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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八章 文聘

    文聘有些烦躁。

    去年春季开始,长期驻扎在襄阳、作为荆州北部曹军统帅的乐进藉着荆州军大部入蜀的机会,召集奋威将军满宠、襄阳太守吕常、南乡太守傅方等人所部,连续向荆州南部发起进攻。

    战事起初进行得很顺利,几次南下行动,先后击破了寻口、荆城、竟陵、旌阳等重要据点,兵锋一度直逼江陵。

    文聘参与了攻克寻口之役,因有功绩,据说邺城那边一度讨论过,给文聘授将军号,并封亭侯以示尊荣。

    到了深冬时,乐进的胃口愈来愈大,于是组织了动员一万五千精兵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乐进本部和吕常、傅方、满宠所部顺汉水而下,攻向荆城;而文聘带兵从安陆出发,穿越冬季干涸的诸多沼泽直扑华容。

    待到今年春天文聘才明白,之所以组织起这场进攻,背后还有缘故。

    原来去年中枢已有传闻,意图用夏侯氏和曹氏重将出镇各方,而以当地的守将为之辅弼。

    站在曹公的立场,这是应对孙刘联盟的无奈之举;但对长期镇守各地的大将来说,如此安排等于凭空降下来一个主将,难免有些不习惯。

    尤其如乐进。他是追随曹公数十年的老资格重将,夏侯氏、曹氏诸将还没打过几仗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曹公的军假司马、陷陈都尉了!

    此前曹仁守江陵,被孙刘联军围在城中猛攻许久,付出了巨大代价后弃城而走。乐进在襄阳苦心维持,前后数年血汗,才扳回局面,将战线推回到江陵左近……结果呢?听说曹子孝顶着个征南将军的名头又要回来了?此君果有镇守一方的才能,当日何至于丢了江陵?

    所以乐进心不自安。他抢在曹仁抵达之前,连续发起向荆南的进攻,既是为了攫取军功,更是为了在曹仁面前争取更多的发言权,维持他对荆北诸将的影响力。

    然则关羽不愧当世名将。乐进这一场败了,还是惨败。吕常、傅方先后战死,乐进仅以身免,文聘所部攻向华容的过程中遭逢盛寒,人马折损极多,不得不退兵。

    乐进费了绝大的努力,说动了奋威将军满宠、荆州刺史傅群等人,硬生生地粉饰这场败仗,自称以万余精兵阻敌于编县。但吕常、傅方之死,总得有个由头?

    于是文聘人在安陆坐,祸从襄阳来。乐进等荆州文武报上去的文书中都道,因为文聘失期,才未能实现挟击关羽的计划,以至于吕常、傅方战死。文聘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某日他看到襄阳转来的军报,才晓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扣了黑锅。

    年初时曹子孝抵达襄阳,请文聘来襄阳会见。

    文聘深知这段时间襄阳城里必定勾心斗角、风波迭起。他一点都不想去趟这浑水,于是回书,先说自己去年作战受伤,始终不愈;因为多年戎马操劳的关系,睡眠不好,医者说了,宜静养,不宜出行。最后又在书信末尾添了两笔,说折冲将军能转败为胜,堪称良将。

    这封信到了襄阳,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曹仁哪里看不懂文聘的意思?他又是久历戎机的内行人,当下召了相关人等细细询问……

    结果,不止去年这场败战漏了馅,连带着此前数年好几次失败都被揪出来成了话题。乐进为此灰头土脸,吃了好大的苦头,傅群和满宠也都尴尬。

    这一来,文聘愈发不愿意去襄阳了。

    原先他说自己身体不好,乃是托辞。这会儿倒是真的生了病。根据医者的说法,得的是痹症,盖由湿寒入体引发。

    偏偏养病没多久,曹丞相又亲领大军抵达襄阳。

    文聘抱病再入军营,点兵派将,预备响应。随即听说大军全力南向,这几日连克荆城、当阳、竟陵等地,数次兵临江陵。

    曹公武威一如往昔,这当然是好事。文聘也从来不怀疑,孙刘两家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背靠着河北和中原的曹公。

    但有个情况,难免使文聘有些担心:高祚和常雕二将不与曹公同行,转而领兵一万进驻随县,虎视眈眈地对着江夏方向……这是何意?

    文聘并不害怕作战。过去数年间,他和沙羡的江东之兵、和江陵的关羽所部都打过仗。

    在沙羡方向赢多输少,在江陵方向输多赢少,这也没什么。世上本无百战百胜的将军,只要遍布江夏各地的庄园坞壁在,数千家、数万口的依附民众在,受了多大的挫败,都可以慢慢恢复。何况他在江夏,与孙刘两家也有些默契,无论输赢,都不至于动摇根本。

    他所忧虑、担心的,是荆州的现状被改变。

    以前在刘表部下做军将的时候,文聘受人驱使作战,只是爪牙之流。但赤壁战后的数年间,文聘和文氏宗族在曹公的支持下进驻江夏郡,一方面占据郡中文武要职,一方面聚兵以对孙刘两家,某种角度来说,形同割据。

    文聘本人固然尊奉许都朝廷,屡屡响应襄阳的号令出兵作战,但在当地人眼中,文太守实为江夏郡的土霸王。

    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文聘威福自用,不受任何人的限制,这生活可实在太美了。他常想,怪不得天下大乱以后,那么多英雄豪杰聚兵自立,不服王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朝廷官吏,到处磕头行礼呢。

    然而,此番曹公领十数万雄兵南下,俨然有饮马大江,全取荆楚之地的架势。如果曹公成功了,我文仲业在江夏的日子,还会那么好过么?进而再想,曹公还需要我这么一个独行其是的小势力杵在江夏么?

    文聘翻来覆去地想,愈想,心中愈是烦躁。他的部下将校,都是同族、同乡,虽然嘴上不提,其实都了解他的心意。

    故而最近这些日子里,文氏宗族部曲固然紧张备战,安陆、石阳、南新诸城也都严整城防。有人私下传说道:真不知接下去的敌手会是谁。而文聘本人只在军中练兵,仿佛外界传言俱都不存在似的。

    这一日里,文聘正端坐在高台,观看一队兵卒操练。

    忽有轮值将校来报:“府君,宋琬在营外等候,说有急事求见。”

    文聘手扶长刀,全神贯注地观察将士们的表现。半晌才挥了挥手:“让他等着!”

    将校躬身将退。

    文聘又把他唤了回来。

    此君最近到处踏勘牧场么?或许有什么收获?虽说眼前局势混沌,但宗族的经营也不能放松了。

    宋琬只是个商人,但近来文氏在襄阳、宛城的分支颇得他照拂,连带着文聘本人的手头也因此宽裕很多。此前他又与文聘商议贩卖马匹的大利,使得文聘颇为动心,并不将他当作寻常商贾看待。

    “让他来!”文聘道。

第五百六十九章 买路

    须臾之后,宋琬从辕门匆匆入来。看他形色匆匆,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宋琬是个晓事的,数次拜见,都备了厚礼。文聘又知他背景复杂,身后有荆州士人种种支持,故而并不在他面前摆架子。他请宋琬登上高台,不使落坐,先半开玩笑地问道:“宋琬!你忙了许久,答应我的良马,究竟在何处?”

    上两次见面,文聘也是这么问的。宋琬每次都回答说,还需筹备牧场,还需打通某处关隘,还需请托某位高官,不能急躁。今日文聘习惯性地再问一句,却听宋琬答道:“府君,马匹就在城外。”

    “什么?”文聘吃惊起身,几步站到宋琬身前:“马匹已经到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

    宋琬恭声道:“我怎敢诓骗府君?马匹已经到了,千真万确。”

    “多少匹马?哪里来的?”文聘问道。

    宋琬探出两根手指。

    “二十匹?”文聘问道。

    宋琬大笑:“两百匹!”

    这数字实在出乎意料,文聘下意识地抓住了宋琬的肩膀:“叔玉,如何竟有这般好事?”

    文聘早年在刘表麾下时,曾与驻扎在宛城的张绣贸易,获得战马百匹,以之作为自家部曲的主力。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批战马或者马蹄磨损,或者受了伤病,还有一些也渐渐老迈不堪使用。

    当时江东攻破夏口,又屡次向西进犯。江东的战马虽然也不甚多,却有程普、韩当、太史慈等出身于幽州、辽海等地的出众骑将,故而文聘与之在陆上野战,常常不敌。

    后来曹公收兵北还,以文聘为江夏太守,又额外赐给他战马两百匹,才使他与孙刘两军对抗时,不致处于下风。

    除非坐拥虎骑千群的曹军本部精锐,两百匹战马不算少数。江东之将带领两千步卒的,通常只配战马五十匹;刘备的荆州军中有诸多北方骑将和招募的乌桓杂胡骑兵,但以文聘的估计,骑兵总数也不过三千多、四千不到的样子。而文聘以麾下四千步卒、三百骑兵,纵横云梦以北诸县,已经颇显威风了。

    谁能想到,宋琬竟有这样的本事,一口气提供两百匹马?

    “马匹现在何处?快带我去看看!”文聘大声道。

    “因为担心马匹直达安陆城下,会让不相干的人发现,所以我将之安置在城西八十里外,涢水上游的横尾山。将军若要看,不妨随我前去。”他稍微压低了声音:“不瞒府君,这一批乃是军马!所以……”

    文聘点心领神会,本来马匹贸易就受监控,既是军马,那更不能大张旗鼓了,确该放的远些。

    “好!那便走一趟。”

    最近烦心的事太多了,难得有桩叫人愉悦的。这种乱世里头,有一匹马就多一名骑兵,多一名骑兵,就多一分陷阵突袭的强大力量。于是文聘兴冲冲地下了高台,先请宋琬到大帐等待,他自去召唤亲近部下们,准备乘着天色尚早,当日就去往观看马匹。

    宋琬在大帐里坐了片刻,忽有个扈从从帐后转出来,施礼问道:“叔玉先生,我家将军问,横尾山那边,可留了足够的人手?之前跟随先生的那队护兵,是不是正在那处?”

    原来这两月里,宋琬在江夏郡各地周游,身边总有文聘派遣的一队护卫随侍。然而这会儿宋琬回来,却不见了护卫。

    宋琬面色不变,应声道:“正是。这档子事情何等要紧,怎能不留人手看顾?府君的部下们都在那里,实不敢有半点疏忽。”

    又过了好一会儿,文聘大概将琐碎事务分派定了,领着数十名扈从和一队步卒出来。宋琬正要带路,文聘只道乘舟方便些,于是一行人转到涢水码头,召了数艘快船,沿着蜿蜒河道,一路逆水顺风而行。

    老实说,逆流行船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就算船夫奋力摇橹,也是一样。分明上午出发,快要抵达的时候,倒已经在未时申时之间了。好在夏日的下午很长,日头还高悬空中,散发暑热。

    宋琬指着河道北面的山头道:“江夏的地形,府君一定比我要清楚的多。不过这横尾山,却是我亲自寻觅多日才找到的绝佳养马之处。”

    文聘眯缝眼睛看了看:“我倒是没来过……这地界有什么讲究?”

    “就从这里登岸,从两处山头间进入,仿佛行走在深山谷地。走着走着,地形越来越开阔,地面越来越平坦,而草深土肥,宜于牧马;外圈又有山如巨龙横尾,环绕整片平地……我们不虞马匹逃散,外人也轻易难以深入探究。”

    “好!”文聘抚掌而笑。

    几名随行将校却连连皱眉。有人出列道:“府君!我以为……”

    文聘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言。

    他转过身,对船夫们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宋先生去看看!”

    这批船夫也都是文氏部曲,能够在水上作战的,训练有素。当下都躬身行礼:“遵命!”

    宋琬前头领路,文聘下船,一行人纵马再行。

    他们离去后不久,又有数十艘船从河湾后头转出来,竟是一路紧跟在文聘等人后头的。船上将士络绎下来,按着船夫的指点,快速向横尾山方向包抄过去。

    此情形宋琬却不晓得。他只殷勤领路,带着文聘一路向前。

    这里的地形果然如宋琬所言,先是两山夹峙,深林茂木,白昼如昏;走着走着,愈来愈开阔。绕过一处崖壁,众人便见到了整片如毡毯般的草野。草野上也诚如宋琬所说,有许多马匹不着鞍鞯,随意往来,有的俯首于淙淙溪畔饮水,有的三五成群,结队奔驰。

    “竟是真的!”文聘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看宋琬:“真有这么多马匹!”

    宋琬不禁失笑:“府君以为我宋叔玉是何等人?生意上的事,若无诚信,还能做得下去么?”

    文聘哈哈笑了两声,微不可察地做了个手势。

    几名甲士自始至终紧跟着宋琬,这时候才稍稍退开些。

    这时正有几匹马好奇地小跑过来,看看文聘等人,嗅了嗅他手腕上的金属护臂,打了个响鼻,又跑开了。

    “果然是战马!”文聘看清了战马身上的烙印,忽然又有些疑虑:“叔玉,这些战马究竟从何而来?原主人是谁?”

    宋琬微笑道:“马匹的原主人正在此地。府君若有暇,何妨赏面一见?”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阵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原来是文聘的部属们一齐反手握住刀柄,做足了剑拔弩张的姿态。虽是跟着宋琬出来探看马匹,可这些将校们竟全都在外袍下着了铁甲,仿佛要和谁厮杀一般。亏得文聘和宋琬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竟不尴尬。

    “两百匹马啊!”文聘叹了口气,凝视着宋琬:“手面如此豪阔,想必就是叔玉先生背后的大人物了。那便见一见也无妨!”

    宋琬稍微松了口气,待要答应,却听身边不远处有人笑道:“哪里谈得上手面豪阔?文府君,谬赞啦!”

    所有人急回身,才发现近处溪边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正背对着众人懒散坐着。适才文聘等人见过他的身影,只当这是个马伕或者渔民,全没在意。

    “我在灊山做贼的时候,听惯了一句俗语。叫作,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人解开蓑衣站起。众人才看清,是个面容清瘦的高大青年。他对着严阵以待的文聘等人,神态却很安闲自如:“这两百匹马,就是我给文府君的买路财了。哈哈,些微薄利,不成敬意。还望足下莫要嫌弃。”

第五百七十章 良驹

    文聘上上下下地打量这青年。

    见这青年身材甚高,站姿笔挺。他面容年轻,脸庞微黑消瘦,因为军中从简的缘故,颌下的短髭已与两鬓相连;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戎服,右臂套着皮制的护臂,除了腰间悬剑,别无武器。

    文聘数十年戎马生涯,见过的非凡人物多了,可一时间,却很难判定这个年轻人的来路。他的姿态很谦和客气,举措间带着淡然风度。但看他的眼神和体格,更有敏捷善斗的武人风范和不可撼折的自信心。于是淡然以外,又使文聘感觉到几分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这人是谁?

