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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四章 耀武

    有些人哪怕一辈子身在军旅,谙熟戎机,却怎也算不上真正的武人。

    便如朱治,他见闻广博,精通军队的管理和调度,号称沙场宿将;可是到了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他缺乏决死的勇气,便露出文弱书生的底色来。

    此时朱治的建议,简直荒唐之极。

    数万大军正在陆续进入战场,许多将士还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全靠最前方已经扎住阵脚的几支部伍掩护全军。这时候徐盛、宋谦所部均已崩溃,贺齐缓不济急,潘璋、陈武所部也还分布在左右两翼,孙权怎么能退?

    孙权此时一退,潘璋陈武所部必然随之而退,则后继的大军再无可以遮蔽之军。难道就放任张辽那厮纵横突击,砍瓜切菜?合肥城里至少还有数千曹军,万一他们倾巢而出与张辽汇合,会怎样?

    江东大军的兵力确实充沛,但想想项籍在巨鹿、光武在昆阳,都是以强悍的少量兵力击破优势一方……兵力多的一方并非不会失败!我可不想成为后人口中笑柄!

    孙权立即就下定了决心。

    他要据守高地,半步不退,与张辽拼个死活!

    孙权是亲自打过仗的。他十五岁时就曾亲身迎敌;十七岁便有独领一军的经历;十九岁时兄长病故,他在危急时亲领部众攻杀不服之人,屡战屡胜。他射术惊人,常亲自纵马射虎。昔日临敌时,还曾打算带领轻骑突敌,长史张纮劝他说,愿抑贲育之勇,怀霸王之计。

    如此看来,他纵无斩将搴旗之勇,也绝非受父兄荫庇的软弱之人。虽说身处顺境时难免骄狂得意,但是既然认识到前期的计划已经被敌所趁,他就立即决断,不惜一切代价,凭白刃搏战的勇气和狠劲,扳回战局!

    眼下负责围绕在高地四周的,乃是孙权亲卫虎士。他们或者是江东六郡精选出的勇猛之徒,或者是江东豪族、大族的质子,日常与孙权同进出,待遇甚厚;所为的,便是在危险时刻以身为盾,死在吴侯眼前。

    此时虎士中持大戟者在前,持弓弩者在后,急速结阵。同时,扈从们高举起车骑将军旌旗伞盖!

    孙权持剑在手,向左右厉声道:“让他来!”

    张辽注意到了高地上的麾盖,张辽大笑,张辽来了。

    此前张辽在军中的直接助手,乃是曾在黎阳大破袁军的校尉杨肃。杨肃在灊山中战死以后,张辽任命兄长张汎为副手,统领本部,便是此刻随他出战的八百铁骑。

    这八百骑以张辽的雁门马邑同乡、族人为骨干;跟着张辽历仕丁原、何进、董卓、吕布和曹操,历尽风霜坎坷,无数次出生入死。贪生怕死之辈,早就在战场上死绝了,剩下的,都是蔑视生死的豪勇之士。

    他们对准了孙权的位置,纵马奔上高坡!

    虎士中有不少弓弩手,对准了曹军铁骑密集施放。数百支箭矢汇在一处,仿佛一朵乌云腾升而起,又猛然砸落,这乌云笼罩之处,躲闪不及的曹军战马扑倒,骑士坠落,鲜血飙散,惨叫连连。

    八百铁骑瞬间死伤不少,但其余人竟没有一个勒马,继续向前猛冲!

    如果雷远在此,或许就可以提醒吴侯,张辽最敢打硬仗,也最爱打硬仗。当日雷远在天柱山擂鼓尖与张辽鏖战时,只要张辽在场,他麾下将士就完全无视死伤,庐江雷氏部曲以天险为凭,以同样舍死忘生的部曲用人命来填,才勉强堵住张辽的来势。

    此刻城边高地之险,远不如灊山深处,而虎士虽精锐,他们能像江淮流民那样拼命么?

    曹军铁骑继续逼近,高地处的土质干燥,他们卷起的烟尘,就像是惊涛骇浪般扑向高处。

    张辽本人自始至终都在骑队的最前方,适才箭雨袭来的时候,他用长矛连连拨打,却也免不了中了好几箭,幸而铠甲精良,至多箭簇入肉,尚无大的创伤。熟悉的疼痛感和温热鲜血在甲胄内部流淌的感觉,反而激起了他的强烈斗志。

    他一边继续冲杀,一边高举长矛,大声喝道:“张文远在此!江东蟊贼,谁敢来战!”

    叱喝声中,他挥矛急刺,连中两人。战马随即从眼前的缺口奔入,后继骑队紧跟不舍,将虎士们组成的第一道防线冲得七零八落。有几名虎士持刀盾试图与敌缠斗,立刻就被枪矛乱刺而死。

    “我乃张文远!孙权何在?”张辽继续大喝冲杀:“孙权,你可敢一战吗?”

    朱治、诸葛瑾等人脸色苍白,汗出如浆。

    而孙权挥剑作势,反复厉斥道:“结阵!结阵!不得妄动!”

    想了想,他又道:“今日若胜,人人皆有重赏!当前敢后退者皆斩!”

    于是组成第二道防线的江东虎士谁也不响应张辽的邀战,只在高处排列成密集队形,用长戟疯狂凿击格挡。

    张辽与几名亲卫冲得太快,冷不防竟被百余虎士团团围住。他挥舞长矛连刺带砸,瞬间杀死数人,再要用力时,长矛“啪”的一声崩断。虎士们大喜,一齐涌上前来,张辽拔出腰间长刀,左右劈砍,接连又杀死数人。

    有一名持大戟的虎士从身后掩近,想要偷偷地刺他后心。

    亲卫惊慌大喊:“将军小心!”

    张辽上身一晃,用左臂一揽,夹住那杆大戟,随即猛然扭腰。

    虎士连人带甲百多斤的重量,竟抵不得张辽的腰膂力道,整个人扎手扎脚地飞了数尺,再落回地面,摔了个半死。而张辽右手持刀,左手握着夺来的大戟劈头盖脸地啄击,戟上小枝连续砸穿多人的兜鍪、脑颅,瞬间就被染得通红。

    此等

    再要奋力向高坡上冲杀,一名亲卫赶到张辽身边,喊道:“将军!咱们和大队隔绝开了!江东兵马不断聚集,咱们得想办法脱身才行!”

    正当杀敌破贼,谈什么脱身?张辽一时怒视这亲卫。

    但他随即冷静下来,环顾四周。

    一看方知,江东之兵果然大集。

    来得好快!

    便在这处高地四周,南面有一将旗曰武猛校尉潘,北面有一将旗曰偏将军陈,显然是潘璋和陈武二将发现孙权本队遭到猛攻,当下弃了自家营垒,狂奔赶到。这二将也都是江东虎臣,部曲精锐善战,他们从高地两面杀来,一旦合拢,内有孙权的虎士,外有数万吴军层层叠叠……那可就真的要命了!

    “唉!”张辽恨恨地大叹一声:“只差片刻!只差片刻就能冲上高坡,宰了孙权!”

    亲卫慌忙道:“我们既然身在合肥,哪怕没有机会杀敌立功呢?将军,快走,迟恐为敌所陷!”

    “走!”

    张辽毫不迟疑,立即勒马回头。

    高地上的虎士呼喝着追击,终究赶不上奔驰如飞的骑兵。

    孙权见此,哈哈一笑,急令左右:“挥旗催兵,围住张辽!”

    不须催促,潘璋、陈武二人已经在急速进兵,而较远处的贺齐、吕蒙二将也开始从战场外沿包抄。只这四部,就足有一万五千的兵力,而更后方陆续加入战场的兵马,几有数万之多。

    既然吴侯本队不乱,江东之兵就不会乱,他们的兵力优势,正在一点点的发挥出来!

    潘璋所部三千余人,但衣甲鲜明,威势几如万人。陈武素有所向无前之称,受命督领五校,麾下也都是劲兵锐卒。眼看这两拨军马围杀而来,张辽不敢力敌,他仗着马快,觑了个空子,直闯出包围。

    高地上的江东文武莫不摇头叹息,都道:“今日不除张辽,必为日后的大患!”

    张辽走得机敏,但此时随他杀出城外的铁骑尚有数百人遭陈武所困,见张辽脱身,个个号呼。

    孙权在高地见这情形,连声冷笑:“张辽走了便走了。先杀这数百骑,使守军丧胆!”

    当下他取了令符在手,对近侍道:“你去通报陈武潘璋,绝不能让这数百骑走脱,我要他们所有人的脑袋!”

    近侍跪地接过兵符,正待下山,高地上所有人齐声惊呼。

    原来张辽突围出去以后,明明距离合肥城门不远,他不入城,竟拨马而回,从陈武所部的背后再度杀入重围。这个回马枪杀得所有人猝不及防,陈武更毫无防备。张辽的数十骑,就如利刃切割油脂那般突阵,全然无人可阻!

    “不好!不好!小心啊!啊啊啊啊啊!子烈小心!”

    瞬息之间,众文武的心情大起大落,从庆幸到喜悦,从喜悦到可惜,又从可惜到震怖!

    他们七嘴八舌,一齐纵声惊呼,可是隔着老远,哪里有用?眼看着张辽飞骑突击,一矛刺死了陈武,拔出余众,耀武扬威而走!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不解

    夜色沉沉,合肥城在孙权眼中,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除了城墙上一列火把星星点点的晃动,没有任何其它的动静,城中的欢呼喜悦之声早就寂静下来,远方的林地间传来零星犬吠。

    早晨向合肥围拢的将士们,已经陆陆续续撤离。其中大部分直接船,在巢湖水寨中驻扎,少部分留驻在逍遥津的西侧,继续保持对合肥的威慑。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威慑。早上那一战以后,江东将领们俱都震骇,连带着之后挥军攻城,也都显得虚应故事,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毕竟徐盛、宋谦等将全都吃了大亏,陈武还送了命,其他将校既知那个凶悍无比的煞星就在合肥城里,就不太愿意驱使部属登城苦战。

    江东长期以来,都保持着兵为将有的制度。部曲下属是将领的立身之本,将领的地位通过部曲下属的规模来体现。比如昔日周郎就有部曲四千余人,以荆州的四个县为奉邑。

    这就导致每次作战的过程,也是将领们彼此竞争的过程,能用最少的损失夺取最多的利益,便是成功;而自家部曲折损惨烈,却无收获,自然就是失败。

    以今天的局面来说,宋谦的部曲折损最为惨烈,几乎代表着这位追随孙氏多年的宿将,将从此退出一线。徐盛好歹在吴侯面前展现了几分烈气,虽然损失惨重,以后还有挽回的机会。

    至于陈武……这位庐江猛将自从吴侯接掌江东以来,就长期督领五校,乃是吴侯最信任的重将。吴侯还曾经多次到他家中拜访,视之为友人。然而他死得太早了,所领的部曲难免会被吴侯收回,至多给宗族赐些复客作为抚恤。日后他的孩儿固然会得吴侯的厚待,但到底与陈武在日大不相同了。

    既如此,将士们对合肥城的攻打,就有些干打雷不下雨的架势。哪怕有几次登上城头,曹军甲士一旦赶到,将士们又呼啦啦地退了回来。这场攻城战延续了整整四个时辰,合肥却岿然不动。待到天晚,吴侯便不得不下令收兵。

    绝大多数将校在离开前沿的时候,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登船而走,最好明天也不要回来。或者明天换其他人攻城也行,至少可以平摊下损失,不至于只有自家倒霉。

    而孙权就站在高地上,注视着大军翻翻滚滚地后退。

    他在这里站了一整天,腿脚酸痛,于是手扶着一柱矮树,稍稍借力。

    这株矮树中段被劈开了。此前孙权眼看诸军攻城不利,愤怒地挥剑砍树,并遣近侍持剑到前线去,号称谁敢迁延畏缩,就以此剑将之立斩当场。可惜当整支军队都士气不振的时候,这样的威胁并没有什么效果。

    合肥城巍然而立,甚至连城头的堞墙、马面都没有被损坏多少;江东将士的尸体,反倒是层叠堆在城下,令人触目惊心。

    兵法上说,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越是在战场上瞻前顾后,就越是容易死,难道江东将校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不,他们都明白,只是没法改变这局面罢了。畏缩不前固然容易死,但冲在最前,万一遇见那个张辽呢?

