兵们停步。

    他大声道:“在我面前呼喝,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中年人气急败坏地低喊:“我乃南阳邓玄之!”

    面对蛮兵杀来,太守府里多少人脚软。这人的语气,却像是报出自己名字就能阻敌一般,真是有趣啊有趣。

    黄晅心念电闪,顿时明白了一些东西。

    南阳邓玄之这名字,他是听到过的。此君出身于南阳巨族,单名备,因避讳而以字行。昔在荆襄时,他因屡次拒绝征召而得名声。近数年来,都在零陵居住,以好友的身份辅佐零陵太守郝普。

    据说他虽是布衣,却因为郝普的信赖有加,而在零陵郡南部极具权势和影响。显然,他便是与江东勾结的零陵本地人物了。

    这么想着,黄晅冷笑一声,继续道:“邓公,你想阻我么?各部既然大掠荆州,我都梁黄先领人劫了零陵,有何不可?不想死的,就退开吧!”

    说着,黄晅催动蛮兵继续向前。

    邓玄之再要叫嚷,黄晅冲他飕飕连射几箭,将他从墙垣上逼退。

    邓玄之的声音从墙后传来:“姓黄?你是都梁人?你等着,泉陵黄氏的宗主在此!”

    邓玄之这种货色如果发现自己的名头不管用,必定就得请出管用的人来。所以黄晅便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身份,乃是泉陵黄氏的远房支脉。黄柄如果在此,就一定会跳出来。

    听得邓玄之这般大喊,黄晅心头大喜,但他面不改色地吼道:“放屁!当我是傻的吗?”

    吼完了,他看看围绕在左右的蛮兵:“我们继续冲杀!”

    一行人沿着廊道再向前数十步。

    忽然左近一扇侧门被猛地推开,数名披甲巨盾的武士簇拥着一人出来。那人身着戎服,颌下须髯飘飞,体格甚是矫健。看着黄晅气势汹汹冲来,沉声道:“你既姓黄,可认得泉陵黄柄么?还不立即住手!”

    这人便是黄柄!

    正主果然在此!

    昔日孙破虏任长沙太守时,贼寇周朝、郭石在零桂等郡作乱,孙破虏越境讨贼,皆击破之,遂得到一批零陵豪杰拥戴。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身为郡吏、孝廉的泉陵人黄盖黄公覆。

    后来黄公覆追随孙氏三代,数年前一度担任武陵太守,凭借宗族武力和地方上的威望,他四处诛讨不服,同时又拼接军威,倒回头来确立了他泉陵黄氏宗主的身份。

    怎奈后来江东的势力退出荆南,黄盖也在去年春天病故。

    继承黄盖的部曲、复客和一部分奉邑的,乃是他的长子,校尉黄柄。黄柄也曾在荆南常驻,昔日领兵千人屯于武陵司马错城,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

    眼前这人,就是黄柄!

    他果然在这里!

    黄晅心中既狂喜,又狂怒。喜的是终于发现了敌人;怒的是,零陵太守郝普竟然昏眛至此,使得江东人就躲在他的太守府邸中!

    自己在零陵城内外找不到线索,实在非战之罪。谁敢想象,这批人真的就躲在太守府里?谁敢想象,这座零陵太守府里,竟有许多人为江东所用?

    黄晅竭力压制住情绪,露出犹疑的表情:“我却没见过真人……你真是黄宗主?”

    “快让你的部下退出去!公然攻打零陵太守府,你不怕把郝普引回来吗?谁给你出的主意?”黄柄压低了嗓音,连声怒喝。

    “退出去?”黄晅直愣愣地道:“退到哪里?已经做了这么大事,难道要我跳湘水吗?”

    黄柄心中大骂,我泉陵黄氏怎么如此倒霉,竟有这么莽撞愚蠢的亲戚?黄先这名字,听都没听说过,哪里冒出来的?简直荒唐至极!

    虽然如此,毕竟是宗族亲属,眼下局势又不适合分辨。于是他只道:“赶紧退出去!出城往西,我会安排人接应你!”

    黄晅往后退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恨恨地以刀斫柱:“这一来我不是白忙了?没捞到什么好处……”

    “先退出去!”黄柄急躁地道:“日后有你的好处!”

    黄晅认真地想了想,是不是该按照黄柄的要求退出城外,然后等着对方派人来接应,再探听他们所谓的“大事”?

    不可。这样做,变数太多。

    自己终究不是什么泉陵黄氏的亲眷,其实口音也全不相似。只不过来得突兀,一时间使对方慌乱不查罢了。他们稍稍安定下来细想,再多问几个问题,立刻就能辨明真伪。

    何况,谁知道江东人究竟想做什么?谁又能保证,自己出城以后见到的不是接应,而是灭口呢?

    黄晅心念电转,已有主意。

    他向前几步,露出被黄柄说动似的满脸喜色:“此话当真?”

    黄柄简直要被这蠢货逼疯。

    他以为自己在哪里?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这么大的零陵城,太守府被人袭击,就算各处鸣金示警的地方都被控制,可万一有人放船或骑马疾驰去通知,把郝普叫回来怎么办?

