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奋威(下)
雷远所部离开葛陵粮库的时间,大约是在酉时前后。邓铜控制的船只不少,但船工缺乏,且大都惊慌失措,所以船队的行进并不顺利。更麻烦的是,雷远的部下们普遍熟悉陆路,但并不都熟悉水路,结果船只在行进中发生了好几次搁浅,为了重新编组船队,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但即便如此,乘着春夏季节汹涌水势前进的船队,仍然快愈奔马。戌末亥初时候,船队抵达临陂,与全速策马奔驰的骑队赶了个前后脚。
此刻这些败兵们看到船队,便是由吴班带着的船队。他们行于水上,料定了曹军触之不及,是以全无顾忌,公然打着奋威将军旗号,还时不时地点起灯火照亮,吸引沿途离散的将士。一路上,已有三五百人从各处藏匿之处奔来归队,其中就包括了丁奉的残部。
那高坡上的士卒向着船队连连挥手,示意他们尽快靠近,还大声喊着:“快!快!曹军的追兵来了!”
船队按部就班地在芦苇荡的边缘停下,再放出小船往高坡划来。
小船靠到高坡下方,划船的将士还没起身,便见那士卒竭力拖着一副粗糙的担架过来:“先把郭校尉接走!快!”
藉着火光,船上数人看到担架上郭竟的面容,莫不吃惊。好几人立时跃入水中,趟着及膝的泥水赶来帮手。船上的什长一边帮着抬担架,一边探手放到郭竟的口鼻间,觉得呼吸还算稳定,稍稍放心。
那士卒看着担架被妥当放置在船里,才放心地回首,又往坡地高处奔去。
其他将士连忙叫住他:“你还去做什么?”
那士卒道:“前头有曹军的追兵!我得去助战!”
其余的将士们七手八脚地抓住了他,不理会他的反对,将他抬上船:“哪来的曹军追兵……那是雷将军的骑队!”
士卒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停下了:“是雷将军的骑队?雷将军也来支援我们了吗?”
什长看看同伴们,笑了起来:“为了支援你们,雷将军可做了好大的事!”
同伴们连连点头。
就在一日之内,这些将士在雷远的带领下长驱上百里,烧毁曹军的粮秣集散之地,又让曹军的宿卫虎士吃了惨烈的大亏,然后再急速向东,赶来搭救郭竟、丁奉所部。这一日累到了极处,所经历的战斗也险到了极处,但此刻将士们回顾当天的经历,只觉得自豪。
“当然,你们在战场上硬扛了曹军铁骑,也是好汉!我听说……”什长说了两句才发现,那名被抬上船来的将士靠着郭竟的担架,已经深深地睡着了。
此时,在高地上的其他将士们则都愣着。
随着那支骑队逐渐靠近,终于有眼利的人看清了,那匹在队列最前的青白毛色骏马上坐着的,可不正是奋威将军雷远么?
虽然雷远的职权越来越重,已非纯粹的武人,但这位年轻的将军依旧像往日那样,长时间地驻在军营。他和将士们一起训练,亲自探望他们的家庭,抚慰因伤退伍的老卒,而将士们也都认得他。哪怕他身着曹军军官的戎服甲胄,把盔檐压得很低,可将士们只要看到他单手勒缰的姿势就知道,那毫无疑问是我们的雷将军!
举着刀枪打算拼死的士卒们霍然松手,有性急的大笑起来,飞奔着迎了过去。
用刀刃压着脖颈,打算自尽的士卒忽然有些尴尬。他猛地收刀,却不防锋刃在颈侧磨擦得生疼,他以为自己错手杀了自己,吓得大声惨叫。
这支骑队当然然不是真正的曹军骑队,而是雷远本人所领的陆上人马。这一队骑兵起初与船队水陆并进,长驱赶来临陂,半路上遇见几拨去葛陵救火的曹军屯田兵,驱散他们费了点手脚。
待到奔至郭竟、丁奉与曹军虎豹骑作战的战场,发现己方将士已经溃入湖泽,而曹军担心葛陵粮库的情形,竟主动收兵,只留了少数人马在此追剿。
他们便仗着自身作曹军打扮,大张旗鼓地奔走于水泽旁的洼地和高坡,沿途几支曹军小队前来询问,都被他们杀得倾净。
雷远在众人簇拥间登上坡地,走几步,忍不住咳嗽几声。
“老郭那边千万安置好,无论如何要保住他!”他向扈从们吩咐着,想了想,又低声问道:“还有没有找到其他逃脱的兄弟?”
几名斥候催马急奔了数趟,满脸都是涔涔的热汗。
听得雷远发问,他们彼此合计了几句,回禀道:“应该没有了。地面干燥、适合将士稍稍聚集的另几个地方,我们都看过了。各处,全是死人……”
“全是死人?”雷远的眼神厉闪。
一名斥候叹气道:“兄弟们死了很多,曹军骑兵衔尾追杀,下手非常狠,没有留俘虏。至少五百人以上,都死在这处沼泽里了。”
雷远默然。
再想到适才经过战场时,看到的那些残肢断臂和云集而来、铺天盖地的食腐之鸟……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得迟了,郭竟和丁奉所部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当雷远沉默的时候,更多的将士们彼此快活地拥抱着,用力拍打对方的脊背,叙说着这一天里发生的故事。
渐渐地,他们举着松明火把围拢到雷远四周。火光映照着将士们疲倦又亢奋的面容,虽然队伍的规模并不大,却赫然生出如山的气势。
雷远平日里对待将士怎么样,每个人都知道,真如兄弟家人一般。以他的官职,以他的宗族资财,本可以过上豪奢的生活。但雷远从来都没有享受,那些大人物该有的华衣美服、珍玩珠玉,到了雷远这边,都换成了给将士们的田地、耕牛、宅院、药物,甚至还有讲学的先生。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乱世中将士所求,有很多甚至是将士们根本想不到的,雷远也替他们安排好了。他是最好的将军,也是最好的家长。
所以将士们早就知恩图报,当郭竟领兵留在新蔡周边牵制曹军的时候,有经验的将士已明知将死,却没有逃亡。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即使到了这样的危险局势,雷将军却没有舍弃部下们。他只带了一千人,深入到敌后一百多里,烧尽了曹军的粮草,击败了曹操的扈从大将,以此来迫退敌人!
他们从同伴的口中听说了,这一次突袭冒了何等的风险,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其九死一生之处,与他们所经历的并无不同。
松明火把的毕驳燃烧声中,渐渐参杂了将士们的哽咽。而那名想着回乡成亲的年轻士卒再一次大哭了起来。
“谢将军搭救!呜呜……”他握紧了手中的枪杆,整个人发着抖,一边哭一边道:“我黄小石这条命,今后就是将军的!”
“李大愿为将军效死!”
“我陶二的命也是将军的!”
更多的人大声叫嚷起来。他们许多人都有父母兄弟,有妻子儿女,每逢出征,家人都翘首企盼他们安然返回。但此时,他们并不担心家人,他们都觉得,值得为了这样的将军赴死。
第五百五十五章 纤芥
葛陵粮库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时,还没有熄灭。
曹操在几名文武近臣的陪同下,骑着马从西面的一个缺口进去,到城寨里面看看。之所以不走南北两门,皆因那里是建筑坍塌焚烧的重灾区,到现在还有余火袅袅,
西面这个缺口,原本并不存在。因为一处望楼坍塌,硕大的木架子砸在城寨的外墙上,折成两段。许多曹军将士徒手攀援着火的木架,从火场里逃生,到最后木架损坏,人们依旧不管不顾地往这个位置奔逃,最后竟然撞塌了上层的木制寨墙,硬生生用血肉之躯碾出了一条道路。
当曹操由此进入的时候,许多尸体还没有搬开。马蹄有时候踩到软绵绵的尸体上,连带着马上的骑士也感觉一沉。
曹操的身躯稍稍一晃,然后在左右的轻微轻呼声中恢复平衡。他挥鞭打马,快速通过这个狭窄处。
他虽然没有刻意练过骑术,但这么多年戎马生涯锤炼下来,至少不逊色于普通的骑兵。这次孙刘联盟东西两路北伐,他为了安定人心,更是刻意展示自己宝刀未老得雄武姿态;最近这半个月里,全程都策马奔忙,没有坐过一次车驾。
然而他到底是老了。昨夜这场大火突起,他辗转反侧了一夜,没能安稳睡着。清早起来时,头痛欲裂,偏偏又疾驰数十里赶到火场,这沿途的颠簸,几乎让他浑身骨头都要散架。
他座下的战马乃是极通灵性的战马,曹操稍稍挥鞭作势,它就一溜小跑,往城寨中没有余火的空旷处走,时不时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
这处城寨依托旧时的葛陵县城,再经过改建、扩建,规模很大,内部也很开阔。所以一场大火下来,直接被烧死的曹军将士并不占多数。有好几百人都是在城门和城墙缺口出挣扎逃命时,互相踩踏甚至彼此斗死的,还有些人是被倒塌的建筑或者粮垛、草垛压死。
更多的人则被浓烟熏死。
当曹操渐渐深入到城寨中央时,眼前的情形连久经沙场如他,都难以承受,有几名文官一路表情扭曲地坚持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这个位置,是在北面建筑群和南面草料堆场之间,大约数丈宽的一处空地。火势剧烈燃起之后,这处空地未曾着火,于是许多将士本能地涌来避火。
可整座城池都已经成了火场,这小小一块空地避得开火,却避不开浓烟。为了竭力透一口气,他们中有些人甚至用双手撕扯开自己的咽喉,可那没有用。最终数百人挤挤挨挨地死在了一处。
死者的面庞大半都已经扭曲变形,因为火场空气炙热的缘故,有些人的尸体已经开始变成青紫色,看上去狰狞得犹如鬼怪,令人不寒而栗。
距离曹操不远处,有一批民伕用各种器皿端着水过来,往余烟缭绕的一座建筑台基上泼洒。水渗透下去,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隐约还带着一缕烤肉的香气。
这些都是数十万大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是在这乱世中守卫自家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现在却成了这样!
曹操厌恶地挥了挥手,想要驱散这股令人不悦的气息。
几名侍从慌忙过去挥退民伕们。
但那蒸汽仍然在升起,一缕又一缕,在空中翻滚涌动着,凝结成古怪的形状,又被风吹散。曹操看着这烟气,恍惚间仿佛四周的景物全都模糊起来,困扰了他一路的眩晕感,愈来愈强烈了。
这里究竟屯了多少粮食?
他隐约记得,出兵汝南之前,居府长史国渊曾经给过详细的数据。正是因为确定汝南存粮足够支应数万骑兵短期作战,他才会下决心走这一遭。
这些粮秣物资大概能存留有两成吧?曹操对烧粮很有经验,知道那些草垛粮垛并不会彻底焚烧。只要整个堆起的结构不散,外侧被烧成炭以后,内部中心处反而会保留下来一些完好的部分。
所以,如果立即调派人手挖掘收集粮食,估计总能找出数万斛来。
然后再立即行文周边陈留郡、陈国和梁国,让当地郡守火速调粮。陈留去年旱灾,存粮甚少,但陈国和梁国应该能有些。如果他们筹措的动作够快,民伕数量集结的够多,应当能在断粮前填充上缺口。
毕竟这会儿随军携带的粮秣只剩下四日的余量了。真是一点岔子都不敢出。
问题是,真的就能一点岔子不出?曹操也是从基层官吏做起的,春夏间农忙的时候,突然间要调粮、调人有多难,他非常清楚。哪怕自己三令五申,落到县、乡这一层级,总会有各种碍难。多半四日里难以赶上,或者需要十日……
“我此番出兵,且不提荆州如何,只在汝南这边,实有泰山压顶之势。眼看着贼军已成釜底游鱼,却忽然冒出这样的事……”曹操觉得晕眩感愈发强烈了,不得不用双手攥着高高的鞍桥维持平衡:“粮库重地,我岂不知防备?奈何庐**寇得计甚速,又与地方奸徒呼应,往来自如?”
过了会儿,他喘了几口气,继续道:“虽是纤芥之疾,却着实叫人心烦。或许当再调大军,步步为营以围剿之?”
文臣们微微抬眼,只见曹公面色涨红,显然心头烦躁之极。这时候谁敢言语,难免触怒,于是各个垂首不语,并不回答。
曹操勒马回来,眯眼一个个看过他们。
“公达有何高见?”他挥鞭示意。
荀攸闪身出列,恭顺地道:“我以为,丞相所言甚是,归根到底,这只是纤芥之疾罢了。”
“哦?”
