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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三章 有鬼

    又过了好一会儿,鲁肃慢吞吞地道:“此前我在汉中听到传言说,曹公近来广遣使节,奔走于各地……”

    吕岱点了点头:“有封拜凉州马超为假凉公、安西将军的;有封拜刘季玉为蜀公、镇南将军、益州牧的;还有往江东去,册封孙将军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又听说,孙将军以宾礼接待使节,但不接见。”

    “那么,定公,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曹公的这番操作,委实为历代所无。而这种超乎常规的动作,又确实为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仿佛巨石落水,激起千重浪头。鲁肃身在汉中,也感觉得到左将军大司马府内的沸沸扬扬。

    当时甚至有人提出,若吴侯接受吴公之封,便是公然违背白马之盟,是逆贼无疑。更何况他还想到荆州牧?为此,应当立即扣留鲁肃、吕岱等人并及江东派来的三千人马,向江东施加压力,晓喻形势,以免自误。

    可随即又有人反问说,如果以此来确定逆贼,那凉州那边,直接就任的马孟起又如何?以那厮的行事荒唐无忌,你敢骂他是逆贼,信不信明天他就和曹操联合,并力向南?

    再怎么说,孙权、马超是盟友,国贼只是曹操,何必做那些亲痛仇快的事呢?

    还有种种议论,具体鲁肃已记不得许多。

    最终玄德公拍板,照旧送鲁肃等折返江东。可一直到鲁肃等人收拾整齐登上规程,玄德公都并未召见送行,只派了陪同鲁肃入蜀的掌军中郎将董和等人设宴相送。

    想必玄德公本人对这微妙局面也头痛的很吧,他既不知该怎么面对吴侯,也不知该对鲁肃说什么。鲁肃自己也是折冲樽俎的能手,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然则,值此四海板荡之时,玄德公有玄德公的道理,吴侯也有吴侯的道理。鲁肃现在想问的,便是吕岱既为人下属,在这局面之中,是不是有为人下属的建议和道理。

    听得鲁肃问起,吕岱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向左近的扈从们挥挥手:“我与鲁校尉商议机密,你们退开。”

    “是。”扈从们连忙站得远些。

    吕岱往复走了两圈,才道:“当今自从黄巾之乱后,这天下势若鼎沸,龙蛇纷起,不知多少人意图逐鹿、问鼎。然而数十年下来,真正还有这能力的英雄,无非孙将军、曹公和玄德公。”

    “哦?凉州马超英勇善战,坐拥羌氐之助,竟不在其中么?”

    “此人勇名遍传海内,本以为他是英雄。但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接下凉公之号……我看他不仅生性凉薄,而且短视无谋。”

    “哈哈,哈哈。定公所想,正与我暗合。请继续。”

    “至于曹公和玄德公……都是当代的枭雄,曹公这些举措的目的,玄德公后继又会如何应对,不是我区区一个中郎将所能置喙臧否。但我可以确认,曹公此举,固然大出于玄德公的以外,几有崩解反曹联盟之势,可玄德公自会有其手段,足以应付曹公。子敬,我以为,扣留许都使者的做法非常好。玄德公要应对曹公,就得主动替我们想出解决的办法。我们只消安心坐等,至不济,那便受了吴公之位,难道刘备还敢翻脸?”

    “果然到了那程度,只怕孙刘联盟该怎么维系,就成了问题!”鲁肃不禁失笑,他又道:“不过,诚如定公所说,这事,玄德公会比吴侯更加操心才对,所以,我们的确不必着急。然则,眼下这般的局面,我们除了坐等,就没有别的应对?”

    吕岱应声道:“想要参与争夺天下,首先得自强实力。玄德公所以能挥剑与曹军对决,仰赖的是荆益二州之众。与之相比,我江东虽也据地数千里,带甲数十万,却未免稍稍逊色。以我看来,此时曹公全力对付刘备,与我们缓和,而玄德公要拉拢我们于联盟之中,也必会优容。那么,我们便乘此良机,夺下交州!”

    “交州?”鲁肃愕然。

    他是真没想到吕岱把话题猛瞥到了数千里外。

    交州那地方,虽系尉佗旧治,有负山带海之利,多海岛膏腴之地,可终究远在岭南,真真是天涯海角。

    此前吴侯曾有意遣步骘平定交州,但后来因为荆州、江淮两地多有战事,每次都动用大军,这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若不是吕岱提起,鲁肃都快忘了还曾有过这桩图谋。

    见鲁肃稍稍吃惊,吕岱道:“子敬,我们入蜀时,见过玄德公麾下的宜都太守、奋威将军雷远。你觉得,这雷远如何?”

    “此人先后击败了程老将军和吕子明,又迫得甘兴霸投降,真是少年英锐,善战豪杰。其势如猛虎盘踞峡江,少说也是青徐臧霸一流人物。”

    “我曾打探过,此人之所以善战,靠的是部曲骁锐、甲械精良。之所以部曲骁锐、甲械精良,是因为他在乐乡设一大市,向中原、河北贩卖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乃至银、铜、果、布之属,以此得到巨额的利益,充实自家部曲。而这些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乃至银、铜、果、布之属,莫非交州所出……”

    吕岱加重语气道:“由此可见,交州真非荒芜之地,而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在。既然眼下江淮、荆州无事,吴侯应当尽快拿下交州!”

    鲁肃故作不解:“听说,苍梧太守吴巨与玄德公有旧,双方早有往来。若我们谋取交州,会不会和玄德公产生冲突,有损于孙刘联盟呢?”

    吕岱在鲁肃面前站定,稍俯下身子:“如今天下三分,势若鼎足,已非昔日赤壁战前的局势了。以子敬的明智,想来不至于拘泥。”

    此前那么多的委婉掩饰,直到这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鲁肃满意地起身。

    “因我当年周旋于荆州,提出把南郡转交给玄德公的缘故,江东文武,多有认为我亲近刘备的。其实天下大势的权衡博弈,唯图实际利益,哪有一定之规呢?定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我都是渡江南来之人,以后还需彼此扶助,共为吴侯筹谋大业。”

    两人四目相投,正待微笑,忽听得队列远处,那座由宜都太守遣兵坐镇的鱼腹关隘方向,有阵阵鼓角之声大作,在崇山峻岭中发出了隆隆回响。

    “怎么回事?”这声音尚在十余里开外,但两人心中有鬼,俱都吃了一惊。

第六百一十四章 迎候

    此前曹公势强,孙刘两家遂结盟相抗,但如今天下渐成三分,眼瞅着刘备的势力膨胀至此,江东文武难免心头不悦。更有不少人想到赤壁以后多番兴师动众而一无所得,甚至还曾与刘备军事对抗,以致损兵折将。

    毫无疑问,这些失败已经影响到了吴侯的威望,进而也动摇了吴侯对军中诸将的掌控。鲁肃和吕岱身在益州,也听说了江东十万之军再度围攻合肥,却遭张辽八百人所败,精锐死伤惨重,连自己的性命都几乎不保。

    换作不知兵的庸人,或者因此而小看江东,或者蔑视吴侯的军事才能。但鲁肃和吕岱都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真正与孙氏一体同心,犹同舟涉海的亲信武将们,近来连连凋零。

    自从周郎、黄盖先后病亡,程普战死于公安,周泰死于荆蛮袭击。江东的军队,正越来越多地落到那些只图自保家门的门阀手中……这样的军队根本打不了硬仗,也不愿承担艰苦的作战职责!

    这时候,许都朝廷遣使加封,一定会满足某些人的愿望。这时候吴侯身边,定有人以种种理由劝说,希望吴侯顺理成章进位为公,并藉此机会从曹、孙两家的对抗局面中解脱出来。

    对这些人来说,此举正可以满足他们的希望。但对吴侯本人、或者江东政权来说,这是鼠目寸光之举。

    想要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前提是,你得保证自己是一根坚固的鼎足,足以支撑三分之一的天下。而想要稳固鼎足的地位,就得为江东不断攫取实际利益,而不能随风飘摇、受人利用。

    对此鲁肃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吴侯一定不会上这个当。

    当然,藉此机会从左将军这里捞些好处,也无不可。不管怎么说,玄德公以反曹兴汉为号召,他须臾都离不得孙刘联盟。这就是吕岱所说,只消坐等玄德公想出办法,开出价码来。

    问题是,鱼复方向的鼓声、号角,所为何来?

    吕岱情不自禁地向山道方向紧走两步,警惕地张望。当他站到开阔处时,那鼓声和号角声便愈发清晰了。

    “这是在调兵!鱼复方向在调兵!”听了一会儿,他转回头,对鲁肃道:“你听这此起彼伏!他们集合的兵力规模不小!这……这恐怕不是寻常调动!”

    吕岱这一支客军,在荆益腹地行进,沿途自然有官吏负责接待,甚至有当地郡县兵陪同。便如前几日经过朐忍的时候,朐忍长伍羊亲领县兵百人陪着,在峡江间走了两百多里,直到昨天进入鱼复县境,他们才告辞。

    然则,鱼复县这里的官吏们,不动则已,一动就闹得这么大么?

    鲁肃皱着眉头站起。他与吕岱对视一眼,都担心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们很明白,随着政权规模扩大,内部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各种各样甚至彼此冲突的利益需求。无论曹氏、孙氏和刘氏,都无法避免。

    鲁肃能确定吴侯的英明睿智,却不能阻碍吴侯麾下许多人为了吴公的尊号热血沸腾。鲁肃相信玄德公一定需要孙刘联盟,可玄德公的势力膨胀到这个地步,谁又敢说,其中没有人想要重订孙刘联盟,或者藉此机会压制吴侯呢?

    万一有人怂恿了玄德公,或者自家擅作主张以生事端……以峡江间地势之崎岖绝险,只消把道路两头截断,擒拿己方这三千人,简直易如反掌!

    一阵冷风吹来,鲁肃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汗水把衣裳浸透,一时变得冰冷。

    有扈从问道:“是否让将士们结阵?”

    鲁肃看了吕岱一眼,用平稳的语气道:“眼下还不知鱼复方向为何惊动……峡江间多的是蛮夷种落,听说常与守军冲突;若蛮夷有什么异动,我们却松散无备,恐怕遭人笑话。”

    他的意思是,哪怕戒备无用,也得戒备。就算之后确定无事,便以防备蛮夷为借口,并不尴尬。

    吕岱颔首称是。

    虽然情势混沌,吕岱身为吴侯近年来大力提拔的将才,面上毫无惊慌之色。

    他已经盘算过了,此刻身处的道路实在狭窄难行,队伍延展到这种程度,很难如常集合。而前队距离鱼复县城所在的开阔地不远,一旦调度转向,稍稍控制不好就会被敌人所乘。倒不如让前队就地稳住,而自己领着手中的机动力量快速增援向前。

    于是他唤来传令兵们,用缓慢镇定的语调道:“前方鼓号,恐有敌人来袭。前中后三队各自戒备,各部曲长、都伯各居本位,妄动、妄语者,扰乱队列者皆斩。”

    他又指了指刚折返回来不久的得力部下松昌:“你部多携弓箭、兵甲,随我和鲁校尉到前方去查看。”

    “是。”

    这时候扈从牵来战马,鲁肃、吕岱飞身上马,扬鞭而行。

    此段山路如此高险,鲁肃、吕岱本来都牵马步行,不敢随意纵骑。好在他们所骑乘的战马,都是玄德公专门赠送的,据说皆自羌氐中来,惯能奔走险峻山路。

    这时候两人催马疾行,战马便大步奔走。有时候道路前方将士尚未散开,战马不待骑士呼喝,便直接踏上道路边缘高低不平的岩石,仿佛在云端飞行。马蹄踩踏得路边碎石哗啦啦地坠下道路侧面的危崖,鲁肃、吕岱二人全没注意到,而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中军精锐们反倒连连惊呼。

    奔了一阵子,忽然听见从道路东边传来几匹马的紧迫蹄声,迅速临近。

    鲁肃便勒停战马,向那处注目等候。片刻之后,一队骑士匆匆赶到,为首一人,竟是负责统带前队的尹异。

    鲁肃迎了上去,两队人停在山路上。

    这时候,恰有一阵冰冷的湿气从对面山巅扑下来,仿佛傍着马头涌过。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频繁在地面乱踏。鲁肃顾不得安抚马匹,沉声问道:“前方如何?”

    尹异面色古怪:“鱼复西面,接连山道之处,有片开阔地,方圆二十余里。此刻有一支兵马,正在开阔处列阵设营,但并未有作战准备。我遣人问过了,说是奋威将军雷远、昭德将军简雍领兵在此,专为迎候我等。另外,还有一桩极大的好事,须得当面通报。”

    “雷远?简雍?”鲁肃稍稍松了口气,随即犹豫问道:“这两人凑到一起,专为迎候我等?”