    郝普那千把人没什么力量,可他毕竟是零陵太守!只要他一直在,灵渠那边,乃至其余几处关隘就得小心谨慎……

    可恨!眼前这厮究竟哪里来的?是谁把这样的蠢人叫到了零陵城?

    他怒气冲冲地退开身前遮护的甲士,大步站到黄晅身前:“你若不信我的话,又怎么会来零陵?快出去!不要误了大事!”

    黄晅冲着黄柄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原来还有大事!”

    他锵然拔刀,把刀刃架在了黄柄的脖颈上。手腕一抖,脖颈上便出现一道血痕。

    “黄宗主……”他拖长了语音:“劳烦你跟我细细说明罢!”

    黄柄身边的几名扈从,都是曾跟随黄盖东征西讨的惯战之士,又配备精甲利刃。当真厮杀起来,黄晅带着的这些武装乞丐根本不是对手。但谁能料到,眼前这人全不讲道理,忽然间黄柄就落到了他手里?

    扈从们一齐惊呼,逼近几步。黄晅只把刀刃往黄柄的脖颈上再压了一压,他们又不得不狼狈后退。

    眨眼功夫,黄柄身上被套了几根绳索,紧紧捆住了。

    他挣扎了两下,发现全无机会脱身。

    “现在零陵太守府是我的啦。你们全都出去!”黄晅持刀在手,向着黄柄的扈从们发号施令道。

第六百三十八章 纵火

    “你在做什么?啊?你疯了?”黄柄叫唤了几声,嘴便被堵上了。

    黄柄的扈从们倒也不至于按照黄晅的命令退出府门,可面对这情形,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是黄氏宗族的部曲,族长落到他人手里,断没有不顾人质的道理。

    而黄晅向左右低喝道:“快,我们去内院!”

    左右蛮兵愣愣反问:“什么?”

    “继续往前冲!”黄晅吼道。

    蛮兵们立即行动。

    黄晅骂了一句,把黄柄推给跟着自己的蛮夷少年:“你们盯紧了他!“

    蛮夷少年不敢怠慢,揪着绳索,狠狠地用了几分力。

    黄晅本人则奔回到队伍前头,向前狂奔。

    蛮兵不管不顾地穿堂过户,沿途杀死数人,顷刻就到太守家眷所居的内院。太守府前后三进,到这位置,高大的堂屋渐少而树木渐多,又因为天色渐渐昏暗的关系,便显得格外深邃。

    内院门前也有数名手持精良武器的着甲武士,前院越来越迫近的厮杀声已经惊动了他们。当黄晅等人奔到的时候,正看见他们有人呼喝关门,有人张弓搭箭,往蛮兵们的方向施射。

    一行人从狭窄走廊奔出来,不及散开队形,迎面吃了几箭。冲在最前的两名蛮兵仰面就倒。然而蛮兵们人多示众,一拥而上,立时将这些武士们砍杀了。

    就这点时间,内院的门居然关了。

    黄晅快步向前推了几下,后头上了门闩,推之不动。有性急的蛮兵拔足踹了一脚,发出“咚”地闷响。

    黄晅喊道:“内院郝太守的家眷可在么?我们是护荆蛮校尉的部下,听说零陵有变,奉我家校尉和郝太守的命令,特来救援!”

    接连喊了两声,内院里无人应答。

    想来也是,郝普刚走,便有杀声震天。内院中无非妇孺,谁能辩得请真假?谁能晓得是非?不敢开门再正常不过了。

    但黄晅却不能容许郝普的家眷落到江东人的手里,他皱了皱眉,立即对左右道:“翻墙,开门!”

    顿时便有身手轻便的蛮兵攀援院墙便的树木,纵身翻越过去。

    院墙后头惊呼之声四起,黄晅连忙喊道:“不许伤人,开门!开门!”

    眨眼工夫内院大门洞开,蛮兵们蜂拥而入。

    黄晅一边快步入内,一边厉声喝令:“给我守住了院墙!关紧了门!所有人不许往屋里去,敢踏进一只脚,立斩!”

    他扫视四周,只见侧面一处偏房的窗棂后头隐约有人影闪动,而房门关的很严。于是拔足过去,取出符信从门缝底下塞入,又客气地道:“我是护荆蛮校尉从事,是玄德公的部下!为与贼人作战,不得不退入此地,多有失礼,请诸位不要见怪。”

    正说这,发现那荆蛮少年牵着黄柄,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黄晅踢了他一脚:“把这厮捆在树上!”