    文聘心念电转,脑海中几处特殊的情形一一掠过,最后想起:他适才说,在灊山中做贼!于是文聘忽然就明白了。

    他挥退了如临大敌的扈从们,转而向前走了几步,拱了拱手:“买路钱什么,只是笑话罢?陋仄之地,而获庐江雷氏宗主来访,文聘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雷远微笑答道:“风和日丽,正好观赏云梦之景。雷远不请自来,冒昧,冒昧!”

    果然此人便是庐江雷远!

    文聘随在江夏,隔着重重群山,也听闻这位玄德公麾下的年轻将军过去数月在扬州、豫州横冲直撞,闹出极大的事端。

    尤其是将任征东将军的夏侯惇,身为诸夏侯曹氏亲族之首,领数万之众,荷方面之任,结果尚未履任,半道上就被雷远杀得惨败,自己成了俘虏。若不是之后曹丞相亲提精锐,火速赶到汝南逐退雷远所部,几乎豫州各地都要骚动。

    这样一个堪为曹公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物,为何收兵之后不回江淮,却往江夏来?难道嫌我文仲业近数年的日子过得太安适么?如今江夏的局面已经够麻烦的了,谁想到还有这一出?

    文聘心中大骂,恨不得回身一刀,把宋琬这个不忠不义的商贾砍成两段。

    扈从们这时已然剑拔弩张,只待文聘一声号令,必使血溅当场,但文聘并没有发令。虽然恼恨,他面上不致失礼。

    曹丞相与玄德公固然是你死我活的敌手,但他二人周旋数十年,部下们难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刻又不在众目睽睽的战场,天大的事不妨先聊一聊,探一探底,大可不必一见面就刀兵相见。

    文聘固然戒惧雷远悄无声息掩入江夏的手段,身为扎根本地的雄豪,却也有应对种种突发事件的胆略。当下只看着雷远,等他下文。

    雷远伸手虚引:“文府君,我在这里设了坐席,咱们慢慢聊。”

    “好!”

    文聘大步过去,在雷远对面席位落座。

    一匹白色的战马恰好靠近过来,在席位侧面饮了些水,弯过脖颈,舔了舔雷远的面颊。雷远反手抱着它硕大的脑袋,捋了捋它的鬃毛,往它驯顺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于是那匹马喷了个响鼻,踢踢踏踏地跑开了。

    雷远和文聘都看着那匹马。远远看去,那矫健的身影仿佛能反射阳光,周身白色的皮毛,像是一面纯白的缎子,随风翻腾飘舞着。

    文聘叹了一声:“这确是良驹!”

    “不瞒文府君……”雷远提起案几边的酒壶,为文聘倒了些酒:“这些战马,乃是此前击破夏侯元让时的缴获,其中有几匹,据说来自曹公邺城马厩中的珍品。便如这一匹,乃是夏侯廉的坐骑,名曰白鹄。据说此马全速奔行时,数百里,瞬息而至,骑乘者惟觉耳中风声,足似不践地。”

    文聘端着酒盏,随口问道:“雷将军在庐江作战,看来收获颇丰?”

    “夏侯元让来庐江时,随行足有四千骑,被我击败以后,缴获的战马约有两千匹,后来辗转作战,几经出生入死,折损甚多。到此时此刻,这批战马尚余一千出头。”雷远慢慢地道。

    他侧过身,靠近些文聘:“横尾山中的两百匹,乃是挑选出的良品。我与文府君虽然都在荆州,却长久睽违,不曾相见。今日有幸相会,特意提前准备了良马二百匹,作为赠礼。”

    文聘睥睨雷远:“我坐镇江夏,拥众一万。良马二百虽好,恐不够部下分配。”

    雷远大笑:“确实,确实。马者,兵甲之本,谁不喜欢?文府君,我的部下中,有郭竟郭祖明,乃昔年陈王麾下骁骑,此番随我出兵,力撼曹公的虎豹骑;又有马岱马伯瞻,乃西凉马超之弟,纵骑遍踏雍凉,前些日子突入夏侯惇的阵列中,生擒此君。那剩下的八百多匹马,他们也争得面红耳赤,早已经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

    他饮了一口酒,又道:“还有吴班、雷铜,都是蜀中名将,贺松、丁奉、任晖,俱是江淮的豪杰。大略估计,领兵也不下万人……他们个个自夸常胜,都想要马,可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杀回汝南去,再找个机会掠夺一批?”

    雷远连连摇头:“僧多粥少,我身为主将,实在也很难说服他们啊。”

    文聘只觉胸中一口气被憋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应道:“昔日我在刘景升麾下时,就听说淮南豪右多有雄强善战之将,为袁术东征西讨,多有功劳。如今虽然本据不在淮南,兵强将悍胜于往日,雷将军能够驱使他们,足见手段。”

    雷远感叹地道:“全赖玄德公的威势,使我能在弱冠之年,驱使强兵猛将,长驱千里,转战破敌。”

    文聘愈发不想说话了。

    再过半晌,他问道:“雷将军,可知道如今荆州的局势?”

    雷远摇头:“厮杀了一圈回来,实不知荆州如何。”

    文聘正待渲染曹丞相的兵威,雷远端起手中的酒盏,忽然打岔:“文府君,你怎不饮酒?来,请饮满举白。我不好酒,然而这酒,乃是我攻入葛陵时,在许仲康眼皮底下夺来的。入口颇觉辛辣,让我想起葛陵粮秣被焚,而许褚暴跳如雷,曹公被迫退兵的无奈之状,哈哈。”

    文聘吃了一惊。

    怪不得曹公之兵往汝南走了一趟,只说逼退敌军,原来竟是被雷远烧了物资粮秣,不得不草草了事?

    雷远这厮,果然是山贼出身,堪称嘴利人奸,竟不吃一点亏的!我想要占一点上风,怎么就这么难!

    然则,他难道不知道身在江夏,是死是活系于我文仲业一念之间?这厮分明是来求我让出一条生活,如何还敢这般强硬?

    文聘持着酒盏沉吟不语,眼看着盏中酒液泛起阵阵涟漪。

    “文府君?”雷远提醒他:“你还没说荆州局势。”

第五百七十一章 捷才

    在文聘口中,荆州的局势自然是曹丞相一片大好,关云长穷奔鼠窜。据说昨日里已经夺取了当阳境内的麋城,各路大军自北向南连屯扎寨,将完成对江陵的三面包围。

    然而雷远笑吟吟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搭话。

    反倒文聘说得口干,最后还是把那盏酒喝下了肚。

    有些事,朝堂上看是一个模样;底下久经沙场的武人来看,又是一个模样。文聘是荆州的地里鬼,要谈天下局势,他或许眼光不到,可只谈荆州局势,几乎没有谁会比他看得更明白。

    归根到底,江陵坚城仍在关羽手中,而荆州水师行于大江,荆南四郡和宜都郡,似乎也并没受到多少威胁。曹公的实力再强,南方战区或为水乡密林,或为崎岖山地,局部的进退又多依托城垒要塞,很难有大的收获。

    何况守城的乃是关羽?

    毕竟刘备羽翼已丰,已不是当年那个衰弱无力、徒有声望的狼狈之人了。就算荆州主力去了益州,可关羽仍然能阻止起数万人的力量,坐拥大江坚城而战。

    曹丞相固然打着威胁荆州,迫使刘备从汉中收兵的主意,可如果刘备坚信关羽的才能,偏不收兵……曹丞相又能如何?花上三五个月,熬到秋冬水浅之时,再陪上数万人性命,狂攻江陵,直至落城?

    且不谈江陵,三五个月后,汉中那边的夏侯渊会如何?

    文聘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底气不足,语气忽然就低沉下来。

    他忽然想到,当日刘景升在时,荆州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襄阳、江陵、江夏这三处重镇俱都掌握在手。当日曹公领军南下,刘琮若有半点血性,何至于束手求降,归为臣虏?当日若不投降,自己身为荆州大将,又何至于蜷缩在这半个江夏郡,整日里只图自保家门?

    下午的阳光洒在草原上,光线中有微尘浮动,使得文聘的双眼有些酸涩。

    他没有再多说荆州战局,转而饮酒。

    酒倒确实不错,入口颇有回味。他一盏接一盏地喝,雷远虽不劝酒,却亲自持着酒壶,每每及时替他斟满。

    过不多时,文聘有微醺之感。

    他忽然问道:“续之,你图什么?”

    “什么?”雷远一愣。

    文聘乜视雷远,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庐江雷氏也是一方强豪,有数千的部曲,数万的依附民众。据在宜都,便如我文仲业据在江夏一般。然则,你为了刘玄德的事业,每日里东奔西走,征战不休,究竟是图什么?”

    雷远露出思忖的表情。

    他待要说话,文聘又道:“你莫要说什么,为了掠夺人财,扩充势力。我也是打老了仗的,你从江淮一路到此,兵力看似扩充,真正的本部精锐折损必多,此刻无非是撑着一口盛气罢了。这样的仗,不歇气打个三五回,你雷氏部曲就该散了!”

    文聘把酒卮提起,晃了晃,粗着嗓门继续道:“你也别说什么为了自家荣华富贵。若无宗族部曲为凭依,要荣华富贵又有何用?我们这等人,难道会愿意做个受人随意指使的爪牙么?”

    雷远看看文聘。

    觉他脸上虽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清醒。

    此人既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又是能在大乱局中维持宗族实力不堕、始终掌控地方的强豪。以身份而论,以其作为而论,委实与雷远颇有共通之处。当代的地方豪强,如文聘这般已算得极具节操。他会这么问,或许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内。

    然而雷远只道:“我没想过那许多。”

    “没想过?”文聘皱眉。

    雷远点头道:“生逢乱世,再怎么苦心经营,一身安危、一族安危其实都无保障。我只觉得,玄德公当是能平定乱世的英雄,于是便助他。至于其它的,可顺势而不可强求,多想无益。”

    本以为,可以藉着这个机会,在荆州南部找到个缓急时能发挥作用的盟友。没想到这雷远竟是个油盐不进的?

    文聘端详着雷远的面庞,想要看出点开玩笑的迹象。但他很失望地发现,雷远的态度很严肃,他当真是那样的想法。

    到底是年轻人,不识世道险恶!他真把我文仲业当成了可欺之人!

    文聘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也好,毕竟这里是江夏,我的手段更多,大可以留他慢慢商量。

    他忽然沉声道:“雷将军,你能来这横尾山等我,确实手段不凡。可我文聘在江夏经营多年,也不是傻子。”

    “文府君此言何意呀?”

    “横尾山西面的谷地间,你藏了兵。障山和石岩山里,你也预留了人手,对么?”

    “……没错。”

    雷远伸长脖子看看文聘身后那些甲士,他们都站在稍远处戒备,雷远竟不知他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给文聘的,不禁有些佩服。

    “好教足下知晓,那两处,都已经被我军盯住了,再不能有何作为。”文聘长身而起,按刀喝道:“庐江雷氏固然强盛,却断然吓不倒文某。今日,多谢雷将军给的两百匹马,请足下随我同往安陆,我们细细再聊下一步的安排!”

    雷远仰头看看文聘,皱眉道:“文府君,你喝醉了?”

    此时沉重的脚步声从后方的谷地隆隆传出,数百名文聘部下的士卒横冲直撞入来,直逼到雷远的坐前。这数百人,乃是文聘所部精锐,堪为数千部曲中的骨干,个个都身手矫健,装备也精良。

    文聘抬手相引:“雷将军,请吧!”

    “文府君稍安勿躁,不妨再等一等。”

    “等什么?还能等到你的援兵么?”或许是因为自家兵力布置完毕的缘故,文聘的底气明显足了很多,言语也咄咄逼人起来。

    雷远笑了笑,忽然问道:“文府君,你可知道,我什么时候联系上宋叔玉的?”

    文聘想到自己都忘了这个商贾,挥手示意甲士们直接将他捆上。

    宋琬连连叫苦,只束手就擒,嘴里嚷道:“莫要打!莫要打!”

    眼看这位座上宾顷刻间被五花大绑,文聘转回来问道:“这与我何干?”

    “我是十日前联系上他的,当时我就提出,不妨以战马为饵,诱出文府君,然后夺了安陆、石阳等城,再做区处。是宋叔玉力劝我莫要急躁,说后继会有更好的办法。”

    “嗯?”文聘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此人不是你的部下?”

    “叔玉先生能应变,有捷才,若只为我效力,岂不可惜?咳咳……最近这数月里,与叔玉先生联系的并不是我,而是关将军。”

    文聘神色一下子变了:“所以你……不,不,关羽有什么图谋?”

    雷远伸手虚引,再度邀请:“所以文府君何不耐心稍待?足下在江夏经营许久,消息灵便,想必很快就能知道了。”

    文聘铁青着脸,并不答话。他身边的甲士们待要来捉拿雷远,却又被他止住了。一时间,雷远一人对着文聘等数百人,那情形怎么看,都显得古怪异常。

    没过多久,一骑从谷口狂奔过来,骑士滚鞍下马,厉声禀道:“府君!府君!荆州水师直抵安陆城下,大小战船数百,都打关字旗号,帆影遮天蔽日!”