    “极大的好事?”吕岱想了想,全没有头绪。

六百一十五章 报喜

    此前鲁肃、吕岱二人离开汉中的时候,玄德公本人并未相送,只遣掌军中郎将董和出面。

    这姿态里的蕴意甚是微妙。在鲁肃看来,既表示了对吴侯容留许都使者的疑虑,恐怕还表示了对奋威将军雷远被吴侯直接顶到一线苦战的不满。最后还隐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派。仿佛是在提醒鲁肃,刘备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求救于孙将军的刘备了。

    进入蜀地后,鲁肃本想往成都去拜望孔明,也未得允许。一行人跟着向导,直接从白水、阆中、垫江、巴郡这么一线下来了。

    谁能想到,待到抵达鱼复,即将离开益州的时候,竟能得到雷远和简雍两人隆重迎候?

    此前吕岱说起雷远,鲁肃说,此人乃青徐臧霸一流人物。其实他是不想随意抬高荆州重将,堕己方的志气。这雷远以数千之众东征西讨,在益州破马超,在江淮擒捉夏侯惇,乃是当今天下风头最劲的年轻武人,其威声几有直逼关羽之势。

    而简雍则是刘备的故交旧友。他虽只顶着一个昭德将军的名头而无实际职司,可但凡与刘备势力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此人在外交场合,便等若是玄德公的替身。他既出面,几乎与玄德公亲自出面一般无二!

    这两人一齐出现,那可真是相当隆重。这一来,此前所受的冷遇,似乎都算不了什么。

    吕岱决断很快,当即道:“先让将士们解除戒备,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再让中、后两队换上洁净戎服,打起精神行军。另外……中军的两个曲,暂且不要松懈。”

    鲁肃点了点头,招手唤来扈从:“我的从马上头,有两个坛子,是在巴郡买的蒟酱酒。你去拿来,若果然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可以请雷续之、简宪和尝一尝。”

    扈从很快就策马来回。

    鲁肃将两个坛子挂在马鞍边上,与吕岱一起向前。

    他们距离鱼复不是很远,大约七八里地。因为山路起伏,步行的话大概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骑马的话快一些,但因为担心战马失蹄,也不能太快。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越过己方的前队。这时候前方视线渐渐开阔,道路也不似原来那么蜿蜒,便见到几名骑士正勒马停驻,像是在迎候客人。

    鲁肃见这几名骑士俱都剽悍,为首一个年轻人,更是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身上的甲胄格外精良,料来不是常人。于是他策马向前行礼,扬声道:“前头可是续之将军的部下么?我便是汉昌太守、赞军校尉鲁肃,这位乃是昭信中郎将。”

    那年轻骑士回礼道:“奋威将军麾下,校尉马岱,见过鲁太守、吕将军。我家将军和宪和先生,已经等候两位多时了。”

    鲁肃听他口音不似南方人,想了一想,连忙又问:“足下便是擒获夏侯元让的马伯瞻?久仰!久仰了!”

    这骑士正是马岱。他点头向鲁肃微笑示意,露出满嘴白牙,随即抬手相引:“鲁太守,吕将军,请。”

    这段时间以来,雷远的功勋渐渐传扬,威名渐渐为世人所知,他部下将校的名字,也开始越出宜都郡的范围。鲁肃作为江东在荆州方面的支柱人物,自然格外注意些。

    心腹重将如郭竟,年少勇猛如丁奉,这他早就听说过,但这段时间以来,他在汉中时,常听到的却是马岱马伯瞻。

    据说他本是凉州马超的左膀右臂,在巴西战败后死战断后,力尽被擒。以他的身份,本可以在玄德公帐下谋一军职,但这人也是有趣,他领着数百凉州骑士,就此跟着雷远作战,生擒夏侯惇,便是他的功劳。

    雷远自江淮返回后,向汉中发来的叙功文书中,马岱位在前列。而此刻身在凉州的马超,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从弟。

    有人因此说,马超的父亲、族人都在邺城,亲近的从弟在荆州,这明摆着是狡兔三窟之举。足见此人虽然看起来疯得肆无忌惮,其实心里明镜也似。

    这时候鲁肃跟在马岱身侧,忍不住接连觑了他好几眼,见他身材雄健,英气逼人,策马的姿态动作更是利落。有时候跨越道路起伏或狭窄处,鲁肃等人不得不小心勒马,而马岱却如履平地,全不在意。

    果然不愧为凉州骁将。

    江东自不少英勇之将,可是像这样能够纵骑突击的马上英杰,着实无有。

    鲁肃忍不住问道:“令兄马孟起,如今贵为假凉公、安西将军,统辖扶风马氏历代活跃的凉陇故地。而伯瞻倒很适应峡江间的山水?”

    大概近来因此询问的人很多,马岱转过头看看鲁肃,呲牙笑了笑:“好男儿带刀策马,哪里不能去得?至于峡江间的山水……我倒实不介意。留在此地,是因为与我家将军意气相投而已。”

    鲁肃连连点头:“我与续之将军,此前见过的。也只有英锐如续之将军,才能与伯瞻这样的豪杰意气相投,哈哈,哈哈!”

    两人对答几句的工夫,眼前又有一支骑队奔来迎候。

    这便不是哪名部将出面了,当先两人,一名英伟的大将,一名气度俨然的文臣,可不正是雷远和简雍?

    为示尊重,鲁肃和吕岱两人主动下了坐骑,牵马而行。对面雷远和简雍见状,也下得马来。双方步行靠拢,紧走几步,彼此寒暄。

    雷远与鲁肃、吕岱都是见过的。当下雷远向鲁肃半真半假地抱怨说,足下让我去江淮,还以为能衣锦还乡,稍稍炫耀,没想到吴侯用人甚是努力,逼得区区客将沿途厮杀苦战,部属折损无数。

    鲁肃只得苦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在赤壁前后,与玄德公往来甚多,所以也很熟悉简雍。这时候连忙打岔,转而去问简雍:“宪和先生何以在此?莫非是在荆州有什么公务,沿江折返么?”

    江畔道路就只南北两条。但江南的路比江北这段更加崎岖难行,少有官吏公务往来。简雍若是从汉中或成都出发,当走北段,便不至于赶到鲁肃等人前头。所以他才这么问。

    然而简雍笑着答道:“非也非也。我有一桩紧急的事务,先从成都到汉中,知道子敬已经离开,故而又奉我家主公之命,乘坐小舟昼夜兼程追赶。到了鱼复,才知道已经赶在了子敬的前头。”

    “何等公务,竟这么劳烦宪和?你若有事,只消一道书信,我在汉昌便应命而来了。”鲁肃也笑。他端详了简雍的面色,又道:“宪和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看来,你说的公务,是一桩好事。“

    “确是好事,而且还事关孙刘两家,先得当面通报子敬,然后还得去江东一行。”简雍答道。

    “哦?是什么事?”

    简雍微笑道:“孙夫人有孕了。我家主公,令我前往江东报喜。”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主张

    “什么?”

    最先表示惊讶的居然是雷远。

    他的惊讶,使得鲁肃和吕岱愈加惊讶了。都知道简雍性格有些不羁,又爱滑稽,原来连自家阵营的高官也这么玩笑么?这位宪和先生,是存心要憋着让大家惊讶么?还是他与雷远谈好了,两人一搭一档地做戏?

    雷远是真不知道。

    这一阵子,他都忙着拆分部曲,藉着奖励军功的由头,将大批将士和他们的家人、亲属,都剥离依附民的身份,转为自己掌握土地的小地主和自耕农。

    但拆分的目的,是使这些人成为雷远深入掌控宜都郡的触角,可不是要使原本紧密结合的庐江雷氏依附民众分崩离析,更不是让这些小地主转而接连地方乡豪,内外勾结。

    为此,最有效的办法是趁着农闲,通过里、社的组织带动民众,大范围地进行基础设施的建设,进而通过建设来强化郡府的管理体系。

    这一年冬季,宜都郡动用的人手,比去年还要多得多。

    考虑到曹刘两家在荆州都已经精疲力竭,短时间内没有再兴大战的可能,所以各种围屯、堡垒之类的军事设施暂时不用考虑。而道路建设在去年已经颇见成效。所以这段时间,宜都郡上下的官吏们,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摆在水利方面。

    宜都郡的六个县,四个都处在峡江深山之间,近于山野荒蛮。哪怕没有近代的丧乱,也根本不存在水利兴修。明明依托大江,可雨季深受涝害之苦,秋冬又缺乏稳定的水源。由此导致田地的亩产低下,粟、麦产量都约一百五十斤左右,与雷远精心发展的乐乡县相比,相差有若天壤。

    乐乡的开发早于其余各县,这一年获得了丰收。不但最初的庄园主和自耕农一年来没有白忙,连带着各家大族手中的产业,比如制造农具的、饲养耕牛的,都连带着获得了大利。

    到这一拨部曲将士分散到其余各县的时候,凭借来自乐乡的粮食和牛马畜力,雷远便组织了更大规模的劳动力。军民百姓们为了自家的田地,迸发出了巨大的劳作热情,他们修整河道、加固堤坝、开辟堰塘和分流河渠、增建龙骨水车。

    与此同时,从深山中出来投靠的巴蛮、荆蛮,也越来越多了。好在护荆蛮校尉下属的官吏们对此早有充分预案,去年底就专设了部门,用来督领各部蛮夷,既发挥这些劳动力的作用,也协调与诸多酋长、渠帅的关系。

    正当雷远忙得脚不点地,就在前日清晨,简雍轻舟直放夷道城求见。他并不说起此来缘由,只出示了左将军大司马府的符信,要求雷远调动人马,陪同即将到来的吕岱所部东下。

    雷远所部此刻大都分散,只有马岱所部随时可以行动,雷远便领着马岱等人一路向东,沿途又召集峡江各地营垒的镇戍兵马,到鱼复重镇集兵以待。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护送任务,便如此前护送吕岱所部入蜀一般,谁能想到,临到双方见面,简雍爆出这么一个大料来?

    雷远自己得子不久,于是下意识地算了算时日。看来从孙夫人入蜀,到荆益大军出兵汉中之间的短短两个月里,玄德公他老人家无论军国大政还是家务事,都一点也没有搁下。不愧是纵横南北的豪杰人物,虽然年过半百,精力之强不逊色于年轻人。

    想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觉得不够恭敬。再看简雍,正哈哈大笑,得意得很。而鲁肃和吕岱也俱都大喜。

    鲁肃居然随行带有两坛子酒。这时候他兴冲冲地拍开一坛,自己先咕咚咚喝了两口,再给简雍。简雍喝了两口,交给吕岱,吕岱先不忙饮,端着酒坛向雷远示意:“续之,请!”

    雷远不擅饮酒,众人皆知。但这确实是喜事,当下不能推辞,端起酒坛浅尝辄止。

    “这些还不够!”鲁肃接过酒坛,向简雍笑道:“宪和先生,你既然认了这桩喜事,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当代群雄纷争,彼此间的亲戚关联,并不妨碍互相杀得你死我活。比如昔日袁曹同盟时,曹公为子曹整迎娶了袁谭的女儿;后来他要拉拢孙氏,又为子曹彰娶了孙权的堂兄、豫章太守孙贲的女儿。

    甚至在玄德公麾下,张飞之妻夏侯氏,便是夏侯渊的侄女。也没见黄忠在汉中挥刀时,有过半点犹豫。

    但这些亲戚关联,到底还比较偏远些。

    当日孙刘联盟,玄德公可是本人亲往京口,迎娶了吴侯的亲妹。而孙氏夫人一旦产子,玄德公的嫡子便是吴侯的嫡亲外甥!

    此前玄德公数十年戎马倥偬,几乎很少有在一地稳定居住的时日,动辄兵败逃亡。其间最狼狈时数丧嫡室,就连子女都不能保存。

    到他客居新野时,年近半百而无后嗣,这才收养了罗侯寇氏的后裔寇封为义子,改名为刘封。再后来,妾室甘夫人又生一子,便是刘禅。

    因为刘封英武善战,而刘禅乃是庶子的缘故,早前部属们曾将两人并称为公子,以至于刘封至今对玄德公嗣子的地位还有所期待。但刘禅毕竟是玄德公的血脉,随着他渐渐长大,越来越多人便将之视为嗣子。

    但如果孙夫人产子,刘封和刘禅的地位,其实都不能与之相比。而这位嫡子,在孙刘两家之间的巨大作用,更难以估量。

    玄德公当然不是皇帝,但他身为帝室之胄,又掌荆益两州的大政,其威权几可比拟帝王了。

    有汉以来,帝室极重外戚,不知多少皇帝、太后仰赖外戚的力量以治理朝堂;不知多少外戚出任执掌政权的丞相、大将军。远的那些不去说他,灵帝时的大将军何进,内借元舅之资,外据辅政之权,独揽朝中大权,他的出身,不过一屠户罢了!

