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八章 佳儿
当日张飞担任宜都太守的时候,在夷道县衙的基础上改建出了太守府邸。所以规模不大,前院三进,后院被完全推平了,当作跑马练武的场地。
后来雷远担任宜都太守,初时大体沿用张飞所遗留的格局。
待到后来,因为身兼军政多职,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各有一套僚属班底,连带着庐江雷氏宗族的事务也有一整批人来负责。这些人分散在城中各处办公的话,颇有不便。于是便藉着历次修缮城池的机会,将太守府大大扩建一番,使诸曹都有专门的工作区域。
与之相对的,后院则始终保持着练武场的模样,只在场地一隅划出的小院里稍设扶疏花木,以供赵襄起居。这倒不是雷远苛待妻子,实是赵襄本人对练武场更感兴趣些,几次阻止了雷远改造的意图。
从间隔前后院的月洞门进去,要走过百余步的开阔场地,才能到那处小院。于是许多闻讯而来的部属就环绕在月洞门外,静静等待着,偶尔彼此低声交谈几句。
再过一会儿,更多人赶到,除了雷氏宗族的部属以外,蒋琬、吴班、雷铜等人也派人来打听。
月洞门边的耳房里,叱李宁塔吃惊地看看这些人,怀疑出了什么大事。但过了很久也没人向他传令,于是他在耳房的门槛上坐下,因为过于无聊,于是拿出一个烤饼慢慢地吃着。
雷远则在小院外头站着。
他想要去产房陪着妻子,可是被接生婆赶了出来。于是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他隐约听到远里有仆婢和接生婆对话的声音,间或又听到赵襄竭力压抑着的痛苦呻吟。他知道在这个年代生孩子是多么辛苦、多么危险的事,于是这呻吟使他揪心得坐立不安,偏偏又茫然失措,全然无法替妻子分担。
在众人眼中,只见宗主满脸忧色,眼神散乱地呆站着不动。这状态与众人熟悉的太不相同了,于是每个人都小心地离他远一些,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从雷远在灊山中忽然奋起,夺取庐江雷氏的大权,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一些逐渐了解雷远的宗族中人私下里说,宗主看似恂恂若文士,其实心肠冷硬,殊少亲情。
比如他对自家雷氏亲族,给过些良田美宅,却并不轻易让他们享受朝廷俸禄、用他们为官吏。又比如他对自己的两个弟弟,雷绪小妻吴氏生养的两个孩子雷深和雷遐,除了给他们读书习武的条件以外,也从不表露出以之为羽翼的意思。
各种各样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有人难免嘀咕,怀疑是不是当年老宗主对他太过苛待,所以现在他有意地压制自家宗亲,作为报复。
其实并非如此,雷远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大家族中的诸多亲眷罢了。
一来,此世讲求亲亲尊尊的尊卑礼数,而雷远实际上并不习惯,于是下意识地避让的远些。二来,由后世所得的意识,又使他与此世带着疏离,使他未必对眼前每个古人都报以真挚的感情。
既如此,还不如冷淡些。多谈利弊,少讲其它,做个威严的宗主。
但这会儿雷远实在威严不起来了。
此刻他重新感觉到了真实无虚的牵挂,就如当日在天柱山里,他和兄长雷脩彼此扶持的感受一般。
他听到阿堵不知何时来了,在身边对他说:“小郎君,莫慌,顺利的很……你要不要喝口水,用些食物?已经到中午了!”
阿堵是雷远母亲给他留下的侍女。到这时候,只有阿堵敢来劝他。
“不用……”雷远真没注意到时间。他挥了挥手,勉强道:“你不要陪着我,到里头去看着!”
“早就安排了得力的婆子伺候,小郎君不要太过忧虑。何况,咱们这里照顾妇人生子的能耐,本也比他处强些。”阿堵安慰他。
雷氏宗族抵达荆州以后,部曲和依附民都得到妥善安置,生活水平也有保障,故而妇人怀胎生子的很多。从去年起,雷远积极促使自家部曲与荆州地方联姻,于是俨然就有了婴儿潮的意思。
为此,雷远专门托请左将军府招揽名医和擅于安胎养胎的老妪,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使他们为郡中妇人产子的提供服务。自今年初以来,他们还总结了一些保健保育的口诀,在郡中广为传播,雷远特地问过,确实减少了孕妇难产的概率。
赵襄即将临盆,这些人自然更加奉承,早已经做足了准备。
可是雷远依然担心。
他大声问阿堵:“你说食物?是不是该给阿襄准备些吃的?她这个样子,怎么受得了?”
阿堵心里觉得,恐怕夫人断然吃不下东西,但她不好对雷远争辩,便匆匆回小院里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雷远渐渐控制不住烦躁情绪的时候,他的耳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很细弱的声音,却从许多人的笑声中飘飘荡荡地传了出来。
雷远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往前一步。
他又有些害怕,回头去看聚拢在月洞门外的众人。但他们距离太远,完全没有听到声响,只睁着眼睛回看忽然行动的雷远,以为他将要有什么吩咐。
雷远回身。他发现自己忽然出了一身汗,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这时婴儿的哭声愈发清晰,阿堵匆匆跑出来,笑着向雷远施礼:“生了个儿子。”
“阿襄呢?”
“夫人无事,正在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去看了。”
“那就好。那就好,好好休息。”
雷远犹豫了下,又问:“孩子似乎早产,可还健康么?”
“虽说稍微轻了些,但很健康,小郎君不必担心。”阿堵连声宽慰他。
这时候,另有人将这消息传到了外间。于是月洞门周边的人们全都欢笑起来,有人甚至当场手舞足蹈。片刻后,数十人一齐拜倒,大声道:“恭喜将军!恭喜将军!”
雷远向他们笑了笑。
是啊,有了孩子,确实值得恭喜。
从此以后,自己的功勋和事业便有了继承人,希望当他长大以后,将会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有个婢女跑来问道:“将军,外间诸君都说,准备了钱财赏赐军民,以增欢庆。另外想问将军,既得佳儿,可有大名?”
孩儿的名字,之前想过好几个,还曾请教过蒋琬和向朗这样的文才之士,但因为孩儿早产的缘故,当天尚未定下。
雷远沉吟了半晌,道:“大名不急,可再细细斟酌。眼下惟愿这孩儿身体壮健,不妨先用个小名,就叫‘阿诺’吧!”
第五百九十九章 家人
那婢女小跑回月洞门边,对文武们道:“将军说,尚不曾得大名。眼下惟愿孩儿身体壮健,所以小名唤作‘阿诺’。”
为什么说期盼孩儿壮健便要名之为“阿诺”,在场众人如辛彬等,都是饱学的,却都想不明白出自何典。
辛彬道:“诺,乃承领之辞也。想来宗主冀望小公子日后能立于朝堂,雍雍穆穆而承天子意旨吧。”
周虎道:“史书上说,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或者,宗主希望小公子能继承庐江雷氏的雄武家风,为季布那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讨论了几句,实在不得其解,但那也无妨,既然将军已经命名,那就是个好名字,大家只要赞同就可以了。壮健云云,且当是将军过于欢喜而说了昏话。
于是众人各自散去,准备庆贺事宜。
而雷远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他一手挽着妻子的臂膀,一手轻轻点了点孩子的面颊,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之中。过了好久,他才细细端详孩子的相貌,看着很是欢喜,嘴上却道:“哈哈,有点丑嘛!”
赵襄正依着雷远,脸上除了疲惫以外,满是骄傲神色。忽听雷远这般说,她明知是玩笑,却不禁嗔怒:“把孩儿给我,你出去!”
雷远哈哈大笑,起身出外。随即又召来负责产后调理的仆婢首领,请她们务必小心伺候,要注意保暖,要保证通风,要注意清洁,要调理饮食,要劳逸有度……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以致那仆婢笑着行礼道:“郎君且放心去,我们自会照顾好夫人。”
看那意思,分明是嫌雷远碍事。
这时候的雷远满心愉悦,别人怎么说,大概他都不会生气,当即笑着折返出外院来。
此时部属们已经按照之前的准备,去分赐钱财、酒食给军民百姓了。
因为是雷远的嫡长子降生,庆贺自然隆重。普通百姓们每家都能获得布匹和米麦若干,雷氏宗族的依附民额外还得些钱币。
至于部曲将士们的赏赐,乃是用推车推着铜钱到营中发放的。事先还说好了,这些只是将军庆贺得子的赐予,之后汇总江淮等地的战功,还有丰厚恩赏,于是诸军踊跃欢呼。
再过片刻,宜都城内的文武官员、雷氏宗族中人都有登门拜访的。连带着住在别院中的雷绪小妻吴氏,也带着雷远的弟弟雷深和雷遐来道贺。
雷远与吴氏说了几句,去看两个弟弟。
雷深十六岁了,个头很挺拔,已长到与雷远差不多高,相貌显得比兄长更加清秀,眼神甚是明亮。雷远拍拍他的臂膀,觉得筋骨甚是强健,看他手上又有老茧,便问道:“吾弟颇习武艺么?”
雷深应道:“近来随延叔学习弓马。”
“哦?”雷远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延叔所长可不止弓马,你得好好请教。过些日子若延叔允可,你来做我的扈从。”
雷深大喜,拉着雷遐深深拜伏。
再过片刻,雷远的小妹也来,奉上自家做的织物为礼品。
见到这个小妹,雷远一拍脑门道:“有件事,几乎忘了。”
他连忙叫来李贞,让他去取零陵郡送来的箱笼。
回过头来,他解释道:“前番在江陵,与习伯玉并肩作战。习伯玉现为零陵北部都尉,常见到些南方有趣的玩意儿,于是托我带给妹妹。”
顿了顿,他又道:“我这次也见到了习伯玉的兄长,襄阳习氏的族长习祯。已和他约定了,待明年开春,就为你和伯玉举办婚礼,我会出面送亲。”
雷氏小妹满脸通红,强撑着向雷远道谢,慌慌张张地退下了。
一直忙到深夜,雷远才稍稍消停。
当晚他留了辛彬和周虎等人,在院中稍稍饮酒庆贺。
周虎喝得多了,又哭又笑地道:“宗主没有孩子的时候,总觉得还是小郎君。现在有了孩儿,这才像宗主的样子!只盼小公子长大以后,便如宗主这般英武!”
雷远笑着劝他再饮一杯。
他半倚着软榻,抬头望天。天上繁星点点,与太守府中各处点燃的灯烛交相辉映。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这么眺望天空,是在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那时雷远与兄长雷脩、邓铜、丁立等人拦截曹军派往合肥援助的骑队,一战击溃张喜所部的铁骑千余,直杀得曹军尸横遍野。那一晚,兄长和邓铜、丁立等人都很愉快,觉得定能扶助吴侯夺取江淮,为自家赢得刺史、将军的官位。
结果呢?
随着政权的愈发强盛,曾经掌控地方的豪强陆续都受压制。宗族的实力与政权相比,终究不值一提。再怎么看似强盛,难经风吹雨打。
当日的庐江雷氏和淮南豪右联盟,便是如此失败的。
现在如何?
对辛彬、周虎这样的宗族旧人来说,雷远有了孩子,宗族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下一任族长,以雷远为核心的小团体,也有了日后效忠的对象,这自然是喜事。
站在雷远的角度,他固然喜悦,又额外感觉到了沉重的责任,感觉到了对未来的迷茫。
从江淮回来以后,他清楚自己的声望愈来愈高,力量也迟早会随之而愈来愈强,他却反而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他也清楚,如眼前这等宗族势力庞大,几乎自成派系的地方强豪地位,未必能长期为政权所容。
哪怕当日玄德公曾经亲口允诺。
雷远非常敬佩如今主政荆益的大人物们。在他的眼中,这些人无愧于后世的传颂,的的确确都是怀抱大志、力图重建清平世界的英雄。
可地方和中枢的关系,既不取决于地方的忠诚与否,也不是中枢某个人的决断。这是大局所迫。
此前数年,雷远对此并不太忧虑。他一度抱着徐徐经营,不问外事,待“天下有变”再作区处的想法。
这是因为他自信掌握历史的走向,觉得刘备集团作为鼎足之一,迟早会需要这样一股强大势力来稳定荆州,乃至支撑政权。到那时候,只怕成都方面唯恐雷远的力量不够强盛,更断然没有压制的能力。
然而,这回往江淮走了一圈回来,他眼看着局势渐渐与自己的记忆不同了。玄德公的力量比雷远预想的要强盛得多。某些事会不会发生,他便没有绝对的把握。
既如此,庐江雷氏这个豪武宗族,身在玄德公的政权之中,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总不见得自家解除武力,去朝中做个高官?雷远微微摇头。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也不愿意放弃手中已经掌握的力量。
无论合作、妥协、退让抑或斗争,雷远本人都不畏惧。两世为人,他从一个普通蚁民,做到颇具势力的军政首领,经历了很多。至少,眼界和胆量已经练出来了。
可今天,当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他忍不住想:
这个孩子以后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吗?我能给他一个美好的人生吗?