    “怎么可能?”文聘咬牙道:“关羽不要江陵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守户

    文聘之所以得到曹公的格外重视和优容,是因为他作为荆州地方武力的代表,盘踞江夏,能够截断汉水和夏水水道,防止荆州水军滋扰襄阳。所以他在汉水和夏水交汇处多设望楼、哨卡,以监控水面。

    但这种监控到了春夏时节,往往失效。春夏时汉水和江水水势滔滔,连带着云梦泽的水面也扩张到数倍,文聘所设的望楼根本无法覆盖。

    而荆州水军纵横于互相贯通的江水、扬水、夏水、汉水等河道,出没于浩淼无际的云梦大泽,把襄阳城和襄阳以南的广阔地域全都纳入水军威胁的范围。无论何时,来之既战,战胜既走。

    当曹公大军南下至江陵,荆州水军若顺着汉水北上,难免会形成当日赤壁战后的尴尬局面,再给关羽一次绝北道以获殊勋的机会。

    好在曹公对此已有应对的方略。

    在曹公看来,荆州水军的基地在江陵,一切军事行动的发起点都是江陵城东的江津港。江陵以水军为羽翼,故而难攻不落;与此同时,江陵也成了荆州水军所必救、必保的要点。

    为了限制荆州水军,打击荆州水军的基地,曹公首先派遣曹仁所部沿沱水南下,在江陵以西连营筑垒,截断江陵城与枝江县和宜都郡的陆上联系。随即有官吏在沱水上游、临沮以北的深山密林中砍伐大量原木,顺水运输。

    曹仁在沱口收集木料,直接捆扎成数以千计的木筏。再将这些木筏彼此连接,借助大江在百里洲这段的诸多江心洲和浅水江段,搭建巨大的浮桥。曹军步卒可以借助浮桥往来与江心洲和大江北岸,进而袭扰江南。

    与此同时,又有无数木筏被加装铁钉,承载油料、草料,随时准备大举施放纵火。这一来,从油口到江津的数十里江面上,水军船只受到巨大威胁。待到曹军左翼兵力向江津包抄,江陵就成了孤城。

    关羽没有实力在野战中与曹公的大军相抗衡。面对这样规模的进攻,关羽所能做的,就只有据城死守;为了能够长期坚守,他又必须去去全力争夺上游的浮桥,全力保障江陵与外界的联系。

    过去这段时间,曹公在江心洲陆广设屯堡、石砲、强弩等,更以平狄将军张郃督领万人守桥,而荆州水军也确实多次向浮桥发起过进攻。一方要合围,一方要打通,双方杀得极其激烈,各有折损。

    按照战报中的说法,就在不久前,江陵、江津、洲陆浮桥几处同时鏖战,荆州水军有三艘楼船在浮桥下游焚毁,而负责荆州城防的都督赵累也在那一战中受伤,可谓损失惨重。

    文聘是有见识的宿将,他早就觉得宋琬的形迹可疑,于是动用大量兵力将计就计,意图揪出宋琬背后的人物。他之所以敢于如此,也因为荆州水军被迫群集于大江上游,连日鏖战,并无其它异动。

    可他实在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关羽忽然不顾江陵战局,让他的水军主力猛冲到江夏来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又道:“这是顾头不顾腚吗?疯了?”

    这样一来,自家精锐散布在安陆北面的各处,倒像是提前给荆州水军让路一般,简直就是开门揖盗!

    曹丞相麾下诸将就算拿下了江陵,也没有我文仲业的半分功绩。可荆州水军既已到了此地,接下去他们或攻打安陆、石阳,或滋扰襄阳、樊城,无论他们打算做什么,也无论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总之我是吃定这个大亏了!

    虽在盛夏,文聘只觉得手脚冰冷。

    这消息实在惊人,文聘身后的甲士们也都慌乱。他们都是本地人,家族亲眷全在安陆城里,若非文聘治军严格,这时候他们怕不哗然一片。

    负责带领这批甲士的,是文聘的族子文厚。

    文聘对江夏军政的掌握,主要由自家子侄辈实现,轻易不用外人。他以嫡子文岱守安陆,养子文休守石阳,族子文宏、文搏等人分领兵马。族子文厚素称勇健果断,负责统带甲士和直属的精兵。

    文厚眼看文聘脸色不好,踏前半步,附耳低声道:“府君,吾等不宜在此地久留。”

    “嗯?”

    “我们先拿下此人,以他为凭,逼退各地的雷氏部曲,然后火速回援安陆!”文厚抽刀在手,狠狠地道。

    文聘稍稍沉吟,低声道:“莫要伤了他,拿下就好。”

    文厚应声向前。

    而文聘退回到自家步卒队列里,转头去看雷远。

    此时雷远身边有些扈从模样的武人聚拢过来,但不过数十人。面对文聘这边的十倍兵力,他们竟不后退,而那雷远看着这边的眼神,竟还带着笑。

    文聘觉得哪里不对。

    这雷续之太阴险了,说是要用马匹买路,一步步的后手不知道安排了多少。这会儿,此人又打算如何?

    文聘对左右道:“分兵一半,我们立即退出山外,与外间的兵力汇合,严防戒备!”

    左右应了,分头去指派兵力。

    可这时候,山谷外头忽然传来了如闷鼓轰鸣般的声响。

    那是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

    横尾山与外界相通的那道山谷间,漫天尘土翻翻滚滚地涌出来,烟尘呛人。而在尘土之下,无数骑士手持的长枪大戟闪烁着寒光。

    “收拢!转向!刀盾手向前!”文聘下意识地大喊道。可他身边的个个士卒都在狂呼乱喊,使得文聘的声音被掩在喧闹之中,隐隐约约地没人能听见。

    他们的动作太慢了,而骑队的速度又太快。

    骑队奔出谷地,眼前霍然开朗。

    一名骑将把长枪挂在马鞍边上,张弓搭箭。

    在他身后几排骑士同样张弓搭箭,随着首领的动作,将箭雨呼啸着泼洒出去。

    箭簇在文聘的视线中由小变大,所至辄引发惨叫连连,文氏部曲外围的一整片,就像是被镰刀收割的麦田那样瞬间倒下,步卒队列间出现了松散的缺口。

    然后惨叫声被撞击声、锋刃戳刺入肉的声响掩盖。骑士们从缺口中撞了进去,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倒地的身躯,挥舞刀枪,激起沸腾的血浪。文聘的步卒们刹那间就崩溃了,他们四散躲避骑兵的冲撞,像是羔羊遇见狼群那样,被骑兵们追逐蹂躏。

    当那名骑将收拢队列,在雷远身后雁翅般排开的时候,文聘身边的队列已经完全不复存在。原本如毡毯般的草地被战马踩的草皮翻卷,许多人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地上呻吟。

    文聘身边只簇拥了少量甲士,他自己的脸上也沾了翻起的泥浆和血污,显得脸色愈发难看了。

    这是江夏郡,是文氏宗族深耕多年的地方。结果荆州水师大举进犯、雷远挟裹着数万军民南下,身为太守的文聘事先竟毫无知晓。此时大批骑队奔袭突击,文氏部曲竟也不知道他们的来路,此前竭力布置的种种防备,并没有半点作用。横尾山这里如此,其它障山、石岩山等地还用说吗……这样的局面,几近对文聘的羞辱!

    而雷远施施然上马,从文聘身侧经过。

    距离文聘十余步时,雷远稍稍勒马停步。

    “荆州水军此来,主要是为了接应我部军民。只要文府君的部下们不挑衅,我们并不会攻打城池。另外,我说话算话,两百匹战马的赠礼,请文府君放心收下。”

    走了几步,他又道:“文府君,眼下乱世滔滔,豪杰奋起。守户之犬,纵使能一时维护家门,长久以往,怎能和虎狼对抗呢?”

    文聘冷笑两声,待要回答,雷远策马而去。

    后继骑兵如影随形,顷刻间离开了横尾山,只留下文聘等人站在草地之间,觉得血腥气慢慢浓重起来。

第五百七十三章 攻城

    夏季的荆襄既炎热,又多雨。昨夜一场倾盆大雨稍稍带走些燥热,可今日炽烈的阳光照射,使得地面的潮气蒸腾,反而格外叫人不舒服。

    一支甲胄鲜明的宿卫队伍正从襄阳城的南门进入。他们今早出发,跟随曹丞相巡视各处军营,手持戈戟的士兵头顶烈日、脚踏着满地泥泞走了一个时辰,一个个都有点恹恹的,好像被耗光了精气神。连带着队列最前方那面“曹”字大纛也一样,懒散地贴着旗杆,偶尔晃一晃,完全不飘。

    直到几名骑士从城里狂奔出来,才惊动了这支军队。所有人忽然抬头挺胸,打起精神。

    那几名骑士穿过原野,直抵军队中央一队驷马高车所在。

    许褚策马向前,问过他们,然后迅速返回,贴近一辆装饰特别华丽的高车道:“丞相!”

    轻薄得白纱车帘微微晃动,车内的人没有应声。

    许褚提高些嗓音,再道:“丞相!”

    正在车内半梦半醒的曹操懒散道:“何事?”

    “江夏文聘、随县高祚各自传来军报。”

    车驾一震,显然是曹操猛然坐正。随即车帘被一把掀开,曹操扶着车辕出来:“停车!把军报拿来!”

    数日前,曹操接江夏十万火急飞报,说关羽亲领荆州水军,穿越云梦大泽,意图经汉水北上,威胁襄阳、樊城。江夏太守文聘亲领部曲与之鏖战于沔阳,因为敌军势大,且战且退至安陆、石阳等地。

    这使得曹操大吃了一惊,他一方面急令高祚和常雕二将领兵东进支援,一方面又加紧巩固襄阳和樊城两地的城防,并巡查各处军营,要求军将做好阻击荆州船队的一切准备。

    今日江夏与随县两地军报齐至,莫非荆州水军有什么动作?

    两份军报到手,曹操急不可耐地坐在车沿观看。

    先是高祚、常雕二将的,原来听闻安陆等地遇袭,二将按照曹公的指示,随即出兵。但他们抵达的时候,荆州水军已退,二将不敢疏忽,带领亲信踏勘了涢水、汉水沿线,确实发现了多处战场和大队人马行进的痕迹,其间还有大批战马奔行的蹄印。

    江夏的军报上则说,荆州水军搭载的步骑兵力数以万计。他们虽然一时遭我忠勇将士击退,却不知下一步还会投入何处,请丞相千万小心防备,我文聘也会全力扼守汉水,尽忠竭力,以报丞相厚恩云云。

    曹操将两份战报往身前一掷。

    天气太热了,伞盖遮不住刺眼阳光,使他一时睁不开眼。于是他皱着眉,陷入深思。周边的宿卫们寂然不动,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打扰,但道旁的蝉鸣却格外聒噪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曹操冷笑一声。

    前一辆车上的荀攸此时过来,附身拿起军报看过。他不缓不急地问道:“丞相,莫非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

    “你看看,他们说的是什么鬼话?荆州水军搭载数万步骑,猛攻江夏?关羽真有数万步骑的实力,他们早就杀到襄阳城下了,何必在江夏逡巡?荒唐!这围魏救赵之计何其粗劣,他们竟看不出来?”

    “丞相的意思是,这是荆州水军虚张声势,想要藉此减轻江陵承受的压力?”

    曹操沉吟半晌:“公达以为呢?”

    “我军十数万众在此,就算以十万人稳固襄阳、樊城,摆在江陵的仍然有数倍之兵。我以为,他们未必是想围魏救赵。或许,荆州水军真有不得不往江夏的理由?或许,文聘和高、常二将军,确实在那头撞见了数万人?”

    曹操看看荀攸,待要反驳,忽然明白过来:“是雷远那竖子!是那伙江淮草寇!他们竟没有与孙权汇合,转而直接从冥厄南下了!”

    骂了几句,他拍着车辕,连连叹气:“若我们早点想到,及早往江夏布置强兵,或许就能拦截他们,把夏侯元让抢回来!可惜啊可惜,可惜竟被他们抢先一步!”

    顿了顿,他又长叹一声:“前次我出兵江淮,击破呼应孙权的淮南豪右联盟时,竟没能擒住这雷远。此人虽然年轻,却颇擅用兵,可当方面大任。若此人能为我所用,我何至于东奔西走,四处应付?”

    这话未免把曹军众将都看得低了,荀攸不答。

    过了会儿,他才道:“荆州水军去接应了雷远引来的大批军民,必定要往荆南去安置。这来去之间,至少旬月。丞相,我们得抓住这机会,乘着江陵城内外隔绝,全力将之打下来!”

    曹操点了点头:“让子文、子丹都去!加派精兵,全力攻城!”

    又过数日,从江陵城头放眼望去,城下尽是无边无际的攻城曹军。数十座砲车将飞石雨点般投入城中,上百具云梯已经搭在城头。披挂数层重甲的勇士居前开道,主力大部队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浪潮涌动,淹没了外围的整片江陵旧城。

    江陵城原是荆州治所,后来又被刘景升用作囤积军事物资的要塞,素来坚固。刘备进驻以后,又召集民伕大加兴建,关羽在此基础上完善,形成了难攻不落的天下坚城。

    江陵的城防,原本由五个部分组成。

    有江陵外围的麋城,占据高地,与主城彼此支撑;

    有贯通扬水和沮水的子胥渎,可以用船队阻绝西、北两面敌军;

    有城东南的江津港,水军时时登岸,足以确保江陵东、南两面的敌军无法展开;

    有江陵旧城绵延四十里的城墙,能够分割进攻方的兵力,使之难以及时进退调度;

    最后才是位于旧城中的江陵新城,城池坚固,足以抵御猛攻。

    但是,这五个部分中的前四项,都已经失去了作用。

    迫于曹军的巨大兵力优势,麋城首先失守,曹军占据高地,可以俯瞰江陵。曹军在江心洲设置浮桥,吸引荆州水师来攻,随即乘机越过子胥渎,沿城池西北两面开始修筑营垒。再之后他们又攻入汉津港,倾倒土石堵塞了航道。到了五天前,曹军全面越过江陵旧城,把营垒直接搭建在了旧城的墙基上面。

    一名部将对关平道:“小将军,这是今日第三次进攻了。曹军的攻势较昨日,又猛烈许多!”

    关平稍稍探头出去,看看城下成千上万的士卒将欲蚁附,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五百七十四章 险固

    关平露着头盔在外头,稍微看得久了些,城外阵地的箭楼上,有眼利的曹军弓手发现了他。

    于是几支箭矢嗖射过来。好在隔着远了,射不准,箭矢大多数都越过了雉堞飞向城内,还有一支钉在关平右侧数尺的夯土城头。

    为了为了鼓舞部下的士气,关平反倒格外探出身去,将那支箭杆尚在震颤的箭矢握在手里。左右奉上弓来,他张弓搭箭,对着城下还射。

    附近几片城墙上的士卒注视着箭矢飞落处密集的曹军,看到有一人仰面栽倒,于是全都大声欢呼起来:“小将军威武!”