“此番孙刘两家联军北上,汉中、江淮,军情如火,全赖丞相神武,才有挥军荆州的破局之策。不瞒丞相,我本以为,庐**寇将会竭力纠缠苦斗,以求牵制丞相的精兵,然而……”
“昨日里,他们两处兴兵,一路与子文、文烈恶战不休,一路烧了我军粮秣,杀伤宿卫虎士千计,这样还不算纠缠苦斗么?”曹操反问道。
荀攸平静地道:“丞相请想,葛陵所屯粮秣被烧,对我军多少损失可言?我军大可以从周边诸郡继续调集粮秣,继续进军。而庐**寇首领雷远却亲自来此,以至于几乎命丧仲康将军的刀下。他这么做,显然只是想争取时间罢了。”
“也就是说……”
“昨日丞相曾说,庐**寇此番行径,明摆着是在竭力掩护本队撤走,不惜以自身为饵。彼辈在庐江、汝南这边,自始至终并无大军,既见丞相雄兵来此,就只想着逃窜。我以为,此言极是。他们愈是行险,愈显得自家心虚气弱,料他们不敢在庐江久驻。数日之内,必将撤离。”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曹操揉了揉额头。
孙权盯着江淮,刘备盯着汉中,与之相比,汝南这边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或者,可以留曹休领兵一部,在此监视贼军。若贼军撤离,不妨姑且饶过他们。
毕竟大局为重。就算在汝南吃了些小亏,出兵荆州的方略却不能动。只是这口恶气……这口恶气真是憋得难受!日后若再见到这庐江雷远,必定将他生擒过来,千刀万剐,细细地切作臊子,以报夏侯元让被擒之恨,以祭宿卫虎士们的在天英灵!
正晕晕地胡思乱想间,侍从来报:“武卫中郎将求见!”
曹操扶额沉思,只微微点头。
须臾间,许褚来到。
这名扈从大将昨夜侥幸突出火场,但须发都被燎得枯焦,半边脸起了一串水泡,看起来十分骇人。他的身上也有多处烧伤,肩背都皮开肉绽,不久前才细细包扎了。但他大步走来,依旧意态猛恶如虎,简直丝毫都看不出伤势的影响,也不见半点部属损失惨重的颓唐神色。
“丞相!”许褚躬身施礼。
曹操用人苛严,对文职僚属们动辄施以杖刑,对武人败战之罪,更常有重刑惩治,甚至就连亲族都不能免。但他唯独从不苛责许褚。哪怕许褚应对失措,导致了如此沉重损失,他今日早晨见到许褚时,只痛骂了一顿,竟无其它责罚。
“那个勾结庐江雷远,为他沿途叩关引路的叛徒,可处置了?”曹操随口问道。
许褚沉声道:“这厮在火场中逡巡不走,试图潜入官寺窃取钱财,当真是要钱不要命。我问他,为何要与贼寇勾结,他说贼寇给了他一枚金饼。所以我将那金饼熔成金汁,灌入他口中,让他死得心满意足。”
文臣们又一阵悚然,都知许褚看似并不失态,其实内心已经恨意滔天。
第五百五十六章 沟壑
曹操又何尝不恨呢?他所想的远比许褚更多,也就更加恼怒,更加怒气难当。
死去的那些宿卫虎士,固然是许褚的属下,归根结底,却也是曹操多年恩养的心腹。
就在曹操灰黄色的战马脚边,十余名甲士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曹操令左右翻看看过,亲自认出了其中两人,一人曾在淯水畔追随典韦誓死断后,另一人则是在白狼山之战中,代持车骑将军麾盖冲阵的勇将。
曹操对这些侧近亲密之人素来关照,他给这些将士任一人的恩赏,常常超过寻常士卒数十倍;每有战死,他必亲自吊唁、安抚后事。过去这些年,曹操东征西讨,多少次出生入死,都是靠着这批虎士前仆后继地死命报效,才不至于死在建立霸业的半路上。
他们是我身边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可他们居然死在这么一场大火里!
听到许褚这般发狠,曹操用鞭梢连连敲打左手的掌心,待要夸赞,忽觉耳后血管暴跳,一阵绞痛,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微微点头,慢慢地静待气血平复。
外人看来,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雄踞河北、中原,有取汉室而代之的威势,挥手之间,万人景从。但曹操自己清楚,基业越大越大,人心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散。
尤其这几年来,丞相府与朝廷渐行渐远,以许都为中心的中原各州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爆发动乱。而那些看似忠实的部属们,究竟心里面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即便以曹操的眼力也没法看透。
曹操当然不会因此而畏惧,但这却难免使他的猜疑比往日更甚。所以他在军中,加快提拔夏侯氏和曹氏宗族中的年轻人,同时也考虑重整宿卫,将丞相府中领军所属各营进一步地扩充、加强,使之成为真正独立于汉家以外的相府私兵。
按照他初步的想法,应当恢复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五校尉各领一营,再加上中垒、武卫二营,七营满员一万四千人。这一万四千人,必须足够忠诚、足够勇猛,敢于遵循丞相府的任何命令,哪怕赴汤蹈火,冒天下之大不韪。
数十年戎马,讨黄巾、战董卓、平吕布、斗袁绍、征刘表,一场一场下来,终于走到今天这地步,最终那一场日趋迫近,岂不该早做准备么?
然而就在眼前,这一把火,烧死了预定要担任各级军官的宿卫虎士千人……少了他们,丞相府的兵力就少了骨架,少了支撑,而曹操对这支兵力的掌控,就难以深入到基层,他对这支兵力的信任就难免要打折扣!
这样想来,眼前的损失实在痛入骨髓。再要培养出这么一批久经考验、绝对忠诚的将士,需要多久?曹操自己都没有把握。
这雷远小儿,实在可恶!
其实,此前夏侯惇兵败的时候,几名幕僚们就曾提醒曹操,说那雷远不可小觑。然而自古以来,越是自信的人,越难以轻易认可他人。曹操自赤壁以后,常说南方将帅之才唯周郎一人,哪里会把一个从江淮逃窜的豪族首领放在眼里?
及至挥军南下的时候,他才收拢关于这雷远的信息。一看,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被孙权拿来顶刀头。他难免将此前的失败归咎于夏侯元让久居后方,耽于文事,失去了武人的敏锐嗅觉。
直到这时候,曹操才真的感觉到,老对手刘玄德的麾下着实人才济济,已非当年困居新野时的窘迫之状了。
这大耳贼只遣区区偏师助战孙权,就已使得江淮间的局面摇摇欲堕,而兵锋直逼许都。于文则、张文远困守寿春、合肥,每日里的告急文书雪片般发往邺城。
那么,刘备亲身所在的汉中战场,夏侯妙才和徐公明能支持住么?那位神威赫然的关云长驻守荆州,我曹孟德又能不能如愿将之击破呢?
曹操原本是信心十足的,可一时又忽然有些气馁。
见他发怔,荀攸上前半步:“丞相?”
曹操回过神来,若有所失地笑了笑:“汉中那边,有什么消息?”
荀攸没想到曹操忽然问及汉中军务,但他反应极快,立即道:“昨日傍晚时,由许都转来军文,说刘备举益州之众猛攻沮水,征西将军驱使韩遂、李堪、梁兴三将所部阻击,日夜苦战,彼此的死伤都数以万计。”
有趣。
以河北、中原为本据的曹军驱使着被迫降伏的凉州人;以荆州为本据的刘备则尽情挥洒益州人的血。无论死伤多少,对战双方都不伤元气。
“凉州的武人正该死一些。”曹操不禁冷笑:“或许,刘玄德也打算让益州人死一批?”
当曹操如此感慨的时候,在汉中的战争已经制造出了尸山血海,激烈到了所有人都快承受不住的程度。
“狗日的凉州人,根本靠不住!你们看!他奶奶的,他们又退回来了!”
校尉徐商破口大骂着,领着数十名甲士横冲直撞地杀到营寨前方,尽力阻止益州军越过最后一道鹿角。为了展示自家的勇武、激励将士们,他丢弃兜鍪,肉袒上身,双手持五尺大刀狂舞向前。
最前方的蜀军将士不敌他的力气,立时被斩倒在地。左右的人见自家校尉凶猛,无不勇气倍增,嗷嗷乱叫着挥刀跟上。蜀军大部正在斫砍鹿角、栅栏等物,一时不防曹军的反冲锋,被杀得人仰马翻。
他们立即后退,改为在远处射箭。
箭矢所到之处,顿时射死射伤曹军多人。徐商在几名持盾甲士的簇拥下往后猛退,没想到半路上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进了营地侧面的沟壑。
沟壑里面,层层叠叠地填了身插箭羽或者断手断头的尸体。有些死了好几天,已经膨胀肿大了,也有些是新死的人,温热的血从伤口里汩汩流淌,满地都是。
徐商咒骂着,撑着一具尸体站起来,还没站稳,身后的尸堆里揉身扑出一名蜀军士卒,赤手空拳地抱住徐商,一口咬到他的腿肚子上。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那蜀军士卒力气奇大,反倒是徐商不眠不休地战了数日,体力消耗殆尽。他一下子没挣开,被咬个正着,顿时撕扯下极大一块皮肉来。
徐商惨叫着倒地,与那蜀军士卒纠缠在一处,想要挥刀去砍,手腕又被咬住了。
正叫得一声苦,沟壑边上跳下一人,极利落地一刀杀了那蜀军,随即拖着徐商的发髻往后狂奔。
直奔出百余步,才稍稍离开战场。徐商沿途痛的大叫不止,这时候一摸脑门,满手是血。他大骂道:“苻顿!你这个蠢货!松手!你奶奶的,松手!”
第五百五十七章 恶化
骂了两句,感觉到揪着自家发髻的手松开了。
徐商摸了摸额顶,半个巴掌大的头皮被扯下来,血流得像是瀑布一样,没过眉毛,再涌进眼眶里。
他转头去看那个叫苻顿的士卒,只见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两眼暴瞪,喘着粗气,就如一条噬人的疯狗。适才的战斗中,苻顿并没有懈怠。若非他带着同伴们苦战,徐商所在的这处营寨,早就被蜀军突破了十回,他救徐商的性命,也不止一回了。
“你这蠢货,你是真的狗!”徐商骂了几句,随手从身边一具尸体上解下兜鍪,按在头顶,再将皮绦往颌下扎牢。兜鍪的内缘正好压住伤口,出血便止住了。当然,血液一旦凝结成痂,想要脱下兜鍪就成了难题。
但徐商顾不得那些了,那一阵子的血气之勇褪去以后,现在他只想保命。
苻顿皱眉看看他,咧嘴冷笑两声,举手示意:“……蜀军来了。”
话音未落,一根长矛从蜿蜒沟壑的尽头直射过来,锐利的矛头带着寒芒,从两人之间掠过,狠狠地扎进后面的图层。
苻顿反手抽出长矛,向着蜀军的来处冲去。
而徐商毫不犹豫地往后跑,通过一处斜坡重新奔回营地。
蜀军这一波攻势延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布置在前方的几道阵线已经全都被摧毁。原本作为预备队的徐商所部连一顿饱饭都没轮着吃,就再度顶到了最前列。
此时徐商的身边左右,都是狂乱忙碌的将士。他们要趁着前头还在抵抗,临时组织新的防线。许多凉州士卒和来自中原的曹军士卒一起奔跑着,将后方的营帐拆除,把营帐的竹木支架拆出来聚拢在一起,试图拼接成一道新的栅栏。还有些人掘着土,想要在栅栏前挖出壕沟。但这里的地面都是石头,徐商怀疑他们根本是在做无用功。
向前看,只见蜀军高举着“张”字旗帜,如潮水般地涌来。
因为前一道防线的凉州人崩溃的太快,蜀军几乎毫无折损地突入。他们集合成摩肩接踵的密集队列,踏过遍地的死尸,翻越过一处处曾经被据守而最终放弃的矮墙、工事,向新被打开的防线缺口冲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持着火把,待到逼近时,纷纷将火把投入曹军营寨,四处引火。
徐商瞧见一名己方的校尉大声呼喊,弓箭手们箭矢如雨而发,将前排持火把的蜀人如割草般射死;而蜀军队列中随即有神射手还射,几道银光闪过,那发出号令的校尉翻身就倒。
横野将军徐晃的扈从亲兵高擎着旗帜,在阵中往来奔走呼喊:“将军有令,退后者斩!退后者斩!”
这种威胁意义不大了。虽然有各级军官的拼命约束,但前线的曹军士卒已经开始出现逃跑的迹象。人不多,三两人一批,但他们都被后方虎视眈眈的军法官抓住,砍掉为首之人的脑袋,然后重新编成一队,再度投入到前方。
三两人的逃亡可以威吓制止,但三五十人逃亡呢?益州军分兵十部,昼夜狂攻。而己方死守广石,既无地利,也无援兵……迟早会到绷不住的时候。
徐商连连苦笑。
他感觉那面招展的“张”字军旗愈来愈近了。
眼前杀来的蜀将乃是张任。
这几日里交手下来,徐商深觉此人用兵老练。他所指挥的每一次突击,都想是一支锐利的铁钉,深深楔入曹军营寨间,让曹军持续不断地失血。
听说张任本是刘季玉麾下重将,在刘备入蜀时,此人依附公子刘循,聚兵一万于绵竹阻击荆州军,恶战许久。后来刘备请刘季玉的女婿费观、亲将李严出面,携带刘季玉的亲笔书信劝降,他才开城降伏,转投刘备麾下。
过去数十年里,不止中原板荡,蜀中的征战也没有听过。益州军将同样是从你死我活的征战中脱颖而出,最终能入刘备之眼,更绝非庸常。
此次猛攻广石营寨的十路蜀军,每一路的统兵将领,都不是易与之辈。他们这几日里轮番攻打,已经被徐商摸出了规律,张任之前是吴懿和泠苞,张任之后是邓贤和甘宁。
这几人全都是宿将,每个人来到前线,都迫得徐商打起精神全神应付。当然,到目前为止,死的的主要是凉州人……在徐商看来,这些人都是积年的反贼,早就该死了,现在死一些也是活该。
然则,不断推高的死伤数量眼看快到了凉州人的极限。
益州军狂攻数日来,徐商亲眼见到凉州人战死不下一万,伤者也不少于此数,这样的死伤数字,和要韩遂的老命没什么两样。毕竟自从关中十将的联盟粉碎以后,韩遂的兵力大不如前了。
或许如韩遂、李堪、梁兴这样的老狗,已经在密谋脱身了吧。负责监视他们的平难将军殷署这会儿一定很头痛。
又或许在某个时刻,这些凉州人会向他们过去许多次做过的那样,轰然叛乱?