    转回头来,他连忙再向偏房方向深深作揖,解释道:“这些蛮兵也都是护荆蛮校尉的部下,适才追击贼寇,一路厮杀至此,所以凶神恶煞……他们必不敢侵害诸位,请放心。”

    从黄晅冲杀进太守府到现在,其实阖共也没过多久。

    但连续发生的几桩事,让黄晅把局面判断得渐渐清楚了。

    首先,郝普身为玄德公的元从,才能上或有欠缺,忠诚并无问题。他并没有与江东人勾结,而他领兵离开以后,江东人遂能放心大胆行事。所以黄柄才会担心蛮兵攻打零陵,会把领兵外出的郝普引回来。

    但郝普的好友和亲信幕僚邓玄之,显然是与江东站在了一起。郝普是武人出身,大概对处置繁琐政务没什么心得,所以长期以来都把事务托付给邓玄之。以至于邓玄之竟能在郝普的眼皮底下,安置黄柄和他的江东部下,并以太守府为掩护,从容调度波及整个荆南的蛮夷叛乱。

    值得庆幸的是,江东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目标并非零陵,也不在荆南某处。所以当郝普率军离开以后,江东人并未抓住这个机会控制零陵,而只悄然控制了太守府和城池中几处能够传讯示警的要害之处。

    也就是说,无论江东人图谋什么,他们眼前的动作,是想保证零陵一切如常。只要外示以零陵无事,他们便能暂时拒绝外来力量的关注或进入,以使他们能够从容阻断某些信息从零陵传开。

    具体是什么信息,尚待分剖。既然黄柄适才已经说起了什么“大事”,显然这其中的奥秘只要拷问他就行了。

    眼下黄晅要做的很简单。

    他站到内院正中,镇定自若地指挥蛮兵们分布到内院的各个位置,分配出轮番上墙守卫的人手和预备队,又亲自带着一批人,持刀劈砍内院的建筑、家具,很快就在院落中央摆出了一个极大的柴堆。

    在这个过程中,邓玄之在院落外头熙熙攘攘地聚集了一批人,还时不时呼喊着,解释这其中必有误会云云。可惜此人到现在还以为黄晅真是黄柄的族人,是受了黄柄的煽动,却又因为无知莽撞,所以才带人来攻掠零陵的。

    既然这样误解,他的劝说呼喊哪里能说到点子上?更不消说他为了避免混乱扩散范围,便在喊话时也遮遮掩掩,话不敢说到实处了。

    叫嚷了一阵,眼看院落里的蛮兵们全无反应,邓玄之忍耐不住,又喝令在外头的黄氏部曲攻向内院。

    但黄柄在太守府中安置的人手毕竟有限,缓急间哪里拿得下黄晅这边将近两百人据守的院子?冲了两回,都被蛮兵们打退了。

    黄晅被他们滋扰得烦躁,当即挥刀割了黄柄一根手指,往内院门外人多的地方扔出去,然后大喊道:“先赐你们一根手指,再敢攻来,我就割了你们宗主的手脚!”

    黄氏部曲们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在地面上摸到那根血淋淋的手指,不免气势大沮。

    到这时候,柴堆已经大体成型了。

    郝普是个会过日子的,虽然外间都以为他是粗豪武夫,其实这内院的建筑甚是精致,更有许多华美的家具陈设、漆器用具和层层叠叠的幄帐、承尘、壁霎,其中夹杂着美玉珍宝之类。

    现在,所有这些都被蛮兵们毫不客气地拆了出来,堆积在院落中央,足有丈许高低。

    黄晅从部属手中取过一支松明火把,将柴堆点燃。

    硕大无比的柴堆先是火星冒起,很快就轰然燃烧。火舌和浓烟冲向半空,将整座太守府,乃至半座零陵城,都笼罩在了跃动的火光之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回师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黄晅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得透了。此前奔走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脚步稍稍停顿,便觉得胸腹背脊处处冰冷。

    红腾腾的火光照射在黄晅的身上,给他带来了几分暖意。于是他下意识地往火堆前站立,让火苗离自己稍近一些。

    不同材质的引火之物,在高温中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又卷动燥热的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有时候窜出几颗火星,溅在黄晅的脸上和裸露在外的肢体上,碰上汗水,立即湮灭。

    这堆大火初燃起的时候,外间邓玄之等人无不暴躁大喊,。

    随即,他们发起了连续几次不惜血本的进攻,竟似乎连黄柄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可是蛮兵们据守得很稳,他们被打退几次之后,眼看着火势迅速高涨,于是再度偃旗息鼓。

    黄晅便折返回火堆旁,藉着火光,将腰间的长刀徐徐入鞘。

    他虽是文吏,身处这乱世中,遇到过许多危险,许多次亲自挥刀搏杀。这才从一个宗族中的平庸管事,做到现在手掌重权,肩负重任的护荆蛮校尉从事。

    这两年里与荆蛮打交道的过程,又使黄晅得到了成长。他愈来愈了解自身的才能,也愈来愈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愈来愈明白,是谁给予了他现有的一切。也正因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来完成雷远交付的任务,维护雷远的利益。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十天里,他每日眼看着时光流逝,却对局势变化全然束手无策,内心的焦虑、动摇简直无以言喻。他并不在乎失败,却害怕面对失败的后果,害怕失败使自己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

    好在,江东人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而我看出了破绽,把握住了机会!

    黄晅稍稍用力收刀。缳首刀的锋刃与刀鞘摩擦,发出“唰”地一声。

    除了这一声以外,他只听到火焰卷起的呼呼风声。而内院以外的地方,只剩下各种纷乱的叫喊声。

    那个邓玄之,已经乱了方寸。

    真是笑话。

    黄晅不禁冷笑。

    想要做大事,须得不畏千难万险,绝不瞻前顾后。如此反复、动摇、犹豫,怎么可能成事?