    关平本人略微有些尴尬,他看得明白,自己那一箭射偏了,倒下的那曹兵是中了另一处飞来的流矢。但他很配合地高举手中长弓,向将士们示意,哪怕城下曹军的弓箭手开始向这边密集还射,也不躲避。

    直到身披重铠的周仓从远处奔来,一把拽住关平,将他压在堞墙后方。

    “坦之,你不要命啦!”周仓低声怒吼。

    周仓身材高大,满面虬髯。他是关羽身边亲将,关羽出外征战,常令周仓护旗,而平日里,周仓为关羽贴身护卫,像是关平的家人。

    关平拍拍周仓的胳臂,示意他不必紧张,自己只是想振奋一下将士们的士气罢了。侧过身再看看曹军的动向,关平喝道:“你回来做甚?快去城东!”

    周仓尚在犹豫,关平加重语气:“此次曹军来势汹汹,费宾伯在城东……你去助一助他!”

    玄德公去年入蜀,带走了荆州军主力不下三万人。后来底定益州,才逐步抽调益州军填补荆州防务。第一批吴班、雷铜所部三千人,归属在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麾下;第二批主要是蜀郡、广汉郡、江阳郡、犍为郡的郡兵,合计万余人。负责统领这一部兵力的,乃是费观。

    费观是江夏人,因为是刘璋的表弟,幼年入蜀,后来做了刘焉女婿。他原任振威将军参军,年仅二十就成了刘季玉的亲信部将。

    但费观与流寓益州的荆州人关系十分密切,在玄德公入蜀时,他被法正、李严等人说动,于涪城变乱中站在了玄德公一边,协助控制了刘季玉。随即又以刘季玉亲族的身份说降诸多益州军将,立下功劳。

    数月前,玄德公任命的南郡太守麋芳私下与敌国展开军械交易,又肆意侵夺着籍百姓,闹出老大的风波。玄德公遍观部下,认为费观是刘璋的亲眷,又是荆州人;有文才武略,也有经营货殖产业的经验;遂以费观为偏将军、南郡太守。

    费观作为第二批支援荆州的益州军主将,也正好取代麋芳的职位。

    关羽接收了这万余人马以后,将其精锐善战者数千留在江陵,继续归属费观麾下。此番曹军南下,而关羽本人亲率水军出征,留守江陵的重任,便落在关平、赵累和费观三人身上。

    此前连续半个月的激战,江陵城中守卒死伤不小。荆州军倒也罢了,他们是关羽的麾下,许多将校都跟随玄德公多年,甚至还有玄德公的涿郡同乡在内,多年来一起经历不知道多少腥风血雨。哪怕曹军势大,他们也没有半点惧怕。

    但费观所部的益州军就稍微弱了点。

    他们身在益州,往日里只听说曹丞相一统北方的威势,这几日苦战下来,随着伤亡逐渐产生,又见曹军兵力如山如海,难免士气有所低落。十余日前,关羽率领水军离开江陵,随后曹军大进,把江陵城彻底围了个严实……这情形愈发使得益州将校们疑虑。

    关平曾听说,有人私下向费观抱怨说,是不是关羽眼看局势不妙,先自脱身。当然这种说法立即遭到费观的驳斥,但既然有这样的说法,证明队伍已经开始动摇。

    关平不得不对他们格外上点心。之前命令周仓去那里支援,事实上也带着监察的意味,万一益州将校有谁在阵前动摇的,周仓身为关羽的亲将,可立斩之。

    周仓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于是咬牙起身:“遵命!”

    他也不下城,就带着自家百余名甲士,沿着城墙顶端的步道向东面急奔过去。

    关平保持着背靠堞墙的姿态,稍稍休息会儿,又对左右的同伴们道:“不要慌,等着,等敌人靠近过来!”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上方一阵怪风掠过,数枚石弹越过这段城墙,砸进了城里,伴随着轰然巨响,砸倒了好几处房舍屋宇。接着无数箭矢遮蔽天空,成千上万名曹军吼声如雷,开始了进攻。

    关平骂了一句,猛地蜷缩身体,躲进了几名扈从高举的盾牌下面。一阵噼噼啪啪的箭矢响过,他掀开盾牌,只见适才站在城墙上的将士有好些人当场死伤,死者的鲜血流了满地,伤者竭力忍着痛,把自己的身体往墙后挪动。所幸提前安排了后继部队,他们正慌忙沿着马道狂奔上来。

    这一段的情形还算好的,左手边数百步处,一枚石弹正中墩台,当场砸得墩台坍塌一半,台上将士血肉横飞。紧跟着箭雨再泼洒一轮,使得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没办法。江陵新城的营建,是从一年前开始的,这时候还没完成。各处城墙俱已成型,但城墙沿线的墩台、马面之类,都是临时用木料赶制的,着实不够牢固。这给守城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关平骂了一声。

    “马玉!马玉!”他喊道。

    一名骁将跃身而出:“我在!”

    “你带本部,往西面杀过去,抵达庚字城台,帮他们打退这一拨进攻,然后折返!”

    “遵命!”

    名叫马玉的大汉,与周仓并为关羽身边的亲将。此人面如黑铁、肩宽臂长,十余年来久随征伐,剽悍善战。关平军令一发,他持刀在空中舞了一圈,立即召集本部甲士,向着那处新遭石弹痛击的墩台冲了过去。

    “再来个人,去问问赵累!”关平吼道:“我们的石砲呢?让他动起来啊!”

    几名亲卫狂奔下去。

    关平不再理会其它的事。他扶着堞墙,探出半片头盔,仔细观察曹军动向。

    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也许是因为紧张,他满头满脸的大汗,汉水淌过脸上的血污和伤处,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注意到了曹军本阵方向的将旗,原本只有曹仁的征南将军旗,但今日却多了几面稍小些的校尉旗。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旗上字号,但毫无疑问,曹军投入了生力军。怪不得今日的攻势,较前几日猛烈许多!

    关平退回堞墙下方,忽然想到之前父亲离去时的场景。

    当时关羽把江陵城防托付给长子,要他做好坚守十五日的准备。关平和众将也都信誓旦旦……当时真觉得以江陵的险固,足以应对强敌。

    现在想来,自己委实轻佻了。就在过去这几日里,麋城丢了,子胥渎丢了,江津港也丢了,前日里江陵旧城也失去了控制……曹仁这厮固然善战,曹军也实在太多了点!

    到今日这局面,想要守住江陵,领兵大将须得拿命去拼!

    身边墙头的夯土簌簌而动,是一座云梯搭了上来。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由低到高,越来越近。

    关平平伸手臂,慢慢下压,示意和他紧靠着的同伴们不要急。直到那脚步声和呼吸声几乎就在他的脑后响起,他才猛然翻身,持着长枪向云梯最前方一人全力刺下去。

第五百七十五章 逆流

    雷远端着一碗拌着细碎韭菜的豆羹,从船舱中出来。因为下雨,他用袖子遮着漆碗。

    阎宇紧跟在他身后,双手环抱着一个黑陶的大甑。他用下颌压住大甑的盖子,免得盖子晃动。因为过去两年里顿顿都吃了饱饭,还有肉食,这名侍从的个子长高了很多。所以虽然抱着沉重的大甑走在晃动的船上,却并不为难。

    跟在阎宇身后的是叱李宁塔,他一手托着大缸,另一手端着木盘,盘上摆了很多碗碟。阎宇时不时回头看看叱李宁塔,提醒他不要把口水淌进缸里。

    甑里裝的是蒸熟的肉脯,有羊肉,也有狗肉,还有鼋肉,乱七八糟地蒸在一起,因为加了足够的葱、姜、豆豉等佐料,闻起来味道不差。

    而缸里装着豆羹。雷远手里的豆羹,就是从缸里舀出来的。

    雷远是来船上分发食物的。

    他相信充足的伙食和营养供给,是保障将士们战斗力和忠诚度的关键。所以无论何时,他都竭力筹措足够的补给,绝不让将士们饿肚子。

    此前在庐江的时候,他们大吃特吃夏侯惇所部的军粮。至于现在,军粮虽然消耗殆尽,但条件已经允许他们吃些好的,尤其是伤员们,应该吃得更好些。

    这艘船,是荆州水军调用雷氏部曲的船只。船身很大,舱里也宽敞通风,被雷远用来安置地位较高的伤员们,比如郭竟。

    郭竟已经渐渐恢复,至少不再发烧了,还能吃些东西。医官们都说,他实在是命硬。雷远适才与他聊了两句,看着他喝了粥,吃了几口肉脯,这才出来。

    因为准备的食物有多,雷远往甑里舀了块肉脯,放在豆羹上,将之递给眼前的船员首领。

    “辛苦啦!”他笑道。

    船员首领胡子拉碴,眼圈发黑,显然这一路确实辛苦。他端着碗,有些激动:“能帮着宗主和大家安全归来,谈什么辛苦!总算幸不辱命,我……我……小人……”

    “你是陈洪!”雷远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我还给你发过绶带呢!”

    这船员首领,正是雷氏部曲中擅于操舟的庐江襄安县人陈洪。三年前雷远翻越灊山,渡江抵达乐乡的时候,他提前发现了江面湍流,于是驾驶小舟往来示警,使得多艘装载工匠、财货之属的大船避免了船毁人亡的惨剧。因为这个功绩,他得到雷远计功、赏赐,并颁了绶带。

    此番荆州水军前往江夏接应,光靠军船自然不够,所以提早征发了大量商船、渔船。陈洪作为雷氏部曲,参与接应自家宗主的船队,自然义不容辞。

    陈洪的眼睛发亮。他真没想到,时隔两年多了,雷远还把这事牢牢记得。

    而雷远从阎宇手中拿过大甑,交给陈洪:“还有那些粥,也都是你的。让袍泽兄弟们都吃饱了,接着还有大事要拜托诸位!”

    陈洪连声道:“宗主放心!大家全都做足了准备!”

    雷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阎宇和叱李宁塔,登上小船离开。

    阎宇是雷远两年前巡视乐乡各处围屯的时候收下的侍从,当时因为雷远身边的老仆多病,婢女阿堵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因而召了阎宇跟随着阿堵,平日里搭一把手。

    后来雷远迎娶了赵襄,家中仆婢渐多,阎宇就转而伺候些笔墨尺牍上的杂事,平日里被李贞当作小弟。

    雷远出征作战的时候,自然不会带着这孩子。但是,当雷远回到宜都郡境内时,蒋琬等留守文武和周虎等宗族管事们立即赶来,连带着阎宇也被赵襄派来,连夜跟到雷远身边。

    雷远确实已经回到了宜都郡境内。包括关羽和他统带的荆州水师,还有雷远从庐江带回的许多军民百姓,也都已经到达了宜都。

    确切的说,他们现在正处在乐乡县东部的河道上。

    这处河道是前汉时,洈水直通大江的旧河道。后来地貌变迁,河道渐渐干涸淤塞。只在春夏涨水季节可用,藉着小型船筏可以贯通南方的油水和洈水。雷远担任乐乡长以后,带人疏通河道,使之能够全年通航大船,同时又在水口河心处建设了堡垒和桥梁以扼守。

    昔日关平、刘封和霍峻等人初次来乐乡探访,就是在这里撞见了带人用杩槎挡水,固定堤岸的雷远。

    当时开辟河道用了许多劳力,甚至占用了开拓田地的力量,使得不少下属都有疑虑。后来雷远在乐乡兴建大市,又在岑坪设立护荆蛮校尉的驻地,这洈水故道连接这两处,又贯通大江,一时间成了商贾们坐船往来的重要通道。

    七天前,荆州水军大批舟船在安陆接到了雷远所部,旋即转回。

    他们从涢水入汉水,再由汉水转入夏水,因为夏水西段的江津港被曹军截断,他们穿过云梦泽,直抵大江,再经过大江抵达公安。一部分船只停留在公安,开始卸下装运的军民;而关羽本队军船带着雷远等人,从公安城下的油口进入油水,一路上行,最终抵达乐乡县,绕入洈水故道。

    这一路上,足足八百余里的水路,少有顺水,多是逆流,有时倾盆大雨,有时整日无风,还曾撞见云梦泽里不知怎地水道变化,以至于大批船只搁浅。

    水军将士和船夫们竭尽全力解决难题。他们驱使船只,昼夜摇橹,甚至连关将军本人都亲自下船,带领甲士们拉纤拖船。所有人十万火急地赶路不停,用最快的速度绕行到了江陵上游。

    这一趟,沿途船只损坏不下四十艘,而水军将士们也个个都精疲力竭。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精神亢奋,原因正如雷远所说,接下去还有大事要做!

    雷远等人坐着小船,绕过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荻草,靠近设在河心的堡垒。

    因为邓铜曾负责在百里洲牧马的缘故,这几座堡垒是邓铜带人修建的。堡垒的样式很奇怪,据说是匈奴人迁居并州后,向河西羌人学来的样式,唤作“邛笼”。用乱世垒砌而成,高达数丈,极其坚固。

    雷远仰头望去,看见关羽正在邛笼高处眺望。他身后随侍十余名将校,包括了雷远留在宜都郡的雷澄、韩纵和王平等人。其余的多是荆南各地驻守军将,还有个熟人,乃是即将成为雷远妹夫的零陵北部都尉习珍。

    雷远顾不得地上湿滑,连忙一溜小跑,往邛笼顶上去。

    刚踏出楼梯,便听关羽道:“续之,你挖通这水道已有两年了吧?曹氏在荆南颇有密谍,竟不能侦知,也是奇了。”

    雷远连忙解释道:“曹氏在荆南的密谍,无非依托荆襄大族的人脉。但荆襄大族本身忙着在乐乡大市采买物资,向北面走私贩卖……他们哪里舍得将这条生财的水路泄露出去,让不相干的人得利呢?”

    “原来如此。”关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五百七十六章 顺流

    雷远所说的,是问题的答案,但并非问题的全部答案。只因有些话,一时还不便说得太明白。

    襄阳、宛城一带的荆州豪族如此,其实并不让人惊讶。

    曹公虽占据荆襄,但其实并不重视荆襄本地的士人。近数年来,荆州出身的文武能在许都、邺城立足的,寥寥无几。

    如王粲、杜袭、和洽等受到重用的,都是寓居荆州的北人。真正的荆州人领袖蒯越,在许都做个空头光禄勋;而蔡瑁、刘廙、宋忠等虽在邺城,蔡瑁全然不问外事,另两人只不过是侍从文人罢了。

    虽然荆北各郡的太守多用本地人,可那明摆着,是对抗玄德公的权宜之法。荆州士人向上发展的道路,早就被曹公麾下的汝颍士人堵死了。

    士人所求的,或者自身的政治地位,或者家族的扩张、延续。前者既受阻遏,就要在后者下功夫。

    这两年来,荆襄士族竭力深耕地方,扩充宗族的力量。他们以其盘根错节的力量投入到乐乡大市的贸易中,固然是出于贪婪,也因为他们有实实在在的,物资财货的需求。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人会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在南方的亲朋伙伴们正在玄德公的政权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所谓“豫州入蜀,荆楚人贵”实非虚言。

    那么,随即也会有人想到,终究乱世尚未结束,鹿死谁手,尚未知之。荆北的士人又何必把筹码全部投在一端呢?

