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三章 奔走
许多曹军俘虏不顾荆州士卒的喝止,从船上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向他所在的位置奔跑。当荆州军船慢慢靠拢的时候,俘虏们嚎啕哭着,托起曹仁的尸体,将之抬到蒹葭密集的较干燥处。
詹晏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儿,喝令身边甲士们赶开俘虏,把曹仁的首级斩下。
陈凤慌忙对他道:“曹子孝乃当世名将,慨然而死,不失豪杰气概,何必再去辱他尸身?”
詹晏待要再说,看许多俘虏们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顿时知道这样下去怕不激起曹军作困兽之斗,于是改口道:“正该妥善安置才是。”
两人当即调来一艘军船,将曹仁的尸体收拾了,严令务必安稳送至关将军处,又令俘虏们选出几个人,随船沿途照顾。
另外他们又拍了好些嗓门大的士卒,乘坐快船往来水上,到处高喊:“曹仁死了!曹仁死了!”
四面听到的荆州军将士们,无不狂喜高呼。
不多会儿,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曹仁的身份贵重之极,近年来隐然超过夏侯氏和曹氏的多名同侪,成为亲族名将中的首席。自从军以来,他与将士同甘共苦,战则身先士卒;又治军严整,有功必赏,有过必惩,所以深得将士们的拥戴。
在夏季多雨之时,能够驱使北方将士深入南方,顶着湿热大雨连番鏖战,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威望。
他战死的消息,使得曹军再也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图了。许多人原本在水草芦苇间挣扎,压根没有见到荆州军的踪迹,这会儿直接把武器扔掉,攀到高处坐着。
等到荆州水军来收容时,这些人就像是行尸走肉那样,浑浑噩噩。
丁奉按着刀,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随他前往江淮支援作战的亲信部属们,在汝南多死于曹军之手。其中有一批是叔父丁立留下的亲信部曲,丁奉将之视为长辈的,此刻存者不足十之一二。
丁奉本人其实也带着伤,他左肋处被重重叠叠地包扎着,哪怕是简单的走动,也会抽动此处肌肉,引发一阵阵的疼痛。几位医者看过以后都说了,靠着身强体健,能顶过去,然而过程中断不能沾一点水。
他实在渴望为部下们报仇雪恨,不管不顾地求了雷远数日,这才得到随军行动的机会。谁知当他的船只赶到时,曹军竟然已是这副模样。
这批人……杀这批人,简直是在羞辱我的宝刀!可不杀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下意识地按着刀柄,反复地出鞘入鞘,牙齿也要得格格作响。
与丁奉并肩站在船头的,是负责带领宜都郡军船的陈洪。陈洪见他神色诡异,慌忙在一旁劝道:“丁校尉休得胡来,宗主容不得杀俘!”
丁奉恨恨地骂道:“曹仁死得太早了!”
陈洪拍了拍丁奉的肩膀,自去安排收拢俘虏。
时间过得很快,天空愈来愈暗沉,雨也渐渐停了。连绵的水面上战事停歇,只有混浊的波浪微微摇摆,晃动着陆续浮起在水面的灰白色尸体。那一幅幅狰狞的面容,好像在朝天发出无声的怪喊。
在这片水域的北面,透过连绵蒹葭,曹彰看见荆州军船陆续靠岸。船上点起的灯火透过水雾,映照着水面,泛起闪光的涟漪。
江陵城的方向传来浓烈的焦臭气味,应该是荆州军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浓密的黑烟之间,间或又混杂着炊烟,还有谷物被煮熟的香气……大概是某支深入水泽搜捕的船队上正在做饭。
曹彰闻到这个味道,心中的怒气简直要冲破胸臆,可他的肠胃却不受控制地蠕动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曹仁找到曹彰和曹休二人以后,立即催促他们向北撤离,还将本队的几名乡导都调给了他们。
两人都说,当与叔父共进退。曹仁则道,你等去请丞相速发救兵,否则所有人都要战死在此了。
曹彰、曹休两人虽是亲族,却非不知轻重之辈。当下一行骑队不管不顾地奔走,再不耽搁。
他们启程一刻以后,曹军主力天塌地陷般地溃退下来。这样大规模的溃退,给荆州军制造了太多值得去抓捕的目标,荆州军水陆各部都忙着搜山检海,反倒没注意追踪这批最早离开的敌人。
虽然如此,他们奔逃的过程中仍然撞见了几次荆州战船。
当时船上箭矢呼啸而来,向骑队肆意攻杀。局面最危险时,曹休带了一队人蹲在水里,只露出眼鼻在外,试图潜到近处夺取船只。不料船行迅速,曹休跳跃出水时,距离没能算准,反而自家同伴们成了箭靶。
瞬间便有数十名将士中箭,曹休的头盔被一支重箭射穿,箭簇直贯入他的发髻,只差半寸就要刺透顶门。
眼看将死,曹彰领着另一批部下杀来救援,竭尽全力才逼退敌人,救下曹休的性命。他们甚至还夺了一艘小船,可惜没能俘虏荆州的水手,而他们身边这些人并没有会操舟的,只能将之丢弃。
两个时辰以后,曹彰等人一直奔到数十里外,才觉得甩开了荆州军的脚步,稍稍停步。
追随他们的骑队少了半数,有很多都陷进了沼泽泥地里,无声无息地丧了命。剩下的人将甲胄等吃重的物件全都扔了,即使如此,也难免连滚带爬,浑身都布满了脏泥。
好在水泽间草木茂盛,战马吃了草,歇了歇,精神恢复了一些。如果今夜云开,藉着星月之光可以继续赶路。
“子文!子文!”曹休哗哗地淌着泥水,从一丛矮树边绕过来:“适才问过了,麦城那边隔着大水,断然去不得。东面是竟陵,北面是荆城,这两城地处高阜,沿途都能奔马。”
“竟陵就在扬水边上,这会儿过去,找死吗?”曹彰摇头:“我们去荆城。荆城那边屯有粮秣,还有少量守军。我们到那里略为休整,然后再议下一步的行止!”
曹休连声道:“好!好!”
他当即吩咐骑士们上马,转头又向曹彰鼓舞道:“子文,今日我们非战不利,乃是中了贼军的奸计。日后重整旗鼓,定能报仇。”
曹彰微微颔首,并不答话。
他心里想,如果曹文烈当真以为敌军只是胜在奸计,恐非不是大将之才。
跟着骑士们走了几步,曹彰忍不住回头,再看看远方战场。
第五百八十四章 传讯
建安十七年五月,孙刘联盟经过数月的协调、准备,终于发起了东西两路北伐,一取汉中,一取合肥。驻在邺城的曹丞相遂以邺城十五万大军攻打荆州,以解东西两地危局。
大军先入许都安定朝局,随后经宛城、新野入襄阳。到六月末,曹公并以平狄将军张郃为前队,会合驻在襄阳的征南将军曹仁所部,以五万步骑大举南下。
荆州军主力去年大部调拨入蜀,留守本地的数量甚少,根本无法抵挡。曹军旬月间横扫南郡,攻拔编县、章乡、临沮、荆城、竟陵、当阳、枝江等诸多城池,兵围江陵,饮马长江。
当是时也,江陵风雨飘摇,关羽唯知坐守。江陵以外的荆南诸郡,俱都人心惶惶,以为建安十三年那般的大溃败就在眼前。
这其中,通常所说的长沙、零陵等荆南四郡倒还罢了,隔着滔滔大江天堑,心理上总觉得有那么点依凭。而江陵西面的宜都郡,有半数城池就在江北,紧邻南郡,更是连接荆、益两州的通道。宜都郡上下,当时就进入了紧张状态,各城戒严备战。
宜都太守雷远受玄德公的命令、吴侯的邀请,前往江淮助战,三个月前就出发了,不在辖区。行前雷远专门吩咐过,辖区内大小事务,由郡丞向朗、主簿辛彬、郡尉王延、夷道令蒋琬、乐乡长周虎五人会聚商议;而留守的六千兵,由校尉雷澄和韩纵、沈真二将带领。
于是五人合议,聚重兵于夷陵、乐乡、夷道三城。
夷陵由王延、雷澄负责,他们要面对落入曹军手中的临沮和枝江,两面受敌,压力最是沉重。
而乐乡是奋威将军的财源所在,断不能有失,随着曹军张郃所部登上江心洲,乐乡受到巨大威胁,因而韩纵、沈真驻扎在此,另外又临时征召荆蛮士兵两千,作为辅助。
夷道城作为宜都郡治所,这时候的重要性反倒不如上述两地。赵襄曾请人转告郡中文武,建议调动将军府的部曲,由赵律带着,去支援夷陵、乐乡。
但向朗等人如何敢允?
这位奋威将军的夫人已有身孕!
庐江雷氏宗族崛起于雷薄、雷绪兄弟二人。雷薄无子,雷绪的长子雷脩战死,三子四子都还年少,雷远虽为宗主,这一脉的人丁甚是单薄。眼下赵襄既然有孕,无论坏的孩儿是男是女,都是本支的血脉……对宗族延续甚是要紧。
既如此,只要赵襄在夷道,夷道就万万不能有失!
于是不少人委婉劝说。
赵襄初时并不同意直到某日里,辛彬的义女、校尉任晖的妻子辛月登门拜访赵襄,与赵襄分享些妇女在孕期的保养心得。赵襄忽然便不再坚持调动部曲出外。
辛月前来,自然出于辛彬的意思。这位庐江雷氏家宰是籍此委婉劝说赵襄。
时当乱世,百姓颠沛流离,哪怕官员也难免辛苦潦倒。所以玄德公的不少部下都年过而立、甚至更长,才娶妻生子的,比如蒋琬,便是去年才得子蒋斌。
而奋威将军下属的武人则是到了荆州以后,才根据雷远的意图被撮合婚事。除了邓铜、任晖,还有许多将士的妻子有孕在身。这些人都在宜都,他们的安危也同样重要。
当下宜都郡上下分派兵力据守,而赵襄在夷道城中揪心等待。
身为武人的女儿,又嫁给了同样英武善战的丈夫;每逢这时候,她难免要比常人更多揪心。既担心自己的丈夫在江淮作战时的安危,又担心父亲在汉中是否顺利,还得关注着距离宜都郡咫尺的曹军动向。
赵襄并不柔弱,但这压力对一个青葱少女来说,实在不小。又因为孕期的种种不适,她常常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数月下来,虽然渐渐显怀,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好在辛月时常来访,有时候带些给孩子准备的小玩意儿,有时候说些郡城内街头巷尾的闲话解闷。两人都是孕妇,丈夫又都出征,彼此共同语言甚多,辛月是舞女出身,又做过大户人家的妾侍,颇具小意奉承、调动气氛的本事。因而每次来,都能让赵襄稍稍愉快些。
直到某日,雷远的扈从首领王跃飞骑赶到宜都,说雷将军得到关将军的接应,已经带领部属们从江夏折返,现正坐船沿着油水赶来,现有军令在此,命众将火速点兵,做好出击的准备。
向朗、辛彬等人得报,各自去依令安排相应事务,又让王跃赶紧去内院禀报。
王跃还在半途,早有婢女跑着给赵襄传讯:“郎君大破曹兵,安然返回了!”
赵襄正披着条绒毯,在檐下晒太阳,听得这消息,和辛月都忙不迭地出外询问,知道王跃要来禀报,又连忙叫人安排厅堂。
出于雷远的推动和鼓励,赵襄素来是管事的主母;王跃则是雷远的宗族部曲,彼此倒无需过于拘礼。待到他抵达,先是说了雷远在江淮的作战经历,又道,关将军意图反击曹军,所以宗主尚不能回来,还得调兵遣将,陪着关将军打赢江陵之战才行。
赵襄默然片刻,微笑道:“也是,打退了荆州曹军,才能安心。”
“另外,这是此行折损的宗族部曲名录。”王跃又取出一份文书:“辛先生那里也有一份,他会安排后继的抚恤事宜。宗主的意思,想请主母出面,稍稍安抚他们的家人,最好额外准备礼物,万万不要吝啬资财。”
这份文书,不是木版或竹简,而是写在一大幅绢帛上,反复叠起的。绢帛层层叠叠,看起来,厚得吓人。
仆婢取了过来,摆在赵襄面前,尚未打开,已见绢帛背面渗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赵襄听到身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略转头,便看到辛月虽然竭力保持仪态,却脸色惨白,上下牙齿微微磕碰着,发出格格的轻响。
她按着文书,问王跃:“此番将士们折损甚重么?”
王跃长叹一声:“确实遭遇诸多艰险,折损……唉,折损十分惨重。邓校尉战死了,佐军司马施悌也战死,其余死者,自司马、都伯等,不下四百人。”
四百多人!
赵襄心头一紧。
她知道雷远此番出行,带着三千余的兵力,其中宗族部曲千人。这一千人,乃是精选出的骨干,雷远在出征时曾说,以雷氏在江淮的影响力,这千名精锐随时可以化身为上万大军的骨干。然而他们竟然折损了四百多人?这样的仗再打上几次,庐江雷氏的家底就要被掏空了!
这疑虑只放在心头,她又问:“任校尉呢?他没事吧?”
