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自保
郭竟是雷远最早的部属。
当雷远还被雷绪视为软弱少年的时候,郭竟就已经跟随他了。当时陈王被袁术阴谋所害,部众新散,曾经身为陈王麾下骁将的郭竟游荡在江淮各地,不知所从。某日巧遇雷远,得雷远解衣推食的对待,于是担任了雷远的扈从首领。
其实当日雷远的手段还很稚嫩,并不能真的打动郭竟。郭竟之所以投效他,只不过觉得这位小郎君性格温厚,跟着他,能放心吃几年闲饭而已。至于庐江雷氏的那些破事,郭竟从没有半点兴趣。
谁知道后来雷远忽然奋起于危难之间,短短数年里,不仅成了庐江雷氏的宗主,还转战南北,立下了这么大的功绩,打出了如此赫赫威风?
这还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小郎君么?有时夜深人静,郭竟会在梦中怀疑,然后因为过于喜悦而笑醒。
身逢乱世,他一度只求活下去,熬到天下重归安定的时候。现在却能追随英明果决之主,行雄强进取之事,建匡扶社稷之功,从而光耀盛名,传于史册……大丈夫所求,不外如是!
哪怕后来郭竟地位渐高,已经得雷远的许可,脱离庐江雷氏部曲体系,成了单独领兵的校尉。但在郭竟的心里,雷远与他的关系,依旧是当年的小郎君和扈从首领,从来就没有变过。
哪怕到了明知必死的最后关头,他脑海中反复盘旋的,只有一点:小郎君接到了我的示警么?小郎君开始撤离了么?
时间往前推七个时辰。
幸运的是,雷远身在蓼县,距离郭竟前出之兵只有一百四十里,郭竟昨日夜间派出传讯的斥候,天还没亮,就已经奔入雷远营中。
李贞出面接着,听到斥候说了两句,知道非同小可。立即带着他奔往中军帐:“将军!新蔡方向紧急军情!”
这几日里,雷远一方面调度兵马,防备北面来敌,一方面与幕僚们反复核定附从百姓的编组启程情况。考虑到百姓脚程缓慢,雷远将他们每两千人编为一组,各自负责辎重车辆。最早的几组已经提前数日开始行动,目前以每日二十余里的速度前进,由贺松带领的先导人手已通过弋阳。
百姓们的行踪一旦引起江夏曹军注意,文聘举手即可遣人封堵冥厄大隧、直辕等险要关隘。所以,他们们须得尽量悄无声息地迫近关隘,待到雷远本部兵力赶到,再一举破关,涌入江夏。这是个很复杂的操作,但又必须做到精细的掌控。而己方的兵力调度,也得与之紧密配合。
马忠、梅成、雷衍等现场负责的幕僚,一个个都忙的焦头烂额;雷远也为此费了许多心力。当夜他和阎圃,还有好些管事们一直忙到三更,才确定了最后一笔粮秣发运的安排。随即马忠等人移往另一处营寨继续核定细务,而雷远斜倚在榻上,稍稍瞌睡。
大概是事务太忙,反而睡不熟,又可能因为帐里几个花脚蚊子嗡嗡地烦人,他好像根本就没能入眠,就已听到李贞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新蔡方向紧急军情?”
雷远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既然身在此地,难免要和曹军再打一打。但这时候,他忽然心头咯噔一跳,好像这份军情有绝大的不妥之处。
他稳住心神,从榻上挺身正坐:“近来说话!”
满面风尘的使者在李贞的搀扶下入来,倒地跪禀:“昨日傍晚,我们在新蔡以西发现曹军数万铁骑汹涌而来,领兵的乃是……乃是曹公本人。”
雷远撑在案几的手臂猛然用力,差一点跳起惊呼。一时间,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颅脑狂涌,使额头的血管几乎爆裂,随即血液又退潮般地离开,让他感觉浑身如在冰窟,冷得发抖。
他竭力平稳语气,问道:“数万骑?曹操本人?你们没有看错?”
使者奉上文书,口中道:“确实数以万计,并高举曹公麾盖,来势极快。郭校尉手书急信在此。另外他说,此乃危急存亡之时,请将军立即撤退,不要有任何耽搁。他会领军出战,誓死阻遏曹军行动。”
雷远打开信件,一目十行看完,面色不变。
“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使者退出帐外,雷远又道:“含章!”
“在!”
“召阎圃、吴班、雷铜、邓铜、任晖等人都来,要快。”
“是!”
李贞飞奔而去。
这时候,睡在帐门外头担任扈从的叱李宁塔方才醒来,他止住了鼾声,揉了揉眼,茫然看看泛白的天色,再看看肃然端坐的雷远。
雷远向叱李宁塔笑了笑。于是叱李宁塔一仰头再度躺倒,把戎服往肚子上拢了拢,沉重的身躯把简单铺设的木板压的格格作响。
雷远这才换了个姿势。适才听到军报时,他的手臂握着案几的边缘,这时候木制的边缘已被整个掰了下来,粗糙的木茬刺进了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阎圃就在隔壁的帐幕,第一个到。
雷远将书信给他看过。
阎圃的脸色须臾转变,额头渗出汗来:“这是真的?这……这……”
“我们大张旗鼓地诱敌,结果诱过头了。”雷远替他把话说了下去:“以致曹孟德真把我们当作了大敌,亲提雄兵来此。能与天下枭雄一战,真是幸何如之,幸何如之啊。”
“不能战啊,将军!”马忠愣了好半晌,忽然厉声喝了一句。
“将军,我们有多大的力量,能与曹操的直属精兵对抗?这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他下意识地看看帐外,压低了嗓音:“此乃危急之时,将军,我们只有立即撤退,越快越好!不能犹豫!”
“立即撤退,越快越好?”雷远皱眉,重复了阎圃的话。
阎圃连连点头。
雷远沉吟不语。
阎圃等了许久,实在忍不住,向前半步又道:“将军!我们现在虽然号称有两万人,其实大半为汝南、庐江等地的屯田兵降众,既不精锐,又怀狐疑。真正可用的,除了北面郭、丁两位校尉,南面贺校尉所部以外,统共只有三千人……将军纵然英武,奈何众寡悬殊!何况,来的可是曹操!”
这时候众将陆续入来。
雷远治军严明,说了急召,众将没人敢耽搁。邓铜的袍子都没来得及披好,裸着半个膀子奔了来,居然是第一个到的。
雷远把军报交给他:“你先看看,然后给其他人。”
邓铜虽是个大老粗,这两年来倒也颇曾识字。他用粗大的指头按着信件上的字一个个看下来,只看到一半,就大跳起来,把面前的案几都掀翻了。
此时吴班和任晖并肩入来,慌忙夺了信件去看。
“如果要撤退,该怎么走?”雷远没理会他们,继续问阎圃。
阎圃随手取了面舆图,想了想,又将之抛弃不顾:“眼下哪还用考虑这许多?将军,我们即领本部轻骑,十万火急直奔江夏,就这么简单。至于那些新降之兵、附从百姓,已经顾不得了!”
“这么多的军民百姓,都是因为我方的号召才聚集起来。奈何一旦有事,却将他们抛向虎口?”
阎圃稀疏的胡须乱颤,他咬牙道:“曹军都是骑兵,行军神速!我们能够自保就已经万幸了,哪里还顾得到他人?若能靠这些军民百姓稍稍阻遏曹军的行动,反倒是好事!”
他这番话出口,任晖急怒道:“老郭呢?还有丁承渊呢?他们还打算誓死阻敌,奈何我们先逃?”
阎圃急步站到任晖眼前:“他们既要誓死阻敌,就是为了给我们争取逃命的机会!我们不走,难道要让他们白白战死?”
阎圃说得太急,满嘴唾沫星子喷到了任晖脸上。任晖抹了抹脸,勉强压抑住将阎圃一拳打死的冲头,惨然看看雷远:“将军!我们!我们……”
任晖说不下去了。
如此规模的曹军杀到,当真如泰山压顶一般。身处此等绝境,除了逃窜,还能如何?
第五百四十章 突袭
阎圃放缓了语气,对任晖道:
“如今的情形,恍如玄德公在当阳时。曹操军众,我方军寡,此一劣也;曹操兵精,我方兵新,此二劣也。曹操身边有如云猛将谋臣,我方所赖,只是在场诸君,此三劣也。曹操挥师攻伐,杀人如麻而无顾忌,我方则要考虑百姓安危,此四劣也。曹操背倚中原腹地,我方客军孤悬,此五劣也。有此五劣,我实不知,除了尽快退走以外,还能做什么?”
他狠狠地揪了把自己的须髯,一不当心拔下了好几茎:“景叔,若有办法击退曹军,救回郭祖明和丁承渊,难道我会不乐意吗?你若有可行的策略,不妨讲来听听!”
任晖“嘿”地怒喝了一声。
吴班眼看着气氛激烈,连忙打圆场道:“总有个办法,两位莫急!”
任晖猛抬头,眼底透出一股凌厉神色,沉声道:“即使要退,也得各军梯次掩护,且战且退,尽量保住百姓。另外,我领一千精骑往北,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把老郭救回来!”
阎圃一拍案几:“你是要让大家都去死吗?”
“照你的办法,难道就能活命?”任晖厉声道:“终究前方还要突破关隘,南下的脚步难免受阻。到那时,曹军骑兵从后方赶到,将我们砍瓜切菜也似地痛杀,那情形很美么?与其死得这般窝囊,还不如杀一场,刀剑上头搏条生路出来!”
阎圃连连摇头。
每个人都知道,以曹军行动的迅速,快则两三日,缓则五六日,必定就会杀到。此时用在争论的每一刻,都是在浪费之后用以应对的时间。可是,究竟该怎么应对?每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每人的想法又都有不妥的地方。雷远既然不说话,部属们也就只有这样争执下去。
这其中,阎圃自从投入雷远麾下以后,素来很低调,此时却很坚决,一再要求立即撤兵。为此和几名军将闹个不休。
雷远仍在沉默。
他的神情很平静,脑海中的想法却很乱。
起初满脑子都是后悔,此前盘算局势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委婉劝过雷远,凡事可以见好就收,没有必要赢到十成。可当时雷远认为,曹军主力一旦由邺城出动,必定马不停蹄,取东郡、济阴、沛国一线,直抵作为锁钥的合肥,全无必要往庐江西部兜一圈。
庐江这边,来的至多是许都或宛城调来的偏师,自家在此稍稍盘亘,既可以给吴侯上点眼药,也可以吸引荆州方面的军力,以便本军安然打穿江夏离开。
谁知道曹操忽然来了这一出?
时当孙刘两家共同起兵北伐,合肥、汉中两处战局的胜败,关系何等重大?一旦有失,天下局势为之丕变!曹操全不在乎了,就这么直愣愣的往庐江来,专程对付我雷续之?难道曹公与夏侯元让也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仿佛玄德公与关云长那般?
不该啊。
曹孟德乃是冷酷无情的枭雄,别说他和夏侯元让到不了那一步,就算到那程度,他也不会为一人而动摇对大局的判断……
偏偏他就来了!还动用了数万铁骑!
雷远自己经营部曲,侥天之幸能有千多匹马,恨不得每一匹都当珍宝供着。纵使曹军雄强,一次出动数万骑,也是全力动员的结果了。这数万骑,可说是曹孟德赖以震慑天下的力量,无论将之投向东面还是西面战场,孙刘两家俱都难以力敌,必使战场形势扭转。
用这样强大的力量,投入汝南、庐江一侧,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何况,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数万骑平白绕一程,虚耗的可是数十万的粮食,近百万石的干草。我雷续之几斤几两、何德何能,值得曹丞相不惜代价地专门跑这一趟?
在现有的条件下,曹操并无必要杀来庐江。
而他既然来了……就代表发生了什么。或许战局发生了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变故,以至于曹操认为,值得用数万铁骑往庐江走一趟?
雷远霍然起身,转而探看背面屏风上的舆图。
舆图很大,宽有五尺,涵盖的内容也也很多,将蜀头吴尾尽数包括其中。舆图的左右两侧,代表汉中与合肥处,各画了个圈。而两个大圈中间部分,除了标识着山川河流的图样以外,别无墨痕。
雷远凝视着舆图,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可那想法太过模糊,又像是一乱乱麻在反复撕扯,他怎也理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时,身后的部下们争执的声音反倒愈发地响了,在他耳边轰鸣不停。
“轻声。”他低声道。
身后诸将没有注意,还在商议,这时候已经讨论出了几个方案,甚至还包括了挥军奔向东面,用夏侯惇换取吴侯的援军,进而借道折返荆州。他忍不住冷笑,所谓病急乱投医,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
“别吵,轻点!”雷远又道一声。
部属们还没注意。
是不是顺风顺水的仗打了太多?稍许遇到点难事,竟无一点静气!雷远摇了摇头。他抱怨别人不够沉静,自己忽然却止不住暴躁情绪,一拳打在了屏风上,发出“咚”地一声大响。
帐幕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屏风是随便从附近庄园里取来的寻常物件,用木板制成,遍涂朱漆。其上原有绘画,因为陈旧,画面都已剥落,所以才用舆图来遮蔽。雷远这一拳用的力气很大,把薄木板砸了个老大的窟窿,连带着舆图也破了个洞。
他右手的掌心刚被案几的木茬刺伤,这会儿拳头关节又挫伤了几处,血开始渗出来。
当然这都是小伤,在场的武人们并不在乎。只是所有人都被雷远的雷霆之怒吓住了,一个个地噤若寒蝉。帐幕里只剩下两个花脚蚊子继续喧闹,嗡嗡飞舞不停。
舆图被打破的地方,正好是江陵。
雷远看着这个破洞。过了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众将俱都茫然。
阎圃的反应快些。他疾步上前,看着破损的舆图,试探问道:“江陵?”
雷远探手过去,拍了拍破损之处,有些激动:“江陵!”
他旋风也似地回身,向众将大声道:“曹军的目标,乃是江陵!”
“呃?将军何意?”