    那么,当这位嫡子继位的时候,吴侯作为拥有强大实力的舅家在外,孙夫人作为生母在内,他们对刘氏政权的影响力会大到什么地步?

    当日吴侯嫁妹予玄德公,鲁肃作为重要的谋臣,全程参与期间。他知道当初吴侯的想法,是将刘备约束在江东,而由周郎出面驱使关、张等将征讨。待到刘备故去,其嫡子又是吴侯的外甥,于是荆南的军政力量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归入江东。

    只不过,后来玄德公居然说动了吴侯,脱身回到荆南,最初的美好计划便落空了。此后玄德公一度将孙夫人安置在孱陵独居,而不断加强刘禅作为嗣子的地位,便是应对。

    就此内幕,吴侯和他的亲密谋士们都很清楚;而玄德公方面的亲信群臣们,也都很明白。

    所以鲁肃才会这么问。

    而简雍心知,他问的看似是玄德公在庆祝上的安排,实际是在试探,玄德公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儿究竟是什么态度。

    当下简雍愈发地笑容可掬了:“主公令我往江东报喜,还特意吩咐道,果然诞下麟儿以后,该如何庆祝,须得问过吴侯的主张。”

    鲁肃固然心细,简雍也是极其擅长言辞分寸的老狐狸,既要往江东去,早就做足了准备。他这般回答,意思便是,玄德公该如何对待孙夫人的孩儿,取决于孙刘两家的联盟,取决于吴侯对联盟的态度。

第六百一十七章 传授

    鲁肃继续大笑。

    他是赤壁战时,最早提出孙刘联盟的江东谋士,素来被认为亲近玄德公,又有宽厚之名。这时候只作听不出其中含义,简雍也拿他没有办法。只不过这样笑了一阵,腮帮子生疼。

    不仅脸疼,他的心里也揪得慌。

    适才他和吕岱谈论,都道现在难题在玄德公方面,而吴侯可以安然坐等玄德公的决断,权衡曹刘两家提出的方案,括取其中的实际利益。

    然而玄德公忽然来了这么一手,看似与许都使者全不相干,实则是将难题重新踢回了江东。而且他还遣了简雍专门走一趟,等若把这难题高高捧着,先给江东的所有人看,再硬生生踢回吴侯的脸上!

    不愧是玄德公!此君外示天下以仁厚,其实精通捭阖权变的手段,谁也别想轻易占他的上风。

    吴侯所重视的,从来都是实际利益,可曹刘两家,竟一丁点实际利益都不给。曹公这边策动许都使者南下,至少还拿出吴公和扬州牧、荆州牧的职位;而玄德公呢?他只说一句,我夫人怀孕了,就迫得江东左右为难。

    简雍一到江东,江东就会乱成一团。鲁肃对此确定无疑。

    江东政权,本质上是孙氏、淮泗武人和江东大族三方的联合。

    孙讨逆在时,前两者势力强盛,而江东大族处在被支配、被压制的地位。然而吴侯继位,局势就不断的变化了。

    周郎以下,诸多重将日渐凋零,纵有吴侯竭力提拔新任,可大家没有战绩,淮泗武人的力量便在衰弱。而孙氏宗族势力也种种状况频出,有庐陵太守孙辅内通曹操、有定武中郎将孙暠试图夺权、有丹杨太守孙翊、庐江太守孙河先后被刺杀。

    这样一来,江东大族所占据的军政职位越来越多,他们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些江东大族哪有什么宏图远志可言?他们所想的,从来就是尽可能维持原有的生活,扩张宗族的势力,等到天下平定以后,靠着自家在地方的根深蒂固,迎接新朝招安。至于新朝是姓孙、姓曹还是姓刘,那都没差。

    既如此,这些人物对外扩张怯如鼠,讨伐山越猛如虎,稍有风吹早动,一个个都希望把吴侯推出去做掩护,而给自己攫取利益的空间。

    便如此刻。鲁肃有些悲哀地想到:

    那些怂恿吴侯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吴公封号的人,未必考虑这封号对吴侯的利弊,而是因为一旦吴侯称公,则水涨船高,下属的无数官员、宗族,都会获得更多的田地和复客、奴隶。

    而建议吴侯拒绝许都的封赠,全力维护孙刘联盟的人,也谈不上什么志向。只不过希望日后吴侯发挥其外戚地位时,而他们这些人,可以依附着这位外戚大将军飞黄腾达。

    靠简雍的嘴皮子功夫,所到之处,都会让人为了这美好未来而激动。于是他们会与支持许都使者的人争执,他们会在建邺朝堂上彼此攻讦,为的全都是宗族门户的私利,与孙氏政权的未来其实并无关系。

    吴侯的志向岂止区区吴公,岂止区区外戚重臣?偏偏吴侯还得用他们,哄着他们,有些时候,甚至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

    到这时候,最终如何选择,已经不重要了。那么多人在两家使者之间犹疑,就像是为了饵食而激动的犬类,吴侯却要仰仗他们……这情形一旦出现,吴侯便已经落了下风,于是己方能做的选择、可获得的利益都很有限了。

    鲁肃满脸笑容,继续与简雍对答,仿佛挚友相逢。而他的手掌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剑柄,手背上几乎爆出了青筋。在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自己不断地大吼道:吴侯之志岂在割据?而鼎足之势,又怎是靠他人恩赐得来的?

    如吴侯这样的大丈夫,当以江东为基,成帝王之业。纵然一时隐忍待时,终究要奋力拼搏,才能与天下英雄决一雌雄!

    耳畔简雍仍在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好像他真的就只是往江东去报喜之人。

    这已经不是简雍第一次报喜了。

    上一次是两年前。当周郎督领水军驻在巴丘,与玄德公所部争夺荆州的时候,便是简宪和从公安来报喜。那回他说什么程老将军所部因为风急浪高,数千人连船带人飘到了公安城下,被荆州军收容。结果周郎被这喜讯气得勃然狂怒,不久病亡。

    此人不过是玄德公麾下一名耍弄唇舌的近臣。靠着玄德公的威势,口舌竟如利刃般,令人畏惧!

    想到这里,鲁肃忽然又有些庆幸。好在曹公、玄德公这样的英雄都已经老迈,他们纵有再强的威势、再高明的手段,又能维持多久呢?十年,还是二十年?

    毕竟吴侯年方三旬,就领有江东数千里之地。接下去的数十年里,当曹刘不在,他们一手缔造起的强大政权又能维持多久呢?

    鲁肃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竟有些走神。

    大概简雍说得累了,稍稍休息会儿。耳畔又传来雷远平和的声音,他正在向吕岱介绍说,鱼复县城已经扩建完毕,可以容纳双方的兵马,不妨在县城休息一日。明日从夷道方向有船只过来,大家渡过梅溪河,继续向东。

    鲁肃忽然又想到,玄德公固然已经五旬了,可身体显然壮健。他部下的孔明等人,及至雷续之这样的将领,都还年少。适才自己的想法未免荒唐……

    在这时候,被鲁肃恨恨挂念着的刘备,正在南郑城外观看军马操练。

    原本显得荒废的南郑外城,这会儿已经修整得很像样子。几处实在没法恢复的坍塌城门索性都被拆除了,转而使通过城门的道路变得宽阔许多。

    道路一直延伸,在尽头有一处夯土垒起的高台。

    刘备拄着长剑,站在高台上眺望。只见天高气爽,远有巍峨群山,近有滔滔汉水,山水之间,雄城矗立。城池前方的开阔地上,无数将士遍野排开,军容之盛,如火如荼。将士们支起如林的旌旗麾盖,时有鼓号之声、弦歌之声响遏行云,还有些文吏打扮的人奔走往返,纠正着什么。

    这并非作战时的军政演练,而是某种特定仪式的预演。

    究竟是什么仪式,通过这个仪式究竟要达成什么目的,还需要等许都、邺城那边的反应来确定,眼下还不必公之于众。但将士们已经要提前演练,以免到时候出了疏漏,为人所笑。

    气定神闲站在刘备身后的,依然是赵云。

    他昨天才从羌中返回,奔行千里,十分辛苦。与他同行的庞统就直接请了假,说要休息几日,以养元气。而赵云一切照旧,好像根本没有出外这一趟。

    至于马孟起的反应和承诺,庞统已经专门禀报过了,无需赵云多说。

    这会儿两人立于高台之上,谈的是另一桩事。

    “子龙,你说的那些,十分有理。但眼前局势如此,不得不稍稍宽纵,以大局为重。至于我身边的重臣、近臣如有疑虑……”

    刘备沉默半晌,继续道:“子龙,你这阵子非常辛苦,且回成都去休息一阵。阿斗近来喜爱剑术,闲暇时,你不妨去传授他几手,就当磨一磨性子。”

    赵云心中微微一动,沉稳地道:“遵命。”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盐船

    且不谈孙刘联盟之间,会因为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儿生出多少事端。眼前来说,孙夫人有孕,两家臣子自然欢欣喜悦。

    鲁肃与吕岱商议过后,额外给将士们放假一日,让大家稍稍歇脚。雷远也通知鱼复本地筹措补给,使江东将士们加餐,又提出当晚设宴招待江东军中将校。

    两军将士自行在宜都郡兵马列队之处会合、整队。

    鲁肃、吕岱等将校随着简雍和雷远先行。

    走着走着,鲁肃回头再看看。

    他注意到了,这片开阔地的东西两侧,都有正在兴建中的堡垒。

    堡垒的外表很粗劣,但是看得出来,外墙高而厚,墙外有壕沟,每两个方向的墙体夹角处预留了望楼的位置。一座望楼已经造好了,碎石为底座,然后用巨大原木往上搭了两层。还有三座望楼暂且阙如,只有几辆载着碎石的推车停在附近。

    两座堡垒的出入口,都有军卒戒备森严。这些军卒应是江关都尉下属,看衣着和装备水平,与雷远的本部精锐、马岱所部骑兵远远不如,但面色都属红润,站岗放哨时的态度也很严肃。

    雷远勒马停转,问道:“子敬,你在看什么?”

    鲁肃道:“我数月前入蜀,当时也从此道经过,却没见到这些布置。”

    雷远笑道:“子敬,如今荆益两州已为一体,而江关为连接两地的要冲。我为江关都尉,不敢不用心啊。”

    鲁肃略一回思,才想起雷远还有个江关都尉的职务,乃是千里峡江上真正的东道主。看来此君转战江淮期间,对峡江各地的建设经营,毫无有疏忽;而其治政的用心,也一点都不下于治军呢。

    当下两人闲聊着,再往前去。

    由这片开阔地起步,一直向东,道路都经过修缮拓宽,不似先前所经那般坎坷。有几段道路大概是旧址坍塌不堪应用了,所以干脆经过了重新夯筑。新夯筑的路面非常坚实,用的是细砂、碎石、黏土、石灰等混合成的材质,路面中央隆高,两侧还有专门开挖的排水沟渠。

    再走一段路,绕过一片林地,便看见鱼复县城。

    这县城鲁肃年初来过的。

    他知道,这峡江最险峻部分,绵延七百余里,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鱼复县则在这段复杂地形间,岸边地势略为平坦,能方便行旅,又可为垦田耕种的宝地。上古时,此地为庸国的鱼邑,秦时置县。

    汉初,此地设置有名为扜关的关卡,用以稽查往来行旅的符传,并及课税。当时扜关、郧关、武关、函谷、临晋这几处,都是天下名关,也是财赋所出的重地。直到光武中兴以后,撤销江关都尉的职能,鱼复县这才慢慢地衰退。但城池毕竟为秦汉旧塞,又经公孙述的营建,规模不小。

    然而眼前的情形又让鲁肃吃了一惊。鱼复县城已经被拆除了。

    在鲁肃眼前,整座城池除了靠北面山坡、靠东面东瀼水河畔田亩的两段没动,西、南两面的城墙都被推平了。看样子,是想把整个城池向西向南延展,扩建到原本的三四倍面积。

    此时正有上千壮丁如蚁,忙着平整地面。虽然峡江间气候湿冷,可壮丁们干得汗流浃背,许多人干脆赤着上升忙碌。在大路北面的一条岔道上,又有一队老弱,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桶、饭盆,正在往城池方向去,给民伕送水送饭。沿路还有小队士卒分散各处,维持秩序。

    鲁肃和吕岱不禁对视一眼。这两人都是谙熟军政的老手,知道在这深山中大建工程,要消耗多少钱粮物资。之前他们听说,诸葛亮在成都周边大规模地兴修水利,并扩建了锦官城,那毕竟是在益州腹心膏腴之地,投入虽大,总有对应的的产出。雷远在峡江间搞这些,有什么意义?