这时候辛彬正在盘算今日收到的贺礼,他对雷远道:“孟子度已经知道宗主得子,他说,回到秭归后,会备上贺礼。对了,另外他还请宗主务必拨冗,看一看副军中郎将的信。”
雷远收回纷乱思绪。
刘封的这份信如此重要,以至于孟达如此郑重地提起?
他掏了掏袖子,才想起书信被放在书房了,连忙让李贞去取来。
第六百章 新邻
李贞应命便走。
他与雷远一般,都没什么酒量,这时候喝得有些高了,迈不了两步,忽然打个酒嗝,脚下趔趄。众人一阵哄笑。
雷远向他嚷一句:“不要急!慢慢走!”
李贞听了,反倒跑的快了。
须臾他便回来,将书信奉给雷远,又把灯火挪得近些。
打开一看,虽然孟达说的郑重,其实书信中并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大致是向雷远介绍,当日在乐乡县射猎游玩的同伴们情形如何。
雷远初到荆州,认识的友人便是刘封和关平两个,后来藉着两人的关系,又陆续认识了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这其中,关平现为偏将军,习珍是零陵北部都尉,雷远在江陵与他们日常往来,还与习珍约定了嫁妹的日期。
其余几位的情况,刘封在书信中一一说到:
霍峻因为近来的出色表现,就任为梓潼太守、裨将军。梓潼为新设之郡,包括了益州北部的诸多重要关隘,这个职务的重要性几与张飞所任的巴西太守相当,堪称极得重用。
向宠则为牙门将,隶属于翊军将军赵云麾下。据说因为治军勤谨,颇得玄德公的看顾。
而马谡则从左将军府中的掾属,出为绵竹县令。对于他这样的少年名士来说,这便是经过了初审,以治理一县的百里侯地位,开始仕途的第二步了。
直到书信最后的寥寥数语,刘封才说到他自己。只说将与孟子度携手,平定西城、上庸、房陵等地,到那时便和续之成了邻居,既已欢携于旧谊,复望报德于新邻。
“宗主,可有什么不妥?”见雷远览信不语,周虎问道。
“呵呵,无事。”雷远笑了笑,让李贞将书信收回。他往后倚靠着软榻,慢慢思忖。
书信本身,确实并无不妥。
这段时间,荆益之间文武官员士人的书信往来极其频繁,刘封作为故交,来这么封信,乃是理所当然。
当代的邮传驿站,通常只送公文。人们书信往来,或者委托公务往来的官吏顺路携带,或者命令部下携带书信走个专程,唤作“健步赍书”。然而待到乱世,各地邮传系统崩溃,道路断绝。同郡之内倒还罢了,一旦跨州隔郡,数百上千里的路程便如天堑,亲友之间再无音讯。
直到诸侯纷起的局面渐渐结束,占据数千里疆域的庞大割据政权出现,书信往来才逐渐恢复。在玄德公入蜀以后,诸葛亮驻在成都,便同时推动南郑和成都、成都和江陵之间的邮驿建设。
初时条件有限,大体按照前汉律令,以二十里一邮的规格,重建了上百座邮驿。又因为蜀地道路艰险的缘故,采用的全是驿骑传送,而非车传。
雷远所驻守的宜都郡和江关都尉辖区就在荆益咽喉,他早就开始了道路、邮驿和邸舍的建造,为诸葛亮省下了不少功夫,为此还得到过左将军府的嘉奖。只可惜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督邮郭辅,这时候已经不在了。
即使如此,邮驿体系仍属薄弱,除了公务以外,绝大部分私人往来书信,仍须托人递送。峡江水陆道中,除了往来荆益的商旅以外,最多的便是因公私事务送信之人。
有意思的是,玄德公初入蜀时,乃至进入成都,正式跨有荆益之时,往来传递信件之人还不甚多。待到此番汉中、江陵两地战胜,玄德公即将更进一步的传闻甚嚣尘上。于是短短旬月间,往来书信就数倍乃至十数倍地增加起来。沿江道路各处,信使、驿骑络绎不绝。
何以如此?
很简单。因为夺取汉中之后,玄德公便真正站稳了脚跟,而政权的架构和运行模式也即将确定了。
过去数年间,玄德公的力量飞速膨胀。为了适应快速发展,许多人的职权和任命都有模糊。玄德公和孔明的个人魅力和声望,在聚众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但现在不同了,收获的季节已到。无数人、无数政治团体都在竭力争取,而具体该收获些什么,能收获些什么,既要与政治上的盟友商议、讨论,也需与竞争对手展开坦诚的对话,管控分歧。
在雷远前世,许多人受游戏的影响,总以为诸侯身份既定,下面无数部属自然对诸侯效忠,自下而上铁板一块,至多有个数字化的忠诚度体现,赏赐钱财既可提升。其实大谬不然。
雷远本人在前世时,带领团队规模至多不过十人。这十人还难免各有所求,想要捏合团队,须得花费种种心思、种种手段。何况此刻身处之地,乃是礼崩乐坏、狂狡有作的乱世呢?
就只在玄德公的阵营内部、在兴复汉室的大旗之下,便有无数的小型政治团体存在。
有元从将领身居高位,统合军中势力,俨然诸侯之下的诸侯;有荆襄名族互为羽翼,出任诸多要职,垄断左将军府的中枢;许多地方强豪照旧经营,以至于政权想要立足,先得与之合作;甚至那些失败者如刘璋、张鲁等辈,玄德公要显示宽仁,也给他们留下了活动的余地,随着时间推移,难免便有复起的念头。
从这个角度来看,雷远所在的庐江雷氏宗族势力,倒也并非格外特出。
无数基于同袍、故旧、乡党、亲戚关系形成的团体,根据不同的政治诉求、经济利益,汇合成一股股较大的力量,彼此既竞争又合作。而玄德公高踞所有人之上,便如董子所言,圣人积聚众善以为功。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值此乱世,政治领袖想要保证部下的利益,唯一的办法便是扩张领地,做大蛋糕。
便如此前,刘季玉受困于益州人与东州士的冲突,被抨击为庸弱。而玄德公入蜀以后,荆州人的利益又凌驾于益州人和东州士之上,短时期内相忍倒还罢了,长此以外,如何得了?所以玄德公也就只有尽快尽早地发起对汉中的攻势。
汉中之战不只为了益州的安全,更是给所有部下们的明确承诺,使荆益两州无数有所求的士人相信,政权还将扩张,每个人都能在政权中实现自己所求。
当然,眼下便是实现各自利益诉求的第一步。谁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甚至刘封也不例外。
刘封是玄德公的义子,当雷远初到荆州的时候,许多人对刘封尊称“公子”而不名。
他身为罗侯血脉,家族与汉室数百年同休戚,非同寻常;他英武善战,尤其是在入蜀过程中,所在战克,多立功勋;他又颇有人望,与玄德公麾下诸多年轻部属交好。
可数年过去,当日一同射猎游玩的同伴们陆续都建功立业,有所成就,刘封却仍然停留在中郎将的身份。而那个“公子”的称呼,似乎被所有人很默契地忘怀了。
对此,刘封本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已欢携于旧谊,复望报德于新邻?”雷远喃喃道。
第六百零一章 大事(上)
原来关键在这两句,倒是意蕴悠长。
雷远有穿越者自带的见识,更有前后两世人生,城府较此世的同龄人要深沉许多,这会儿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刘封的意思。
他当然记得当日在乐乡射猎游玩的情形,当日在场的,都是玄德公麾下极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若无意外,十年二十年后必定个个身居高位。到那时候,只要旧谊尚在,便自可携手为一股力量。
更重要的是,那日射猎,最终众人悻悻而散。皆因孙夫人纵骑奔走于原野,惊动了雷远病重的父亲,致他当夜离世。雷远本人和庐江雷氏的部曲都因此暴怒,几乎引发火并,之后又激起极大的事端,将左将军内许多人都牵涉在内。
如今孙夫人在成都,据说得到玄德公极尊崇的对待,被孙夫人带着抚养的公子刘禅,也渐渐明确了继承人的地位。从这个角度看,雷远倒确实应该与刘封叙一叙旧谊,看看能否成为守望相助的新邻呢。
这层意思藏得很深,大概孟达担心雷远不能立即体会,才郑而重之地请雷远务必拨冗,仔细看看信件。
或许,这封信件本身,就出于孟达的意思?
雷远仔细思忖,愈是细思,愈觉得有这个可能。
刘封性格刚猛,待人接物都很直率,有时候甚至显得粗疏,他多半不具备以书信微妙试探的能力,也没有这个耐心。这份书信虽然是刘封落款,却多半出于孟达的提议。
都说孟子度擅于经营家业,或许此时他眼中的刘封,乃是奇货可居,亦未可知也。可是,孟达眼中的奇货,真的就是奇货么?
雷远非常清楚,自然不是。
副军中郎将的职务迟迟未变。又在玄德公即将在汉中更进一步的当口,被派往掩护汉中侧翼的东三郡。玄德公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刘封自己尚不甘心,而想要联络友邻,再作争取而已。
雷远有些感慨,又有些厌倦。
乱世中的武人,自然性格刚猛。可是刚者易折,想要图谋功业,怎能一味强求?退一万步,不谈刘封本人如何,孟子度的眼光和手段,又哪里能和身在中枢的诸多人杰相比?
次日雷远亲笔作书,遣人送往汉中。
信上只道:“子度来访,已具言意。将于宜都观吾兄奋厉戎武,摧折奸究之壮。及至建功之路、立德之基,盖得之于时势也。”
刘封的书信既然隐晦,雷远也只有隐晦而答。只希望这位荆州故友能够体会时势,莫要随随便便地逆势而动,徒然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便如此前,赵云从汉中来书,而雷远闻弦歌而知雅意。
至于孟达……雷远原只知道他在上庸与刘封不睦,现在看来,原来他还有过与刘封协作亲密的时候。此前这般,此后又那般,未免轻佻躁脱。与之打交道,须得多生个心眼才行。
当下雷远请周虎出面,再往秭归去了趟,务必保障孟达所部的沿途供给。此前向朗在彼处,只动用宜都郡的力量,周虎再去,则是庐江雷氏宗族的友善,想来对于孟达,是个很合适的回复。
之后孟达率部北上,宜都郡便连续数旬平静无事。
这是雷远难得的闲暇,使他得以长时间地陪着妻子和孩子。
赵襄产后恢复得甚好,初时闷在屋里调理,不久就憋闷得慌,想要出外透气。于是雷远在屋檐下拉起帐幕遮风,多点火盆保暖,陪着她看看外头的景色。
他二人成婚将近两年了,却因为雷远总是出征,很少有这样长时间彼此陪伴的时候。间或阿诺哭闹,更令人感觉到温情和亲情。
说来也是奇怪,这孩儿出生时,五官都揪成一团,看起来确实不好看。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胖了些,身体长开了些,脸蛋也愈来愈可爱了。雷远常常抱着他,对他做些古怪滑稽的动作,孩子倒还茫然,赵襄却被逗得大笑。
享受了多日慵懒,直到某一日,雷远向妻子讲述在江淮作战的情形,说起自己在许褚刀下险死还生,却能反败为胜的壮举。赵襄吃了一惊,当即督促雷远继续苦练身手,不能有一日松懈。
雷远抱怨道:就算我苦熬数十年,难道就能抵敌许褚?此等神勇殆属天授,常人再怎么练习,也是无用。然则赵襄只是不允,次日便令婢女将兰猗之类全都拿了出来,请夫君做个武人样子。
当然,也就只能做个样子罢了,雷远再怎么偷闲,终究不可能整日都在内宅休憩,必要的军政事务,还是得他亲自处理。
比如潘濬曾来书信,询问雷远从汝南等地携回的百姓如何安置。雷远遣任晖出面,带回了从军将士的家眷和一些工匠,其余人便归入编户齐民,由荆州州府自去安置。
又比如,此前曹刘两家换俘之后,襄阳周边与荆南往来密切的士人都被曹丞相甩给了江陵方面,而寻常百姓也陆续被迫迁徙至中原。这使得乐乡大市原本向北的贸易通路被彻底截断了,于是执掌乐乡的商户行会俱都慌乱,有些商贾日常囤积了大量物资,这会儿几有血本无归之虞。
雷远给江东那边的江夏太守孙瑜去信,请他按照双方事前的约定,遣人来宜都一叙,商议荆州和扬州之间的贸易往来;又向左将军府行文,打探益州豪商可有什么门路。然而这都是远水不解近渴,恐怕乐乡大市难免要萧条一阵。
还有宜都本郡的秋收、部曲将士的赏赐和田庄分配等等事宜,都须得雷远出面才行。
而在宜都郡以外,不断有各地的行文来到,显得这天下纷纷扰扰,并不消停。
十月末的时候,先出了第一桩大事。
原来马超自从再度起兵以后,由武都杀入汉阳、陇西、金城等郡,不断挟裹羌氐势力,先后击败凉州兵马数万。最终攻占凉州治所冀城,杀死了凉州刺史韦康和下属官吏上百人。当时关中曹军各部俱都惊动,一度以阎行等将集兵数万于雍县、郿县等地戒备,双方剑拔弩张。
谁想到忽然间许都传来消息,朝廷颁下诏令,将原本的凉州一分为二,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仍为凉州,其余诸郡为雍州。同时提出了身陷囹圄的前任卫尉马腾,隆重地封拜他为凉公,以其子马超为安西将军,代理凉公职务。
据说这个任命在许都、在邺城都掀起轩然大波,朝堂和丞相府都闹成一团。这暂且不提。
马腾随即遣子马休,与朝廷使节前往冀城宣读旨意。而马超这厮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得意洋洋地同意了!