王跃甚是恭谨,在内院俯首说话,并不多看,所以这时才注意到辛月也在场。他连忙道:“任校尉没事。”
辛月吐了口气。因为过于紧张又忽然放松,她只觉一阵晕眩,软软地倒地。
第五百八十五章 震骇
当日,宜都郡的留守兵力倾巢而出,前往乐乡的洈水故道,与荆州水军主力会合,随即向江陵周边的曹军发起猛攻。
赤壁之战失败后,曹军盘踞襄阳、樊城,利用汉水和更北面的淯水、湍水等河道,颇曾训练适应水网地带作战的部队。虽说受限于这几条河道水急岸高,鱼贯溯流,没办法编练船队,但大部分将士都有乘坐木筏作战、在水泽区域筑垒的经验。曹仁此番南下,带的就是这批将士。
另外,曹公在邺城玄武湖中,也陆续训练出万余能乘坐舟船作战的精锐将士,又与邺城工匠协同,研究出一些能够迅速营建水上堡垒的法子。张郃敢于深入大江中的江心洲,便以这批将士为凭。
曹公的骑兵优势,在南方的水乡、密林和崎岖山地间实无施展余地,欲图大业,就得主动弥补弱点,力求先胜而后战。所以这数年来,他对南方地形、和对南方水网地带作战的钻研,从没有丝毫停歇。
也正是因此,他才敢于在春夏时分南下攻取江陵……毕竟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下去,就算没办法匹敌江东水师,难道还克制不了荆州人?
事实证明,完全克制不了。
关羽藉着浩淼水势动兵,又以水面克敌。只用少量兵力,一战就打散了曹公数年纠合的五万大军。
受曹公所命,全权负责荆州战事的征南将军曹仁在江陵城下自尽以后,他的部队遭到荆州军的两面挟击,死伤者枕藉而卧,连绵数里不绝,惟有曹彰、曹休两人带领少量精锐逃出。
平狄将军张郃带着他的一万精兵被困在了江心洲上,靠着先前搭建的营垒固守。荆州水军也不理会他们,料来等到营中粮秣吃尽,他们若不想饿死在滔滔江上,总会有所决断。
此后荆州军稍稍作势北进,竟陵、荆城、当阳、临沮等月前被曹仁攻取的荆州北部诸城纷纷易手,曹公急调重兵至编县和鄀县两地,才扼住关羽的凶猛势头。
这时江陵城下那场大战的经过渐渐传开,荆州上下一片欢腾,都道关将军真是神人,而在这场战事中丧父失子的无数家庭又难免哀恸。
关羽随即行文两道,一道往益州,向玄德公禀报战果,并请无需担忧荆襄;另一道发往江东,大致的意思是吴侯不妨慢慢攻打合肥,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必担心曹军有大规模的援军了。
为了稍稍挽回颜面,曹军仗着兵力优势尚存,发起多次反击。
荆州军虽然获得胜利,此前折损极多,所以关于才不得不急调荆南各地的郡兵助战。如果曹军果有决心,不惜代价地进攻,恐怕再度杀到江陵城下也不为难。但因曹仁战死,先期投入的各支精锐部队死伤惨重,其余各部士气都很低靡,甚至有些将校心中畏惧关羽,与敌一触即退的,所以这些反击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
反倒是一度有败兵深夜营啸,传说“关羽杀来了”云云,导致将士自相践踏,死伤更多。曹公令许褚率宿卫虎士行军法严惩,杀了上千人,才将这场乱事控制住。
这一战,是曹公在赤壁之后,再一次坐拥重兵铩羽于南方。玄德公本人身在汉中,只荆州的留守兵力就善战如此,造成了征南将军曹仁阵亡、数万人的损失。这无论对底层将士,还是地位较高的中原、北方士人,都有震骇。
更不消说,之前玄德公派往江淮助战的偏师雷远所部,又一举击破夏侯惇所部的大军了。此前曹公尚能解释,或曰敌军奸诈,或曰夏侯元让疏于军旅,轻躁无备,可到这时候,一切失败都再难解释。
于是在极广泛的区域内,许多事情都有了细微的不同。
在许都、邺城等地,那些随着荀文若的死,被曹公一度强压下去的暗流,便不可遏制地再度汹涌起来。而汉中、合肥两地的前线战局,当领兵将校确认曹丞相攻敌必救的策略失败,而短期内援军无望的时候,许多人的心态都在渐渐变化。
在汉中,玄德公率领主力强行登临定军山,已经使得扼守阳平关的夏侯渊、徐晃两部进退失措。夏侯渊的的司马郭淮原本带着路昭、殷署二将所部,驻扎在郡城以南的牛头岭,试图阻止巴西太守张飞通过米仓道,防止敌人从侧后挟击夏侯渊。结果,自家反倒陷入到被刘备本部和张飞所部两面挟击的可悲境地。
因为之前被张飞所迫,郭淮等人的部队已经不断向北后退。最初他们在宕渠水尽头的深山立寨扎营,依托所谓“孤云两角,去天一握”的险恶地形阻遏张飞的进攻。
后来,张飞在巴西得到地方豪族和诸多巴、賨领袖的支持,得以自如穿越群山中连绵的谷道垭口,反而将分散在诸多险要的曹军分割歼灭。而在南郑的赵俨又渐渐难以保障深山中长距离的粮秣运输。于是郭淮不得不拔军而出,渐次退避到米仓道北段,米仓山东南角的牛头岭。
牛头岭以北的地势虽高,但大致平缓,无险可守,站在岭上,可以直接俯瞰南郑。之前,主要靠留在南郑的骑兵部队前后策应,以填补防御的空挡。而从一个月前,夏侯渊领兵屯驻此地,与高踞米仓山的玄德公本部大军对峙。
这一点都不让郭淮感到愉快,皆因玄德公如果打算和张飞会师,首先要击败的,就成了郭淮所部。
而夏侯妙才事实上并没有阻止的能力。
郭淮看着面前的大块石板,石板上用土画着简单的地形,又用大小石块表示此刻犬牙交错的曹刘两军。
摆开这石板的,是此前作为使者前来汉中,结果被牵扯在此,始终未得脱身的议郎司马懿。
此刻司马懿皱着眉头,继续道:“此刻横野将军、征西将军和我们,三支兵力大致自西向东排开。横野将军对着蜀军,我们对着巴西郡的张飞所部,全都摇摇欲坠。无论征西将军救援哪一个方向,则另一个方向就必然失败。所以……咳咳,所以……”
他“所以”了好一会儿,却没法继续说。
隔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伯济,我们没有援军了!”
而郭淮焦躁地踩着脚下的溪水,发出哗哗的轻响。
他是并州晋阳人,素来畏热,即便身在山中,也尽量靠着流水。但这时候,他脚下的水再凉,也止不住满头大汗涔涔地流淌。
第五百八十六章 断后
司马懿入仕以来,与五官中郎将曹丕关系甚是密切,而郭淮则为曹丕亲自征辟的门下贼曹,于是两人便有往来。后来郭淮转为丞相兵曹议令史,与司马懿的兄长、丞相主簿司马朗为友。
去年郭淮随曹丞相至长安,再转为征西将军司马,进入汉中作战;而在同一时期,司马懿由黄门侍郎到议郎,再代表曹丞相至汉中,与张鲁接洽。虽然曹丞相对汉中的谋划最终失败,以致万军困顿至此,但司马懿与郭淮的交情却越来越深,彼此渐生些默契。
所以,郭淮非常明白司马懿的意思。
就在今日早晨,两人各自得到了荆州败战的消息,于是不约而同地去拜访对方,结果在半路撞上了。
其实两人的想法,本来就是一样的。
既然曹丞相的大军在荆州失败,那汉中这边,岂止没有援军?
倒不是说,以中原、河北的雄厚基础,挤不出一支援军。司马懿非常确信,曹公再怎么失败,依旧稳固控制着八个大州,上百郡国,治下生民亿兆,实力远远超过孙刘等辈。
然而,随着夏侯元让被俘、曹子孝战死,夏侯氏和曹氏宗族的力量大大衰退。因而,之后的收缩不可避免;在整片中原、河北的大地上,诸多力量和权势的重新整合也即将到来。在这整合告一段落之前,任何战事都无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利益值得攫取,许多职位等着去占据。那些对此缺乏认识的平庸之辈倒也罢了。司马懿和郭淮,都是有志于奋翼鹰扬之人,自然不愿意困顿在毫无胜利希望的前线。
还有另一个问题更加重要。
考虑到曹子廉虽任都护将军,其实并无独当一面的才能,此刻身处汉中的夏侯渊将会是曹公身边唯一够分量的亲族辅弼。所以,曹公一定会急召他回到中枢,以稳住混乱的军心。
当夏侯渊奔回中枢的时候,汉中战局会如何?曹公想来已经做好了放弃汉中的准备,以职权来说,组织撤退的责任很有可能会落在司马懿和郭淮身上。
但他们两人对这个任务毫无兴趣。过去一个多月里,他们据险而守,面对刘备麾下的征虏将军张飞,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损兵折将,简直与噩梦无异。就凭现在这点力量,怎么可能再去抵敌玄德公的主力?那和送死没有两样!
嗯,司马仲达和郭伯济两位都是人才,自然应该跟着夏侯将军回中枢,在重要的岗位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得找一人主动出面承担重责……
“徐公明。”司马懿轻声道。
也只有徐晃了。这位曹营名将资历够深、地位够高,更重要的是,他近来病躯沉重,就算不在前线,本也坚持不了多久。
郭淮看看身边环绕的侍从甲士。
因为早就得了吩咐,甲士们都站得很远,并不会听到两人商议的内容。
于是他抹了抹额头不断流淌的汗:“我离不得军前!仲达,你能说动他?”
司马懿微微颔首:“昔日他在杨奉部下时,曾在河内驻军,与我家有些往来情份。我一会儿就出发去见他!”
与此同时,广石到阳平关一线。
徐晃用手臂支撑着步與,勉力抬起头,看看沮水对岸情形。大概是因为天色昏暗的关系,他怎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空气摇晃着,灰蒙蒙的一片,像是灰尘在涌动,又像是许多兵卒在列队前进。
不对,那是我自己吐出来的热气啊。敌军还没有动,天色晚了,说不定今日的战事已经过去了。
徐晃吐了口浊气,向后仰倒。
自从刘备带领主力翻越米仓山,进驻定军山一线,夏侯渊便不得不领兵跟随到定军山北面阻遏,而徐晃和阎行则承担了从阳平关到广石的整段防线。
兵力分薄了,负责防御的范围却扩大,于是局面就更加艰难。
当然,夏侯渊和郭淮两路,也同样艰难。
徐晃连续数日都在最前方度过,他身边的扈从也都直接参与战斗,并与将士们一起搬运木石,堵塞防线缺口。
“但没有用了。”徐晃轻声叹道:“最迟到今晚,将校们都会知道荆州败战的消息,然后他们就会明白,不会有援军到来;也就明白了,这些日子的战斗全都是徒劳。明天或者后天,我们的防线就会崩溃。”
阎行站在徐晃身边,手按长刀,神色冰冷。
过去数日里,阎行在整条防线上往来冲杀,几次凭借个人的勇猛击退敌将。可以说,这段防线能够维持,一大半的功绩都在阎行身上。
前日傍晚,蜀将张任等人留下大量旌旗作为疑兵,秘密率军向北,意图迂回到广石的侧翼。结果这举动被阎行侦知,阎行乘着夜色领精兵三千,在广石北面的山林中潜伏,待蜀军渡河时发起冲锋。由泠苞指挥的先头部队死伤惨重,吴兰耀武扬威赶上接应时,在乱军中正遇阎行。交手不三合,吴兰被阎行一槊刺透了肺脏,当场毙命。
然而这样的小规模胜利终究无法掩盖曹军渐渐力竭的现实。
刘备以荆益两个大州的力量强压过来,不计损失,日夜不休,而曹军的兵力只有越来越薄弱。哪怕没有荆州败战的消息,失败也近在眼前了。
“适才我已经遣人致书征西将军,请他不要在汉中纠结了。就今夜,与郭伯济、司马仲达他们一起,立即走。”徐晃缓缓道:“彦明你率部同行。”
这样的局面下,徐晃的建议便是唯一的正确选择,夏侯渊没有拒绝的道理。
阎行皱眉道:“公明将军,你呢?”
“我?”徐晃哈哈一笑:“我自然留守断后。彦明,蜀军想要击败我,可没那么容易。之后他们还要分遣兵力平定诸县。所以,你们早走一两日,必定可以安全退往关中。”
阎行想了想,点头道:“好。”
徐晃又道:“此番我军虽然挫败,彦明却屡建奇功。我也专门向丞相致一书信,感谢彦明的帮助了。丞相用人不拘一格,以彦明的忠勇过人,定然能得到重用。日后四海归一,万户侯何足道哉!”
“多谢。”阎行长揖。
徐晃摆手道:“不必,不必。”
他犹豫了片刻,才道:“咳咳,我有一子,名唤徐盖,并无才能,只是个庸弱之人罢了。彦明日后若有闲暇,还请稍稍照顾,可好?”
阎行重重点头:“公明将军请放心。”
“那你就去准备吧。”徐晃道:“我也要分遣兵力,尽快接管各地营垒呢。今晚会很忙,不留你了。”
阎行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才踏出一步,西面十余里外的定军山方向,忽然传来隆隆巨响。那是无数人一齐发出的、天崩地裂般的大吼!