    孙权想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

    其实兄长孙伯符在时,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虽说为了瓜分袁术的政治遗产,主动承认兵士为将领所有,可孙伯符本身是冲锋陷阵的猛将,他东征西讨,战绩冠于他人,故而所领有的兵力远远超过同伴们。

    凭借着军事上的压倒优势,他能一方面诛除吴会名豪,压制地方势力,一方面扩取流寓北士,引为己用,两方面都做得强硬。

    孙权可做不到兄长这般。武力上的缺憾,要求他必须对江东人和北人,都大致保持着宽容的态度。

    他更以授兵、奉邑、复客来满足他们的利益,提升他们的安全感。使得孙氏政权从一个来势汹汹的外来者,转化为了淮泗旧人与江东人共同获利的联盟。孙氏本身,则依靠孙权出众的政治敏感和平衡手段,成为无可争议的盟主。

    这样的局面,看起来很美。孙伯符离世的时候,孙氏“业非积德之基,邦无磐石之固”。孙权对下属的大幅让渡利益,自然就积了德,于是江东之邦,便牢固起来。

    问题是,当孙权想要扩张,想要实现他的王霸之业时,这些既得利益之辈的动力不足!合肥的战略地位对孙权来说重要之极,可对部下将校来说并非如此。皖城那边到底有朱光收揽的数万户口。合肥却只是江淮间的一座孤城,既没多少人丁,也没多少财富积蓄,攻下来又如何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除非孙权事前大开赏格,许诺一旦取得江淮,就给予将校们更多的自主权,从江东划分出更多的利益来补充他们的消耗。

    但孙权又不愿意。近年来,他已经深深感觉到部属们各统部曲,阻兵仗势,而中枢却无力压制的痛苦。他已经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办法稍稍遏制这种局面。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今天就兼并所有将领的部曲,怎么可能在分出利益予他们呢?

    这样一来,将校们愈发不愿意出力,而吴侯所主导的江淮战事,其实到这时候,就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打一个几千人据守的合肥城都打成这副样子,曹操南下以后,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孙权只觉得心头有火在烧。那火起自于他无法压抑的雄心,却并不形诸于外,只将自家孱弱的肺腑燎得枯焦。

    天色更暗了。

    朱治给诸葛瑾连连打眼色,诸葛瑾则转而求恳地看向韩当。

    韩当眼观鼻,鼻观口,动也不动。

    三年前,吴侯攻合肥不克,而韩当在逢龙、硖石遭臧霸所败。回到江东以后,吴侯对韩当颇有怨言,故而此番再临江淮,全程都以朱治为主要的参谋,却不理会韩当。

    韩当之子韩综为此恼怒万分,韩当本人也心不自安。

    要不是今日战事不利,他才懒得到吴侯身前走这一趟。就算来了,也懒得多说半句话。

    诸葛瑾无奈,只得出列行礼:“此地距离合肥城太近了。既然诸将皆退,还请至尊远离险地,明日再战。”

    “至尊”这称呼,是孙权的近臣们喜欢用的。孙权觉得颇能体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但这时候听来,隐约有点不舒服。

    他又叹了口气,不解地问道:“同为宗族部曲,为什么那雷远所部善战异常;而我江东之人,就只是这般?”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患

    当前面临着合肥的张辽,本该全心全意对敌,哪有反来盘算友军的道理。但雷远此番在庐江闹得声势太大,实力扩充得又太快,难免孙权纠结不已。何况孙权与刘备的关系毕竟复杂,对外调门唱得再高,其实彼此都明白,并非铁杆盟友。

    诸葛瑾犹豫半晌。

    “子瑜,你有话讲么?”孙权敏锐地注意到了。

    “既然吴侯问起那庐江雷远,我确有些粗浅想法。”诸葛瑾答道。

    孙权看看他,知道诸葛瑾素来持重,这般说来,必有缘故。他又看看前方的合肥城,下了决心:“子瑜,我们回营细谈。”

    当下一行人折返大营。

    孙权的大营,位于靠近舒口的一处河湾内。在陆地上广设陷马坑和鹿角为掩护,再砍伐树木搭建出偃月型的壁垒,而水军船只并排停泊,用大船巨舟为外廓,组成浮在水上的水寨。只这一处水寨,就足足驻扎了将近两万人马,大小战船五百余艘。

    无论江东兵马在合肥城下遭受多大的难堪,只要这支天下无双的强大水军在,吴侯便立于不败之地。所谓“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任何时候都进退自如。也正因为安全起见,吴侯深入江北以后,始终停驻船上,绝不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孙权虽然心情郁闷,但登上大舟以后,仆役们上来为他换衣,奉上清水以供盥洗,再排布精美酒食,遂使他稍许舒缓下来。

    他大步迈入舱内,指了指侧方的席位:“子瑜,坐下说。”

    诸葛瑾恭敬行礼入席。他以笃慎著称,在吴侯帐下的文臣当中,不以口才出众,但饱读读书自有气度,而此刻向吴侯所说的这些,也是他近日里反复盘算之事,故而娓娓道来,极有条理。

    “吴侯,我听说庐江雷远其人,还是在建安十四年。当时他于乱局中掌控了庐江雷氏宗族,并领淮南豪右数万人投奔荆州。据说此人虽然年轻,却极得部众之心,兼有出群的智勇,故而短短数年间,由一县长而升为将军、太守,隐然为玄德公麾下极耀眼的后起之秀。此前吕子明曾有专文呈报,说此人日后必为江东心腹大患。”

    “还用日后?早就是心腹大患了!”孙权一拍案几,震得案上食盒、酒盏乱跳。

    他咬牙道:“周幼平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程老将军,更是死在其手!他们二人离世,便如折我一臂,令我痛彻心扉!更不消提,还有数千将士的折损,还有甘兴霸等人弃我而去,还有近来孙仲异在荆州的诸多不顺……这都出于雷远所赐!此人……此人堪称江东大敌,我深恨之!我必除之!”

    “确如将军明断,雷续之其人绝不容小觑,实乃江东大敌。”诸葛瑾微微颔首,随即目视伺候的仆役,让他们退出船舱外:“然而,此番召他来江淮以后,我却未见将军视之若大敌,只见到将军……自以为将之置在掌中,轻易搬弄。”

    “这……”孙权皱眉,过了会儿,迟疑着道:“不瞒子瑜,对雷远的忌惮是实。然而见面以后,只觉得他太过年轻,殊少武人的气概,又成日里和孙仲异谈论商贾买卖之事,全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一日我在皖城稍稍逼迫他,他的表现只像个心软的滥好人。故而,我以为,此乃因人成事之辈,并无特出的才能,只消略施小计……”

    他懊丧地长叹一声:“谁知道竟被他做出这么大的事来?他究竟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莫非这庐江雷氏宗族,就和其他的宗族特别不同?”

    当时孙权轻视雷远,只将他作为拿捏刘备的筹码,故而半强迫地将雷远扔过灊山去。诸葛瑾在一旁是亲眼看着的。那封书信,还是诸葛瑾执笔。

    诸葛瑾明白,吴侯有雄才大略,也有识人、用人的眼光,本不该如此。或许是攻克皖城的胜利,使吴侯一时间失了分寸吧;又或许是吴侯以为,借曹军之手,足以轻易除掉此人。

    结果雷远到庐江十日,就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方面引得曹公亲提大军来战,另一方面,其战绩又使吴侯麾下的将帅们形如废物。吴侯这个做法,实在糟糕透了。

    诸葛瑾特意说起此事,便是再提醒孙权,对雷远其人绝不能再有半点轻忽,必须得真正将他作为大敌来看。

    既然吴侯已经警醒,诸葛瑾便继续原来的话题:“此前与鲁子敬往来,曾听他说起,这庐江雷氏确与江东将门大有不同。”

    “哦?鲁子敬怎么说?”

    “江东将门的部曲来源,依赖于征讨山越、宗贼所得。将校们自主征讨山越以后,将俘获之人羸者补为民户,强者为兵。粗略估算,历年来纳为兵户者不下数万户。彼辈纵有勇士,通常也受将校肆意驱使,实与奴仆无异。而雷远的部曲士兵,则不相同。他们之中,或是江淮流民,许多人都因为曹军的杀戮而家破人亡,堪称复仇之军;或者是庐江锐士,素来风气果决,人心躁劲。他们又长期受到雷远的厚待,人人家中得赐田、孩童得教育、老人得赡养、每战皆有赏赐、抚恤,名为士卒,得到的却是军官的待遇。他们与雷远既为主从,又是家人,故而旌麾所指,死不旋踵!”

    “竟然如此?”孙权皱眉沉思,片刻后道:“不对,不对。”

    “将军觉得,哪里不对?”

    “子瑜,你也是内行的,该知道养一个兵要花费多少。我听说,那雷远拥有六千部曲,难道个个都得厚待?他哪来这许多的钱财?哪来这么多的田地可供分配?”

    江东之所以给将校授兵的同时指定奉邑,便是因为中枢财力不足,只能用这种类似于承包的方式,让将校自家想办法养活自家的士兵。当然,如此一来,将校或者竭力压榨百姓以供给军需,或者将部曲拿来做屯田的农奴。吴侯已管不了那么细致。

    授兵和奉邑的匹配方式,通常是一千兵力以一县为奉邑。雷远如果按诸葛瑾所说那般厚待士卒,那需要的财力更多数倍。但雷远只是宜都太守,难道把整个宜都都压榨枯竭了来养兵?就算那样,也不够啊?

    “那就要说到乐乡大市了。”诸葛瑾道:“雷远是护荆蛮校尉,得到玄德公的特许,全权掌控与荆蛮的贸易。他在乐乡县设立大市,以低税收和便捷的交易吸引各方客商,随着乐乡大市的交易量日渐提升,此人一头大赚特赚荆蛮的钱财,一头大赚特赚各地商旅的钱财,故而能以一郡之地养数千精锐之众。”

    顿了顿,诸葛瑾又道:“那雷续之本人,又是个不好奢靡享受的。鲁子敬此前拜访他,见他与妻子出游踏青,却身无绫罗,饮食只有几条烤鱼。显然是将资财全都花在了部伍上头,此前我在东关时,特地看过雷远部下之军……”

    “哦?怎么样?”

    “郭竞、贺松、邓铜等,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丁奉有十荡十决之勇,马岱为西凉骁骑之冠。至于寻常士卒,兵劲、甲坚、刀利、马快,就算与将军帐下的虎士相比,也不遑多让。”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

    “既如此,诚乃一方豪雄,难道刘备就不忌惮?”