雷远直接跨过案几,站到大帐中央:“曹孟德的用兵之术实在高明。他在距离数千里的东西两处同时遭到进攻,首尾不能相顾。若是寻常之人用兵,或东或西,或者兵分两路,兼顾东西。但他却选择了另一个办法……他起兵攻打江陵!江陵危险,则荆州危险,荆州危险,则益州、扬州俱都危险。如此,孙刘联盟必不能全力向北,而汉中、合肥也就自然安定。这是围魏救赵的妙策!好气魄!好胆略!”
阎圃想了想,悚然吃惊:“应当就是如此了!”
他转向尚不明白的众将,解释道:“汉中、江淮的军情何等紧急。曹军若要援救,一定是十万火急前往,绝没有特意绕路来汝南的道理。那么,曹军既然到此,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没打算去汉中或江淮!他们的目标是江陵,是荆州!”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须:“也就是说,曹公的数万骑此来不是针对我们,只是前往江陵之前的随手一击罢了?”
“没错!正是!”雷远答道。
阎圃皱眉道:“即便曹军只是随手一击,我们也绝难应付。将军,你的判断,对我们当前面临的危局有何作用呢?”
雷远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随着地位愈来愈高,担负的责任愈来愈重,雷远已经习惯了在下属面前摆出胸有成竹的姿态,以此来掩饰自家常常心虚的事实,使部下对他抱有高度信心。便如此刻,他一边大笑,一边心念急转,继续组织语言:
“诸位,我有一问!”
众人忙道:“将军请讲。”
“此番孙刘联盟携手北伐,汉中、江淮战火连天,曹军步步后退,你们说,曹孟德急也不急?”
“自然是急的。”
“既如此,他要挥军往荆州,行围魏救赵之策,急也不急?”
“自然也是急的。”
“所以曹公在汝南、庐江的随手一击,是打算摧枯拉朽,尽快底定局势,在大军南下之前安定汝南……他并没有作与我们长期纠缠的准备,更没有这个时间!”
数万骑来此,本来不就是摧枯拉朽之势么?我们倒是想纠缠纠缠,奈何没那实力啊?诸将愈发茫然了,他们互相看看,反问道:“然后呢?”
邓铜看看同伴们:“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在安丰、雩娄等地据城而守,待到曹军退兵?”
“曹军数万之众杀来,这几处破城,哪里守得住?”雷远道:“然而岂不闻,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曹军既然意图急战,我们只要让他没办法急战就行了!”
听雷远这么说,诸将忙问:“如何做到?”
雷远转回屏风前,拍了拍摇摇欲坠的木板:“这是葛陵,昔日汝南黄巾何仪、刘辟等聚兵于葛陂作乱,后被曹公所破。余众现被安置在此,在屯田都尉治下耕作。此地乃汝南军粮所出,因为四面环水,也是囤积粮草之所。曹军此番忽然南下,粮秣全都仰赖地方调度。那么,我们拣选精锐突袭葛陵,尽数焚毁汝南存粮!让曹军饿几天肚子,看他们还打什么仗!”
众将呼啦啦地围拢上来,提起灯盏细看舆图。
雷远随手提着剑柄比划道:“曹军明日将抵新蔡,而葛陵在新蔡的西北,我们要绕到曹军大队的后方去,看似甚难。但曹军是从葛陂的北面经过,我们从南面走,隔着数十里宽阔的湖面,只要沿途小心,并不致有失。另外,一旦葛陵存粮被焚,曹军必定收缩,老郭和丁承渊那边,也就得到了脱身的机会……怎么样?干不干得?”
任晖以拳掌交击,大声道:“干了!”
“这种抽空子杀人放火的事,乃是我的本行。我麾下汝南黄巾旧人甚多,对这一带的地形都很熟悉,愿为先锋!”邓铜大声道。
第五百四十一章 葛陵
“那是重地,曹公难道竟不防备?”众将尚在激动,阎圃忽问。
众将一愣。
雷远慢吞吞地道:“或许有防备,或许没有。”
曹操无疑是此世间精通用兵的大行家之一。雷远前世看些闲书,记得书中有谁说,曹操平生最好断人粮道,所以对自家的军粮必然看顾得紧密。所以若在两军对峙时,雷远便是发了失心疯,也不敢去碰曹军的粮道。
“只是,葛陵那边……”雷远继续用剑柄敲打舆图:“葛陵那边,乃属屯田系统,由典农中郎将、绥集都尉、典农校尉、屯田校尉等官负责,中郎将和校尉等自有军兵、属官,与邺下兵马并非同一体系。此番曹军铁骑长驱,一应需求,必定沿途征发解决。他们要征发屯田区的粮秣物资,自然一封军令即可,或许也会派人去驻扎督粮……但要将之统合守备,我以为,不是一日之功。”
这几日里,雷远的侧脸显得比往日瘦了一些,颧骨突出得厉害,在烛火的闪耀下,眼窝也有些深。这使得他的神情格外冷峻,而眼神则凶恶得像是某种即将扑食的猛兽。
“我们面对的是曹孟德!还指望有什么样的机会?眼下这就足够了!”他环视众人,沉声道:“这其间既有空子可钻,我们就对准这空子,狠狠地一刀搠进去,搠他个肠穿肚烂、鲜血横流!反正已到绝境,就算此计不成,难道还会比现在更艰难么?”
雷远平日想法细密周全,言辞举措和和气,像个文人。真到了关键时刻,比谁都敢下决心,比谁都敢玩命斗狠。他既这般说来,众将无不知他下了拼死一搏的决心。
当下再无人发出异议,立即点兵。除了阎圃之类的文官和少量武人前往安丰催促南下,其余众将全数行动。
蓼县周围的军营当即封锁,随即隆隆鼓声响起。不过半个时辰,吴班、雷铜、邓铜、任晖等将所属的骑兵、跟随雷远行动的马岱所属凉州骑士、雷远本人的扈从骑士尽数取齐,当即出发。
此前击败夏侯惇时缴获的战马虽多,雷远能够骑马作战的士卒却少。此番又是长途偷袭,须得特选骑术出众的好手,所以这支兵的数量并不多,一千骑出头。
月落日升,天光由黯到亮。
这支兵偃旗息鼓,先向南行,绕到淮水上游己方掌握的渡口过河,然后继续向西北方向疾驰。
淮水两岸在这个季节正是温暖多雨的时候。一路行来,只见林木密集,郁郁葱葱。骑队在树木的掩护下奔走,他们又熟悉地形,挑的都是行人稀少的道路,行进十分顺畅。
许多将士们都知道,此行是要奇袭汝南屯田区,以阻断曹军近几日的粮秣供给。也知道此行是要穿插到曹军的后方,所有人命悬一线,不胜则死。但身为二千石大员的雷远亲自带队,部下们又怎会有半点畏惧犹疑。
他们懒得去想敌人有多强大,既然过去在雷远的带领下,从一个胜利走向了另一个胜利,那今后想必也会如此。在看到雷远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兴冲冲地挥手示意,展现自己的高昂士气。
倒是雷远看到将士们挥手,连忙派人勒令他们安静。
他自己继续策马赶路的时候,不禁回顾此前参与得诸多战事,自己觉得有些荒唐。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希望做个运筹帷幄的智将,可落到沙场上,最终总免不了此等暴烈凶猛的决死突袭之法。
邓铜果然担任了全军的先锋,所部又有个数十骑走在最前。带领这数十骑的乃是一个曲长,名唤郑高。郑高便是邓铜所说的那批汝南黄巾旧部之一。
郑高名字带个高,其实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他也不记得是谁给自己起的名字,反正那些族人全都已经死了。大概是因为水灾,又或者蝗灾,还是疫病?谁记得那许多。
郑高有记忆的时候,就四处流浪,所见惟有死者枕藉相望,饿殍遍野。他自己靠吃桑葚、树皮、土之类挣命,勉强过活。
光和七年的时候黄巾起事,说推翻了这个朝廷,大家就有饭吃。于是郑高跟着厮杀攻战,没想到那个说要带领大家的大贤良师当年就被杀了。汝南黄巾变成了葛陂贼,坚持不懈地造了十几年的反,有时候攻城略地杀人掠夺,有时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朝廷官军围剿。
郑高胆子很大,杀了不少人,算是汝南黄巾中有点名气的狠角色,但这仗却越打越难。最后几个首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大家散了伙。有人逃亡灊山,试图依附袁术的部将雷薄和陈兰,也有人留在汝南的湖泽中继续为盗,后来听说被曹丞相抓了起来种田,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曹军攻入灊山,当时郑高在丁立的麾下做个什长。后来雷氏部曲几经整编,郑高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卒升了几次官,现在转到了邓铜麾下,当上了曲长。
今日他为全军先导,带队从林地湖泽间快速穿行。
虽说有好几年没来汝南了,但这些道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树木更茂盛些,路边的尸体倒确实少了,大概被野狗吃得倾尽,只剩下脏污不堪的骷髅掩藏在深草里。
凌晨出发,一口气赶路到下午,中间没有半点停歇。
沿途撞上过几拨行人,郑高将他们全都杀了。这时候容不得妇人之仁,杀了妥当些。
未时前后,郑高穿出林地,看到了水波浩瀚的葛陂。葛陂上承澺水,东出为铜水、富等注入淮河,秋冬时周围三十里,春夏则扩张为一连串的湖泊沼泽,周回六十余里。葛陵就在葛陂的南岸不远,原本是个县,后来因为县民逃散而屯田民聚集在此,所以索性撤县,设了葛陵屯田都尉部。
从此处再往前,就是绵延的民屯区,人烟渐渐密集。再要偷偷前行,就不可能了。
不过,毕竟雷将军早有安排,郑高自觉瞒过这一程并无难度。
他看看自己,再看看同伴们,满意地笑了笑。
和夏侯惇打过一仗以后,大家缴获的好东西可不少。此刻他们全身的衣袍、甲胄、武器全都是曹军精锐的形制,就连战马的烙印也都没差。看起来便是一队再寻常不过的曹军巡逻骑兵。哪怕碰到真的曹军,也没人能看出破绽来。
待要前行,林地间又奔出数骑,为首一名瘦削而高大的军官,穿着曹军别部司马服色。看他面容,可不正是雷远?
雷远拨马到郑高身边,挥鞭一指远处城池:“我让其余将士们再彼此检视下,毕竟千多人的衣甲袍服呢,万不能露了破绽。咱们几个,先往葛陵方向探查一番,打个前站。”
第五百四十二章 机警
“将军何必亲身犯险?”郑高急问。
雷远的神情有些沉重:“适才有斥候从葛陂的北面来,说曹军已经和老郭他们厮杀起来了。”
陂者,泽障也。所谓陂,最初是指人工修筑的堤坝,后来成为人工蓄水的湖泽之统称。因为是利用起伏丘陵地形建造,枯水期和丰水期的水域面积又相差甚大,因此水面核心区以外有大量连续或不连续的沼泽、高地,甚至有可供骑马通行的道路。绕行边缘需四十里,经此道路,只需要二十里不到。
当然,如果是不熟地形之人进入,十成十会溺死在沼泽污泥里。惟有长期生活在此,又精通马术之人才能往来自如,雷远麾下恰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纵马踏过淤泥塘和芦苇丛,为雷远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虽然雷远并不清楚,郭竟和丁奉巧设计谋,这时候已赢了曹休一阵,但他可以确认,敌我太过悬殊,他们一定会失败的,坚持不了许久。
“已经厮杀起来了?”郑高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问:“承渊怎么样?”
郑高在灊山时,隶属于丁立所部,素来将丁奉当作自家子侄辈看待。后来雷远逐步整编部众,将各部的基层军官做过几次轮换,他才调到了邓铜麾下。他也算是庐江雷氏部曲的老人了,因而询问情形并无顾忌。
雷远摇头道:“北岸曹军大集,分布在四周的探马更是密如繁星。从今早开始,斥候便难以接近。这回也只眺望到东面烟尘大起,曹军先后派出两路骑兵,不下数千人出战。具体战况,实在无法查知。”
郑高有点忧虑,又有些急躁:“这可如何是好?”
“惟有尽快把葛陵的火点起来!”
“是!是!”郑高下意识地催马,走了几步,又勒马回来,跟到雷远身后。
“郑高你在前头引路!”雷远回头看看部下们,沉声道:“现在开始,我便是驻扎在原鹿的别部司马卢凯了。因为受到敌军攻打,被迫退兵向东,无奈走岔了路,与曹公大队恰好错开了!”
“遵命!卢司马!”众人俱都行礼。
其中叱李宁塔吼得格外响亮,也不知他是鹦鹉学舌,还是确实明白。
郑高心急,雷远比他还要心急得多。
今日凌晨会议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有提及。皆因一旦提起,很可能引发众将的动荡。但他自己心里,对此实在忧虑到了极处,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兴兵突袭葛陵,也有这方面考虑。
问题很简单:如果曹操出兵前的随手一击,就有三万骑兵之众,那么他派向江陵的兵力会有多少?身在江陵的关羽直面曹军主力,还有余力来江夏接引雷远么?
进而再考虑得周全些,赤壁之前曹军南下,尚且在江夏布置了于禁、张辽、张郃、李典等七军。这回再度南下,江夏作为重要的侧翼,会不派援军么?