想到这里,徐商回身看看沟壑间,发现苻顿已经击退了那几名试图追杀的蜀军士卒,安然折返回来,但因为作战时带到了肋下的伤处,他一路走,一路疼的呲牙咧嘴。
这厮的体格非常健壮,臂膀很宽,腰腹肥硕。因为早年受过伤,他不良于行,走路一瘸一拐,这时候肋部又受伤,行动的姿势就更加古怪,胯部摇摇摆摆,像个用后肢站立的熊。
苻顿此前原是关中豪帅成宜的亲卫队长,勇力过人。后来成宜被马超所杀,他便改投了韩遂;韩遂所部被曹丞相收编,他又来到汉中作战。他自己曾对徐商说过,在这乱世里,当兵吃粮理所应当,至于当谁的兵吃谁的粮,他根本不在乎。
这样的人,别看他这时候特意赶来救助,说不定突然翻脸,下手特别狠。
他们就像当日徐晃将军引用的那些賨人一样,全都不可靠。
至于徐晃将军,其实徐商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这位徐商的老上司去年从巴西败退,因为带着多处刀枪伤势泅渡河水,导致伤势恶化,后来虽然折返汉中,但长期缠绵病榻,据说伤情反反复复,再也没能痊愈。
此番来广石扎寨,徐晃全程都倚靠着病榻指挥,一次都没有站起身来,甚至都没有大声与将士们说过话。若非他身为曹营重将,自有威望,将士们只怕早就已经心慌意乱。
第五百五十八章 摆设
横野将军徐晃此刻身处的位置,就在徐商身后不远。只不过他并不大建旌旗,所以部属们没有注意到他。
就算知道将军在后,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徐晃身边可用的兵力并不充裕,到处都要支援,反而就处处得不到支援。
徐晃面色平静地观察着战斗形势,只见蜀军在突破了两道防线以后,锐气有所削弱。反倒是己方阵列中那些凉州人的凶蛮性子终于被激发出来,正与敌人纠缠在一起恶战。
因为地形的限制,两军的接触面并不连续,宽阔处大概数十人缠斗,狭窄处可能只有数人彼此对峙。落在徐晃眼中,就像是两道激流之间涌起的无数小漩涡分数搅动着。
徐晃注意到,凉州人的精锐也到了前方。看来昨日对韩遂的逼迫还有些用处。但今日之后,须得想个法子,将韩遂、李堪、梁兴这三人和他们的部众隔绝开来,非如此,就没办法继续驱使这些凉州的虎狼继续作战。
眼下直接带领凉州人的将校是阎行。此前韩遂与马超决裂,双方在长安城下大战一场,杨秋、成宜二将丧命,马超弃众逃亡。韩遂乘机派出阎行收编马超、杨秋、成宜三人的降众,扩充自家势力。此刻看来,阎行部下勇猛之士甚多,足堪与倍数以上的益州军对战而不落下风。
此人本身也骁勇异常,虽是韩遂女婿,却自拥部曲,独立行事,或许可以和他聊聊,看看是否可以把他拉拢过来?哪怕拉拢不成,给他们翁婿间造成点隔阂也好。
想到这里,徐晃摇了摇头。
我是武人,而非心计百出、口才便给的策士,这样的想法多半只能想想,落到实处哪有那么容易……
这个摇头的动作引起了随侍将士的紧张。有人侧身过来,沉声问:“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徐晃笑了笑,指点着战场前方道:“沮水周边的道路狭窄,部队调动不易,等张任的这拨人被击退,下一拨人要抽调前来,至少间隔一个时辰。那时候天就黑了,只能来日再战。你让民伕们准备木石物资吧,我们得夤夜修复营寨。”
那小校应声去了。
阎行确实顶住了这一波攻势,但这样的情形还能维持多久?他心中非常焦虑。
徐晃继续凝视前方。
因为空气中尘土的味道越来越重,呛人口鼻,他拍了拍步舆道:“往后退些。”
四名抬着步與的士卒开始后退。
因为地形起伏,步與晃得很厉害。他小心地扶着边缘,直到退出烟尘覆盖的范围,才松了口气。
身为武人,徐晃素来身先士卒,吃过无数的苦,这点烟尘本来算不得什么。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一身伤势的影响。如果被烟尘呛得咳嗽,会扯动身上的伤处,那种疼痛,简直比十几把利刃一起翻绞还要可怕。
徐晃去年在巴西战败退回,因为带伤泅渡,又连夜翻山越岭逃亡的关系,身上的几处刀伤、枪伤都没有得到及时处置。他回到南郑以后,强撑着身体收拢兵力,先和马超所部对峙,待到马超兴冲冲前往巴西,他又联络张鲁的部下,压制庞德所部,前后两个多月里,衣不解甲、马不卸鞍。
最终总算稳住了汉中的局势,等到征西将军夏侯渊带着大股支援兵力抵达时,徐晃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条昂扬雄壮的九尺大汉瘦得几乎脱了形,戎服披在身上,就像空落落地挂在衣服架子上。在他大腿侧面和右肋的两处刀伤因为长久未愈,已经出现了溃烂化脓的迹象,有时候他还会大量的出汗,或者低烧不退。
这情形让夏侯渊吃了一惊,他提出过,让徐晃前去长安休养。驻在长安的司隶校尉、前军师钟繇来来信邀请。但都被徐晃拒绝了。
他特意亲笔回书,向钟繇说:“我本地方小吏,既食国家俸禄,又蒙丞相厚待,才得以封侯拜将。至此大敌当前之际,应当为国家、为丞相分忧,怎么能因为个人的一点小恙,就借故避战,而坐视强敌呢?”
夏侯渊和钟繇都拗不过他。
今年开春以来,因为刘备在蜀中频频调兵,又放出马超那条疯狗威胁凉州各地,夏侯渊和钟繇全力整编关中诸将的部众,加强各地防御。到这时候,也只好勉强徐晃再坚持一阵,率军出战。
起初夏侯渊坐镇阳平关,徐晃为之后继,蜀军覆天盖地而来,又分兵从沮水方向南下,阳平关承受两面的压力,随时有倾覆之危。徐晃不得不与梁兴等将一同领兵支援,在广石扎下营寨,掩护阳平关的北面侧翼。
这时候负责据守南郑、沔阳、褒中、南乡等城池的,只剩下了一些偏裨下将和少量兵力,徐晃很担心,如果刘备遣人从米仓道突入汉中,则数万曹军俱为瓮中之鳖。
好在此前在南乡镇抚军民的议郎司马懿很是得力,故而夏侯渊表他行护军之职,由他协同路昭、殷署等将全力封锁山道,以维持大军后路。据说司马懿大集民众,短时间内砍秃了几座山头,用巨量的土木填塞山路,希望有些效果?
反正野战是一定没有机会的。新任的巴西太守,可是张飞!
“就在这里停下。”徐晃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路边一处坡地,轻声道。
护兵们紧赶几步过去,放下步舆。有人取了马鞍放在徐晃背后,让他能够稍微靠一靠。
徐晃仍然身披甲胄,但因为体力衰弱,他着甲以后就没办法站起,甚至长时间挺腰正坐都会疲累。看了一会儿战局,他非得休息会儿,恢复下体力,也让燥热的额头稍微冷静下。
这时候另有扈从取了毯子,盖在他的双腿上。他又让人把惯用的大刀放在手边,再把弓箭搁在步與侧面。其实他已经举不起刀,也开不得弓了,这两样武器放着,只是摆设。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喃喃对自己说。
此时刘备动用的还只是益州军。他的荆州军本部,到现在还不见动向。徐晃虽不清楚荆州军会怎么做,但彼辈一定是在绸缪雷霆万钧的一击。到那时候,局势只会更加恶化。
第五百五十九章 豺狗
想到这里,徐晃只有无奈。
一年前的时候,局势明明是很乐观的。
当时刘备试图控制益州,而曹公早就使司隶校尉钟繇在关中立足,之后从降伏张鲁开始,说动韩遂,再挥军入汉中、入巴西,每一步都快捷迅猛,每一步都抢在刘备之前。
若一切都顺利,己方本可以将关中、巴汉连接为一个整体。一方面整合关中之兵、汉中之粮、巴郡的蛮夷,使之汇集为曹公可用的力量;一方面则可按兵不动,且看益州刘璋和荆州刘备两个汉家宗室打生打死。无论两者胜负如何,己方凭着巴郡横截大江水道的优势,都能够以较少的力量撬动局面,而曹丞相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宏大计划,足见曹公气魄恢宏。只要成功,天下便在掌中,而刘备的力量被压在边鄙,再也不足为虑。
然而,因为自己在巴西被雷远击败,数千深入益州的曹军精锐溃散,整个谋划实现到一半,就无以为继。
因为曹军未能占据巴西,所以刘备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益州施展手段,迅速兼并整合荆益两州,真正成为了足以挑战曹公的强大对手。
因为曹军未能稳固控制汉中,所以马超竟然能越过汉中去巴西发疯,最后又不知怎地得到刘备的支持,转回凉州去闹得陇上鸡犬不宁。
因为一步未能跟上,随即就步步失措,最后导致了现在这局面。
今年以来,徐晃身在边疆,却也接连收到军报,看那一份份军报上写,关羽在编县破乐进,孙权举十万众攻合肥,马超夺取陇西、南安等郡县,围攻凉州治所冀城,再到此刻刘备入汉中……扬州、荆州、益州、凉州这四个大州绵延万里,处处烽火,全都在与曹公为敌。
虽然曹公并未苛责徐晃的失败,徐晃本人却觉难以承受。他之所以拖着沉重病体亲临前敌,便存了几分战死以谢罪的意思。
一切的开端,就是自己被那庐江雷远击败!我徐公明戎马半生,竟然被一个年纪刚过弱冠的乡下土豪所败,以至于大局倾覆如此!
虽说坚信曹公总有解决的办法,但身为一方守将,徐晃所能做的,便只有守死在这汉中的崇山峻岭之间了。
徐晃叹了口气,又咬了咬牙。
他的精力愈发不济了,昏昏沉沉间,他想着:想要我徐公明死,怎也不是易事。除非打光最后一个凉州人,我徐公明必定钉在广石,让蜀军寸步不能进!
此时部下们忽然欢呼起来:“蜀军退了!退了!”
徐晃猛地睁眼,果然见到高扬的尘土间,蜀军如潮水般后退。一名凉州军服色的军官快步往这处高坡奔来。
凉州人倒也精明,原来一早就发现我在此地。
徐晃皱了皱眉。眼看那军官越走越近,他提足一口气,挺身站起,拄刀而立。
他的扈从甲士们环绕身周,拄着长矛大刀。
那军官走到近处,也不拜见,就在坡脚下拱手道:“蜀军右翼溃散,往北退去了,左翼还在顽抗,我家阎将军说,先诛灭他们,再来向公明将军报捷。”
所谓“阎将军”,自然是阎行了。他此前代表韩遂去见曹公,曾经得过犍为太守的虚职,勉强算个二千石。
但以军中权位来说,征西将军夏侯渊主导汉中军事,徐晃以其威望担任实际上的副职,平难将军殷署和朱灵、路昭等人位在徐晃之下。而韩遂在殷署之下,阎行又在韩遂之下。严格地讲,阎行的地位连徐晃的一条大腿都不如,可阎行的部下此刻面对徐晃,竟敢如此大大咧咧,毫无礼数。
徐晃身边诸将校一齐恚怒,都觉凉州人真是桀骜异常。
好几人同时手按刀柄,踏前半步,一时间甲胄乱响,气氛肃杀。
徐晃微微摇头,止住部属们的躁动。他缓缓吐气,平和地道:“彦明辛苦了,今日多赖诸君奋战,我必禀明征西将军,厚颁赏赐、抚恤。”
而那凉州军官躬身一礼,并不离开,似还有话要说。
徐晃身边扈从喝问:“阁下还有何事?”
凉州军官顿了顿道:“适才战况混乱时,徐商将军陷于敌阵,我们实在不及营救,故而……”
徐商是徐晃的同族、同乡,也是多年的老搭档了,此前与吕建并为徐晃的左膀右臂。由于吕建在巴西被庐江雷远麾下一个野人所杀,徐商便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并在徐晃精力不济的时候,作为广石曹军的实际指挥者。
现在他死了?
适才我在前线,还见他亲临前敌作战,又安然返回。这才多久?他就战死了?
徐晃觉得眼前发黑。
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因为蜀军将败,徐商将军领人追击,结果……”那军官道:“我们把徐商将军的尸身抢回来了,徐将军可以看一看。”
徐晃摆了摆手,沉声让那凉州军官下去:“我知道了,你去吧!”