    江东把扰乱荆南的任务交给这样的货色,能成功,那才是活见鬼。

    更不要提那个被捆在大树下的黄柄了。此人说是什么泉陵黄氏的宗主,较之于黄晅效忠的庐江雷氏宗主,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捆扎黄柄的那株大树,就在火堆旁不远。黄柄本人的距离更与火焰不过一臂,有时候他的衣袍被热气掀得飞舞,有时候火舌差一点就能燎到他的身体。当温度迅速升高的时候,刚被切掉一根手指,痛到昏沉的黄柄醒了过来。

    他呜呜地叫着,扭动身躯,躲避火舌。

    黄晅悠然过去,扯掉他嘴里塞着的乱布。

    “你不是泉陵黄氏中人!你是庐江雷远的部下!你怎么会到这里!”恢复说话能力的黄柄狂乱地叫道。

    “我乃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黄公昱是也。”黄晅微微躬身,郑重地道:“足下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谋划的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黄柄猛地闭嘴,他瞪大了眼睛怒视,却不再言语。

    黄晅摇了摇头:“不说也无用。这座火堆既已燃起,夜中十余里外也能看得分明。我敢保证,郝太守马上就会带着兵马赶回来了。只消他赶回来,零陵城便乱不了;而我们当面对质,你又能瞒得了多久?”

    迟早是瞒不了的。

    可我既然被俘,是不是该坚持一下,多瞒一会儿呢?

    黄柄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黄晅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有过动摇,但最终他仍然不开口。

    毕竟是世代尊奉孙氏的部属,果真忠诚不二。

    黄晅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他为难地挠了挠额前遭黥刑刺出的疤痕,随即往火堆里抽了根燃烧着的木棒出来。

    “你想干什么?住手!住手!”黄柄连声厉喝。

    在黄晅燃起熊熊大火的时候,湘水上装载零陵郡兵的船队,正高高升着帆,破浪而行。

    郝普的坐船行在最前。

    船上百余名精锐老卒,各自盘腿坐在舱中或者甲板上打着瞌睡,偶尔彼此说笑几句。因为河道中间风大,吹过将士们的身躯,带走热量,于是有人往舱里深处翻出了几面晾晒干燥的渔网,将之覆盖在身上。

    一名面黑威武、腰佩环刀的中年武将踞坐在船头,偶尔扭头往后看看船队是否跟得紧密。此人正是零陵太守郝普。

    他是老资格的军人了,虽然日常治军有些松散,毕竟经验丰富。既然荡寇将军传令出兵,他便立即行动,打算日夜兼程赶到长沙。

    就在这时候,船尾处有人忽然大叫:“将军,你看!”

    他现在是太守,但老部下们习惯了称他为将军,被他纠正过好几次,一到遇见急事,还是改不过来。

    郝普一回头,便看到了蜿蜒河道尽头、茂盛林木掩映之后的那座冲天火光。

    郝普立即跳了起来。这个方位,他太熟悉了:“零陵起火!”

    随即船上将士们也都慌乱:“零陵!零陵城烧起来了!”

    再过片刻,后继多艘船只上都发出了喧闹声:“零陵!零陵出事了!”

    偶尔有几名军官呵斥着,想要阻止骚动,却并没有效果。

    任谁都知道,忽然点起这样的大火,零陵城里必定有了极大的变故。所有的将士家眷都在零陵,叫他们如何放得下心?

    这喧闹迅速蔓延到了绝大部分船只。而郝普的座船上,每个人都用求恳的眼光看着郝普。

    郝普面沉似水,心里却乱得很。

    零陵怎么会出事?是蛮夷作乱?怎么会?近来郡中蛮夷很老实啊?

    何况城中有自家好友邓玄之留守,还有一批郡兵在。谁敢乱来?

    莫非是有人用火不慎,烧着了城中建筑?

    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乱转,却没有下文。他是武人,习惯了在沙场上拼死作战,什么推理盘算,皆非所长。只不过当了两年太守,有了点城府,知道该怎么装作胸有成竹罢了。

    郝普在船尾上打了两转,竭力稳定情绪,随即颔首,轻声道:“回师!”

    一名小校连忙站起身来,取下船尾处的松明火把,在空中左右挥舞数次。

    夜间行船,每艘船的船头,船尾各打一支火把。每艘船上都有专人负责注意前一艘船只的火把信号,并传达信号至下一艘船。

    随着一艘艘船上的火把挥动,各艘船只陆续减缓航速,调整队形。

第六百四十章 苍梧

    整支船队出发时逆风顺水,回来的时候顺风逆水,花的时间差不多。船工业都是往来湘水的熟手,藉着星光月色,足以行舟。

    船队靠岸,上千人急行军回城。

    无论什么样的躁动,在正牌的零陵太守来到时,都被一一压服。

    郝普或许在治政方面少了点天赋,但身为跟随玄德公多年的部将,不至于在刀兵相接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再怎么焦灼不安,基本的兵力调度绝无问题。