一旦曹军的援军抵达江夏,则雷远可就真的四面受敌,除非投降曹军,否则断无生理。
所以何止曹操急于南下,雷远本人也急于南下,曹操要与孙刘两家争抢时间,而雷远要和曹军主力争抢时间。双方都一点也耽搁不得。
当下数十骑快马加鞭,沿着道路大摇大摆行去。
按照汉家制度,屯田系统独立于州郡,受大司农的管辖。然而此时身居许都的大司农、安阳亭侯王邑,素来与邺城的丞相府不睦。
此君原任镇北将军、河东太守,在当地深得民心,后来曹公为了控制河东,操纵许都朝廷拜杜畿为太守,将王邑召回许都。王邑与郡掾卫固、中郎将范先等求见坐镇长安的钟繇恳请,被钟繇勒令去职。王邑一怒之下,带着河东太守的印绶,直接前往许都,当时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当时为了安抚王邑,也为了利用他善于安抚民众、组织生产的才能,许都朝廷让王邑升任大司农。但后来曹公以司空掾属国渊直接负责屯田,王邑再度斗不过曹公的权势,便成了空头官员,从此失去实权。
虽如此,各地的屯田体系与丞相府的军队体系之间到底还有些隔阂,其选人用人也自成一套。除了屯田都尉和更高的职务由丞相府表荐以外,从纲纪大吏到掌犊人、稻田守之类的基层小吏,都从屯田民中选拔而出。
“比如这条路过去,沿线的屯司马杨飞象,就是我的故交老友。”郑高介绍道。
雷远颔首:“今日郑曲长衣锦还乡,正好带我见见这位杨司马。最好能请他带路,直接到葛陵城去。”
“这杨飞象乃是好乱乐祸之人,我当能说服他。”郑高应道。
须知,兵马入城,不是想进就进的。尤其在两军交战之际,哪怕寻常小城,也有防范。光是扮作曹军远远不够,还得有文书、口令、符信等多般手续,任何一项不符合,都只能被封锁在外。
到那时候,想要入城,除非强攻。然则,且不提葛陵城里自有守军,以千余人强攻城池简直万难;只算曹军骑队奔走的速度,但凡雷远所部在城外耽搁半个时辰,敌人的援军就大举赶到了。
雷远所倚仗的,无非是自家部下有许多都是积年老贼,与本地屯田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这些屯田民究竟能不能为雷远所用,或者说,要出到什么样的条件才肯为雷远所用,这就需要临机决断,非得雷远亲自出面才行。
此时骑队越过了蓬篙遍地的荒野,向前方看,有一整片经过开垦的田地,田地的中央有座简陋的村庄,奇怪的是,田地里一个民人也无。
雷远所部显然已被哨探发觉,但既然郑高在,接下去就有沟通的余地。
雷远看看郑高:“你的这位老友,倒是个机警之人。”
杨飞象这名字,不合当代起名的规矩,显然是个匪号。看来他与郑高不止是故交,还是昔日黄巾军中袍泽。说不定他正是因为这份机警,才被派在屯田区的最外围担任司马职务。
郑高嘿嘿笑了两声,嘬唇作啸。
尖利的啸声响起的时候,路边一侧的山坡间,有荒草摇动起来。
雷远勒停战马,向那边顾视。
第五百四十三章 谢礼
荒草间,站出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手中拿着规格不一的粗劣兵器,甚至有拿着木棒的,还有几把粗糙弓弩,远远对对准了雷远等人。在数十人簇拥之中,有条麻杆也似的黑瘦汉子正持刀作势,对着骑兵方向。
李贞不禁失笑。
跟随雷远的数十骑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且有良马甲胄,哪里会在乎这个。他们甚至都没有特意排出战斗的队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勒马于道路中央,倒像极了曹军的做派。
郑高迎了上去:“飞象,是我,是我郑高来也!”
杨飞象看看郑高,再看看他身后的骑兵,脸色并无故友重逢之喜,反倒显得有些沉重:“我恭候很久了!”
郑高点了点头,正色道:“实不相瞒,如今我乃驻扎在原鹿城的卢司马麾下曲长,今日待往葛陵一行。还请足下为我们引路。”
杨飞象抬眼看看雷远:“那位便是卢司马?”
“正是。”
见这“司马”甚是年轻,杨飞象不再多问。他沉吟片刻,又道:“你们有多少人?”
“一千人。放心,都有妥当准备,沿途绝不会令足下难做。”
“一千人?太多了。葛陵城里最近增添了守军,每日都有人马出外巡逻。他们若来盘查,我可应付不了。”
“这一千人都是骑兵,奔走如风。只要算准时间,当不致惊动守军。另外,我们也不必入城,要去的,乃是城南粮库。”
“原来如此。”杨飞象按了按腰间刀柄,回身看看同伴们,皱眉不语。
他与郑高都是黄巾余部,但两人的出身大不相同。
郑高是受尽苦难,绝望求存的流民黔首,杨飞象却是汝南当地的豪强。天下虽乱,此等豪强倚势凌人,所获只有比往日更多。他也不是太平道的信徒,参与乱事,不过是想乘机掠夺,以图谋更大的富贵。按照后世的话说,此人乃是混入革命队伍内部的地主阶级野心家是也。
只不过他野心虽足,眼力却差,跟着黄巾军厮杀几年,别说没混到荣华富贵,反倒败了自家的家业名声,最后只沦落为一个区区屯司马,说是管着五十家屯民,其实自己也要参与耕作,日子过得甚是困苦,整日里吃糠咽菜。
要不是仗着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屯田都尉部里有些声名,只怕他一天也过不下去。
可是……可是再怎么苦,这好歹是条活路啊。
他对自己的苦难生活抱怨是真,恼火是真,可终究被驯服了好些年,气焰不如往日之盛。此番老伙伴前来,邀他再作冯妇,他犹豫了数日,直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
眼看杨飞象许久不答,郑高有几分恼怒。当年两人并肩作战,彼此有过命的交情,谁晓得数载不见,这杨某人变得如此畏缩?
郑高待要呵斥,雷远策马,悠悠然从后头过来,二话不说,往杨飞象眼前扔了一个皮袋。
这皮袋极重,撞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团烟雾来。袋口很宽大,又没有扎紧,落地便散。两枚金饼从袋子里骨碌碌地滚出来,在地面转了两圈。黄金烁烁生辉,瞬间将杨飞象等人的脸面都映得橙黄。他们下意识再看袋子里,隐约还有不下数十枚!
自古以来,财帛最是动人。何况这么一大袋的黄金!
杨飞象是见过点市面的,知道这种金饼乃前汉所铸,号曰“麟趾”。每枚约莫一斤重,足足能换十万钱。也就是说,这一袋子金饼,就是数百万钱的巨资!
杨飞象和他的同伴们瞪着这些金饼,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呼吸,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雷远倒不惊讶。这些金饼,原本乃是夏侯惇随军携来,预备用以赏赐作战有功的将士,结果一战兵败,金饼全都落到了雷远的手里。此番雷远拿出来炫富,顿时将杨飞象这种过气的土豪完全吓住了。
又过一会儿,站在杨飞象身后稍远的一个年轻人连声道:“杨司马!杨司马!”
这种享受过富贵,却又失去之人,最见不得金珠财帛。眼前这些金饼,就像有吸力那样,把杨飞象牢牢吸住了。年轻人叫了好几声,他才魂不守舍地拔出眼神,问道:“何事?”
那年轻人猛地拉着杨飞象的胳臂:“有骑兵往我们庄子去了!”
杨飞象连忙回头去看,却见原本在郑高后头的数十骑,不知何时分了半数出去,已经直迫到村庄左近,慢悠悠地策马巡游。
他猛又扭头回来,因为用力过猛,连颈椎骨都格格响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雷远扬眉道:“杨司马不必疑虑,我并没有恶意。若足下愿意相助,这些资财便是谢礼,日后另外有官职、俸禄相待;另外,足下的家眷亲族,我也会遣人送往荆州,妥善安置。”
这年轻军官的意思,分明是敬酒不吃,便有罚酒伺候。
“不知阁下是?”
“庐江雷远。”
“竟是荆州奋威将军?失敬,失敬!”杨飞象又吃了一惊,慌忙拜见。他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农人,过去数日里早就听说有荆州重将从庐江杀来,不仅攻城掠地,还击败了威名赫赫的夏侯将军数万人马,但他真没想到,二千石的大员还会带人来敌后弄险?这雷远实在是胆大包天!
起身之后,他再盯着那些金饼看了会儿。
须臾,他下定了决心,向左右道:“一人一个!”
话音未落,他先揣了一个在怀里。
“村庄中的家眷,请雷将军尽快遣人带走。”杨飞象摸摸金饼,沉重的触感似乎使他想起了当年的美好生活,说话气势也足了些。
雷远道:“尽管放心,我立即就办。”
“那么,将军请随我来吧!由此路向西,再经过四个民屯,便到城南粮库。沿途的屯司马或巡兵司马之流,都是我的好友。只要我这张脸摆在军前,断无一人会拦阻。”
雷远微笑道:“果然如此的话,事成之后,我再送足下一份礼物。”
当下便有扈从奔向后方林地传令,不久之后,千余骑倾巢而出,大张旗鼓地想着葛陵方向去。
沿途果然如杨飞象所说,沿途碰见哨卡四个、巡兵若干,只要杨飞象出面言语,俱都嬉笑放行,竟没有一丁点的阻碍。
一行骑队猛赶了十余里路,眼看接近了葛陵南面的粮库。
这粮库规模着实甚大,宛若一个独立于县城以外的小城池,周围还挖了河道,建有码头。城头上确有几个守兵在巡视,但都很松懈,看到了雷远所部的千骑大队前来,也不关门。大概他们都觉得,既然沿途哨卡都报无事,这队人马绝无问题。
想不到这一路竟然如此顺利!雷远简直要为自己的好运气高雀跃。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稳重,绝不能在将士们面前失态,但此刻从心中涌出一股兴奋与激动,几乎要让他笑出声来。
“让各队查问,火种、火把之类都要准备好,不得有误。”雷远对李贞道。
李贞勒马兜转回去传令。
“我们不要急,慢慢前行。如果城上守军喝问,照前回答。”雷远又对杨飞象和郑高吩咐。
两人难免有些紧张,都点了点头,但没接话。
“入城以后,邓铜负责把住城门,其余人各往纵深去,不求杀敌,只要纵火,先烧马料、粟菽之类。以一刻为限,退回城门汇合。”雷远又道。
诸将俱都应是。
其实这些话,路上都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事到临头的时候,雷远也紧张,但又不能表现紧张,于是话就格外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桩桩吩咐个不停。
然而就在这时候,众人耳中有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从葛陵城方向,一支规模甚大的骑队蜿蜒而来,目标竟也是城南粮库!
第五百四十四章 入城
那是曹军的骑队。
将士们没法不躁动。
能参与此次行动的,都是精锐,是老手,自然知道此番只求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然而沿途顺顺利利到了现在,距离冲进这粮库只差一步了,曹军来了?
虽说一个走北面,一个走南面,然而双方都是上千骑的队伍,难免会互相探察一下。终究雷远所部并没有真正的曹军在内,对面只消随口发问,立刻就会破绽百出。
然后无非厮杀,可厮杀也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以曹军规模之庞大,但凡有所警觉,只要吹一口气,都能把己方千余骑给吹死了。
怎么办?
雷远回头看看,好些将士脸色惨白,甚至有战马被骑手的情绪所感染,忽然就鬃尾乱炸,刨起了蹶子。至于杨飞象,更是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雷远向李齐使了个眼色。于是李齐带着十余名扈从慢慢地靠拢过去,万一这批人敢乱说乱动,立斩之。
他转回头,继续向北眺望。
那支骑队是越过澺水南面的自然堤,突然出现的,所以雷远所部事先竟全没有发现。他们确实是曹军,而且,还是曹军中极其精锐之部。
但见骑队三五人成排,以长队行军。当先上百骑都着锦缎戎服,身披铁铠,高擎虎罴纹样军旗。军旗迎风招展,仿佛无数猛兽在骑队的上空跃动,随时将欲飞扑噬人。而如云军旗之下的马匹都是高头大马,骑士也都是威风凛凛的雄武大汉,手持的精良武器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这样的军队必然极度善战,且不说雷远所部赶了一天的路,就算他们吃饱喝足,以逸待劳,也未必就敢抵敌此等雄师。
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雷远所部。有几名骑士冲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似乎在说什么。应该是在疑惑吧,只因为雷远所部着曹军服色,一时尚未冲杀,但来询问的骑士,很快就该出发了。
骑队越来越接近,而雷远的部下们渐渐压抑不住惊慌。
这种惊慌情绪在上千人的队伍里蔓延,落在外人眼中,简直清晰可辨,根本无法掩饰。以至于原本在粮库南门处懒洋洋休息的士卒们,都提着刀枪站了起来,神情渐渐惊疑不定。
这些人虽说懒散惯了,但基本的警惕性和判断力不会少,再这样下去
也不知是阳光照耀还是什么原因,雷远忽然感觉头很晕,眼前一片白色,简直要看不清东西了。他竭力保持住平衡,免得自己从战马上摔落下来,脑海中却只盘旋着暴怒的念头:怎么就会这么倒霉?今日莫非要死在这里?
汗水越过双眉,像瀑布般流淌下来,渗透到他的眼眶,让他两眼刺痛。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隐约见到对面的虎罴军旗之间,有一面将军旗斜斜打起。风吹过,旗帜上隐约有个“许”字。
原来是个姓许的将军……曹公麾下统领精锐的、姓许的将军!
雷远一时间急怒攻心。
然而到了这时候,他的头脑反而越来越冷静。
他引辔向前,越众而出,向粮库的大门方向疾驰过去。
在旁边的李贞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却没拉住。他立即催马跟上:“将军!将军!”
雷远猛回头,李贞吃他森然目光一刺,登时清醒过来,改口叫道:“司马,司马!你急什么?”
雷远一直冲到粮库门边,才勒缰停步。
眼看着李贞跟上,嘴里还在哇啦啦叫嚷,雷远挥鞭在空中虚抽,发出啪地脆响:“能不急吗?许将军已经到了!我们慢啦!”
他指了指守在门口的几名士卒:“闪开,闪开!我们得赶紧进去驻扎!”
一名都伯打扮的曹军军官认识杨飞象的,却不认得这气势凌人的骑将什么来路,于是赔笑着上前问道:“这位将军……”
“瞎了你的眼!”雷远急躁地道:“我乃许将军下属的别部司马卢凯!许将军都到了,你们还等什么?赶紧派个人指路,带我们进去驻扎!”
那都伯被雷远说得一愣一愣,待要再说,雷远转过马鞭,打在李贞的脑袋上。这一鞭打得好重,李贞的头盔被啪地打飞,整个人滚落下马,脸颊被鞭梢掠过,瞬间皮开肉绽。
“你这狗东西,害苦了乃公!一会儿许将军追究失期的罪责,我先杀了你的头!”雷远骂道。
李贞五体投地“咚咚”地磕头,连声道:“许将军若有责罚,全在我身上!我一人当之,绝不攀扯司马!”
雷远呸地啐了口,不去理他,转而向那都伯道:“你等什么呢?快点,城寨里的驻兵之处在哪里?许将军马上就到,我得赶紧去准备!”