凉州军官走远之后,他拄着刀摇摇晃晃向前几步,走到坡地的边缘继续眺望,却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看不清人,也看不清景物。几名扈从跟在他身后,深怕他会跌倒,于是把手臂探出,虚扶在左右,随时准备接住他。
徐晃连声冷笑,嗓音嘶哑:“韩遂?阎行?”
与此同时,在距离广石曹军营寨十余里处的另一座大营里,刘备手扶案几,面带疑虑地问道:“韩遂?阎行?”
庞统轻摇小扇:“莫非主公怀疑他们?”
刘备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果说马超是凶悍的恶狼,韩遂就是狡诈贪婪的豺狗。此人先背汉室,再先后反噬盟友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王国、阎忠、马腾。凉州羌乱至今快三十年了,诸多凶人旋起旋灭,唯独此君吞噬腐肉而自肥。去年他与我派出的使者交臂笑语,口口声声说要共扶汉室,共讨国贼,转手就把马超卖给了曹孟德,以致曹军安然进入汉中,几乎令我们失措…………此时此刻,他或者可用。但在我看来,此人全不可信,久后必是祸端!”
刘备很少有这么长篇大论地指摘别人的时候,对韩遂如此,显然厌恶至极。
庞统收起羽扇,躬身一揖:“主公明鉴。”
他敲了敲案几上一份书信:“别的不提。只看他这会儿居然还敢说什么,欲领汉中以为益州屏障,就知他不仅狼子野心,更已利令智昏。”
“那军师的意思?”
庞统先不答话,探手往自家袖子里掏了掏。
第五百六十章 剪除
“若只为了韩文约,倒也无须专门跑一趟。”
庞统从袖中又拿出来一份书信。
刘备连连摇头:“无论为了韩文约也好,为了其他谁人也好……士元,你是军师,以后切不可亲身犯险!”
说着他接过书信,打开一看,吃了一惊。
“竟有此事?”刘备揽着袍袖,将铜灯挪到近处,仔仔细细再看一遍书信。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此君……此君可是韩遂的心腹之臣!”
庞统应声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韩文约倒行逆施到了这种程度,可谓天怒人怨、举世皆非,心腹又如何?”
刘备沉思半晌,问道:“士元以为,此君所说确实可靠么?”
“是否可靠,我诚不知也。但时势如此,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庞统沉声道:“何况,就算其中有什么谋算,我们也早有将计就计之法。”
这半年来,庞统对汉中曹军是下了功夫的,对各种情况都早做了预案,前后与刘备商议了多次。不用他细说,刘备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应对。
但这时候,刘备忽然有些犹豫:“然则……”
刘备与曹操对抗将近二十年,大多数时候都是领数千人或万人,对抗数倍或更多的曹军。就算偶尔占些小便宜,最后总难免无奈而逃。此次他出兵汉中,却足足调动了荆益两州十万雄兵,过去数日里,竟能凭借兵力优势压制曹军,迫使曹军处处固守。
以用兵的常理来说,这时候只消持续施加压力,曹军必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倒无需什么奇谋妙计。何况刘备颠沛半生,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些家底,实在不舍得轻掷。
庞统向前半步:“主公莫要忘了昨日火急军报,曹公已亲提大军,去往荆州!若此地战事迁延,大军在汉中拖宕的每一刻,荆州局势都有恶化的可能。关云长岂能长久以一江陵匹敌十倍的强敌?而雷续之恐将有灭顶之灾!”
刘备立时下定了决心。他略微提高声音:“子龙!”
侍卫在侧的赵云离席施礼:“主公有何吩咐?”
“传我将令,召孝直、汉升等文武一并来此军议。另外,全军准备,明日出兵,渡过汉水!”
赵云领命而去。
他掀开帐幕时,外界景色吸引了刘备的注意。于是刘备急起身出外,撩起帐幕,探看对岸暮色中的苍茫天际。此时夕阳将堕,但天空中的浓云反射阳光,还带着金红色的光芒。浓云覆压之下,东面的连绵山头愈发显得峥嵘高峻。
“就是那里!”刘备凝视良久,沉声道:“那里就是定军山!”
次日清晨,忽有大风从西北方呼啸吹来。风中挟裹着巨量沙土,使得天地一片昏暗。横野将军帐前,刚升起的将军旗裹在狂风中噼啪作响,带着碗口粗的旗杆左摇右摆。
几名士卒赶过去,试图收起军旗,却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响,旗杆从中折断,整面军旗晃晃悠悠地落地。
将校们狂奔出外,却见狂风呼啸,挟裹的沙土瞬间将旗帜上的“徐”字掩埋了大半。
这是不祥之兆!
所有将士们俱都变色,谁也不知该怎么向徐晃回报。
偏偏这时有凉州军官来报:“清晨风起,恐怕蜀军借势强袭。我家韩将军已领兵前往防备,请问徐将军是否阵前观战?”
帐中传来徐晃平静的声音:“劳烦韩将军和诸位了,我随后就到。”
顷刻间,一抬步與出帐,数十名甲士持刀挎弓扈从两侧。
步與经过那落地的将旗,徐晃俯身看了看,并没多说什么。这时风吹动他稀疏的鬓发,也不知怎地,许多部属们都觉得十分苍凉。
广石周边的地形并不开阔。又因为被蜀军所迫,防线慢慢后移的缘故,此时大帐距离前线,已不过两里多。
整条前线依旧是由凉州人负责守把,而曹军在后督战的格局。
韩遂就在昨日那处徐商殒命的荒滩后方,设下了他的穹庐。这种半圆形的帐幕是羌人用惯了的,内侧以烘烤成型的树枝或牦牛之类大牲畜的肋骨作为支撑,像个巨大的伞盖,搭建起来非常快捷。穹庐周围,环侍了雄赳赳的数百精兵。
当徐晃来到的时候,韩遂和李堪、梁兴、阎行等人出外迎接。
过去一年里,关中十将的联盟分崩离析,韩遂等人从雄踞关中的羌胡大帅,沦落为受曹军驱使的走狗,这巨大的反差,委实让人不好受。作为首领的韩遂尤其承受压力。
一年前徐晃见他时,只觉这老儿精力旺盛,身形矫健,虽然年已七十,看起来却仿佛只有五旬。可现在他明显老了,胡须掉了很多,剩下的也都变得苍白,脸上的皮肤毫无光泽,像是要脱离面庞,垂坠下去的样子。唯独厚重眼睑下的眼神依然锐利,颇显气势。
徐晃叹了口气。
韩文约固然狼狈,我徐公明比他还要惨得多了。局势如此,这一年间,谁又过得轻松呢。
韩遂亲切地向前几步,扶着徐晃的步與,客气地道:“好在蜀军尚未发动,还有时间准备。我们几个适才想了个主意,或许能让蜀军吃点苦头。来来……公明将军,请进帐听我说来。”
“我就不进去啦!”徐晃叹道。他拍了拍步與的边缘,示意托举步與的四名士卒止步。
韩遂一愣。
“文约先生想要做什么,不妨现在就做。若动作慢了,只怕刘备不快。”
徐晃的语声不高,中气更弱,可话语中的内容,却使穹庐周边不少人瞬间变色。
韩遂露出惊诧的表情:“公明将军,此言何意?”
他虽显衰老,但当年身为凉州名士的风度犹在。换作不认识的人,断然想象不到,这是无数次出卖同伴、威震关中的羌胡叛军大帅。看他的表情,都为以为这恂恂若温厚书生的老者受了委屈。可是,但凡对他的为人稍有认识,谁会相信他呢。
“昨日,徐商不该死的。”
“什么?”韩遂茫然问。
“徐商是我的老部下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素非粗猛匹夫,作战时进退都很快捷,便是蜀军大进时,他也不会把自己陷在敌人手中,何况蜀军败退?以他的身份地位,难道要和你们争几个首级的功劳?”徐晃握了握放在身边的刀柄,慢慢地道:“你太急着要剪除我身边羽翼了,这件事,做得太粗糙。”
第五百六十一章 发难
徐晃虽病,毕竟是天下名将,威风犹在。他身在步與,居高临下,眼神平静中带着爆裂的怒火。从知道徐商的死讯以后,徐晃心中的这股怒火就熊熊不熄,简直烧透他的五脏六腑,烧穿他的头顶。
现在这股怒火被韩遂感受到了,韩遂隐约有些畏惧。
他下意识地退开半步。
在他的脸上,那种刻意装饰出的笑容、那种温厚的伪装慢慢褪去,留下的只有漠然和冷酷。
韩遂总是生活在伪装之下。凉州酷烈的环境和永无休止的攻伐杀戮塑造了他,使他时时刻刻都隐藏着真实的自己。非如此,则无以自保,更无以战胜那些凶残的野兽。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伪装渐渐不像当年那样好使。无数次谋划所带来的胜利之名,某种角度反而成了拖累,使得他人对韩遂越来越防范。
那也没什么,韩遂对自己说。徐晃有所戒备,那又如何?终究他已经落到了我韩文约的手里。少了徐晃,夏侯渊只是莽夫,汉中的曹军就全在我掌中。以凉州军为基本,曹军降众为羽翼,之后可做的事还有很多。虽然年纪渐渐老迈,可我韩文约始终还是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
“公明将军勿怪。”韩遂摇头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徐晃冷笑。
“确实是不得已。”
“愿闻其详。”
“中平元年时,我被羌胡挟裹入军,又因朝廷援救不及,被迫当上叛军的首领。后来转战凉州、三辅,一眨三十年过去了,其间多少次起伏成败,已不须再提。去年得到曹公招抚,我遂统合关中诸将,为曹公击退马超,又统兵入汉中,其间多少辛劳,此时我也无意夸耀。”
韩遂缓缓道:“公明将军,我年已七十,时日无多,所求岂是自家荣华富贵?不过是希望数万凉州将士们能有个好结局罢了。他们跟随我多年,我实在不忍心见他们像我一样,一辈子都在造反作乱。”
“然则,韩文约你此刻的安排,不还是在造反作乱么?韩文约,你的儿孙,可都还在邺城。你不要他们的命了?”
“我想做朝廷的忠臣,可做忠诚的结果是眼前就要死!我自己的命,这数万将士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顾得上儿孙吗?”
韩遂略微提高嗓音:“自从投入曹公麾下,我们这些凉州人哪一次作战,不被逼在最前?大概直到我们这些人死尽死绝的那一天,曹公才会放心吧!过去这几日里,凉州人在阳平关左近死了多少?说一句血流漂杵都不为过!徐将军,这都出于你的手笔!”
徐晃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
“可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韩遂长叹一声:“动手吧!”
随着韩遂的话声,一名身披鱼鳞甲的壮汉闪身向前。只听他霹雳也似地一声大喝,双手握持开山巨斧,直劈徐晃。
这名壮汉乃是韩遂亲族中的著名勇士韩德,常领精锐扈从韩遂左右,也在战场上担任先登。此时突然发难,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安排。
巨斧直落,为徐晃抬着步與的四名士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动都没动。徐晃倒是握住了长刀的刀柄,但他太虚弱了,提不起刀。
韩德所持的巨斧并非战阵厮杀的制式武器,而是仪仗所用。长约八尺,厚背利刃,斧面形如一轮弯月,通身精钢打造,怕不有三五十斤重。被韩德全力挥舞时,巨斧来势之猛,真有横扫千军的气概。
徐晃虽病,眼力还在。他立时便知就算自己处在巅峰状态时,想要收拾这韩德也要费些手脚;而直面这一击也不容易,稍有应对不慎,怕有筋断骨折之危。此刻既然体弱,便根本拦不住他,只要巨斧一落,连人带步與都要被劈成两段。
“当”地一声大响。
兵刃交错的声音就在徐晃的头顶爆发,劲风从他顶门四散落下,吹得他须发飘拂。
四名抬舆的士卒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惊呼一声,有人想往前,有人想往后,结果使得整个步與猛烈晃动。徐晃侧身抱紧边缘,轻声道:“不要动!不要慌!”
忙乱间,徐晃抬头瞥了眼,看见一杆大槊正从上方探过,挡住了韩德的巨斧一击。
持大槊之人身披铁铠,体格高大,相貌堪称英俊。他横向里拦截巨斧,竟只用单臂持槊发力,赫然是韩遂部下的头号猛将阎行。
再看周围,韩遂所布置下的发难人手尸横满地,无复孑遗,视线所及,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而梁兴、李堪两人,各自都被十几把刀枪逼着,一动都不敢动了。
“彦明!你……”此举完全出乎韩遂的意料,他瞪着阎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阎行是西凉军中屈指可数的骁将,名声仅次于马超。昔日韩遂与马腾敌对时,阎行曾与马超对决,双方厮杀到枪矛俱断而不分胜负,阎行随即以断折的矛杆痛砸马超的脖子,几乎杀死马超。
当然,这次对决在马超口中,又是另一番场景。但无论是谁都承认阎行之勇,他也是韩遂能成为关中十将之首的最大凭依。
后来阎行代表韩遂拜谒曹公,受到厚待。阎行遂将自己的父母安置到邺城,又力劝韩遂遣子为质。
此举使得韩遂怀疑阎行的忠心,于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阎行,双方结为翁婿。
此番韩遂试图接连刘备,吞并汉中曹军,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昨夜特意召了阎行深谈,之前还策动了阎行的手下去解决徐商,以坚定阎行的信念。
韩遂还格外答应阎行,若吞并汉中曹军以后,将会把其中大部交给阎行,并推举阎行为自己的后继,成为关中诸将的下一任首领人物。
谁知道阎行昨夜答应得好好的,这会儿却突然翻脸?这么多年的老部下,老同伴,多少腥风血雨都一起闯过,临到这时候,怎么就成了敌人?