    “一来,刘备此前以赵云之女妻之,便是笼络。二来,刘备如今坐拥荆、益两州,人民数百万,正待奋起以图天下,哪里会担心执掌一郡的区区豪强呢?”

    坐拥荆益两州……这辞句听起来,可就扎心得很。荆州啊荆州,我朝思暮想而不得;诸葛子瑜啊诸葛子瑜,你被朱君理带坏了。

    孙权默然许久。

    天已暗了,仆役们试图进来点灯,却被诸葛瑾挥退。于是舱中惟有一灯如豆,明灭不定。灯光下,映出孙权阴沉的面容。

    他徐徐道:“张辽骁勇异常,曹操的援军又已出发,我担心此番攻打合肥,不会顺利。万一……子瑜,我是说,万一我军无功而返,只有那雷远既得盛名,又揽实力,我们碍于孙刘盟约,还得出动水军作为接应……子瑜,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第五百二十七章 节操

    诸葛瑾吃了一惊,连忙道:“将军不可!”

    “嗯?”孙权乜斜眼睛,瞥了诸葛瑾一眼:“子瑜,我说了什么?何以子瑜如此紧张?”

    诸葛瑾起身长揖道:“还请主公稍稍念及鲁子敬、吕定公。”

    孙权愕然,随即哈哈大笑,拉着诸葛瑾的手,让他回到席上:“子瑜固是忠厚,难道我就是奸滑无信之人么?你多虑了,多虑了呀!”

    诸葛瑾顿时额头见汗,羞愧再拜。

    两人再度落座。

    孙权举箸笑道:“辛苦了一日,子瑜陪我稍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是。”

    仆役们这才找到机会,入来排布灯盏。

    灯光照耀下,各种精美食物色彩鲜艳,令人垂涎。

    “这是用曲末和黄蒸末酱制的干鲚鱼,与鲜鱼相比,别有特殊风味。子瑜你尝尝。”

    诸葛瑾抿了一嘴,连道:“确实美味。”

    “哈哈,哈哈,既觉美味,就多吃些。回头我让人送你一瓮。”

    “谢过吴侯。”

    两人谈了些闲事,孙权忽然投箸于地。

    “子瑜,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当着诸葛瑾惊讶的眼神,孙权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道:“你既然和我谈起此人,必定就有相应的建议,对么?”

    诸葛瑾点了点头:“吴侯,这雷远新破夏侯惇,声威大盛,听闻又在庐江以北屡屡炫耀武力,威慑汝南。既如此,就该有适合其声威的用法,将他用到极处,而不仅仅据守庐江,掩护我军的侧翼。”

    “哦?怎么个用法,你说来听听。”

    “我们先派一名使者,带领民伕、车队,大张旗鼓地向庐江发运粮秣物资,声称吴侯赞叹续之将军的勇武,听闻他将要再图大举,特意遣来额外支援。”

    孙权怒道:“这雷远在安丰掠取了夏侯惇的军资,已然肥得流油。如何还要我们的支援?”

    诸葛瑾道:“吴侯少安毋躁,请听我细说。”

    “你说!你说!”

    “与此同时,我们再分遣轻兵,让他们火速往寿春等地巡游。务必要多携旗帜、金鼓,做出攻城掠地的姿态,然后立即退兵。退兵之时,须得散布消息说,那雷远乃江淮旧族,与曹公仇深似海。既得庐江,下一步必取汝南,再攻许都。吴侯却不过他以孙刘盟友情谊相挟,故而暂且不动淮南,而把江东后继之兵投入到汝南。”

    期待了好一会儿的策略就只这般?孙权皱了皱眉。

    他心里暗道:“子瑜虽然忠勤,但不知兵。这个计策,未免粗糙了。”

    诸葛瑾少年时游历雒阳,以治毛诗、尚书、左氏春秋知名,后来历任县长、长史等文职,被孙权引为亲信重臣。因为日常接触军国机密的关系,有时候孙权会向他咨询军中琐事。诸葛瑾处事细密严谨,对军务也能对答如流……但他终究不是正经的武人出身。

    按照诸葛瑾的意思,己方在合肥初战不利而雷远威势大张乃是事实,没必要掩饰。不如在这事实的基础上再加些渲染,使曹公以为雷远所部并非偏师,而是先锋;江东此番出兵的目标也不只是江淮,而有进兵许都,饮马河雒的壮志。

    曹军主力原本从邺城出发,在东郡的濮阳、白马等地渡河,然后经过离狐、定陶、睢阳、谯县这一条路线直线南下,直抵寿春。以曹军规模之庞大,江东之兵一方面围攻合肥,一方面还要与之野战,实在是为难的很。

    但如果许都受到威胁,曹军分兵急往救援,或者在汝南等地与雷远所部大战,那吴侯在江淮受到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攻克合肥的机会也就相应增加了。

    雷远的声势愈猛烈、兵力愈充足,能吸引的曹军就愈多,对吴侯带来的利益就愈大。这想法实在很美。用雷远这支偏师吸引曹军主力,也没什么不能向玄德公交待的。毕竟用兵之法,虚虚实实嘛。

    诸葛子瑜想的很周到,但他实不知兵。

    江东的力量往汝南、颍川等地延伸得再远,占据的地盘再大,终究要从江淮发动。而合肥正是江淮锁钥之地,只要合肥掌握在曹公手中,想要掐断江东向北的通路,简直易如反掌。到那时候,江东往汝南、颍川等地投放的力量反倒成了瓮中之鳖,只有乖乖就擒的一条路好走。

    孙权自然是知兵的,曹操也该明白孙权知兵。所以,曹操必不会相信孙权的虚张声势,只会把力量继续投入到江淮,投入到合肥。

    曹军只要稳住合肥,就足以堵死江东之兵北上的一切可能。而诸葛瑾所做的这些事,就全都是无用功。

    虽如此,诸葛瑾到底是一腔好意,孙权也不便嘲笑他。

    当下他想了想,有些懒散地道:“子瑜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先斟酌一番……”

    他既这般说,便是委婉的推却了。

    不料诸葛瑾郑重地道:“将军,我清楚淮南的重要,也清楚合肥之于淮南的作用。然则,此时伪作进兵许都的姿态,必定会使得曹公大大惊疑,并且急遣兵马前去应对。”

    “为何?”

    “吴侯请看。”诸葛瑾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

    “子瑜总算入了正题,你竟然学会卖关子了?”孙权不经意地接过文书一看,吃了一惊:“荀文若死了?暴毙?”

    “正是。我方的密探报说,荀文若是被曹公逼迫,不得不仰药而死。此时许都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又听闻,曹公以董昭董公仁继任尚书令,遣长史王必为辅,领兵入禁中威胁皇帝,并以武力管制雒阳,监查公卿。”

    “这……”

    孙权也有王霸之图,骨子里并不将威权丧尽的汉室朝廷当回事,但如曹公这般肆无忌惮的行事,不得不让孙权惊骇。

    诸葛瑾道:“近两年来,因为孙刘联盟势力大张,又时时宣称要规复汉家秩序的关系,许都朝廷那边,对曹公的跋扈愈来愈有怨言。而曹公试图控制许都朝廷的举措,每次都激起公卿大臣们更多不满。荀文若之死,便是双方矛盾激化的结果。”

    “子瑜,你继续说。”

    “荀文若对许都朝廷控制乏力,引起曹公的不满。曹公担心领兵出征期间,许都生乱,所以干脆除掉了荀文若,而用深体自家意图的董昭掌控许都。但这样一来,曹公就能对许都放心么?”

    孙权沉吟半晌,试探地道:“荀彧的死和董昭的任命,恰恰证明了许都局势不能令人放心。这时候若有大军威胁许都,只怕许都真的会闹出乱子来!”

    “对啊!”诸葛瑾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曹公逼死荀文若,这件事情决然做的差了。他想要以荀文若的死来威胁朝廷,此举反将他的弱点暴露在了我们眼中。我们现在大张旗鼓,说要对准这个弱点一拳捣去……敢请吴侯设身处地为曹公想一想,在曹公眼中,是许都重要,还是合肥重要?”

    孙权连连摇头:“若许都有变,老贼还谈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许都的重要程度,便是一百个合肥也及不上!”

    诸葛瑾大声道:“那么,他会不顾许都,而全力来救合肥么?以我猜测,或许曹公会选择亲提大军力保许都,亦未可知也。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攻打合肥!”

    孙权霍然起身,在船舱里来回走了两遍。

    “好!好计策!”他以拳掌相击,发出“啪啪”声响:“那雷远不是声势浩大么?就用他的声势去吸引曹军主力,让他去拼死拼活!”

    他随即又站到诸葛瑾的面前,行了一礼:“子瑜之才,非只在案牍之间啊。日后,我定有诸多仰赖之时,请子瑜继续指教,千万不要嫌弃我见识浅薄。”

    诸葛瑾慌忙伏身回礼:“吴侯,那雷远乃是江淮豪右联盟出身,此辈素无节操,惯会判断风色。若他见事不妙,就像前次那般抽身而走,此策便无可施展。所以还有两条,须得注意。”

    “快快说来。”

    “一者,适才所说散布消息的举措要立即进行,越快越好!”

    “嗯,有理。另一条呢?”

    “二者,须得分遣精兵,堵死灊山中的山道,封住逢龙、硖石等要隘。如此一来,就算那雷远要走,也无处可走……逼他非得在庐江、汝南等地顶住曹军主力,甚至曹公本人才行!”

    “好!好!我立即吩咐下去!”孙权大步站到舱门处,喝令:“来人!召集军议!”

第五百二十八章 抽身

    在雷远所知的那段历史上,江东能够与中原持续对抗数十年,进而奠定此后南方的经济基础,为数百年南北两分的局面开启大幕,自然有其杰出的人才,出众的谋略。

    江东对雷远的算计,正如玄德公那边对江东的算计。随着乱世将要终结,竞争越来越趋向白热化,为了最终的胜利,各方都无所不用其极。单以手段上说,只有胜败高下之分,而无须去谈道德上的优劣。

    当吴侯紧锣密鼓地行事,试图用雷远来吸引曹军主力的时候,身在庐江的雷远,也知道了曹公起邺城大军南下的消息。既如此,他已经完成了当日诸葛亮的托付,他当即着手安排全身而退,裨使吴侯所部能在江淮尽情施展。

    事实上,这方面的准备,从雷远出发前往江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玄德公敢于放手发挥部属的实力,却并不将部属当作工具,他既然同意了吴侯双方互遣援军的建议,就一定会竭力保障雷远的安全。

    雷远的撤离准备也在紧张进行。缴获的大量粮食、马料、武器、营帐等,都已经分配到了各部,并将由紧急组织起来的民伕队伍负责运输。

    协助运输的民伕都得到了雷远的赏赐,并得到分配田地的承诺。既然前往荆州能够得到脱离屯田都尉压榨的机会,还有诸多庐江同乡的经历作为证明,他们大体来说都很乐意。

    此后夏侯惇所部的大批车辆、驮马被分配下来,民伕发现在搬运物资的同时,还能够携带家人,热情就愈发高涨了。

    负责协助管理这些民伕的,是大概两百多名江淮旧族子弟。庐江雷氏的号召力虽然不足以打动地方高门,但对这些因为括民屯田而失去家族荫庇的底层小地主、或者普通读书人来说,相当足够了。