第六百零二章 大事(中)
“安西将军?假凉公?”雷远看着书信,一字一顿地念,念完以后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马孟起真是肆无忌惮!”
阎圃坐在下首,也叹气不已:“早知此人……咳咳……狂妄侼乱,却真没有料到大胆到这个程度。”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全都苦笑。
要说马超狂妄侼乱,在座的所有人,没有比阎圃更了解的了。这位昔日的张鲁亲信谋主,眼看着自家主君接纳马超为援手,结果数十载经营的基业一朝翻覆。哪怕他已在宜都安居,也依旧忌惮马超的凶恶手段。
然而再怎么想来,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此前众人都听说过,曹公授意党羽,在许都传扬修古建封五等的言论。毫无疑问,那是曹氏在为自身突破白马之盟的限制造势,意图使曹丞相能以扶持汉室的大功,榻上代汉的第一步。
然则曹氏称公的风声吹了许久,毕竟慑于大汉四百年的威望,慑于天下汹汹物议,至今尚无动作。马超何德何等,敢比曹丞相走得更快些?
哪怕近年来天下丧乱,汉室衰微之相渐显,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称公的。董卓专断朝政,废立皇帝的时候,不过自拜相国,封郿侯。
往前推数十载,跋扈将军梁冀,不过袭父封为乘氏侯。
再往前推,倒是有一人得封安汉公……便是天下共诛的大逆贼王莽!
雷远将书信交给部属们传阅,转而询问携带文书至此的宗预:“据说,马超之父马腾,因为性格贤厚而为羌人所推,当是个有脑子的。他又身在邺城许久,该有些见识……就这么同意了?”
宗预躬身答道:“听说,马寿成在接受封号时嚎啕涕零,口称逆子害我云云,连站都站不稳了,要数人搀扶着他才能完成仪式。然则诏使一到冀城,马超连辞让都不做,当即接下凉公和安西将军之印。”
此时马忠看完了信件,低声道:“这是曹公的谋略,哪里容得马寿成反对呢。”
雷远点了点头,又问宗预:“马超既要当这个假凉公,对主公这边,可有交待?”
“我出发时,冀城那边尚无动作。”
既如此,马超的心意便愈发莫测了。他明摆着待价而沽,随时改换门庭,谁又拦得住呢。玄德公遣宗预携了书信,往各地走这么一趟,也是提醒部属们打起精神,莫要盲目乐观、以为局势大好的意思。
将书信送到以后,宗预便继续启程,赶往江陵去。
雷远带着几名部属们送行到江滩码头,目送帆影远去,又问马忠:“德信怎么看马超此举?”
马忠微微躬身道:“凉州数郡接连羌氐,地形便利,其势足以制关中、益州。此前马超为我方所使,遂驱率羌胡,纵骑四出,攻掠城池,似若无敌。而主公之兵得以在汉中与夏侯渊从容对峙,无虑陇上和关中的援军。然而朝廷时节这么走一遭,凉州、益州之间立生隔阂。主公日后想要进取关中,便不能不对侧翼提起十万分的小心。”
有人道:“那还是得说,马孟起实在荒唐,他接下这印章做甚?”
“不然。”马忠一边思忖,一边道:“马孟起昔日为关中诸将之首,绝不甘心为人部属。此前他势穷力孤,才不得不接受玄德公的帮助,但只要稍稍缓过劲来,俨然仍为一方雄豪。以他在凉州诸郡和羌氐各部的强大威望,玄德公或许本也打算封官授爵以示怀柔,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马忠皱起眉头,慢慢道:“只不过,曹操竟然给出公爵之位,玄德公再怎么样,也拿不出同等份量的高官显爵来。毕竟玄德公要遵循汉家秩序,没办法做到许都这般大胆。”
这就是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处了。众人只有叹气。
江风簌簌扑面,一行人按辔缓行,走了几步,马忠又道:“玄德公以反曹兴汉为号召,组建地跨数千里的联盟。如今,这联盟中的一方,凉州马超已经接受许昌的封赠,成了假凉公,其他人呢?”
雷远勒缰问道:“德信是说孙权么?”
“这是迟早的事。”
“吴侯究竟与马超不同,想要吸引他,非得要实际的利益才行。”雷远深蹙眉头,过了半晌才道:“或者曹操愿意在江淮大幅退让,又或者,我方在荆州有隙可乘。否则,他何必向曹公低头?”
“将军,他们已经领受或即将领受的,是汉家建封的诸侯之位,何来向曹公低头的担心?以我猜测,无论吴侯实际上是否看中这诸侯封号,他都会摆出十分动心的姿态,藉以向玄德公施加压力。而玄德公势必得拿出些东西来安抚吴侯。诚如将军适才所说,吴侯看中的是实际利益。那么,玄德公能拿出什么?”
说到这里,雷远也只有叹气:“我却不知。”
在雷远的记忆里,孙刘联盟到了后来,有湘水之盟,还有白衣渡江。但那些事情发生的背景与当前局势,可有太大的差异,雷远想要似从前那般智珠在握,已经越来越难了。
一行人折返回宜都城里。刚到太守府门前,一名扈从快步上来禀报:“宗主,伯瞻将军已经来了。”
雷远深深地吐气,有些头痛。
马超忽然来了这么一手,对玄德公来说,影响在于凉州方面的盟友身份出现疑问,益州、凉州两面威慑关中的局面,成了关中、益州、凉州三家彼此忌惮对峙。而对身居千里之外的雷远来说,影响在于马岱的态度。
马岱是马超的堂弟,扶风马氏宗族的干将。此前马超在关中失败的时候,部众凋零殆尽,唯有马岱、庞德二人不离不弃,支持他从汉中一路杀入巴西。
后来雷远击败马超,俘虏了断后的马岱,马超又接受了玄德公粮秣物资支持,于是马岱便以客将的身份长期留在宜都,如今俨然成了雷远麾下最得力的骑兵将领。无论玄德公还是马超,似乎都忘记了马岱的存在。
然则,如今马超的身份不同,这些事,就须得向马岱说个明白。
第六百零三章 大事(下)
这段时间,马岱一直在宜都北面的百里洲牧场。
邓铜战死以后,原本由他负责的马匹牧养事宜,转到了马岱手中。马岱并将北上江淮夺取的大量军马,都安置在百里洲,据说有独特手段能使战马渐渐习惯水土。
雷远接到宗预携来书信,便立即遣人去请马岱。
待到雷远送别宗预,马岱已经来了。
分明上百里路途奔驰下来,这年轻将领的周身兜鍪铠甲却都一丝不苟,此时按剑而坐,周身收拾得利索。阳光斜照入厅堂,愈发显得他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见雷远快步登堂,马岱恭敬起身,站到堂中行了个军礼:“见过将军。”
雷远挥手,使伺候的下人都退到远处,随即扶起马岱:“伯瞻,请坐下说话。”
雷远麾下将校,多有才能出众的。但如马岱这般勇锐过人、武艺出众,又精通骑兵战法,堪为沙场锋镝的,委实屈指可数。故而,马岱做俘虏的时候,雷远便以客将相待;待到马岱身处宜都,雷远对他的任用与校尉们等同。连带着凉州骑兵们所获待遇,俱都优厚。
毕竟他是史书留名之将,雷远虽无集邮的爱好,也难免暗地里稍稍偏爱些,便如他对待丁奉、王平、马忠等人一般。
而马岱在江淮等地也屡建战功,雷远能击破夏侯惇、威慑文聘,多赖凉州骑队的悍然军威。
只是,此刻马超从丧家之犬一跃为汉室建封的凉州诸侯,地位大是不同了。连带着马岱,似乎雷远也不能再像此前那般,待如下属了。
马岱沉声道:“将军召见,不知何事?”
“尊兄马孟起,近在凉州做了一桩大事。”雷远将宗预携来的书信交给马岱:“伯瞻请看。”
“安西将军?假凉公?”马岱吃了一惊。
“恭喜伯瞻,尊兄如今已是天下第一等的诸侯了。”
“……”
马岱许久不语。
而雷远也不催促,只端坐主位,毫无不耐的意思。
过了半晌,马岱缓缓道:“我兄长自幼雄武,志向远迈他人。他常与诸兄弟说,我家乃是马伏波之后,是光武帝中兴大汉的元勋之一。虽然后遭破败,沦为边郡小吏,却不能甘于下僚,务必要奋击于乱世,屠戮丑类,重振扶风马氏的雄风。现在看来,他这志向已经实现了。”
雷远颔首:“我与尊兄曾兵戎相见,彼此死伤惨重,但却也佩服他的勇猛强悍。尊兄此番有了统辖四郡的名头,必能威行陇上。在我看来,已不止于令祖马伏波了,便是隗嚣的功业,也不在话下。所以,伯瞻是否有意回往凉州呢?”
马岱眼神一闪:“将军的意思是?”
“昔日尊兄稍稍困窘,我遂冒昧挽留伯瞻,自以为能给伯瞻提供另一条建功立业的道路。如今马孟起煊赫至此,伯瞻,你若有意回返凉州,为尊兄效力,我绝不阻拦。”
马岱神色一动,抬眼看了看雷远。
雷远面带真挚微笑。
马岱问道:“将军此言,可是真的?”
雷远连声苦笑:“我虽不舍伯瞻,却断无阻绝兄弟血脉之亲的道理。”
“我要回凉州,总不能孤身回去,须得带上追随我的凉州骑士们。”
“伯瞻果然要走的话,我留他们何用?”
马岱附身向前,正色问道:“我兄长有绝伦之勇、熊虎之心,即使就任为假凉公,也没有久居陇上,坐观天下的道理,他必定将图大事,将建大业。将军就不担心,我回到兄长麾下以后,某日里与玄德公为敌,与将军在沙场相见?”
雷远道:“既担心,又不担心。”
“何谓既担心,又不担心?”
“伯瞻,你我在江淮并肩作战,有一份同袍情谊在,日后若要兵戎相见,我难免会要担心。然而……”雷远挺直腰杆,面色严肃地道:“决定天下大势的,从来都不止于绝伦之勇、熊虎之心。就算勇若霸王,最后不还是四面楚歌,辞世于乌江么?到了近世,温侯吕布的下场又如何?伯瞻,若马孟起与玄德公为敌,输的一定是马孟起。我对此毫不怀疑,毫不担心。”
马岱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了雷远许久。
而雷远坦然从容地直视着马岱,依然面带微笑。
马岱长叹一声。
“伯瞻?”