韩遂踉跄了几步,抚着胸膛猛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彦明何以如此?”
阎行虽控制局面,脸上却毫无喜色。
听得韩遂问话,他摇了摇头:“马孟起不要父母,韩文约不要儿孙,你们都是枭雄,心硬如铁石,我万万不及。我的父母家人都在邺城,须得保他们安然无恙啊……”
第五百六十二章 背叛
“那这数万凉州将士的性命又如何?”韩遂反问。
阎行面不改色:“身在这种乱世,能在战场上痛快战死,我以为,反倒是好事。”
“彦明,你当年劝我依附曹公时,就已经想到了现在的局面吧?你说我心如铁石,你呢?”韩遂仰天大笑。
阎行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可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了口气。
这两人既是主从,又是翁婿,彼此紧密合作多年。韩遂以智略机变见长,阎行以雄武善战著称,放在关中诸将里面,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但要说心硬心软,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韩遂固然是惯于向盟友捅刀子背反的大行家,阎行也未见得不如。中平五年时韩遂、马腾推举前任信都令、凉州名士阎忠为首,统领三十六部叛军。
阎忠被迫就任不久,各部叛军彼此争权夺利,互相攻伐。而与阎忠亲若父子的侄儿阎行却带着汉阳阎氏的家族部曲、打着阎忠的旗号跟随韩遂四处屠杀扩张。阎忠不久就忧愤致死,他的死与阎行有没有关系?许多人都怀疑,可谁也没有证据。
说到底,羌胡叛军从上到下,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乡里、亲族、伙伴和同僚的血,他们全都是狼心狗行之徒。
只不过,这些年挣扎下来,叛军的势力越来越凋敝,前途也越来越渺茫。待到投降了朝廷以后,又被夏侯渊和徐晃当作消耗品去硬扛刘备的进攻,死伤惨重。对此韩遂无法接受,所以想重新独立,于曹刘间谋取立身之地;而阎行等人不似韩遂这般酷爱割据,所以愿意用数万人的性命去换自己的仕途前程罢了。
乱世刚开始的时候,如关中羌胡叛军这种因为利益而结合的团体遍布天下,臧霸、孙观等人在青徐一带的泰山群寇势力,丹阳祖郎等人的江东宗部,庐江雷氏所在的淮南豪右联盟,乃至当日董太师纠合起的并州凉州武人集团,都是其中的代表。
若时势有利,他们分布地方、扩充势力,俨然能够以一隅之地与天下雄豪抗衡,可一旦时局不利,这样的势力难免分崩离析。
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这是天下的常理。
便如韩遂,他所擅长的,是在羌胡叛军之中往来依违,再把旧日同伴尸体上掘出的油水瓜分给部下们,以扩充自身的势力。但到了现在,关中诸将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韩遂本人也被陷在汉中,再也提供不了任何东西给部下了。于是,如阎行这样的旧部不免会想,莫如作翻了韩文约,瓜分他的血肉。
这时候,嘴上说些什么,还有什么要紧?
背叛、出卖、欺骗、吞并,本就是数十年里凉州诸将最习惯的事。
现在轮到韩遂本人来承担后果罢了。
随着本阵处韩遂的亲信部属纷纷被杀,凉州人阵线远近各处一阵躁动。但躁动很快就平息了下来,甚至当阎行所部的精锐士卒开始杀死分布在各营的韩遂亲信督军时,所有人都冷静地看着。
大概凉州将士早就习惯了头上的将帅走马灯一般的变。既如此,今日再变一变,韩文约换成阎彦明,又有何不可?
有一个韩遂的亲信部下不知道怎么逃离了其他人的控制,一下子冲出队列,朝着本阵方向狂奔而来。奔了十几步,大腿被箭矢射中,于是摔倒在地。
他便顺势跪在地面上,冲着韩遂那座华丽的穹庐连连叩头。此举让追踪过来的兵卒吃了一惊,只听那人狂呼大吼道:“我是程银将军的部下,我不是韩遂老儿的人!”
然而没喊几句,士卒们赶到他身旁,将他死死地按住。他们看到阎行平伸手臂,比了个向下砍的手势,当即乱刀斫下,将这人杀死了。
这场景引来几许躁动,好像有人跟着在大喊,辩解自己并非韩遂亲信,或者是王国的部下、或者是北宫伯玉的旧人,但阎行的部下们按部就班地一排排过去,一个个地将他们杀死,整片队列慢慢地恢复了安静。
当整场清洗完成的时候,原本清澈的沮水带上了缕缕血色。剩下的那些将士,那些衣裳褴褛、面目呆滞的凉州武人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们的新首领,漠然而盲目地准备继续投入杀戮和战斗。
徐晃转回头来,看看韩遂:“文约先生,你还有什么话?”
韩遂沉默不语,他的气度尚存,但时不时地抬眼去看沮水对面,隐约有些焦躁。
阎行有些讥诮地道:“你在等蜀军到来么?成公英昨日傍晚潜出营外,替你向刘备传了信,对么?”
韩遂猛抬头:“你!”
“你在书信上对刘备说,今日你会在广石营寨劫持公明将军,造成混乱,刘备所部可以乘势渡过沮水,攻陷广石,威胁阳平关,对么?”
韩遂瞪着阎行,起初有些不可思议,慢慢又平静下来,只是脸色愈发灰败,额头和两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深了许多:“原来成公英也背叛了老夫。”
成公英是金城人,擅骑射,多智谋。如果说阎行是韩遂的爪牙,成公英就是韩遂的腹心。韩遂多年来纵横捭阖于关陇,其中的许多决断,都是与成公英商量的结果。这几日韩遂意图与曹军决裂,前前后后的谋划都是与成公英两人计议而成,其间与刘备的沟通,成公英也参与过数次。
然而,他也背叛了?
韩遂一辈子都喜欢隐藏在暗处操纵局面,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人眼中,宛如跳梁小丑。什么是众叛亲离,什么是穷途末路,便是此刻的真实写照了。
“成公英昨日向刘备另外携去我的亲笔书信,说此前所述有关广石的计划,全属骗局,是想要吸引蜀军一部前来,然后聚而歼之。所以,蜀军的援军不会来。”阎行继续道:“我另外告诉刘备,凉州军将会在阳平关以南暴动,扰乱南北山之间的防线。请刘备遣一支兵力,从南面突入。”
“南北山之间,大概夏侯将军已有准备?”韩遂问道。
“正是。夏侯将军领了精兵在彼处埋伏,刘备的部下只要敢来,必遭挫败。然后……”阎行看了看徐晃。
徐晃接着道:“昨日里,我们已得曹丞相急令,一切以确保关中、凉州为要,不必死守汉中。只要有一场过得去的胜利,稍稍阻遏刘备的进攻势头,我们就可以收兵到南郑,再徐徐退回关中去了。”
韩遂暴怒:“你不早说!”
所有人看着他,都觉韩遂竟说出这样的言语,实在是年老昏聩之极。
最后还是阎行踏前半步:“文约先生,请早做决断吧!”
韩遂感到浑身发冷。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短刀,那是当年驻扎在灞桥时,下属进献的宫中珍玩,刀身镶嵌玛瑙珊瑚等宝石,刀刃异常锋利。
他睨视着徐晃,厉声道:“至少我宰了徐商!”
徐晃大怒,简直想要亲自出手杀人。而韩遂冷哼一身,往自家穹庐里去了。
过了半晌,阎行进去看了看,又出来向徐晃微微颔首。
徐晃转过头,眺望广石南面的阳平关,喃喃地道:“却不知夏侯妙才那边,行事可顺利?”
第五百六十三章 耳目
去年曹操挥军到长安,压制关中十将,迫使韩遂等人降伏。随后因为许都中枢的政局不稳,他不得不提前折返,而以夏侯渊、朱灵、路昭等将常驻关中,统筹关中、汉中两地的战局。
到今年年初时,夏侯渊由行征西护军提升为征西将军,成为地位高过钟繇的关西曹军统帅。
后来刘备迅速整合益州军,发起对汉中的进攻,而夏侯渊则亲领大军前来汉中抵御。双方激烈交手将近半月,夏侯渊渐觉难以支撑。他固然是夏侯氏宗族中极善战的大将,却也知道进退,并非莽撞匹夫。
刘玄德是被曹公视为大敌的英雄人物,他亲提荆益两州雄兵杀到阳平关,又遣马超扰乱凉州,张飞虎踞巴西……这样的局面,靠着少量曹军和那些被驱使的凉州人,真的顶得住?
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向徐晃提出,不必在汉中穷耗,而应该及时退走,依托关中腹地重整兵力,阻绝刘备北上之路。当时徐晃严辞拒绝,甚至不惜厉色道:“将军欲去则去,我受丞相所命,有死而已。”
但韩遂的叛变却成了契机。
夏侯渊和徐晃都明白,会发生这样的事,代表凉州的承受能力确实已到极限。韩遂的死几乎必然引起凉州人的动摇,而阎行和成公英也未必就真的忠诚,如果非要再这么下去,更大的失败不可避免。
当夜两名重将秘密会谈,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打一个狠仗,然后争取尽快撤回。当夜夏侯惇便已派征西司马郭淮急返南郑,要求赵俨、司马懿等官员迅速安排汉中民众迁移关中。
赵俨和司马懿等人,都是曹丞相一手提拔的杰出人才,夏侯渊对他们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他真正需要努力的,是在阳平关前线,是要打一个胜仗,要让刘备所部受到沉重的损失!让他一时丧胆!
阳平关南面贴着米仓山,米仓山靠近阳平关的两处山头,被当地人简单地称为南山和北山。但南北二山距离甚远,山间的地形也不算崎岖,所以防线绵延,守御不易。
夏侯渊数月以来大举调动汉中民力,以灌木、乱石为障,再挖掘沟壑,营建了十余座壁垒为防线的核心,每座壁垒置五百人,以强弓硬弩守御。这些壁垒彼此掩护,互为依托。此前刘备所部屡次攻打皆不能克,所以才绕到广石,试图从阳平关北面突破。
但今日夏侯渊给刘备制造了一个机会,他使成公英出面,向刘备方面传达了假消息说,被凉州人占据的南山侧面的壁垒,将会发生暴动。由此整条防线将被打开,使荆益之兵得以突入。
在夏侯渊看来,这是刘备突破阳平关防线的最好机会,他必不会错过,而遣来突破的,又必定是他麾下的精锐之士。
夏侯渊已经做足了安排,他亲领三千铁骑,就潜藏在壁垒后方数里外的一处高坡,各处壁垒也加派了合计上万的精兵。只要刘备所部敢来,到时候壁垒之军拦截后路,而铁骑正面冲突,立即制他们于死地!
就在徐晃与韩遂图穷匕见的清晨时分,夏侯渊在高坡顶端的林间往来踱步。他的身材雄伟,甲胄更重,皮靴踏得地面的枝叶噼噼啪啪爆响,有时候脚步踹翻了表层浮土,便有一股枯枝腐烂的味道弥散开。
“信号到底发了没有?”他焦躁地问道。
“确已按照双方书信约定,在坞壁墙头点起了三股狼烟,并无疏漏。”成公英躬身道。
夏侯渊停下脚步,看看成公英。
此君身为韩遂的得力助手,却在韩遂试图集兵作乱的时候背叛了韩遂,将主君的每一个谋划都通报给了夏侯渊。对此夏侯渊有些感谢,又有些不屑,有意思的是,成公英居然还向夏侯渊提出,希望最后能饶过韩遂的性命,使他做一庶民,在邺城终老。
夏侯渊自然答应了,然后将成公英带到了阳平关,以便徐晃和阎行办事的时候少点阻碍。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成公英这厮从一开始就在蒙骗自己?有没有可能……
正想到这里,一名部属忽然大叫起来:“将军!将军!不好了!你快看!”
夏侯渊箭步跃上那部属所在的巨岩,一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候山地间的晨雾渐渐退去,视野忽然间变得清晰。在夏侯渊的眼中,刘备军的主力竟已不在阳平关下,而正在翻越米仓山!
“你瞎了眼吗?早没有看见!”夏侯渊一脚将那部属踹得滚下巨岩。
他们的队形紧密相连,沿着山间道路徐徐向前,而东西绵延不见首尾。山间高处风大,吹得阵中无数军旗高高飘舞,旗帜上的猛兽图形或者将军字号,都像是要飞腾而起一般。
正在此时,又有将士指着山间某处:“山间出现了刘备的麾盖!“
夏侯渊急看那个方向。麾盖倒还罢了,他隐约见到刘备本部的骑兵、步卒大队交错。
那些将士们身披的甲胄和铁盔,手持的刀矛利器在阳光下烁烁生辉,仿佛无法阻挡的钢铁洪流。而士卒们的动作使铁甲微微摇动,则仿佛金属海洋中随即掀起急浪,壮观之极!