    这些人非常积极地补充了雷远所部的不足,渐渐将雷远掌控的两万人和同等数量的老弱妇孺,急速捏合成一个可以随时行动的整体。

    然而即使如此,每个人都知道,想要顺利抽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吴侯那边,此前派来了使者冯熙,客气但是极其坚定地要求雷远所部占据庐江,掩护合肥侧翼,不得妄动。只过了六个时辰,又有一名使者赶到,这使者言语极其强硬,他一方面勒令雷远堵住由庐江西面赶来的全部曹军,只差没说出“违令者斩”四个字来;另一方面,又要雷远立即交出被俘虏的夏侯惇。

    雷远毫不犹豫地声称自己身为大将,有临机制变之权,遂请这两人全都回去,不必替吴侯操心庐江战局。

    但这样一来,指望如上次淮南豪右联盟撤退那般,从灊山南下,再沿江往荆州去就不可能了。吴侯不会允许。以吴侯这些年对庐江下的功夫,雷远也不可能找到一条能通过数万人而不被吴侯所知的道路。

    何况上次夏口城在玄德公掌控中,雷远所部经陆路即可抵达,但这次,没有江东水军的支撑,片板难渡大江。

    雷远所部身在庐江,北面是汝南,西面是江夏,都是曹军牢固掌控的地盘;南面隔着灊山是东吴严密控制的皖城,东面是江东十万大军的本营所在……这样看来,分明是个四面皆敌的局面,比当日淮南豪右联盟所面临的更加危险。

    部属们难免犹疑,而雷远只对部属们说,玄德公早有安排。己方只要做好准备,随时发动。唯独愈到了谋图脱身的紧要关头,愈得故作强势,摆出雄心勃勃的架势来,非如此,不能压制住曹军和江东的盲动;非如此,不能争取出脱身的机会。

    这一日天色晴朗,雷远带着百余骑,巡视汝南、江夏和庐江三郡交界处的地域。他们从安丰出发,沿着决水向北抵达蓼县,然后再向北,渡过灌水,直抵汝水、淠水和淮水合流的开阔平原。

    春夏时节,茂密的林地和草甸、沼泽、河流交错在一起,使得雷远眼前仿佛是一道漫无边际的绿毯。

    数十年前,此地本是阡陌相连、人烟繁茂之地,但丧乱以来,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原来的良田被沼泽、林地和连绵草甸大幅度地侵蚀了。此番雷远出兵到此,哪怕顶着庐江雷氏宗主的名头,仅存的百姓也难免畏惧兵灾,再度逃亡一批。

    故而百余骑纵横奔走,竟如行于野地,除了偶尔见到坍塌的村落,全无半点人烟。马蹄踏落的声音,只惊动了野兽狂奔逃窜,在深草密林间展现其矫健身姿。

    雷远策马走在骑队最前。

    身为兼任多个二千石职位的军政大员,雷远从来都不讲究排场。此刻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浅灰色的戎服,外罩一件普通将校所着的皮甲,腰间悬了利剑。然而将士们对他只有更加敬畏。

    十日之内,夺取大郡、击败数万曹军、俘虏曹公麾下首席大将,这岂是寻常庸将所为?放眼当今天下,有过如此辉煌战绩的能有几人?

    此等人物根本无需外物来展现威严,只凭他冷峻而锐利的眼神,就足以使得数万人为他效死了。

    此时马忠骑着一匹黑马,紧随在雷远身后,略差半个马身。

    这位长史并不是那种多谋善断的出众谋士,在此前也不熟悉江淮情形,但在这时候,却成了雷远极佳的臂助。他文武兼备,嘴上能说,UU小说能写,必要时也敢动刀子;夏侯惇所部曹军的收降整编过程中,多赖马忠之力。

    只是马忠此刻的脸色不太好。前日里他去弋阳一线探看曹军动态,结果不慎遭到一队曹军突袭。他且战且退脱身,背后中了一箭。所幸有甲胄遮护,箭矢刺入不算很深,只是失血稍微多了点,以致说话的中气不足。

    此刻他向淮水北面指点着,为雷远解说道:“将军你看,从右到左,分别是富波、原鹿和期思三城。此前夏侯惇所部从安丰等地逃窜之后,留下了三名别部司马各统千余人在这三城与我方对峙。”

    “我记得前日里,期思的曹军曾南下试探?”

    “是,驻扎在期思的曹将是别部司马成刚。此人乃吕布的麾下骁将成廉之弟,甚为勇猛,三日内连续渡河滋扰我方,一度接近蓼县。所以昨日郭校尉和丁校尉联军攻入期思,斩杀成刚,并焚烧了他们的粮秣物资。”

    雷远沉吟片刻,喃喃道:“干得好。只是,期思太靠南了。”

    “什么?”

    “派人通知郭竟,让他不要急着回来,先往北去,打一打富波、原鹿两城。进而再向新蔡、固始、汝阴等地走一趟,破几个坞壁,杀一通。我会遣人送去我的旌旗,让他尽量造成声势,就说,我雷远即将起兵攻向许都!”

    马忠连连苦笑:“将军,咱们的声势已经够大了。这个这个……是不是该适可而止?”

    “还不够。汝南太守满宠还在襄阳没有动,最好能把他调动回来。”

    马忠神色一动:“原来我们……”

    “没错,我们不必原路返回。当曹军的注意力集中到北面,我们就一口气向西,打穿越过江夏郡北部,返回荆州。关将军会出动荆州水军接应我们,如有必要,他会亲自出战文聘。”

第五百二十九章 得计

    顿了顿,雷远问道:“德信以为如何?”

    马忠笑了:“玄德公好安排,好气魄。”

    或许是眼界的不同吧,吴侯和曹公对抗的这些年,除了周郎出镇南郡的那一年里,其余时间,全都围绕着扬州的江北部分,也就是庐江和淮南两地。时间久了,似乎吴侯和他的参谋们也都盯死了这个区域,全不考虑其它。

    玄德公和他的参谋们,显然视野要开阔一些。他们很清楚,雷远要促使曹公的邺城大军主力南下江淮,难免要做些让吴侯不快的事情。万一双方抵捂,雷远须得自保,须得有一条脱身的途径。

    吴侯不会再给雷远一次翻越灊山的机会。但是既然南郡在手,玄德公就可以从西面接应雷远,使他安然返回。

    南郡和庐江之间,隔着整个江夏郡。江夏郡北部有桐柏山,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的通道,乃天下九塞之一,古称冥厄,周边又有大隧、直辕等险要关隘。春秋时孙武率军由此突入楚国腹地,攻破郢都,使得楚昭王涉睢济江、逃亡云中避难。当日雷远和蒋琬在乐乡城中登临云中故垒,便是昔日楚王所困居之处。

    这几处险峻关卡,在近代以来并不很受重视。刘景升全据荆州之时,只坐保江汉而无四方之志;江夏又正面对着孙氏,自保都来不及,断无经此北上的胆量。到了曹公占据荆州北部,出任江夏太守的文聘颇具威惠,江夏郡南部的水网湖泽又自成险塞,无需经营此处。

    但如果雷远从北往南打呢?

    如果雷远从北往南打,而南面还有关羽亲提大军作为声援呢?

    文聘能吃得消么?

    曹公在荆襄,自然是下了功夫,用心去经营的。此前文聘在江夏、乐进在襄阳、满宠在樊城各领重兵,吕常、傅方也都是宿将。吕常、傅方被关羽击斩以后,乐进等人稍稍收缩,曹公随即又增派了行征南将军曹仁领兵数万,进驻宛城。

    粗略估计,这数将所领兵力将近六万,足以将关羽压得动弹不得。如果贸然惊动他们,必得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

    但雷远先在庐江以北做出诸多威胁,试图吸引许都乃至宛城守军的注意力,然后掉头南下,穿过冥厄,一猛子扎进云梦大泽,便不存在这个问题。襄阳、宛城两地的曹军主力未必愿意为江夏轻出;就算他们出动,在江夏南部的水网地带,关羽的荆州水军足以制之。

    “那么,将军还在等什么?”马忠问道:“将军,之前我听冯子柔说,曹公的前部兵马已经过河,进抵东郡。曹军以精骑长驱,行军速度极快。彼辈若不放心许都受到威胁,分出一支偏师来援,就会给我们带来绝大的麻烦。”

    他皱眉想了想,又道:“必然会有一支兵来……将军,夏侯惇还在我们手里呢!难道曹公就纵放我们安然而退,将他部下首屈一指的重将带到玄德公面前?”

    想想也不可能坐视此等奇耻大辱,曹公必定会有所行动。

    雷远犹豫片刻,答道:“再等一等。一方面看看能否再调动些曹军北来,另一方面,我还有些事要办。”

    马忠试探问道:“不知……”

    “昨日傍晚李齐来报说,吴侯在灊山深处的几条道路都增派了兵力,并紧急伐木修建关隘城塞,明摆着封堵我们经灊山南下的道路。在吴侯眼里,我们这支兵既无其它去处,就得在庐江与敌死战。或许他对此很有把握,今日居然还派了一队人来,赐我们以粮秣物资。”

    “竟然做得这般直接?毫不掩饰的么?”

    雷远颔首:“既然已经到了这等程度,我也没什么再要顾忌的了……”

    马忠吃了一惊:“将军,你要做什么?”

    “难道德信以为,我要点起兵马,与吴侯火并?”雷远微笑道:“吴侯希望我们去替他分担,我们便做出个样子来。我已遣了人手,去往庐江东面几处城池,伪作修缮城防、预备死守的架势……蒙他两天,让他自已为得计。”

    这招可够损的。当孙权以为雷远所部尚在,无需防备侧翼的时候,数万人已向江夏狂奔。于是江东大军的西面门户洞开,曹军顷刻即至。

    到那时,孙权身处坚城之下,还面临曹军两面来援……他但凡还存着一点盼头,还保有一点雄主的心气,就只能背水一战了。若胜,还能与曹操继续相持,保有夺取江淮的可能;若败,则此番全力出征则将遭到惨痛失败,多年来积累的精兵强将折损殆尽,恐怕短期内只能竭力自保,再无北上的机会。

    至于究竟胜败如何,雷远一点都没有疑问。

    “所以,这几日里,北面由我亲自负责。我会盯紧了汝南,严密监控曹军动向。德信你与邓铜、贺松等人配合,继续整顿部伍。一旦时机成熟,我们立刻出发,抢在曹军骑兵抵达之前,翻过冥厄。”

    “遵命!”马忠放心地应道。

    所谓的时机成熟,自是曹军主力威胁到巢湖的吴军,而曹军偏师将从汝南赶往庐江的时候。既然将军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又有玄德公的大军接应,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可惜,乱世中的盟友,实在比敌人更难应付。吴侯固然自以为得计,雷远和马忠也是自以为得计。他们不知道,吴侯对他们的期待比预想中更多。

    在吴侯的谋略影响下,即将集结到潁川、汝南的曹军,可不仅仅是某一支偏师。而在夏侯惇兵败被俘以后,有更多人注意到了他,并不再将他视为玄德公麾下的寻常一将。

    就在雷远和马忠做着各项准备的时候,许都城里,荀彧的府邸中,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随着这名风尘仆仆的吊丧之人踏入堂内,荀恽、荀俣等荀彧诸子一齐拜倒:“丞相!”