    看来,这雷续之毕竟年轻,行事如此急近,难免好大喜功。

    雷远不知两人的心中所想。他策马在前方引领众人,却不在城中停留,而是直接越过城池,继续往东。

    城池东面十里就是俗名梅溪河的东瀼水。昔日公孙述占据蜀地,于东瀼水西岸开垦稻田,水畦延袤百许顷,所产稻米有盛名;而东岸则是瓜畴芋区,也得赞誉。

    此时田亩都已收割了,本来这片地方应当冷清。可东瀼水沿线,却分明热火朝天。鲁肃粗粗一眼看过,四五座码头上,有十余条船只停泊。

    码头、船只,鲁肃见得多了。江东有的是规模十倍百倍于此的码头,数量十倍百倍、能载数千石数万石的巨舟。可分明在秋冬峡江水浅的时候,还有这么多舟船,足见荆州益州之间的联系愈来愈紧密了。

    鲁肃忍不住再瞥了两眼,只见许多船上挂着盐府旗号。

    “这是官船?”

    雷远答道:“正是。巴东郡的朐忍县、巴郡的临江县、涪陵郡的汉髪县等地,都有盐井,旧为地方豪强所据。如今我家主公以南阳王文仪为司盐中郎将,统管两州盐产,近来已将此地盐井大体收归军府所有。”

    这竟是盐船!鲁肃心头一跳。

    盐业有暴利,故而是地方豪强的立足之本。玄德公夺取益州,满打满算一年出头,就已经开始收拢盐业,并卓有成效。这过程中的血雨腥风且不去谈,敢在这上头大动干戈,足见左将军府的手段和决心,足见整个左将军府自上而下的昂扬刚健之气。

    荆益两州一体,便能繁荣兴旺。峡江间的道路、城池,自然也要与之匹配。可笑自己还以为雷远乃是好大喜功……这分明是大刀阔斧,锐意进取!

    鲁肃面带和煦微笑,一边点头,一边听雷远继续道:“这一批船队,便是从盐井产出之地,前往荆州的。按照左将军府的要求,水道沿途的城池都要修复码头,以便盐府船队往来。为防触礁搁浅,这批船只都是轻载;先走一趟熟悉水路,待春夏时再扩大规模。”

    “原来如此。”鲁肃颔首。

    他觑得明白,除了盐府的官船,还有船只是商船。船上有水手往来行走,装卸货物,还有身着华贵服饰的管事一类人物呼喝指挥。随着他们的指挥,有巴、賨打扮的小工脚步飞快往来。

    很显然,随着荆益两州定于一尊,两州之间无论公私,往来都愈来愈频繁了。军府、州府依靠对盐、铁、蜀锦的经营获取大利,地方大族也能够贩卖特产,攫取丰厚收益。

    其实,江东大族也有与荆益展开商业往来的,只可惜这方面的收入大部分都被以孙瑜为首的孙氏家族瓜分,真正能落到军国急务上的能有多少?想到这里,鲁肃只有摇头。

    一行人再转而向北,在鱼复城的东北面,进入军营。

    因为城池在重建的关系,军营是临时修建的。但在鲁肃所见之处,只觉陈设严谨有序,将士肃静无声。各处通道关卡管理甚是严密,即便以雷远的身份,在每一处关卡都应答口令而入。他本人和士卒们,都无异色,似乎对此觉得理所应当。

第六百一十九章 朝廷

    雷远领兵两千,配着鲁肃和吕岱所部三千人,徐徐通过峡江,一直送出峡口,越过夷陵。

    他和吕岱,都是此前受自家主君所命,领兵支援盟友的将领。当然玄德公比吴侯要脸,是以吕岱所部并未真的上前线,而主要负责粮秣物资转运。但既然两人身份对等,不免会谈论各自在蜀地、在江淮的作战经历。

    雷远行前曾受密令,希望能吸引曹军主力至江淮。然而曹公直趋荆州,并未被雷远所诈。故而雷远在这方面也没什么要隐瞒的。

    他坦然解释自家在江淮转战的情形,带他们看了战斗的缴获,看了宜都等地的种种军事上的准备,还带他们渡江至乐乡,看了安葬战死将士的墓园和收治受伤将士的庄园。

    这么多战死者的墓葬连绵,给人留下的印象着实深刻。鲁肃当日备了牺牲,庄重祭祀死者。之后去探望在江淮受伤的将士时,也专门赠送了酒食和钱财以示慰问。

    这时已有官员从南郡赶来接应,便无须雷远再陪同。鲁肃等人在江津港登船,顺水行舟直抵建业,只消数日罢了。

    约莫过了两旬,江东、中原等地陆续传来消息。

    先是吴侯那边,在经历了激烈争辩以后,终于还是客客气气地遣还了许都使者,上表辞让了吴公之封,又备了丰厚礼物贡献朝廷。

    随即,中原方面也有种种传言。

    因为荆襄一带的百姓被曹公陆续迁往北方的缘故,南北之间的信息传递大是不便,因而传言多有荒诞无稽的,还有许多互相冲突。须得将大量零星传闻拼凑起来,才能知道北面大概发生了什么。

    原来凉州马超的回书先到许都,顿时引得朝堂大乱,不少朝臣纷纷进言切责。

    有趣的是,他们痛责的既不是一手推动此次封拜的曹丞相,也不是反复疾呼修古建封五等的新任尚书令董昭,而是此刻身在邺城,被逼无奈就任凉公的前任卫尉马腾。

    须臾间奏书有如雪片,大体是说:曹公之德望至明,这是世所共知。马腾教子无方,以至于嗣子狂妄,竟然胡言乱语,侮辱曹公的德行名望。我们以为,此人先以异姓而得非份之封,其实德不配位,应该尽快褫夺爵位,将他贬为平民。

    一时间,马腾承受不了这个压力,某日求见曹丞相,自陈有罪,恳请夺爵。而曹公居然当场大笑,只道汝家孩儿虽不知书,却憨直可爱。他随即发一封信往长安,让副丞相曹丕向假凉公马超赠送金车、鼓车、斧车等仪仗。

    这份书信只有聊聊数语,写得全没来由。

    但曹丕接信之后,次日便召集行征西将军曹洪、平贼将军阎行等关中将领,集精兵一万,自长安出发,至扶风境内再汇合关中十将中剩余的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继续向西。

    副丞相亲自驻在长安,种种军政安排自然明快利落,曹丕本人又确有才干,曹洪、阎行、郭淮等人也都是宿将,于是这一万精兵昼夜兼程,一直深入到陇县,身在狄道的马超才得到消息。

    他立即火速回返,总算拦截住了曹军,双方似模似样地做了个颁赐仪仗的手续,彼此便算掂量过了。马超就此确认,关中曹军实力雄厚,足以应付局面,而副丞相曹丕也算与这名凉州诸侯打了照面,见识到了凉陇壮士的凶猛气概。

    此举办得神速,当许都朝臣晓得其中经过,将谋划抨击的时候,曹丕已经回到长安了。

    而此时,江东吴侯的表文又到。江东人文荟萃,吴侯的表章自然不似马超那般粗鄙。看他辞让吴公封号的意思,也很坚定。于是不少人稍稍松了口气。

    谁知道没过几日,曹公在邺城向左右近臣出示了吴侯的亲笔书信。据说那书信上写:汉有制度,不敢违也;若有兴替,愿敬闻之。

    虽只有寥寥数语,言辞却大胆得吓人,以至于曹公摇头道:“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之上也!”

    当这几行字传开,别说许都朝廷上下惊骇,就连荆州人也都吃惊。此时携带大批江东特产,启程前往蜀中存问孙夫人的使者诸葛瑾已到江陵,潘濬便去质问诸葛瑾:这四句话是否果然为吴侯所书?

    诸葛瑾始终是一副谦和君子模样,无论对着谁都不温不火,身段柔软却不落下风。当时他便应道:决无此事,吴侯乃大汉的忠臣,这是世所共知。

    此君不止是吴侯使者,更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潘濬总不见得与他撕破了脸面痛斥,于是只能告辞。待出来以后,他才恨恨道,此等貌似忠厚者,最是难以相处。

    不满归不满,彼此是盟友,该有的礼数必不缺少。荆州方面依旧如前般隆重相待,将诸葛瑾送往益州去了。

    这时许都方面又传来消息,说某日城中着火,火势蔓延极快,骁骑将军曹彰领兵入城救火,虽然竭尽努力,但城中官员仍然烧死了好些人。身在邺城的曹公知悉之后勃然大怒,专门遣人切责曹彰。

    哪怕远在荆州的人们也都明白,这把火来得必有缘故,而被火烧死的那些朝臣,也必定是素来私下串联,反对曹操的那些。

    大汉朝廷便是如此脆弱。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所坚持维护的东西,再度遭到了地方诸侯的无视;而他们想要与邺城对抗时,甚至都没办法求得一场真正的对抗,结果就只是一把无名之火。

    自从许都被迫遣使往各地封建诸侯,虽然看似没有实际的成果,可汉室朝廷仅剩的声望,在这场闹剧当中又被消耗了许多。而无论孙权、马超作何反应,都证明了他们绝非汉室所能仰赖之人,玄德公想要拉拢他们,恐怕并不能长久。

    当日凉州、汉中、江陵等地一连串的胜利,为反曹兴汉联盟所带来的巨大声势,似乎莫名其妙地就消褪殆尽了。那反曹兴汉的口号也不知怎地,似乎叫起来就不如原先那么气壮。

    当然,也有些聪明人如廖立,在私下传言说,有些事,固然是曹丞相的推动;也有些事,乃是玄德公的将计就计。

    他们彼此各有所获,又各有所得,究竟其中隐藏了这些天下英雄们什么样的想法,谁又能尽数猜透呢。

第六百二十章 应对

    大战之后,虽然曹、刘、孙这三家在樽俎间的折冲愈发密集,但实际三家边境的战斗,已经基本停止了。

    唯独上庸方面曾经行文通报说,孟达所部翻山越岭,成功抵达了房陵,并且攻下城池;随即又与刘封汇合,控制了上庸、西城等地。这可算是汉中之战的余波。

    孟达的文采很好,一份军报写得文采斐然如辞赋,把刘封和孟达两人破敌的经过写得威风赫赫,仿佛打败了曹军主力。比如什么“受命忘身,龙骧麟振;自旦及暮,摧破群贼;元师悬首,强虏震骇”云云;乍一看,还以为是曹丕或者曹洪提十万兵来救,被刘封孟达斩首。

    其实,就只是杀了房陵太守蒯祺。

    还不是在攻城的时候杀的。雷远向信使问了几句就明白,这是在城池已破,蒯祺带着宗族子弟退入太守府以后,孟达所部一涌而入的结果。

    自从汉中曹军退走,上庸等地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徒然挂着曹军的旗帜,其实和曹军已没有什么关系了。所以刘封孟达此行必然没有大战,如蒯祺之死、和上庸申氏的倒戈,对曹公来说,或许都不视为损失。因而孟达此举,或许立功心切,配上这份军报,却又显得唐突。

    但雷远也没有将之太当回事。他提笔给刘封写了封信,祝贺他拓土建功,又额外说了些峡江中的见闻,比如,近来吴侯频繁遣人带着礼物去慰问孙夫人,而孙夫人也遣人回赠了蜀地特产。他希望刘封在听说孙夫人有孕以后,能够冷静判断自身所面临的形势,莫要继续此前的胡思乱想。

    反倒是这军报通传军府郡府以后,如向朗、蒋琬等人俱都不满,抱怨孟达行事肆无忌惮。原来蒯祺乃南郡名门、刘景升的旧部,并非曹公死硬部下,孟达就算急于挑一名荆州文人展现自家兵威,未免过分了。

    何况,蒯祺的妻子便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大姐!你仗着法孝直的威风在蜀郡横行倒也算了,来荆州杀人……是想给谁看?