夏侯渊记得自己跟随曹丞相与刘备作战的经历。因为刘备少有在一地深耕基业的经历,所领部众的数量长期不足,装备也显得寒酸。
在徐州的时候倒还罢了,在汝南时,甚至在荆州作战时,夏侯渊眼中的刘备军简直就是乞丐军队,惨不忍睹。
但现在显然不同了,刘焉、刘璋父子两代在益州经营的积蓄,全都到了刘备的手里。此前多日攻守鏖战时倒还罢了,此刻看他们行军时甲胄鲜明、气势昂扬……那真的已是能与丞相所部相提并论的强大力量!
夏侯渊越看越怒,猛地摘下兜鍪,向巨岩下惨叫呼痛的部属砸过去:“我要你何用!这时候才发现?我们的耳目、我们的斥候都在干什么?”
部属方才踉跄站起,被一头盔砸中,仰面再倒。
夏侯渊发泄了怒气,转而皱眉深思。
米仓山间的山道不止这一处,此前夏侯渊为了防备刘备分兵偷越,也已遣人在那里多设营寨、望楼、哨台之属,并分兵若干把守。但这会儿肯定堵不住刘备了。在山间守把的兵力必定匮乏,而本可以前去支援的机动兵力,现在又已被自己全数调入阳平关外,打算占刘备的便宜……
谁也没料到刘备竟然大胆到这种程度,他冒着在山中遭到截击的危险,压根不顾曹军设在阳平关的坚固防线,直接翻越米仓山,深入汉中!
看这架势,刘备所部至少动用了两万人……不,不,只在夏侯渊能看到的山路上,就有万人。那么,在米仓山以南的两条道路通行的敌军应该不少于此数。这是动用三万人甚至更多的、一次规模极大的冒险!
这样一来,守着阳平关已经没个屁用!若被刘备军深入汉中,诸县诸城就别想要安然撤退了,须得立即调兵过去,堵住刘备的去路!
夏侯渊狠狠地揪了一把浓密须髯,发泄也似地大喊了两声,返身从岩石下来。
这一日以后,曹军不得不抽调在阳平关防线的兵力,转而移兵到定军山以北、汉水以南的平原地带,试图将刘备所部堵在绵延大山之中。双方彼此攻伐,不断死伤消耗兵力,除了战线愈拉愈长以外,似乎一时还不至于有大的变动。
至少,从汉中发往荆州的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这使得曹操稍稍放下对汉中、关中局面的忧虑,得以全神贯注地发起对江陵的进攻。
而曹军十余万众蜂拥进入荆州的局面,给雷远和他带领的军民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这一日里,在涢水东岸的一处湖泽间,有一艘打鱼的小舟正贴着水畔的高崖峻岭悄悄前进。船尾站着的船夫轻巧地摇动桨橹,使划水声轻微难以听闻,小船就像是鱼儿那样,滑行在水面。
而船头默默站着几人。
他们头上带着渔民惯用的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但身姿莫不雄壮挺拔。显然他们不是渔民,而是武人。
“太多了!”其中一人恨恨地道:“而且越来越多!他们的哨骑也越走越远了!”
“承渊莫急。”另一人沉声道:“想要遮挡住曹军的耳目,而不使他们起疑……我看不太可能。或许,非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转过身,看看后方一人:“将军觉得呢?”
被称作将军的自然是雷远。他也难做决断,只抬手扶着斗笠,仰面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第五百六十三章 耳目
去年曹操挥军到长安,压制关中十将,迫使韩遂等人降伏。随后因为许都中枢的政局不稳,他不得不提前折返,而以夏侯渊、朱灵、路昭等将常驻关中,统筹关中、汉中两地的战局。
到今年年初时,夏侯渊由行征西护军提升为征西将军,成为地位高过钟繇的关西曹军统帅。
后来刘备迅速整合益州军,发起对汉中的进攻,而夏侯渊则亲领大军前来汉中抵御。双方激烈交手将近半月,夏侯渊渐觉难以支撑。他固然是夏侯氏宗族中极善战的大将,却也知道进退,并非莽撞匹夫。
刘玄德是被曹公视为大敌的英雄人物,他亲提荆益两州雄兵杀到阳平关,又遣马超扰乱凉州,张飞虎踞巴西……这样的局面,靠着少量曹军和那些被驱使的凉州人,真的顶得住?
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向徐晃提出,不必在汉中穷耗,而应该及时退走,依托关中腹地重整兵力,阻绝刘备北上之路。当时徐晃严辞拒绝,甚至不惜厉色道:“将军欲去则去,我受丞相所命,有死而已。”
但韩遂的叛变却成了契机。
夏侯渊和徐晃都明白,会发生这样的事,代表凉州的承受能力确实已到极限。韩遂的死几乎必然引起凉州人的动摇,而阎行和成公英也未必就真的忠诚,如果非要再这么下去,更大的失败不可避免。
当夜两名重将秘密会谈,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打一个狠仗,然后争取尽快撤回。当夜夏侯惇便已派征西司马郭淮急返南郑,要求赵俨、司马懿等官员迅速安排汉中民众迁移关中。
赵俨和司马懿等人,都是曹丞相一手提拔的杰出人才,夏侯渊对他们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他真正需要努力的,是在阳平关前线,是要打一个胜仗,要让刘备所部受到沉重的损失!让他一时丧胆!
阳平关南面贴着米仓山,米仓山靠近阳平关的两处山头,被当地人简单地称为南山和北山。但南北二山距离甚远,山间的地形也不算崎岖,所以防线绵延,守御不易。
夏侯渊数月以来大举调动汉中民力,以灌木、乱石为障,再挖掘沟壑,营建了十余座壁垒为防线的核心,每座壁垒置五百人,以强弓硬弩守御。这些壁垒彼此掩护,互为依托。此前刘备所部屡次攻打皆不能克,所以才绕到广石,试图从阳平关北面突破。
但今日夏侯渊给刘备制造了一个机会,他使成公英出面,向刘备方面传达了假消息说,被凉州人占据的南山侧面的壁垒,将会发生暴动。由此整条防线将被打开,使荆益之兵得以突入。
在夏侯渊看来,这是刘备突破阳平关防线的最好机会,他必不会错过,而遣来突破的,又必定是他麾下的精锐之士。
夏侯渊已经做足了安排,他亲领三千铁骑,就潜藏在壁垒后方数里外的一处高坡,各处壁垒也加派了合计上万的精兵。只要刘备所部敢来,到时候壁垒之军拦截后路,而铁骑正面冲突,立即制他们于死地!
就在徐晃与韩遂图穷匕见的清晨时分,夏侯渊在高坡顶端的林间往来踱步。他的身材雄伟,甲胄更重,皮靴踏得地面的枝叶噼噼啪啪爆响,有时候脚步踹翻了表层浮土,便有一股枯枝腐烂的味道弥散开。
“信号到底发了没有?”他焦躁地问道。
“确已按照双方书信约定,在坞壁墙头点起了三股狼烟,并无疏漏。”成公英躬身道。
夏侯渊停下脚步,看看成公英。
此君身为韩遂的得力助手,却在韩遂试图集兵作乱的时候背叛了韩遂,将主君的每一个谋划都通报给了夏侯渊。对此夏侯渊有些感谢,又有些不屑,有意思的是,成公英居然还向夏侯渊提出,希望最后能饶过韩遂的性命,使他做一庶民,在邺城终老。
夏侯渊自然答应了,然后将成公英带到了阳平关,以便徐晃和阎行办事的时候少点阻碍。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成公英这厮从一开始就在蒙骗自己?有没有可能……
正想到这里,一名部属忽然大叫起来:“将军!将军!不好了!你快看!”
夏侯渊箭步跃上那部属所在的巨岩,一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候山地间的晨雾渐渐退去,视野忽然间变得清晰。在夏侯渊的眼中,刘备军的主力竟已不在阳平关下,而正在翻越米仓山!
“你瞎了眼吗?早没有看见!”夏侯渊一脚将那部属踹得滚下巨岩。
他们的队形紧密相连,沿着山间道路徐徐向前,而东西绵延不见首尾。山间高处风大,吹得阵中无数军旗高高飘舞,旗帜上的猛兽图形或者将军字号,都像是要飞腾而起一般。
正在此时,又有将士指着山间某处:“山间出现了刘备的麾盖!“
夏侯渊急看那个方向。麾盖倒还罢了,他隐约见到刘备本部的骑兵、步卒大队交错。
那些将士们身披的甲胄和铁盔,手持的刀矛利器在阳光下烁烁生辉,仿佛无法阻挡的钢铁洪流。而士卒们的动作使铁甲微微摇动,则仿佛金属海洋中随即掀起急浪,壮观之极!
夏侯渊记得自己跟随曹丞相与刘备作战的经历。因为刘备少有在一地深耕基业的经历,所领部众的数量长期不足,装备也显得寒酸。
在徐州的时候倒还罢了,在汝南时,甚至在荆州作战时,夏侯渊眼中的刘备军简直就是乞丐军队,惨不忍睹。
但现在显然不同了,刘焉、刘璋父子两代在益州经营的积蓄,全都到了刘备的手里。此前多日攻守鏖战时倒还罢了,此刻看他们行军时甲胄鲜明、气势昂扬……那真的已是能与丞相所部相提并论的强大力量!
夏侯渊越看越怒,猛地摘下兜鍪,向巨岩下惨叫呼痛的部属砸过去:“我要你何用!这时候才发现?我们的耳目、我们的斥候都在干什么?”
部属方才踉跄站起,被一头盔砸中,仰面再倒。
夏侯渊发泄了怒气,转而皱眉深思。
米仓山间的山道不止这一处,此前夏侯渊为了防备刘备分兵偷越,也已遣人在那里多设营寨、望楼、哨台之属,并分兵若干把守。但这会儿肯定堵不住刘备了。在山间守把的兵力必定匮乏,而本可以前去支援的机动兵力,现在又已被自己全数调入阳平关外,打算占刘备的便宜……
谁也没料到刘备竟然大胆到这种程度,他冒着在山中遭到截击的危险,压根不顾曹军设在阳平关的坚固防线,直接翻越米仓山,深入汉中!
看这架势,刘备所部至少动用了两万人……不,不,只在夏侯渊能看到的山路上,就有万人。那么,在米仓山以南的两条道路通行的敌军应该不少于此数。这是动用三万人甚至更多的、一次规模极大的冒险!
这样一来,守着阳平关已经没个屁用!若被刘备军深入汉中,诸县诸城就别想要安然撤退了,须得立即调兵过去,堵住刘备的去路!
夏侯渊狠狠地揪了一把浓密须髯,发泄也似地大喊了两声,返身从岩石下来。
这一日以后,曹军不得不抽调在阳平关防线的兵力,转而移兵到定军山以北、汉水以南的平原地带,试图将刘备所部堵在绵延大山之中。双方彼此攻伐,不断死伤消耗兵力,除了战线愈拉愈长以外,似乎一时还不至于有大的变动。
至少,从汉中发往荆州的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这使得曹操稍稍放下对汉中、关中局面的忧虑,得以全神贯注地发起对江陵的进攻。
而曹军十余万众蜂拥进入荆州的局面,给雷远和他带领的军民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这一日里,在涢水东岸的一处湖泽间,有一艘打鱼的小舟正贴着水畔的高崖峻岭悄悄前进。船尾站着的船夫轻巧地摇动桨橹,使划水声轻微难以听闻,小船就像是鱼儿那样,滑行在水面。
而船头默默站着几人。
他们头上带着渔民惯用的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但身姿莫不雄壮挺拔。显然他们不是渔民,而是武人。
“太多了!”其中一人恨恨地道:“而且越来越多!他们的哨骑也越走越远了!”
“承渊莫急。”另一人沉声道:“想要遮挡住曹军的耳目,而不使他们起疑……我看不太可能。或许,非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转过身,看看后方一人:“将军觉得呢?”