“怎么回事?”徐晃猛然坐起。
第五百八十七章 胜机
初平三年时,刘表被朝廷拜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并假节督荆、益、交三州军事。刘表遂遣军攻陷房陵,并设房陵郡,以荆州名士蒯祺为太守。后来刘琮降伏于曹公,蒯祺也随之降伏,并代表曹公向盘踞在巴山北麓、上庸西城等地诸多深山大壑的豪强们怀柔。
此时曹军从襄阳往汉中传递信息,最快的道路便莫过于经过房陵向西直抵汉中,路途约一千三百里。信使快马加鞭,三四日既到。而荆州军的军报,要通过峡江水陆道,难免慢些。
因而,当曹军得知荆州败绩,众多将校都在紧急商议撤退的时候,定军山上的刘备本部,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些日子的战斗中,曹军固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玄德公也并不轻松到哪里去。此番攻打汉中,动用了荆益两州的军队合计十万,刘备这辈子都没带过这么大规模的兵力,所以用兵格外谨慎。又因为汉中山川险固的地形,各路兵马都只能与敌拼消耗、拼人命,殊少施展战术的机会。
然而刘备控制益州的时间毕竟尚短,无论用人、用兵,都还不能做到如臂使指。益州军各部在与曹军几番鏖战,折损到了一定限度以后,诸将都渐渐有了懈怠的迹象。至于荆州军,或许因为水土不服,或许因为久战思乡,其实兵锋之锐不似先前。
而前线粮秣物资的巨大消耗,又使得后方府库日渐空虚。
益州再怎么富庶,终究只是一州。过去数十年里,更没少经过战乱损失。如此规模的兵力在前方作战,消耗的物资、征调的民伕都是天量。哪怕军师将军诸葛亮留府,刘备也时常担心供给不及。
后来又听说曹军主力南下攻伐荆州,愈发使刘备忧虑。他一度打算放弃对汉中的进攻,而以主力东进解救江陵,因为诸多文武苦劝方止。
但此后数日里,他在指挥作战时的态度急躁了很多。亲率主力登临定军山,这是庞统的建议,倒还罢了。后来他几次亲自攻打夏侯渊设在山下的营垒。虽然将士们竭力遮护,但他的麾盖和他本人都几次遭到曹军针对的反击。最紧急时,他自己持剑作战,逐退敌兵。
还有一次,他冲得太过靠前,军师将军庞统随侍在侧,结果战马被箭矢所惊,狂奔出列,直奔向曹军营垒去。若不是赵云带着数十轻骑解救,只怕庞统就要成为夏侯渊的俘虏了。
当然,曹军总要吃亏得多些。
昔日曹公自己也承认说,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单以战阵上的攻守进退而论,除了曹操本人以外,刘备丝毫都不畏惧曹营诸将。何况此刻他身边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而对面的夏侯渊只带着一个病重的徐晃,和若干无名小辈?
随着战事的深入发展,刘备对胜利愈来愈有信心,只不过将士也确实疲惫,难以始终保持最初那种猛攻猛打的状态。
这一日里,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刘备罢战收兵比之前早些。
曹营众将都在议论荆州军报的时候,刘备麾下诸军正在定军山北麓梯次后撤。
刘备和左右文武登上一处较开阔的山坡,只见百余名将士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和汗臭,横七竖八地躺在坡上的长草间瞌睡。有人手里握着一枚烤饼,刚咬了一口,饼子还含在嘴里,却已经睡得深沉。
有侍卫大步向前,试图喝令这些将士让开,被刘备连声阻止。刘备认得,这一批是裨将军陈式的亲兵,他们今日五更下山,两次参与作战,到这会儿确实累得很了。
他看看周边环境,指着更高处说:“我们到那头去,看得还清楚些。”
众文武都道:“那处甚好。”
一行人走了几步,却见庞统和法正两人俱都站着不动。
“士元?孝直?”刘备招呼他们。
庞统提着袍子,一只脚踩在大石上,凝视山下的曹军营地,并不答话。
倒是法正反应快些,慌忙小跑过来。
刘备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法正稍稍犹豫,答道:“主公,我以为,曹军似乎突然有些……有些慌乱。”
刘备心头一动。他转回身,站到坡地边缘。
他也是经验极其丰富的武人,此前没太注意,可这会儿定神看去,果然觉得敌方的营地中有那么一丝不妥。并非哪里有将士散乱或者肆意行动,而是某种细微的不同。之前双方鏖战许久,曹军再怎么应对艰难,骨子里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但这会儿……那种状态忽然就不在了,代之以某种微不可察的……
刘备想了又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觉那像是某种动摇,又像是某种沮丧。
曹军营地中,发生了什么?这么一支能和己军对抗许久的坚韧之兵,好像精气神忽然就衰颓下去了?莫非,这是某种诱敌的谋略?
他待要再细细观看,庞统厉声喝问:“现在山脚处的,是哪一路兵马?”
有人应道:“是黄忠将军所部。”
“胜机已至!快让黄忠出击!”庞统大声道:“诸军随后跟进!“
刘备稍稍犹豫,法正也道:“主公!机不可失!”
“擂鼓!摇旗!”刘备挥拳拍击手掌,下了决心。
下个瞬间,定军山上鼓角齐鸣,十数面红旗一齐招展。
正在勒马登山的黄忠猛然抬头,看到了全军进攻的信号。
身边诸多将校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有人低声道:“开什么玩笑?”
黄忠瞪了他一眼,使他悻悻住嘴。
黄忠年已六旬,此前数十年戎马,都在荆南与一些拿不上台面的荆蛮、盗匪作战;直到四十岁才被任命为中郎将,跟随刘磐对抗江东所署的建昌都尉太史慈,稍稍打些像样的仗。
玄德公占据荆州以后,黄忠从中郎将到裨将军,由裨将军而至偏将军。到如今,已经成为统领本部六千余的讨虏将军。他的本部也始终以长沙郡的同乡袍泽居多,从未被打散过。
黄忠很清楚,有不少人认为自己区区边鄙老革,素无勇名,能得此重任,乃是因为玄德公有意优容荆州本地武人。所以他自领兵入蜀以来,务求斩将破敌的机会,可惜至今还没有什么真正可观的战绩。
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体力上的退化不可避免。或许再过几年,就没办法上阵杀敌,只有在家做个孤独怪癖的老儿。
既如此,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既然主公要进攻,那便进攻,有什么好多说的!
他猛地勒动缰绳,大声道:“众将士,随我来!”
吼声中,他的白发在兜鍪下飘扬,平添了几分去不顾反的勇壮。
他是荆州宿将,自有威严。当下数千人跟随着黄忠,开始向前,脚步渐渐加快。
黄忠并不知道,这会儿荆州的败绩已经传遍曹军阖营上下。夏侯渊起初四面奔走,竭力安抚各部将校们,后来不得不将之聚集到中军,专门向他们解释局势,并承诺必能带领众人安全退出汉中。于是,当黄忠所部突进的时候,许多曹兵竟不知道发号施令的军官在哪里。
黄忠只确定,随着自己的突进,曹军营中果然慌乱。那些老对手们居然没有出营应战,也没有人凭着寨墙放箭阻击,甚至就连示警的鸣金声都那么零散。只有许多将士惊呼叫喊,他们往来奔跑的身影在很远处就能清楚的看到。
这真是天赐的胜机!
黄忠拉起缰绳,战马纵跃如飞,跳过曹营外侧的鹿角。长矛挥出,数名曹军士卒溅血倒地。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凌空飞翔,仿佛俯视着如蚁群狂乱奔逃的敌人。
黄忠继续向前。他看见了中军帐里惊惶奔出的那些人。
于是他大笑着,纵声高呼着,像一道无可阻挡的霹雳,划过云层,直取夏侯渊。
“夏侯渊休走!南阳黄汉升来也!”
第五百八十八章 风浪
近年来,许都始终有朝议,要求把荆州治所放到较北面的宛城或者新野去。但因为此举看起来,像是公开表明己方忌惮驻在江陵的关羽,所以始终没有落实。
既如此,乐进、曹仁这前后两任驻守襄阳的一方大员,都对城池多加修缮。依托刘景升治荆州时陆续营建的诸多人工和自然景观,到如今,城内、城外都多有宏丽华美之所。
一个月前,曹丞相提兵来此。之前行文中说,要地方文武整理城外的军营,以供将士驻扎。丞相也将驻在军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但征南将军曹仁立即动用了极大的人力休整城中的官署、庭院,并紧急从岘山移栽来奇株巨树、苍松翠柏。
果如征南将军所料,曹丞相在城东军营里住了两日,因为南方卑湿的缘故,身体不适。于是很快就搬进了预先准备好的丞相府邸。
时至夏秋之交,府邸内的林木或者渐染丹朱,或者落英缤纷;如果登临高处放眼四望,仿佛无边无际的各色树叶交织如花团锦簇,而色泽鲜明的斗拱飞檐掩映其间,别有独特的华美之感。
可惜此刻府邸的主人绝没有兴趣观赏美景。故而,连带着府邸内外无数人,襄阳城的文武和那些里三圈外三圈拱卫着府邸的甲士们,全都噤若寒蝉。
沿着甲士们侍立两旁的道路向前,大约走数百步,可见一处连绵楼宇。楼宇内轻纱薄帷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到极近处才能分辨出,处处厅堂中虽然摆着无数形制各异的青铜错金烛台,却大多都不点燃。
此时,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纵马直奔到庭院以外,风尘仆仆地迈步进来。几名仆役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端来饮水,为他拍打身上的浮土,解下披风、兜帽之类。
待走到近处,曹丕便看到不少文武都在阶下等待。站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是曹彰。
他微微一愣,随即快步向前。
“子文,你没事吧?”
曹彰带着他的亲信部下从江陵一路败逃回来,沿途撞上追击的荆州军,狠杀了几场。但他确有过人的勇力,竟然身上没带一丁点伤。
听到曹丕问候,曹彰深深作揖:“多谢兄长关心,我无事。倒是兄长从许都一路赶来,想来很是辛苦。”
“那……父亲怎么样?”曹丕又问。
曹彰满脸忧色,微微摇头。
曹丕吃了一惊:“难道……”
曹彰踏前半步,低声道:“早上传来长安军报。汉中丢了,妙才叔父战死。”
“什么?”曹丕失声惊呼。
他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看看曹彰:“汉中也……汉中也败了?妙才叔父他……怎么可能?”
曹彰指了指厅堂里,做了个要求噤声的动作。
曹丕站到阶下看看,只觉这深深屋宇,愈来愈暗沉。他双手互握,站到曹彰上首等待,双手握得很紧,紧到有些发抖。
屋内不要点灯是曹公的要求。
自从得知曹子孝兵败自尽的消息以后,曹丞相就病倒了,据说是犯了头风,因为头风的关系,他见不得光,遇不得风,又受不得寒,整日里都像是有无数尖针刺着脑髓,疼痛难忍。
昔日华佗在时,倒有办法稍稍遏制,可惜华佗已经死了,曹丞相亲自下令杀的。这会儿随军的医生完全束手无策,许褚带人找了一位荆州名医来,结果那名医竟然当着曹操的面感慨华佗的神技不存。
这未免太过无礼了,曹操当场找了个理由,让许褚将这名医斩首。
许褚执行任务从不含糊。
于是那颗首级就在曹操的榻前滚来滚去,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曹操凝视着圆圆的脑袋,情不自禁地想,这如果是关羽的脑袋,该有多好。他爱才是真的,对关羽的推崇也是真的。所以,多年前他才会顶着许多反对意见,纵放关羽投奔刘备。可现在,关羽逼死了曹操的手足兄弟……那双方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彼此间只剩下了血海般的仇恨。
然而这只是臆想罢了,关羽好好的在江陵,而曹操也依旧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强忍着继续听取荆州战场上的各种坏消息。
可曹操万万没想到,还有更坏的消息。
就在今天早上,从长安来的军使驰马直入府邸,带来了征西司马郭淮和议郎司马懿两人的十万火急飞书。
汉中军情由房陵传来即可,为什么走长安绕路?使者刚到,曹操就觉得不对。
他刚喝问一声,使者立即禀报说,汉中兵败。
先是征西将军夏侯渊为刘备部将黄忠阵斩,随后诸军大溃。在溃退过程中,平贼将军殷署为张飞所杀;李堪、梁兴等人俱都没于军中;横野将军徐晃强撑病体,指挥断后,连续击退刘备军数次进攻以后,终于油尽灯枯,吐血而亡。
郭淮、司马懿竭力领兵后退,打算往陈仓方向去。另外,阎行和成公英等凉州军将都在撤离,但此时大概身处某处穷山大壑,没能联系上,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联系上。
汉中毫无疑问地丢了。之前先后投入汉中的兵力,能够脱身的大概十之一二。郭淮和司马懿都说,请丞相早定妙策,以固关中。
一时间,哪来的妙策?这个消息只使得曹操暴怒如狂。
他当场就拔出宝剑,试图杀死报信的军使,而当军使狼狈逃出之后,他又挥剑乱砍,把身前身后的案几、屏风、陈设的珍玩宝器全都砍成了粉碎。
此等暴烈情形,连许褚都有些畏惧,逡巡在外头,不敢进来劝解。
曹操也不需要人劝解。
他知道,此刻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愤怒,而是畏惧。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只不过是为了掩饰畏惧而已。
他是真的在畏惧。
数十年戎马生涯下来,曹操极少有畏惧的情绪,哪怕当年被吕布逼成了丧家之犬,哪怕当年在乌林踏着淤泥逃亡,他也没有畏惧过,他的信心,他的毅力始终都在。
但那时候,他身边的手足臂膀尚在,值得他信赖的肱股爪牙尚在。现在呢?