    就在宜都郡的郡吏当中,便有与蒯氏沾亲带故之人,当晚向朗便引着他们向雷远告假,说要带人奔往房陵,照顾蒯祺的家人妻子。

    雷远听向朗一说,顿时吃了一惊。

    他急书一份给孟达的信,解释向朗的来意,免得奔去太过突兀。

    信末又提醒他,房陵紧靠着襄阳以西,这地方一旦有失,对襄阳便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恐怕荆州曹军会有对应动作,请子度务必小心。雷远其实是在提醒,房陵乃荆州辖境,足下想要立足,千万不能无视荆州士人。想来以孟达的敏锐,自然能体会他的意思。

    向朗连夜就走。

    而孟达拿下房陵,果然引发了曹军应对。然而不是挥军反击,而是迁徙民众,收缩退守。

    原来自从江陵败绩之后,曹公担心荆州军北上侵攻,故而决意迁徙荆襄两城之间的民众,逐步将重心转移到宛城。从而以襄阳以南为瓯脱,再以襄阳、随县、新野三城,作为彼此掩护的前线军事据点。

    安土重迁本为黎民之性。何况乱世绵延这么多年了,百姓们总有点见识,知道趋利避害。此前曹公勒令江淮百姓内附,结果无数百姓逃亡江左,便是先例。故而迁徙百姓,着实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但这对曹军来说,确实是巩固防御、保障己方后勤而阻断对方进攻意图的妙策。而驻在襄阳的乐进又有戴罪立功的意思,所以行事格外激烈。

    江陵、襄阳两城之间,自古以来多有水陆会要、富庶繁盛之处。哪怕近来来迭经战乱,可临沮、宜城、旍阳、鄀县、编县等地,仍然生活着数万口的百姓。

    这数万口百姓,如今便遭横祸。

    由于许多荆州大族子弟都被曹军抓捕了去换取夏侯惇和张郃所部的俘虏,数万人里面,有官宦背景、稍稍得到优待,被允许携带个人财物和畜力的不过数百人而已。其余人等,不分男女老少,一概被驱赶如牲畜。

    据江陵方面的侦骑所说,曹军分派十分明确,显然事先经过详细预谋。官吏当日通报,随即勒令百姓聚集,次日就编排部伍整裝就道。百姓有不从者、有逃亡者,立杀无赦,甚至还多次纵火焚烧聚落,人为造成无家可归的局面。

    有些百姓根本就没能去往北方,刚到襄阳、新野,就成了奴隶,被分赏给诸军将校,以振士气。

    还有许多百姓突然遭逢变故,一点都没有准备。他们或者在半路因为没有冬装而冻饿而死,或者父母子女彼此失散,骨肉分离。待到十二月末的几日里,天空又降大雪,千万人恸哭长号,艰苦跋涉,其哭声就连远隔数十里外的江陵侦骑都能听得清楚。

    江陵、襄阳两地,虽隔步道五百里,却势同唇齿。至于荆襄道上的各县,士人百姓,或为同族、或为婚娅,关系更加紧密。当时就有许多被曹军交换而来的士人成群结队,前往荡寇将军府,恳请关羽出兵夺回百姓。

    可江陵方面在今年的作战中折损太过沉重了,终究没有办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任凭士人们如何恳请,关羽只不松口。

    士人们愈说愈是急躁,而关羽又是骄於士大夫的性子,双方当场话不投机,几乎便好冲突。好在这时候有一人出面,控制住了局势。

    此人乃是杨仪。

    杨仪本人是襄阳大族出身,又为荆州刺史主簿,地位非常。他一出面,先压住了荆州士人们,转而又对关羽道:玄德公既然留关将军在荆州,我们视关将军,便如视玄德公一般。而玄德公仁厚爱民的名声广布四海,我们求恳玄德公,便如孺子求恳父母。父母不会因孺子的一时失言怪罪,也请关将军体谅我们的亲亲之情。

    这番话出来,关羽当即颔首。遂允许士人们自领宗族部曲,向北面搜索接应迁徙民众,又令关平率部护卫。

    然而曹军数量既多,行动又快。纵然想要接应,不敢抵近作战,又能接应得出多少人呢?

    关平等人巡行于襄阳南部诸县的时候,天气已经严寒,漫天大雪簌簌飘落,他们只在长长的道路两旁,看到被雪掩盖的许多尸体。

    这些尸体,与战场上所见的尸体是不一样的。

    战场上的死者,或许狰狞可怕,但他们死在战斗中,至少拥有搏斗的机会,只是最终不敌罢了。而这些死者……他们或许曾经激愤、不甘、哀痛,到最后却终究被杀死或者被冻死。他们的脸上只有绝望。

    最终荆州士人们什么也没有做成。当他们悻悻返回的时候,遭到曹军追击,还是靠着关平奋战掩护,才勉强退回江陵。

    于是,建安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月,就在这种沉闷而令人惴惴不安的气氛中过去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拜访

    许多大事究竟会如何发生,何时发生,恐怕就连曹公、玄德公这样的大人物自己也想不明白。至于曹刘各自阵营里的文武部属们,渐渐地定下心神,继续去做该做的事,不再特意关注云空上层的风向。

    正旦前后数旬,雷远顶着峡江间的寒风,巡行峡江间诸县。所过之处,发现田地庄园分配,大体都如预先安排,官吏、将士和百姓们的心情都很好。雷远请地方父老酒食的时候,甚至听到有人编了民谣来赞颂贤太守的。

    这种事情放在后世,只怕要被君主认定是心怀不轨之志,抓起来杀头。但汉朝士风刚健,官员敢于扬名,乐于扬名。比如早年河内人杜诗任南阳太守,政治清平,深得爱戴,时人方于名臣召信臣,南阳遂有民谣曰:“前有召父,后有杜母。”

    若论政治清平、诛暴立威,雷远自问与前代名臣相较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他对民力的驱使甚是猛烈,每时每刻兴修水利道路,故而民众在赞誉的同时,也难免有些抱怨。

    抱怨的话,当然也被雷远听到些。随同官吏颇不自安,雷远倒是不介意,宽慰众人道:“过与功三七开便很好了,何必强求呢。”

    待到初五,雷远在乐乡与妻子家人汇合,前往大岭山里拜祭父兄。

    庐江雷氏在乐乡安居已有三年,坟地几经修缮,规模渐渐隆重。当日雷远守孝所居的草庐,也被扩建成了精美院落,以供来者休憩。

    早知道雷远和妻子要来,已有人提前赶到,把大岭山内外山路、坟冢、院落都重新打扫过了。

    祭祖的仪式每年都有。雷远少时长年在外,这几天也会被召回来参与。只不过随着庐江雷氏在荆州立足渐稳,雷远的地位又渐高,仪式也随之庄重完整。虽然未免繁文缛节,但在当代,这确实是维系宗族人心的重要环节,轻忽不得。

    因为雷氏宗族中的许多人已经解除禁锢,得到官职任用,所以此番随同雷远来拜祭的族人比往日要多。

    雷远亲自带着族人,把案几、供品妥善安置了;雷衍双手捧着祭文,用一个木架子恭敬展开。然后赵襄抱着襁褓中的孩儿阿诺在后,雷远的两个弟弟雷深、雷遐再往后,雷澄、雷衍、雷淑等人按照宗族中的亲疏远近和自家职位,各自站定。

    再后排和两侧,则是辛彬、王延、周虎等宗族管事、部曲首领。

    雷远拿着祭文,诵读一番。

    这祭文大概是辛彬写的,文字功夫其实一般,但他服侍庐江雷氏三十年的家宰,言辞中自有深沉的感情在。

    雷远两世为人,对宗族的认同并不强烈。很多时候,庐江雷氏的族人在他眼中并非亲眷,只是可用的工具人罢了。

    以他来自后世的见识,深知豪强大族的势力不断扩张以后,最终会给这个民族带来何等样的灾难,造成何等样荒唐的时势。偏偏他一路走来,又不得不仰赖宗族的力量,以至于自己成了玄德公麾下屈指可数的大豪族首领。

    他常常觉得,这情形有些荒唐。

    但这时候,身处群山之间,耳听得风声呼啸,他仿佛回到了灊山,重又记起了此世兄长的照顾、父亲的托付。想到庐江雷氏本来不过山中草寇一流,在乱世中沦落挣扎数十载,竟然有了这样局面。其中时也命也,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一时间,他想得出神,祭祀的流程已经结束了,仍然站立不动。

    身后众人见他不动,一个个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动。数十上百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直到阿诺哇哇地哭了起来。

    阿诺出生才几个月,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饿了尿了就哭。祭礼之前,特意让他吃得饱了,又裹了特别厚的襁褓。结果仪式太长,他还是醒了过来。

    少主饿了,这是大事。赵襄带着孩子,先去院落中休息,后面的流程就稍许控制了一点。

    待到一行人从山里出来,雷远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他伸了个懒腰,低声对坐在车上的赵襄道:“还好有你母子俩在,否则由着辛公折腾,怕是要再加一个时辰,无聊之至。”

    是何言也!赵襄抱紧了孩儿,狠狠白了他一眼。

    她与雷远成婚之前相处极少,成婚以后其实也聚少离多。当时父亲赵云只介绍说,续之是豪族之主,少年英雄;后来自己只见他气度宽和,文武兼资。待到两人真正处久了才发觉,原来他还有胡言乱语的毛病,夫妻之间相处的时候,有些言辞简直叫人忍不下去。

    离了大岭山,雷远走着走着,忽然唤来阎宇。

    “我记得你家就在这附近,对么?”

    阎宇一本正经地躬身道:“烦劳宗主挂念,确实就在这里,叫作西围。”

    雷远想了想,记起来了。

    驻扎在乐乡县、负责从乐乡到岑坪一线治安捕盗的,一直是贺松。这个围子正在贺松的警备范围内,也是他给定的名。他命名的法子简单粗暴,在东面的就叫东围,在西面的就叫西围。随着这两年人丁繁茂,土地开垦渐多,在西围的西面又有了西二围和西三围。

    雷远便是在西围收下阎宇。另外,这里头还住着一个雷远的老相识,乐乡县的农官齐五。

    雷远便道:“我们去西围看看。”

    转过身,他又问赵襄:“你也难得出来,若不嫌冷,便再透透气,可好?”

    赵襄自无不可。

    雷远便一马当先,往西围方向去。

    其实他倒未必有多大的兴致,只不过,昔日他在大岭山间居丧的时候,衣食住行都仰赖此地。就连辛彬、周虎等管事也在这里轮班驻扎过。

    所以最初一座破败围屯,很快就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庄园,聚集村民甚多,屋宇连绵。雷远上次来的时候,围屯里还新裝了龙骨水车,以便浇灌。

    如今时隔两年,这里又会有怎样的变化?雷远难免有些期盼,也隐约带着几分想在妻子面前显摆的意思。

    然而往西围方向没走多远,对面脚步匆匆地走来一队人,被开道的骑士拦住了。

    李齐匆匆过去问了,又策马返回禀道:“宗主,来的是乐乡大市行会中的蛮族首领,都说要来拜访宗主。行会中一共七家蛮族,此刻一家不少,都在。”

    雷远皱了皱眉:“不是和沙摩柯说过了,让他们稍安勿躁?沙摩柯这厮在做什么?”

    李齐低声道:“沙摩柯不在,代表五溪蛮来的,是名唤杞砂的大巫。”

第六百二十二章 取代

    雷远的护荆蛮校尉治所,放在岑坪;而与荆蛮交易的乐乡大市,放在乐乡县城外。

    乐乡大市初起时,凡是到乐乡大市交易的蛮夷,都需要先往岑坪,向护荆蛮校尉掾属黄晅为首如实申报行旅规模和携带的商品物资种类、数量,并出具护荆蛮校尉部熟悉的蛮夷精夫、渠帅事前签押作保的文书。

    待到乐乡大市以外,再向市掾出示护荆蛮校尉部出具的路引,经过市掾确认以后,再进入指定的交易场所,大宗交易必须在大市之中完成,绝不允许在外私自贩售。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为了避免无组织的蛮夷队伍贸然出山交易,引发矛盾。而利用蛮部本身的力量,提前将蛮夷收束起来。

    具有签押作保的资格、能够在大市中提供交易场所的蛮夷部落,最初只有沙摩柯所部。后来随着荆南四郡全部被玄德公掌控,亲近护荆蛮校尉部的蛮夷首领渐多,于是陆续扩充到了七家。

    这七家分别是:自号五溪蛮王的沙摩柯、居于酉溪的首领田氏、灃中蛮首领相氏、长沙蛮首领陈氏、溇中蛮部首领潭氏、世代为蛮部大巫的祈氏,以及位于曹刘边境上的沮中蛮梅氏。

    其中又以沙摩柯的地位最高,与护荆蛮校尉部最为亲近……毕竟在江东方面的记录中这位蛮王还是杀死周幼平的凶手。

    沙摩柯本人也以荆蛮各部的利益代言人自诩,自从随同雷远往益州去了一趟以后,眼界渐渐高了,据说近来在部落中推行汉家制度,不似先前那般野蛮蒙昧。

    而雷远为了示以怀柔,素来不限制这七家首领在乐乡等地往来。待到搞出十六家名为蹴鞠联盟、实为商业行会的组织,每逢赛事,从四方蜂拥到乐乡的蛮人数以千百计。

    于是对蛮部的限制渐渐名存实亡,从岑坪到乐乡,往来的蛮夷数量越来越多,除了打扮不一,其它方面与宜都太守治下的普通百姓并无不同。

    但如此刻般,忽然群集起来堵截宜都太守,实是从来未有的事情。何况眼下尚在正旦休沐期间,雷氏宗族祭祖,外人谁敢打扰?