    曹操睨视着他们,但没有理会。

    他们的父亲为了维护宗族,为了维护子嗣们的性命而死,可这些人啊,他们甚至不敢在我曹孟德面前提起嗓子说一句话。适才铁甲武士涌入厅堂戒备的时候,其中不少人战栗发抖,甚至有人偷偷哭泣的。

    真是可笑。在他们眼中,难道我曹孟德竟会迁怒到荀文若的家人?汝、颍固多奇士,可现在看来,后继无人哪。数十年后,谁可继之?

    曹操在荀彧的灵柩前默然站着。

    过了许久,他淡然道:“我有军务在身,不克久留。子桓替我拜祭。”

    顿了顿,他想到眼前还有叫人头痛的军务,于是道:“公达随我来。”

    面色沉静的荀攸闪身出列。

第五百三十章 乱草

    荀氏乃颍川高门,即使在许都也聚族而居。从荀彧的府邸向外,狭长的甬道两侧十余个院落都是荀氏子弟住宅。要一直走出数百步,才穿过里门,抵达南北向的大路。

    而大路的北面,直接就是皇帝所居的宫室了。在重叠屋檐之后,可见楼台高高耸立,台上隐约有小黄门打扮的人影晃动。说不定,是皇帝遣了人来探看外界动静,也有可能是皇帝亲自来看。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曹操愈加不快。

    曹操眯着眼,试图辨认清楚台上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弃。

    老了,眼神不如当年。

    他提了提腰间的玉带,转而向南慢慢走。

    此前听闻许都受到威胁,他大惊之下换乘良马,带领骑兵急速赶来,途中整整两天都在马上奔驰。年轻的时候这么做不觉疲累,现在却不行了,腰腹酸痛得很。因为肚子肥硕晃动,勒袍的丝绦在肚子上磨出了血痕,火辣辣地疼。

    “那处……是永始台?”他问。

    “是。”荀攸答道。

    “我记得永始台地势甚高,周围有墙垣遮护,最初是打算用来当作粮库、武库的?”

    “是。”

    “这地方太高了,太危险,皇帝和他的近侍不宜登临此地。让王必调一队甲士进驻此地,以拱卫宫室的安全。”

    “我即转告王长史。”

    “嗯……这个安排,也须得让皇帝知道!公达,你代表我,去见一见皇帝,告诉他!”

    荀攸微微一怔:“丞相,此事当由董公仁……”

    曹操止住脚步。

    他转身盯着荀攸,加重了语气:“你去!”

    荀攸明白了,这既是曹公对荀氏的试探,也是曹公给荀氏的机会。荀彧的犹豫不决已经引起了曹公的绝大不满,所以才会有那个空食盒的赐予。那么荀攸呢?如今以荀攸马首是瞻的荀氏子弟,和荀氏无数的宾朋、亲友、故吏呢?

    曹公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荀攸愿意给出答复。虽说都是荀氏一门的杰出人物,但荀攸的理念,从来都和荀彧不一样。他要的,并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汉家盛世,而只是终结乱世。至于谁来终结乱世……谁在乎?荀攸反正不在乎,最好荀氏子弟谁都别去在乎。

    荀攸面色坦然,深深地躬身下去:“是,我今日就去办。”

    曹操看着荀攸一拜一起。

    荀公达真是聪明人,他从来都不会违逆强者的心意。曹操记得很清楚,此前邺城和许都之间风波乍起的时候,自己为了警告荀氏,忽然将素来由荀攸担任的丞相府军师之职拆成了前中左右四份,由钟繇、毛玠、凉茂等人分领。但荀攸丝毫都没有半点怨言,他也一点都不参与许都的那些烂事。

    同为荀氏子弟,荀文若为何就不能像公达那样,聪明一点呢。

    可惜,可惜。

    曹操迈步向前。当荀攸赶上来时,他悠然道:“方今天下大乱,智士劳心之时也。公达,切勿弃我啊。”

    “攸愿尽忠竭力,以致太平。”

    曹操颔首:“那就好。你去见过皇帝以后,我们立即发兵。”

    荀攸不提去见皇帝的事,转而问道:“对于之后的战局,丞相已有决策?”

    曹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前行。

    此时身披重甲的巨汉许褚不知何时跟在了两人身后。于是本来密集排布在街道两侧的甲士也都紧随,数千人铿锵的脚步声汇集在一处,仿佛浪潮在轰鸣。

    曹操戎马多年,虽然依旧喜爱声色犬马的享乐,但他始终觉得,此等万众追随的脚步声,最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他按着剑,昂然而行。

    “说来有趣,前些日子相府内外、朝廷内外都不安定,我也琐事缠身,思绪纷乱。可适才我在文若的灵前,忽然就想明白了。”

    “哦?还请丞相开示。”

    “能与我争天下的大敌,始终是刘备。此人如今跨有荆益二州,虎视汉中、关中和凉州。此前得到夏侯妙才的军报说,马超横行凉州,而我军在汉中应付艰难,可能不得不退往关中维持。嘿嘿……维持这两个字,有些意思。”

    曹操冷笑了两声,继续道:“总之,我们应对稍有不慎,就会让刘备成先秦之势,高屋建瓴以向关东。兼之此人动辄以汉室为号召,真到那时候,中原、河北,俱都人情汹汹!”

    “那丞相以为孙权如何?”

    “孙权?此人虽也有几分雄心壮志,怎奈成于江湖,也限于江湖,终究成不了大事。江淮现有于禁和张辽势成犄角,张辽以八百骑突阵,杀得他丧胆。我料他难以得手,待到秋日水退,他就只有退兵!既如此,他派遣更多的人威胁许都,也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那么,丞相是要前往关中去?”荀攸吃了一惊。

    “怎么?公达以为不可?”曹操睨视他一眼:“难道公达和许都的公卿一般,都盼着刘备崛起,以压制逆贼曹操么?”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荀攸额头大汗淋漓,袍服背心处瞬间湿透了。

    可他咬了咬牙,诚恳地道:“丞相,要敌刘备,非得动用数十万大军,我估计,沿途的粮秣供给,恐怕仓促难以备齐。何况关中固然重要,河北、中原才是腹心之地。若腹心之地不平,哪里能放心去往边鄙?”

    “公达甚是可爱。”曹操大笑:“你放心。我也知道关中荒残,每去一次都得消耗府库多年积蓄。所以,眼下我没打算去。”

    “那么丞相的方略究竟如何?攸也愚钝,一时猜不透。”

    “你适才说,腹心之地不平,哪里能放心去往边鄙。这是用兵的常理。”

    “是。”

    “所以孙权畏惧我兵临江淮,便遣了一支刘备的援军往汝南送死,意图让我移师许都。过几日,孙权发现我果然到了许都,想必还会置酒欢饮,自以为得计。可他不明白,我放眼天下,怎会如他一般只顾眼前呢?公达!”

    荀攸连忙上前半步:“在。”

    曹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此番出兵的目的地,乃是江陵!”

    荀攸想了想,心悦诚服:“丞相高明!”

    “哈哈,高明在何处呀?”

    “刘备虽然跨有荆益,其骨干始终是荆州之兵,而荆州之兵的家眷俱在江陵。我军威逼江陵,把这消息传到汉中,则刘备不战自乱,或许还得分兵急援荆州。夏侯妙才就可以稍得喘息了。而对孙权那头……我军若得江陵,从此便可从容编练水军,与孙权共分大江之险。这样一来,就算他在江北获得尺寸之土,又有什么用处呢?”

    “公达,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哈哈,哈哈。”曹操笑了两声,顿住脚步。

    “丞相?”

    “出兵之前,不得不芟除当门的乱草。这样,你领着张俊乂等将,催动大军径去宛城,和曹子孝汇合。我以子廉、文烈、仲康为辅助,亲提铁骑三万,先往庐江走一趟!”

第五百三十一章 曹休

    由曹操决心挥师江陵开始,孙刘联盟与曹氏的博弈和对抗,就已经跃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此前孙刘联盟出于各自的考虑,将战斗局限在了数千里边境的东西两面,给曹操造成了两难的局面,无论援助汉中还是援助江淮,必定有一方难以兼顾,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但曹操不愧是天下枭雄,眼光毒辣,气魄更是惊人。他一旦出手破局,就跳出了孙刘同盟为曹氏架设的藩篱,直接挥军前往荆州,攻打江陵。

    对刘备来说,这是绝大的威胁。

    赤壁战后的三年里,刘备的地盘由一个临时性的油江口营地,扩张到了两个大州二十二郡国,这样的扩张速度,不敢说自古以来未有,也一定是极其少见的了。许都的某些人,已经隐隐约约将刘备与高祖、世祖相提并论,传递出汉室三兴的论调。

    但这样迅速的扩张,难免会使根基不稳。刘备的元从数量极少,虽然普遍得到了提拔,却难以覆盖诸多关键职位,有时候还因为德不配位,生出事端来。以诸葛亮为首的荆襄世族由此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其人力资源搭建起了荆州牧府的军政框架。随着刘备拿下益州,无论元从还是荆州人,都希望在其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但因为刘璋尚在,出于政治上的号召,刘备又不得不对益州人加以适当的优容安抚。

    政治上如此,军中也是如此。人分派系、各怀心思的局面根本无法避免。比如益州军的首领们难免力图自保,对战争的损失格外警惕。以刘备的人格魅力,给他两三年时间,未必不能将人心凝聚;但时势所迫,他又没有时间坐等曹军在汉中慢慢经营。

    故而此番攻取汉中时,刘备虽然号称兴师十万,真正顶在最前方的,是黄忠、魏延等荆州军将所领有的三万多士卒。夏侯渊督领韩遂等关中诸将与之对抗,虽然处在下风,一时倒也不至于兵败。

    在此情况下,如果荆州有失,荆州军还有没有斗志?

    如果荆州军失去斗志,益州军愿不愿意顶上前线?

    为了让益州军在前线鏖战不休,刘备又该为此付出多少政治和经济上的利益?

    再接着考虑下去,益州军若有折损,益州人难免不满于刘备的穷兵黩武;益州军若战胜而无折损,益州人就对荆楚人贵的局面更不满意。就算拿下汉中,进入关中,失去荆州本据的荆州人和益州人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

    地盘的扩大不会带来实力上的提升,反而促使从短期到长期的矛盾轮番爆发,哪怕刘备和他的僚属们个个三头六臂,也不是那么好安抚的。

    这样的结果没人愿意承受,所以江陵和荆州必不能有失。

    为了江陵不失,刘备就得挥军东下救援。而在汉中等地的行动难免就要虎头蛇尾了。

    围魏救赵,这就是解决汉中、关中等地危局最简单的办法。

    宛城有曹子孝坐镇,再加上邺城大军的加入,总兵力将会陆续增加到江陵无法承受的程度。这样一支大军只消沿着荆襄道安然南下,便非野战所能阻止。

    虽说入夏以来江汉湿濡,将士易得疾病,可自古以来行军打仗,哪可能一点风险都没有。考虑到此刻荆州军主力大部分都已入蜀,曹操愿意冒这个风险。

    驻守在江陵的关羽纵是名将,但其兵力太过单薄,江陵城防的建设也非一日之功。仅以他一将之力,断难与曹军主力相匹敌。如果大军四面围城攻打,而荆州纵有水军,不能上陆,只能坐视着江陵陷落。

    这样的战斗,未免缺了点乐趣,所以曹操觉得可以全权委托给曹仁,自家坐镇襄阳为后继即可。除非刘备从益州赶来救援,否则我堂堂丞相根本无需纡尊降贵,亲临前敌。

    值得去打一打的,倒是那个雷远。

    凭着一支偏师,就拿下了夏侯元让,还气势汹汹地说要进攻许都,这样有活力的年轻人,我曹孟德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如果不亲自会会他,未免心痒难耐。

    于是,当荀攸恭恭敬敬拜见皇帝的时候,曹操率先离开了。

    自从某日皇帝对曹操说什么“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的言语,曹操再也没去朝见过皇帝。这瘦弱小子坐在巨大的龙椅上,在真正的强者面前竭力支撑的场面,只让曹操觉得可笑。

    这是乱世,威风是从兵强马壮上得来的,岂有他途?