夏侯元让落到了刘备手里,夏侯妙才被斩杀,曹子孝为免受辱奋然自尽,徐公明病亡,张儁乂被困江心沙洲,朝不保夕。这些都是随同自己南征北战,所向无敌的猛将,他们带领的,也是经过多年苦战才纠合起的精锐,是自己一统天下、再造太平的凭藉,是最忠诚、最可靠的力量。
然而就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这些人都出事了。
曹操能够想象得到,接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会出现怎样的动荡。
数万人的折损、几名宗族大将或身死或被俘,使得军队的锐气已挫,自己对军队的掌控也有所下滑。
既如此,邺城霸府的威势就必然低落。
威势一旦低落,朝中和地方上的鼠辈们就难免胡思乱想,生出种种事端。
朝中和地方上一旦迭起变故,孙刘等人又必定乘机生事。
孙刘等人稍动,内部又会有人与之里应外合,兴风作浪!
过去数年间,许多人都对曹操说,所谓汉家正朔,早就成了空壳,可以一推即倒。然而现在,曹操生出强烈的畏惧,他害怕自己的邺城霸权也会如此。看似坐拥中原、河北七八个大州上百郡国的强大力量,可稍有应对不慎就会暴露虚弱,就会被人群起而攻!
须得赶紧打起精神来!
再难的局面也不是没遇到过,既然已经如此,接下去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曹操探出双手,用指甲按压着自己的额头。
他用足了力气,以至于指掌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头皮。这种来自外界的疼痛一时压制住了头颅内部的眩晕感,让他稍微好受些。
他按剑起身。
在几步开外伺候的许褚慌忙上来搀扶,被他用力推开。
他大步迈向外头,随着他的步伐,一道道轻纱薄帷被打开,渐渐明亮的阳光射在他的脸上。他略微眯了眯眼,挺起胸膛,昂然站到部属们的身前。
第五百八十九章 离之
庭院西面有一排崔巍老树,稍稍遮挡阳光,在院中留下一地斑驳光影。
庭院极其阔大,但站在其中等待的部属却只寥寥数人:为首的,是星夜从许都赶到的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然后是骑都尉曹彰、都护将军曹洪、折冲将军乐进、奋威将军满宠、太中大夫贾诩。除此以外,只有惯例侍从曹公的武卫中郎将许褚。
荀攸这几日在荆北各地奔波,安排接收各路退回的败兵,并督促襄樊诸将重整防线。这是他身为中军师的职责,曹公近来既不理事,他便格外忙碌了。
曹休和曹真也不在。过去这些日子里,荆州军逐步北上,一一拔出曹军在荆襄道中所设下的诸多营垒、据点。而曹军也不断以小股精锐骑兵前出支援,往往一日之内,双方小规模的惨烈厮杀会发生十余次之多,死伤上百。曹休、曹真作为虎豹骑的统领,全都在最前方作战。
眼下这些人在,那也够了。
曹操大声道:“诸位都知道了吧,汉中那边,我军败了!”
众人沉默颔首。
曹操在檐下缓步而行,沉吟着道:“此前我令夏侯妙才去往汉中,临行前特地吩咐他,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谁知妙才竟疏忽如此!”
众人彼此看看,不知该回答什么。夏侯渊是战功赫赫的骁将,此番在汉中,以少量曹军主力驱使凉州心怀异志之兵,对抗刘备亲领的十万大军,就算失败,其实非战之罪。在场所有武人扪心自问,谁也难说能做得更好些了。
曹操冷笑一声,从许褚手中拿来军报,扔给曹丕:“你们都看看!”
曹丕张开军报,看了两眼,曹彰凑过来,站到他身边。
曹丕咳了两声,一目十行看完,将之转给曹彰。
“子桓看出什么了?”
曹丕犹豫片刻:“孩儿愚钝,实在……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曹操冷笑一声。
曹彰握着军报,忽然道:“父亲,按军报上的说法,那黄忠率军突击的时候,妙才叔父正召集部下军校于中军安抚,并向他们解释荆州战局、安排撤退的步骤……”
“没错!”
曹彰看看父亲的神色,继续道:“我记得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其无知。此等机密,怎能闹得阖营军校俱知?这不是……这样一来,使得我军不战自乱啊!”
“说得好!”曹操颔首:“黄须儿近来军中历练,倒有些长进!”
“父亲!”曹丕忽然喊了一声。
“嗯?”
曹丕躬身道:“妙才叔父是宿将,怎会不通兵法?这样做,他定有其不得不如此的缘由。”
“也有道理。”曹操再度颔首:“那你说,究竟有什么缘由?”
曹丕的额头沁出薄汗,他垂首道:“关中那边,各方的力量盘根错节。妙才叔父统合起的兵力,也是七拼八凑……以孩儿猜测,可能在叔父有所举措之前,荆州败绩的消息,就已传开了。或许,有不少人早已心无战意,渴求退兵了吧。他们正好藉此机会大造声势,而这行动给刘备创造了机会!”
曹操重重叹了口气。
众文武静了片刻,看他的表情不像反对,于是纷纷道:“副丞相所言极是!”
曹操步下台阶,看了看两个儿子。
“子桓既然有这样的见识,接着就替我去关中走一趟吧!你以副丞相的身份驻在长安,都督司、凉、益三州军事。两三年内,先为不可胜之基,待根立势举,再谋进取。”
曹丕全不曾想到会突然得此重任,一时愕然。
“关中那边,有前军师、司隶校尉钟元常,此乃今之萧何也,你须得视之为师长,尽礼敬之!夏侯伯仁不要再做什么五官将文学了,即日转任司马,也去历练一番。另外,郭淮、司马懿、赵俨、阎行、成公英等人,虽然战败,但也算了解敌情,尽可任命授职。”曹操加重语气,继续道:“但你又要权诸轻重,勿使群下擅势……你明白么?”
郭淮和司马懿,都是曹丕的老班底了。夏侯伯仁,就是夏侯尚,他是夏侯渊的从子,在夏侯氏族中素有文武双全之称,也是曹丕的好友、故交。
曹丕深深俯首,沉声道:“孩儿明白了!”
曹操拍了拍曹丕的肩膀,指向站在稍后方,眼观鼻、鼻观嘴,不言不动的曹洪:“子廉!”
“末将在!”
“汉中已经战败;凉州那边,又有马超肆虐,日夜不安。这时候,须得有个够分量的武人前往坐镇,以保关西局势稳定。我决定由你行征西将军,领五万兵,随同子桓,驻在长安。”
曹洪慌忙躬身道:“末将遵命!”
“刘备军威既振,不可力敌。你到长安,须得督促诸军,以深沟高垒力保疆界。今后两三年内,若有贪图军功、擅自出战而败的,我先斩你首!”
“是!是!”
“接着是荆州……”曹操踱步回来。
曹彰待要言语,曹操站到了满宠身前。
满宠初为许县令,后任汝南太守,赤壁战后转为奋威将军。此君在任有酷吏之称,曾经诛杀过曹洪的宾客,严刑拷打过故太尉杨彪。以地位而论,其实他稍稍次于乐进,本无资格来此。但他偏偏就来了,曹公对此仿佛早就安排。
“伯宁!”
“在。”
“我听江陵那边的败兵说,关羽之所以取胜,是因为荆州水军从油水上溯,经过洈水故道绕至我军的浮桥上游。这处洈水故道是数年前打通的,被荆州本地的许多商贾,当作运输货物的通道。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竟不曾向我们通报这条通道。是么?”
满宠道:“已经查问清楚,确有此事。”
“我又听说,荆州本地的大族、豪族,有不少人与江陵那边有所勾结,有的暗中贩卖南方货品牟利,还有人向江陵方面泄露军情,对么?”
这个就属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荆襄士人与南方江陵同出一脉,彼此素来紧密,多的是亲戚婚娅的联络。以满宠的手段,想要揪出一批人来,简直易如反掌。
满宠微微躬身:“诚如丞相所言。”
“那么,这些内通逆贼之人,都抓起来了么?”
“已经抓了三千多人,因为有案情牵扯到了荆州刺史傅群和主簿杨仪,尚需拷掠。”
曹操毫不犹豫地道:“拷掠什么,凡是有关之人,全都抓了。”
“遵命。”
“回头提醒我,派个人去见见刘备。如果刘备愿意放还夏侯元让和张儁乂等人,那就拿他们做交换,如果刘备居然不愿,你就将他们尽数斩首。”
数千人的性命如何处置,就在曹公这么随意的吩咐中定下了。毫无疑问,曹子孝和夏侯妙才之死,使得曹公动了真怒。
而满宠面色不变,应声道:“遵命。”
“关羽虽胜,自身的折损也不在少数,我料他无力大举。荆襄防务,还是托付给乐文谦。再遣人去厚赐文聘金珠,叙他击破荆州水军的大功。”
乐进大喜出列,哽咽道:“丞相,我必固守荆襄,绝不容关羽北上半步!”
曹操点了点头。
“子文虽有败绩,勇略可嘉。即日起就任骁骑将军,统领虎豹骑和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你好好的厉兵秣马,过一阵就随我前往许都,见一见皇帝和朝中诸位贤达!”
这话简单,其中的内容可就丰富了。曹彰咧了咧嘴,看看自家兄长,简直要笑出声来:“好!”
“再接着是江淮那一片……”
适才曹操调配部属,全不犹豫。直到这时候,才稍稍放慢语速:“孙权那小儿,还在攻打合肥?”
曹洪为都护将军,最是熟悉各地军将。他立即道:“江东不擅陆战,有张文远在合肥,于文则在寿春,定然无虞。”
曹操摇了摇头:“孙刘两家彼此呼应,长远下去,毕竟是个麻烦。”
他忽然扬声问道:“文和可有高论?”
太中大夫贾诩年纪很大了,已经须发花白。他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精神也不充足的样子,细眉长眼半开半阖,也不知是在瞌睡还是在做甚。
听得曹公询问,他慢吞吞地作了个揖:“离之而已。”
“如何离之?”
贾诩摸了摸胡子:“之前尚书令董公仁提议,宜修古建封五等。我以为,此议甚佳。”
曹操凝视了贾诩半晌,颔首道:“此议确实甚佳!”
第五百九十章 厚爱
曹操低下头,陷入沉思。
文武们以为他还有吩咐,俱都闭息凝神,小心等待。
孰料过了会儿,曹操忽然道:“都在这里做什么?军情如火,都去准备!”
众人慌忙作揖而退。
曹操挥了挥手,自往厅堂中去。适才一气说了这些,他觉得有些累了。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离开。
许褚依旧侍从在后,而贾诩拢着双手,站在院落中发愣。
曹操止步,狐疑地看看贾诩。
贾诩是凉州武威郡的名士,后来察举孝廉,入朝为郎官,之后多年历任文武各职,周旋于虎狼之间而屡有奇计。世人都认为贾诩乃是智谋杰出之士。后来贾诩为宛城张绣的谋主,一力策动了张绣降曹,以此功勋,被任命为执金吾、都亭侯,又迁冀州牧。
待到曹操自领冀州,贾诩转任太中大夫。
然而曹操毕竟多疑,张绣降曹以后,虽颇建功勋,却盛年病亡,不少人猜疑他是因为与曹子桓有矛盾,被迫自杀。而贾诩这个太中大夫,一当就是八年了。虽然曹操极其信赖贾诩的谋略,常常向他请教,却始终没有授他以额外重任的意思。
而相应的,贾诩则愈来愈显出垂垂老态,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像程昱一样阖门不出了。
这时候曹操望着贾诩,沉声问道:“文和还有什么事?”
贾诩垂着双眼,口唇翕张,似乎念念有词,却不回答。
许褚踏前半步,曹操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他又唤道:“文和,文和!我叫你呢,何不回答呀?”
贾诩像是方才反应过来那样。他吃了一惊,恭敬地施礼道:“啊,丞相,我适才有所思忖,故而没能及时回话。”
“你在想什么呢?”曹操饶有兴致地在台阶上站定。
贾诩平和而诚恳地道:“不瞒丞相,我在想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之事。”
曹操脸上的怒容一闪即逝,旋即大笑。
“哈哈哈哈,文和真是妙人,妙人啊。”顿了顿,他招手道:“文和随我进来坐。”
“是。”贾诩亦步亦趋地跟着曹操,踏进厅堂。
随着夕阳渐沉,厅堂中愈发昏暗了。两人落座之后,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身影。
曹操斜倚着软榻,徐徐道:“文和呀,你的心意,我很明白。这是忠直之见,我会深思。然则,以你看来,刘景升二子,刘琦和刘琮,是何等样人呀?”
贾诩答道:“刘琦庸弱无能,徒然被刘玄德当作幌子。刘琮,豚犬尔。”
曹操又问:“不错。那么,袁本初二子,袁显思和袁显甫,又如何呢?”
“袁显思虽有小计,奈何天性峭急。而袁显甫,乃一勇之夫也。”
“那么,以足下所见,就算刘琦刘琮携手并肩,袁谭袁尚进退如一,他们能是我的对手么?”
贾诩苦笑:“此辈都是常人,怎能与丞相这样的英雄匹敌?”
曹操悠然道:“既如此,吾儿子桓、子文、子建之流,日后又该如何匹敌刘备呢?”
贾诩大吃一惊。他只觉得后背发冷,不及细思,立即以超过年龄的矫健动作跃起,伏地叩首。
“丞相,是何言也!贾诩不敢与闻!”