都伯向前两步,待要说话,又见对面骑队中杨飞象苦着脸,向他连连比划,像是在催促。他有些慌了,连忙应承,一时间却想不起眼前这年轻军官是谁:“这位……这位……”
“我乃别部司马卢凯!”
“对对对,这位卢司马莫急,我亲自领路,请贵属随我来!”
雷远骂骂咧咧地举着鞭子,向后方示意:“都赶紧!都跟上了!”
居然可以这样的吗?
后方队列里,吴班和雷铜两人瞠目结舌。
邓铜是做惯了贼寇的,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当即催马,千余骑旋即跟进。
粮库说是个小城,外围只是丈许高的夯土墙,城门没有顶,就像城墙上的狭窄缺口。看到雷远挥鞭招呼,千余骑推推搡搡地呼啦啦过来,立刻把整个缺口都堵住了。
“狗日的,都别挤!”
雷远被骑队推搡着退到了小城里头。他暴躁地骂着,却一时止不住汹涌人潮。
那曹军都伯小心翼翼地避开战马,挤到雷远身边,仰头道:“卢司马!这是屯粮重地,你们可不要乱走!请跟我来……”
雷远自腰间拔剑,一剑斜劈。
他这把佩剑是用百炼精钢所制,能削铁如泥。他本人这些日子苦练剑术,也已算得此中好手。这一剑下来,只见青光一闪,都伯的头颅便凭空转起了圈。从头颈两处断面喷出的热血,像是有人用红色的大笔涂抹也似,给身边骑士们的身上添了鲜艳的颜色。
与此同时,邓铜所部猝然行动,将那都伯的多名部下尽数杀了。因为动手太快,这些人全然来不及反应,一声不吭地丢了性命。又因为众多战马熙熙攘攘地拥挤遮掩,外界全然看不到异样。
甚至就连不远处,在墙头值守的几名士卒也没注意到。
雷远用袖子抹了抹面颊上的血,一面按辔缓行,一面沉声吩咐左右:“不要鼓噪,不要举火,缓缓入城。”
“是!”
将士们立即将雷远的命令传了下去,所有人既不鼓噪,也不举火,行动如常。
此时,从北面来的曹军骑队也渐渐接近了粮库。
葛陂南面的林木比北面茂盛许多,因为林木遮蔽,他们没有看清雷远所部骑队的具体规模,只估计约三五百骑。本有些疑心,打算派人过去察问,谁知这支骑队居然先往城寨里去了。
“看来是粮库的守军?”一名军官摇了摇头:“葛陵屯田都尉口称兵力不足,实际掌握这么多兵马?这厮的私心未免太重。”
这支骑队今日走了几处屯田营地,所见情形大都如此。其实并非屯田都尉们手中兵力雄厚,而是因为夏侯惇所部溃败的缘故,接近庐江的各处屯军屯、民屯最近陆续接收败兵,不少屯田区都膨胀了起来。日后怎么收拢败兵,将这些人马从屯田系统里重新抽出来,只怕还有得要折腾。
在那军官身后,“许”字将旗之下的,是一名体格雄伟如山、蓄着浓密须髯的壮硕将领。
听得部下言语,壮硕将军冷哼一声:“如今丞相待要大战,正是武人效死之时,哪容得这些人流散在外?进城以后,立即就将这支兵夺过来!”
第五百四十五章 武卫
这位壮硕将军,正是武卫中郎将许褚。
过去数年来,他统领曹操身边宿卫虎士。虽为异姓,却是曹操最信任的亲将,视为己之樊哙。但他又不是纯粹的护卫,讨张绣、攻邺城时,他常为大军先锋,凭借其超群绝伦的勇力,前后斩首万计。
曹公此次往汝南来,显然有意使亲族中的年轻人稍经战阵,见一点血,立一点功劳,因而随行诸将都是曹氏宗亲。在这情况下,许褚便不必太过紧张戒备。
前日里大军刚到汝南,曹操便令许褚领一支偏师,巡行汝南各地兵屯、民屯,而宿卫之责,转交给许褚的兄长、振威中郎将许定。
许褚昔日在乡里时,聚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修筑坚壁以御贼寇。当时汝南葛陂贼万馀人攻打坞壁,许褚的部下力战疲极,箭矢俱尽。许褚乃令部属们聚集大如杅斗的石块在墙头。但有贼来,许褚飞石掷之,莫不摧碎。
后来坞壁乏粮,许褚假作与贼寇谈和,提出用坞壁里的牛向贼寇换取食物。谁知当贼寇取牛的时候,牛奔走逃跑了,于是许褚纵身出阵,单手拖曳牛尾,行百余步,硬生生把牛倒拽而回。贼寇大惊失色,遂退兵而走。
至此,淮、汝、陈、梁之间的山贼流寇,闻许褚之名,莫不畏惮。
后来许褚随曹公南征北战,而汝南等地所谓葛陂贼之流,大部分都已被降伏,成了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奴。曹军此番杀来,军中殊少辎重,所需的巨额粮秣物资,全都要从屯田区征集。于是许褚受曹公所托再度出马,巡行各处屯田区,一来重整各地防务,二来也防止庐江雷远故技重施,煽动地方刁民。
许褚带领一千余骑,从定颍、上蔡一线行来,沿途重新召集了夏侯惇所部的溃兵,择其强者勒令随军,待到抵达葛陵的时候,部众已经增加到了三千人。
他先到葛陵城里,见了当地负责屯田的校尉,令他尽快召集民伕,预备响应军需号令,随时运输粮秣,之后又提兵往粮库来。
他自己是常在一线作战的将领,深知各地屯田区所汇集的粮秣物资因为保管不善,常常有损坏霉烂的,将士们为此叫苦不迭。所以打算提前到达粮库,连夜清点,以免发运的物资出了问题,引得曹丞相不快。
此等大规模的屯粮之处,并非寻常坞壁中的粮库那样,由几座简单的土木建筑构成。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座粮库依托葛陵故城而建;而葛陵故城,最初乃是光武帝在建武十五年册封虎牙大将军铫期之子铫丹为侯的封邑所在。虽说后来荒废,但旧城规模甚大,整个城寨东西三里余,南北也有三里余,呈龟背型。
城寨里面的建筑所占面积相对就小了很多,有连绵数十座大屋的粮屯和马厩、车棚、官署、兵营等各种房舍,此外,就是露天的草料堆场,有一座又一座的巨大草垛矗立其间。
包括官署在内的房舍,位置大体靠北,有条开阔的道路与北门直接相连,而官署南面都是堆场。
许褚是负责曹丞相安全的亲卫大将,身份何等尊贵。他到达北门时,屯田校尉部功曹领着屯田都尉两名、屯司马若干早早在门外候着,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迎。
许褚挥了挥手,示意部下们先行入城。他自己劈头便问这些官吏:“驻扎在此地的骑兵,是谁带领的?让他速来拜见,明日整顿兵马,随我巡行。”
功曹愣了一愣:“启禀许将军,此城寨中,并无骑兵驻扎。”
“什么?”许褚脸上怒意一闪:“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你们休要敷衍,立即让他来!”
那功曹屁滚尿流,连连顿首:“不瞒将军,这城寨里委实没有骑兵。或许是这两日从前线退回来的将士?我立即去查问!”
夏侯惇那数万人崩溃以后,整个汝南郡到处都是逃散的乱兵。这些兵卒既无社会地位,也无人身自由,平日里被严苛军法约束,还常有逃亡奔命之事,此番大军溃败,自然乘机逃散。有的往山林湖泽中去做贼,也有的试图依附当地大族,以摆脱士家身份。
许褚估计,适才那支兵,便是前来依附当地有实力者的逃兵,只不过正好被撞见了而已。他是曹公的亲卫大将,又不是地方官,懒得纠结其中的细务,当下只挥了挥手:“那就去查!查清楚了,把人带来!”
功曹立即起身,提着袍角往南面奔去。
刚走了两步,许褚将他喝回来,随手指了一名偏将:“你和他同去!”
“遵命!”偏将引了一队兵士,随着功曹匆匆往南。
他们的问答情形,正落在雷远眼里。
从南门进入城寨的雷远所部,除了留在门畔保障退路的,此时大部分都已分散到了星罗棋布的草垛之间。有人取出小心保存的火种,将手中的松明火把点燃。但因为未得雷远的命令,他们并不纵火,就只将火把一一点燃,举在手里。还有人取出提前准备的火油等物,将盛放火油的皮囊打开,把束紧皮囊的丝绦一圈圈打开。
好在堆场区空旷少人,偶尔见到几个在此巡视的民伕,立刻就被杀了,暂时没有暴露之虞。
而雷远则选了一个特别高大的草垛,撑着叱李宁塔的肩膀借力,三两下跳到顶端,向北面眺望。他身上穿着铁甲,甚是沉重。趴在柔软的草垛顶端,半个人都陷进了黄草丛里,视线刚好从草叶间穿过,隐蔽的很。
看了没一会儿,草垛连连摇晃,吴班从后面吭哧吭哧爬上来。
吴班趴在雷远身边,看看北面源源不断涌入城寨的曹军将士,问道:“将军,还不纵火么?”
“还没到时候。”雷远摇头。
“没到时候?”吴班犹豫了一下,又道:“城寨就这么点大,曹军再深入一些,就发现我们了。到时候……岂不节外生枝?”
吴班和雷铜两人,乃是益州军的骨干军将,作为主动提出移镇荆州之将,日后必定会得玄德公大用的。雷远对他二人一向很客气,不以寻常部属视之。
吴班既然发问,雷远耐心地道:“元雄你想,如果我们现在纵火,待到抽身出外的时候,曹军会如何?”
吴班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抽了口冷气:“必然会穷追不舍,要把我们屠戮殆尽!”
说完,他猛地打了个颤,连连摇头。
纵火烧粮以后,曹军本队的粮秣物资供给自然困窘,这场向庐江发动的进攻,多半就无疾而终。身在安丰、雩娄两地的军民,大概率能够安全抵达江夏。但此举若要以吴班自家性命为代价,他可不愿意。
这名年轻的将军在益州蹉跎了许久,满怀着有所作为的期盼,绝不想把有用之身抛在此地。
“那将军的意思是……”吴班问道。
雷远随手抽了根草茎出来,将之一折两段:“所以,不能让他们追击。他们既然进了城寨,就当留在这里!”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运气
话音未落,两人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嚷:“你们是哪里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雷远和吴班一起回头,只见某一处靠近草垛的棚屋开了门,有个留守军官正从棚屋里出来,站在门边对身旁经过的骑士喝问。
雷铜勒马在他身前,连说带比划,表示己方乃是从原鹿来的曹军云云。然则他说话的口音很重,一听就不像是中原人士,两人说了几句,互相都没听懂。
与此同时,那军官注意到了将士们手中提着的松明火把。眼看天色将黯,拿几个火把乃是常事,但眼前这么多人人手一个,那可就太奇怪了。军官想到这里,张嘴就要大喊。
好在他的喊声没有发出。
雷铜的动作快如闪电,猛地抽出腰间长刀投掷过去,刀刃在空中旋转成一个银色的光圈,然后正正地刺进了军官的胸膛。军官双手握着胸前的刀刃,摇摇晃晃地往后推了两步,坐倒在地,不动了。
早有数名机警的骑士绕到棚屋两侧,军官一倒,骑士们涌进棚屋里连连砍杀。几声急促的惨叫之后,骑士们鱼贯出来,向雷铜做了个挥手下劈的手势。
吴班松了口气。
“将军,我也下去了……这时候,真是一丁点都放松不得!”他对雷远说了一声,背靠着茅草往下方滑去。
雷远从容颔首,又道:“让将士们千万稳住,不到吹角为号,绝不能妄动。”
吴班连声应了。草垛悉悉索索地响了一阵,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垛后头。
待到吴班背过身去,雷远才抬手敲了敲胸口,长吁一声。
他的胸膛中满是紧张与忧虑,心脏咚咚乱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适才雷铜等人与留守曹军撞上的时候,他几乎要吓得虚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至失态。
从进入城寨,到现在慢慢控制南面的屯粮区域,这样的事情在雷远眼皮底下发生了四五回,视线范围之外,应该还发生了好几次。幸运的是,每次都被己方先下手为强,没有被外界查知。
但这样的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呢?
本来就是一场被逼无奈的偷袭,一路行来,步步如履薄冰。待到上千人的队伍涌进城寨,哪有可能不露破绽?雷远估计,守方很快就会注意到几名重要的军官失踪,而沿着寨墙巡逻的兵丁用不了多久就会绕回到南门。邓铜一旦动手解决他们,则东西两面望楼上眺望的兵丁又会发现。
不不,用不着等到那时候。眼下这么多松明火把一一点燃,天色再晚一丁点,火光就会非常显眼。到那时候,望楼上应该就要示警了。
暴露是迟早的事。只求暴露的尽量晚些,让许褚所部尽量多的进入到城寨里。
眼下曹军还没有发现异常,留在门外的大概七八百人,步卒居多,大批军士已从北门进入。许褚亲领的前队抵达了官署区域,左右又分出两队绕过官署,往寨墙方向去,意图接管防务。真让他们沿着寨墙包抄到南面,就对己方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虽然如此,眼下不能发难。
按照雷远适才紧急决定的方案,邓铜守把后路,吴班、雷铜两人分散兵力于各处,一旦听到号令,立刻投掷火把,先烧北面的粮仓、马厩,阻断曹军退出的道路,然后立即收缩,沿途焚烧草料,务必要将曹军埋葬在烈火之中;而马岱、任晖两人所部聚集不散,他们会在雷远的直接指挥下掩护全军撤退。
想要将火攻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就得让曹军尽量深入。
那就再等等。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雷远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情况变得太快,而应变又太难,他只觉得思绪纷乱、脑仁生疼,简直不堪重负。
金乌将坠,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丝凉意,可雷远用力抹了抹脸,擦去越来越多的汗。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这会儿他却忍不住要求恳苍天庇佑。
拜托,无论如何,不要节外生枝。
然后他就看到,一支曹军骑兵离开本队,往官署南面的草料场直奔过来。
贼老天!你这是害我!雷远浑身血液简直要沸腾起来。
他立即想到了,这是许褚派来查问情况的。适才两军分由南北两面入城,彼此都见到了对方。许褚既然入城,一问城中官吏,就知那不是屯田都尉下属的人手,自然要派人来查问。
此君还真是一点都不耽搁,来得好快!