    他亲自带着本部精锐赶往太守府邸,又分派人手控制各处城门、望楼、军营、武库等要地。而当他站在内院门口的时候,各处派出去的人手又陆续回报消息过来:

    “负责城南望楼的陆老六和部下们都不见了。”

    “城北望楼的都伯老马和整个什的部下都被杀了。人刚死不久,尸体还没僵硬。”

    “城门无事。”

    “军营无事。”

    “武库也无事。”

    “玄之先生在哪里?”郝普问道。

    左右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内宅的正门忽然吱嘎打开一些。

    郝普等人一路行来,只见许多鲜血淋漓的厮杀场景,早就紧张。这时候忽听动静,数十名将士一齐戒备,刀剑出鞘,箭矢上弦。

    “什么人?出来!快出来!”部属们此起彼伏地乱喊。

    门后有人答道:“莫要紧张,我非贼人,乃是奋威将军的部下!是因为追踪贼寇才误入此地!”

    “放屁!什么人都敢攻打郡府了吗?识相的赶紧出来跪地服罪,日后追责,免你一死!”部属们继续喊道。

    郝普皱了皱眉:“住口!”

    众人立时不敢多说。

    郝普提高嗓音问道:“既说非是贼人,可有符信文书?”

    “有!”

    “带出来看!”

    正门又开一些。因为门开大了,外头的人便看到院落里人影憧憧,像是正忙着用各种器皿盛水,熄灭火焰。水遇上高温,顿时生出白色的雾气缭绕。

    随即有一人高举松明火把,大步出来。他双手捧着符信、文书,身上没有带武器,几步就下了台阶。

    郝普看清了他的面貌,只见他年约三旬,颌下短须,脸很瘦,额头上有个黥印。面对着如临大敌的郡兵们,他身姿笔直,快步向前,一看便知是极其果决大胆之人。

    “太守,请看。”那人微微躬身道。

    郝普展开符信,看了几眼,见是由护荆蛮校尉部开具的,说派了从事黄晅追查荆蛮叛乱。

    再看另一封书信,乃是奋威将军雷远本人口吻,写得非常客气。信上以晚辈自居,提到近来荆蛮作乱,自己的部属黄晅正在此处追踪源头,若到零陵来,或有需要太守提点、襄助的时候。此行若给地方带来什么滋扰,还请太守念在晚辈鲁莽,稍稍宽宥。

    郝普略为放下心。

    有这符信、文书,至少证明在自家府中放火的不是歹人。至于他们究竟何以如此大胆……

    他用威严的语气道:“既然是护荆蛮校尉下属的黄从事来此,便请相见。”

    眼前之人肃然下拜行礼:“陈郡黄晅,拜见太守。”

    郝普吃了一惊,本来以为这人是主事者身边的幕僚、剑客之流,听说他便是黄晅,不禁有些诧异。郝普再看一看黄晅额头的黥印,问道:“足下便是黄公昱?”

    “正是。”

    郝普心道:庐江雷续之的名头,我久已听闻。都说此人是主公喜爱的年轻俊杰,本部的实力很强,麾下多有精明强干的部属、能征惯战的将校。但他怎么用个刑徒来当从事?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不显,只问道:“黄从事什么时候来零陵的?我尚未得知足下入境,就生出如此大事,着实令人吃惊。”

    “已来了数日,因为追查荆蛮叛乱事急,未曾立即拜见太守。没想到今日贼寇袭击太守府,恰巧被我撞见……事发仓促,不及细思,只得先保住太守的内眷无恙。好在太守领兵及时折返,我也就放心了。”

    “有贼寇袭击太守府?”郝普连忙问道:“是什么人?是何图谋?”

    黄晅深深吸了口气:“太守,能借一步说话么?”

    郝普见他语气郑重,不敢轻慢。他又担心家人,遂道:“足下不妨令贵属都退出内院,我会安排地方予众人休息所用。”

    “那是自然。”黄晅点了点头,回身做了个手势。内院里的蛮兵立即鱼贯出来。

    郝普这才和他来到廊道一角:“何事?”

    “太守,苍梧郡出事了!”

    “什……什么?苍梧郡?”

    苍梧郡就在零陵郡的南面,领十县,是交州首屈一指的大郡。现任苍梧太守吴巨是长沙人,原为刘表部下中郎将,与当时寄寓新野的玄德公友善。后因交州刺史张津被部将攻杀,刘表遂遣零陵赖恭接任刺史、长沙吴巨为苍梧太守,南下争夺交州。

    赖恭最终未能在交州立足,如今依附在玄德公麾下,暂任镇远将军。而吴巨则成功控制了苍梧,成为交州的实力派。

    随后吴巨又与岭南豪族领袖士燮及其家族敌对。士家势力雄强,士燮本人为交趾太守、绥南中郎将,其族人士壹为合浦太守、士?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吴巨的领地遭到彼等三面包围,只有北面与零陵郡接壤的一线尚属安定。

    故而吴巨从前年起就遣使与玄德公通好,并献玳瑁、明珠、香料之类奇物。虽说玄德公着意于北,并没有对交州特别关注,但也表吴巨为安远将军,使吴巨的部下区景、夷廖、钱博为中郎将。

    如此一来,吴巨便隐然成了玄德公在交州的代理人。而通过吴巨所占的苍梧郡,荆州得以不断向交州扩张影响力;两州的商业往来也日趋密切,荆州各家大族通过转售交州的特产,前前后后赚了许多钱财。

    郝普在出任零陵太守之前,便得到过玄德公的专门吩咐,要他务必保障灵渠一线的通畅,与苍梧郡呼应互助。

    然则,苍梧郡能有什么事?近来大家头痛的,不都是荆蛮叛乱么?