    偏偏这帮蛮人这就来了,似乎还做好了准备,特意在离开大岭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当下便有随行扈从们过去叱喝,勒令他们让开道路,不许滋扰。

    雷远的扈从们都已身经百战了,此番从江淮折返以后,又再度从各军抽调了一批勇士加入。哪怕在和平时间,他们也都甲胄兜鍪俱全,随时警戒,看起来威风慑人。但他们呼喝过后,那些蛮部首领只让到路边,却不离开,还有人隔着很远向雷远行礼下拜的。

    看起来真有什么事,还不是小事。

    雷远适才和赵襄说话,这会儿扶着车辕,示意阿堵把挡风的帷幕放下。

    他又问:“七家蛮部都来了。但沙摩柯不在?”

    李齐以为雷远适才没有听清,重复道:“是。代表五溪蛮来的,是他们的大巫。”

    顿了顿,他又道:“当年咱们在山中初见沙摩柯的时候,他就说起,部落中有大巫,可以代他做决断的。”

    雷远微微颔首,隐约记得当时沙摩柯确实这么说过,但后来大概是与汉家往来获利极多,沙摩柯不舍得把这机会让给别人,于是每次都是亲自出面。到后来加入乐乡大市的,确有世代为大巫的一支姓祁氏的族人,但据说其实未见什么神异,于是雷远便将这事忘记了。

    但他很清楚,蛮部信巫而好鬼,各部、各寨、各洞多有自家尊奉的神灵妖鬼,诸如巫师、傩者的地位和影响力极高。这位五溪蛮部的大巫此前从未出面,这时候却忽然取代了沙摩柯,必有缘故。

    这可能与雷远还脱不开干系。

    皆因自从雷远从江淮折返,蛮部首领们已经数次提出谒见。但雷远一方面忙着梳理自家部曲军务,要向军人分配田亩,组织田庄、坞壁,诸多琐事极其忙乱;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蛮族首领们会忧虑些什么,只是他不想插手罢了。

    随着荆州的稳定。过去两年中,有大量蛮人和历年来逃入深山的汉人离开深山,进入汉家朝廷治下求生。

    汉人大量迁出倒也罢了。初时流出的蛮部人丁,主要是蛮部首领们自己打仗后掠得的俘虏、奴隶,这些人本来大都是要被杀死的,将之卖出捞取好处,那也无妨。

    可到了后来,随着汉蛮两方的交流渐渐频繁,而荆南各郡都在努力招揽蛮夷,以增加治下的人丁户口;于是千山万壑中的蛮族青壮成批量、成惯例的流失。有些靠近汉家的蛮部,男女大半离散,以至于精夫、渠帅成了空头首领,坐守一个空荡荡的寨子。

    蛮夷各部之间,并非风平浪静。自古以来,夷性好杀,一语不合便刺以刃,许多部落互有深仇,百十年征战不休,必报乃已。

    如此迅速的部落实力消长变化,必然会诱发大规模的部落仇杀冲突。而频繁的冲突仇杀,又使得更大量的蛮人逃离深山。

    这些蛮族人力资源对荆南四郡,对宜都郡很有用处。仅在宜都,他们便是雷远得以大肆兴修道路水利的前提。雷远部下的将校们,几乎全都蓄养荆蛮佃农,庐江雷氏本身的田庄里,雇佣蛮人的数量更数以千计。还有蛮人从军作战的。

    可大部分蛮夷首领对此绝不会满意。这些利益受损的精夫渠帅们,与靠拢汉家官寺的那一批部落首领之间,迅速产生了矛盾。

    以自称五溪蛮王的沙摩柯为首的一批渠帅,通过与汉家交易获得了利益,其中不少人因为与护荆蛮校尉部走得近,更在乐乡大市中得到了此前从未想象到的财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渠帅们拿得越多,越情不自禁地站到了汉家朝廷一边。而有几家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反而乘着这个机会攻打其它部落,使得自家的势力大大扩张。

    问题是,乐乡大市的收益终究有其极限在。荆蛮在乐乡大市中出售的货品,如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等等,都是军用物资。荆州军背景的几家大族既收购,又要严控这些物资流出到江东和北方。

    而此前在乐乡大市立足的七家蛮族首领,也正是瓜分了这些物资的出售渠道,由此获利。这些利益虽然丰厚,却又不足以惠及其余各部。

    于是他们获利越多,其他各部渠帅、首领看他们就越是眼红。整个蛮部由此前的无序混乱,渐渐有两分之势。亲近汉家的既得利益者,和对现状不满的后来者互相对峙,渐生动荡。

    但站在雷远的立场,这些压力是蛮夷渠帅、首领们的压力,还到不了护荆蛮校尉的层面。所以他只让沙摩柯传话,勒令各部首领稍安勿躁。

    没想到他们居然急躁到这种程度?

    沙摩柯不在?大巫杞砂取而代之?

    他们是跳过了沙摩柯自行其是,还是沙摩柯本人出了事?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大巫

    之前雷远提议去西围探看。当日他在山中服丧时,轮番驻在西围的助手是辛彬和周虎,于是这两人也从队伍后头赶了过来,以备宗主咨询。

    这会儿眼看雷远疑虑,周虎上前半步,压低声线道:“宗主,其他人倒还罢了,那杞砂大巫既然在此,不可怠慢。”

    “哦?”

    周虎郑重地道:“我听说,此人乃蛮部奇人异士,真有驱使鬼神之术。蛮中干旱需要她求雨,疫病横行的时候也需要她禳除,故而在蛮中有信众数十万。而作法的时候,便是统领万人的大酋大帅,也被她呼喝驱使如狗。另外,她还能以巫术、毒蛊杀人于千里之外。据说,其法极其诡秘莫测!”

    儒生本当敬鬼神而远之,然而当代巫鬼之道盛行,就连读书人也难免受到影响。雷远看周虎这会儿郑重其事的样子,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他随口反驳道:“却不知蛮夷大巫的法力比天师如何?此前张鲁在汉中也聚集信众数十万,据说曾降伏六大魔王、鬼兵百万,并有把握雷机、凭空招雷驱邪杀人的法子……他怎么没招个雷,劈死夺他基业的马超?”

    周虎愣了一愣,随即皱眉苦思。

    然而眼看雷远策马向前,他连忙又拉住缰绳:“宗主,此等虽是小道……不可不防,不可不慎重啊!”

    “哈哈……好,我知道了。”眼看辛彬也要说话,雷远道:“我们继续往西围去,你提前去整理一处待客的厅堂。”

    他转向李齐:“你让诸位蛮酋跟在后头,我便在那里接见他们。”

    周虎飞马去了。

    一行人再度启程,那些蛮人首领跟在骑队最后,难免吃些飞扬尘土,倒也不闹。

    须臾间西围便至。

    路上雷远已和妻子打过招呼,让她和宗族中人往围屯另一头去。

    被周虎征用来作为会谈之所的,竟然是阎宇的家。

    阎宇的大父阎章在正门处接着雷远,躬身客气地请他入内。

    雷远和部下文武们一路进来,只见此处已非上次所见的穷迫样子。房舍显然被重新修建过了,正门阔大,院落不小,院子左右各有马厩之类附属设施;转往内院,有砖石结构的正堂,正堂以后显然还有后院起居之处。

    这样的宅院,莫说在西围里头,就算在乐乡县里,也很不错了。

    阎宇跟着雷远以后,许久没有回来过。

    他虽有几分聪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会儿瞪大了眼睛四处看,又脚步蹬蹬地跑进跑出,时不时咋舌称赞。

    雷远记得,阎章乃是本地学官,因为战乱而逃亡荆南,途中兄弟、妻子、孩儿都病饿而死,家中甚是贫困。倒不曾想,这么快就攒下如此家业?

    他随即明白过来。

    他虽为二千石之尊,自奉甚薄,身边服侍的人也少。除了赵襄带来的少量仆婢以外,只有母亲留给他的婢女阿堵和日常跟着的侍从阎宇。

    阎宇还只是个小娃儿,众人想拍马屁也不得门路,但阎宇仅有的亲人是他大父,他的大父在西围做学官,这是瞒不过官员们的。于是难免有人小意奉承。

    雷远在厅堂上站定了,左右看看,忽然向阎章问道:“汝现居何职?”

    阎章慌忙躬身:“小人才学鄙陋……仍是本地学官。”

    雷远点了点头:“好好做便是了。”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阎宇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儿,不过在雷远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仆从,在他家中就有人给他的大父起屋,看这样子,平日生活应当也很富裕。

    雷远本人还只是二千石将军,身边就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说,这人情世故,诚难避免。

    但雷远也知道水至清而无鱼的道理,只是房屋乃至家财,倒也罢了。阎章没有升官,可见宜都的官吏们还知道轻重,没敢彻底乱来。

    换个角度想,西围里面房舍甚多,周虎为什么偏偏挑这一处?

    随着自家的事业规模扩大,部众越来越多。部属与部署之间的关系,也不似原来那么单纯,有时候,身为居上位者,更得小心分辨,时时注意了。

    当下的大事是那些蛮夷们,这些想法在雷远的脑海中稍纵即逝。

    他不再计较此事,转而吩咐李齐:“请各部蛮酋进来。”

    李齐立即去带了他们来。

    而雷远站到厅堂正门处迎接。

    此前雷远长驻乐乡的时候,这七部蛮夷首领中,有好几位他是见过的。比如田氏、相氏、陈氏这几位,都已经汉化甚深,除了相貌以外,衣着举措,和汉家子弟并无明显不同。

    雷远知道,这等汉化的蛮人有时候比一般的汉人更加注重礼法,于是也以汉家礼数庄重相对,丝毫都不显露出视之为蛮夷的姿态,果然使得这几名酋长露出满意神情。

    另外,沮中蛮梅氏居曹刘边境,身份特殊,就连关羽也曾接见过其首领。此刻来得不是首领本人,而是首领的次子,唤作梅平;溇中蛮部潭氏素来强悍,数百年来多次与朝廷相争,这会儿来的是族中负责与汉家往来的年轻人,唤作潭守。雷远也都见过,与他们随意聊几句。

    这些蛮夷首领们来见雷远,自有所图,也自然会紧张。好在他们都通汉家言语,听得雷远言辞客气,便都放松一些。

    待到最后一人,便该是适才被周虎指称说有奇特才能的杞砂大巫了。此人既是与蛮王沙摩柯身份等同的五溪大酋,本身也代表了世代为巫傩的一支族人。雷远适才已经注意到了,这人竟是个女子。

    此时大巫解开外袍,露出色彩斑斓的长衣和头上戴着的妍丽羽冠。因为五色羽毛遮蔽,简直看不清她的相貌,只听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于是田氏首领道:“将军,我们不妨先进屋去?大巫不惯在生人面前说话。”

    “也好。”这些蛮夷的古怪规矩甚多,雷远不便多说什么,当即伸手虚延:“我们落座再谈。”

    一行人跟着雷远,络绎进入厅堂内。

    因为要显示格外尊重的关系,大巫的座位就在雷远下首,离他很近。

    众人俱都落座,当大巫坐下的时候,雷远便闻到一股古怪的香气。

    因为知道此番商议的话题紧要,李齐领着几名扈从,将门户关上了,自行侍立在厅堂下首。而在雷远身边防备的,则有王平等人。毕竟雷远的地位摆在这里,日常扈从甚深,而且此刻面对的是蛮夷,谁知道这帮人有何盘算?