被称作将军的自然是雷远。他也难做决断,只抬手扶着斗笠,仰面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第五百六十四章 薮泽
一个月前,雷远以奇兵突袭汝南的粮秣聚集之所葛陵,当着武卫中郎将许褚的面,将数年积蓄上百万斛的粮秣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这使得曹军骑兵主力在汝南的行动顿时难以为继,若不迅速前往许昌或宛城等地,三五日内恐怕有断粮的危险。而汉中、合肥两地十万火急的军情,又容不得曹军数万铁骑在汝南长期逗留,从容调度后继供给。
于是曹丞相不得不暂忍冲天之怒,转而领军向荆州去。当然,以他忌刻怀恨的性格,自然不容这批庐**寇轻易脱身。所以走前又留下了骑都尉曹休带着千余骑,追击袭扰试图脱身的雷远所部。
他又担心庐**寇过于奸滑,且又深悉地形,使曹休如张喜或夏侯惇那般上了恶当。故而临行前特意手书叮嘱,说此刻王略未振,万机至殷,万一颠坠,所误极大;所以文烈切忌轻敌冒进,可战则战,不可战,则以军威迫之即可。
这话说得大气,其实意思无非是让曹休小心谨慎,保持存在,只要迫使雷远所部不再威慑汝南,就是大功一件。
雷远本来也没能力威慑汝南,与曹军在临陂和葛陵两地的战事中,各部将校的损失不小。比如郭竟、丁奉二将所部,他们前往庐江时,部属约莫三百余人,通过招降纳叛迅速扩充到了两千,但一战之后又只剩下三百余,打回了原形。
这时候曹军的行动稍稍放缓,雷远等人就催促军民夺路狂奔,没有半点再与敌纠缠的意思。
其间曹休所部曾几度迫近庐江军民大队,贺松等军官提议,找个适当的地形设伏,一举歼灭之。但雷远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家底再遭折损,否决了贺松的建议。
他另外使马忠与马岱配合,在弋阳的浮弋山一带大设金鼓旗帜,伪作将往江淮与吴侯大军汇合的姿态。因为曹休不敢过于迫近侦查,最终上了当,一路逶迤往安丰方向去了。
雷远所部军民乘机急速向南,穿越冥厄,由豫州进入到荆州的江夏郡北部。至于曹休到了安丰以后,是发现情况不对再折返回来搜索,还是就地屯驻,等待曹公的下一步指示,那雷远可就管不着了。
从豫州到荆州之间的道路,走得倒算安稳。冥厄等地有天下九塞之一的名头,群山环结,地形阻隘。但自秦汉混一四海以来,此地荒废已久,崇山峻岭间的许多关隘、坞壁,都成了盗贼出没之处。
以庐江雷氏在江淮周边的经营,与这些盗贼或多或少能扯上些关系。雷远又不吝金珠资财的赠送,沿途以财货开道。
他部下的将校们又多山地行军的经验,因而这支规模极大、军民混杂的队伍化整为零,在山中穿行了二十多天,直到前日里,终于抵达江夏郡北部的涢水流域。
江夏郡面积极大,城池的数量与南郡仿佛,但户口不到南郡的三分之一,堪称地广人稀。整个江夏郡北有群山、南有大泽,东有滔滔江水。在汉末多年的征战后,东面部分被江东孙氏所占据,而西面诸城由荆州豪族首领、曹公所任命的江夏太守、关内侯文聘占据。
文聘所在的安陆县北面约一百二十里处,是涢水流域地形特别复杂,而支流极多的区域。在随县以南、大洪山和桐柏山之间有一支流唤作徐水的,因为夏季涨水潴荡,形成连绵薮泽。雷远所部就在此地稍稍驻足。
这片薮泽由无边的湖泊、湿地、沼泽和原始林地组成,绵延数十里,横跨诸县。其中地形莫测,烟波浩淼,常人不敢进入。凭着地形掩护,一百二十里的距离,便可以暂时隔绝文聘的耳目。
大洪山又名为绿林山,昔日王莽篡汉时,南方饥馑,人庶群入野泽,掘凫茈而食之,更相侵夺。有地方豪杰王匡、王凤兄弟便在绿林山聚兵造反,后来一度建元更始,有扭转乾坤之势。
由此看来,此地实在是个天然的藏匿兵力之所,雷远所部在此停步,藉着周边山水、湖泽、莽林犬牙交错的复杂地形,一时也无与北面随县曹军接触之虞。又因为从夏侯元让处接收的军粮甚是充裕,也不致供给不足。
当然,这时候雷远所部的人数也少了许多。
他们在庐江时,纠合的军民几达四万。其中兵将一万余人,士兵家属和庐江雷氏招揽的民众、故旧两万余人。
但这些兵将大多数是被迫投降的曹兵,大军屯驻时,尚能够以军寨为限,加以管理,到了大军行进时,难免沿途逃散。尽管各级军官猛烈弹压,可身处起伏山地间,少量精锐实在没有办法顾及全体,故而三五人乃至三五十人的零星逃亡固然日夜不休,还曾经发生一次上千人规模的逃亡。
这些逃兵为了脱身,攻杀了带领他们的雷氏部曲曲长和都伯,并试图劫掠雷远所部携带的物资粮秣,这已经算是暴动了。亏得贺松带领本部精兵及时赶到,狠狠杀了一批人,才使得局势不止继续恶化。
好在庐江当地民众逃亡者甚少。雷远此番前来庐江时,召集的樊尚、梅成等人在地方上各有声望,也非常期待藉着这次行动招揽依附民众、重建家门基业,因而沿途竭力安抚百姓,包括妇孺老弱皆有奉养。
这样一来,此刻停留在徐水薮泽间的人数大约二万六千出头,其中能够持兵戈作战的武人约莫七千余,普通的依附民众两万不到。
这一日里,雷远和几名亲信部下顺徐水而下,沿途探察江夏郡的曹军动向。
此时盛夏,正是徐水两岸风景秀美之时,乘舟所见,千峰竞秀,万壑称奇,林海、怪石、清泉、瀑布随处可见,虽然众人心思深重,也不禁啧啧赞叹。
赞叹过了,傍晚回营。一行人弃舟上陆,沿着复杂的地形斗折蛇行,在遮天蔽日的林木底下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营地所在。
第五百六十五章 正事
临时的驻地,又军民杂处,难免有些混乱。
降兵的精气神本就难与久经训练的精锐相比,为了防止更多人逃亡,一时间又不合严刑峻法。军法官田漠过去数日里找雷远谈了几次,雷远只让他尽力维持秩序,暂时使他们听令行事,莫要扰民,就已经很好了。
而百姓们一来惊恐,二来疲惫,再加上周边地形低洼,道路年久失修,人员往来常常要趟水经过,于是放眼所见一个个人都泥汤带水,愈发不堪。
“倒像是当年在灊山中做贼的情形……”贺松嘀咕了一句。
贺松年少时为彭城相薛礼的部下,是正经的朝廷官军将校,尤其擅长骑战。后来薛礼被陶谦所迫,败往江东,而贺松的家族为曹操所戮,他这才一怒逃亡山中,成为了小将军雷脩的扈从首领。
时间久了,他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张口闭口都是当日做贼情状。
李齐在后头应声道:“非也非也,那时候我们是山贼,这会儿乃是水贼,毕竟大大不同了。”
几名扈从应景地呵呵轻笑。
众人都知道贺松与邓铜交情莫逆,邓铜战死之后,贺松整日郁郁,脾气也暴躁了很多。李齐这么说,纯粹是想逗个乐子,让贺松稍稍放开胸怀罢了。
但贺松瞪了李齐一眼,并未搭话。他转头加鞭催马,跟紧雷远。
雷远等人策马奔驰入营的时候,正撞着一队出外砍柴的民伕,他们看到战马奔来,有的急着出营,有的闪到路边避让,顿时乱哄哄闹成一片,挤作一团。
有人抱怨被踩掉了鞋,有人大喊着扯坏了衣服,有孩童找不见父母,大哭叫嚷,还有体弱的当场被推搡倒地。亏得领路的士卒慌忙赶回来,一顿暴打喝骂,强迫着恢复秩序。
雷远略微皱了皱眉。
虽说来到此世已经许久,但这种打骂百姓的事情,仍使他感到不快。他甚至有些懊恼地想到:百姓们随我南来,本是因为听信了我们的宣扬,希望在荆州能过上好日子,结果沿途饱受苛待……难怪有人要逃亡!
他稍稍勒马,靠近民众们,示意带队的军官不要急躁。
靠近些看,他又发觉,百姓们的身体状况实在不能让人放心。虽然雷远对百姓的粮食供给并不苛刻,但从他挥军杀入庐江开始,原本平静的庐江郡处处战火,百姓们四处奔走逃亡,这已经对他们的精力造成了损害。
再加上过去一个月里五百多里蜿蜒山道的跋涉,使百姓们愈发虚弱了。雷远看见有个正在壮年的百姓走着路,被人侧面一推,就猛地栽倒在地,怎也挣挫不起。也有人背着用来放置柴禾的竹筐慢慢前行,看那架势应该是脚上有伤,所以仅仅一个竹筐就让他举步维艰。
但百姓们一路走来,从没有半点怨言。此等海内鼎沸之时,百姓们受苦受难到麻木了。
“德信!”雷远唤了一声。
马忠催马上来:“我在!”
这位奋威将军长史此前受了箭伤,但也一直没有得到休养,这会儿脸色呈现出病态的白,但他毕竟年轻,眼神倒还闪亮,精力尚属旺盛。
“回营以后记得拟令,各部军伍的取水、砍柴、放马、打猎、生火等事,不得驱使百姓代劳。百姓们已经很辛苦了!
“是!”
“另外……”雷远用马鞭抵着下颚,想了想。他心思细密,记忆力一向不错,但最近实在事务繁杂,难免有些事被遗忘到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再也找不回来。
竭力回忆了半晌,仍然没有头绪,雷远招手让李贞过来:“含章你还记得么,我们在灊县的时候,有个当地的吏员,虽然降伏,却指责我为了自家富贵,而把庐江百姓拖入战乱的……此人是谁?你还有印象么?”
李贞反应很快:“将军,那人乃是灊县尉史,河东人毌丘兴。”
“对,对,便是这个毌丘兴。”雷远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马忠禀道:“因是降官,姑且使他和家眷们都随本队行动,陪着夏侯元让。”
“夏侯元让有什么好陪的?他一个眼睛闪得很美么?”雷远冷笑着挥了挥手:“这毌丘兴能想到百姓,便是个好官了。给他几个下属,让他巡行营地,安抚民众,若有老弱病残之人,准他拨付粮食、药物,予以照看。”
“遵命!”马忠应了。
雷远犹自觉得不够。
他在马上逡巡了一会儿,往四周眺望。
正看见几名少年簇拥着一辆装满新编绳索的板车,从营地里往外艰难前进。地面太过泥泞了,板车推着推着,忽然咚地一声歪倒,一只木轮陷进了泥塘里,吱吱嘎嘎地扭动着拔不出来。车上一个瞌睡的半桩孩子被车辆的震动惊醒,茫然睁眼四顾,顺手把鼻涕抹上身边肮脏的包袱皮。
推车的几名少年连连用力,有个少年喊着号子指挥同伴们。可他们身量未成,一时哪里抬得动?板车一停,道路就被堵得严实,后头的队伍陆续止步,雷远也进不去营地了。
雷远叹了口气,跳下马来,大步站到板车边上,双手抓紧了车辕。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部将和扈从们慌忙赶上来帮忙。武人们的体格、力气远非寻常百姓可比,顿时将那板车抬了起来,一口气搬到较干燥平坦处。
适才喊着号子指挥的少年向雷远深深施礼:“多,多谢将军!”
雷远略微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这少年虽然行礼,却不显得刻意阿附,行礼过了,便回到板车那边。
雷远本以为他要推车继续赶路。却见他指手画脚地向几名同伴吩咐,接着又叫来同一队列的十余人,打算先往林间扯些枝条枯木来,把路上那个积蓄泥水的大坑填上再走。
有人反对,说这事与他们没关系,还是先把手上正事先办了。
少年正色道:“举手之劳,而惠,惠及众人,难道不好么?一,一,一队的正事,何如一,一营人的正事?”
他似乎颇有威望,众人听了他这般说,便纷纷去林间搬去枝条。
此时雷远折返回来上了马。他一边双手摩擦着,搓掉指掌处附着的污泥,一边对左右抱怨:“确实是乱,须得从百姓当中简拔一些有威望、能服人的,否则真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你们看看,负责这一队百姓的管事之人何在?竟让一个半桩孩子拿主意!”
贺松站在雷远马前,有些尴尬:“咳咳……将军,这少年人,便是这一队百姓的管事之人?”
“嗯?”
贺松略微压低些声音:“将军,这少年人乃是老邓的族侄,叫作邓范。此前在汝南当过稻田守丛草吏,勉强得些俸禄。因为老邓托付过,所以我让他姑且做个管事,日后也好记功拔擢。”
“原来如此!”雷远扭头过去看那少年,见他已扛着一蓬枝条过来,蹲在泥塘边上,将之细细填进深处。这一来,他身上的污泥可就更不能看了,脸上也溅了好些泥点子。
正要夸赞几句,后头又一支骑队过来,打头的乃是吴班。
军务要紧,雷远迎上去问:“元雄,随县那边如何?”
吴班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曹军增兵了。来的是偏将军高祚和常雕所部。我还听说,曹公已经到了襄阳!”
雷远身边的将校们有人低声喝骂,有人叹息,有人惊呼,有人倒抽冷气。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人脉
李贞惊道:“这样的话,我们稍有举措,就可能遭两面夹击……”
“问题不在这里!”吴班的脸上也有忧色:“问题是,怎么联系上关将军,联系上以后,关将军又能不能来……”
一时间没人回答。
雷远率部从豫州至荆州,沿途为此讨论过许多次了,始终没有答案。
雷远领着上万人穿越冥厄,不可能不为他人所知,只不过因为战乱影响,江夏郡北面的山区已经长期不在任何政权的掌控之下,而庐江雷氏宗族中又多有积年的山贼,具备非常丰富的山间行军、隐蔽的经验,所以一路穿行至此,并未惊动周边。
但接下去的事情就不那么好办。曹氏政权对江夏郡的掌控,主要依靠江夏太守文聘的宗族部曲。而文聘的力量,主要集中在涢水下游的安陆、石阳一带。雷远想要安然折返江陵,必然要突破文聘在这一线的布防。
玄德公这边,对此本来有所安排。
根据最初的计划,只要雷远赶到徐水沿线,就有专门的手段联系上提前布置在江夏的细作,然后驻扎在江陵的关羽趁着水势高涨,以舟师经夏水、汉水、涢水,直抵徐水接应。
最近两年,关羽与襄阳曹军之间的战斗固然各有胜负。可是以他的武力,若只是上门往江夏巡游,文聘所部只能闭城死守,坐视荆州军来去自如。
然而随着曹军向荆州大举增兵,这个撤退的方案忽然间就不再可行。
雷远这几日里派遣人手,前往事先约定的几个地点联络,却发现那几处村落无人,俱都无功而返。很显然,因为荆州局势猝然紧张,文聘相应调动了安陆石阳等地的防务,并且开始作坚壁清野的准备。
就算联系上了又能如何?当曹丞相亲自抵达襄阳,对江陵虎视眈眈的时候,关将军又哪里能坚固江陵和江夏两头呢?