“文和请坐,不必多虑。”曹操冷静地道。
“这……”
曹操拍了拍案几,加重语气:“文和,请坐!”
“是,是。”
贾诩落座。
“刘景升就罢了。袁本初倒可以谈谈。”曹操不再理会他,自言自语道:“袁本初素有高名、大志,堪称一时之杰。因他长我九岁,昔日我在雒阳时,事之如兄长。后来天下丧乱,本初平定河北,遂拥四州之众,南下以争天下。然而官渡一战,他败于我手,两年后忧愤病亡。他那两个孩儿,嘿嘿,诚如文和所说,虽有才能,终究都是常人。最终难免兵败身死。”
贾诩垂首,黯淡灯火摇曳,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捉摸不定。
而曹操仰首,望着厅堂顶端的雕镂柱壁:“官渡之战的时候,袁本初五十五岁,之后忙乱了两年,死啦!赤壁的时候,我曹孟德五十四岁,之后也是疲于应付,忙乱了几年,到现在……”
话说到这里,连许褚都觉得意头大是不好。甲胄铿锵声中,他大步绕到前头,跪地喝道:“丞相!许褚愿领虎士为先锋,踏破江陵,斩杀关羽,平定孙刘逆贼!”
“武卫中郎将豪气可嘉。”曹操低声笑道:“起来,起来!”
待到许褚退回,他继续道:“刘备,有雄才而得众心。如今他居有荆益二州,又拿那套兴复汉室的说辞四处蛊惑……我拥天下之智力,以顺讨逆,倒不惧他。可局势分明已如鼎立,只恐一时间难以平定。另所虑者,无非刘备年少我数岁,万一诸子不肖,则冀州袁氏、荆州刘氏之事复现。”
“丞相,副丞相恢崇德度,朝夕孜孜,是群下所素知也……”
贾诩说了两句,曹操截道:“好啦,好啦,此地又没有外人,文和不必如此!”
曹操挺起身体,一手支着案几,向着贾诩沉声道:“在文和眼中,子桓自是人才。正如子建身边也有一批人,时不时对我说,子建真有命世之才。然则,我总得好好看看才行。我得给他们一些机会,容他们施展,也容我仔细地分辨。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这几个孩儿之中,究竟谁有才能,究竟谁有资格继承我的一番功业!”
贾诩勉强道:“只是,丞相,万一因此而使兄弟手足之间生出嫌隙……”
曹操摇了摇头:“文和,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
竟然已经下了如此的决心么?贾诩不禁震动。他再度躬身:“丞相,我明白了。”
曹操又道:“文和,你还记得子脩吧?”
子脩便是曹公的长子曹昂,因为贾诩的故主张绣降而复叛,战死在军中。
“……自然记得。”
“建安二年的时候,子脩随我出征,后来战死了。子桓为此痛惜了很久。但因为子脩之死,子桓才得以获得现在副丞相、五官中郎将的地位。我以为,这几年来,他也确实很有长进。”曹操慢慢地道:“如今夏侯妙才和曹子孝战死,子文、文烈、子丹、伯仁他们,乃至其他的后辈,便得以施展。嗯,文和,你只看着就好,不必担心什么。”
“是。”
“倒是那个建封五等的想法,着实甚佳。你和董公仁详叙一个方案出来。不止孙权,刘璋、马超,乃至交州那些土豪,都可以封一封,你看如何?哈哈!”
“是。我会尽快去办。”
贾诩不知第几次施礼,恭恭敬敬地退出厅堂以外。
曹操眼瞅着贾诩的身影消失,才吐了口气,仰躺回软榻上。精神稍许松懈,便觉头疼再度袭来。
第五百九十一章 忠勇
南下曹军主力在荆州城下遭到关羽的痛击以后,张郃所部,足足近万人孤悬在江心连绵洲陆之上,四面都是大水,势同俎上鱼肉。
荆州水军倒是几乎不来滋扰,于是张郃一度考虑伐木斫竹为筏,先偷袭上游的百里洲,再通过百里洲附近的浅水杀入荆南去。然则荆州人在百里洲上安置了不少兵力,防御十分严密,张郃新建的水师在水面上被乱射一通,旋即溃退。
这一来,众将士只有在洲陆上苦挨。
坚持了大半月,眼见着营中存粮将要吃尽,于是将士们每日都只有两顿饭,再过数日,又改成了一顿饭。营地中的牲畜牛马之类,陆续都被吃了,后来又推举出熟悉南方环境的一批人,往洲陆间的浅水泥沼里捕捉鱼蚌。
然则鱼获并不足支应这么多将士,接着有人开始在洲陆各处打洞挖掘植物根茎,乃至捕捉蛇鼠之类来吃。
眼看着夏日将过,秋季到来。随着各处湿地渐渐干涸成小水塘,洲陆上的湿气略退,而蚊蝇愈发猖獗。此前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的疫病又有扩散的架势,张郃当机立断,将几名得病的士卒扔进江里喂鱼。如此一来,士气愈发低靡,而张郃的日子也愈发难捱了。
某一日里,在靠近百里洲的一处小滩上,有一批始终坚守的将士忽然涉水逃亡。许多人在齐胸口深的江水中艰难跋涉,有些人直接被水冲走了。剩下许多人进退不得,于是在江心大声叫嚷着说要投降,终于惊动了百里洲上的荆州军。荆州军用小船把他们接走了。
此后每日里,逃亡都不停。情势绝望至此,张郃也没脸去阻拦。此前他经常顶盔掼甲,带着亲信甲士们巡行各营,鼓舞士气,这时候他也不去了,只听之任之,随便部下们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不足三成。
待到九月中旬的一天,负责眺望的主簿卑湛忽然跑来禀道:“将军,有船来了!是荆州人的军船!”
“多大规模?可有装载士卒?”张郃一边问着,一边从帐中箭步出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发现缳首刀居然不曾带着。他想要回帐里去拿自己的刀,却听卑湛答道:
“只有两艘船,船上士卒甚少,看起来是来……咳咳,是来劝降的。”
张郃的脚步微不可察地稍稍一顿,卑湛回头来问:“将军?”
张郃叹了口气:“前头带路!”
唉,想着也该来劝降了,总不至于要把这么多将士活活饿死。这种局面,带一把刀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呢?
此前他带人攻打百里洲的时候,已经从荆州军口中听说了最终的战局。己方惨败,曹子孝损兵折将,不愿被俘,最后在江陵城下自刭。张郃可不愿意自刭,过去这些日子他翻来覆去地想,始终没想明白自己的未来……眼下既然忘了带刀,那或许是天意吧。
张郃拨开横生的灌木,大踏步向洲陆的边缘走去。
他行进的路线恰经过一些士卒们休憩的场所。士卒们早都没有了心气,所以见到张郃也不起来行礼,就这么躺着,愣愣地看着他。大部分将士都很瘦弱,脸色灰败得不像样子。还有些人浑身浮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将士们都支撑不住了啊。张郃心头苦叹。既无退路,又无作战的能力,那还能怎么办?只有投降了。
虽说此前和玄德公没什么交情,不过世人都道他宽仁,当不是假的。如我张儁乂这样的知名大将,哪怕只当个千金马骨之用,也不至于遭到苛待。运气要是好点,还能照旧混个二千石,日后小心奉承,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只是未免亏待了留在邺城的妻子孩儿,以曹公的苛酷性子,他们难免要受苦,唉。
然则,这是乱世,总得先得顾着自己,才能想办法照应家人。还是先好好想想,一会儿见了舟上来人该怎么应对。总得既不失武人的风度体面,又不至于显得过于桀骜。这当中须得精细把握,便如卑湛最近常提起的,叫作过犹不及。
这么胡思乱想着,张郃快步赶到沙洲边上。
在江陵城南部的大江上,三十七座沙洲星罗棋布。张郃占了其中规模较大的五座。其中最重要的一座,便是之前用浮桥和江岸相连的一座,沙洲上还额外造了两个码头。
因为浮桥被冲垮了,连带着码头也坍塌了一大片。于是张郃踩着污泥滩涂迎向来船。
却不知荆州使者是谁?好不好打交道?此人礼贤下士倒还罢了,万一此人趾高气昂,刻意羞辱,我得忍到什么程度?
张郃继续胡思乱想,同时调整面容,竭力使自己不那么激动,保持住大将气势。
而那艘荆州军船破开水面,愈来愈接近以后,船舱处的帘幕被人掀开,走出来一熟人。
“夏侯将军?”张郃失声叫道。
站到船头的,是条气势昂扬的独眼大汉,可不正是曹丞相的肺腑重臣,此前传闻在庐江被俘的伏波将军夏侯惇么?
张郃站在泥滩中,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什么情况?
难道夏侯元让投降了刘备?这下得决心可不小啊。他来劝降,我是不是就该赶紧顺水推舟,不要再犹豫?就说……不不,先得听夏侯元让说两句,然后我再提,希望照顾好此地的袍泽兄弟。夏侯元让断无不允之理,我便簌簌落泪,夸赞他的眼光和宽厚,然后就势这么一拜……
张郃蒙了一会儿,夏侯惇已经跳下船头,趟着水站到他的面前。
“儁乂,我们可以回去了!”夏侯惇用力揽着张郃的臂膀,大声道。
“夏侯将军,战局至此,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希望随我在此的这么多将士,都能……什么?”张郃一溜嘴说了几句,忽然反应了过来。
“丞相遣使与刘备会谈,以交还内通荆南的襄樊士人为条件,使我等得以北返。再过几日,接应我们的船只就会陆续来到了!”夏侯惇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张郃,独眼炯炯有神:“儁乂将军孤军在外如此艰苦,却能不违忠节……日后必得丞相重用,我夏侯元让先恭贺将军了!”
原来不是来招降的?原来是可以回去了吗?
张郃的内心深处稍稍尴尬,随即满心欢喜,不管怎么样,能安然回返,真是再好不过了。他的眼眶中淌下泪来,猛地抱住了夏侯惇:“如此,是更生也!多谢丞相!多谢丞相!”
“咳咳……”夏侯惇轻咳两声,继续道:“儁乂将军的忠烈高节,我在敌营中亦有听闻。想来,我夏侯惇的的情形,儁乂将军也曾听说过一些吧?”
张郃微微一愣。
听说过什么?我带着一群穷困之卒坐守沙滩,除了大军败绩的惨状以外,什么也没听说啊?
他看看夏侯惇的脸色,旋即反应了过来:“啊,是,是。我在此地死守时,也曾听荆州军说,曾以重将出面劝降将军,而遭将军怒斥……将军之忠勇奋发,令敌胆寒呀!”
夏侯惇连连摇头:“唉,败兵之将,惟有肉袒负荆以谢罪,还谈什么忠勇奋发?儁乂将军,这些话,可就不必宣扬了!”
两人就这么站在泥水间对谈,几句话下来,彼此都觉安心。
在军船的船舱里,另有几名荆州文官出来。
一人问道:“潘治中,他们在聊什么?”
潘濬是个眼里不掺沙子的。他面色如铁,冷哼一声:“无非是一些……一些在主君面前显示忠诚的伎俩。”
第五百九十二章 叙旧(上)
这几日里,雷远一直驻在江陵。
他本以为战事既然大致结束,各方郡兵都可以回乡。但荆州军的本部折损实在太过严重,此时精锐尚在编县、鄀县周边与曹军的骑队连番冲突;而各地溃兵、逃卒漫山遍野,无数山林水泽都要一一清缴。以现时的力量,想要重新掌控整个南郡,未免有心无力。
于是各部郡兵按照关羽的要求,多留一个月,安定局势。
关羽唯独对雷远道,续之这一趟往来江淮,部众折损惨重,将士们也都辛劳,不妨领兵回宜都去,稍稍休息。
自家妻子有孕,雷远是真想回去照顾。然则各郡的许多领兵将校都在,他又不便直接答应。最后只让随他去往江淮作战的将士们回宜都,他本人和雷澄、沈真、韩纵三人所部继续驻在江陵,先确认雷澄等人与荆州军本部的协调没有问题,再向关羽告辞。
为了指挥方便,各郡的郡兵眼下统一由赵累管辖,各自负责一个县或者一处戍城的周边防务。比如雷澄眼下就在枝江,而韩纵和沈真则驻在纪南城周边。
赵累是宿将,对各郡兵力的分配,都有讲究。大体来说,各郡防区都呈现以江陵为中心的扇形,这样既便于俘虏发运、物资收集,也便于江陵城里的粮秣向外分送。
雷远所部往枝江方向,向东距离江陵城很近,向西则就是宜都郡的辖区,算是赵累给雷远的优待。也有比较辛苦的,比如长沙郡的郡兵就被派到了乌林、监利一线,那可全是一片苍茫湖沼大水。
据说,这是因为关将军对长沙郡兵的作战稍有不满。于是也有人暗中抱怨说,长沙郡的许多精锐都在黄忠麾下去了益州,非要再苛求史郃多么能征善战,未免过了。
这些事和雷远没什么关系,他这几日里,就在自家宅邸休养身体,偶尔关注部属们的工作。
之前转战各地,戎马倥偬,他本人亲上战场的机会虽不很多,但也疲惫到了极限。原本用来涂抹手臂伤处的药油用完了,于是近来又渐渐有点屈伸不利的样子,总觉得寒气入骨。于是他派李齐去宜都,问赵襄再讨要些药油,而自家成日里在屋里裹着厚衣服,靠近热烘烘的火塘保暖。
某一日里正在烤着火,周仓来见。
这条铁塔般的大汉在守江陵时受了不少伤,但这会儿依旧生龙活虎,好似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势已不存在似的。他看着雷远这副古怪样子,吃了一惊,忙问:“续之可有什么不适?”