    曹操遂领三万精锐之师,先到郾县,然后沿着汝水向东,从葛陂和汝水之间直抵新蔡。因为要蓄养马力,两百里出头的路途,走了四日。

    此时距离新蔡城还有十余里,曹操按辔缓行,正与身边诸将谈起雷远。

    “子廉,这小子比你还阔气多啦!”他对曹洪说道。

    曹洪正在走神,只听到阔气两字,连忙道:“丞相,我没有钱!我也没得阔气!”

    曹操大笑几声,知道这个堂弟吝啬惯了。哪怕每个人都知道他家资豪富,他还是逮着机会就向所有人哭穷。

    “昔日咱们几个去扬州募兵,独你所获最多。我记得在龙亢会师的时候,你带来了庐江上甲两千人,丹杨精兵数千人,再有家兵一千。我以此为基,遂于东郡大败于毒、眭固等贼,再破青州黄巾,被迎为兖州牧。可是,这庐江雷远前往荆州时,却带了部曲四万余众,这等规模的家业,你曹子廉可比得上?”

    曹洪连连摇头。此等大豪强,放在青徐便是臧霸,放在辽东便是公孙度;一个家族便能支撑起一个地方政权来,在哪里都是被笼络优待的对像。

    待要再谈说几句,前方哨探报称,发现敌军的小股部队正在攻打新蔡城东面的坞壁。估算其兵力约有两三千,看旗号,正是庐江雷远所部。

    “雷远本人已到了新蔡?胆子不小呀!”曹洪吃了一惊:“难不成他还真敢往许都来了?”

    “听说这雷远本人十分善战。此前与江东作战时,杀了几名江东宿将;后来在益州的巴西郡,又让徐公明吃了大亏,还曾大破马超。所以刘备对他极其优待,妻以元从之女,封以一郡之地,又授以奋威将军的称号。”

    说到这里,曹操勒停战马,若有所思:“唉,此人年方二十余,就有这般的声势、胆略。而我身边诸将,普遍都已年过四旬、五旬,不久就会垂垂老矣。若此番不能除之,日后谁能在沙场上匹敌此人呢?”

    这番话顿时引得曹洪身后一名英气勃勃的年轻将军不满。

    “丞相,我曹休愿领精骑数百,前往破敌。定斩敌将之首,以震军威!”

第五百三十二章 妙策

    曹休乃曹操的族子、曹洪的侄儿。

    曹休年幼时丧父,后来天下战乱,曹氏宗族星散,曹休携老母渡江至吴郡避难,后来听闻曹公于兖州举兵,又千里迢迢回返投奔。

    这一来一去,路途数千里,中有盗匪、乱兵、流寇、劫贼,千难万苦,曹休年仅十二三岁,却能全程操持。此举遂使曹公大壮之,称他为“吾家千里驹”。

    后来曹休以骑都尉的身份,常为曹纯之副贰,督领虎豹骑。曹纯病死后,虎豹骑先由曹操亲领,后来转由曹休督领,曹真为之副贰。

    由于另一名亲族后起之秀夏侯尚近年来转入政坛,担任了五官中郎将文学,因而曹休隐然被视为曹氏亲旧肺腑之中,下一代的领军人物。

    其实曹休不算很年轻了,三十五岁,比雷远大了整整一轮。但他是夏侯氏、曹氏的子侄辈中,亲身经历过丧乱挣扎的最后一人。

    再年轻些的夏侯衡、夏侯霸、夏侯威、曹泰、曹演等人,虽也偶有刚毅的表现,但长于富贵安乐的环境,终究难免柔弱而少了几分坚韧。曹操看不中他们。

    曹休虽然鲜少独自领军,但随曹公南征北战,久历戎机,多有斩将搴旗的勇猛表现,确实是极出众的骑将。他的眼界又高,如袁绍、袁术、吕布、张绣等豪雄,他见得多了。听得曹公夸赞敌军乳臭未干的小将,顿时奋身求战。

    曹休既然出列,身后两员健将齐出。这两人也都是虎豹骑中著名的勇猛之士,一曰伍真,一曰石柳。

    曹操眯眼看看这三人,颔首道:“那雷远竟敢威慑许都,显然是剽悍骄矜已极。子烈便去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当下曹休领铁骑五百,轻重骑各半,加速奔驰前出。

    两汉以来,因为与北方异族交战的缘故,汉军特重骑兵。在数百年的作战过程中,汉家骑士从效仿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射战术,到发掘出骑兵冲击驰突战术,逐渐实现轻、重骑兵的战术配合。

    骑兵所用的武器,由弓矢而长戟,由长戟而矛、槊;骑兵所配的装具,由简单的坐垫到高鞍桥和皮制镫环,由普通马衣到重型的金属制马铠。

    曹公自兖州起兵以来,多用骑兵作战,其麾下大将如曹仁、张辽等,都是赫赫有名的骑将。

    近数十年的乱世中,北疆豪强还纷纷引入草原异族以充实自身骑队。初平三年时,公孙瓒与袁绍大战,公孙瓒便以骑兵为两翼,左右各五千余匹,合计一次动用上万铁骑。袁绍势大时,号称“长戟百万,胡骑千群”,骑兵规模更盛。

    后来曹公统一北方,不仅收编继承了公孙瓒和袁绍的骑兵,并降伏三郡乌桓万余落,从乌桓部落中,又抽调精骑上万。

    至此,曹公所部的骑兵队伍,不仅精锐善战,数量更为天下之冠。邺城大军以庞大骑兵为核心,遂能发自北方,驰援东西如电。

    在骑兵不断扩充的过程中,虎豹骑始终是数十万曹军中最精锐之一部,其将士多从各军征调英勇善战的百人督充任,而其日常的战马配备、训练水平,也都超乎同侪之上。本部虽只两千余,算上从骑、驮马,规模几近万人。

    此前数万骑徐徐行军,因曹公本人身在军中,将士无不肃然。若非亲眼见到,尚不能感受声势。

    待到曹休呼喝号令出战,数百匹战马昂首嘶鸣,纵情奔腾。铁蹄踏过起伏的草甸,卷带泥土,踏过潺潺溪流,激起水花四溅。而马上的铁甲骑士高擎刀枪箭矢,形貌威武狰狞,简直有若鬼神。

    探马报知,发现雷远所部正在新蔡城东面攻打坞壁,距此二十余里。这路程不远不近,通常来说,就算不能如行军般十里一歇马,也当徐徐而进,待抵近后再行冲杀。

    但曹休求战心切,又自恃战马精炼、兵强将勇,于是全程疾驰。

    他对两名副将道:“雷远,江淮穷迫之人,畏我军威,鼠窜荆州。奈何丞相竟称此辈善战?此番再来,我看,是自求其死也!”

    副将都知道曹休高傲,于是答道:“愿为都尉破敌。”

    曹休本人带着十余轻骑,赶在全军的最前。约莫未时,他刚绕过一处土岗,便见到了那座说是被雷氏部曲围攻的坞壁。

    坞壁规模不小,外面有一圈丈许高的壁垒,壁垒外头还有堑壕。壁垒上头多有破损,还有箭矢射击和血液喷溅的痕迹,还有好些尚未收拾的尸体,横七竖八散落在外,显然适才经历过激烈战斗。在坞壁稍远处,还零散跑着几匹瘸腿的战马,抛着几面旗帜。

    “嗯?敌军何在?”曹休有些失望。

    一名眼利的小校指点道:“都尉,你看!”

    原来在坞壁的南面,有一片绵延林地,林地间有数十面旗帜斜斜挑起,有将军旗,也有营旗和代表部、曲的三角小旗,旗帜下,可见士卒在林荫下走动的身影。还有个士卒提着头盔出来,到林边的小溪取了些水,慢悠悠折返回去了。显然敌军攻打坞壁不下,又嫌天热,于是退入林荫处稍许休息。

    曹休立即下令,让后继骑队尽数下马,悄声跟进,莫要惊动敌军。他再转回头细细观看,发现林间最高的旗帜上,打头隐约有“奋威”两个字。

    曹休冷笑:“真是沫猴而冠。”

    副将伍真道:“将军,敌人全然无备,我们以铁骑突入,必可大胜。”

    曹休摇了摇头。

    他虽高傲,却久随曹操,日常耳濡目染,深谙兵法,绝非直来直去的一勇之夫。

    “汝岂不闻,逢林莫入?我看这林地深密,其中足能藏得数千人马。万一敌军在其中弄什么玄虚,我军铁骑在那处难以发挥,反而为人所趁。这是丞相南下的第一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所以……”

    伍真连忙问道:“将军可有妙策?”

    曹休在马上挺身,看看周围地形。这林地在坞壁南面三四里处,坞壁和林地之间有大道通过,林地西面和坞壁北面都是土岗、丘陵。己方骑队长驱而来,正被土岗、丘陵所掩,故而敌军不知。

    他扬鞭指道:“我军就在这处土岗后停步。你领五十骑,多携旗帜,马尾后绑上树枝,从南面包抄过去,大张旗鼓示以威吓。我料敌军猝不及防,必不敢接战,而会从北面出林,沿着大路撤退。到时候,我们以铁骑并力急攻,尽数将他们宰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制敌

    伍真点了五十轻骑,每人都携带两面旗帜,往土岗背后去,打算远远地绕行到林地后头。

    新蔡周边的地势总体来说甚是平坦,除了连绵土岗以外,还有些干涸的旧河道或者自然堤之类。这条土岗后头便是条旧河道,地面的土质干得像石头,只有些杂树野草顽强地在此生根。

    伍真等人便是沿着这条河道往南,因为河道蜿蜒,他们的身影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须臾之后,后队骑兵皆至。按照曹休的吩咐,各自埋伏停当,只派出曲长以上的军官攀到土岗顶端,眺望敌军动静。

    等了片刻,林地南面竟无动静。曹公本队就在二十里外,还在缓缓接近中。难不成曹公麾军大至的时候,自己等人还在这里趴着?那成什么样子?曹休不禁有些急躁。他将缳首刀解下,横放在面前,反复地握紧放开。

    另一名副将石柳是济北相鲍信的旧属,在荥阳大战时投入曹公麾下,资历极深,亦有韬略,见状连忙劝道:“都尉适才用兵,正所谓疑以叩实,察而后动,深合兵法。就算是曹公亲来,也必定赞叹。”

    曹休闻之欣喜,嘴上谦逊道:“兵者,诡道也。此等小术偶尔用来,或有奇效。”

    就在这时,林地南面轰然喧闹,喊杀之声回荡不绝,还有层层叠叠的土灰漫卷起来,曹休隔着密集的树梢都能看到。

    “好,伍真到了!”曹休一拍手,返身低喝道:“众将士,准备起来!”