“将军,昔日我随兄长在关中时,动辄纠合十万之众,凭勇锐陷阵,以铁马横行,四处斩杀不服,只觉热血沸腾,痛快自在。当时只道,所谓英雄便是如此。然而,过去这一年来,我从益州到荆州,跟从将军,亲眼目睹了如何安抚百姓,如何治理地方,如何经营军队。”
马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止住话语,向厅堂边角看看。雷远先一步,倒了茶水递给马岱。茶水是雷远喜爱的口味,只冲泡,不烹煮,水里还加了橘瓣。
马岱端着茶盏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他很喜爱甜食,顿时想起,这味道有点像他在峡江中吃过的拐枣,香气很是清新。
百里洲上也有些橘树,此前有农人每隔数日便来百里洲上浇水施肥。前些日子收获的时候,马岱还专门买了些来吃。
据说郡府之中专门有官吏负责收购橘子,再通过种种贸易手段转售。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样的橘树数十株的收益,便可以使一户人家过上富足的生活。当时那些农人欢欣喜悦的面色,是马岱在凉州、在关中时从来未曾见过的。
“将军,你是玄德公麾下的二千石,治理宜都一郡,便能如此。我在江陵时,见到南郡百姓随同关坦之守城,甘愿舍死忘生,这也是民心所向。与之相比,我兄长,包括关中诸将所有人,比如韩文约之流,从来都没有为百姓做过什么事。”
马岱端起杯盏,雷远再给他倒上一些。
马岱继续道:“这样的势力再怎么庞大,只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迟早有被天下人唾弃的时候。我为扶风马氏的后人,却不愿跟从兄长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欢,最后使宗族血脉为之断绝。”
说到这里,马岱避席起身,向雷远行了端正的大礼。
雷远惊喜地道:“伯瞻?”
马岱斩钉截铁地道:“马岱愿为将军效力,不愿回返凉州。”
雷远搀着马岱的手臂,将他搀起:“有幸能与伯瞻携手,真是,真是……”
雷远一时没有适合的词汇,就只大笑。
次日奋威将军颁下军令,正式任命马岱为校尉,统领骑兵。
听到马岱决心投效的消息,诸将都很高兴,几名校尉轮番请马岱饮宴,连重伤卧床的郭竟也陪着喝了一点。
第六百零四章 东西
当然,哪怕没有马岱决心投效之事,近来雷远部下的校尉们也往来甚是频繁。
倒不是说要彼此串联图谋大事,而是因为此番部曲将士们征战的经历、功勋已经大体统计完毕,军府提供的奖赏和抚恤,都在陆续颁下。在此期间,还将进行更大规模的部曲拆分、重整。
这项工作可不是文吏在纸面上调动数字就能完成的。各部校尉们,乃至雷远本部的军官们都要参与其中。
战场上彼此救助是一码事,这会儿将校们却难免要彼此勾心斗角一番,关起门来好好谈判。
将校们为的,为了部属们的前途,更是为了自家所能领有的实力。
而普通将士们所想的,就要简单很多。他们只希望能在这一次的赏赐中获得更好的土地,至于归属哪位校尉麾下,都是小事,最终不都是替雷将军,替玄德公卖命么?
两年前,雷远在击败了江东兵马以后,被玄德公任命为宜都太守,奋威将军。随即雷远拆分宗族部曲予郭竟、邓铜等部下,使得庐江雷氏的徒附百姓规模,由极盛时一度逼近四万,缩减至四千户,两万两千余口。
与之同时,不仅郭竟、邓铜、贺松、丁奉等人都拥有了自家部曲和庄园,还有数以百计的中级军官,全都成了宜都郡内身家殷实的小地主。所以才引起了后来宜都郡内百姓与武人联姻的热潮。
此番雷远前往江淮作战,留守宜都的文武按照雷远事前吩咐,一方面继续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另一方面按照处置秭归文氏、邓氏之例,清算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土豪,又攫取了不少田地。
雷远已经向部属们吹过风了,这一次,分配的田地规模将会更大,更多部曲将士将获得真正属于他们的产业。
此前分配田地时,大致每一荫户皆以二十亩田地为基础,家中若有从军或服役者,额外增加军田三十亩。这几年来,许多将士一来有战争中的缴获,二来因为郡县与荆蛮往来密切,不少将士家中开始有收容荆蛮为农奴佃客的,所以这回对有功将士的赏赐,大致以五十亩到七十亩田地为限。
乃至吴班、雷铜等益州将士、马岱等凉州将士,也有同等的田亩分配。
所以吴班和雷铜都已经火急从益州召集自家宗族民户,以便在荆州占下一份家业,以使宗族开枝散叶……这在乱世之中,是极其重要的保障,谁也不愿意错过。
至于马岱和他的凉州将士们,普遍都没有耕作的经验。所以雷远已经与之说好了,由庐江雷氏宗族代为招募佃户,管理这份产业。
按照惯例,为了便于人员管理调动,也为了便于水利开发,同一名校尉下属的将士,所分配的田地都聚拢在一处,形成连绵田庄。
前番去往江淮,各部折损极大,多名校尉的下属骨干兵力都需要重新调配充实,所以连带着许多将士所领有的田地也需要重新分配。为此,向朗、蒋琬等人已经兴建了十余处初具规模的庄园,以便各路部曲将士进驻。
在宗预离开宜都,向江陵进发的次日,前期一系列的商议和讨论,最终形成了结果。
最先完成将士重编,获得挑拣田亩资格的,乃是在江淮战中折损最大的郭竟和丁奉两人。
雷远从本部抽调了相当数量的精锐,充实到郭竟和丁奉的部下,使他们的账面兵力恢复到了极盛。至于后期能否指挥如意,这就要看郭竟和丁奉两人的手段了。
当然,能做到校尉,自然不会缺乏手段。
就在前一天晚上,郭竟忽然通知自己的部下们,经过努力,已经从雷将军手中,获赐夷道城西面,马鞍山下的一处庄园。
这处庄园是将士们此前都看中的,距离马鞍山大营很近,就算军务在身,家中若有急事也能照顾得到。庄园又靠近道路、水源,田亩也曾经过开垦,是近年才荒废的,只要稍加经营,就能恢复旧观。
于是将士们连声欢呼,都道郭校尉真是了得。郭竟还不能骑马,走路也不方便。他就躺在牛车上,带着部下们连夜赶到庄园里,先草草地歇了一宿,次日清晨就抓紧分配田亩。
此时已经是初冬,山峡间湿气又重,天未方亮时,浓重的雾霭几乎汇成乳白色,透着刺骨的冰凉。但将士们顶着寒风,全数出动了。许多人被冻的鼻涕直流,也不在乎。
黄小石是郭竟在新蔡临陂挑战虎豹骑时,幸存下来的将士之一。当日他盼着打完胜仗回家成亲,这愿望已经实现了。他娶了此前驻地以外一家农户的女儿,自己也被提拔成了什长,过上了梦想中的幸福日子。
这会儿他正昂首挺胸地站在队列当中,手中持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用炭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黄小石勉强认得,这几个字便是自家的名字。
庄园外的田地,已经事先被划分成了七十亩和五十亩两种规格。自己手中的木牌是方形的,代表自己可以得到七十亩地。一会儿出门之后,看中了哪块土地,他只要将这块木牌扎进去,这块地从此以后就姓黄了。
这七十亩地可不是容易到手的,是因为我黄某人在江淮立过功,流过血!是郭校尉、雷将军看中的人!
想到这里,黄小石把胸膛挺得更高些。
黄小石身后,有些畏缩地跟着一个老人。这是黄小石的丈人,姓王。老王其实年纪并不很老,却满脸都是皱纹,腰背也驼了。
老王是跟随庐江雷氏从江淮迁到荆州的依附民,此前在乐乡得了块水田,约莫二十亩。但这会儿新姑爷论功,能拿到宜都城外七十亩地,那可真是太好了。
虽说这七十亩,不似先前那二十亩地那般有庐江雷氏的庇荫,须得向朝廷缴田税,可田地就是田地,谁还会嫌多么?
所以老王早早地与新姑爷说好了,要到这里来替女儿女婿把个关,一定得选块好田才行。老王昨天深夜里就藉着星光,把周边田亩大概看过了,这会儿其实困得不行,可精神却亢奋得不像样子,满脸都是红光。
“咳咳,贤婿啊……昨晚我已经看好了,出了庄子往西面走,那边的几片田,看起来荆棘杂草很多,其实正靠着山泉的泉眼。你就往西面去!拿那里的好田!记住啦,往西面去!”
黄小石点了点头。
成婚以后,黄小石就被提拔为什长。在正式就任以前,他每隔两天都要去一次军校,参加基层军官的训练课程。
在课程中,许多黄小石从没想到的东西一一呈现。什么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套路用法、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配合……这些讲述都只开了个头,但黄小石已经感觉到了,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眼前。
黄小石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没有主见的小卒了。
他嗯嗯啊啊地应付过了丈人,转而看看自己左右。
左边是李大,右边是陶二。这两位,与黄小石一般,都是临陂之战的幸存者,也已被提拔为什长。三人是军校中的同伴,以后也很可能并在一位都伯下属作战。
黄小石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三家的田地须得靠拢在一起。以后无论作战还是耕作,都要彼此扶助。
庄园东面高处有片地,因为是旱地,每一块都有一百二十亩上下,算是补偿。李大说了,旱地正好用来种植果树,比种粮食的收益要大得多。至于水源,只要三家人一起动手,在更高处建一座小型的堰塘就行!
所以,出门得往东!
第六百零五章 整队
天色渐渐亮了,该在今日选择田地的将士及其家属,愈来愈多地聚集到庄园正门内的这片空地。
前排的什长之类基层小军官还能整齐有序地等待,后头的普通士卒实在压抑不住欢腾的情绪,情不自禁地往前挤,仿佛稍微接近一点庄园的正门,就可以早一点出去选择土地一样。
转眼之间,好多人推推搡搡,连带着黄小石这一排的队列也散乱得不像样子。再往前方几名都伯和家眷,都已经站到了正门底下,连正门向内打开的空间都没了。
有军官当场呼喝着,勒令众人稍稍退开,但大多数人的热情一旦高涨起来,仿佛会互相传染一样,怎也控制不住。明明有些人已经被推挤得满脸通红,还兴冲冲地继续向前。
这时候,郭竟站在门旁的高楼上探看。
在抵敌曹军虎豹骑的时候,郭竟与曹彰舍身格斗,后来又强撑着亲自持刀在一线搏杀,身上受了十余处伤,犹自高呼酣战。后来他又指挥将士们且战且退入水泽,伤口被反复牵动,持续出血,最终导致他昏迷过去。
亏得雷远带着船队及时赶到,将他救离战场。后来虽然伤势慢慢痊愈,但身体上的损耗可不是那么容易补充回来的,所以直到现在,行动还受限制。
按照医官私下里对雷远的交待,因为伤势涉及筋骨肌腱,恐怕日后很难恢复如初,想要似年轻时那般纵骑冲杀,怕是不可能了。但以郭竟的功绩,待到玄德公更进一步以后论功提拔,想来当有偏裨将军之位,以后倒也不必每次都亲身搏战。
眼看着后排队列散乱,想到这批人便是自家的部下,郭竟皱了皱眉,欠身向后方的雷远道:“宗主,将士们都是农民百姓出身,对田亩土地的渴求实在是……”
雷远微笑道:“我明白,我明白,无妨的。”
原来就在今日早上,雷远也轻骑简从,来到了此地。毕竟分配耕地是大事,雷远只有亲自看着,才会放心。
至于眼前的混乱局面,换做当日郭竟所部,绝不致如此。但他的部曲换过一批人,新的上下级之间想要形成默契,如先前那般整齐划一,须得慢慢来。
雷远问道:“还有多久开始?”
“尚有一刻。”郭竟答道。
“那还是管一管,莫要闹出乱子。”
“是。”
郭竟伸手扶着阑干,喝了一声:“黄小石!”
他大伤之后,中气不足,喝声不高。
但身在纷扰人群中的黄小石依然听得清楚,随即高声应道:“在!”
“整队。”
“是!”
黄小石猛转身,从腰间抽出连鞘的缳首刀:“校尉有令,整队!”
有个另一曲的什长,方才挤挤挨挨到近处,一时没反应过来。黄小石一刀鞘重重打在他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黄小石再度高声喝令:“校尉有令,整队!听见了没有?”
那什长的脸瞬间肿了,人也清醒了过来,立即挺胸站直,吼道:“听见了!”
瞬间以后,李大、陶二等人反应了过来,同时拔出带鞘长刀,大吼道:“校尉有令,整队!”
此刻聚集在空地的这些人,有军人,也有军人的家眷,每个人都热切地盼望田地,几乎被冲昏头脑。若派遣人手劝说他们安静等待,只怕磨破嘴唇也说不服。
可黄小石这么一吼,又紧跟着一通通刀鞘乱打,外带高声喝令。士卒们长期养成的服从命令的习惯顿时被唤醒了,他们呼啦啦地向外散开,有的人跑了几步,再奔回来牵着自家父母亲眷往外。
须臾间,两三百名士卒便在一名什长的指挥下重整队列,数量几倍于此的亲属则被驱赶到了空地外围,一个个都不敢乱说乱动。
而黄小石把缳首刀挂好了,坦然回到原位。
“这个黄小石,是从庐江跟着我们来到荆州的,后来从军,曾在汉昌城西打过硬仗。虽然才具寻常,却很顽强耐战。这几日我在军校中培训什长们,又发现他一桩好处,便是竭力执行军令,从不问理由,从不打折扣,从不讲情面。”郭竟回过身,向雷远介绍道。
雷远也站到窗前看了看,顿时想起来了:“是这小子啊?我听人说,当时在沼泽之中,他哭着说,打完了仗要回来娶亲的,哈哈……他娶亲了没有?”