雷远给周仓看看自家右臂,有些汗颜地道:“灊山中受的旧伤发作了,并无大碍。”
周仓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续之,我家君侯有请。”
雷远连忙整装出行。
此前守城的时候,军队不由分说地拆除了大量建筑以获取木料石料,这会儿敌人退去,又得重新恢复处处狼藉之所。于是各处道路都聚集了负责修缮和运送的民伕。雷远连着避让了好几拨人,赶到将军府邸的时候,便略微慢了些。
两人穿大堂二堂而过,又越过一道花厅进入后园。其中一座风格宏伟厚重的水榭中,有数人正在谈话。
居于在众人中央,势如众星拱月般的自然是荡寇将军关羽。雷远上前几步施礼,而周仓自行侍立于关羽身后。
起身再看在场诸人,却见关平、赵累、潘濬、费观俱在。座上还有两位,一位是诸葛亮的得力助手马良,还有一位雷远不认得。马良介绍说,这位乃是新任的荆州治中从事庞林。
雷远想起来了,此君乃军师将军庞统之弟,也是荆州名士。
自从玄德公设左将军大司马府,并以两位军师将军署理事务以来,诸葛亮和庞统的职权固然愈来愈大。连带着马良和庞林,也隐然成了荆州士人的代表人物,地位也越来越重要。这两位来到江陵,难道有什么要务?
雷远微微吃惊,正待询问,马良见了雷远,先笑了起来:“首先得谢过续之。”
雷远有些茫然:“何事?”
“交换两家俘虏的时间,已经定了,就在五日以后。”马良的神情有些激动,拍了拍雷远的胳臂,由衷地道:“多亏续之抓了夏侯元让,使我们的筹码多些,才能有此好事。”
这位荆州士人翘楚素来敦厚内敛,很少有这么公开表达情绪的时候。与此同时,庞林站在一头,笑意吟吟地并不说话。
雷远正待逊谢,马良靠近雷远,低声又道:“此等情谊,必有回报。”
原来大约一个月前,曹公遣了以贤达著称的河间名士、丞相府门下督邢顒来江陵访问,提出有意以荆襄等地与玄德公往来的宗族士人三千余,交换近来数战中被俘的夏侯惇、张郃和其他曹军将士们。
此议一出,当时潘濬大怒,几乎指着邢顒的鼻子痛骂。曹刘两家兵戎相见,胜败都是常事;然则战场上的事情,战场上解决。曹贼自称汉朝丞相,竟做出劫持百姓为人质,威吓玄德公的事,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邢顒当然引经据典地驳斥,声称这些人本来都是大汉良民,正是因为刘备谣言蛊惑,这才背弃朝廷依附叛逆,我家丞相不将他们尽数杀了,而给他们投向你方的机会,乃是宽宏云云。
当下两人各逞口舌之利,斗了好一阵。最后关羽以兹事体大,请邢顒在江陵稍待,他飞书益州,报呈左将军决断。
两旬之后,玄德公答复曰可。
这件事,雷远是知道的。老实说,他心底里头觉得有些亏本,并不太愿意。
夏侯渊和曹仁战死,夏侯惇被俘,曹丞相的亲族力量为之大衰。这三人腾出的中枢权柄将有无数人大加争夺,外部的各条战线,也会缺乏能够统筹指挥的一方主帅,很可能长期陷入互相掣肘的乱局。
这时候将夏侯惇和张郃放回去,未免有雪中送炭的嫌疑。若按雷远的意思,且将这两人拘在江陵,坐观许昌、邺城等地的曹氏宗族争权夺利,打出满脸桃花开,岂不美哉?
再者,这两人若能归降玄德公,在政治上引发的剧烈振动,更如天崩地裂一般。
虽说此番被满宠抓起来的荆州士人里,有傅群这样的大员、杨仪这样的干才,但其份量与夏侯惇和张郃这两名方面重将相比,着实差了许多。何况这其中,有许多人根本和荆南扯不上关系,纯粹是被满宠厉行株连的倒霉蛋?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确实是此前在编县响应了雷远号召的荆州人。他们大肆走私贩卖各种奢侈品,个个都是乐乡大市里的豪商……真将他们弃入虎口,也不厚道。
于是雷远私下里对关平道:“交换自然是可以的。然则,吾闻俗语云,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既然曹操有意换回夏侯惇和张郃,我方不妨稍稍强硬,或许能要得更多些?”
还有不少将士,想法比雷远激进得多,但随着玄德公一封回书,众议皆寑。
今日雷远见到马良如此,才隐约明白其中的道理。
玄德公的元从数量太少了,而短期内控制的地盘又太大。为了维持政权稳定,荆州士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荆州人心所向,比什么都重要。
过去这些年的战乱,使得荆州被南北割裂,而荆州士人团体也被分割。许多父子、兄弟,甚至夫妻分在荆襄道的南北两头,相隔五百里,犹如天各一方。若寻常时候,还能自我鼓励说,这是乱世的常态,或许有利于宗族延续亦未可知。但到这时,当曹操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相威胁,而玄德公又确实有条件拯救……
这不是曹操所行是否可耻的问题。
更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
既然左将军下属的荆州人,已经都把希望放在他们宽厚仁爱的主君身上。玄德公就必然同意实现荆州人的愿望,甚至不会有半点犹豫。
退一万步,以夏侯惇和张郃,换取荆襄九郡无数士人发自内心的感谢和忠诚,那又有何不可呢?
雷远又听马良介绍了几句,原来之前他从益州赶来,代表玄德公与邢顒密谈。最后邢顒应允说,曹仁率军南下,攻克江陵北部各处要塞,还抓了两千余名荆州军的俘虏,此次交换俘虏,可以将他们也包括在内。
此时关羽道:“续之,曹孟德另外还有亲笔书信予我,书信上说,乘着双方交换俘虏的机会,请我见一见面,叙一叙旧。我已同意了,到那一日,你与我同行。”
“……是。”
第五百九十三章 叙旧(下)
雷远答应得有些迟疑。
在江陵待得太久了,雷远实在想念有孕在身的妻子,归心似箭。他这几日里,每天都派使者往夷道去,探问妻子安好,恨不得哪天能插翅飞回。又盘算了几次向关羽告辞。但关羽忽然这么说来,又不容他不同意。
先答应下来了,他才发现周边诸文武俱都惊讶的样子。原来关羽收到曹公亲笔书信以后,竟没太当回事,直到这会儿才随口提了一句。
整座水榭里瞬间一静。
过了半晌,赵累犹豫道:“君侯,你没必要与曹操见面的。”
关羽不以为然:“故友相会叙旧,有什么相干?”
潘濬沉声道:“曹贼奸诈,须防他提前设伏,意图抓捕关将军!”
关羽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有回答。想来以关羽的自傲,全不将什么伏击当作一回事。
至于其他人,更没什么敢说的了。当下关羽回书,约定见面。
预定交换俘虏的地方,在编县东面的蓝口聚。年初的时候,关羽曾以水军运载步骑,在此打了乐进一个措手不及。而曹操提议与关羽见面之地,在编县城东,蓝口聚西面的一处废弃的村落。关羽回书答应了,又说当日双方各带五十骑即可。
邢顒携了关羽的回书,赶回襄阳。到次日晚间又来。原来曹公以为,五十骑太少了,还是各带两百骑,也好支应场面。
关羽将曹公的回书出示给左右观看,大笑道:“五十骑还是两百骑,在我面前哪有区别呢?”
到了约定时日,关羽和曹操在编县城东会面。
此时入秋,一路行来,只觉所经村邑寂寥,平野荒凉。此地本来有些民居,但因为近来战乱,百姓逃散一空,房舍俱都倾颓,半人高的蒿草遍地横生。听到骑队经过以后,有些豚鼠满地乱窜着躲避,狐狸和狼胆子大些,踏着断裂的垣墙,抬眼张望。
而在稍远处,编县城也已经被毁了。雷远曾经登临的那处城台被烧得焦黑,稍微有风吹过,簌簌的土石就沿着破碎表面滚落下来。城里还有活人吗?雷远完全不知道。
此时临时负责哨探的周仓带马回来:“君侯,曹公就在前头。”
关羽微微点头。
而其他人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打起精神。
跟随着关羽的有雷远,还有周仓带着的两百骑。待到近处,只见在曹操身后的,是许褚和骑兵两百。
许褚看到雷远,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瞳孔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雷远不理会他,再往北面山头眺望。可见两山连接的山坳平坦处,还有一支密密麻麻的黑甲骑队虎视眈眈。粗略估算,怕不有千骑。
关羽捋了捋胡须,眯眼看看曹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曹操一点也不尴尬,微笑道:“君侯别来无恙乎?”
“多承看顾,关羽身体康健。只是,曹公却瘦了许多。”关羽道。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嘿嘿低笑道:“云长有心啦,吾腹有肥腴,尚不甚瘦;胸中更是血气犹在,争心不衰呀。”
关羽应声道:“曹公若再图南下,关某依旧奉陪。或者明年春夏水张之时,我往襄阳恭迎亦可。”
“云长有意,可往许都、邺城做客。区区襄阳,算得甚么,你只管来!”曹操大笑。
雷远策马立在关羽身后丈许,好奇地看看曹操。此前他在灊山中,曾经带扈从二十余骑冲突曹操本队,还往麾盖处射过一箭。但当时兵荒马乱,他真没能探看这位天下枭雄的相貌。
此时看来,曹操也不过是个渐显衰老之态的胖子罢了。虽然体型很壮硕、面泛红光,可是胡须和鬓发都显得稀疏,脸部皮肤也有些松弛的迹象。他说话时,双眼如鹰隼般瞪视对方,偏偏上下眼睑时不时猛跳几下,明显削弱了本来该有的威势。
曹操注意到了雷远的视线。
“这位是?”
关羽还没说话,随侍在曹操身后的许褚沉声道:“这位便是刘备所署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
“哈哈!”曹操上上下下地看看雷远:“原来便是此君!好,好,我记得你了。”
雷远按剑挺身,只颔首为礼:“江淮野人,向曹公问好。”
换在数年前,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只怕雷远先要腿软。但这几年里,雷远见得大场面多了,见得非凡人物也多了,便显晏然自在。
曹操皱了皱眉,不再多说什么。
他与关羽又闲谈几句,说了些当日在许都游猎的旧事,随即笑道:“云长你看,你身后这些将士们,居然如此紧张。究竟此时情形,与当日许都大不相同啦,哪里还能容得自在畅叙?罢了,没甚趣味。就这么散了吧!想来不久以后,便有暇再会!”
关羽默然片刻,在马上行了个揖礼:“那便别过吧。”
曹操拨马离去。
关羽也往蓝口聚的军船停泊处折返。
雷远问道:“君侯可有所获?”
关羽想了想:“曹公恐怕无意长期经营荆襄。我估计,不久以后,他便会着手迁徙荆襄百姓至中原各地,而将襄阳、樊城等地建为军镇,彼此支撑固守。”
而在另一头,曹操策马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松了口气。
“丞相?”
“关羽这厮,色厉内荏,几乎把我吓住了。不过,他终不好意思明着蒙骗我……”曹操沉吟道:“这两年荆州军必然无力北上,荆州防务不会有什么问题。乐文谦只要好好守城就行啦。我们可以先去安定腹心,好得很!”
许褚半懂不懂,只道:“丞相英明!”
曹操忽然又道:“那雷远自称江淮野人,我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仲康你可记得?”
许褚摇头。
曹操也不为己甚。策马走了片刻,忽然骂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混蛋!可惜了我的七宝刀!”
许褚只紧跟着,并不言语。
这些日子,曹操虽然看似精神健旺,极有活力地分派荆襄各地的军务,然而非常容易因为随便什么小事徒然狂怒。昨日午时,有个新得宠的侍妾蹑手蹑脚靠近,想为瞌睡的曹操加披一件皮裘,结果曹操猛然惊醒,暴跳着一剑就将这侍妾杀了,事后连句解释都没有。
许褚不太明白丞相何以如此,但却知道,像丞相这样以天下为纹枰的英雄,所要承担的太多,也太沉重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真实的意态是否相符,根本没人能猜透。不管怎么样,不要乱说话,便不惹祸。
骑队肃然了片刻,曹操忽然又喝道:“还有那柄剑!那雷续之身配的长剑,不是当年我惯用的青釭吗!”