如果任凭这队人到处乱闯,自家的安排必然会被发现。须得拖住他们,只要拖住他们一会儿!
雷远翻了个身,从草垛上溜下来。
“将军?”李贞向前一步问道。
适才雷远那一鞭子抽得,真是不轻。这会儿看他半边脸肿起,说话有些大舌头。
雷远顾不得慰问他,抬手划了个圈:“你们几个,跟我来!”
扈从们纷纷上马,跟着雷远策骑向前。
前方是曹军汇聚之地,这么过去,简直有若送死。换了其他的兵士,难免会逡巡犹疑,但这些扈从们都是雷远最亲密的伙伴,听令而行,绝无丝毫动摇。
顺着草料场内蜿蜒道路向北,奔走没百余步,就在一座草垛侧面见到了曹军骑队。
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曹军骑队的队列由一条直线忽然散开,然后聚拢成一个松散的锋矢形状,锋矢尖端正对着雷远等人。他们并没有明显的敌意,也并不紧张,这就只是他们正常的应对罢了……确实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雷远听到背后扈从们发出的沉重喘息声。他们大概以为,雷远将要猝然发难,偷袭这支曹军,于是各个都开始蓄力。
“不要慌!”雷远低声喝了一句。
双方的距离继续接近。
“武卫中郎将率军到此,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叫个能管事的出来,拜见许将军!”曹军骑队中一名军官大声喝道。
“我是伏波将军下属别部司马卢凯,因被敌军所迫,退入汝南,失道至此。”雷远让扈从们止步,自家催马向前一些:“能遇见许将军所部,真是太好啦!”
那军官上上下下地打量雷远:“伏波将军下属的别部司马?卢凯?我没听说过!”
雷远苦笑道:“我本是汝南满府君的下属,数月前才调入伏波将军麾下的,之前在原鹿那边与庐江雷远作战。许将军麾下诸位,都是随扈曹丞相的尊贵人,没听说过我们这些小卒,理所应当。呃……却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那军官继续打量雷远,忽然打断他的话。
“你很热么?为何满头大汗?”
雷远索性把头盔摘下来,举起袖子擦汗:“咳咳,败战之将,日夜惶恐,唯恐军法严惩;今日遇见许将军和诸位,实在是既喜且忧。”
那军官冷笑了几声。他的视线离开雷远,又转向雷远身后的扈从们。
“哟……”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大个子,过来!”
雷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了叱李宁塔。
“对,就是你,叫你呢!”军官继续叫道。
雷远脸上表情不变,跟着喊道:“叱李宁塔,你来!”
叱李宁塔满脸迷糊地看看身边的人。
李贞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于是他催动战马,摇摇摆摆地过来。
他的体格太过庞大了,虽说胯下战马也算是精挑细选出的雄壮良驹,但与啊的壮硕身躯相比,却显得那么单薄瘦弱,简直像是常人骑了匹毛驴,看起来有点可笑。
叱李宁塔慢吞吞地策马来到雷远身边。
“真是好一条大汉!”军官羡慕地看看他的体格:“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从军的?”
叱李宁塔皱起眉头,想了想。
这蠢人一旦说出来,可就露馅了!雷远握紧了缰绳,又放松;放松了缰绳,再握紧。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把右手随意搭在剑柄上:“快快答话,愣着干什么?”
叱李宁塔又想了想,终于大声道:“干活!吃饭!”
这一嗓子吼得够响亮,曹军军官吓了一跳,勒马退开一些:“你说什么?”
“他说,干活吃饭。”雷远笑道:“此人乃是蛮夷,脑子不太好使。”
第五百四十七章 恶虎
叱李宁塔的脑子究竟好不好使,雷远现在有点吃不准了。要说好使吧,他一向以来的表现都不那么靠谱。要说不好使吧,此时此刻,他怎么就能蠢得如此恰到好处?莫非这就是所谓大智若愚?
“脑子不好使?”曹军军官也有些悻悻。转念一想,他又高兴起来:“从军打仗,要脑子干什么?有力气有胆量就可以了!喂,你敢杀人么?”
叱李宁塔再度皱眉,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态。
雷远可不敢让叱李宁塔再说下去。他这会儿已经在后悔了,就不该让叱李宁塔跟来。待要措辞替他回答,只听曹军骑队中有人提醒首领:“许将军来了。”
雷远猛抬头,视线越过骑队,就见到了许褚。
曹军骑队这时候已经越过了粮库北面的官署,开始进入到开阔的草料区域。他们的队伍沿着道路不断分散,数百骑数十骑地进入到巨大草垛之间,就像是浪潮涌入嶙峋礁石那样。有几支骑队从雷远身边经过,骑士们好奇地看看雷远和他的扈从们,继续向前。
在骑兵大队的中段,几名官吏模样的人簇拥着将旗下的一条巨汉,正向雷远这边指指点点。
“这就是武卫中郎将么?”雷远问道。
曹军军官骄傲地答道:“正是。”
这巨汉就是许褚。
这名曹军猛将骑着一匹极其高大的灰马,整个人因为长途跋涉的关系,显得风尘仆仆。但他的腰杆如长枪般笔直,厚重的铁甲之下,彪悍的体型雄壮如山,简直有常人两倍宽厚。因为天热,他裸着半边肩膀,露出的手臂上盘虬的肌肉仿佛一块块坚硬的岩石,毫无疑问,这样的体格必定蕴涵着无穷的力量。
在他须髯浓密的面庞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四下里扫射,眼神凌厉得就像锋利的刀光。
看来,许褚对这支突然出现的骑队关心的很,先是派出了部下来查问,随即自己也快速跟了上来。
或许是他终究生出了疑惑,想要尽快控制整个粮库?又或者,他只是急于重整眼前这支败退回来的骑兵?
雷远已经不需要多想了。
曹军已经足够深入,可以开始行动了。
那曹军军官继续道:“你的部下们呢?赶紧让他们出来集合,你和我去拜见将军!”
雷远向李贞挥了挥手,李贞从身边取出一枚号角,用力吹响。
苍凉悠扬的号角声猝然响起。
那曹军军官只道雷远吹号聚兵,初时并不以为意。他拨马到叱李宁塔身前,捏了捏他的胳臂,再捶了捶他厚实的胸膛、摸了摸他的脸,口中啧啧称赞,仿佛是在市场上挑拣货物。
叱李宁塔完全摸不着头脑,扭着硕大的头颅,看看那曹军军官,再看看雷远,乱蓬蓬的头发甩来甩去。
“卢司马,你这部下实在雄壮。不知,可否割爱啊?”曹军军官向雷远发问。
雷远却不理他,与部下们自顾取出白布,扎在每个人的右臂上。
下个瞬间,城寨南面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
曹军军官有些不快:“你手下的人很多么?闹得声势这么大?”
寨墙东西两侧的望楼上,几名士卒忽然奋力敲着锣,大叫大嚷起来。但他们的反应明显慢了,空气中开始有烧焦的气味蔓延,越来越黯淡的天穹下方,隐约亮起了橙红色的光芒。
许褚的神情变了。他猛然勒马,先看了看空气中渐渐亮起的火光,再望向雷远时,忽明忽暗的火光闪烁着,好像就在他的眼里燃烧。
曹军骑队一阵纷乱。有些已经进入到堆场区域的战马扬蹄嘶鸣,发出惊恐的叫唤,还有人大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雷远所部先点燃了几座草垛,再用草垛引火,点燃了事前准备的巨量火把和火箭。须臾间,无数火把被人抛掷向前,还有密集的火箭飞射而出。
整座粮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粮秣、草料、柴禾、木料全都是易燃物。每一枚火把落下,每一支火箭落下之处,立刻便是一团烈焰腾起。数以百计的火把、火箭,便是数以百计的火源。跳动的火焰疯狂蔓延,用令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连成火浪,连成火潮,连成冲天的火海!
火海先在城寨的北面蔓延,官舍烧起来了,马厩烧起来了,车棚烧起来了,粮屯也烧起来了。
绝大多数曹军骑兵刚通过这些建筑。眼看火光大起,将他们来时的道路截断,瞬间人马大乱。有许多人立即拨马回头,试图乘着火势尚未极盛,尽快逃离;但建筑之间的道路终究狭窄,他们全无指挥乱哄哄地涌过去,反而在道路上堵成了一团。纵使纵使带队的军官连连喝斥,也不能使他们让开道路。
这时候道路边上的建筑都被引燃,屋顶的干草全都烧了起来。偏偏战马狂奔冲撞,将一处房舍撞倒,在房舍后方的若干骑士还没有做出反应,巨大的火舌伸缩几下,就将他们一股脑都淹没到了炽热之中。
现在看来,南面的堆场似乎稍微安全些,至少火焰不那么猛烈?
混乱中的曹军没法冷静思考,不待许褚的命令,他们就一股脑地向南面涌去。
这时候,那名曹军军官完全愣住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冲霄而起的烈焰,全没注意到叱李宁塔的举动。于是叱李宁塔探出巨大的手掌,双掌一合,握住了他的头颅猛地一转。
轻微的“咔嚓”声混合在草木燃烧的毕驳声中,全不令人注意。曹军军官的四肢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叱李宁塔松开手,让他松软的躯体坠落到地面。
“干活,吃饭!”这蛮子憨厚地笑道。
雷远和其他的扈从们勒马跑出了数十步,才发现叱李宁塔居然没有跟来,他大骂催促:“还愣什么?快走!走!走!”
叱李宁塔慌忙催马。
雷远转回头来,大声吼叫着:“着火啦!快逃啊!”
扈从们一起跟着乱嚷:“着火啦!快逃啊!慢一步就要被烧死啦!”
先期往草料堆场去的一小队曹军,发现北面着火以后,匆匆赶回来,撞见他们大叫大嚷地奔回,连忙催马兜转过来喝问:“怎么回事?许将军在哪里?”
话音未落,眼前青光一闪。
最前方的曹军身上分明披着重甲,可甲胄在这道青光之前如纸片般碎裂。他长声凄厉惨嘶着,五脏六腑与满腔的鲜血劈头盖脸地喷出来。
扈从们随即也赶了上来大砍大杀,立时将这小队曹军击溃。
雷远回头看去,只见火光闪烁中,无数曹军狼奔豕突,有很多人大概是出于本能,尾随着叱李宁塔而来。再往远处看,那面“许”字将旗被乱哄哄的将士推搡得左摇右摆,而旗下的许褚却看不见了。
“继续放火!继续放火!”雷远大喊着。
骑队奔行的方向,吴班等人将第二批火把和火箭准备好了,奋力抛射出去。这一轮的目标全在堆场,那些巨大的干草垛纷纷着火,像是火焰组成的巨人忽然平地站起。它们向着深黯天空狂舞肢体,又把身边的曹军将士一一吞没。
雷远一直奔到吴班等人身边,才稍稍勒马。看看愈来愈声势浩大的烈火,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人同时纵火,汝南一郡数年屯田的积蓄,必定一扫而空。这等损失惨重之极。
之后曹操如果一意进兵,就得从陈国、陈郡乃至河南尹的产粮区调粮,这可不是三五天的时间能做到的,甚至十日也勉强。孙刘两家各自北伐,军情如火,曹操能有这点时间给他浪费么?
只要他愿意冷静考虑一下,我雷续之就将这一线生机握在掌中了!
然则,这一仗下来,恐怕许褚下场不妙。曹公想必会很恼怒吧,希望他千万不要因此失去理智,千万要以大局为重啊。
想到这里,雷远心中隐约有点得意。
他向部属们喝道:“我们立即走!沿途不要耽搁,先退出南门,再往城寨里放一把火!”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催马,然而……战马突然停步。
雷远猛力扯动缰绳,挥鞭连连抽打,战马却依旧不动。逼得急了,忽以两条后腿直立起来,仰头狂嘶。措不及防之下,雷远几乎被掀落下地。他连忙搂着马颈,轻轻捋动马鬃,试图使这匹战马安静下来。
百忙之中,他抬眼看看身边的同伴,竟然至少有半数的马匹惊慌失措,怎么也不愿听从骑士的命令向前。
那感觉就像是前方有恶虎将要出现,激起了这些马匹血脉中天然的恐惧感。
雷远一边竭力控马,一边向前探看。可是在火光掩映下,前方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第五百四十八章 九死
雷远等人身后开始涌来热浪。
成片的火焰四处席卷,挟带起猛烈的风。无数燃烧着的枝条被热风裹向空中,再盘旋飞舞着洒落下来,点燃更多的粮秣和草料,使得火势愈来愈旺盛了。
星星点点的火苗从空中坠落,洒落到雷远等人所处的位置。有一蓬红亮的枯枝落在雷远的肩膀上,立刻烧焦了戎服,接触到金属的铠甲表面以后,又慢慢熄灭。雷远感觉到肩膀的皮肤被烫得疼痛。还有些火星落在战马身上,使得马匹连连纵跳,愤怒地踢打四蹄。
更多的火星引燃了不远处的草垛。就在众人触手可及的地方,数十、上百枚小小的炽热火苗跃动着,越来越亮,散发出的热量使得堆场越来越危险。呼啸的风声、草料被焚烧的毕驳声和许多人在火场中挣扎的凄惨叫声混合成可怕的声浪,与热浪一齐汹涌而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情形忽然让雷远想起前世熟悉的辞句,最美的辞句,却代表着最危险的环境。
转瞬间,周边的环境由暗到亮。
当然,众人前方的暗处,也被火光照亮了。
于是他们就看清了与火势同样危险的,在对面忽然现出身影的曹军甲士。
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映在更后方的草垛上,随着火光摇晃不定,庞大的黑影扭曲摆动,仿佛某种异兽将要扑出噬人。而这些甲士本身,就这么不言,不动,静静地等着雷远等人入彀。猝然一见,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头头铁制的狰狞魔怪。
这便是曹丞相身边的宿卫虎士。毫无疑问,这是当代最负盛名的沙场强兵,是最擅长收割人命的勇士;虽然还不清数量,但他们出现,就代表了莫大的危险。怪不得战马忽然畏惧不前,马匹有时候比人更敏锐,所以能提早注意到这支杀气升腾的精兵。
然则,我的行动已经足够快了,又穿着与曹军同样制式的甲胄戎服,只以臂缠白布为区分……这支曹军怎能如此迅速地赶上,又怎能这么快分辨敌我的?