    这样的想法,随着玄德公势力的膨胀而蔓延,随着他们与荆南贸易往来的收益扩张的蔓延,所以才会有杨仪、宋琬这样的人,甚至就连文聘这样的地方强豪,也渐渐聪明了起来。

    曹公虽然不断往荆州增兵,但他们的统治根基,那些出身荆襄的无数二千石、六百石乃至郡县纲纪、斗食之吏的人心,正在一点点地变化。

    对此,雷远是很明白的,而关羽在接触到了杨仪、宋琬等人以后,也愈来愈明白了。

    “可惜,麋子方是个蠢货!”关羽忽然骂了一句。

    现在想来,玄德公以麋芳这样的生意人担任南郡太守,或许真有用他去做些私下交易的意图。没想到麋芳满脑子钱财,竟不晓得半点轻重,硬生生把自家的前途毁了。而江陵与襄阳间的暗中往来,还是靠雷远的乐乡大市实现。

    众人全都噤口不语,就连雷远也不应声。

    又过了片刻,在场将校的部下们陆续回来,禀报备战已毕。

    最先到的,是荆州水师的两名中郎将詹晏和陈凤。

    关羽此番带领荆州水军出动,留了长子关平等守江陵,随同行动的水军将领便是詹、陈两位。詹晏是玄德公任豫州牧时跟从的部下,而陈凤则是荆州水军干将,赤壁战后降伏于玄德公。两人俱都干练有能,深悉水军舟师的战术战法。

    三年前,关平带领荆州水军往夏口运送庐江雷氏宗族渡江,在关平之下带领船队的便是詹晏和陈凤二将。此番他们再来接应,雷远对二将自然有些酬谢。

    从詹晏和陈凤口中得知,原来关羽在率军离开江陵时,曹仁大军已经逼近到江陵城左近。当时关羽与关平等将约定,要他们无论如何,坚守城池十五日。

    今日便是关羽离开的第十五日了。凌晨时分从对岸折返的哨探说,江陵新城内外仍在鏖战,杀声震天。但具体战况如何,因为曹军围困数十重,哨探实在无法潜入探明。

    此后几个时辰过去,关羽再也不提江陵情形,只督促众将做好战斗准备。

    关羽本人的家眷、荆州水军将士的家眷都在江陵城里,可关羽偏偏就有胆量放开他们,而调度水军主力往江夏走了这么一趟。这份人情,雷远一定是要记下的。

    此时詹晏和陈凤二将上来,躬身禀道:“君侯,荆州水军整队完毕,随时可以作战。”

    关羽微微颔首:“知道了。”

    之后陆续有多人登上邛笼通报,随即在场诸将纷纷出列,向关羽禀报。

    “零陵郡的水陆兵力都准备好了。”这是零陵北部尉习珍。

    “长沙郡的船队整备已毕。”这是长沙郡的郡尉史郃。

    “武陵郡有精兵一千,快船二十艘,随时可以作战。”这是武陵郡从事樊胄。

    丁奉匆匆赶来,站到雷远身边,向他握拳示意。

    雷远向前半步,沉声道:“宜都郡有兵士四千人,骑兵五百,艨艟四艘,快船五十艘,已经准备完毕。”

    随雷远从庐江返回的将士大部分需要休整,一时无力继续作战。但雷远身为荆州仅次于关羽的重将,实力仍存。此番,他将留守宜都的兵力,扣除在夷道、夷陵和江关各处要隘驻防的基本力量,倾巢调动而出。另外,贺松、丁奉、吴班、雷铜、任晖、马岱等将,也都参战。

    此时雨势渐渐大了,雨点打在河面上,发出哗哗的响声。在场众人的甲胄、戎服慢慢地洇得湿了,慢慢有寒气泛上身来。而视线所及,天地间,白茫茫的水色渐重,远处江心的连绵洲陆似乎看不大清楚。

    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雷远侧身让开些。

    几名扈从持着关羽的荡寇将军麾盖,匆匆登上邛笼的阶梯,高高撑起。

    沿着洈水故道远近,在芦苇、蒿蓬间密集排布了无数船只。船上兵将们透过雨雾见到这面麾盖,俱都躁动起来。有人高举武器,开始欢呼。

    “这场雨,正是时候。”关羽沉声道。

    此前曹军凭借浮桥连通江上洲陆,把荆州水师封堵在大江下游。荆州水师数次攻打浮桥,却受阻于汹涌水势,徒然折损多艘珍贵的大舰,难有收获。而曹军得以发挥巨大的兵力优势,四面围攻江陵。

    但曹军上下都是北人,以他们的头脑,根本无法想象南方夏季各处水域的连贯情形。荆州水军往江夏虚张声势一通,随即回师,沿着南方水道迅速兜转。

    仅用了七天,关羽所部就越过八百里水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江陵上游。而在此地与之汇合的,还有从荆南各郡汇集而来的精锐。

    当荆州水陆诸军从洈水故道杀出,滔滔大江赫然由阻力转为助力,而荆州军得以发起倾力猛攻。

    他们将用大船撞破曹军的拦江浮桥,把张郃所部捆锁在江上洲陆;而另一支兵则会沿着沮水上行,转至子胥渎,包抄曹仁所部的后路。因为雨势掩护,曹军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行动,这场行动,将会是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痛击!

    关羽是何等刚傲自矜之人?哪怕面对十数万曹军压境,他想的也不仅是据城死守,他要的是一场大胜,是在曹操眼皮底下,粉碎曹氏大军!

    关羽捋了捋长须,继续道:“曹公以十数万众南下,自以为是批亢捣虚的妙策,打算用荆州的危急,来唬吓主公……关某岂能如他所愿?斩将破局,就在今日,还诸位请努力杀敌!”

    众将一齐躬身道:“遵命!”

    关羽按剑转身,往邛笼下方去。

    走过雷远身边时,他忽然止步:“续之!”

    “在。”

    “夏侯元让在你这边做俘虏,过得怎么样?”

    雷远道:“此人终是曹操麾下重臣,并不敢苛待,每日都有酒食供给。只不过,这败军之将难免抑郁,我却没有办法。”

    “你让人去劝劝他。就说,莫要急躁,战后我请他来江陵休养……说不定,还会带曹子孝来,与他作伴!”

    诸将齐声大笑。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大势

    张郃正披着蓑衣,沿着浮桥步行巡视。

    大概被冷水激着了,他忽然连打几个喷嚏。

    初平元年时,张郃跟随韩馥讨伐黄巾,积功而任军司马。后来他转至袁绍麾下,因为在讨伐公孙瓒时多有功勋,升任宁国中郎将。官渡之战中,他投降曹公,被拜为偏将军,后来又在柳城与张辽并为先锋,击破乌桓,拜为平狄将军。

    那一年,张郃三十三岁。在曹营诸将之中,不计夏侯氏和曹氏亲族,他的地位和功绩和于禁、乐进、张辽、徐晃等人不相上下;而以年齿而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此后数年间,乐进、张辽、徐晃等人陆续获得了驻军在外、承担一方安危的重将地位,而于禁因为持军严整,常驻许都周边,承担不可言说的重任。只有张郃蹉跎数年,始终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机会。

    此番张郃随同曹公南下,领兵作为前部,先往襄阳汇合征南将军曹仁。到达襄阳时,他正撞见曹仁因为此前编县的那场失利大发雷霆。乐进竭力为辩解,又称要立功报效,可惜他的精锐部曲在编县城下折损甚多,一时竟组织不起足以应对大战的人手。

    于是张郃乐颠颠地取代了乐进一向以来的先锋位置。

    他率精兵万余冲杀在前,一路攻取江陵和襄阳间的诸多军事重镇,直抵襄阳城下。更是他乘坐木筏夤夜偷袭,一举夺下了江陵西面的多个江心沙洲,进而以木筏连锁为浮桥,阻断了大江上的船只往来。

    荆州军船在沮水、子胥渎和扬水的活动,是构成江陵城防的重要环节。大江一旦被截断,荆州水军便不能前往沮水,则子胥渎和扬水也再无防御,江陵的城守立刻处处捉襟见肘。

    曹仁藉此机会发动猛攻,数日间就拔除了江陵外围全部据点,大军逼到城下,展开了激烈的攻城战。

    与此同时,张郃在江心洲陆抓紧经营。

    他是河北人,殊少水面作战、操纵舰船的经验,但他身为当代名将,毕竟不凡。凭借兵力和人力上的优势,他以洲陆和浮桥为基础,强行改变水上舟船攻战的模式。

    他砍伐洲陆上的树木,迅速建设了军队驻扎的营地,又不断加固浮桥,又根据向导的指点,选择江中水浅之处打下木桩,建造了与浮桥连接的多处浮动堡垒。

    这些堡垒以木筏为底,用竹子捆扎成外墙,墙高数丈,内分两层或三层,下层屯兵,上设箭楼、望塔。

    堡垒顺水放下,至浮桥东侧数百步止,随即以铁锚固定在江中,通过小型的浮桥与后方主桥连通。

    荆州水军数次来攻,都首先被浮动堡垒上的望塔发现,随即张郃用浮桥迅速调动兵力,依托堡垒彼此支撑,多次击退逆水而来的荆州军船。

    十日前的一战中,他更亲领精锐甲士上阵,捕捉了一艘贴近堡垒攻战的荆州大船,生俘荆州水军三百人。这一战绩飞报襄阳后,据说曹公大悦。

    后来荆州水师不敢再来,张郃本以为自己能转至江陵作战。

    他已经听说了,荆州水军从江陵左近退避,转而去滋扰江夏,而丞相决意藉此机会,不惜伤亡,尽快攻取江陵,所以各路将校当汇聚城下强攻才是。

    等了数日,并没见到调兵的军文,反而听人讲,曹彰、曹休等人都到了江陵城下,这几日会同曹仁麾下诸军猛攻。

    张郃颇为悻悻。还是某位部属提醒他,那两位,一位是曹丞相的爱子,一位是曹氏宗族的千里驹,曹子孝的意思明白着,是希望这两名曹氏后起之秀获得夺城之功,你何德何等,敢与他们争夺?

    罢了罢了,还是在江上看着就好,就当休息。

    可是之后数日里,张郃在江上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有半点休息时间。

    此前与荆州水军作战,他的部下们死伤不少,亟待休养。然而最近大江水势愈来愈盛,很多营地半截子都泡在了水里。将士在滨水屯军,顿时水土不服,又不会防备水边的蚊蝇,这阵子陆续有人身染疾病。所以张郃不得不在几处洲陆往来踏勘,挑选高处重建营地。

    更麻烦的是,因为水位不断升高,大江越来越开阔。短短数日里,用来组成浮桥的木筏数量明显不够了,好多处刚打下的桩基被水冲走,连接木筏的粗绳也有好几处不堪重负,险险绷断……要是真的断了,谁有把握迅速重建浮桥?这麻烦可就大过天去!

    此前修筑浮桥的时候,曹仁调动了大批民伕相助,但这些民伕现在绝大部分都被抽到江陵城外建造土山和种种攻城设施去了。

    既如此,张郃这个不会水的北人,又不得不连续几日带人巡行浮桥。不为接敌,而他部下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们,个个身背着粗大的绳索、铁钉、铁锤,随时动手加固浮桥。

    此时他站在桥上,只觉得脚下木筏起伏飘荡,如堕云雾,而放眼四望,江水、雨水混作一团,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每个人都被江上大浪打得湿透了,明明是夏季,江上的风却透着寒气,叫人瑟瑟发抖。数百丈浮桥在汹涌江水冲击下,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弧形。有时候一个横浪打过来,整个浮桥几乎要翻身,每个人都抱着木筏边缘钉死的桩子,生怕自己掉进水里。

    这可不是邺城玄武湖那个澡盆子,这是大江!掉下去吃一个浪头,就尸骨无存了,定然会淹死在里头,成为鱼鳖的食物!

    好不容易撑过一波浪头,张郃吐出口浊气,回头向扈从们道:“快一点,我们回洲陆上歇歇,喝点酒……老子脚都软了。”

    那扈从抹了抹脸上的水,眼睛瞪得如铜铃般,看着张郃身后,却不说话。连带着身边几人,俱都一副呆蠢样子。

    “你傻了?快走!”张郃没好气地骂了句。

    “将军,不好了!”那扈从颤声道。

    另外数人更加不堪,忽然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浮桥尽头逃跑。

    这也太不像样了。张郃想要斥责他们,忽然心脏大跳,他猛回头,向浮桥的西面看去。

    适才他明明仔细看过的,那里只有雨,只有雾,只有无穷无尽的浪头,并没有别的。那里是大江上游,荆州水军都被堵在下游呢,本来也不该有别的。

    但这时候,就在雨雾和无穷无尽的浪潮中间,无数楼船巨舟忽然出现,向着浮桥疾驰猛撞过来!

    此前,张郃数次在浮动堡垒上面对荆州的军船,因为堡垒建筑在数十座木筏上,本身也很庞大,他站在上头,视线与船只的甲板平齐,感觉也就那样。这时候他站立的位置贴近水面,而荆州楼船巨舟在前……

    那感觉,就像是整面城墙活了过来!不,不,那高大无匹的船头,那随风卷动的无数旗帜,那遮蔽天空的樯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填充了张郃的视野。就像是整条大江被凭空掀起,向着张郃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张郃是做过各项准备的,浮桥沿线都有守军,弓弩手预先准备了许多箭矢,还有数百名力士,负责专门用来撑开船只的巨大竹竿。但那些玩意儿面对着如此狂猛冲来的船只,哪里有用?

    这样的威势非人力所为,这是天地间的大势,根本没法抵挡!

    张郃狂叫一声,向浮桥尽头的洲陆狂奔。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巨船来如奔马,猛撞上了浮桥。

    船只与浮桥碰撞、原木碎裂、桩基动摇、许多人的高声呐喊,汇合成轰然大响。整座浮桥剧烈颤动。

    张郃猛地伏在桥面,手指抠紧了木头,撑过了这一波晃动,随即起身继续奔跑。

    没跑两步,又一艘大船撞了上来,再一声轰然大响!