郭竟道:“自然。宗主请看,在他左手边那位,便是他的岳父。”
雷远微微颔首。
被郭竟带到江淮的部属数量不多,但都是军中精锐。其中施悌、韩陵等人,更有文武干才,堪为一军之脊梁。这些人都在新蔡城外战死了,对郭竟的部曲来说,便如一头猛兽被抽筋卸骨,人员纵能补充,内里的精气神大不如前。
所以郭竟最近不顾伤势未愈,往来奔波于军营和军校各处,便是要尽快提拔可用之人,重新撑起己军的骨架子来。
此刻排在靠前的这些什长们,如黄小石、李大、陶二等人,便是郭竟看中的武人。他们若有军功,郭竟必定不吝提拔。
只不过,在这等乱世中,能够经历一场场战斗考验,需要的不只是个人的才能。当日雷远身边的二十名扈从,此刻尚存的已经只有数人。而郭竟在擂鼓尖阻击张辽时统带的一曲之兵,到这时候尚存的,也不过数十人罢了。
乱世之中,无论军民,性命都如草芥。只不过军人手中有刀,在死前能拼一个够本。想要从军中脱颖而出,恐怕需要的除了才能,还有运气更多些。
想到这里,雷远问道:“李齐现为佐军司马,可还合适么?”
原来因为军官缺乏的缘故,雷远将扈从首领之一的李齐派给了郭竟,担任佐军司马的职务。李齐与郭竟一般,都是雷远在灊山中招揽的扈从,是郭竟的老部下了。
郭竟颔首道:“我们是老搭档了,自然合宜。”
“李齐颇有智勇,可堪大用。只不过,他在我身边待得久了,怕有些骄横……我听人说,他日常在外头口称,为宗主流过血受过伤云云……你是主将,记得要时常劝戒他。”
“遵命。”
两人对答几句的工夫,庄园的大门被打开了。
正说起的李齐,领着一拨骑士从外间过来,停在大门处挥鞭喊道:“按照顺序,一队队来!甲字曲第一队出列!”
李大和陶二兴高采烈地拔足便跑,被黄小石一把揪住。
“不要乱动!站直了走路!”
两人正在发愣,黄小石低声道:“楼上不止郭校尉在!可能雷将军也在!”
李大陶二悚然吃惊,立即昂首挺胸。连带着他们这一队的都伯和另几名什长,也下意识地拿出了武人气概。
一队人步伐整齐地出外,直到离开庄园百步,才轰然散开,与紧跟着的家属们一起,分头往各处看好的田地奔去。
黄小石和李大陶二两人,毫不犹豫地往东面那处高坡去了。他的岳父老王小心翼翼地跟着,几次想提醒女婿,西面那片水田才是好地方。可他刚看见黄小石十分威武地挥刀呼喝,一时间有些畏惧,于是只得跟着女婿,先往东走。
雷远从望楼向外眺望,只见冬风凛冽,寒霜未消。山峡间的冬季甚是寒冷,这片群山间的小小平原上,已然草木凋零,成片的荒废田亩都露出了土壤的颜色。
然而,当将士们和他们的亲人家眷喊着口令,一拨拨地从庄园里涌出来,跑向他们寄予美好期待的土地时,寒冷仿佛为之退却了。雷远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热情、欢欣,看到了乱世中飘零之人,对重新扎根于土地的无限期待。
毫无疑问的,为了保卫土地,他们也必定能迸发出无限的力量。
第六百零六章封拜
宜都郡的辖区面积极大,但适合农业开发的平原并不很多。除了夷陵东部和乐乡属于丘陵向开阔平川过渡的地形以外,其余各县,几乎全都是崇山峻岭。各县郊境之处,更是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水有惊波之艰。
便以此处田庄为例,已经是夷道西面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处了,但其实田庄北面就是崖岸,而周回不过一里,外围的平地面积也甚是有限。日后可供扩充的余地相对较少,需要投入在水利和道路建设的力量却非常的大。
但雷远并不为此担心。
这些武人本来就出自农民,放下刀枪以后,依然还是最好的农民。他们勤劳肯干,又极具聪明才智,无论多么复杂的环境,都不能阻止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这些庄园的建设过程,其实便是各部军官们与自家下属的熟悉过程。他们所有人能够胼手胝足地共同建设家园,待到应命出征的时候,也必然会成为能够彼此依赖的同袍。
所以,此番赐下的田地所在位置,大部分都处于峡江沿岸的军事要地。当这些将士和家眷们扎根下来,这些庄园本身,也就成了城池以外的军事坞壁,成了雷远政令所及的前哨和依托。
去年初雷远担任宜都太守以后,按照向朗的意见着重建设沿江城池。当时除了乐乡以外,郡府将各县的大多数户口、人丁,都收缩回县城,并在各处县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以此来确保荆益之间水陆交通、随时支撑大军调动往来。
这个做法,是针对玄德公紧锣密鼓的入蜀安排而设。当雷远在益州作战的时候,向朗凭借前期的布置,很好地保障了荆州军的沿江行动,得到玄德公的赞誉。
但这样的做法,也使得各县的地方强豪藉此扩张势力,甚至架空郡府,以至于后来出现了秭归文氏、邓氏的肆意妄为。因而到了现在,当各县的基本建设已经有了规模,雷远便藉着对将士们分赐土地的由头,将武人和武人的家属们下沉到各地。
这些庄园、坞壁,使将士们扎根于当地。再配合由伤残士兵和老卒担任的社吏和里吏,就能使雷远的政令能够推行至乡、亭、里、社的最基层,进而排斥地方豪族的影响力。
比如在此地,整个庄园的住户都是郭竟所部将士家眷,而几名里吏之中,则有当日在临陂带着李大陶二捕鱼的老卒。
他们既然落脚,彼此又天然形成紧密的团体,背后则有郡府和军府两方面的支撑,便如一手拿着官印,一手攥着刀柄。地方豪族的力量或者俯首合作,或者退避三舍,绝难与之对抗,更遑论发挥乡间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局面,对宜都郡的土著豪族来说,未免有些凄惨。于是从十月末到十一月初,短短十余日时间里,伴随着将士们的田地一点点分配下去,武人和地方上的冲突屡有发生。
俗语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少土著大姓彼此勾连,试图维持猴群的统治,可惜山中已经来了老虎,而雷远真的是一头极其凶恶的大老虎。
对作乱者,他直接斥之为贼寇,动用军队加以猛烈镇压,毫不犹豫地杀人立威;对合作者,他凭借二千石的地位,不吝征辟、拔擢,。于是地方旧族的反对浪潮顷刻就化作碎裂水花,再也看不见一点痕迹。
庐江雷氏本身就是玄德公治下规模最大的豪族之一,而豪族再得政令之助,在地方上的行事就是这么痛快。
其实并非宜都一地如此。荆益各地的县令、长和太守们,这些日子的操作大同小异,无非手段和技巧有高低之分罢了。
自丧乱以来,各地战乱频繁、匪贼祸多,迫使人们依靠宗族血缘的力量来抵抗外侵,扩展自家势力。数十年下来,在朝廷的牧守令长以外,大豪族征服小豪族、小豪族依附大豪族,宗族进而挟裹外姓徒附,最终在地方政府以外,另外形成了一套隐形的体制。而政府对他们,既要笼络,又要限制;既要利用,又要竞争。
在左将军府中,庞统一度打算找机会杀个痛快,以绝后患,而诸葛亮则力求严明法令,师出有名。当日两人如何争执,雷远是亲眼看到的。
待到玄德公任命法正为蜀郡太守,法正表现得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而仁厚的玄德公、讲究制度的诸葛亮偏偏不加过问。与此同时,法正的挚友孟达,却在短时间内集聚起足以动用部曲四千余家的庞大力量……其中的此消彼长,难免蕴含着刀光剑影,外人实在无法看得清楚了。
如果将目光投得更远些,此番曹、刘、孙三家恶战之后,俱都伤了元气。三家各自收拾内政,整顿兵马。
听说曹丞相在许都、在邺城,先后找了诸多理由,狠狠地清理了一批心怀二意的人物;而吴侯孙权一如既往地发兵讨伐山越宗帅……其实目的,无非都是为了掠取可供军国所用的人丁户口,以备下次大战。
大约到了十月中旬的时候,宜都郡又先后得到了两个新的消息。
一个消息来自于江东,说的是许都朝廷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到江东,叙江东孙氏历年来绥抚东南,惠泽百姓之功,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
孙权遣诸葛瑾出面,滞留使者于半途。既不予接见,也不推却,甚至也不曾遣人向玄德公作出通报。但这消息顷刻便传得沸沸扬扬,江陵文武随即飞报汉中。
许都使者前往江东,尚在雷远和僚属的预料之中,另一个消息却更加荒唐。原来许都朝廷还派了使者经长安入益州,以刘焉、刘璋父子为宗室骨肉之亲,天下所望、国家仪表,拜刘璋为蜀公,镇南将军,益州牧如故。
玄德公也遣人将之滞留在半途,但这消息同样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甚至有地方传谣言说,玄德公看似尊崇汉室,实则是割据之贼,现已经要了使者的性命。
此等情形对玄德公来说并无实际的损害,但其政治意义却不可小觑。
数年来,玄德公以“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为号召,事实上组建了包括凉、益、荆、扬四州的军事同盟。其中,凉州马超、扬州孙权,是刘氏政权以外的独立势力,益州刘璋则已被玄德公架空,徒具虚名。
但这一来,联盟中的三方,都得到许都朝廷封号。无论使节是否完成任务,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他们割据一方的现实,得到了曹公的认可。此所谓,必也正名是也。
孙权和马超都有了进退的余地;刘璋有了名义,也成了政权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唯独玄德公,被确定为曹公不死不休的死敌。于是,玄德公想要拉拢和安抚盟友的难度大大增加,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多。
盟友之间的信任是否还在?
联盟是否还能维持?
联盟各方的近期利益和远期诉求,该怎样来平衡?
想要重新协调几方势力,恐怕不是轻而易举能完成的任务。至少,短期内想要再行发动四州协同的攻势,是绝对不可能了。
第六百零七章酝酿
都说逐鹿天下仿佛弈棋,曹操已然落子,接着便看刘备该怎么应对。
而在马超、孙权看来,他们自然也是足以在纹坪落子的英雄,所做出的一切举措,同样会影响天下大局。
在得到刘备提供粮秣物资支持以后,马超以数百骑残兵挟裹羌氐诸部,忽然向陇西、武都、汉阳等郡发起猛攻,又得凉州豪族任养等举族相迎,遂连破重镇,围凉州刺史韦康于冀城。
凉州别驾、名士阎温潜逃出外求援,被围城兵马发现,抓捕至马超面前。
马超昔在陇上横行的时候,这种空头名士,杀之犹如蝼蚁,刀下不知道死了多少。但他在关中、益州几度失败之后,到底比以前要沉稳了一些,也试图拿出礼贤下士的手段,稍稍安抚凉州士子。
当时马超亲自解开阎温的捆缚,对他说:“如今成败的局势已经分明,足下为一孤城求救于外,却被我所执,哪里还谈施展胸怀的大义呢?不如听从我的话,告诉城中已无救兵,这样才能转祸为福。否则的话,今天你就要脑袋搬家啦!”
阎温当即答应。马超便带他到冀城,让他对城中喊话。阎温遂道:“大军不过三日至,勉之!”城中大泣,坚守之心益定。马超又问阎温,冀城里是否有动摇求降之人,阎温也不回答。马超便将他杀了。
阎温其人,徒有声名,实无军政才干。他对冀城说援军将至,其实当时汉中夏侯渊正与玄德公的本部对峙,关中曹军一日数惊,根本没有来救援的可能。故而这番喊话,无非显示他自己的忠义之名。
问题是,此君在凉州声望甚隆,他这一死,凉州士人便决心与马超死拼到底。待到马超攻下冀城之后,又将拒不投降的韦康等官吏杀了,诸郡乱事于是此起彼伏,再也控制不住。
马超本无治理地方、管控政务的能力,一时间只能东奔西走,四处应付,专以武力为威吓,一路杀得血流成河。然则,再怎么于战场上所向无敌,势若疾风烈火,他却始终没办法真正获得稳固的立足之所,内里已经焦头烂额。
但马超的性子便是如此执拗,愈是如此,愈要保证己方在战场上的强势,对外示以凶悍。为此,他不得不近乎疯狂地扩充军队、搜集粮草。仅仅两三个月下来,原本尚在掌控的几个郡县里,汉家百姓大量逃亡,而羌氐部落也渐渐不堪重负。
一个月前,马超接受朝廷使者所授的假凉公、安西将军职务,看似是他利令智昏,被这前所未有的封拜所诱,实则经过了他的仔细酝酿。
哪怕以他的狂妄自大,其实也明白,这种建立在掠夺和杀戮之上的强势再没有办法长期保持下去了。
此刻的马超所部,便如一头狺狺狂吠的恶狼,虽然凶神恶煞,其实已经饿得七荤八素、肋骨暴凸,随时都会晕倒待毙。这时候,若不赶紧若不找个理由止兵,难道要死给他人看么?