    土岗后方的甲士们在从骑帮助下纷纷上马。轻骑当中,有不少鲜卑、乌桓和胡人,他们喃喃地念叨着听不懂的言语,有的拿出弯刀、短斧,有的拿出套索,一圈圈松松地绕在胳臂上。

    再过半刻钟,密林间的敌军果然被南面声势所惊动,呼啦啦地从林地间跑了出来。这队伍可松散到家了,便如一窝蜂也似,一个个只顾狂奔,简直不像是军队,而像是逃亡的屯田民。

    队伍当中,另有数十名队列较严整者,簇拥着几名骑将,提枪策马,匆匆而行。一边走着,那几员将似乎还呼喝着重整部伍,

    曹休不禁失笑:“这便是丞相所说的,善战剽悍之敌?”

    他缓缓掣刀在手,回顾身后众将士:“近数年来,我军与孙刘贼军之间少有大战。而赤壁时我军迫于疫病烧船而走,竟使贼军自以为强盛,骄横一致如此……你们看,彼辈领着这种犬彘样的杂兵,也敢来滋扰许都!

    几名曲长看了也冷笑,都道:“诚如都尉所言,他们简直是来送死的。”

    当下个个都欲出战。

    曹休道:“不必着急。这会儿冲杀出去,若他们逃回林地里,反显得我们除恶不尽。等他们再出来些,待靠近了坞壁时,正好铁骑驰突,杀个痛快!”

    身后的扈从们这时候已牵了马来。

    曹休离开土岗顶端,返身回去乘马,只对石柳和另几名部属道:“你们盯着,等他们靠近到坞壁……嗯,差不多抵达那处多有荆棘的缓坡处,就告诉我!”

    石柳点了点头,继续盯着那队乱兵。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道:“就是这等兵马,打败了徐公明?就是这等兵马,打败了夏侯将军?就是这等兵马,从皖城一路冲杀到汝南郡来,号称威胁许都?有些荒唐啊!”

    周边数人都在屏息计算敌军与缓坡的距离,一时没人理他。

    石柳又喃喃自语道:“我听说,这群贼寇昔日出自所谓淮南豪右联盟,昔日曾盘踞此地,与各方势力周旋,全都是庐江的地里鬼。既如此,他们攻打坞壁,怎会不知提防远近,竟使我们数百骑掩至近处?”

    他想了想,实在觉得有些可疑。

    若能在曹丞相面前来一场大胜,自然是美事,但若己方行动俱为敌兵所算,只怕……

    他背过身,沿着土岗的斜背一溜滑下去,口中道:“都尉,且等一等……”

    然而此时,土岗上头几名小校都叫:“都尉,敌军已经尽数离了林地,我军可以行动了!”

    石柳连忙道:“且慢!且慢!”

    曹休哪里顾得上他?他猛地一抖缰绳,纵马越过土岗,直冲了出去;口中还大声呼喝道:“骑都尉曹休在此!雷远小儿,跪地投降,饶你不死!”

    部属们齐齐冲锋,并随着曹休一起高呼道:“雷远小儿,跪地投降,饶你不死!”

    曹休在使用骑兵方面,曾得曹仁的传授,又多向军中汉军精骑出身的宿将讨教。用兵堪称有板有眼,无论行军、打仗,都依照汉军骑士的部勒之法施为,深得其中三昧。

    他更知道当下的局面,乃是以快打慢,以骑克步,以精锐破乌合。故而数百轻重骑兵并未组成密集的锋矢阵型,而是张开两翼,以一个宽达数十丈的巨大正面迎敌。

    如此一来,数百骑的声威几如千骑、万骑,又好似深海怒涛从堤坝倒卷上来,似有崩云裂岸之势。

    似此雄兵,眼前区区贼寇,如何能挡?

    这个念头转过,他才忽然注意到,原来此前狂奔乱跑的敌军忽然遭到敌袭,却毫无慌乱之态。就在曹休率部急速接近的短时间内,他们的队伍已从松散到紧密,千余人的队列猛然收缩到极小范围!

    曹休的心头却猛然大跳起来。

    他们为何不慌?他们又为何不逃跑?

    骑队奔走何等迅速,曹休心中一闪念,战马便奔驰百步,距离敌军的队列愈发近了。

    却见队列中那名提枪的将军叱喝数声,外围士卒齐步向外,双脚一前一后站稳,轰然举盾。而在内侧的士卒纷纷举起弓弩。

    此时阳光灿烂,可阳光照在数百枚锐利的箭簇上,散发出的却是森寒的光!

    竟有这许多的弓弩?这必是预先布置好的。敌军就等着以强弓硬弩来反制铁骑!

    曹休吃了一惊,随即不屑而笑。

    敌将这计策倒是周全,竟使我堕入算中。然则,骑兵乃离合之兵,骑兵战术变化的快捷,哪里是步卒能比得上的?虎豹骑的凶猛,又岂止数百弓矢所能匹敌?

    你们还是得死!你们死定了!

    曹休稍稍勒缰,使战马向右侧奔行,以放缓前进的速度,随即嘬唇作哨。哨声中,两翼轻骑豁然向外一分,将队伍正面扩展得更大,随即纷纷从身后取出角弓。这一来,中央铁骑仿佛在平展的阵线上忽然凹进了一大块。

    只听敌军那将军喝令道:“放箭!”

    箭矢如雨而下,却因为骑队正面过于宽阔的原因,并未取得多少成果。轻骑从两翼开始还射,而曹休所部重骑更是毫毛未损。因为他猝然放缓奔行速度的缘故,敌军弓箭手们来不及调整,许多箭矢都飞到骑队前方的地面,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曹休身边的部将们,这时候多有打算取骑弓还射的。曹休抽刀在手,大声呼喝道:“贼人技止此耳!随我冲,踏平他们!”

    这时候,重骑们正经过那处荆棘横生的缓坡。而曹休话音未落,他胯下的战马忽地发出剧烈嘶鸣,轰然倒地!

第五百三十四章 刀光

    汹涌奔驰的骑队乱成了一团。前方的几名骑士落马以后,后头的骑士有的来不及反应,撞上了前面倒地人马,带起更大规模的人仰马翻。也有的立即勒马,于是战马暴躁人立而起,甚至对着其它的战马又踢又打。原本气势凝同如一的铁骑冲击之势瞬间瓦解了。

    陷马坑!

    这些荆棘灌木之间,全都挖了陷马坑!

    并非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内置竹签的标准规格,而是最简单的那种,深约一尺,宽只一拃,专门陷马腿的!

    这片荆棘地里,究竟挖了多少?三五百,还是七八百个?真是费心了啊!

    曹休被战马甩到了空中,身不由己地转了两个圈,可脑子居然很清醒,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但他仍然不明白,陷马坑这种玩意儿,或者在大军扎营时耗费人力布设于外围,或者在狭窄通路间临时挖几个坑人……此刻双方在开阔地带往来交手,敌将怎么就能断定,我军会往这片荆棘地里走?

    脑海中转着纷乱念头,曹休背脊着地,甲胄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大的冲力作用在曹休身上,让他顺势又翻了个滚,强烈的震荡使他胸中气血翻滚,顿时肋部的骨骼剧痛,嘴里一股子咸腥味道。

    但他丝毫也没有停顿,如同猿猴般纵跃而起,他手中依然紧握着缳首刀!

    空气中传来骇人的厉啸,那是地方盾阵中密集射来的箭矢。有两支打在曹休的肩铠和腰甲上。射在肩铠上那一支,当地一声弹开了;射进腰甲的那支割裂了腰侧的皮肉,瞬间淌血。还有几支扎在曹休的眼前地面,箭羽簌簌颤抖。

    “将军小心!”几名甲士挣扎起身,遮挡在他身前。

    还有人在荆棘地的后方嚷道:“都尉,快上我的马!我们稍稍退后重整!”

    曹休向四周看看,损失真是不小。将士们和战马的尸体犹如被砍到的草垛那样分布在周围,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和战马发出悲惨的哀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曹休这样的身手和运气,他们摔倒后骨骼立即断裂,哪怕在战后得到救治,多半也活不成了。

    可是,退后重整?

    一声怒喝打断了曹休的迟疑。

    石柳大喝道:“都尉,你在犹豫什么?”

    为了避免珍贵的战马再遭损失,石柳弃马从后头赶上来。他粗鲁地将曹休推到一簇荆棘丛后暂避箭矢,又连声喝道:“敌人显已有备,我们不能和他们耗着!”

    曹休摇了摇头。

    他知道石柳说的没错。骑兵一旦受挫,就该及时抽身,另外寻找正确的作战时机,正确的战场。

    但他不打算这么做。

    “我们不能退。”他对石柳说。

    曹军不是不能承受一次失败,但我曹休绝不能在曹丞相眼前失败!

    曹丞相就在身后不远,以丞相的用心,或许此时便已派遣了身边的虎卫,悄然探看战局。

    一旦自己号令退后,接下去的仗就未必再由我曹文烈指挥了。不,只要此地的战事稍稍迁延,曹公的后继兵力就会跟上。此番随从曹公前来的将领甚多,万一曹公换将,那就真没有自家再表现的机会了!

    而我距离独当一面的重将地位,又会隔开远远的距离。

    夏侯惇、夏侯渊等宿将以后,于禁、张辽等外姓重将的地位愈来愈高。他们久在边境,多有杀敌立功的机会,而自己难道只凭着与丞相的亲戚关系高升?这岂是武人所为?

    更何况,虎豹骑为全军之锋刃。这支强兵,多少次把敌人打得闻风而逃,多少次当先破敌突阵,使敌人骨肉成泥?这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锐气,岂能轻易摧折?

    虎豹骑绝不能失败!

    曹休心中的熊熊斗志仍在,他挥退石柳,厉声喝道:“不许后退,随我冲!随我冲!”

    “跟随都尉,冲锋!”数人应和,数十人应和,更多人应和。

    短短片刻之间,因为坠马、中箭折损了许多同伴,重甲骑士的数量已经少了一般。但曹军的气焰竟不稍沮,他们紧随在曹休身后,此起彼伏地呼喊着,手持武器朝着敌军的盾阵飞奔冲去。哪怕没有战马,身披铠甲的骑士们徒步而行,依然是铁猛兽!

    距离曹休稍远处,不少轻骑原本因为主将坠马而惊慌,对突发的混乱不知所措。有人勒马向外圈去,准备稍退。到此刻见曹休步行冲阵,都大喜道:“都尉没事!都尉仍在冲杀!”

    他们顿时斗志升腾,齐声高呼,继续冲锋作战。

    曹军不乱,与之相对的雷氏部曲反倒要乱了。

    在盾阵中的部曲们接连被曹军骑兵还射的箭矢射倒了好些人。从部曲们身处的位置望去,正面和左右两面全都是敌骑。两翼的往复包抄射击,正面的不断迫近,他们的喊杀声和马蹄踏地的声音震耳欲聋,卷起的烟尘呛人鼻息。

    这样的局面,就算是再精锐的将士也很难稳住阵脚。阵脚一乱,骑兵便能蹈阵而入,大肆屠杀。可若是竭力维持阵脚不乱,队列就会被困在这里,待到敌军后继兵力到达,所有人都要死。

    毕竟,步卒难敌骑兵乃是常理。

    接下去该怎么办?纵使雷氏部曲许多都是老卒,此时也难免汗毛竖起。

    在这座盾阵中掌控局面的之将看到有些人持着盾牌的手臂已在发抖,于是用沉稳的声音道:“无妨的,曹军仍在我们掌握之中。”

    曹休和他的部下们从荆棘地里绕出来以后,为了避免再度踏进陷马坑,他们换了个方向,沿着靠近坞壁的堑壕奔突。

    当他们奔到近处时,堑壕内忽然有数百人纵身跃起。

    谁能想到敌人竟会如此阴险?这一环扣一环的,是打定了主意暗算,就是不想好好打一仗吗?