    然而就在门户关上的瞬间,厅堂中有人轻声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座间的部族首领、武装扈从一一摔倒,人事不知。

第六百二十四章 血肉

    正旦刚过的时节,恰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在乐乡县范围内的油水、洈水,夷道城畔流过的夷水,都出现了大范围的封冻情形。大岭山间的林地也覆盖霜雪,久久不化。

    雷远的手臂伤势将养了三年多,在药物和锻炼的共同作用下,已经大体恢复,日常行动与常人并无差异。但每到冬季,仍然感觉异常酸痛异常,一旦着了风,有时候整夜都睡不着。

    其实,久经沙场的战士们往往都有这样那样的旧伤势。只不过有人恢复得好些,有人恢复得差些。如雷远这样大体无碍的,已经算很幸运了。雷远曾听玄德公的元从抱怨说,张翼德近几年的脾气愈来愈暴躁,或许也和身体上的长期痛苦折磨有关系。

    因为旧伤的影响,雷远每逢冬季,格外畏风。偏偏他的辖区就在峡江间,冬日昏晦时,大风呼啸整日不绝。

    所以,扈从们在雷远落脚之处,都会多设帐幕、火盆,免得自家宗主受苦。

    此刻也是如此。厅堂间的门窗都关了,只有角落间的窗棂小心打开一些,以供透气。在主人席位的左右两侧,都放了火盆、架设了帷幕。

    随着厅堂中轻微的笑声,火盆里的火焰跃动着,把奇形怪状的光影映射到四周的帷幕和墙壁上,仿佛鬼魅在跃动狂欢。

    而原本应当参与谈话的人、应当扈从四周的人,全都已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受了何种方式的暗算,雷远想了想,竟无端倪。

    自上古时起,楚地的种种巫鬼传说就很盛行。近数十年来,因为天灾**的重重影响,民众苦不堪言,更多人向虚无缥缈的怪、力、乱、神之说寻求慰籍。

    时间长了,谬种流传,莫说乡野间的汉、蛮愚氓信之不疑,就连周虎这样的读书人也难免有些疑惑。便如眼前这情形,若放到他人眼中,难免心惊胆战,以为果有巫鬼之术做祟。

    可雷远并不慌张。他两世为人,早有经验证明,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没有鬼了。

    但他也没有试图去喊那些看似晕倒的人,也没有大叫外界的扈从。皆因横逆所来,必有所恃。这时候,不妨发挥一点涵养;先问问明白,对方有何想法。

    于是他保持着端然正坐的态度,微笑道:“看来确是蛮部大巫在此。你这手段,有些意思。”

    厅堂中往复回荡的笑声微微一滞。

    下个瞬间,雷远身边的火盆忽然剧烈燃烧起来。

    火盆是常见的器物,铜质,直口平沿,浅腹平底,口径在两尺左右,深约半尺,里面交错放置着木炭。因为主要用以取暖,燃起的火焰并不甚高。

    可也不知怎地,火焰忽然猛地窜起数尺高下,雷远只觉热腾腾的焚风扑面,下意识地闭眼。

    再睁眼时,这位大巫已经站到了雷远面前。

    由于她站立之处与火盆的距离几乎不过一臂,身着的五色羽衣在热气吹动下飞卷飘舞,仿佛随时将要腾飞而起。

    在雷远想象中,所谓大巫多半都年纪老迈衰朽、面目狰狞可怖。这时候他揉了揉眼仔细看看,才知这位号称信众数十万、手段诡秘莫测的巫女,其实年约二十许,面貌算得清秀,面颊和额头上都有狰狞刺青,但却并不显得丑陋,反倒有几分独特美感。

    她赤足踏在地面,姿态甚是轻盈,又带着如野兽般的凶悍。雷远毫不怀疑,在她的羽衣之下,还藏着要人性命的武器,随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人。

    大巫的眼神愈发凌厉了,但雷远与之坦然直视,并不畏惧。几十年无神论教育下来,装神弄鬼之人在雷远面前,不存在丝毫的威慑力。

    当代的普通人初见秘法巫术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冷静对待的。即便是某些自诩儒门高士之人,竭力鼓勇怒斥,反倒显得心虚气短。如雷远这样丝毫都不慌乱的人,大巫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忍不住喝问:“雷远,你信用妖道,得罪于盘瓠。我问你,你可知自省吗?”

    她的汉话比沙摩柯更流利,但又带着说不出的古怪。

    “信用妖道?”雷远反问一句,旋即失笑:“你是说张鲁么?”

    笑了两声,他又叹气:“原来如此。”

    荆楚蛮夷并非铁板一块的政治实体,甚至也称不上血缘稳定的族群。千载以来,汉人持续不断地南下,而蛮夷与之同处一地,彼此对抗,彼此渗透、影响。早就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汉家势强的时候,蛮夷会有大规模的汉化,经过数代以后就成为真正的汉人。汉家势弱的时候,汉人会大量逃亡深山以逃避苛政,他们以蛮夷自居,与蛮夷杂处,会逐渐成为蛮人。

    本来就已经极度错综复杂的环境,并不至于因某些蛮部从汉家得到了好处,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部分。

    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一定另有缘故,一定有人基于某种理由,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引起不满的,似乎是张师君的积极传教。

    “张公祺在蛮部当中传播他的正一盟威之道,看来很有效果。所以引起了你们的不满,对么?”雷远沉声问道:“张鲁所传教法,虽沿袭鬼神之说,于民毕竟尚有恩惠。与之相比,你们这些蛮部巫人究竟对蛮部百姓有何益处?”

    大巫默然半晌。

    雷远待要再说,大巫伸出手掌,在空中有力划过:“若盘瓠的子孙不敬盘瓠,则与汉人何异?蛮夷子民汉化,已是常事。但如果连酋长、渠帅都转而相信什么太清玄元,这是在断我们南蛮部众的根基!”

    “你是说沙摩柯么?”雷远连连摇头:“此人的秉性,我甚知之……他什么都不信,信的只有利益。汉家朝廷能给他的东西,他便是在五溪深山中再熬一百年也得不到。既如此,他凭什么信你们?”

    雷远徐徐起身,指着倒地昏睡的其他人:“不止沙摩柯,还有他们,也是一样。与汉家往来才知数载,他们便得到财富、得到尊重、得到前所未有的见识。乃至普通的蛮人,只要踏出深山,只要踏实肯干,便能得到足以传诸子孙后代的广阔未来!”

    “而你们,一群躲在深山中的巫师神棍们,千百年来一代代的靠些蒙蔽手段度日……你们给部民带来了什么?你们只会让部民们永远愚昧无知,这样你们才能吃部民的肉,喝部民的血!”

    大巫脸色难看,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利。张鲁是你的部下,你若令他滚回宜都,我不杀你。”

    雷远微微冷笑:“你,或者你们,敢杀我么?”

    而大巫双手一分,艳丽袍袖中寒光一闪。

第六百二十五章 消长

    雷远退后半步,翻腕挥剑。

    他的身手毕竟远胜当日。凭着手中无坚不摧的青釭剑,他自信能迫退这蛮夷大巫,甚至能够给她以重创。

    而比他挥出的长剑更快的,是厅堂外一声箭矢破空的厉啸。

    雷远身边的扈从们远比蛮夷想象的更加警惕,他们已经发现了厅堂中的异常。当大巫将要动作的时候,早就准备好的箭矢立即发出!

    这破空的厉啸之声刚刚响起,蛮部大巫便觉得额头侧面的发髻微微一凉!

    这大巫的身手也堪称出众。她下意识地双手一挥,将两柄短刀向雷远掷出,随即向后猛力翻身。

    雷远横剑格挡,将短刀磕得高高飞起。

    而箭矢从大巫的面庞前方掠过,深深扎入砖墙。强有力的箭头完全没入墙体,铁制的箭身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下个瞬间,厅堂左右两面的十余扇长窗轰然大响,同时被重刀斫开。窗棂之后,至少二十人手持强弓劲弩,瞄准了大巫!

    厅堂中的火盆还在燃烧,火光映照着弓弩上搭着的箭矢,反射出烁烁寒光。而这些弓弩手的眼中也一样闪着烁烁寒光。

    身为雷远的扈从,他们日常受到何等优待?任一人的衣食住行,放到外头都可以和都伯相比,配备的武器甲胄更是精良异常,但有关于兵法韬略的讨论也从不避着他们。

    他们是真正的亲信,是应该随时替奋威将军去死的人!

    可他们竟然疏忽至此,几乎让奋威将军为区区蛮夷巫人所趁,这是何等的耻辱?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们的眼神已经把这大巫切成了千百片。只消雷远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就可以将这巫人浑身上下开出二十多个血洞,立即让她死得凄惨无比!

    大巫看看左右,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她道:“雷将军,我……”

    双方既然兵刃相见,还多说什么?雷远根本懒得与纠缠。

    他沉声吩咐道:“拿下。”

    拿下的意思,就是只要不死就行。

    空中几道银光闪过,大巫的肩、腿各处连连中箭,顿时颓然倒地。

    多处伤口鲜血长流,顿时浸透了羽衣。这大巫倒也硬气,竟不呻吟,只狠狠地瞪着雷远。

    雷远缓缓收剑回鞘,对李贞道:“把这人看管起来,找人诊治,不要让她死了。”

    适才第一个射箭震慑的,便是李贞了。他的箭术底子很好,再经数年来时时苦练,已经堪称是少有的神射手。

    当下李贞亲自揪着大巫的脚踝,直接将她拖了出去。出厅堂正门的时候,大巫的脑袋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待到越过门槛,砸在地面,又是咚的一声响。

    这种世道,可不容得怜香惜玉,何况这只是个蛮夷?蛮夷就是蛮夷,哪怕什么蛮夷大巫,没什么好客气的。

    与此同时,王平带人提了几桶冷水,挨个往厅堂里的扈从和蛮夷酋长们的身上浇。

    这天气,冷水沁体,真是从顶门凉到尾椎,而巫人所用的迷药又未必多么厉害。三五桶下去,李齐等人先醒,然后酋长们呼喝怪叫着也醒了过来。

    溇中蛮部的潭守茫然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开口,便被劈面打了一拳。打他的扈从狞笑道:“你们的狗屁大巫,竟敢行刺我家将军……你们摊上大事了!”

    雷远赶紧稍稍提高嗓门,拦住过于暴躁的部属:“大巫有意行刺,和几位渠帅有没有关系,这须得慢慢询问……”

    “没有关系!我们全不晓得!”潭守连声道。

    溇中蛮部潭氏素称凶猛,潭守也是以武力自矜的。但这时候他连一丁点的挣扎都不敢,只嘴上连连申辩;可他也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的争辩已经没什么用了。

    雷远就站在堂上,看着这些蛮夷首领们被拖走,被拘押起来。

    今天这件事情,来得荒唐。这个所谓的蛮部大巫,不像是老谋深算、能够潜藏在背后发起图谋的人,到像是个缺乏见识、被人煽动的傻子。

    问题是,就这样才特别可怕。这说明背后一定有人策动,一定会有后继的事情一桩桩发生。

    雷远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数日以后蛮部各地的传言。无非奋威将军忽然翻脸,捕杀了蛮部大巫和各部酋长渠帅,意图从此奴役蛮夷百姓云云。然后就会各地厮杀此起彼伏。

    这传言真是粗糙。

    可蛮部中人很可能就会相信。

    雷远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他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哪怕在后世,俗语也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护荆蛮校尉部又不可能遣人到千山万壑中去辟谣。接下去的局势一定会大乱特乱,过去数年间从深山中出来谋生的每一个蛮夷,都可能成为乱源了。

    真是见鬼。

    沙摩柯和张鲁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

    雷远在灊山时,也曾与山间俚獠打过交道。灊山中有些坞壁,还是数百年前朝廷郡县为压制俚獠而设的。当时他觉得,汉蛮之间的关系,无非汉家兴则蛮夷势衰,汉家衰则蛮夷势兴。

    这数十年来,天下丧乱,汉室朝廷衰微,地方治理混乱不堪,故而大江以南荆蛮声势骇人。此前黄盖为武陵太守、雷远在乐乡,都曾与蛮夷交战。

    但当日雷远初到荆州,亲自去往深山中见识过蛮部子民的生活。说得不客气点,彼辈便如野兽无异。就连沙摩柯这样的酋长,其实生活质量还不如和平年代的汉家小地主。

    既然说蛮夷强盛,何以部民却过得这么凄惨?

    后来雷远出任护荆蛮校尉,开乐乡大市,与蛮夷的交流渐多。他这才了解到,其实汉蛮之间的力量消长,并非这么简单的此消彼长。

    前汉两百年间,朝廷对蛮夷施以羁縻,蛮汉往来甚密。于是荆蛮的种落繁衍,经济也充裕,蛮夷子民出山耕作,一如汉家百姓安居乐业。于是到王莽篡汉时,五溪蛮首领田强能以五万人下屯沅东,号称:“吾辈汉臣,誓不事莽。”

    这种强盛,乃是真的强盛。

    而到光武以后,或因朝廷施政荒诞,或因地方官吏贪暴,又或者,因为蛮夷渠帅们的野心驱使,荆蛮屡次三番地发动反叛。仅仅五溪蛮部,从建武年间到桓、灵时,成规模的叛乱竟达十一次之多,其余各部的叛乱更是频繁。

    数十年来,天下皆知蛮部凶悍。

    可这样的反叛给蛮部带来了什么?

    他们的生产水平退化,社会组织崩溃,发展空间封闭。而蛮部子民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劣,最终,哪怕与天下丧乱时的汉家百姓相比,也无不同。这不是强盛。这只是拿蛮部子民的命,去为蛮酋们的妄想去铺路。且不谈这种妄想毫无实现的可能,就算能实现,又与蛮部子民们有何益处?

    雷远近年来和蛮部首领打过不少交道,深知他们不蠢,有些人甚至堪称奸滑。他们不会再做这种选择。

    蛮部以外呢?护荆蛮校尉部更只有损失,连带着荆南四郡也要受影响。

    那么,躲在蛮部后头操纵的究竟是谁?谁能从中获得利益?