    听黄晅这么郑重其事的说来,郝普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最近这个月里,荆州诸郡都被荆蛮叛乱闹得焦头烂额,各方面都在积极地进行军事准备,将要全力压服这些不知死活的蛮夷。眼前这黄晅,乃是护荆蛮校尉的部下。所携书信中也明白说了,是来追查荆蛮叛乱源头的。结果他一开口,竟谈什么苍梧?

    荒唐!

第六百四十一章 交州

    郝普心中恼火,心道:听说那雷续之仗着自家宗族势力强横,仗着主公的看顾,素日在宜都独揽军政大权。其威势煊赫,就连我这种跟随玄德公许多年的元从老将都远远不及。但你威势再怎么强,也不能派人来我零陵郡横行,在我郝子太面前胡言乱语!

    当下他反问道:“苍梧郡那边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足下在我的太守府里放火,何以有益于苍梧?”

    黄晅不禁苦笑,知道自己到底是大大得罪了这名玄德公部下的元从。

    但他抓了黄柄这样的俘虏在手里,已经把一切都问得清楚了,倒也并不紧张。正要解释,余光瞥见一名郝普的部属匆匆过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黄晅索性退后半步,让那部属先说。

    “城门尉报称,玄之先生带了一批人,之前匆匆撞出城外去了,城门尉拦之不住。另外……另外……”

    郝普听得邓玄之竟然逃走,顿觉不妙,他暴躁地催促道:“另外什么,快说。”

    那部属附到郝普耳旁,低声说了许多言语。黄晅站在一边,只隐约听到,是在邓玄之的院落中,发现了私藏的武器甲胄,还有一批从苍梧发来、却遭他截留的告急文书。

    郝普一边听着,一边脸色就垮了下来。

    邓玄之!竟然是邓玄之有问题!

    想到自己素日里对他的言听计从;想到自己将郡中事务一以委之,任凭施为;想到此人吃里扒外造成的可怕后果……适才对黄晅的怒火转而变成了冰水,从他的脊骨自上而下流淌,使他遍体生寒,整个人如堕冰窟,几乎要遏制不住地发抖。

    待到那部属离开,他向黄晅勉强笑了笑:“公昱,你适才说的情况,事关重大,不可轻忽……我们可否换个地方说话,容我洗耳恭听?”

    黄晅自无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转到外院的某处堂上。郝普亲自为黄晅倒了一盏温汤,请他喝过了。回主人席位落座,他又双手按着案几,将身体略略前趋:“公昱,种种奇事突发,以致我现在有些迷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请你仔细教我。”

    “这要从十日之前说起。”黄晅道:“当日我家将军设在岑坪的护荆蛮校尉府,遭到蛮夷的重兵袭击,虽然最后被击退,前后惊扰不小。我家将军遂分遣人手,追踪这支荆蛮的踪迹。在下因为在蛮中有些影响力,所以带人一路翻山越岭;期间几度不辨方向,前几日终于脱出深山,才知已在零陵郡内。在下遂来治所。”

    他先解释了自己来此的缘由,然后道:“这时听说太守受荡寇将军指派,将要领兵出外协同平叛……于是我赶到码头,可惜太守的船队已经离开,未能及时拜见。我再赶回城里,想要去郡府拜见留守的主事之人,谁知……”

    他轻咳两声,将这一段模糊过去:“好在我部蛮兵尚有几分勇力,双方乱战一场以后,我且战且退,据了内院死守;在战斗中,我们还抓住了一个重要的俘虏。”

    “是谁?”

    “昔日江东所任命的武陵太守、偏将军黄盖之子,校尉黄柄。”

    “黄柄?”

    “正是。我当即审问他,才知道这一个月来的荆蛮叛乱,乃出于江东的策动。他们的真实目的,乃是交州。”

    “交州?”郝普揉了揉脸:“公昱,你继续说来。”

    “近一个月来的荆蛮叛乱,完全是幌子。江东人以荆蛮叛乱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又在此过程中纠合可用的蛮部兵力。与此同时,士燮兄弟等人已经调集兵力,开始与吴巨作战。吴巨的苍梧郡处在士燮诸兄弟的势力包围之下,战事突发,自然应付艰难,于是火急向荆州求援。然而……苍梧与荆州相连的通道,就在零陵。”

    郝普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

    黄晅继续道:“得到您信任的幕僚邓玄之,暗通江东之人,通过种种手段,阻断了军情传达。”