倒不妨拿下朝廷封赠为凭藉,先集中精力好好收拾武都、汉阳、陇西、金城这四郡,再腾出手来收拾从西海往东数以百计的羌氐部落。
按照马超的估计,铲除隐患、统合诸部以后,他至少能整合起二十万人规模的羌氐部落大军。凭此兵力,足以封锁陇山,向北席卷安定、北地等郡,随即慑服上郡、西河的南匈奴五部之众,形成一个庞大的羌胡联盟。
到那时候,马孟起在汉家为凉公,在胡族可为单于,无论旌麾向东、向南,其势都若天崩地裂,谁人可挡?
既如此,接受朝廷的封号有何不可?
我马孟起乃是伏波将军之后、世代簪缨的高门子弟,年少时读过诗书的。那史书上说,韩信为了实现大志,连胯下之辱都忍得,我马孟起当个假凉公又如何?何况这确是个极大的官职,不亏!
至于刘备……
对这个据地数千里,拥兵十万以上的大人物,要说马超不忌惮,那是假的。
马超此生纵横往来,战场上遭逢败绩一共两次。一次是在长安城下被韩遂勾结夏侯渊占了便宜,还有一次便是在巴西汉昌城下,遭刘备部下雷远所袭。刘备部下,据说还有大将如关、张、赵者,比雷远更加善战。而韩遂和夏侯渊,又在汉中被刘备所败,连命都丢了。
既如此,那刘备该是何等厉害?我现在受了曹操所赐的官职,是不是该对刘备有个交待?
毕竟陇上寒苦荒僻,来自益州的粮秣军械支持,实在不可或缺。我马孟起固然不会屈居刘备之下,但要与刘备闹翻,也甚是不智啊。
马超想到这里,皱了皱眉。
问题是,既要展现自家强横实力,以示不弱于刘备,又要尊重盟友,解释这个假凉公的由来……此等操作过于精细微妙,对马超来说,实在是个难题。
马超对自家绸缪大计的才能素来自信,但也不得不承认,汉地雄豪的想法,有时候和边地赳赳男儿不同,与之周旋应对的方法,更在他的常识以外。
以前关中十将俱在的时候,有韩遂这老鬼为诸将出面。虽然韩遂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做法、说法,马超能听得懂,也感觉得出其中的关键之处、权衡所在。可现在,关中十将死的死,散的散,他身边已没有这样的人才。
此刻簇拥在马超身边的,是杨千万、阿贵、窦茂、雷定这些羌胡渠帅,是宋建这样的反贼。这些人或者奸滑,或者蠢,除了战场厮杀,这些人办不成事,也拿不出一丁点好主意。
既如此,马超只能自己慢慢揣度了。
不管怎么说,自家接受了朝廷封号,地位就比刘备更高了。基本的矜持态度不能少。然后需要一个说法,来维持两边的关系,拿两边的好处……嗯,这一手,当年韩遂老儿用得熟练,我马孟起须得仔细揣摩。
不管怎么说,能有这样的想法,就证明自己比从前要思虑周密很多,不再徒仗勇力。马超对此很是满意。
这一日,马超正追击一支向西海方向逃窜的反叛羌部,领兵暂时驻扎在狄道东面的白石山下。就在这时,却有哨骑来报,军营以外,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第六百零八章 谢礼
马超凝视着哨骑,眼神微微收缩,瞬间就露出如狼一般的锐利光芒。
他是关西首屈一指的勇猛之将,多年来横行关陇,百战百胜,故而养成了极度自高自大的性子,行事狂妄粗疏。但他在治军方面,确实有独特的天赋。并不强调军规,只依靠他个人的凶悍狠辣,便硬生生达到了兵书所说“卒畏将甚于敌者胜”的效果。
然而治军上的才能,却很难套用到治理地方上。哪怕马超摆足了凶恶姿态,那些地方上的大姓强豪面上顺从,背过身就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便如旬月前他在冀城时,分明排布大军,把整个城池守得犹如铁桶。可某日清晨睡醒,居然就有仆役来报说,许都朝廷的使者已经到了门外,要自己开门迎接。
这须是朝廷使者,不是蚂蚁!就可以这般轻而易举地直接摸到家门口的吗?这冀城内外,究竟有多少人吃里扒外,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马超倒还不至于不知轻重,他强忍不快接见了使者,又担下了假凉公、安西将军的名头。举行仪式的时候,汉阳郡诸多官吏和姜、阎、任、赵四家大姓族人都来祝贺,阖城上下一片其乐融融。
然而送走使者以后,马超翻来覆去地想,愈想愈觉得寝食难安。
这些宗族的力量在地方上盘根错节,明明没有与他对抗的武力,却偏偏组成了无形的牢笼,仿佛要将他捆锁在内,在无声无息间剥夺他的自由、他的权力。
可怕的是,马超竟然连这些大姓的一点痛脚都抓不到。那个威望最高的赵昂,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就连马超的妾室,羌酋杨千万的女儿杨氏,都会为赵昂说话!
马超强忍不满,面上并不显露,实则为此暴躁。数日内,他亲手杀死了数十名郡兵,理由是发现他们值守放哨时不够警惕。可杀得再多,也不能掩盖他在冀城的统治千疮百孔的现实。
所以马超才下定决心领兵靠拢羌地。离那些汉家宗族掌控的土地稍微远些,他才觉得稍微放下心。
谁曾想到,还会有人来?
我领麾下数千精骑追击叛逆,抵达白石山才不过两天,沿途都没有与地方联系。怎么就会被人找上门来?这回,又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这凉陇各郡,本是扶风马氏策骑呈威之地,怎么到如今,我却像是外人?
这些狗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隐患一个个铲除!
马超想着想着,脸色阴沉,眼神便愈发凶厉了。
一不注意,那哨骑已经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将军,我们一发现来人,立即就来禀报……一点都没有耽搁啊!”
马超压了压心中的怒意,问道:“来者何人呀?”
“他们自称,是左将军刘备的使者。”
马超倚在胡床扶手上的臂膀微微用力,那坚韧硬木便发出细微的咔嚓碎裂之响。
曹操的人来过了,刘备的人又来。我这安西将军为了安定凉州,不顾鞍马劳顿,四处征伐。曹刘两家的使者,却都将凉州当作了自家的,一个个都来去自如,明摆着是给我马孟起颜色看!
此刻马超亲在陇西郡,留了小舅子董扶在冀城应付,而驻守武都的,则是得力部将庞德。庞德的性子坚韧缜密,又是跟随马腾多年的宿将,有他在彼处,益州人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通过。
那么,益州人就是从广汉蜀国,经白马氐的领地来的,而且也是氐人向他们通报消息,使他们知道我马孟起的行踪!
明摆着,要么是杨千万、要么是阿贵,又或者是这两名氐王的部下出了叛徒。当日我在汉昌城下失败,狼狈逃亡的时候,杨千万和阿贵两人却被刘备招揽,安置在广汉属国过了好一阵舒坦日子……他们的部下里,一定有人被刘备收买了!
马超咬了咬牙。
羌氐人若不可靠,着实有点小麻烦。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日不该与关中诸将撕破面皮,若关中诸将还像从前那样报团,自己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看似威风赫赫,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根基和人手。
要不,派个人去联络下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听说他们如今局促于北地,过得窘迫,我倒是不计前嫌,可以拉他们一把!
……想多了,先见见刘备使者,听他们有什么说的。
马超一跃而起,大声道:“升帐!让益州使者进来!”
随着他的号令,几名传令兵呜呜吹响号角。
羌胡各部的勇士们听到号角声,便从各处狂奔过来。有人来得急了,裸着上身,一边走,一边披袍子;还有些人小心扶着头戴的羊角头饰,乃是羌胡八十九部落中的豪酋、宗帅之属。
马超的部下中,有些资历深的军官,乃是讨伐西羌的汉军旧部,因而他们所设的营地,也综合了汉家和羌胡的特色,营地形制规整,显然比拟汉人城池的样子,但帐幕则依照羌胡风俗,都是高大的圆帐。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采用白色的毡毯制作,再装饰以锦缎、金宝,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哪怕数十名羌胡人一拥而入,这大帐倒也不显憋闷。
在大帐以外宽阔的步道上,还有更多的羌胡战士聚拢过来。虽然马超没有特意吩咐,可羌胡生性坚刚勇猛,一旦群聚,自然就生肃杀凶悍的气势。稍微软弱之人,都会被他们的凶神恶煞吓到足跟发软。
刘备使者两人,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在羌胡战士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地徐徐走来,无论神情、步态,都很放松。
马超微微颔首,暗赞这两人倒也有些胆色。
两人再走近些,马超顿时认得,前面一名神情自如的文士,便是庞统。
这姓庞的,乃是刘备手下得力谋士,此前便是他几番领队来送钱送粮,指望我马孟起重返凉州,牵扯曹军的力量。
嘿嘿,当日我困顿蛰伏,不得不向刘备稍稍俯首示好。有些伏低做小的言语、狼狈不堪的姿态,现在想来,犹自羞耻。好在时隔数月,此君再来,我马孟起已经翻身啦!
嘿嘿,你能用些小伎俩收买羌氐无知之辈,以为可以给自家撑腰打气。可此地不是冀城,我领数万之众在此,偏要压得你服气,压得你低头!
当下马超端坐不动,静等着庞统缓步进帐。
待到庞统一挽袍袖,在帐中站定,马超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好久不见士元啦。不知你这次来,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以庞统的身份,远道而来,竟不能得一坐席,这行径未免无礼。
而庞统神情自若,拱手道:“听闻将军新得朝廷公侯之封,庞统代表我家主公,前来祝贺。”
“哦?哈哈!”马超大笑:“玄德公与曹丞相为敌数十载。原来我得到曹丞相的任命,玄德公也会替我高兴的吗?”
庞统微笑道:“我以为,将军乃是大汉诸侯,而非曹操的部下。”
“我可不懂那许多。”马超腰背一挺,从胡床上起身。
他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到庞统身边,继续道:“士元先生知道么?曹丞相的使者在冀城时可答应我了,只要我助曹剿灭不服,日后莫说区区一个假凉公,便是裂土封王,亦无不可呀。或许,我可以先把士元先生献予许都,作为对曹操的谢礼?”
说到这里,他狞笑一声,猛然探出手臂,向庞统抓去。
马超能以武力震慑关陇,绝非浪得虚名。他天赋异禀,膂力强绝,曾经赤手空拳搏杀猛兽;寻常火候差一点的缳首刀,都经不住他指掌间的巨大力量,仿佛纸片。
如庞统这样的书生,在马超面前便如小鸡小兔,简直手到擒来!
第六百零九章推举
然而下个瞬间,有人横过手臂,拦在马超戟张五指之前。
不知死活的东西!
马超心中冷笑,蒲扇般的手掌继续抓了下去。
于是帐中发出一声砰然轻响,两人的两掌十指,狠狠揪在一处。
马超有马超的狡狯心机,倒没打算真的要把庞统怎么样。但他确实想要吓唬吓唬庞统,叫他以后稍知收敛,不要以为用一点小伎俩便能威吓裂土分茅的强大诸侯。
谁知道,庞统的随从胆大包天,竟敢插手阻拦……若不狠狠收拾这随从,我这陇上霸主的脸面何在?
当下马超沉喝一声,万钧之力发于双足,行于腰膂,达于仿佛精钢浇灌而成的指掌之间。这力量足以生裂虎豹,马超自信,就算是块石头,这一下也能捏成碎屑!
可对面之人的指掌竟然完好无损。
马超猛吃了一惊。
他清晰地感觉到,对面之人的膂力远远不如自己,五指和手掌也不似自己这般久经锤炼,坚如铁石。可是……可是也不知怎地,巨大的力量投入到对方的指掌间,竟似泥牛入海,一点结果都看不到!