雷远的脑海中盘旋着许多问题,但估计都不会有答案。这时候,无非厮杀而已。
雷远这么想着,同时看到火光映照下,数十点光芒齐齐闪动。
这是箭簇的反光!
雷远无暇示警,全力向右勒马,同时整个人猛力向侧避让。
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飕飕破风之声,然后继之以利刃刺入皮肉骨骼的闷响。雷远的战马连连挣扎,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
雷远也被战马带翻,狼狈地仰面躺倒。他没有中箭,只是小腿被压住了,木制的马鞍正磕着小腿肚,疼得他冷汗从额头一颗颗渗出。
在雷远的身边,郑晋沉重地喘息着,匍匐爬过。
郑晋的体格壮硕高大,有点显眼,因此有几支箭冲他射过来,贴着他的身躯扎进地面。
雷远向他嚷道:“靠着马!靠着马!”
郑晋回过头看看雷远。当他回头的时候,雷远才见到他的额头钉着一支箭!
箭矢穿透了头盔,留在外头的只有一尺出头的粗大箭杆和尾羽。伤口并没有流血,但郑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向雷远“嗬嗬”地嚷了几声,慢慢趴在地面,他还想继续爬,但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
这时候又有一支箭落下,正正地扎在郑晋的后心。郑晋既不挣扎,也不呼叫,就这么趴着,不动了。
雷远骂了一句。
箭矢还在不断落下,人的嘶吼和战马的哀鸣随之响起。待要退出城外的将士们,几乎瞬间就折损了三成。
雷远环视四周,确定其他几名扈从都没事。但吴班所部的位置靠前,死伤非常惨烈,吴班本人肩头和大腿各中了一箭,被部下们拖到了后头。他一边往后,一边还在叱喝着提醒部下们准备作战,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雷铜那边,已经彻底乱了,许多人大叫大嚷,有人开始逃跑,雷远看不到雷铜在哪里。
雷远骂了两声,奋力把小腿从马匹身下抽出来。碎裂的鞍桥从腿侧划过,瞬间撕扯出一道皮开肉绽的长长伤口。这不算什么,腿没有断,已经很幸运了。他奋力撕下战袍,使劲勒住受伤的部位。
也不知怎地,这个动作让雷远感到筋疲力尽。于是他背靠着死去的战马,喘了几口气。
这时候,箭矢的破风声忽然消失。雷远重新听到了周围的火焰烧灼的噼啪之响,还有草垛渐渐垮塌的轰鸣。
“一百人!”李齐隔着两个人,冲着雷远高喊。
“什么?”
“他们已经射过两轮箭了!敌军数量不会超过一百,就要冲上来了!”
李齐在成为雷远的扈从之前,曾是公孙瓒所属青州刺史田楷的部下小卒,在青徐转战多年。雷远素知他虽无统兵的大才,临阵对敌的经验却很丰富。听得他这么喊,雷远单手支撑地面,挺身而起。
火势越来越大,烟气也随之翻卷蒸腾,使得周围环境再度变得昏沉。但李齐说得没错,雷远看见对面影影绰绰,那是曹军宿卫虎士开始冲锋了。
敌军数量不超过一百……这算好消息么?
雷远毫不怀疑,这一百名虎士,抵得上寻常千人之勇。而自己身边的人手能有多少?两百?三百?今日这一关难过;这一仗,必定九死一生。
他不禁苦笑。就在不久前,他还满意于这场突袭的成果;认为自己已将一线生机握在掌中。现在看来,想得太美。
无论如何,己方的惨痛损失,必定无法避免。但对统兵的将领来说,人命只是数字。战争之上死多少人都不可怕,怕的是队伍失去控制。若不能维持指挥,等到曹军冲上来,所有人都死定了!
于是雷远锵然拔剑,厉声喝道:“所有人听我指挥!结阵死战!”
一片大乱中,短时间内聚不起多少人。能够及时响应的,始终是雷远的扈从们。
李贞赶到。
李齐赶到。
王跃身上中了两箭,他勉强用长刀支撑着身子,举着松明火把站到队列中。
王平不知从哪里找了面小盾,从侧面赶来。
叱李宁塔堕在队伍最后,这时候咆哮着发足狂奔。
当一座小小的方阵勉强成型的时候,密集如鼓点般的脚步踏地声骤然升起。头戴铁兜鍪、浑身铁甲的敌人从缭绕烟火中扑出,双方的武器撞击声响成一片。
站在雷远正前方的一名扈从在接触的瞬间就惨叫倒地,鲜血洒到雷远的身上,从甲胄的缝隙渗透进去,带来温热的触感。雷远毫不犹豫地踏步向前,填补阵型的空缺。
还没站稳,便有恶风斜向扑来。雷远横剑格挡,当地一声响,剑刃被沉重的大刀砸得弯曲,撞到肩甲上。
他奋力将身体向左闪,双手握持剑柄横向反撩。这一剑斜劈在敌人没有披甲的腿上,锋刃划过处,筋骨俱裂,整支小腿瞬间被卸了下来。那曹军甲士狂叫着继续前扑,雷远稍微侧身让开半步,他便栽倒。
后排不知那个同伴按住他的头颈连刺了几刀,瞬间取了他的性命。
但雷远这一避让,使得自家左侧身体暴露到了曹军的砍杀范围内。只这半步踏出,便有两三把刀枪直向雷远挥砍刺击。
好在王平站在雷远左侧。他手里有个小盾,于是用盾牌结结实实地抵住了两下刺击,然后抓住雷远的手臂,将他拖回到队列中。
王平将盾牌抵在前方,偏头对着雷远,像要说什么。下个瞬间,整面盾牌碎裂成许多小块,王平扎手扎脚地飞跌了出去。一条雄伟巨汉出现在了王平本该站立的位置,挥动手中六尺长的缳首大刀,向雷远猛劈。
李齐不顾一切地从旁边挺身上去,想用手中的矛杆挡住刀锋。但大刀所向,根本就不受任何阻挡。刀锋瞬间劈开矛杆,再从雷远左侧胸前滑落,斜着切过上半身。
“将军!”扈从们魂飞魄散,一齐惊呼。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一生
李贞带了几个人上去,拉着雷远就往后跑。
李齐抛开矛杆,抽出缳首刀向那巨汉乱砍。
那巨汉却似根本不在乎,他仗着甲胄精良,硬吃了李齐两刀,竟然毫发未损。李齐再要挥刀,他探出手臂,一把掐住了李齐的脖颈。他的巨掌仿佛铁钳般有力,五指一捏紧,李齐就握不住刀,只是拼命挣扎。
王跃将火把猛地投向那巨汉的面门,巨汉闪身一让,随手将李齐扔向王跃。李齐的体格算得健壮,再加上身上甲胄,怎么地都有百数十斤,但在这巨汉掌中抛掷,简直就像是常人提着一小袋米那样轻而易举!
李齐就像是个硕大的飞锤,身影在王跃的视线中瞬间膨胀扩大。两人轰然撞击,各自在地上滚了几滚,一时谁也挣持不起。
巨汉睨视着雷远退去的方向,迈步追击。
其他的扈从们这时候已经顾不得阵型队列,所有人都扑了上去,竭尽全力地试图阻止他。
这些扈从都是雷远从部曲中抽调来的精锐,不仅勇猛善战,也各自都有战功,前一批扈从被外放的,如今至少都是营司马或者曲长一级的军官。然而这巨汉挥刀四面乱砍,砍杀人命就像砍瓜切菜一般,当者无不披靡。转眼功夫,扈从们死了五六人,反而被他逼得连连退后。
那巨汉身处白刃交加的厮杀场中,举手投足却带着一股轻松自在的架势。他看着前仆后继的扈从们,好像不是在看敌人,而是在看猎物;仿佛这些勇敢的战士们只是他砥砺爪牙所需的玩物罢了。
所谓虎啸深山,百兽震惶,不过如是。
这条巨汉正是曹操宿卫虎士首领,武卫中郎将许褚!
与庐江雷氏类似,沛国许氏也是在乱世中崛起的豪武宗族,极盛时期领有宗族数千家,户口几近三万。但沛国许氏并不像庐江雷氏那样,试图通过统合淮南豪右来扩张势力,这个宗族哪怕膨胀到能以一己之力左右豫州局势的地步,所依赖的,就只是许仲康的超群绝伦之勇!
这时候方阵已经崩溃,曹军甲士的数量虽不多,却压着雷远的扈从们冲猛打。扈从们拼死抵抗,只勉强维持着最后的抵抗罢了。
王平吐了口血沫,摇摇晃晃地站起,向李贞大叫:“背后!背后!”
他是在提醒李贞,许褚距离自家主将已经很近了。
而李贞听若不闻。这年轻人鼻涕眼泪一起狂涌着,疯狂扯着雷远的戎服。
“快包扎!快包扎!”他喃喃地道。
雷远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被李贞晃得头晕。
“松手!你松手!”他猛地推开李贞,挺身坐起。几块碎裂的甲胄从他身上哗啦啦地掉落。
“宗主你没死?你居然没死?哈哈!”虽在沙场,李贞也忍不住笑了几声。
雷远把长剑插在地里支撑身体,站起身看看自己的胸腹。因为甲胄破碎时的撞击,胸前出现好几处触目惊心的血痕,除此以外,竟然并无其它的伤势。雷远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再看看李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中刀之时,雷远已经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准备自己替自己盖棺定论……原来竟没事?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再摸摸肚子。确实没事,还热着呢。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于是哈哈大笑着,随手抛开松松挂在肩上的盔甲,纵声狂吼道:“我没事!”
“宗主没事!雷将军没事!”许多扈从都高呼雀跃起来。
他们被这个好消息所激励,抵着许褚突进的方向,以短刃相交,展开惨烈的对抗。
这时越来越浓烈的黑烟从各处明亮流动的红色火焰中升腾上来,黑烟所过之处,空气为之膨胀,视野为之变形。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将士们作战时,全身热气蒸腾,皆因汗水刚出体表就立即被蒸发。
而数百人就在烟火弥散间纠缠一处,反复进退,喊杀之声震耳欲聋。宿卫虎士固然骁勇,雷远的扈从们也个个怀着决死之心。须臾间,人头滚落,断肢飞起,红色的血液与红色的火焰交相辉映。
死伤者迸溅的鲜血,将许褚周身都染得血红。他高呼酣战,却一时难以再逼近雷远。
皆因叱李宁塔抵到了最前方。
他左手持盾,右手持一人高的大刀,与许褚正面硬撼。
叱李宁塔最初投入雷远麾下时,不过是个仗着一股蛮力的莽夫。但既然身在军中,日常总会与同袍们切磋训练。哪怕他性格憨了一点,反应较常人慢了一点,两年苦练不辍,也颇学了些招法套路。
当然都是一力降十会的粗猛法子,绝无花哨。敌人从哪里来,刀就往哪里砍,靠的就是他超越常人极限的体格,靠的就是刀重难挡,盾厚能防。
他的作战经验和技巧都远远不如许褚,但是单以膂力硬扛,并不落半点下风。数个回合下来,许褚固然愈战愈勇,叱李宁塔狂吼搏杀,竟硬生生将许褚顶住了!
此时扈从队列的右侧传来喧闹,雷铜带着百余人赶来:“将军,我来助战!”
他的这支兵力适才被曹军箭矢杀伤,以致散乱。但雷铜毕竟是蜀中名将,号召力和指挥能力不俗,花了些功夫重整了部伍,扭头就杀回了战场!
雷远提气高声应道:“来得好!你带两百人在正面拦阻,另外再分五百人左右迂回包抄,断绝曹军的后援!”
雷铜愣了愣,随即挥刀作指挥分派的姿态,大声呼喝道:“遵命!你!你!你二将带人包抄过去!其余将士随我来!”
他是配合雷远虚张声势,其实真没有兵力去包抄。当下所有人都投入到与许褚所部虎士对抗的正面。这一拨生力军投入,顿时将局势稍稍稳定。
然而,还不够。宿卫虎士的战斗力超乎想象,只靠着扈从们和雷铜所部,还敌不过!
雷远将长剑平端起来,做好了再次陷阵的准备。
他问左右:“吴班的人在哪里?派个人去找他,让他带人去包抄!另外,吹起号角,让马岱来会合!”
话音刚落,一阵箭矢从许褚所部的侧后方攒射过来,连续射倒数人。烟雾中有一将高喊:“许仲康,你今日毙命于此,千万记得杀你的是陈留吴元雄!”
原来吴班不待雷远的吩咐,竟已包抄到侧面了。此人确然机敏,不愧是蜀中良将!
按雷远估计,吴班能纠集起的人数并不多,这番话纯属胡吹大气。但此刻烟火弥漫,众人的视线都受限制,雷远不信许褚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毕竟整座粮库已经烧成了这样,许褚根本没有必要在此拼命!
果然,听得几路兵力杀到,许褚奋力一刀迫开叱李宁塔,急速后退。
与他一齐冲杀的宿卫虎士,这时候还有半数尚在。有些受伤的也坚持跟在队列中,来如潮涨,去如潮退,气势并不稍沮。
一直退开三五十步外,许褚才站定脚跟。
“庐江雷远?雷续之?”他看看雷远所在的方向,再看看吴班所部潜藏的侧面,谨慎地问道。
第四百五十章 火海
李贞向雷远连连摇头。
雷远明白他的意思,若坦白表露身份,难免就会成为之后许褚猛攻的目标。在这种短兵相搏的时候,不啻于自找风险。何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大,远近多处,都传来建筑坍塌的轰鸣,浓烟也越来越呛人了。
于是他低声道:“不要理他,我们走!”