第六百二十六章 宣扬

    这问题其实很好回答。

    天下正值鼎立之时,三方彼此添堵的操作从来都不会停,而曹氏所长在军事威慑,有能力、有人脉在荆州辖境操纵蛮部的,就只有曾经一度控制荆南多地的江东孙氏。

    至于他们会从其中获得何等利益……雷远一时没有头绪。

    然则,荆蛮各部在乐乡有实际利益、又以乐乡大市为平台,与汉家处得颇称和谐。哪怕以利益分配不均和宗教上的冲突为契机,想要煽动起大范围的冲突,绝非易事,所投入的力量也绝不会少。相应可知,江东既然这么做,图谋一定甚大。

    雷远这么想着,一手按剑,走到厅堂以外。

    这时候李齐满身**地过来,跪在雷远身前磕头不止,口称死罪。

    适才大巫猝然发难,不知用什么手段放翻了厅堂中多人,就连李齐和几名扈从也都在内。他们适才被浇了凉水,才清醒过来。

    近代以来,刺杀之风极盛,举凡政见冲突、人情矛盾,往往以刺杀作为最终的解决手段。如今身居高位的官员,年少时便有行刺杀之事,自以为任侠的。而曹公、玄德公都有遭人行刺的记录,孙权的兄长孙策,更是直接死于刺客之手。

    以方才的局面来说,若这个大巫不是愣头愣脑地上来责问雷远,想要勒令他召回张鲁;而是将雷远和其它人一起放翻,紧跟着就是一刀,那又会如何?

    李齐作为主君身边最后的保障,竟未发挥一丁点的作用。他自以为死罪,着实不枉。

    但雷远并无意苛求自家的亲信部下。他拉着李齐的胳臂,让他站起来,又连声唤人去取干燥衣物。他又笑道:“虽系蛮夷小术,总有些难测的地方,猝然遇上了,谁有准备?不必介意……唉,别哭!别哭!你这满脸满身的凉水,哭了我也看不出啊?”

    李齐倒也不是矫情。皆因此前他已经受雷远所命,往郭竟部下去担任司马了。因为今日雷氏宗族祭祖,他作为雷远最初的扈从之一得以随行侍从。这本是雷远给自家身边人的格外荣耀,使他回到本部也有脸面,可这种事情出来,莫说脸面了,李齐又怕又怒,手脚都在发抖。

    此时院落侧门处一阵喧嚷,原来是赵襄等人原本在围屯另一头观赏风景,听说蛮夷大巫试图行刺,慌忙赶了回来。

    雷远眼看赵襄满脸的关切之情,手里还提着把不知从哪里夺来的缳首刀,开口笑道:“还好适才夫人不在,否则以夫人的神威,那蛮部大巫,怕是留不下活口。”

    赵襄是身怀武艺的,而且还颇为出众,日常与雷远对练的时候,除了膂力上吃亏,并不处下风。所以雷远才这么说。

    赵襄想是急奔来的,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当面听了丈夫讲笑话,心里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之前丈夫领兵征战,毕竟不在眼前,此刻雷远就在辖境之内几乎遭人暗算,着实把赵襄吓得不轻。这会儿愈发觉得后怕,顾不得旁人在场,扑在雷远怀里哭了起来。

    雷远一边拍着妻子的肩头低声安慰,让她在一旁落座,同时向稍后方的文武们招了招手。

    “今日这事情,背后关系非小。诸位都是聪明人,无需我多说。接下去有三件事,必须立即做好。”他道。

    “请将军吩咐。”众人严肃答道。

    “第一件事由辛公去办。你立刻找几个擅于属文的管事,先写一篇文章出来。就说我今日和蛮部各位渠帅、大巫置酒高会,极其喜乐,会上还确定了今年的蹴鞠赛程和和斗鸡、相扑、傀儡戏和百戏之类展示的内容,诸部大悦,拟向今年参与蹴鞠者颁发厚赏。嗯,文字既要浅白,再要花团锦簇!”

    说到这里,雷远顿了顿,看看辛彬。

    辛彬道:“浅白则蛮夷易懂,花团锦簇则是为了让蛮夷想起安定时的好处,渴望今年继续能享受安定。所以,除了文章以外,要当真将今日之会当作喜事,要喜气洋洋地向汉、蛮两方大加宣扬。”

    这种文章,是为了提前影响舆论,占住话语权所用。过于一年间,蛮夷各部与护荆蛮校尉所部相处甚是和睦,还搞出了蹴鞠这种为人民喜闻乐见的玩意儿。那雷远便狠揪着蹴鞠说事,示以安定,诱以安定。

    辛彬虽已年迈,确实是个明白的。

    雷远颔首:“文章先给我看过,然后尽快誊抄多份,发往各处蛮夷居所。另外也发给我方与蛮夷往来的所有人……让他们都去宣扬!”

    “遵命!”

    “第二件事,延叔和韩纵、沈真等人调动郡县防军,加强宜都郡各地的戒备……须得外松内紧,明面上不要露出风声,免得使蛮夷疑虑。各位校尉所领的坞堡、军营也不要妄动。除了郡县防军以外,驻在乐乡和夷道的、由我本人直领的兵力也随时做好应变的准备。”

    王延躬身问道:“蛮夷行事粗疏,今日如此,后继安排恐已箭在弦上。是不是要提前征调返乡探亲的将士们?”

    雷远想了一想,最后道:“不必。眼下还不知……”

    毕竟许多事尚属猜测,他把“江东”两字咽回了喉咙里,才继续道:“还不知蛮夷那边,究竟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若急召将士们,其紧张气氛徒然落人口舌,先等一等!”

    王延道:“遵命。”

    “至于第三件事,由李贞和王平牵头,查一查今日的情形。这些蛮部渠帅、首领,是抱了什么样的意图来此,他们果然受人蒙蔽?还是首鼠两端?一个个的都要查问过。再及那个什么大巫,她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是谁在指示操纵,又是如何做到此等情形……全都要问清楚。”

    李贞和王平一齐躬身领命。

    当日雷远不再出行,直接领着大队折返夷道去了。

    当日起,荆蛮各地开始传开一个消息,说各部渠帅与奋威将军相会,商议今年蹴鞠的安排,据说内容更丰富,参与的部落更多,胜利的赏赐也更丰厚云云。

    而宜都各地的戒备看似不变,实则严密了很多。在雷远和各级官员的住处、各处官寺、府库等都增加了护卫人手。在街上巡逻的兵卒也都加派了数量。

第六百二十七章 十五

    荆蛮的动向如此诡秘,后继必有重大举措。雷远不敢稍有疏忽,回到夷道后,他连夜安排应对。城中也因此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护荆蛮校尉的职务,虽使雷远获取了与荆蛮往来的全权,并得以从中获取巨额的利益,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的限制。身为对荆蛮的直接负责人,他不能随口妄断,而且面对荆蛮的任何举措,都必须以稳定为前提。

    之前曹刘沙场对抗时如此,如今曹刘两家各有紧张谋划时,更是如此。

    雷远初到荆州时,为了搅乱江东人的布局,毫不犹豫地地对蛮夷部落施以攻杀。可到现在,他下意识地力图保持外紧内松。

    军中自然戒备,但又急令下属各地主官务必示蛮夷以坦诚。这些时日以来,蛮人当中,有许多已经彻底投向郡府的,没必要拿他们抖威风,徒然引起矛盾。

    另外,在幕僚们提醒下,他也给荆州军府去了一份密信,提请注意异常。

    待到这些事忙完了,夜色渐至。

    雷远从乐乡疾驰回来,又组织应对,忙了许久。这会儿才令人热了肉羹和几张胡饼,当作晚饭。

    之后便等待审问的收获。

    李贞和王平先对今日参与此事的荆蛮首领加以训问,但没什么像样的进展。几名首领一个个都在叫苦,都说自己真是来向护荆蛮校尉请教,以图稳定蛮中局势。非要说起来,似乎各族中都有人撺掇首领们前来;只不过因为汉蛮毕竟为两家,所以首领亲至的只有田氏、相氏、陈氏三家。

    关键是那个叫作杞砂的大巫……没错,她的确有些装神弄鬼的手段,但也只是一些小手段罢了。初时李贞深恨此女竟敢威胁宗主,狠狠地上了几趟刑罚,她倒也嘴硬,竟不开口。

    反倒是王平出面以后,以他自己作为賨人的身份现身说法,讲了巴郡賨人部落的现状。当然,避过了对张鲁的抨击。毕竟身份类似,便好沟通,这杞砂终于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陆陆续续都交待了。

    李贞留了王平继续查问,他自己录了一部分口供,先来向雷远禀报。

    原来,这杞砂乃是前代大巫之女,虽也号称大巫,其实像是蛮部中的资深巫觋们推出来的一个工具。平日里,有时做些扶危济困的事,也做些假托鬼怪巫蛊的杀人把戏,为巫觋们赢得些名望。

    她所以来此,乃出于蛮中宿老之命。有宿老亲**待说,近来离开深山的族人,或者背祖忘本,信奉张鲁所传鬼道;或者亲近汉家官府,转而借势倾轧本族的。所以族中特意安排了机会,将亲近汉家的各路首领聚集在一起,让杞砂出面,将他们全都诛杀了事。

    使厅堂中众人昏迷的,乃是蛮部历代相传的药物,配方无非乌头、附子、蟾酥、莨菪子之类,而雷远不受影响,则是因为她在靠近雷远落座时,特意往雷远的方向洒了解毒药物……并非厚爱于雷远,而是她临到动手前觉得杀戮太盛,想和奋威将军谈谈条件。

    “别人让她来杀人,她就这么来了?及至当场,她又打算和我谈条件?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她不杀之恩?”雷远用力拍打案几,砰地一声响,把筷子震得落地。

    数百年来,汉家官吏多有将任职于荆楚视为畏途的,以前雷远自恃身边守卫甚众,从不当回事。这两日回头想想,自己着实是险死还生,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而性命居然就掌握在一个无知蛮女的一念之间?绕是他涵养甚好,也难免惊怒交加。

    “看来,此女不止愚昧,还幼稚……那么,令她来行刺的那些蛮部的宿老是谁?他们又有什么后继的安排?这么大的事,总不见得她一人办了?党羽呢?同谋呢?”雷远追问道。

    李贞答道:“此女既然来做刺客,便不过是个弃子,只怕也不知道更多内幕了……王子均还在盘问,却不知收获如何。”

    正说到这里,王平急匆匆赶到:“将军!”

    “怎么讲?”

    “她交待说,此前在深山中,曾无意间听几名宿老传言,初一放鬼十五收,十五这天,正好各处一同行事……”

    “正月十五?那还有几日,能再做些准备。”雷远稍稍松了口气。

    王平连忙道:“将军,荆蛮自古以甲子纪年,无关朔望。他们的正月十五,便是明日。”

    雷远这时也想起来了,瞬间无语。

    仔细一想,蛮夷本身虽无谋略,背后却很可能有江东人在。哪里会容得荆州徐徐安排,慢慢应对?已经下手来杀二千石了,接着自然一步紧似一步。当雷远被刺的消息传出,其余的动作立即跟进,正好乱中取利。自己想要镇之以静,徐徐应对,未免想得太美。

    只希望,此前故示太平的文书传往各地以后,能够让荆蛮们稍许冷静,多想想太平日子的好处,少做蠢事,不要轻易受人利用了。

    想到这里,雷远沉声吩咐道:“让马岱的骑队做好准备,随时出发救援。”

    除此以外,也没什么需要再做的。各地怎么应对,那得看各地的本事。

    与此同时,护荆蛮校尉下属的从事黄晅,正在与群集在岑坪的蛮夷各部饮酒作乐。

    按照蛮部的习俗,正月十五是重要的节日,各洞、各寨都会安排祭祀、宴会乃至驱邪降妖的仪式等等。从前年开始,亲近汉家朝廷的部落,有邀请黄晅前往山中一同庆祝的;去年这时候,同时发出邀请的小部落竟有十余家之多。

    黄晅实在分身无术,所以定了个规矩:在每年正月十五之前的这一天,由护荆蛮校尉府出面,邀请部落的酋长、精夫们到岑坪,大家置酒高会,痛快喝一场。

    黄晅字公昱,是豫州陈郡人,家贫而好读书,曾经得到过本地明法科的推举。后来得罪了乡里无赖,争执时错手杀人,被罚以黥面和城旦的徒刑。黄晅不服而逃,辗转亡入灊山。

    在灊山时,他是周虎身边非常得力的助手。到如今,他作为护荆蛮校尉从事,长期代表雷远行事,在蛮部中的地位非常高。

    便如此刻,在岑坪城寨中央的一片平地已被打扫得一干二净;篝火周围,铺着厚重软实的毡毯,排布着一座座摆满酒肉的案几。黄晅坐在篝火北面上首,分散在两侧的则是许多同来作乐的蛮酋。

    对蛮酋们来说,黄晅算是大人物了,于是一开始颇为局促。后来看黄晅兴致颇高,连连劝吃劝饮,言语毫不拘礼,蛮部众人便也放松下来。有几个坐得离黄晅近的,大着胆子套近乎,张口不唤“从事”而唤他“公昱”,黄晅也乐呵呵地答应。

    这一来,场中的气氛便愈发热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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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