马超再看对面那人,却见他的脸色沉静如常,呼吸之声也毫不急促。简直不像在角力斗狠,反而如普通人握手示好一般轻松自如!
真是活见鬼了!
马超自恃地位崇高,适才与庞统对话时,注意力只在他一人身上,全没在意跟在庞统身后的随从。这时候才定睛去看,只见此人是个鼻直口阔,面庞方正的中年人。与马超的熊虎之躯相比,他的身材算不上高,体魄更算不得壮。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硬生生格住了马超的巨掌,身体都没晃一下!
马超想了想适才情形,又觉此人从庞统身后闪出的动作流畅之极,这绝对是无数次沙场决死才能磨炼出的、出类拔萃的悍将!
马超猝然收回手掌。
见马超退后,那中年人也退回庞统身边。
与此同时,帐幕中许多人齐声惊呼。呼声几乎汇成一阵风,从帐幕里卷了出去。过去多年间,马超以自身非人的勇力、尸山血海的战绩,奠定了在这些羌胡渠帅的心中宛如天神的地位。许多羌胡人几乎坚信,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阻挡马超。
可他们刚才看见了什么?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怪事!
中年人坦然地摊开手掌看了看,大概因为马超的神力让他颇不好受,于是将手掌握紧再放松,如是再三,又甩了甩手腕。可是,哪怕在随意甩手的时候,他的身形意态,仍如渊渟岳峙;而这个动作不仅不示弱,反倒显示出他自有强大的信心,并不畏惧马超。
如马超这样的豪杰,自然能看出此人身手确不在自己之下。
强烈的戒备和强烈的喜悦,同时涌上心头。原来,这世上还有足以与我马孟起抗衡的勇猛之将?此人是刘备麾下的哪一位?
马超退后半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不过开个小小玩笑,士元先生千万莫要介意。”
适才马超突施手段,庞统也为之一懔。但他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孟起剽悍英锐,我所素知,此举也是武人本色,有何可介意的?”
说到这里,他稍侧身,为马超介绍:“这位,便是我家主公麾下,翊军将军赵云。此来,乃是奉了主公之命,沿途保护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云向马超颔首示意:“马将军,久仰了。”
“原来是常山赵子龙。”
马超缓缓点头。
他虽久在关陇,却也听说过刘备麾下猛将极多,诸如关羽、张飞、赵云,俱都转战南北,在无数次厮杀中建立了赫赫威名。据说,昔日刘备在荆州当阳遭曹军铁骑追击,部众大溃。赵云扶持刘备妻、子,沿途数十战,杀死曹营将校数十人,方于乱军中冲杀出一条血路。
今日一见方觉,此人果然非同寻常,是足堪与马超相提并论的万人敌。
此前赵云随在庞统身后,气势收敛,丝毫都不引人注目。而马超自是英武特出、霸气挥洒之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可现在,这赵云只随意一站,便夺去了帐中泰半光芒,足以与马超分庭抗礼。他仿佛一柄深深收在鞘中的利剑,所有人都知道,利刃一旦出鞘,便能锐气冲天!
马超转身回到原位,伸手向庞统和赵云示意:“庞军师,赵将军,请坐。”
庞统和赵云往客席落座。
而在靠近赵云身后的几个坐榻和胡床上,竟然有羌胡酋长惊惶起立,不敢与赵云并坐的。一时间,帐中乱成一团,原本想要摆出的强盛气焰荡然无存。
这情形愈使马超气恼。他皱了皱眉,忽然喝道:“成何体统?都给我滚出去!”
数十名酋长莫不战栗,一个个地俯首行礼,连滚带爬出外。
偌大的中军帐里,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
马超伸展双臂,向后仰身,把背脊靠在胡床的靠背上:“现在军帐中只有我们三个。两位此来有什么事,便请直说。但要让我再去攻打雍州、关中,那可免谈,将士们都累了,须得休息。”
庞统笑道:“之前已说了,将军新得朝廷公侯之封,我代表主公前来祝贺,岂有他意?”
“哦?”马超乜视着庞统:“就只为祝贺?”
庞统哈哈大笑。
笑了半晌,他问道:“孟起将军,我适才见你的部下们,都是羌胡各部的勇将,但似乎,没有汉家文士?”
马超冷哼一声:“我所倚仗的,是汉胡精骑利刃,不是刀笔砚台。我看那些文士心烦,是以不要他们随军行动。”
“怪不得,怪不得。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提醒孟起将军了。”庞统长叹一声。
“提醒我什么?”
“足下得到诸侯封号以后,须得上表谢恩。”
马超嗤之以鼻:“我扶风马氏也是名门,这规矩,我怎不知?在冀城的时候,已经请凉州名士拟了谢恩表文,交给使者带回许都了。那表文的辞句倒也典雅,我亲自看过。”
“这是给许都朝廷的表面文章。但是,给曹公的回报呢?表文中可曾说明白了?”庞统问道。
“给曹公的回报?”马超一愣。
“帐中别无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孟起将军自然知道,如今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许都朝廷政令,多出于曹公的授意。所以,这凉公之封也必定是曹公的意思,对么?”
“那是自然。”
“既如此,将军得到曹公的厚爱,难道不该对曹公有所回报?”
帐幕中静了半晌。
马超连连冷笑:“士元先生,你是玄德公的军师,不是曹公的。在我这里口口声声说这般蠢话,莫非当我是傻的?你,还有你背后的玄德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庞统笑道:“我家主公有一事拜托将军。”
“说。”
“想请足下以假凉公、安西将军的身份上奏朝廷,就说,深感曹公恩德,愿推举曹公为魏王。”
马超猛地咳嗽了起来。
第六百一十章 唇齿
庞统笑吟吟地看着马超,等着他平缓气息。
而马超报之以满脸狐疑:“我,推举曹公为魏王?”
“正是。”
马超的眼珠转了转。
马超素闻曹公有嬗代之志,之前自己也曾盘算过,是不是该投桃报李,做些什么,以展现自己的善意。只不过,一来他对这种朝堂礼乐揖让的把戏既少认识,也无把握;二来,他到底也隐约顾忌刘备的态度,不希望太明显地站到刘备的对立面。
谁知道刘备的心腹谋士竟然主动提起?
刘备与曹操斗了数十年,岂会不知道,这样必定会使曹公的声势大张?
马超纵横驰骋于战场的时候,只消凭借自己天生的直觉,从不瞻前顾后。但这种巨大势力之间的彼此谋划,实在与战场厮杀太不一样。他只想了个开头,就觉得头痛欲裂,根本无从措手。
“士元先生,我是武人,不懂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段。我实在不明白,玄德公使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庞统微笑道:“孟起将军还想知道,你在这其中的得失如何,对么?”
马超沉下脸,挥了挥手:“士元先生,我没这功夫与你玩这种一问一答的把戏,你也别在我面前鼓唇弄舌。还请干脆利落些,一气把话说清楚。”
庞统微微颔首,从容道:“自丧乱以来,四海分崩,纲纪不存,天下群雄并起。到如今,惟有曹操据天下大半,拥百万之众,俨然有嬗代之志。能与之抗衡之人,将军固然虎视鹰扬,有海内皆知的神勇;我家主公固然帝室贵胄,仁德广布;江东孙氏固然三世经营,舟师横江……然与曹操相较,其势远不及也。我曾苦思,何以如此?”
马超忍不住问:“何以如此?”
庞统抖了抖袍袖,探出双手比划。
“因为过去多年里,曹操一方面迎天子于许都,假作忠于汉室的姿态,以诡诈手段驱使这天下间无数有志于匡扶之人;另一方面又自设霸府,明里暗里宣扬他的嬗代之意,纠合起试图从龙的野心家们。王霸两途,他兼而有之,故而所向无不披靡。然则,这样的把戏,难道能长久玩下去么?”
马超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庞统的意思。在马超的想法里,只知道曹公权势滔天,掌握汉朝天子如一傀儡。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原来曹操麾下之人,也各有想法,并非纯然一路。于是他下意识地反问:“难道不能?”
“自然是不能的。”庞统失笑。
“随着曹操的实力日渐提升,那些指望改朝换代之人,行事便日渐肆无忌惮,紧锣密鼓。可他们愈是行事激进,激起的反对势头就愈是猛烈。呃……孟起将军可曾听说过荀彧?
“荀彧是谁?”
“荀彧荀文若,乃侍中守尚书令,既是忠于汉家天子之人,又是曹操的左膀右臂。孟起将军熟悉的钟繇,便是荀彧推荐给曹操的。”
钟繇为侍中、司隶校尉,都督关中军事。他凭借出众手段坐镇长安,与关中诸将都有往来,马超还曾受他指派前往河东,与袁氏势力作战。哪怕以马超的桀骜,听到钟繇的名字,也不禁稍稍坐正些,对举荐了钟繇的荀彧更是肃然起敬。
庞统继续道:“便是这位曹操的左膀右臂,因为不支持曹操以魏代汉的意图,数月前被曹操所迫,奋然绝食而死。可荀彧之死,立即在许都掀起了轩然大波,朝堂上下无数高官显爵怒不可遏。后来曹操从襄阳北还,以次子曹彰为护卫,随行甲士五万,竟不敢踏入许都宫城半步,竟不敢上殿朝见天子!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孟起将军想想,该有多么可怕?”
马超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情形他可太明白了。不就是他在冀城的情形么?他纵有兵甲之利,面对所谓姜、阎、任、赵四家汉阳大姓时,也总觉得束手束脚,全然不得施展。何况曹公面对的是天子,是汉室朝廷百官?
一时间,马超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戚戚之情来。
耳畔只听庞统又道:“孟起将军想来是明白的,曹操给出的凉公封号,不仅因为足下威行陇上,确实有诸侯之威,更是想以此离间……他希望我家主公因此对将军产生疑虑,以动摇两家同盟的情谊。可我家主公胸怀如海,并不疑虑!”
庞统离席起身,站到马超身侧:“我家主公乐见将军坐断凉陇。只请将军上一表文,则你我两家彼此扶助如故,岂不甚好?”
马超用力一拍案几,发出怦然大响。
“我明白了!”
他斜睨着庞统,冷笑道:“按士元先生的说法,此刻曹公部下,拥汉、反汉两派正在剑拔弩张,势不两立。我这一份表文上去,便似火上浇油。只怕许都和邺城两地,有人喜欢,有人痛恨,立时就要你死我活,互相撕咬出血肉来。则曹操必然忙于应付,断无挥军出外的精力了,对么?这一来,贵主上可就平白得了喘息之机,平白得了好处啦!”
“是何言也,得到好处的岂止我家主公?”
庞统哈哈一笑:“若曹操稍稍恢复元气,再来提兵厮杀……一旦数十万曹军云集关中,我方无非厉兵秣马决一死战,而唇亡齿寒的道理,孟起将军难道不知?只需小小一份表章,而使益州、凉州俱得数载安定,这对你我两方,都有好处。”
马超瞬间想到了自家那个包举羌、氐、匈奴各部的大计划。想要实现这个计划,倒也的确急不得,正须得争取点时间,来徐徐整合。
但他又疑虑道:“然则,这一来,我扶风马氏岂不就成了朝堂上那些大官们攻讦的目标?万一因此而导致……”
庞统截断他的言语,伸出手掌在脖颈一比:“许都有多么憎恨将军,邺城就有多么感谢将军。而曹操无论如何,都会维护令尊的安危,否则又该何以面对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呢?孟起将军只管放心,此事对寿成公有百利而无一害,寿成公但有丝毫不妥,我庞统提头来谢罪!”
“呃……”
马超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庞统说了什么。
马超是马腾与羌女所生之子,父子感情一向淡漠。当日马腾前往中原,也是因为权势渐渐被长子所夺,不得不退避。
他接受假凉公和安西将军之封,是看中这封号有利于自己治理地方,适才他担心的,也只是许都朝廷发挥其巨大影响力,使凉州诸郡的汉人士子不稳。至于自家老父的生死,倒真没怎么在意。
但庞统既这么说来,他也只好应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啦!”