扈从们再度结阵。适才短短的一次接触,雷远本部和扈从们的死伤几近百人,诸如李齐、王跃、王平等扈从首领莫不带伤,还需要同伴搀扶。这样一来,队列便显得稀疏凌乱。好在有雷铜所部增援,气势上勉强不落下风。
一行人保持着全神戒备的对峙姿态,从许褚等人身侧通过。
冲天的红光在两队人四周跳跃闪耀,高温的气浪从四面八方狂乱涌来,简直要使人肺腑枯焦。雷远稍不注意,一脚踏入某处火堆的边缘,戎服的下摆烧了起来,他连忙反手挥剑,割去着火的布料。
这个很小的动作却使雷远胸膛一阵刺痛,好像有一排尖针刺透了骨髓和神经。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握不住剑柄,显然适才从许褚的刀下险死还生,并不是全无损伤。
雷远咬紧牙关,勉强举手收剑回鞘,尽量不使同伴们发现异样。
此时许褚所部并不稍动。许褚站在队列最前方,反复扫视着雷远等人。四周炽热得烈焰将他的铠甲和赤着的臂膀肌肉映得通红,仿佛他本人就是从火海中杀出的一头虎妖。
四周不断有曹军的哀嚎声传来。与事前做足准备的雷远所部不同,曹军猝然遭到火攻,拥挤和迟缓使他们难以逃脱祝融之威。许多人绝望地喊着,声音愈来愈刺耳,不像是人,倒像是厉鬼在嘶吼索命。
许褚本人也已经身陷火海,将要面临绝大的危险。然而可他丝毫都没有慌乱,而眼神中闪着光芒,更带着说不出的凶狠。
叱李宁塔下意识地举起盾牌,想要遮挡住这可怕的视线。
王平擦着口鼻间溢出的血丝,倔强地回瞪着许褚。他对叱李宁塔说:“你把盾牌放下!瞪着他,不要眨眼!”
叱李宁塔嘟囔道:“这人太厉害,我刚才差一点就被杀了!我……我有点害怕!”
“害怕也得瞪着!”王平呛咳了几声,继续道:“你在山里遇见老虎的时候,就得瞪着!让老虎知道你不害怕!”
“你不知道,这人比老虎还要凶恶多了……”叱李宁塔犹豫了会儿,终于把盾牌放下,学着王平的样子回瞪过去。
当双方退开些距离,雷铜嘬唇作哨,远处的吴班也以哨声回应。所有人一边保持着极度警惕,一边向南侧的城门奔去。没走几步,烈焰间忽然传来马蹄声,马岱带着一支骑队奔来。
不得不承认,凉州武人的马术超群,远在雷远等人之上。这样的大火之中,雷远所部的马匹几乎都已经吓得屎尿齐流,没法骑乘,全靠着骑士步行拉拽才勉强跟着队列。马岱却单手勒缰,在火焰间自如策马。连带着他胯下的马匹也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偶有火星落到马鬃上,甩一甩头就罢了。
“雷将军呢?”马岱隔着数丈扬声喝问。
眼看凉州骑队到来,雷远便放下了心。
“伯瞻,我在这里!”他紧走几步,仰头道:“适才和许褚斗了一场,将士们折损不少。好在伯瞻及时赶到!”
“许褚?”马岱吃了一惊:“他在哪里?”
雷远待要为马岱指示许褚的位置,却发现那一队虎士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浓烟烈火之间,再也找不到了。
后人的传说故事中,常常把许褚当作粗蠢莽汉一名,其实此人身为强宗豪族的首领,却能担任曹操的近身扈卫,其心机和手段,至少不会逊色于寻常武人。方才两家在火场中撞上,他便打算强袭以求斩杀纵火的敌将,但既然事不可为,那也没必要纠缠不休,还是各自脱身为妙。
“他走了就好。”雷远松了口气:“走,我们尽快离开此地。”
马岱连连点头:“城寨里往来冲突的曹军还有许多,我们不能纠缠,赶紧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方才两方鏖战那处,一座极高的草垛被烧的通透,颓然倒下。巨量的黑烟、热浪直喷向雷远的面门,还有无数着火的草叶树枝,像千万只炸群的火鸦,被热气带着飞向了天空,又噼噼啪啪地落下来。
火雨所到之处,许多人身上多了连串的燎泡。不待雷远招呼,所有人拔腿狂奔起来。再不走,就真的要烧死在城寨里了!
城寨毕竟就只有这么点大小,来时他们又已经把退路想得清楚,跑了没多少步,透过翻滚浓烟,已经看得到南面的城门。
城寨南面的火势比北面略微轻些,有些曹军士卒焦头烂额地闯过火场,拥挤碰撞着试图从门口突出去,却被据守在南门的邓铜所部不断击退。仔细看去,只见门洞周围残肢碎肉遍地,双方将士的尸体层层叠叠,断裂武器散落其间。
曹军困兽犹斗,必然奋死冲杀。而邓铜凭着少量兵力将他们堵截着,不使城门易手,无疑立下了大功。
因为拿不下南门,许多曹军又转而奔向寨墙,从寨墙翻越出去。这寨墙毕竟是正经夯筑而成,虽然年久失修,仍有两人多高,曹军士卒们下汤圆般地跳下去,也不知道谁能安然无恙,谁会筋断骨折。
“伯瞻!你去冲开城门的乱兵!”雷远大声喝令。
马岱应声而出,带着他的骑队直卷过去,立时驱散曹军士卒,打开通道。
将士们大声欢呼,狂奔出城。
雷远在将士们簇拥下出外,马岱连忙为他另外牵过战马。他上马走了几步,忽然觉哪里不妥。
“老邓呢?”他随手召了名士卒过来问道:“你们邓校尉呢?”
那士卒脸色惨然,雷远心头一紧。
这时候就看郑高从斜刺里小跑过来:“将军!”
雷远附身下去,听他低声道:“我家校尉不行了……”
雷远晃了晃,连忙探手扶住鞍鞯。他随即打起精神,跃身下马:“带我去!”
邓铜就在寨门以外数十步的一处树丛边躺着。他的几名亲近部下,比如匈奴人刘七等就围绕在周围,莫不面带悲戚。
看到雷远跑来,他们连忙让开道路。
但见邓铜的嘴角不断往外溢出带着泡沫的鲜血,他的呼吸很微弱,又很急,凑近了可以听到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在他的肚腹间,斜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伤口处周围堆了很多布料,显然将士们为了替他止血,用了很多办法。但那些布料全都已经浸透了鲜血,而伤口处,依然还有黏稠的血慢慢地溢出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 家门
邓铜的性格虽然粗猛,但军旅经验丰富之极;因为少年时出身于白波贼,转战河北、中原的缘故,部属中纠合的四方之精锐甚多。在灊山的时候,邓铜是庐江雷氏下属屈指可数的猛将,曾随同雷绪、雷脩战场杀敌,在雷氏部曲中极有声望。
虽然数年前他曾与雷远龃龉,但那是因他误以为雷远有意与兄长争夺地位的关系。小将军雷脩战死以后,邓铜依旧为了庐江雷氏奋战,当日在擂鼓尖,他身当一线与敌鏖战,几次险死还生。若无他,雷远只怕就坚持不到赵云千里来援。
雷远担任庐江雷氏宗主以后,大量提拔可用的新人,但邓铜始终是雷远部下中极重要的一支,以地位而论,约莫仅次于郭竟,而高于年迈的王延,更在贺松、丁奉、雷澄等人之上。此后与江东、与曹军、与马超的历次作战,邓铜都参与其中,多有功勋。
邓铜还颇有几分政治敏感。当日雷远拆分部曲,将几名校尉分割到庐江雷氏以外,成为独立的宗族时,他主动向庐江雷氏宗族中一位孀居的妇人求婚,并很快结下了亲事,由此来明确自己与庐江雷氏的紧密关系。
这样一名堪称臂膀的部属,现在要死了。
虽说将军难免阵前亡,但邓铜的离去,对雷远来说,将是难以承担的损失。此番重回江淮的收获再多也抵不了。何况,本来也没有什么收获可言,想要吸引曹军主力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徒然折损大将罢了。
雷远单膝跪在他身旁,沉声道:“老邓,我来了。”
邓铜的脸时不时抽搐几下,他灰败的嘴唇翕动着,轻声道:“刚才……刚才……”
他用力吸了口气,发出像要在水中溺死的可怕声音。等了一等,他继续道:“刚才探马来报,老郭和丁承渊他们正在临陂一带。所以……所以我分了一批人手,在码头那边搜罗了一批船只。小郎君,你带人坐船向东,先通过葛陂,然后穿过铜水到临陂,正好能接应老郭他们……呼……呼呼……”
他一口气竭尽,忽然说不出话了,只能再度竭力喘气。而他每次呼吸,胸腹间的伤口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
邓铜的得力部下刘七嚎啕大哭:“是我去抢船的……可我回来晚了!”
雷远微笑着对邓铜道:“我明白了。老邓,你还是高明啊。”
他拍了拍刘七的肩膀,转向李贞道:“去通知吴元雄,就按老邓的安排行事。没有战马的人上船,其他人照旧乘马,水陆两路直趋临陂。动作要快,曹军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粮库受袭是大事,曹操必定急遣兵力来救援,无论来多少,都绝非己方所能抵敌。接下去最该干的,就是如邓铜所说,尽快脱离战场,而奔向临陂接应郭竟等人。
李贞立即去传令。
只是,为了这些船只,却损失了邓铜……
雷远派给邓铜留守南门的,足有四百多人。以这样的兵力,在大火中惊慌失措的曹军乱兵根本奈何不得。
然而邓铜担心雷远撤退的时候顾不上郭竟等人,又发现葛陵粮库这里有为了运输粮秣而搜集的船队,所以分兵去夺取船队,以便雷远下一步的兵力调度。
这一来,曹军大举奔到时,他本身的兵力不足,就应付得极其艰难。毕竟对手是曹丞相的宿卫虎士,其中多有勇力绝伦之人;军心再怎么混乱,待到白刃相搏,总得靠自身的武力决高下。邓铜始终顶在最前方战斗,手格数人以后,终于遭了一名曹军勇士的毒手。
雷远叹了口气。
这时李齐从道路上奔过来。他的臂骨断了,之前在城寨里时,一边奔走,手臂一边胡乱甩着,全靠一股子硬气强撑。这会儿临时用布匹贴身捆了捆,也不知会不会有后遗症。
“什么事?”雷远问。
“曹军!”李齐道:“又一批曹军从火场里冲出来了!吴将军正带人顶着!”
雷远暴躁大吼道:“让马岱纵骑冲散他们!其他人尽快放火阻断此门!一个个都是傻的吗?”
李齐慌忙奔回去。
雷远转回头来,只见邓铜的脸色愈来愈灰败了。
他问:“还有什么要说的?老邓,我记得年初的时候,你得了一子,对么?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尽心照拂,日后天下太平了,让他出仕为官,可好?”
“这样的乱世,孺子怎能支撑门户呢?”邓铜摇了摇头,急促地说道:“不相瞒小郎君,此前出兵汝南的时候,我找着了自家的亲族,已托贺松带他们去江夏了。其中有个远房侄儿叫作邓范的,似有点才能。小郎君若要照拂家门,不妨就给这小子一点机会吧!”
一个荆州南阳人,跑到冀州去投黄巾,再到河东随着白波贼投降朝廷,再跟着庐江雷氏宗族占山为王,最后居然还回到荆州,立下了家门基业。邓铜这一辈子算得精彩,最终竟能找到失散数十年的亲族,那更已无憾了。
“你的侄儿,叫邓范,对吧?我记住了。放心,我必定做到。”雷远点了点头。
邓铜咳了几声。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释放在了方才的谈话中,这会儿整个人明显萎靡,而身体的抽搐越来越严重了。从伤口涌出的血已经淌到地面,把雷远的袍服下摆都染红了。
“我不行啦。”邓铜竭力抬手,想去触碰搠进胸腹处的长刀,可手臂怎也抬不起来:“小郎君,给个痛快吧。”
雷远握住了长刀的刀柄。
他向邓铜微微颔首,一把抽出了刀。
刀起处,鲜血飞溅。
邓铜咧了咧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几滴鲜血飞溅在雷远的侧脸上,鲜红的液体被城寨中熊熊的火光映照,更显得他的脸色触目惊心的白。
回头再看,城寨简直已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炉。
葛陵周边有河、有水,所以才被则为粮秣物资屯放之所,若寻常火灾,断不至于如此。但雷远大规模纵火,数百上千的火头在短期内燃起,便完全无法阻止。
数万屯田民牛马般辛苦耕作的成果,曹操治下屈指可数的屯田区域多年的积累,上百万斛的粮食,数倍于此的牧草,已经全都陷入到烈火之中。这几日里,曹军的数万骑兵难免要饿肚子了。
困在烈火中的还有粮库的驻军,以及许褚带来的数千名曹军。他们的哀嚎声飘扬在夜空中,如果数十里外的曹丞相没有耳背,或许也能听到一点。粮秣物资总有能补充的时候,可宿卫虎士的损失简直永远都填补不上。
雷远视线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翻越城墙,逃了出来。哪怕跳墙危险,总比留在火狱中活活烧死强。而吴班和雷铜带了些人,引弓向跳过围墙的那些人攒射,似乎要以此来发泄心头的怒气。
雷远起身上马,张望了下城池。
“将军?”扈从们围拢上来,等待命令。
“还等什么?出发!”
将士们立即行动。
当他们渐渐远离葛陵的时候,城寨的某一处墙头上传来许褚的怒吼:“雷远!雷续之!今日的血债,我许仲康记下了……异日战场相会,我定会当面讨还!”
许褚的吼声虽然高亢,却又嘶哑,透着中气不足。看来哪怕是许褚这样的猛人,终究也难敌水火无情,必定在这场大火中很是吃了些苦头。
“求之不得!”雷远笑了笑。
胸口处传来隐隐的疼痛,嗓子眼有股血腥气冒出来,但雷远挺直了身躯,向将士们挥手高喊:“这一仗我们赢了!现在我们出发,回家!”