第五百九十四章 人心
曹刘两军在汉中的战争,从初夏延续至秋。荆益两州十万之众出征,至少十万以上的民伕沿途运输粮秣物资,支援供给前线。以成都为中心的益州各地,为此竭尽了全力。
到这时候,据巡查各地的官员禀报,几乎每个益州的郡县,都出现户口显著减少、荒田大增的情形,较之于去年荆益相争之时,整体情况要恶劣许多。
而汉中诸县除了支应曹刘两军以外,还遭到凉州诸军的盘剥侵害,于是岂止户口大减、百姓相携逃亡。为了支撑战事所需,汉中周边大量尚未成熟的麦田,都被割取充作军粮。这样一来,稍有应对不慎,饥荒便不可避免。
为此,当夏侯渊授首、汉中曹军溃退以后,刘备立刻下令,开始赏赐、遣返此前大规模征发的民伕和益州各郡的郡兵,使他们尽快回到家乡,尽量赶上各地的秋收。
留守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派出众多得力部下,一部分沿途接应回乡的军民,另一部分则分行各地,既催促秋收,也督促各县做好粮食的仓储和调运准备,随时投入到赈济中去。
随着部众逐渐分散,停留在汉中的军队数量由高峰时号称十万,很快缩减到了四万人左右。这部分兵力也按照十二更下的制度,轮番得到回乡休养的时间。
为了填补兵力缺口,左将军府又遣出使者向广汉蜀国以西的白马羌、参狼羌部落去,向这些羌人部落征发兵力。羌氐雄健敢死,自古以来都是汉家朝廷重要的兵源地。但过去数十年羌乱下来,凉州、关中的汉家百姓固然死伤惨重,羌氐各部的精锐也凋零殆尽,且又多敌视朝廷,所以征发并不顺利。
但对于左将军府来说,这本非急务,只要慢慢着手,诱以金帛、慑以威令,总有将这些蛮夷彻底纳为己用的一天,所以初时只向较亲近的部落征调,征来的丁壮是否勇健也不强求。
只是,翊军将军赵云就难免为此头痛,他不得不花费更大的精力去挑选新兵、加强训练。
他这“翊军将军”官位,前代未有,也是玄德公拍脑袋想出来的杂号之一。职权是左将军、大司马的中军指挥官,同时也监管诸将,并负责预备队的调拨和新兵征发、训练。大体而言,他与诸葛亮类似,都是以较低的职务,而实际掌握较重大的权力。
这一日,赵云巡视了在武兴的一处新兵营地,随即赶回到南郑。
半路上看到有兵力调动,问了才知道,原来数日前传来消息,马超终于攻占了冀城,杀死了凉州刺史韦康和下属官吏上百人。驻在长安的钟繇遂遣阎行等将领兵三万,进驻雍、郿等地戒备。
按说汉中凋敝非止一日,早就不复当年“沃野千里、蓄积多饶”的天府之称。也亏得钟繇这等名臣,经营整备的能耐当世罕见,这才能在汉中失败后不过一个月,又能调动三万人出外。
因为雍、郿等地正对着褒斜道。纵有五百里石穴天险为凭,为防万一,汉中这边,还得相应调动兵力往褒口以南驻扎。
负责带领这支兵力的是魏延。
赵云在路上遇见的,便是他们的后队。
为了支撑这支兵力,汉中本地的府库钱粮估计将要彻底抽空。他和几名扈从策马走在路上,放眼四望,田间劳作的多是老少和妇人。
扈从去问过,回来禀道:“此前曹军抽调青壮,有许多战死了,现在左将军征发许多人去修复城池……这倒是好事,被征发的人都有口饭吃,胜过在乡中饿着。”
赵云微微点头,继续赶路。
他自有府邸,但因为这趟从武兴回来,顺便用驮马裝了些关于新兵征发的文书簿册,还是尽快交到有司手中好些。所以他赶在黄昏前,往南郑城东北角,原先张鲁的汉中太守府、现在的左将军驻地去。
待到抵达时,却远远看见刘备换了身便服,带着十几名左右出来。
赵云连忙下马,疾步向前:“主公?”
刘备向他扬了扬手:“子龙来了?甚好,陪我出外走走,透个气。”
“是。”
赵云是一丝不苟的性子,有时候甚至显得古板。虽然应了命,他仍然先往府邸中去,要那些文书交托给负责的官员。只不过脚下匆匆小跑,动作快了许多。
过程中,刘备就在府邸门口等着。以刘备现在的地位,但有所命,谁敢让他等?赵云偏偏就这么做了,而刘备也一幅理所应当的样子。
李严这时从府邸中出来,看到左将军在门口等着,吓了一跳,慌忙躬身。待到听说左将军是在等待翊军将军,李严向众人连声赞叹,脸上除了羡慕神色,又隐约有些惆怅。
片刻之后赵云出来,与刘备并辔缓行,但稍微落后半步。
南郑有内外两城,外城城周四十里。据说外城乃是高皇帝为汉王时所修筑,此时已经大半荒废。有几处城门坍塌了,再经上百年风吹雨淋下来,变成了几个土包。
刘备驰马上去,回头看看南郑城,再看看南面稍远处的汉山。
赵云挥退其余的扈从,一人跟在刘备身后。
“初平年间,我在公孙伯圭麾下起身,遂与子龙结交。到如今,一晃二十载啦!这二十年里,咱们这些人,云长、翼德、子龙和我,经历过多少磨难,吃过多少苦头啊!那时候虽然屡屡颠沛,但所有人意气相投,心志如一,倒也痛快。哪像现在……”
刘备喃喃说着,而赵云恭谨侍从,像是仔细听着,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此前攻战之时,益州诸将攻坚克难,所部折损甚多,于是战后不久,来敦促赏赐、讨要官爵的不止一人。我答复说,总得等到战局底定,再大会诸将,一一叙功,有些人便不甚满意。他们始终把左将军府当作外人!另一边呢,荆州人则……”
刘备说到这里,微微摇头。
“此前孟德提出,要用荆襄士人换取在荆州战事中被俘的夏侯惇和张郃等众。这书信我还没回复,外界就传得沸沸扬扬,闹得大批士人登门求恳……我答不答应尚在其次,如此轻佻行事,军府中还有机密吗?”
“主公,终究事关家人桑梓,这是人之常情。”赵云道。
刘备叹气道:“是啊。他们当然没有错,这是人之常情。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部下越来越多。这人情,就越来越难掌控,越来越难平衡啦。”
世人都说,刘备宽宏大度,有英雄之略。可他自知,自己只是个起于微末的老卒罢了。因为别无任何倚仗,才只能用宽宏大度来收服人心。可宽宏大度总有限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难免叫人憋闷。
刘备随口抱怨了一句,又自觉失言。
他笑着转向赵云:“倒是子龙的佳婿……自来荆州数年转战,辛苦不停,却从无错处,很难得!”
赵云微微躬身,并不答话。
“可惜,庐江雷氏的宗族力量过于庞大了。纵然有功,终究不似自家元从那么如臂使指……”刘备嘟囔了几句,忽然又想到了另一桩事:“对了,赤岸那边的仓库营建,到底开始了没有?你来南郑的路上,有没有去看过?”
刘备少年时不喜读书,而好狗马、音乐之类;成年以后行事也多快意纵横的侠气。如今虽然年已五旬,那种骨子里的豪爽轻躁还是改不了;他与人谈话的时候,就某项内容说不了几句,注意力的焦点就会非常迅速地变化,而把原先的话题抛到九霄云外。
赵云倒是很习惯了,当即答道:“确实去看过了,工程铺开得非常快。”
第五百九十五章 联盟
刘备所说的赤岸,在南郑城西北面的深山大谷之中,是汉中往关中去的重要物资储藏转运之所。刘备在跨有荆益,占据汉中之后,虽然内部尚有诸多问题须得一一理顺,但整个政权欣欣向荣的声势已成。在军事上,他们已经提前开始向关中方向的准备工作了。
与此同时,作为势与曹刘成鼎足的江东方面,就未免尴尬。
皆因吴侯围攻合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江东之众先以蚁附,又施砲石,什么声东击西、围三阙一的套路也都用过。每日里杀声震天、鼓声如雷,成千上万人的热血泼洒城下,可张辽据守的合肥,依然屹立如初。
从一个月前,江东动用上万人手在合肥城外垒起土山,意图以土山连上城垣,然后挥军破城。然而城上箭矢如雨而下,负责填土堆积的士卒死伤惨重,待到土山渐高,城上守卒早就造好了箭楼,站在箭楼上继续乱射。一时间土山上的将士仿佛箭靶,上去就只送死,江东诸军俱都气沮。
此时已到了秋天,巢湖的水势慢慢减退,江东水军往来濡须水,已不似往日方便,再过几日,某些五楼大舰怕都要搁浅。十万大军的消耗,随着天气渐凉而一点点增加,而军中将士的身体状态,则开始逐渐下降。几处军营都报说,开始有将士得了疫病。
到这时候,部属们开始拐弯抹角地劝孙权说,不如退兵吧!
孙权闻此,恼怒之极,于是连续数日亲自带着车下虎士直逼合肥,持剑督促诸将猛攻。他的勇武和执拗,都仿佛父兄,但江东部众们的耐性和毅力,却毕竟有极限在。
他眼看着每日里动员参战的将校愈来愈多,都干打雷不下雨;到了最近几日,往往上万人的大军如浪潮汹涌而出,却连合肥城头的夯土都没法打湿。
这样一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江淮攻略,只能到此为止。
虽说先前拿下了皖城,虽说利用庐江雷远的力量击溃了夏侯惇,虽说于禁所部坐守寿春,竟不敢以一兵一卒南下支援合肥……可合肥城偏偏就拿不下,于是广袤江淮土地,也就只有还给曹孟德了。
曹孙之间的对抗,来日方长。孙权下定决心,退兵。
江东陆军依托水军,来去都很便捷。当下各部逐渐收缩到南淝水的一处渡口唤作逍遥津的,然后按照事前的编组,有序登船。
为了彰显自家的勇武,孙权亲领虎士断后,准备等到诸军皆走以后,再从容登船。
将至傍晚,最后一批将士已经登船了。数十艘大小船只正排成首尾相连的常常队列,顺水往下游去。它们要到十里以外的一处汊口,才能让开河道,使孙权本人的座舰得以行驶过来。
孙权转过头,再看看合肥。夕阳照耀下,合肥城的城垣轮廓仿佛一尊亘古未动的巨兽,收敛爪牙趴伏着,望之令人心惊胆寒。
孙权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随即又反应过来,此举颇显畏惧,于是叹了口气道:“下一次来,可以试试从皖城经硖石,多带步骑,沿途修建坚实营垒。那就不用每次都受限于水势,虽胜而无法攻陷城池了。”
左右都道:“正是,我军在江淮纵横往来,并无敌手。若非秋冬水势枯竭,怎容合肥长久骨鲠在喉呢……”
此时长史诸葛瑾匆匆赶到:“将军,益州军报。”
孙权皱眉。
前些日子,驻在江陵的关羽发了份文书过来,讲述自身击退曹公主力的经过,鼓励江东慢慢攻打合肥,无需担忧曹军的支援。这信上文字倒也客气,但通篇透着一股炫耀的味道,令孙权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现在益州那边又来军报……难不成,刘玄德把汉中拿下了?
正这么想着,诸葛瑾稍稍压低嗓音:“玄德公亲提大军,阵斩夏侯渊,逼死了徐晃。曹军大破,死伤万计,尽数逃亡关中去了。玄德公……已尽得汉中。”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强自保持着仪态,把军报拿来看了看。
“玄德公所部竟然如此善战!看来,我孙刘联盟,必破曹贼啊!”他笑道。
诸葛瑾应和着笑了几声。
孙权听得出,诸葛瑾并不是真笑,正如孙权自己的笑声中,也没多少喜意。
孙刘联盟从赤壁战前形成,一路磕磕碰碰地走到现在。刘备藉着这个联盟的势头,从公安到荆南,从荆南到大半个荆州,再到现在跨有荆益,虎视关中。在凉州,还得了赫赫有名的马超为盟友。
与刘备相比,江东得到了什么呢?
借了半个江夏和半个长沙,算收获么?
如果那算收获的话,在江陵城下战死的无数江东将士甘心么?对外号称说,被大风吹翻战船而死的程老将军甘心么?分明死于荆州人手,却假模假样推给荆蛮的周幼平甘心么?还有至死都在推进南夏之帝业,试图全据长江之南的周郎,会甘心么?
孙权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否甘心,但孙权本人,绝不甘心。
孙权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团火,不知从哪里烧了起来,转眼就要烧透他的五脏六腑,烧透他维持理智的神经。他用尽了一切毅力,才维持住笑脸。可他的手上不断用力,已将那份帛书拧成了一团。
“刘玄德竟然如此善战!”他像是呻吟般地又说了一遍。
站在合肥城下的他,深切感受到曹军有多么难缠。此刻合肥城中这位张辽张文远,只是曹公帐下诸多名将之一罢了,所领有的兵力,不及江东之众十分之一。己方苦战两个月,竟然不得合肥片瓦。
与之相对的,夏侯惇、曹仁、夏侯渊、张郃、徐晃,这些都是至少不逊色与张辽的将领,带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的雄兵。而他们在刘备面前,甚至在刘备的部将面前,竟没有一丁点对抗的能力,纷纷败了。
之前孙刘两家在荆州对峙,孙权虽然吃亏,却还能保持基本的自信。但现在,这份最基本的自信都开始动摇了。他有些茫然地想道:这样下去,所谓的孙刘联盟,究竟意义何在?而江东在这联盟中立足,究竟靠的又是什么呢?
他喃喃地道:“刘备……刘备这厮怎么就如此厉害!当日就不该放他回公安!”
诸葛瑾只作未闻。
而吕蒙忽然从前头疾步走来,喘着气道:“将军!侦骑禀报说,合肥城门忽然开了!城中守军呐喊杀出,直往逍遥津来!我们是不是尽快过桥,往逍遥津南面去,暂避曹军突袭?”