    张郃一步踏空,扑倒在桥面。

    他刚伏下,脑后怪风响起。原来有一根粗如手臂的绳索被猝然崩断,半截绳索像是发狂的蟒蛇那样,沿着浮桥横甩过去。十余名扈从惨叫着被绳索打中,有人扎手扎脚地飞上了天,然后落进数丈外的滔滔江水,看不见了,还有人干脆被懒腰打断,上下半身扭曲着,当中汩汩地淌着血。

    张郃立即起身。

    他继续狂奔,口中大叫:“快跑!快跑!”

    第三艘大船又撞了上来。

    浮桥是张郃亲自督建的,桩基打得多,绳索绑得紧,非常牢固。可是一艘又一艘的荆州军船藉着滔滔水势冲撞下来,还都是大船、楼船,那力量何止万钧?

    下个瞬间,数十根打进浅水处的桩子噼噼啪啪地连根拔起,浮桥中段的一座木筏被撞成了粉碎。于是整座浮桥断了!

    两截浮桥随即被汹涌江水冲刷着向下游甩去,依附着浮桥的浮动堡垒很快就彼此碰撞,七歪八倒地动摇起来。堡垒里的曹军士卒惊恐万分,不顾一切地跳水。而荆州水军的船只施施然过去,箭矢如雨乱射!

    张郃瞥了一眼,没时间再看。他大声喝骂着,沿着最后一段浮桥奔了几步,然后纵身跳起,一猛子扎进了江心洲边缘齐腰深的污泥里。

第五百七十八章 向前

    张郃刚跃起,脚下的浮桥撞上洲陆,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响,哗然碎裂。还在桥上的一些人纷纷落水,然后被彼此撞击的原木打中,消失在了波涛中。

    而及时脱身的张郃也不好受,他只觉浑身上下都在疼,而眼前天旋地转。

    一时间混浊泥浆往口鼻间灌入,迫得他连着咽了好几口泥水。他双手猛烈扑水,却四处找不到扶持,而双脚更是朝天乱蹬。

    好在随他巡视浮桥的扈从多半都是会水的,有一人同样劫后余生,正在他不远处。那扈从慌忙趟着污泥赶过来,猛地抓住他的肩膀。

    张郃不管不顾地挣扎,激得水花四溅。扈从被他带得坐倒在地,抱着他的脖颈,冲着他耳边连声大喊道:“将军,坐稳,仰头!仰头!”

    张郃稍稍镇定下来,才发现已经身在滩头。江面的浪头虽然一**涌起,但只要坐稳了,其实水只到胸口。他猛地抹去脸上的泥浆,因为动作太大,泥浆里的沙砾割破了皮肤,还有些落进了眼眶里,让他淌下泪来。

    他的头盔不知道去了哪里,腰间的长刀也找不到了,身上的皮甲分明用丝绦扎紧了,但刚才那一阵猛烈挣扎,竟然把丝绦扯断了两根,所以前后两块都松松地挂在肩膀……张郃简直不知道自己拿来这么大力气。

    那扈从见他惊魂稍定,又道:“将军,咱们得离江面远些!”

    浮桥断裂之后,被汹涌江水向两侧推开,连带着浮桥末端、搭建在洲陆上的几处箭楼也都坍塌。

    靠近沙洲的一段浮桥被江涛推动着,浮桥的前半段压倒了大片芦苇,慢慢搁浅。后半段,包括张郃苦心建造的那些浮动堡垒,还在浪潮中起伏。

    雨越下越大了,白茫茫的雨水瓢泼般倾泻下来,连天接地,激起一片噪杂乱响。雨幕遮蔽了视线,让张郃看不清更远的情形。

    他只勉强分辨出,之前冲撞浮桥的几艘大船,这时候已经到了下游方向,有一艘船头破得厉害,像是在往下沉,还有几艘正在放帆掉头,靠过去救援。

    不少小型军船操纵着两侧船桨,轻盈地游动在浮桥附近。他们也不靠近,保持着安全距离,由船上的弓箭手从容瞄准射击。

    张郃修筑的浮动堡垒和浮桥末端连接的箭楼,都有竹墙和垛口,配以无数弩手、矛手,无论远近交战都立于不败之地。

    此前数日里,当弓弩手居高临下攒射,再抛掷引火之物时,荆州水军的船只根本无法抵抗。

    可现在,随着浮桥断裂,箭楼坍塌、浮动的堡垒则在江浪中猛烈颠簸。纵使有曹军勇士悍不畏死,与荆州军船上的弓箭手对射,可大浪和大雨影响下,他们的射术根本没法发挥,不一会儿就死伤连连。更多将士在江面漂浮着,有人挣扎呼救,但荆州水军并不理会,看着他们慢慢淹死在水里。

    这些浮桥、箭楼、堡垒,都是大工程,都动用了巨量人力物力,才能在短短十日内建造而成。为了赶工,被拷打而死的工匠不下二十人,至于从襄阳城调拨来的民伕、江陵城外抓捕的民伕,因此而死的不下三五百。

    张郃自己是老行伍,当然明白只靠着荆北襄阳樊城等地,要集聚起这么多的物料、要调动这么多人力有多难。乐进在襄阳经营了三年,每日都在为南下作战准备,而他积攒的这些家底,被曹仁调动起来一举投入,然后又在自己手中尽数化为乌有了。

    连带着化为乌有的,还有此刻屯据在江心洲的上万名精锐将士。没了浮桥,荆州水军尽情耀武扬威,在这段江面上,就根本没有能遏制他们的力量。而江心洲上的上万将士离了浮桥,就和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两样。

    嗯,只怕鱼肉之中,还包括我张郃张儁乂本人。

    大概是刚才撞到了脑袋,张郃忽然有些觉得有些恶心,他哇哇地吐了两口带血的唾沫,对扈从道:“没错,我们先往洲陆内部去避一避。”

    于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贴着滩头的芦苇和杂树,迅速远离江畔。

    在江面上,十余艘荆州军船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那样聚拢过来,继续扫荡残敌。

    “将军……我们怎么办?”扈从忧虑地道。

    张郃咬了咬牙:“荆州水军不会盯着江心洲!他们……他们会去江陵解围!先稳住将士们,然后起狼烟,通知江陵那边……看看曹子孝有什么办法!”

    道理很简单,砧板上的鱼肉什么时候吃都可以。对荆州水军来说,浮桥既然破碎,曹军对沱水水口的控制就已不复存在了。那么,接下去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解除江陵之围。

    张郃很清楚,接着关羽所部将从沱水上溯至沮水,再进入子胥渎,直取江陵周边的曹军。

    在江陵那边,曹子孝号称天人之勇,是曹公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大将。他统带的兵力至少有三万,或者更多。若他能逼退关羽,那整个战局犹有转机。若不能……

    真是见鬼了。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明明已经把江陵城的绞索勒紧,关羽怎么就能够绕到上游去?荆州这鬼地方,水道全都是连通的吗?关羽这厮分明是个北人,他又怎么就如此擅长水军?难道当年他在河东不止卖枣子,还学过操舟吗?

    想到这里,张郃喃喃地骂了句。

    扈从问道:“将军?”

    张郃没理会他。

    再走几步,便能见到洲陆高处的军营。此时营门打开,许多将士持刀拈弓,吵吵嚷嚷地冲了出来。张郃紧走几步,拦住这些部下们,不让他们去江边送死。

    正如张郃的判断,此时荆州水军除了留下一小部分船只继续收拾浮桥两侧曹军,大部分船只开始沿着沱水上溯。

    沱水由江陵西面的沮水和漳水河流而成,汇入大江的位置,就在百里洲偏东侧。因为有子胥渎分流的关系,夏季江水从河口倒灌入内,河道宽达数十丈,可以通行大舟。

    之前为了维护木筏,张郃在河口设了一个简单的营地,并安排了一支精锐部队,日常乘坐快船往来巡弋。眼看着浮桥出了事,这支兵慌忙催舟启航,正撞着大队荆州军船。

    此时大雨倾盆,大江水势愈发汹涌。曹军的舟船尚未离开沱水,就被江水大浪所袭。

    一**的浪头扑得他们船头翘起,又疾速下坠,更兼船板湿滑,兵将尚未接战,一个个被颠簸得站立不稳。

    荆州大船乘着水势冲来,摧枯拉朽般撞翻了这些小舟。张郃所部数百精锐久经沙场,多少次出生入死,可这会儿落进水里,竟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他们身上或着铁甲,或着皮甲,到了水里,甲胄沉重得像是山一样,仿佛水里有鬼怪伸手,抓住他们往下拽。他们竭力扑腾着,却免不了沉入水底。

    也有人特别小心,怕自己落水以后不便游动,于是打着赤膊坐船的。他们在波涛间出没,一边游泳,一边躲避飕飕射来的箭矢,没过多久,也看不见了。

    还有些小船上的曹兵已然丧胆,他们操起桨划着,往上流去。荆州的军船懒得追击他们,于是保持着队形,徐徐向前。

    此刻汇集在此的,不仅有荆州水军本部,还有荆南各郡调拨来的精锐。数千桨橹劈波斩浪,数以百计的船只连成十余里的绵延队列,仿佛一条庞大无比的巨龙挟裹着风雨和大浪,在云层下,在原野中纵情飞翔!

    在几艘大船上,力士奋力擂鼓吹号,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而无数将士在船上挥舞旌旗,军气横空;他们高举着手中刀矛,欢呼声和喊杀声震耳欲聋!

    渐渐地,无数吼声汇成了有节奏的呐喊。上万名将士齐声高呼:“向前!向前!去江陵!”

第五百七十九章 欢腾

    夏季的倾盆大雨掩盖了江上的战况,败兵大多没于水中,飘飘荡荡往更下游去了。张郃在江心洲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狼烟,也被雨雾阻挡,江陵城周边并没有人能看见。

    于是曹仁完全不知道江上出了大问题,依旧催兵猛攻。

    “子文、文烈,你们看!”他策马行于雨中,挥鞭指向城头:“这里和那里,便是北面、东面两处坍塌墩台的位置。我们再攻一次,守军绝然坚持不住。等到我军上了城墙,你们两人带领部下精锐继之而进,不要管城墙城门,一口气冲到城北南郡太守府!把我们的军旗竖起来!”

    他返身看看两个年轻人,加重语气问道:“子文,你能做到吗?”

    身材高大的曹彰身披两层厚甲,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厉声道:“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此吾所长也!”

    “文烈呢?”曹仁又问。

    曹休手按长刀,咬紧牙关:“今日必破江陵!”

    此前曹休在庐江被雷远麾下偏将所败,后来又被雷远所部军民甩开……曹公虽不苛责,他本人早已经羞愧欲死。只待今日一举破城,洗雪武人之耻。

    他二人本身都是曹氏亲族中极骁锐善战者,此次从襄阳来援,又带有曹公直属的精锐甲士上千人,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曹仁选择在这时候投入这股生力军,是看透了江陵城再难坚持,决心一举夺城。

    毕竟汉中、江淮两地仍在激战,曹丞相没有耐心一直等下去。

    既如此,曹仁更不会等下去。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完全不惜代价地猛冲猛打,像是一把千钧大锤,毫无花俏地粉碎了所有的抵抗。此时大军逼到了江陵城下,只差最后一脚了,他又怎么会吝惜自己手头的力量呢?

    半刻之前,曹仁让曹彰、曹休做好登城厮杀的准备,当时便有部属出列劝道,此皆亲族,千金之躯稍有折损,事后没法向丞相交待。曹仁立即喝令甲士将之推出斩首。

    战场上哪用得着你阿谀奉承?既在战场上,就是武人,就要杀敌!哪怕曹彰是曹丞相的爱子,曹休是曹丞相喜爱的年轻人,该上阵厮杀的时候,就得上阵!

    曹仁满意地看看两名晚辈,挥手向后方示意。

    随即中军处黑红两色军旗翻卷,数十名背负靠旗的传令兵纵骑飞驰而出。鼓声隆隆响起,无数步卒高举刀枪,开始列队向前。

    此时大雨如注,地面泥泞湿滑,固然不利于攻方众多器械的推进,也影响了守方弓弩的施放。在这样的雨水中,弓弦用不了三五回,就会失去韧性,而弓身表面的漆层一旦被水浸透,内部的叠合竹片也会绽裂,进而失去发箭的力道。

    失去了箭矢的作用,最近连续三波曹军的进攻,都杀上了城头。全靠着将士们前仆后继的顶上去拼命,才强行将之驱逐。

    这已是第四波进攻了。

    三个时辰,四波进攻,没有给守军留下一点点的休息和调整时间。

    城东处,益州守军尚能作战的,不足半数。各部的曲长、都伯几乎换了一茬,而预备队已经没有了。

    费观连着两天目不交睫,这时候脸色青白,脸颊凹陷,而两眼血一样红。雨水从盔檐流到他的脸上,再透入衣袍,使他躯体冰冷。

    他虽任武职,毕竟是荆楚名士出身,又与益州牧刘璋亲密,自少年起养尊处优,其实绝少亲身作战。此时强敌兵临城下,城池摇摇欲堕,这种巨大的压力折磨着他,几乎让他崩溃。

    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始终站在城头,绝不稍显动摇。

    哪怕平日里雍容风雅的仪态不存,哪怕须髯凌乱、一身的汗臭,哪怕铠甲上沾了血、带了泥,身为南郡太守、偏将军的费观费宾伯尚在指挥作战,益州得将士们就不会乱!

    眼看着城下又一波曹军大举攻来,费观侧身看看屹立如铁塔的周仓。

    “周校尉!”他沉声道:“一会儿驰援危急之处,还得靠你了!”

    周仓与费观并肩作战数日,此时周身甲胄俱碎,只临时往胸口绑了片甲叶,赤着伤痕累累的臂膀。随他前来的百余名甲士原本充作军法队,但却不得不多次驰援城头的危险处。现在,甲士们已经只剩下了二十人。

    听得费观这般吩咐,周仓脸色不变,点了点头:“放心!”