第五百五十二章 手艺
曹军以骑兵长驱,击溃临陂一带的庐**寇时,天色已经昏暗。但这时节昼长夜短,过了好久,也不见彻底黑沉。遥望西面的云层,反而慢慢地映出一股奇怪的红色,透着一股狰狞。像是本该落下去的日头总也落不下去,反倒挣扎着要再爬上来的样子。
有经历丰富的宿将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仿佛赤壁烧船的情形。”
又有人道:此地哪来的船队,我看,像是当年乌巢烧粮。
这一类的揣测传到了骑都尉曹彰的耳朵里。他当场挥鞭狠狠打了数人,但自己却难免忧虑。过了会儿,他停下了冲锋陷阵的脚步,召集部属们说,担心西面或有什么不妥,打算立时收兵,赶回曹丞相所在的本队。
其实随同曹彰的将校们东征西讨的经历多了,都觉得只要主帅将领不变,就是天塌下来,也得先把眼前的仗打完了再说。眼前这队贼寇能够击败曹文烈,定是有些能耐的,自家一举歼灭之,也能为虎豹骑挽回些颜面不是?
何况在他们想来,曹公身边猛将精骑如云,哪会有什么不妥?
然则曹彰曹子文的身份,终究与众将校们不同。他是虎豹骑的骑都尉,但更是曹丞相的儿子,无论丞相那边有事没事,曹子文的态度不能有半点疏忽。与父亲对儿子的观感相比,区区蟊贼,算得什么?
当下几名将校继续作战的提议都遭了曹彰拒绝,骑队主力席卷而回。在将校们的反复请求下,另外留了数百骑越过战场,继续追击,以确保此战全胜。
将校们商议的这点时间里,贼寇们已经败逃出很远了。负责追击残敌的骑兵们不待曹彰率队离开,立即行动。
当他们穿越战场的时候,已经见不到敌人的踪迹。四周都是被抛弃的武器和甲杖之类,当然还有数以百千计的尸体,他们肢体苍白,而肢体下的泥土浸透了鲜血,变成了斑驳的紫色。
骑队们分散开来找了找,竟没有找到贼寇的活口。显然贼寇虽然败退,但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秩序,至少他们还顾得上替伤员补刀。
再往东面看,那里有连绵的低洼水泽、莽林,还有几处稍微干燥的高地。高地上隐约像是风吹动了树木,又像是人影在晃动。毕竟贼寇以步卒为主,跑不了多远。这支贼军的首领,据说是庐江巨寇雷远的得力臂膀,一个姓郭,一个姓丁,在荆州刘备处得过校尉的职位。若能抓住或斩杀他们,功劳不小。
几名军候商量了下,决定分散兵力,往那片复杂地形中拉网抄截一回。
军候郜成是曹彰的亲将,昔日曹彰在丞相面前徒手压制乐朗郡进贡来的猛虎,便是郜成持长戟在一旁以备万一。适才曹彰冲阵,也是郜成随侍左右,杀伤极多。
这会儿曹彰急趋回本队去,而留郜成继续追击,明摆着是给自家亲信一个继续立功的机会。
郜成带着自家近部曲纵骑奔驰,隆隆践踏着污泥,直冲入成片的芦苇荡里。他一边走,一边四面探察,不多久就面露喜色。
没错,贼兵没有逃远,这伙人就藏在这处洼地间!
郜成在从军前,曾是个出色的猎手,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有一个或者数个骑马的人,正隔着成片的芦苇杆子,与自己平行奔驰。他们必定是伏在马背上,抱着马颈行进,所以目标甚小;而己方的马蹄常带水声,几乎掩饰了他们的蹄声。
他微微冷笑,向后方的同伴作了个手势,同时抽出箭矢,提前搭在了弓弦上。
转瞬间,敌骑越来越接近。待到一处地势隆起的草滩边缘,芦苇丛忽然消逝,便见到数匹奔马近在咫尺!
郜成毫不迟疑,抬手一箭飞出。身后十余名部下随他一同放箭。
这些箭全都落空了。
马匹上居然没有人。
曹军骑士们俱都一愣。而在另一侧的草滩上,已有数人跃身而出,张弓乱射。
郜成还来不及回身张弓,敌人的箭矢已经射进了他的背心。连带着靠近他的几名骑兵俱都中箭,纷纷落马。更后方骑兵看见前面的人忽然仆倒,知道必定是遇到了敌人伏击。
他们大声怒骂着转向冲杀,瞬间上百铁蹄踏入水洼,引得水花四溅,乱泥翻飞,却找不到敌人了。
一时间,周边影影绰绰的林木和芦苇都像是敌人,风声中似乎也带着敌人的低声话语。偶尔有几声尖利的口哨声刺破天际,那一定是贼寇们传递消息所用,可那哨声太短促了,又没办法据此判断敌人的方向和距离。
曹军骑兵们既惊慌又恼怒。他们漫无目的地拨马兜转了几回,终于抽出号角吹响,打算和附近的另一拨骑士聚集。
但当他们回到适才遇袭之处,打算带上自家军候的尸体时,却已经找不到了,刚才那几匹无主的战马也没了踪迹。
“怎么回事?”几名军官愤怒地骂着,勒马在原地连连打转,最终决定先退一步再做打算。
曹军骑士们离开不久,茂盛的芦苇一阵晃动,丁奉从里头出来。
他一手挥动,驱赶着追逐血腥气味的蚊蝇,一手拖着郜成的尸体。拖了十几步来到高处,他盘膝坐下,从腰间抽了把短刀出来,慢慢地割这个曹军军官的头。
这把短刀不是他惯用的那柄利刃,只是寻常货色。刀锋有些钝了,切入脖颈的时候,要反复地**,才能撕裂皮肉。丁奉耐心地慢慢切割,待到切到颈骨,皮肉俱断的时候,脚下整片水塘都被染得红了。
丁奉继续割,先切断了颈骨,再慢慢地剐去脸面和头部的皮肉,最后留下一个带血的骷髅。他提在手里抛了抛,感觉份量合适,于是满意地将之挂在高地中央的一株老树上,退回几步,扭头看看。
“你们觉得,我手艺如何呀?”他问。
黑沉沉的天,白森森的颅骨,横生的枝桠……这情形太吓人了。
几名部下身上带着轻重不一得伤,彼此扶持着从芦苇丛里出来,互相打着眼色,觉得自家主将可能是因为部属折损太大的关系,恼怒得生了疯病。
“承渊,咱们还是别再纠缠,尽快走吧。马上天就黑了,正好往临陂深处去。眼下当务之急,是甩开曹军追击,带着剩下的将士们脱身!”一名中年部属劝道。
“走什么走?”丁奉冷笑,眼睛里透着血红:“这一仗下来,还剩下几个将士?几百条人命尽丧。就算回到荆州,我怎么去面对那将士的家眷?我不走!我今天就要在这里和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这年轻人在树下暴躁地来回迈步,待要再说几句狠话,抬眼却见远处火光照耀,旗帜随风挥动,上百骑曹军汇集在旗帜下,向这处高地冲了过来!
“狗日的,来得这么快!”他跳了起来,大声道:“大家往深处去!跟着我,赶紧走!”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奋威(上)
逃跑的丁奉等人淌过泥水、翻越荆棘,哪里路难走,就往哪里闯,他们一边跑着,一边把鸣镝射向天空。
距离较远处的河道边缘,有名士卒眺望着这情形,仔细分辨了很久,从树上攀援下来。
他的左腿明显带着伤,踏到地面的时候整个人打了个趔趄。另一名士卒连忙搀扶住他,几人簇拥上来,急躁地问道:“看清了没有?是谁?有多少人?”
前一名士卒摇了摇头:“是丁校尉,他又逃回来啦!身边还是那几个人!”
“唉……”数人一齐叹气。
“他这是干什么?”有人恼怒地道:“这么来来去去的,是想把曹军都引来吗?”
其他的人愣了半晌,有人低声道:“那怎么会……丁校尉素来杀性大,或许他就只是想多杀几个曹军,替他的部下们报仇吧。所以才会每次都释放鸣镝,那不是求援,是提醒我们躲开!”
“当然不是求援,哪里还会有支援?”一名老卒苦笑道:“你们刚才看到了,曹军骑队往来兜截,其势如同捕猎,这样下去,迟早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丁校尉当是抱着必死的打算,他在和曹军拼命!”
丁奉在将士们心中,是个酷爱锤炼武艺的年轻人,从没有架子。大家对他的敬畏和爱戴或许不足,但都觉得很亲切。此时听说丁奉已然如此决断,众人一时皆沉默不语。
这时候远处的丁奉不再释放鸣镝,不知他引着曹军去了哪里。众人身边,只有波浪涌动,带着万顷蒹葭起伏动摇,无数枝叶卷动,发出哗哗的呼啸声。
此时天时已晚,周边马上就要黯下来了。倒是西面天空中那片红光愈发显眼,简直像是要把云层都烧起来也似,照得夜空中连一个星星都看不见。
这样的古怪情形,换到平日里必会成为将士们讨论的焦点。但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思讨论,倒是有人担心,今夜西方光亮,万一曹军借着这光芒夤夜搜捕追杀,可就麻烦。
众人从战场上脱身出来,俱都疲倦之极,今晚若不能稍稍休息,明日就没有体力再奔走了。
不知哪位将士的肚子忽然咕咕响了两声,引起他人的偷笑。
那老卒起身道:“乘着天还没全黑,我看看能不能叉几条鱼来吃。李大、陶二,你们俩跟我来。”
夏秋涨水的时候,原先的河畔低洼地带全部都被水填平,从上游席卷来的泥沙和各种沤烂的杂物层层叠叠地堆在河滩,在上面长出茂盛的芦、荻等植物。芦荻水草之间则活跃着各种鱼类,有些据说是吃死尸长大,鱼肉很肥,特别受将士们的欢迎。
看着老卒带着李大和陶二慢慢消失在河塘边缘的草木间,有人低声道:“不知道郭校尉能不能醒来吃一点……”
说到这里,气氛忽然间压抑了十倍,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
那士卒自己也知道说错了。他垂下头,不再言语,众人谁也不言语。
这些士卒们,都是郭竟的部下。此前虎豹骑突阵的时候,郭竟所部不敌,但因为曹军忽然收兵,郭竟收拢溃卒们一路急退,终于逃进了临陂。
郭竟治军极严,威望也高,部众的韧性非常强。虽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但他们仍能保持着相当的规模,一直到退入沼泽湿地间,还能依托地形发起有力的反击,多次迫退逼近的追兵。
但没过多久,带伤指挥作战的郭竟陷入昏迷。
在战斗过程中,各级军官的折损本来就很厉害,只因为郭竟尚在指挥,基层的士卒们还能维持建制。郭竟失去指挥能力之后,他所收拢的这点兵力不断与敌人交手,不断逃亡,不断溃散,现在只剩下了五十多人。
他们用枝条做了简易的担架,抬着郭竟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沼泽里行进了十余里,这才找到一个稍稍远离追兵的干燥高地,将郭竟安置到背风处。
不少将士脱下自己的衣袍给郭竟作为褥子,再替他盖了几件。但郭竟身上数处受伤,失血极多,这时候完全陷入了昏迷。眼看着素来以钢铁男儿形象示人的郭校尉如此,将士们既担心,又害怕,还有说不出的绝望。
有人絮絮叨叨地道:“可惜施司马不在,听说这些佐军司马都学过一门本事,叫作战场救护……”
“施司马死啦!刚开打没多久就死啦!”有人打断他。
到这时候还坚持不散的将士,必然都是斗志坚如铁石的强兵,但失去了主将指挥,就失去了主心骨。再看丁校尉那边,又是一副不打算活着回去的样子……许多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都在嘀咕,觉得一旦曹军大举追杀,自家确到了命归黄泉的时候。
战场上刀兵相交,生死决于须臾,那倒还罢了。经历了这样的惨烈战斗,千辛万苦熬了那么久,最后还难逃一死,未免令人沮丧。
有一名年轻的士卒忽然抽泣起来。
哭了没两声,被身边的同伴狠狠打了几拳:“哭什么?你比你的伍长、什长和都伯如何?多活了好几个时辰,你已经赚了!”
年轻的士卒竭力捂着嘴,不想再哭。可没过多久,他终于忍不住道:“这次出兵之前,家里给我说了门亲,我本来还想回去娶亲生娃呢……”
“哈哈哈哈……”周边传来嗤笑声:“跟着雷将军吃了两年饱饭还不够?还想娶亲?美得你!”
年轻的士卒涨红了脸。
而之前去捕鱼的老卒忽然急奔回来,人还隔着老远,就气急败坏地道:“曹军!曹军!”
“什么?”众人大惊跃起。
果然曹军来了。也不知这一小队将士究竟哪里露了行迹,可视线穿过重重的芦苇,确实见到数以百计的曹军骑兵高举松明火把,如一条火龙般向此地飞腾而来。
“打了一辈子仗,迟早要死的。”有将士沉静地说了一句,提起了刀,犹豫是该直接引刀自尽,还是再斗一场,杀几个敌人。
更多的人举起刀枪,纵声咆哮。敌众我寡的形势明显,再怎么大吼,也起不到助威的作用,只不过临死之前,总想着发泄下,肆意做一点什么吧。
唯独站在高地东面,靠近湖泽河道的一名将士并不参与。
曹军骑士从西面来,他却只瞪着眼,看着东面黑沉沉的水面;看了两眼,再揉揉眼睛。
因为东南面宽阔的临陂水面上,这时候有大大小小的数十条黑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逼近。他觉得大概今日是要死了。
“这是曹军的船只么?”他嘟囔了一句,回身想去找一把弓来,射它一箭,射死一个够本。
在草丛里掏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弓箭以后再起身,却发现那些船只上竟点起了灯火。随着灯火闪亮,船只上的士卒们更吹起号角,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声。
数十艘船只蔽河而来,船上刀枪并举,气势惊人。最前方那艘大船灯火照耀之处,赫然还高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军旗。士卒眯起眼睛看了看,灯火透过红色的旗帜,仿佛整面旗帜在熊熊燃烧。他看清了,那旗帜上书五个大字,“奋威将军雷”!
士卒下意识地放下手上弓箭,结果手臂乏力没能握紧,箭矢嗖地射出,贴着大腿扎进了地面,擦出长长的血痕。
他顾不得叫疼,大声笑着跳着,向着那面军旗竭力挥舞双臂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