“那……我们就这么一言为定?”庞统笑问。
马超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探出手掌,与庞统一击:“就这么办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戒惧
庞统也不耽搁,当即告辞。
马超想留他们多住几日,让他们见识见识己方羌胡铁骑的实力。于是再度召集羌胡各部首领,摆下酒宴招待。饮宴之中,庞统向马超赠送了蜀中名匠所制的精良刀剑数十把,马超遂当场舞剑致谢,又遣人牵了数匹高头大马,回赠给玄德公。
酒宴后,马超又大起围场,狩猎走兽。随庞统、赵云前来的有三十余骑,其中半数作汉家服色,还有一些则是编发索头的胡种。马超召唤部属,一对一地陪着他们射猎。
过程中,赵云初时只坐看,马超劝了数回,赵云无奈,遂下场一遭,箭无虚发。马超本来跃跃欲试,待要借机与赵云分个高下,这一来竟然生出几分踯躅。
次日马超不顾庞统再度请辞,径自带着他们向西海方向急进,去追击那支叛逃的羌部。
这个季节,湟水两岸的群峰早已积雪,望之犹如一个个头戴白色毡帽的巨人顶天立地。而更远方更加高耸的巍峨群山仿佛与天相连,那便是亘古以来无人踏足的广袤高原地带。
那支羌部敢于叛逃,自然做了充足准备。马超所部前队刚过安夷川,他们就烧毁营地,径自奔向西南面的深谷。
因为这片区域全是高山,穿行须得紧沿谷地,沿途也几乎没有固定的村寨,根本无法获得补给。显然他们是想要躲避马超所部的锋芒,待其主力无法在高原长期支撑的时候,再悠然返回。
马超得报以后,立即就要亲领骑队翻山越岭追击。赵云当时恰好在座,马超便问他的意见。赵云想了想,回答道:“羌部再怎么逃窜,总也要吃饭,总也有家人……除了渠帅、贵人们的轻骑以外,一定会有收容老弱妇孺、藏匿粮食的营地。或许,找到这个营地,然后坐待这部落难耐饥饿出来投降,胜过穿行深山,一路追击杀戮。”
马超大笑道:“倒也是好主意,可惜不合陇上男儿的习惯。”
当夜,他点了两千精骑直入高原。这两千骑昼夜兼程数百里,一战摧挎了这支羌人的主力,当场斩杀一千七百人,马超喝令部下们,将这些人的头颅挂在马鞍上,将他们的无头尸体用绳索挂在马后,一路拖拽回来。待到再与赵云见面,一千七百具尸体大都已经被磕碰得粉碎,只剩下一根根森然白骨,彼此碰得哗哗作响。
此等凶蛮情形,顿时让庞统脸色惨白,几乎呕吐。赵云虽然面色不变,却也隐约戒备。而马超只觉志得意满,置酒与两千骑队畅饮一夜。
次日庞统再度告辞,马超便不强留。
毕竟他确认自己既能受曹公的诸侯之封,又能继续与玄德公维持盟约,得到粮秣物资的支援,心中尚属满意,于是亲自将庞统和赵云送出大营以外,殷勤地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逝在寥廓天地之间。
一直到骑队踏出的烟尘被风吹散,马超犹自勒马不动。
因为长安和巴西两次失败,使得他部下亲将多有凋零,这时候担任他副将的,乃是庞德的堂兄庞柔。此时庞柔策马上来问道:“孟起,这两人来说了什么?”
马超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尽快去办。”
“将军请讲。”
“先去营里找个读书人来,我要向朝廷上表。”
“……是。”
“另外,我记得你部下新得了一支先零人来投,自称擅长追踪索迹?”
庞柔道:“正是,他们是在北地郡的先零别部,因为败给了鲜卑人,才不得不往湟水流域寻找草场。这些人约有五百骑,都是好手,而且擅于饲养猎鹰。”
马超指了指庞统和赵云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漫不经心地道:
“明日让那些先零人出发,从这里到广汉属国,沿途仔细查问。我要知道此前是谁敢接纳庞统等人、为彼辈通风报信,带他们来到白石山下的。嗯,查问清楚以后,尽数屠了,一个活口都不要留。若他们干得利落,我给他们最好的草场!”
庞统说得那些关于朝局的判断,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马超其实还是想不太明白。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凉州陇上,是马孟起的地盘;羌氐部落,是马孟起的走狗。无论谁想要动摇,他一定要斩一批脑袋,以使众人引以为戒。
只这一道命令下来,深山穷谷之中便又不知多少部落要灭种,但这便是羌胡种落间你死我活的常态,庞柔早都习惯了。
他当即深深俯首:“遵命。”
某种角度而言,此时曹、刘、孙三家迭经苦战,全都已经筋疲力尽,再无征战之能。唯独马超尚能随意指派羌胡种落,对关中、益州都保持了强大的威慑力。只不过马超屡次失败之后,终究有些畏缩,又担心根基不稳,竟错过了这扩张势力的良机。
与此同时,来自西北高原的冷风穿越益州北部的连绵深山,钻入千山万壑继续南下,最后沿着大江,在两岸群山的压迫下向着下游方向呼啸而去。
寒风所到之处,气温骤降,使得一支沿江下行的兵马骤感意外。
当他们离开成都的时候,还摸得着秋天的尾巴,但这时候,寒风尾随着他们,席卷而来,峡江间仿佛瞬间换了一个天地。
抬头看,只见太阳只略微露个脸,就被两岸峰岭夹峙所遮蔽,即使偶有柔弱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沿着江畔道路,人们排成长长的队列前进,因为道路崎岖难行,没人能乘马,只能牵着马步行跋涉。有时候想要彼此呼喝提醒,小心陡坡。可稍一张嘴,山谷间肆虐的寒风就灌进嘴里,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
这支兵马在成都的时候,得到了大批物资赠送,这会儿每个人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这才能够顶着风继续向前。但即使如此,路途艰苦的程度也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还要多久才到鱼复?”吕岱换来一名士卒问道。
“还需一个时辰。”
吕岱叹了口气。他虽然体格健壮,毕竟不年轻了,这会儿已经疲惫异常。可远处蜿蜒的山路就像时断时练的细线,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
第六百一十二章 滋生
眼看吕岱脚下虚软,一名小校连忙伸出手臂,扶一扶吕岱。
吕岱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鲁校尉在何处?”
这小校名叫松昌,原是吕岱在任吴郡郡丞时的手下,其家世代为小吏,本人颇有壮勇。后来吕岱转任余姚长,招募精健千人,松昌前往投奔,历任什长、都伯。
松姓出自琅琊、泰山,但松昌这一支流落江左,应该已经有好几世了,他的面庞依稀有越人特征,应当是祖上和山越通婚的缘故。吕岱的部下中有很多山越人,松昌所领之一部,尤其轻捷善走,故而吕岱待之如子侄,引之为扈从。
听吕岱询问,松昌道:“鲁校尉累得很了,正在后头一处谷地休息。他让我带话给将军说,此时寒凉沁肤,将士们跋涉出汗,容易生病,是否可以让将士们暂时休息,待避过这阵大风再走。”
吕岱和鲁肃,都是携宗族子弟从江北迁徙到南方的,彼此甚是熟稔。鲁肃让人带话,也不顾忌。
“也好。”吕岱想了想,对松昌道:“你再辛苦一程,往前头通知尹校尉,让他也找个避风歇脚之所,让将士休息。”
尹校尉乃是吕岱的副将尹异。因为峡江道路艰险,吕岱部下的三千人分作前中后三队鱼贯而行,再算上辎重和畜力,队伍足足绵延十余里。
松昌应命而去。吕岱另外唤了部下来,令他们张开毡布挡风,再捡拾枯枝,往崖壁下方凹陷处生火。
因为队伍拉得太长,传令不便,原本很轻易的安排,这时候须得士卒往来通报,时不时地闹出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有几名军官耐不住性子,喝骂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但吕岱持着木杖站在原地,徐徐吩咐,一点也不急躁,也无愠色。
待到所有的将士们都安顿下来,他才转身去寻鲁肃。
鲁肃正披着毡毯,靠在一株老树下闭目休息。
吕岱就在他身旁落座。
这两人都是大族子弟,虽然转为武职,儒风犹在。他们一旦坐下,左右扈从们便不敢打扰,各自散开,烤火或者吃些干粮。
这个位置正在两面崖壁掩护之下,恰好避风,所以裸露在外的面庞和手上,就没有那种仿佛镰刀割破皮肤的刺痛感,使人能够稍稍舒适一些。而寒风挟带着水气,就从崖壁的缝隙间掠过,发出呜呜的怪响,偶尔还带来深山间猿猴和猛兽的呼啸之声。
过了会儿,鲁肃依旧闭着眼睛,随口问道:“定公,你的水袋还在么?”
吕岱解下腰间的水袋递过去,鲁肃随手解开皮绦,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然后被凉水激得打了个哆嗦。
这季节山泉枯竭,取水不易。偏偏鲁肃体格壮硕,重量很大,他翻山越岭走了半天,喝空了两袋子的水。若不是吕岱过来,他嗓子里只怕已经冒出了烟。
一名鲁肃的扈从,正攀着斜坡的树木,往脚下山谷的间的溪流去汲水。溪流也大都干涸了,露出河道中央崔巍森然的大片怪石,石头与石头之间寸草不生,远远看去,灰黑或灰白成片。
再远处的峡江巨壑间,大江的水量也与素日下游所见不同,河道的宽度只剩下春夏涨水时的一半,河道两边,露出被波浪千百年不断冲刷出的沟槽,还隐约有搁浅或触礁碎裂的船只遗迹。
与峡江两畔的崇山峻岭相比,这些破碎的船只,好像只有指甲盖大小。而穿行在高处道路的江东人马,更如沙砾般微不足道。
“昔日隗嚣遣王元据守陇坻,号称以丸泥东封函谷。而益州险塞又远过陇坻。”吕岱感慨地道:“如非亲眼所见,真不敢想象,世间竟有此等天狱之地!”
顿了顿,他又道:“怪不得,昔日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这句话,据说是当日诸葛亮为玄德公出谋划策时说的。当日玄德公局促于新野,兵微将寡,朝不保夕,诸葛亮就为他设下跨有荆益的方略,这份眼光、气魄,鲁肃和吕岱俱都钦佩;而玄德公起与崎岖颠沛,百折不挠,卒能奄有大州,成鼎足之势,这份英雄器宇,鲁肃和吕岱也都尊崇。
但他二人仕于吴侯,或为腹心,或为肱股。对玄德公的尊崇,落到天下大势,落到吴侯的江东帝业,又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戒备。
鲁肃更是当即长叹一声。
他素有壮节,好为奇计。十余年前,他拒绝刘晔的建议,东渡大江去见吴侯时,就向吴侯提出:当藉着北方乱局,挥军向西,尽占大将以南,再向北争夺天下。
鲁肃与周瑜二人,俱都竭力推进此谋划,吴侯这才不断发兵攻打荆州,这才有了后来周郎为南郡太守之事。
然而谁能想到最终局面会变成这样?
周郎既然离世,江东就再也没有能统合诸将决死作战的帅才。而原本仰赖吴侯鼻息的刘备,只用了区区三年,就深入益州,夺取了这片沃野千里的帝王基业!
鲁肃下意识地捏紧了水袋。水从袋口汩汩流出,将他的袍袖打湿了。
“子敬?”吕岱唤了他一声。
鲁肃笑了笑,轻松地道:“江东、荆益,乃至凉州,各有其足以倚仗的地利。益州固然有险;凉陇之地何尝不是千山万壑?更兼羌氐异族无穷无尽,马超据此与曹军争衡。至于我江东,有长江、峻山、险塞、沧海,何尝不是金城汤池呢?定公你是日常看惯了,所以反而不当回事!”
“或许吧。”吕岱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然则,这几个月里所见到的壮阔群山险阻,确实和江东大有不同呀!”
鲁肃默然半晌,微微颔首。
两人身在军中,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吕岱所说的,其实并不专指地理;对他形成震慑的,更有荆州军、益州军在汉中与曹军的大战情形。玄德公对待江东之将甚是客气,除了鲁肃、吕岱常常随侍以外,部属们通常都在后方负责些转运粮秣物资的工作。
而在吕岱眼中,玄德公一声令下,千万人为之赴死,其惨烈激亢,着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荆州军固然推锋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欢声动谷。益州军也同样兵分十路,整日整旬整月不休地猛攻曹军营垒,不计死伤,血战攻坚。此等猛烈势头,吕岱极少能在江东将士身上看到。
是因为益州人、荆州人的性格比依附于吴侯的扬州豪族、淮泗旧部更凶猛么?自然不是。
是因为黄忠等将,就比江左虎臣们高出一筹么?那也未必。
吕岱非常清楚,这是因为玄德公对部下的控制力超过吴侯,是因为左将军府自上而下地遵循汉家制度统一管理,其如臂使指之处,远远超过因地制宜而成的江东政权。
此前双方虽是盟友,彼此往来并不亲密,江东又自恃赤壁之胜,哪怕后来在荆州吃过亏,也始终保持着对自身的信心。但如吕岱这般,切切实实地深入到曹刘之间的战场,看过真正的恶战以后……
他对吴侯的忠诚自不动摇,对江东帝业的信心也不动摇。但在此之外,确有难以直叙的某种考量,在心中暗暗滋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