这句话说得,好似往孙权胸中跃动的怒火上倾倒膏油。孙权猛啐了一口,握紧腰间宝剑,厉声喝道:“你慌什么?数千精锐在此,还怕他们突袭?怕这一群困守孤城数月的疲惫之兵吗!”
(第四卷完)
第五百九十六章 战后
建安十七年冬,十月初。
这场波及曹刘孙三家、战火覆盖五州数十郡国的大战,在绵延大半年以后终于渐渐停歇。
兵法有云,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而在这一场战斗中,各方出动的步骑车船数量之多,何止千数;兵力调度距离之远,何止千里;每日里消耗的物资钱财,又何止千金?
这样的大规模战事,无论孰胜孰败,都会对己方的后勤、经济,乃至底层民生和稳定造成巨大的冲击。不谈荆益两州府库俱空,百姓劳困,只雷远听说的,在益州各地的盗贼叛乱,就不下数起。
所谓盗贼,许多都是因为难以承担官衙盘剥,而不得不奋起的普通百姓,还有与官府矛盾无法遏制的州郡大姓、蛮夷首领之类。自益州易手之后,诸葛亮实际治理蜀地,也难以避免叛乱。曹孙两家面临的地方混乱情势,超过荆益两州何止十倍?
于是,失败者固然需要长期的休养生息,以图卷土重来,胜利者也完全没有力量扩张战果了。
当然,究竟何方胜利,何方失败,三方都各自有其说辞。
比如在曹公这边,声称己方在江淮、汉中、荆州三线,都获得了巨大的胜利。
在江淮,荡寇将军张辽以八百勇士突阵,前后斩杀江东重将陈武、宋谦等,重创江东数万之众,几乎活捉孙权。此战之后,江东小儿闻张辽之名,不敢夜啼。张辽遂以此功绩晋为征东将军,统率江淮诸军。
这是毫无疑问的辉煌胜利,甚至能掩盖夏侯惇的失败。
而其他两线就要稍微粉饰一番。
比如在汉中这边,吹的是凉州勇将、犍为太守阎行奋战于逆境,阵斩益州名将吴兰,并连续击溃泠苞、邓贤所部,威声大振。又因阎行数年前就依附曹公,将父母都送往邺城,曹公遂以阎行之父为列侯,又表阎行为平贼将军,统领凉州诸军,副丞相曹丕亲自设宴慰问,拉着阎行的手臂对左右说,这是我的左膀右臂呀。
而在荆州这边,因为江陵城下的败绩过于鲜明,实在没有合适的角度。最终官员们纷纷商标,着力夸耀了新任骁骑将军曹彰的勇猛善战。曹彰确是罕见的勇将,后来领虎豹骑与荆州军的历次小规模战斗中,手格敌军数十,这也说得过去了。另外,江夏太守文聘因为击退荆州水军,进封延寿亭侯,讨逆将军。
曹公亲提大军在许都坐镇,一一颁发了这些升赏和任命。年初时,皇帝已命曹丞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只是曹公并没有往许都去亲自接受这份荣誉。直到此刻,曹公时隔许久见了皇帝一次,倒是把这些殊荣全都用上了。
与此同时,许都朝堂上再度兴起声浪,说要修古建封五等。
只不过,前番提出此议,明摆着是替曹丞相代汉而造势。这会儿却有不少人说,当今天下的局势如此纷乱,不妨封拜江东孙权、凉州马超、益州刘璋为公侯,冀望他们为汉家辅弼云云。于是原本的反对者们一时摸不清曹公的真实意图,就连在朝堂上的反对,也不似原先那么有力。
至于孙权,当然也有得宣扬。
江东以水军为凭,纵横大江,但若北方势力直抵江畔,其实天险便为两家共有。水军也未必能一直占据优势。故而赤壁之后,江东便屡次发动大军争夺合肥,以将曹军彻底迫离南方水网地带,使江淮地带成为天险之外的又一道防线。
虽然连续数年下来,合肥岿然不动,但这次毕竟已经夺下了皖城。皖城作为曹军贴近大江的最后一个要塞,既然易手,便譬若打开了通向江淮的门户,从今以后,江东大军就有了在北岸的坚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不复往日那般局限于水势消长了。
至于张辽逞威的那两次……咳咳,大胜之下,区区小挫,不足道哉。
伪装出的胜利者如此热闹,真实的胜利者,以连番胜利夺取汉中,进而威慑关中的左将军刘备势力,反而一时有些沉寂。
刘玄德公夺取汉中之后,并未返回成都,而是带着规模巨大的文武僚属们继续驻留在南郑,并安排得力部属出面,修复城池所受的损坏。与此同时,驻在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也不断调动大量物资至汉中,反倒是对于此前立功诸将的升赏封拜,都迟迟没有消息。
有些性急的将校难免抱怨,而比较机灵的人则反倒愈发充满期待。渐渐的,某些消息从聪明人那里传开,于是荆益两州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翘首期待了。
对此,雷远倒并不在意。
此世种种虽然渐与前世的记忆不同,但大势尚未扭转,雷远便总能猜估到一些动向。但他并不热衷于从龙之功,于是某日向关羽请辞,终于得以回到夷道城去,得以放下琐事,陪伴怀胎八个多月的赵襄。
以赵襄的身份地位,当然不缺伺候的人。不谈庐江雷氏宗族中的照顾,雷远在江陵也连着去了多封书信,按照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要求保障饮食、适当运动,甚至对睡姿和衣着都提了一通建议。
赵襄的身体底子比寻常女子强健得多,但妊娠反应较强烈,饮食上头很不适应,晚间也睡得不好。所以到这阵子,她的性情难免变了一些,不似先前那般淡然。
雷远返回夷道的这一天,赵襄接到自家夫君之后,竟然悲喜交集,哭了一夜。雷远反复问她何以这般,她才道,此前日夜忧惧雷远在江淮遇到不测,又怕自己所孕的不是男孩儿,无法作为庐江雷氏的继承人,直到这会儿才稍稍安心。
雷远不禁大笑。笑过以后,他对赵襄道,身为武人,难免要冲锋陷阵,这没有办法。但我如果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恐怕多半会降敌以求保存有用之身。
赵襄听了先笑,之后继续大怒说,我的夫君岂能屈膝以事国贼呢!于是当夜就把雷远请出了寝室,让他在办理公务和读书的偏房睡了一晚。
雷远连连告饶,却还是被赶了出来。他自己也知这话说得荒唐,但这情形本身并不让他恼怒,反倒觉得自家夫人愈发可爱。
次日早晨,有灿烂阳光洒进屋里,雷远睡意朦胧地睁开眼,正开始盘算着该如何觅个理由,好好地奉承自家夫人,李贞却来求见。
第五百九十七章 来客
雷远打了个哈欠,在榻上坐起道:“含章,你来吧。”
待李贞入来,雷远一边略作洗漱,一边问道:“有何公文?”
李贞躬身道:“并无公文,是孟子度来了。”
李贞所说的孟子度,名唤孟达。此君乃是蜀郡太守法正的同乡好友,建安初年与法正一同入蜀,后来作为法正的副手,一起代表刘璋邀请玄德公入蜀。再之后,他与法正一同为荆州鼓吹,颇立功勋,待蜀地平定,他因功被擢为中郎将。
雷远在江陵时,就接到汉中转来的军报,原来玄德公既定汉中,进而将视线投向汉中东面的西城、上庸、房陵等地,有意依托汉水,向汉中以东扩张势力,从而打通荆州和益州间的另一条通道。
这片区域原本统归于汉中郡的管辖,自从汉末丧乱,诸多地方豪强据于千山万壑之间,形同割据多年。张鲁占据巴汉,与刘璋反目以后,刘表曾遣军进驻,将房陵县升格为郡,遣了官员管理。
但房陵以西的大片区域,一来道路艰险,难以通行大军,二来又少户口和物资产出,所以长期以来,都为地方豪强申氏掌控。
此前曹公降伏张鲁,另外将这片区域划分成了上庸、西城两个郡。郡守分别是申氏的两名重要人物申耽和申仪。
待到玄德公控制了汉中,自然不会允许汉中东面这条通道还掌握在亲曹势力手中,于是便决意将之纳入控制。
负责此项攻略的,便是中郎将孟达及其宗族部曲四千人。
孟达与法正同时入蜀,法正汲汲于仕途,而孟达则首先注重宗族势力的经营。十数年来,他在蜀郡买田置业,招揽部众,一手办下了多个田庄,并组织起宗族部曲势力。
待到法正担任蜀郡太守以后,对同乡好友厚加亲待,于是孟达的宗族便愈发扩张起来,雷远远在荆州,也听说扶风孟氏在蜀中坐拥良田万顷,部曲数千家。
考虑到他一次就能出动四千部曲前往千里之外作战,单以宗族规模而论,似乎与庐江雷氏差相仿佛,在荆益两州,怕已处在最顶端了。
然而玄德公对地方的治理确实有其独特手段,须臾间,孟达便由中郎将提升为偏将军,凭着自家宗族部曲,担负起了由宜都向北,攻打上庸三郡的重任。
当代的地方强豪投效某位雄主以后,难免要被驱使来东征西讨。比如曹公麾下的李乾李典叔侄和李通、臧霸、典韦、文聘等等,又比如孙权麾下的每一名将校。雷远本人也是如此,他自抵荆州以来,固然极受优待,但三年来各项战事不休,实在也很辛劳。
当然,如果打赢了,自有好处。据说孟达已内定为上庸太守,并全权负责西城、房陵和上庸三郡的军政事务,可以一跃为极重要的二千石大员了。为了二千石的地位,领兵往宜都以北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走上一趟,那也值得。
雷远在江陵得报以后,已令向朗出面,在秭归县安排孟达所部的营地,并供给一应军需。只是,在他的记忆中,这四千人应该前天就抵达了秭归,并开始征集地方上的民伕……怎么李贞这会儿来报,说孟达到了?
于是他含着一嘴盐水,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贞。
李贞连忙解释道:“孟子度的部曲在秭归没错,他本人来夷道了。就在外头求见宗主。”
雷远连忙加快洗漱的动作:“快快有请!”
待李贞领着孟达进入待客的厅堂,雷远降阶相迎,两人见过。
只见孟达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不高,脸庞黑瘦,颌下短须,面部皮肤很粗糙,看起来绝非养尊处优之人。他穿着一身皮甲,腰间悬着缳首刀,装束与寻常军官并无不同。
雷远不禁想到,听说孟达在蜀中有擅于文辞的名声,但既受军令,这会儿却一派武人打扮,丝毫不见半点特殊。看来举凡能在史书留名之人,必定有其非凡之处,不能轻视呢。
与孟达同来的,还有两人。孟达向雷远介绍了,高个白脸的,乃是他的外甥邓贤,与玄德公麾下的益州军将同名;另一个清瘦精悍的中年人,乃是部曲首领李辅。
雷远便让李贞去请了辛彬和雷澄作陪。
双方谈了几句,孟达道:“此番主公规取上庸,出兵两路。一路是从宜都北上的我军。另一路,则是从汉中出发的副军中郎将所部。我与副军中郎将颇有情谊,所以此来宜都,携来他带给续之将军的信件。”
雷远一愣。
孟达以为雷远长期身在荆州,不知副军中郎将是谁,便解释道:“便是刘伯昇。”
雷远连忙笑道:“原来子度兄与伯昇也是好友?”
孟达答道:“正是。之前我随孝直来荆州,蒙伯昇领兵沿途接应,故而彼此结交。主公让我和伯昇两路攻取三郡,大概也是觉得我和伯昇友善,能够彼此配合之故。”
雷远忍不住觉得有些荒诞。您两位?孟达和刘封,彼此友善?我虽不熟史实,却也隐约记得你们两人在上庸彼此攻讦争执,闹出不小的事端来啊?
但他面上并不显露,殷勤道:“伯昇的好友,便是我雷远的好友。想来主公也相信,宜都郡必定全力支持子度兄的进兵,必使足下势如破竹,开疆辟土。”
孟达十分高兴,哈哈大笑着,从袍袖间取了刘封的信件,呈给雷远。
雷远收了信件,先不急着看,只和孟达谈些闲话。
聊过几句便觉,孟达其人气度大方沉稳,而口才极佳。他先谈到荆益局势,又剖析上庸等地的地理,无不如数家珍,诙谐有趣。不止令人如沐春风,更使人忘了他颇显沧桑的外貌,而以名士相待。
随着雷远威势渐增,近来部属们对他愈发敬畏,倒很少有机会与人这么随意攀谈。孟达既然要往上庸,说来又是宜都郡的邻居,日后同对上庸以南、宜都以北的巴賨部落,或有许多合作的地方。当下宾主俱都愉快。
正聊得入港,跟随雷远多年的婢女阿堵从后堂直闯入来:“小郎君,夫人腹痛难忍,当是……当是要生了!”
“什么?”雷远大惊跳起。
“夫人当是要生了!”
雷远叫道:“昨晚不过稍稍着恼,竟要恼出孩儿了吗?”
话音刚落,有一名婢女来报:“夫人动了胎气,确是要生了,已经令人去请医官!”
见雷远手足无措,阿堵连忙宽慰道:“小郎君只管待客,诸事有我们呢。”
说完两名婢女告退。
雷远在堂中推磨也似打了几个来回,终于向孟达躬身行礼,歉意道:“子度兄,本想与君畅叙,怎奈今日不巧……”
孟达连连道:“续之,请便,请便。”
雷远顾不得再多说半句。他提着袍角,转身便往后院狂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