    “没错……”郝普颓然道:“适才从玄之的居处,找到了多份被截留的告急文书,最近的也在十天之前了。大概是担心岭南战事的消息被行旅带来,他随即又告诉我,灵渠近期水浅,不能通行,要我以郡府的名义行文,暂时关闭灵渠通道。”

    黄晅微微颔首。

    灵渠航道被封闭了,这就是他来到零陵时,在湘水见到许多船只停泊的原因。当时黄晅一度怀疑,江东人就藏身在这些船只上,结果花了几天秘密探察,一无所获。

    “此时黄柄就在邓玄之的庇护下,住在郡府之中,又利用郡府的便利,向荆南各地派遣人手,发起煽动。此时蛮部叛乱愈演愈烈,荡寇将军连连发出号令,使得荆州军的机动力量陆续被派遣到各处深山巨壑平叛。在荆州军被分割、吸引、牵制的时候,各路蛮兵中的可战之人反而被聚集到了零陵。他们驻扎的位置,或许便是邓玄之安排的某处军营。”

    郝普擦了擦汗,低声骂了一句。黄晅说到这程度,以郝普的经验,接下去的情况他自己就能推断出来了。

    “灵渠上往来的商旅肃清之后,他们反而能够利用灵渠通道,肆无忌惮地运送大批兵力南下,对苍梧郡形成四面围攻之势!这样的话,吴巨肯定是完了!而吴巨一旦出事,整个交州就要迎来新主人了!”

    “没错。”

    “可是……可是……”

    郝普又气又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气的是,邓玄之是他在新野时就结识的好友。当日邓玄之所在的民众遭逢劫贼,是郝普领兵解救。两人彼此深相结纳,已经有十年的交情了。邓玄之对郝普的指点往往有奇效,所以郝普才能由一个武人的身份展现政务上的才能,最后得以出任零陵太守。

    在这个过程中,他什么时候站到了江东人那一边?郝普竟然一丁点的异状都没发现!难道这么多年下来,零陵太守都只是江东人的傀儡吗?

    怕的是,邓玄之自称无意仕途,始终是白身,所以才赢得了郝普的信任。而他在零陵的权力,完全依赖郝普的放权。也就是说,是郝普的放纵,给了他肆意妄为的机会;是郝普的放纵,使得零陵郡的力量成了江东的帮凶!

    江东人毕竟是“盟友”。他们不敢、也没有能力明着攻取交州,只能用这种阴损鬼祟的手段。偏偏这手段成功了,最主要的突破口就在零陵!身为太守,却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日后自己怎么去面对玄德公!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着想着,双手都因为激动而发抖。他将双手压在案几上,想要控制住颤抖,却带着整个案几也格格地抖了起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旗号

    从战略地理的角度来看,荆州相对于扬州、益州,有先天的不足。

    在外,各个方向都没有天险阻隔。而在内,因为地势卑湿之故,陆路交通十分艰难,而承担水路交通的灃水、资水、沅水和湘水,乃至江水,都需要经过江东水军控制下的洞庭才能彼此连通。

    既如此,玄德公占据荆州以来,始终保持着对外强势,务求将压力逼迫到外界。

    在北线,关羽咄咄逼人以向荆襄;在南线,依靠赖恭和吴巨两人,拉拢苍梧以牵制交州;在东线,依靠此前军事和外交的胜利,把江东的力量压制在洞庭以东,从而保障了交通线的基本通畅。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玄德公入蜀,荆州军的主力大部随同,荆州军府的强势姿态也就到了头。

    关羽再怎么能征善战,机动兵力的劣势是明摆着的。诸多得力人物随玄德公西去之后,留在荆州的文武无论声望、才能,多非第一流人物。

    此前曹军主力南下,直接围攻江陵,而荆州军不得不召集荆南各部郡兵全力参战,付出的沉重代价之后才将之击退。这场胜利固然向河北、中原展现了威势,落在江东人眼中,却恰足以体现虚弱。

    这种虚弱,已经足以成为江东人生事的理由。毕竟乱世中的盟友哪有真的,为了各自的利益,从来都是一边撕破脸皮,一边涂脂抹粉地重新画上。

    对江东来说,唯一的目的就是扩充自身力量,而如果同时还能遏制荆州近邻,使之陷入战略被动、无以发展的困境中,那就更好了。

    至于玄德公的后继反应,哪怕在郝普、黄晅这个层级也能猜想得到。天下大势如此,孙刘联手对抗曹氏的局面短期内不会改变。只要江东的嘴伸得够快够猛,先把肉吃到肚子里……玄德公终究不可能翻脸把他们的脖颈子砍断。

    所以江东人就这么做了。先期他们只派出几个小人物轻轻拨弄,就使得荆蛮四出作乱,各地郡府应对艰难。

    及至此刻,分明是荆州治下的荆州,可江东人偏偏就在荆州文武的眼皮底下从容调集人手、穿行要隘,去攻打玄德公在交州最重要的依附势力苍梧吴巨。

    严格来说,是在郝普的眼皮底下。

    他身为零陵太守,其实只管治半个零陵,境内的要隘就只灵渠一处。结果灵渠竟被他人所用。

    就算玄德公如今身在汉中、虎视眈眈以向长安;荆州毕竟是他起家的领地。就算不能对外扩张,至少也不该像现在这样,被渗透的如同筛子一般!