    江陵城北。

    这是曹军最猛烈攻打的一面城墙。在关羽率领主力离开后的第十五天,这面城墙已经难以坚持了。

    护城河已被填平,而最重要的戊字墩台今早彻底坍塌,再也没法维持。墩台处塌下的大量木料在下方堆积,于是曹军随即在此处堆土,试图形成一个斜坡,以使攻城将士直接登城。

    两个时辰过去,这斜坡已经快要成型了。

    这时候马玉带着一队人,守在斜坡尽头,试图把攻上来的曹军反推回去。双方剧烈对抗着,迸溅出的血水在雨幕中挥洒,像是瀑布般沿着斜坡流淌下去,竟使得后方登上来的曹军士卒连连滑倒。而马玉身边的尸体越积越多,他已经不得不踩着同伴的尸体作战。

    他挥舞长刀,接连剁倒了两个相继杀来的曹兵。第三个身披铁甲、手提铁盾的大汉从他右侧靠近,他呐喊着反手挥刀。长刀与坚固的铁盾撞击,突然迸断了。马玉毫不畏惧地纵身向前,奋力勒住那曹兵持盾的手扭转,将他甩翻到了斜坡下方淤积的护城河里。

    身为主将的关平却不在城头。

    他正沿着步道往城下走,在步道尽头,可见数十民伕正在搬开封堵城门的土石。

    他一面走,一面对身边的扈从们道:“不能容他们在城下肆意妄为,还得遣人出城侧击,迫使他们退开!”

    江陵城北有好几处城门,过去数日里,每逢城头形势飘摇,关平都是这般遣将出击,以猛烈的侧击打退试图登城的曹军。但此举极其凶险,领命出城的兵将能回来的十不存一。

    到了现在,关平身边已经没有能够摧锋陷阵的勇武之士了。关羽留给他守城的精锐部曲,大部分都战死或带伤,已没有人能担此重任。

    所以关平集合了扈从们,决心亲自出击。

    他的扈从也只剩下了二十人。

    刚走了半截坡道,一个直到关平腰间的娇小身影从边上闪出来,原来是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持着匕首也似的小刀,大声道:“兄长,我带了人来助你!”

    关平勃然大怒:“回去!关家的男儿还在呢,你发什么疯!”

    那女孩儿满脸执拗,待要还嘴,忽听城上连声惊呼。

    “怎么回事?”关平的心脏抽搐几下,猛抬头。

    这时候他已经在城墙下方的门洞边,左右都是身披重甲,预备陷阵的死士。抬头探望,视线被墙体阻挡,看不到守城将士,只听到呼声,于是他随手指了一名扈从:“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那扈从箭步奔上坡道顶端,初时还在左右眺望,忽然狂喜地大喊道:“小将军,小将军你来看啊!”

    关平心中忽然升起了难以置信的期盼。他顾不上继续整顿突击队伍,拔足往城上跑去。

    当他登上墙头,便看到守城的将士们有的举起枪矛欢呼雀跃,有的彼此拥抱大喊大叫。他们每个人都在狂喜地大吼,却因为过于激动,一个个嗓子都破了音,关平简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喊什么都不要紧,关平看见了。

    这时雨势渐渐小了些,西北面忽有阳光透过深灰色的云层照射下来,像是一座座通天彻底的光柱。关平的视线所至,看到了光柱下方蜿蜒流淌的子胥渎,看到那个方向绵延的曹军阵列开始动摇;看到了有些曹军士卒丢下了手中的武器,开始逃跑!

    而在曹军的身后,数以千计、万计的荆州军将士像是平地涌起的浩荡激流,在苍茫大地肆意翻卷;又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把一切敌人烧成灰烬!

    他们回来了。

    荡寇将军关羽带着荆州水陆主力,回来了。

    关平揉了揉眼睛,想要再看清些。他喃喃道:“十五天!十五天!”

    当他放下手的时候,惊恐和动荡已经在曹军阵列中迅速蔓延,仿佛涟漪传播在水面,那些组成阵列的、似乎无穷无尽的蚁群,全都开始骚乱起来。

    原本面对江陵城的曹军士卒纷纷回头,哪怕军官大声呵斥也没法制止。而那些军官们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们,西北面的己方队列正在崩溃!

    发生了什么事?无数曹军将士交头接耳,心头满是疑惑。有些地位较高的将领忙着派人去中军询问,是否该立即调整队列方向。

    一名站在墩台上的曹军甲士忙里偷空,向那处急觑一眼。却不防被马玉一刀正中脖颈上,顿时鲜血狂喷。马玉又接连几刀,终于将这敌人的脖颈砍断。马玉将此人的头颅高高举起,挥舞着大刀,嘶声大吼道:“君侯来了!君侯来了!”

    随着他的呼喊,整座江陵城欢声如雷。

    而关平转过身,沿着步道往下走。

    他大声喝道:“能动的,能提起刀枪的,都跟我上阵!”

第五百八十章 千金

    自从曹军大举南下,江陵城中的军民就陷入了惶恐不安。

    此前两年间,玄德公和关将军驻扎在此,远远逐退曹军。虽然大小战事不断,但通常发生在当阳、荆城以北,最远到达过宜城,而江陵城通常都是安全的。

    在关羽修建江陵新城和麋城的时候,许多民伕从公安、孱陵一带来,营地就设在旧城以外,大家也并不担心什么。

    虽然玄德公已经入蜀,但关羽留驻江陵。因而江陵城中文武对天下大事并不隔绝,许多人都知道,此番孙刘两年协力北伐,玄德公在西,孙权在东,各自都出动了十万大军。哪怕北方那位曹丞相再怎么强盛,想要应付这两路大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谁能想到忽然之间,曹军又来了,还来得那么多、这么快?

    谁能想到,那位曹丞相竟敢置东西两路大军于不顾,直直地劈面一拳,打到荆州来了?

    莫说寻常文武,就连关羽本人都措手不及。一个月内,编县以南的诸多戍城、要塞便由告急到陷落,关羽亲自领兵前往,试图接应败兵,却因为曹仁的兵力过于雄厚;接应不成,反而被迫退守江陵本城。

    回城一算,各处守军和江陵本部在野战中的折损,合计近万。这对于兵力捉襟见肘的荆州军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没过数日,曹军遮天蔽日地包围了江陵。

    这一来,荆州军民的恐慌情绪愈发强烈。

    江陵城中许多人,是阖家被战乱所迫,从中原逃亡到荆州的,他们沿途目睹了无数惨绝人寰的场景,对兵灾充满了恐惧。还有许多人,是当日曹军南下时,随同玄德公逃亡的百姓,当他们穿越血肉横飞的战场时,当他们隐藏在尸堆里躲避乱军时,所看到的,便是那些凶残如狼的曹军!

    这种恐慌,在关羽率领荆州水师离开江陵后达到了高峰。城中流言蜂起,连日都有小规模的骚乱。若非过去数年里,荆州文武治理地方确有威惠,只怕城中百姓早就大举夺门而出,四散奔逃。

    甚至就连不少士卒,心中隐约也有疑虑。待到守城战斗开始,将士们每日里成百上千地战死,关平、赵累、费观等将领不得不亲身久驻城头和战事一线,以免士卒们稍有动摇,引发后继连续的崩溃。

    然而,所有的恐慌、不安和疑虑,在这时候全都消失了。

    之前的战斗中,己方全没料到曹军主力忽然南下,所以才吃了亏,打了败仗。但这会儿,曹军不也一样全没料到荆州军主力的到来吗?

    城下的局势,城上守军谁还看不明白?原来此前的步步后退,都是己方的计谋。现在曹军已经落入了陷阱,荆州军蓄谋已久的背后一击,曹军绝然抵敌不住!

    何况,带领荆州军的是我们的关将军,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万人敌!

    曹军完了!

    我们能赢!我们赢定了!

    无数将士狂呼高喊,发泄心中的狂喜情绪。当他们听到关平说,要召集兵马上阵的时候,所有人都聚拢过来。

    有好些将士在城头坚持了太久,走起路来,脚步打飘,恐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栽倒,但他们也都打起了精神,纷纷向关平喊道:“少将军,带我们出战吧!”

    “娘的,不要乱!都站好,我来挑人!”关平大声喝道。

    关平本人的扈从们依旧当仁不让,处在最前方。与他同守北城的部下两三百人排开纵队紧跟,另外,费观那边又支援了两三百人,受伤不能出战的赵累也派来了百余名部下。

    所有人收拾武器甲胄,最后确认将校们的旗帜。而这时候,城墙上头没有轮到出城作战的士卒们已经急不可耐了,海啸般的喊杀声从墙头高处飘散下来,使得关平在内的所有人渐渐热血沸腾。

    关平挥手:“开城!”

    城门一开,视野随即开阔。

    在被填平的护城河以外,无数曹军都纷纷嚷嚷地调动位置,而中军位置的征南将军将旗,更是被人簇拥着连连调换方向。

    荆州军从子胥渎方向掩杀过来的时候,曹仁愣了半晌。

    为了尽快攻克江陵,曹仁今日只留下少量人马留守营地,而将足足三万人的战兵全都投入到了最前方。

    从今天清晨起,这三万人以千人为一队,四面攻城,整整三个时辰,先后发起四次大规模进攻,全不稍歇。曹仁可以清楚清楚到,江陵守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们只剩下最后一点毅力维系战斗,只要己方持续进攻,胜利一定会到来。

    然则,守方疲惫,攻方难道不疲惫么?

    三万兵将,轮番攻城,无数人全裝贯带,四更天起,步行数里甚至十数里抵达城头,然后还要等待一个时辰甚至更长,才能登城作战。一拨拨地攻上城头,饱受死伤,然后莫不是气衰而返。

    从城下退回以后,还需要整顿武器装备,需要吃饭饮水,需要包扎伤势,需要重编各级指挥体系,过程中难免还被军法队杀几个人抖威风……

    这样三个时辰下来,将士们的士气、体力同样在下降。支撑他们继续作战的,无非破城之后的屠杀和掳掠。对于当代的军队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犒赏了。

    可现在哪还有什么屠杀和掳掠的机会?

    看这架势,己方反倒成为被屠杀的一方了!

    荆州水军的无数军船在子胥渎靠岸,然后如狼似虎的将士冲杀而来,仅仅一击,疲惫不堪的曹军就已经溃不成军了。纵然有少数勇士试图反抗,可整个阵营方向都反着呢;这些勇士很快就被孤立出来,就像被激流冲刷的小石头,眨眼就看不到了。

    短短一刻的工夫,从子胥渎方向传来的喧哗越来越响,越来越纷乱,以至于曹仁身边整齐有序的披甲骑士队伍也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再过片刻,那喧闹声已然惊天动地,除了杀声以外,更有无数北方口音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败了败了!顶不住了!”

    几万人在此,怎么会败得这么快?这准是关羽安排的,是他的部下在扰乱军心!

    曹仁身边众将士莫不勃然变色,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有不少原本驻足观望的士卒开始向北奔走,当军法队前去阻止的时候,他们竟然向军法官砍杀过去!

    “混蛋!这些混蛋!”几名扈从咆哮着拔刀出来:“我去宰了他们!”

    “别去管他们了!”曹仁反倒冷静下来。

    他是从军多年的宿将,当然能看出来局势已经很难挽回了。那些在邺城屯驻的中军精锐倒还能顶一顶,另外那些屯田兵和荆州本地的州郡驻防将士,根本不可能打得了这种逆风仗。

    他又召来两名亲信将校,郑重地对他们道:“你们两人各带五百甲士,去接应曹子文、曹文烈回来!这两人都是丞相的亲族……尤其子文,千金之躯稍有折损,我没法向丞相交待!你们就算拼了性命,也得保住他们!”

    这话听得耳熟,不是适才有部属劝阻他们登城时的言语么?嘿,这位有先见之明的袍泽兄弟,脑袋就放在边上示众,两只眼睛还瞪着咱们哪!

    两名亲信将校心中恶骂,但也知道轻重,当下肃然行礼:“将军放心,我们立即出动。”

    曹仁又连续下了十几道军令,勒令各部精锐向他靠拢,重新结阵。这时候,任何多余的指挥都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收缩兵力,在乱局中保持住真正的骨干精兵。

    可惜,荆州军不会给他从容保持本部兵力的机会。

    就在曹仁所部勉强维持队列,开始面对子胥渎方向结阵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阵阵呐喊。

    曹仁回头一看,便如浑身被浇透了冰水,一时间双手抖得几乎持不住缰绳……只见江陵城门大开,打着偏将军关平旗号的荆州守军杀了出来!

第五百八十一章 消磨

    从江陵城冲出来的,就只是数百人。还是据城死守多日,精疲力竭的数百人,其中骑兵更只数十。

    这样规模的出城突击,曹仁已经打退了十余次,每次都让守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但这一次不同了。

    在这个时候,数百人呼啸突击,当者辟易!

    因为曹军已经堵到了荆州新城的城墙下方,曹仁的中军本部跨过荆州旧城的城墙,直接在旧城内一处地势较高的宅基落脚。不久前,曹仁还觉得此地俯瞰新城,便于从容指挥,统揽各方战局。

    可眼下他暴跳地发现,此地离江陵新城的城门太近了,而旧城里那些尚未完全拆除的宅院和建筑,又阻碍了己方及时调整队列。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面向子胥渎方向结阵,这会儿却根本来不及回转!

    “啪”地一声清脆大响,冲在最前方的关平挥动长槊,将一名曹军将校的头盔打得粉碎,头盔下的头颅更是变作了稀烂,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飞洒四溅,像雨点般喷洒向目楞口呆的曹军将士们。

    “杀!”紧随在关平身后的步骑纵声高呼,他们向前的速度如此之快,彷如利刃剖开肌体,所到处血雨纷纷,首级和残肢断臂齐飞!

    在刘备麾下诸将之中,关平名声不响。那是因为他长期跟随父亲,殊少独立作战的关系。但这些年来,举凡刘备、关羽所经历的大战,关平几乎无役不从,每一名荆州军将士也知道,关平也是战必身先士卒,能够十荡十决的骁将!

    随着战马飞奔,风从耳边呼啸掠过,关平奋力催马。

    在城中拘束多日的战马兴奋地昂首嘶鸣,闪电似地撞入一队试图阻挡的曹兵。战马的两只前蹄踢在一名曹兵身上,将他蹬得筋断骨折。

    藉着战马的冲击速度,关平上身前俯,奋力将长槊自左至右横舞。

    锋利的槊尖挟带着劲风,划出银色的弧线,瞬间带起的汹涌血雾溅了关平一脸。马前的几柄长短刀枪被崩得飞起半天高,几名扑来的曹兵有人被横向开了膛,有人手臂落地,大声惨叫。

    关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过去数日里,他的体力难免虚弱,这会儿有点用力过猛了。

    在他身后视线死角处,一名特别凶悍的曹军将校斜刺里奔来,试图杀死关平。孰料周仓快步赶上,双手持刀劈砍,将此人自肩及膂砍作两截。

    以臂力而论,周仓是荆州军中翘楚,就连关羽本人都未必胜得过他。哪怕所有人都疲惫了,周仓仍然凶猛得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

    关平大声道:“多谢!”