如果荆州水军无力接应,雷远所部从庐江到江夏,翻山越岭走了数百里的路,其实只是从一处困境转移到另一处困境。随着曹军逐渐调整荆州北部防务,他们的活动空间会逐渐受压缩,并且迟早会被曹军哨探发现。此时涢水上游有高祚和常雕,下游有文聘,一旦有事,可不正好两面挟击?
雷远以下众将皆知,所部俱是疲兵,实在没有信心顶着两面来敌,杀出一条生路。
吴班喃喃地道:“就算他们暂时不来,我们困顿在此,粮食也撑不了多久啊。”
“必不至困顿在此。”雷远打断了吴班的话:“我在出发前,专门遣人先期到江夏做了些准备……今日出行时,我已留下暗号,看看这几日里有没有答复吧!另外,诸葛军师也曾对我说,若有不谐,玄德公在江夏还有特殊的助力!”
“哦?”吴班精神一振:“将军是说……”
“回营再议。”雷远对他说。
随即他向李贞道:“告诉任晖,各处斥候加派两倍人手,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贺松问道:“是不是要召集诸将,做好万一的准备?”
雷远犹豫了一下:“强穿江夏乃是下策。我们若为此提前准备,反而会造成士卒和百姓的疑虑,不战自乱。当下一定要镇之以静,保持部伍稳定可控。”
再一沉吟,他又道:“老贺你不妨和田漠一起,关注下各营结寨。身处危险之地,营地一定要扎牢……内部不能有半点事端,不能出乱子……要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好了!”
“遵命!”贺松拍了拍刀鞘,厉声道:“谁敢乱来,便是叛逆。当行军法杀了!”
此番行军过程中,雷远亲自断后,而将军民部众的指挥大多托付给贺松。一路行来,贺松在百姓当中赢得不小的声望。这会儿听他大声呼喝,周边军民俱都竖起了耳朵。
雷远连忙举手示意他莫要激动。
军民百姓们都以为,到了荆州以后就能安全,就能迎来雷远承诺提供给他们的美好生活。他们对当前面临的局面殊少准备,却因为这数日里躲避在湖泽间,已经有些疑虑。这时候,须得外松内紧,明面上的安抚工作务必做到扎实。
他环顾营门内外军民,哈哈笑道:“老贺,军法自然要严格执行,但军民们随我们来此,一路辛苦;不过在此稍稍歇脚罢了,不必太过苛求。今明两日,我会让军需敞开供应,给大伙儿加餐。嗯,你且去安排结寨,待到事毕,再陪我巡视营地,和将士一起高兴高兴!”
听到“加餐”二字,许多百姓都快活起来,有人当场就嚷着,多谢雷将军云云。
雷远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部属们随他入营。
他注意到,那名叫邓范的少年就在不远处。适才几名将校谈论军务时,他分明听得了然,却自始自终都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里想,怪不得老邓托以门户,又恳求我加以照顾,这少年倒真有几分不俗。
一行人穿过营中步道,入得帐中。
尚未坐定,吴班忍不住问道:“将军,你适才说,在江夏另有安排?”
雷远微微颔首。
这些暗地里的安排,原先都由庐江雷氏的亲信部下操办,相关的开支和人员编制,通常挂在护荆蛮校尉下属的乐乡大市名下,与奋威将军的军队体系隔绝。
吴班此前对这方面的情形绝少了解,此番随同雷远往淮南一行,不乏出生入死的恶斗,这才为自己争取到了与雷远亲信们共同听闻机密的待遇。
“元雄想来知道,三年前曹操在赤壁战败,又遭逢疫病,河北、中原的精锐折损极多。随后孙刘联军重夺荆州大部,而曹军的势力急速收缩,此时为了与孙刘两家抗衡,曹公任命了多位荆襄本地的强宗豪族首领出任地方二千石。”
吴班连连点头:“便如此前被关将军诛杀的襄阳太守吕常,南乡太守傅方之流。”
“正是。只不过吕常、傅方终究实力微弱,曹公在荆州最仰赖的强宗豪族首领,当是现任江夏太守的文聘。”
雷远继续道:“文聘是南阳大族出身,昔日刘景升治理荆州时,以他为中郎将,负责北方战事,地位仅次于黄祖、蔡瑁、刘磐。后来曹军入荆州,他又得曹丞相的看重,曾与曹纯一起追击玄德公至当阳长坂。后来曹军战败,文聘得任江夏太守、关内侯。曹公并授予他指挥北兵之权,委以江夏边防重任。此君以荆州本地世族的身份,少与襄阳的乐进等将往来,甚至就连江夏驻军的军需供给,也素来独行其是,不依托朝廷划拨而自行聚敛。”
吴班继续点头:“便如此前益州的庞羲、严颜之流,名义上尊奉上司,其实形同割据。”
“他是荆州世族中的武人领袖,在荆襄等地自然有人脉为他服务。巧的很,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我也很熟悉。”
吴班吃惊地看看雷远,只觉得这名青年将军潜藏的势力深邃无比:“此人是谁?”
当雷远向吴班解释的时候,襄阳城中。
荆州刺史傅群遣走了仆婢,与自家主簿杨仪密谈。
这位殊少实际权柄的空头刺史难得这样郑重其事,满脸的沉痛神情简直让杨仪发笑。
“威公!威公!你可想清楚,丞相已经亲自到了襄阳,你那些乱糟糟的事,可千万不能再干了!万一……万一有所闪失,我对不起你兄长的托付!”
第五百六十七章 百万
厅堂深黯,几缕灯火摇曳。
杨仪特地向前凑了凑,靠近傅群,露出茫然神色:“使君,我哪来什么乱糟糟的事?”
杨威公啊杨威公,自然是那些,咳咳,有关我家中新挖了地窖,密藏金珠珍玩的事咯!有关荆州各家世族,以及他们掌握的商队最近贩卖南方特产,其收益使许多人喜笑颜开的事咯!
傅群这般想着,沉声道:“威公,我的意思是……当前干戈将起,咱们既食朝廷俸禄,须得专心公务啊!”
杨仪失笑道:“使君,如今曹公大军南下,正是我等攀附骥尾,以建功勋的时候。这阵子我忙着誊发各项文书、命令,忙得脚不点地……哪敢稍有疏忽?除了公务以外,断然没有其它琐事分心!”
傅群压低了嗓音:“果然没有其它琐事?”
杨仪起身出外,看看四周无人,只有两个扈从在院落门口守着。于是折返回来,再度掩上房门:“使君只管放心,我杨仪岂是不知轻重的人?每一桩事,我都有提前的准备……一个月前我就已经通报各家宗族,将有关人物都远远地发遣到不相干处了!”。
“好!好!这就好!”傅群稍稍放心。
转念一想,他还是难免疑虑:“威公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丞相攻下了江陵,搜罗出那些人与江陵往来的书信凭据,那该如何是好?”
杨仪眼中鄙视之色一闪而过。
以过去数月的表现来看,这位荆州刺史绝非有担当、有谋略的人。曹公用他为刺史,只是想用他在荆州的人脉和声望,除此以外,实在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使君何必忧虑?您对朝廷的忠诚天日可鉴,我受使君的指派,几次深入南方,探察敌情,说来薄有微功。至于一些商贾逐利之举,与我们何干?何况……使君,当今时局,全天下的世族高门,有谁不作家门私计的?”
“嗯……”傅群眼睛一亮,随即威严地应了一声:“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我们行事虽然无愧于心,但关系着对荆州南部世族的拉拢、诱导,事属机密。纵使有人问起,你也莫要随意透露……让我去应付!”
这厮的意思是,“薄有微功”四个字竟不是我的,是你傅群的?杨仪心中不悦,脸上依旧恭敬,俯身应是,随即告辞。
他走到门边时,傅群想起了一人。
“威公稍等!”
“使君?”
“你说,各家宗族都已将有关人物远远地发遣了?”
“是啊。”
“章陵宋氏的人呢?那个叫宋琬的,我记得最是活跃!”
杨仪微笑躬身:“使君只管放心,那宋琬和文仲业有些马匹生意要做,两个月前就离了襄阳,去往江夏了。”
文聘名为曹公所任命的江夏太守,其实数年来以石阳、安陆为中心,招募流民充实自家宗族,组织起规模庞大的私人部曲武装。据说经过军事训练的壮丁就有数千人之多,极限动员可达万人。
江东吴侯所任命的两任江夏太守程普和孙瑜,都只驻扎在大江江心的沙羡,不敢贸然北上与之争锋。而江陵的关羽固然神威赫赫,却也不曾进攻江夏,至多在汉水沿线的竟陵等地做些小规模的战斗。
这样的人物,乃是曹公也不得不仰赖的地方强豪。宋琬既然在彼处,就算有人揭露他举措可疑,曹公为了安抚文聘,十有**也会将之强压下去,不作追究。
须臾间傅群想得清楚,心头的紧张感稍稍散去一些。他从榻上起身,搀着杨仪的手,满怀诚意地道:“威公办事妥帖,我素深知。还望继续努力,不负我的一番苦心呀!”
杨仪深深作揖:“请师君尽管放心。”
杨仪在庶务上极有才干,过去数月间,襄阳、宛城等地的荆州大族以他为保护伞、以宋琬等商贾、小吏为渠道,与荆南大作生意、财源滚滚。而一旦曹刘两家将要作战,杨仪又早早地将有关人等全都散去,避免出现什么小事触了曹公的霉头。
确如他对傅群所说的,每一桩事,他都有提前的准备。
尤其是宋琬的行动。
两个月前,宋琬将荆襄一带的生意托付给同伴,自己带着一批人手往江夏去。给杨仪的解释,是打算去探看文仲业有没有战马和畜力的需要,但杨仪知道,实情必不如此。
以宋琬的身份,往来荆州南北比杨仪要便捷很多,这数月来,他与江陵或者宜都的联系,比杨仪更密切。杨仪非常确定,他往江夏去必有缘故,只不过杨仪并不多嘴发问,大家心照不宣便是。
终究彼此都是荆州本地人士,打断骨头连着筋,断没有互相拆台的道理。
当然,宋琬说,他要和文仲业谈些有关战马和畜力的生意,那是真的。
宋琬两个月前抵达江夏,凭着昔日荆州五业从事宋忠的关系,拜见了文聘,奉上厚礼。
文聘本人在荆州经营多年,种种风吹草动怎么瞒得过他?一见宋琬,他便喝骂,你这厮竟敢偷越关隘,倒卖货品牟利,不想活了?
宋琬并不掩饰,将自己和诸多荆州商贾近来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原来近年河北、中原等地渐渐安定,来自交州的珠玉珍玩、来自益州的蜀锦,乃至荆州本地的水果、漆器,贩到北方都有销路。
而荆襄商贾们所做的,其实只是在宜都郡和中原大贾之间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荆襄这边自然有荆州地方防军的照拂,而到了北面,那些大贾背后都是世家高门,自然能使沿途关隘守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等事,许昌朝廷中有人参与,邺城的丞相府里也有人参与。
曹丞相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只懒得理会罢了。先贤有云,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以他老人家的地位,如何不知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而无徒的道理?
文聘深以为然,又问宋琬,此来江夏有何贵干。
宋琬道,河北中原等地,要的是珍玩奢侈之物,而南方荆扬等地,要的是马匹。近来新得一个渠道,可以从北方输入战马,以十倍的价格卖给南方。若果有良马神骏,一匹可致百万钱。
“什么?百万钱?”文聘抽了口凉气。
昔日天下太平时,马匹的价格从万钱到数万钱不等。后来战事频仍,骑兵的作用愈来愈重要,于是马匹需求极大、消耗极多。尤其南方不产马,更是不惜重金索求。想不到近来价格已经飙升到这种程度了?
文聘请宋琬坐到近前,细细询问。
宋琬只道,此事重大,关系到北方高官,暂时不能透露太多。但他又对文聘道,北方战马南下,必不能安置在荆襄,那也太招摇了。所以,须得在江夏郡找个水草丰茂的适合地方,既能存放马匹,也使之稍稍习惯水土。
如果一匹良驹价值百万,那真该好好对待,万不能有损失。文聘召了自家亲信商议过后,同意了宋琬的要求,允许他在涢水沿线踏勘地形,并及时设置牧场。
此后两个月里,宋琬常住在安陆城里,多次泛舟涢水,细细探看。
因为随他同来江夏的只有名叫马甲和小木的两个护卫,文聘还额外派了一队人沿途伺候、保护。
这一日宋琬所乘坐的舟船如往常那般行驶,而宋琬站在船头眺望。
忽然他惊呼了一声。
小木立即从船舱里窜出来戒备。
宋琬摇了摇头,让小木放松些。他指着涢水右岸一处崖壁的方向道:“且往那处靠泊……我们登岸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