    郝普是玄德公的元从没错;玄德公让他做二千石的太守,是为了酬庸没错。但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承担责任?他有几颗脑袋来给荡寇将军关羽行军法?

    “吴巨……吴巨在苍梧郡经营多年,应该还在坚持吧?如果我们立即禀报江陵,发兵救援……”郝普喃喃地道。

    黄晅摇了摇头。

    他的心情也不好。

    前后忙活了这些日子,承担了这样大的压力,结果如何?

    你郝子太看不住太守府,也看不住灵渠要隘……那你在零陵太守任上究竟干了什么?你但凡有一丁点才能,只要堵住灵渠这一个地方,我黄某人就把步骘和黄柄都抓住了!

    一人一骑南下,平定波及五郡的荆蛮叛乱,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说到玄德公面前,都有面子!

    结果呢?

    郝子太你莫非是傻的?现在还说什么,发兵救援?

    对方在多日前就发起了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而我方这会儿再请令发兵?编组适合前往岭南的兵力、调度物资支持、重新打通灵渠……哪一项不需要时间?

    吴巨十有**已经完了。

    吴巨在蛮夷众多的苍梧立足,一手驱逐与他不合的荆州刺史赖恭,一手对抗世居岭南的绥南中郎将士燮及其家族,又容留、驱使区景等名著南土的骄兵悍将……此人绝非无能之辈。

    可孙权为了对付他,与士燮兄弟合兵出击。在南方动用了交趾、合浦、九真、南海四郡之兵,而在北面,则通过灵渠运送了精锐的武射吏千余人和近万名凶悍蛮兵。敌我过于悬殊,吴巨坚持不了多久的。

    吴巨一旦失败,玄德公在交州的多年经营也就完了。

    交州七郡一旦打起孙字旗号,整个荆州,将要陷入到江东势力的两面威慑之下。今后零陵、武陵、桂阳三郡,都称不上真正的腹地了。

    而以江东人的做派,在攫取了这样的优势之后,又会在与玄德公驰檄飞翰的过程中谋取怎样的利益……黄晅不知道,也不敢想。

    他甚至已经有些后悔了,就不该在宗主面前吹那个牛,就不该闯到零陵来。现在掺和进了如此混帐的失败之中,有再大的功绩怎么拿出来讲?万一……万一被人揪出了攻打太守府的事情追究,说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晦气!

    他站起身,向郝普再度施礼:“太守,我奉我家将军之令,前来捉拿煽动荆蛮之人。现在人已经捉到了,我要回去复命。事不宜迟,请您安排船只予我,我今夜就走。”

    郝普连忙起身,扶着黄晅的手臂:“公昱,此刻我心乱如麻,正没主见的时候。足下就不能稍稍拨冗,指点我一日、两日么?”

    身为二千石的太守,唯一仰赖之人是个江东的奸细。事到临头,居然只能求教于他人的部属!

    黄晅瞧着郝普不安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俯首行礼,竟不起身。

    郝普心头微沉,知道黄晅不想和自己这种即将倒霉的地方官混在一起。

    他怅然松手,看着黄晅恭谨出外,又下意识地追出外头,哪里还见得到人?

    头顶有寒鸦鸣叫声当空掠过,愈发显得凄凉。

    厅堂外月色清朗,庭前铺设砖石的平整地面反射月光,仿佛落了一层雪。郝普愣愣地站了很久,打了个寒颤,喃喃地道:“他娘的,真冷!”

    话音方落,隐约听见太守府外有喧闹声起。

    正惊疑间,适才奉他命令去探察局势的一名从吏狂奔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叫道:“府君!府君!湘水上有大批军船赶到,正在靠拢码头!”

    湘水?船队?怎么可能?难道江东人夺了苍梧,又折返回来攻打零陵?

    郝普猛地握紧了腰间悬着的长刀。他竭力保持镇定,待这从吏奔到近前,才喝问:“哪里来的军船?什么来路?”

    这从吏是本地人,口音原本和郝普大不相通,这会儿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更说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是……是从湘水下游来的军船!”

    郝普心头一跳,又惊又喜,连忙再问:“船上打着哪位将军旗号?”

    那从吏道:“旗上字号甚是罕见,乃是镇远将军赖恭!”

    “赖恭?”郝普下意识地反问。

    而与此同时,一艘艘军船开始驻入湘水西岸码头,樯橹林立,几乎遮蔽了湘水。

    最高大的那艘军船慢慢停稳以后,依附刘备数年的交州刺史、镇远将军赖恭按剑而出。他不仅曾是交州刺史,还是零陵本地人;如今重返故地,又想起那些年的艰难日子,难免感慨良多。

    感慨过后,他更记得现在自己依靠的是谁。

    于是回过身来,客气地道:“关将军,雷将军,两位请。”

    被称作关将军的,乃是荆州军本部事实上的副帅,偏将军关平。

    关平向赖恭微微颔首示意,转回来又道:“续之,你先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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