    周仓手指前方,吼道:“少将军,你看!曹仁要走!”

    关平猛抬头,便看见那面征南将军的旗帜被人簇拥着,正从旧城的高地下来,往数百步外城墙的一个缺口奔去。

    那便是曹仁曹子孝!

    那是曹操的从弟,代表曹操执掌方面军政、动辄领兵数万的重将!是从平袁术、袁绍,独挡周郎的曹营第一流大将!

    关平随父亲征战多年,至今还记得在徐州、在汝南,看到此等人物的旗帜就望风而逃的窘境。但,今时不同往日啦!

    雨水还在洒落,雨点冰凉。可关平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浑身忽然多出了用不尽的力气。他举起长槊在空中挥舞示意:“骑兵跟我来!我要曹仁的脑袋!”

    关平对荆州旧城的地形,远比曹军更加了解,当下一行人横向拨马,绕过连绵矮树,从一条南北向的土路直冲过去。这样走法,比曹仁本部贴着城墙更近更快,准能堵着他!

    上百马蹄起落,发出隆隆声响,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

    然而当他们冲到城墙缺口处时,那里却赫然多了一支数百人的铁骑。骑士都着铁兜鍪,披鱼鳞铠,就连坐骑也多覆皮甲或阻箭的毡毯。他们身背弓矢,手持槊戟,雨雾中,一片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站在这队铁骑最前方的,是一名隆准长眉的年轻武将。雨水顺着他黄色的短髯哗哗流淌下来,慢慢洗刷去一些血污,看来这队骑兵到此,也是经过厮杀的。

    那年轻武将注意到了策骑赶来的关平。他向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骑队迅速在他身后结成冲锋的队列,徐徐向前。

    “不知死活的鼠辈!”关平连声冷笑,提着长槊对左右将士道:“他们人多,一会儿跟紧我,我们从左面斜插过去。”

    正在战斗一触即发之时,征南将军的本部沿着城墙夯土呼啦啦地过来。有许多人不管不顾地往缺口两侧攀爬,甚至不惜把后背暴露给关平等人。

    那黄须武将皱眉看了看,便勒马不动,掩护曹仁等人通行。

    “少将军?”周仓问道。

    关平叹了口气,知道无机可趁。他道:“我们从西面走,先杀一批脖梗子软的吧!”

    这时候,外围曹军已经基本失去了指挥体系。纵使各部军将奔走努力,却再也无法掌握手下的兵马;而基层的将士们也没法得到有效的号令,大多数人只徒劳地在雨中奔走来去。

    “杀!杀!杀!”荆州将士们横冲直撞,用枪矛和刀剑带起片片血雨,将曹兵的首级砍瓜切菜般地摘下。习珍、史郃、樊胄等将勇猛向前,不断切割曹军的队列。

    曹军的兵力虽然庞大,却像个智力低下的巨人,动作缓慢,反应更是近似于无,只能看着荆州将士在他的躯体上剜出一个个一个个的可怕伤口,一点点一点点地消磨去他的生命力。

    当然,随着荆州军愈来愈深入曹军队列,他们的前进速度难免有些减慢,不复初时的势如破竹。

    那是因为垓心处的曹军精锐渐渐多了,而荆州军的数量终究少了点。关羽带出荆州的,以水军为主。所以从子胥渎登陆以后,先期突阵的主要是零陵、长沙、武陵三郡的郡兵。郡兵们虽然竭力奋勇,毕竟稍稍缺了点冲击力。

    不得不承认,在统一中原、河北的过程中,曹公依靠屠杀和掠夺,确实培养出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即使局势崩坏如此,即使每个人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仍有少数人血勇尚在。

    他们以江陵城外的坡地、河道为依托,坚持抵抗,哪怕前队已被荆州军撕得粉碎,后队却舍死忘生地扑上,继续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与此同时,勉强维持秩序的曹军本队继续转移。

    在子胥渎南面一处土岗上,关羽勒着缰绳,平静地注视着整个战局。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藐视。他偶尔抬手梳理下颌下长髯,任凭胯下那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不耐烦地甩着纷披鬃毛,想要往沙场中尽情奔驰。

    “续之!”

    “我在。”雷远道。

    “你看这局面,有什么想法?”

    雷远想了想,答道:“曹军迟早溃退,但想要邀请曹子孝来江陵做客,恐怕不易。”

    关羽哈哈一笑:“虽不必强求……不妨再试试。”

    他招手让传令兵们过来,沉声道:“告诉习珍他们几个,稍稍放缓进攻,把曹兵赶到水里去!”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一死

    随着关羽的号令发出,习珍等部的进攻陆续放缓。

    通常来说,这等大规模的战场上,敌我进退相持之际,我方既然声势稍低,无论出于主动、被动,都必然引起对方的气势升腾,进而止步反击。

    便如此刻,荆州军稍稍重整的时候,便有曹军军官抓住了这机会,呼喝着指挥部众,意图转守为攻。

    可奇怪的是,在这攻守易势的关键时点上,那些原本鏖战不休的曹军却出现了片刻的停滞。虽然有军官们的呼喝高喊,可更多人仿佛忽然就止住了冲杀的脚步。

    整条漫长战线上,成百上千的人似乎都停了下来。这个难得的空隙让这些曹军精锐能够观察、询问、打探或者猜测,用各自的办法去了解整个战场的局势。

    此前舍死忘生的时候倒也罢了,当他们一旦停下来的时候,就不可能不注意到荆州水军遮天的樯帆;就不可能不注意到在战场边缘停留着的,规模巨大的荆州生力军;当然,还会注意到本该掩护己方侧翼,或者本该在某处驻扎,现在却溃散而逃的诸多友军。

    于是他们忽然间明白了自身必败的处境。他们的斗志忽然消失,军阵则像是被大水冲垮的堤坝,不可逆转地土崩瓦解了。所有人都放弃了抵抗,竭力奔逃。

    当这些原本坚持作战的精锐一散,荆州郡兵们发出狂喜的呼号,开始追亡逐北。

    而曹兵就像被大水挟裹的碎石污泥,漫向整片战场,又与激流混合一处,冲跨了曹军本队。

    在战场上所有人的高呼声中,那面摇曳的征南将军旗帜被曹军放弃了,倒在地面,原本围绕着旗帜的一批曹军步骑开始毫无秩序地奔走。

    曹军再也没有抵抗能力了。

    他们彻底完了。

    雷远轻轻地吐了口气。

    雷远在后世所听闻的关羽事迹,多半都属附会传说。直到自己身当其境,才知道关羽能在当时获得“威震华夏”之誉,更被敌方诸多名臣公认为“万人敌”,着实名不虚传。

    便如此时施展的手段……这种对战场细微变化的把握,对敌我气势此消彼长的精准控制,堪称神乎其技。

    荆州军主力从西北面来,曹军这时候不管不顾地退却,直往北面来路去。

    江陵以北,是低矮陵阜与洼地、平原交错的地形。每逢春夏雨季,由荆山、大洪山等方向涌来的水流在此地汇合,形成开阔的水面,与秋冬时的平川情形大不相同。

    曹军南下虽然仓促,但这些水面并未形成阻碍。皆因乐进此前在襄阳招募了许多熟悉水陆形势的乡导,大军主力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他们沿着道路和高地通行,一路分进合击,荆州军难以匹敌。

    但乡导的数量再多,终究不足以分配到每一支部队。而这几日的连绵雨水,使得水面更加宽广,诸多河汊交错,形成复杂的地形;近水处原本干燥的平地,也都成了难以通行的污泥潭。

    曹军奔逃的时候,有人慌不择路地冲上三面环水的高坡,随即被后方涌来的溃兵推挤入大片芦苇中;有人纵骑奔走,结果战马的马蹄陷入污泥,人仰马翻一片混乱;有人倒是走对了路,可道路狭窄,逃兵们彼此践踏,互不相让。

    为了尽快逃命,有步卒向骑兵挥刀,试图夺取战马。有的人夺得了战马却不会骑,于是抱着马颈大叫大嚷,然后被其他人砍杀。无数人惊恐慌乱的情绪彼此交织,越来越放大,哪怕是以勇猛善战著称的有名将校,也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逃跑。

    人潮汹涌,所过处,留下无数被丢弃的盔甲军械。

    荆南各郡的郡兵们不慌不忙地跟随在他们后方,像是从容不迫的猎人追逐兽群。他们知道,在兽群前方,早已张网相待。

    相较而言,倒是江陵城中杀出的守军战斗得更激烈些。过去十五日里,他们压抑得太久,憋屈得太久,积攒的仇恨和怒气太多了。所以他们竭尽全力地猛烈追击,哪里有曹军将校指挥聚集的迹象,他们就向哪里冲杀过去。

    与军械供给来源复杂的荆州军不同,曹军坐拥中原、河北的诸多铁官、武库,装备的统一程度要高些。许多将校得封列侯、关内侯之类,更多用耀目甲胄戎服以显示身份。

    荆州军认准了这些甲胄鲜明之人追赶,于是各级将校死伤惨重,被俘虏的数量也格外多。

    追随在曹仁身边的步骑,从数千人到数百人,又从数百人到数十人,现在已经只剩下十余人狼狈跟从。其实一路奔来,并没有经历什么战斗;可部属们偏偏就像融冰化雪那样越来越少,将旗一开始被收起,后来就看不见了,也没人提起这事。

    他许多次试图重新聚集兵力,四周的兵士都忙于逃命,并不理会他。反倒是不久之后,远处一支荆州军注意到了这名浑身铁甲,身披锦袍的大将,于是纷纷赶来。

    曹仁号称有天人之勇,数年前就在此地,曾率数十骑突入江东数千人的阵中,手格江东勇士数人,救出部曲将牛金。但当时他身后有坚城为凭,又有誓死决战的满城将士,和现在情形可大不一样了!

    现时曹仁如何敢被追兵缠住?

    眼看荆州人追来,他连呼叫同伴忙绕往一处土坎后头,试图避过追踪。孰料雨天地滑,脚没站稳,整个人滚到沟里,溅起漫天水花。

    那队荆州追兵奔到近处,失去了曹仁踪迹,于是散开搜索。有两人绕到土坎边缘眺望,正好看到曹仁匍匐在沟旁的灌木之侧,于是连声喊道:“那沟里的曹将,我们看见你了!自己出来,弃械投降!”

    曹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手丢开缳首刀,俯首不语。

    那两名荆州士卒眼看他的衣着非凡,顿时大喜,都道:“抓住了一个大将!”

    两人持着长枪,从土坎上下来。

    孰料曹仁腰间还有一把短刀。他忽然如恶虎前扑,赤手格开长枪,迫到近处,挥短刀翻腕乱搠,瞬间在一名士卒胸口捅了五六刀,鲜血狂喷了曹仁一头一脸。另一名士卒待要呼喊,曹仁夺过死者的长枪猛掷过去。

    长枪似闪电般飞出,“噗”的一下刺穿了荆州士卒的前胸,枪尖透后背而出。尸体还没有倒地,曹仁已经飞快地从他身侧经过,一边脱着铠甲、戎服,一边往沟中水深处跑去。

    他是曾经驻守江陵的大将,对周边的地形比普通人更了解。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沿着这条沟一直跑,就可以抵达扬水的一处支流。那里地形更加复杂,蒹葭杂树无穷无尽,足以藏匿许多人马。只要在那里等到天色昏暗,定然有脱身的办法。

    他又想到,分明江陵城已经摇摇欲坠,只因被荆州水师抄了侧背,才导致这场败绩……

    既如此,张儁乂断然逃不脱干系,定是他那处的浮桥失守,才导致全局崩坏!更不消说,这厮竟然连基本的示警都没有做到,简直是废物!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挥拳,又不禁叹气。这场大败,定然引起丞相的狂怒,就算自己是亲族,只怕也免不了要受严惩。所以话又绕回来,曹彰、曹休他两人千万不能有失,我曹子孝实在承担不了更多罪责了。

    他在沟壑间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亡,有时候听到头顶上高处有己方将士说话的声音,有时候听到荆州军围捕俘虏,引发一片哀嚎。他都不理会,只小心翼翼地踏水而走。

    过了好长一段路,视线稍稍开阔,一大片银亮的水面出现在他眼前。

    好!好!到这里就有救了!

    曹仁松了口气,待要入水时,却看见众多荆州军船往来行驶,箭矢像雨点般射来,将在水中绝望逡巡的曹军一个个地射倒。有些会游泳的曹兵泅渡过去,试图攀上船舷,荆州人就挥刀砍他们的手,让他们惨叫着翻覆到水里。

    他顿时明白了。

    荆州水军在子胥渎卸下步骑以后,船只吃水变浅,于是轻易就通过了扬水的支流,进入到江陵正北面的水网地带。

    己方的数万人如果能在江陵城下顽抗,或许支撑的时间稍许长点。但在这里,那些勇猛善战的将士面对数以百计的荆州军船,和面对渔夫的鱼鳖有何区别呢?他们连一丁点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所有人都完了。这片水泽,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

    此时一艘荆州军船劈波斩浪,正正地向曹仁驶来。有人在船头指指点点,还有人张弓搭箭,箭矢飕飕地越过曹仁身边。

    要和他们死拼一场吗?怕是根本没有靠拢过去的机会。

    又或者……投降?

    曹仁摇了摇头,将这个屈辱之极的选择从脑海中驱走。数十年戎马生涯,多少次击破强敌,才获得了今日的声望和地位,今日不幸败绩,不过一死,何必苟且呢?

    可惜死得有点憋屈。可惜不能再追随丞相,荡平这乱世了。

    他向那艘船上的士卒们大喊道:“我就是征南将军、安平亭侯曹子孝!你们来取我的首级吧!”

    喊罢,曹仁拔出短刀,往自己脖子的侧面猛刺进去。

    刀尖从另一侧暴露出来。鲜血汩汩喷出,先将他浑身染得鲜红,再流淌到膝盖处荡漾的水面,慢慢地洇散成大片。

    他听到许多人惊慌地喊着,跳进水里向他游来。还有些人,大概是曹军的将校们认出了他,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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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