    短短片刻里,骑兵们从冲刺,到勒马转向,再转向,再冲刺,变得太多太快了。他们再怎么训练有素,队列业已混乱,马匹业已疲累急躁。何况此时侧翼受袭,促不及备,曹军实在难以应对。

    而曹休顾不得指挥作战。他只听一声暴雷也似的厉喝,就连马蹄踏地的隆隆声响都被压了下去。同时,一道闪亮的刀光向曹休头顶直落而下。

    这刀光耀眼之极,仿佛闪着金属光泽的瀑布席卷而下。

    曹休躲无可躲,咬牙举起手中的缳首刀奋力格挡。

    只听一声闷响,缳首刀迸裂了老大的缺口,而那持刀敌将再度进逼,手中那一柄厚背阔刃的短刀纵横飞舞,每一刀都不离曹休的要害!

    曹休拼命招架,止不住地连连后退。

    而原本的盾阵趁机打开,盾阵中的将士们大呼冲出,向着曹休所在的方向一拥而上。他们像流水涌过乱石滩那样,鏖战于混乱失措的曹军铁骑之间,将一个个骁勇的甲士拖下马来,乱刀砍死。这种近距离的绞杀使得曹军骑兵根本无法整顿,反而愈来愈乱。

    远处的轻骑兜转回来,呼喝着助战。但因为双方纠缠在一处,他们又不敢放箭,只能接近战团,白刃相搏。

    最终曹军开始主动的后退,他们宁愿付出战斗伤亡,也要脱身,只求与敌人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曹休的环首刀断了,他的兜鍪也被砍了一刀,发髻从兜鍪的破口处蓬散出来,兼之满头的大汗,看起来极其狼狈。好在他退得极快,有甲士簇拥,倒已没有性命之危。

    而石柳死在了适才的急退过程中。

    曹休看到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趴在十余丈外的地面,脖子奇怪地扭曲着。他只剩下了半个脑袋,像个肮脏而破碎的酒樽,由内向外不停地涌着血。石柳的两名扈从背对背地坐着站死了。一人的头颈里嵌着长刀,大概是砍得深了拔不出来。还有一人肚腹尽破,绿色和淡黄色的内脏慢慢流淌出来,堆积在身前。

    还有更多的人战死,不会少于一百,可能更多些。这折损实在太大,士气也彻底低沉下去,哪怕曹公责怪,这一仗是真打不下去了。

    曹休咬牙问道:“贼将是谁?可是庐江雷远么?”

    敌阵中那名持枪之将睨视曹休,并不答话。

    而适才挥刀猛进,砍碎曹休兜鍪的年轻人厉声道:“我乃庐江丁奉是也!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丁爷爷的宝刀!”

第五百三十五章 送死

    与曹休敌对的,正是郭竟和丁奉二将所部。

    负责全军指挥的是郭竟,与曹休对战的是丁奉。

    三天前,他们受雷远的指派,先攻富波、原鹿两城,进而再威胁固始、汝阴等地。按照雷远吩咐,此行目的不在杀敌,而在尽量造成声势,以诱使曹军将兵力进一步地集中过来,进而给吴侯展现威武善战的机会。

    当然,还少不了继续派遣大量斥候。

    汝南等地或为军屯、民屯,或为地方宗族豪强的坞壁,坞壁和屯垦区外围有大片的旷野,诸多熟悉地形的斥候以三五骑为一组分散哨探,向西最远能穿越汝阳、上蔡一线,向北则抵达当日雷脩伏击张喜的固始。若非郭竟严令不可,或许还有胆子大的会往颍川走一趟。

    如此一来,哨探几乎远出安丰新蔡一百五十里,距离安丰更足有三百里,西北两面的曹军但有风吹草动,雷远本部一定能够及时做出反应。

    果然,到了昨天夜间,郭竟遣出的探子回报说,曹军来了。

    问题是曹军不仅来了,而且来得很多,几近三万;来得很快,全是骑兵。这架势,不像冲着吴侯去,反倒是打算将雷远所部一口鲸吞的样子。

    郭竟吃了一惊,先让探子用两匹好马轮换骑乘,将这消息火急报向安丰,随后再将自己的扈从骑士尽数派出,夤夜向东核实军情细节。

    到了深夜,几拨骑士纷纷折返。其中派往葛陂和汝水之间的两组人,确定撞见了大股曹军宿营。有一组人在撤离时,被曹军大队轻骑追逐,三名骑士仗着熟悉地形,往深沟老林里头猛钻,即使如此也俱都带伤。其中,郭竟倚重的斥候首领林迩回营不久,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在林迩背上找出的箭矢,乃是制作极精良的穿甲箭。箭长四尺,尖锥长羽;箭尖带有精心打造的反勾,以使射入之后难以拔出。若非曹军虎豹骑、虎卫一类的精锐,断不能配备至寻常轻骑。

    既如此,曹军确实是来了。

    这样的消息瞒不住人,探子回到营地不久,阖营将士们俱都慌乱。不待郭竟召见,二十余名领兵的司马、曲长便纷纷聚集到郭竟的帐中。

    这些军官都是勇猛之人,并非怯敌。然而此时两三千的步骑撞上数万曹军,强弱之势太过分明,明日本军该当如何,甚至在安丰的奋威将军本部又该当如何,众人实在是没有把握。故而深夜来见,只求郭竟让他们安心。

    郭竟本打算继续睡,不得不披衣起身,对部属们道:“你们放心,曹军如何来,我军又如何应对,雷将军早有定计。明日我们先挫敌一阵,然后退兵。只要诸君尽力鏖战,必不致有失。”

    郭竟他久经行伍,娴熟军事,是正经的汉军骑将出身,举凡治军、训练、行军、扎营、作战的诸般套路莫不熟悉,故而此次雷远遣军马前出汝南,以他为主将。

    他又性格沉稳,素得将士们的信赖,将士们都知道他是雷远在军事方面的左膀右臂,他既说雷将军已有安排,那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众人安心散去,往各人营中安抚士卒,预备明日作战。

    军官们散去不久,扈从再次来报:“丁校尉来见。”

    郭竟连忙请进。

    大概是为了避免将士们注意,丁奉特地披了件斗篷,遮住头脸,直到进了帐篷,才将斗篷扔下。

    丁奉一向直言不讳。这时候挥退服侍的小卒,他劈头就道:“曹操竟然亲自来!我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郭竟微微点头。

    适才离开的将士们还不知道,那支来袭的曹营大军,乃是曹丞相亲自率领。丁奉作为郭竟的副手,才有资格知道真实军情。他为了避免诱发更多惊慌,于是选择部属们离去以后,暗中来访。

    不得不承认,自家小郎君的谋划虽然精明,但落到具体的把握上,似乎出了点问题。雷氏部曲在江淮间闹出的声势太大了,大到了曹丞相不去合肥,而直冲着安丰方向来。或许是曹公要在忿然打虎之前,先除掉碍眼的狸猫?

    这样一来,局势的险恶已经无法形容了。所有人,庐江雷氏的所有人,全都命悬一线!

    眼看郭竟没有言语,丁奉踏前一步,又道:“曹军骑兵行军极快,明日就能赶到新蔡城下。三五日内,就会抵达安丰。雷将军身边那几万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对手!”

    郭竟再次微微点头。

    雷远在安丰、雩娄周边,集结了几近四万人。其中兵将一万余人,士兵家属和庐江雷氏的招揽的民众、故旧两万余人。一万多兵马自然是一支庞大的力量,但他们大多数都是被迫投降的曹兵。

    过去数日里,雷远对他们用尽了严刑厚赏的手段,还将部下打散了分配到降兵之中作为基层军官。可他的本部数量太少了,散入降兵以后的情形,用后世俗语说,叫作“撒胡椒面”。真到缓急之时,这支兵力能发挥多少作用,实在难讲。

    因此雷远自己都承认,这批人乃是真正的乌合之众,当不起曹军一击。之所以派郭竟、丁奉向北,就是要让他们提前预警,以使本队拔足就逃。

    “既如此,我们在这里耽搁做甚?”丁奉终于问到了关键:“曹军来势如此猛恶,我们……不,所有人都唯有望风而逃。他们是骑兵,我们有众多步兵,就算连夜拔营奔走,还唯恐被曹军追击。你为何对军官们说,明日要挫敌一阵?”

    丁奉回身看看帐幕外头,确定扈从都站得稍远,才兜转回来,压低声音道:“我们与之交战,岂不是找死么?”

    郭竟又点了点头。

    “那还不立即下令,拔营起行?”丁奉有些焦躁。

    郭竟和丁奉,都是当日跟随雷远从灊山逃亡的部属,这件事既然已不是第一次做,说来便没什么顾忌。

    “曹公亲自来袭,确实出乎预料。他们的进军速度又快,确如承渊所说,三五日内即可抵达安丰。”郭竟按着刀柄起身,徐徐问道:“那么,你觉得三五日时间里,就凭安丰那边的情形……能跑得远么?”

    “怕是难。当日咱们从灊山走,部属们都是淮南豪右联盟的老兄弟。老宗主一声令下,莫不景从。就这样还被曹军赶上,杀了个屁滚尿流。这会儿的情形……”

    丁奉在帐幕里来回走了两遍,想了想,叹了口气:“曹军来得太快了。难!难!”

    “那我们就让开道路,纵使曹军前行?这岂不要让安丰那边的数万人送死?”

    丁奉应声问道:“那你就敢和曹军作战?”

    “曹公何等厉害,我哪里敢与之作战?可我们非得在这附近打一仗,给安丰的军民争取时间才行!”郭竟道:“只有打一仗,才能向曹公示以强盛,进而使曹公稍许戒备,行军的速度也稍微放缓些。!”

    丁奉皱着眉头,看看郭竟。

    郭竟面容沉静,正对着丁奉的眼光,并不稍作避让。

    在这乱世中厮杀了这么多年,郭竟见多了危局,他一次次地险死还生,才从一个流浪之人做到校尉,成为奋威将军的得力助手。郭竟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地位是从何而来,自己的人生价值该如何实现。

    所以,他虽然口中说着,要给安丰军民争取时间,其真实的意思,就只是要给雷远争取时间。无论如何,小郎君必须得安然退走才行。为此,郭竟会用尽一切办法。

    郭竟相信,丁奉一定明白自己的心意。

    帐幕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丁奉终于停住脚步,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说,这一仗怎么打?打完以后怎么脱身?”

    郭竟沉默半晌:“这就须得你我一同盘算了……咱们总得试试。”

    丁奉在案几旁边咚地坐下,拍了拍几面:“拿舆图出来!”

    这两人虽不是什么谋略出众的智士,但都老于军略、多有决断,而且还都精通周边的地形。于是两人盘算了许久,连夜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

    先以少量兵力伪作攻打坞壁的情形,诱使曹军一部来援。

    曹军来时,攻打坞壁的将士首先退入林地,摆出无备的架势,诱使曹军骑兵入林。林地中提前设置绊马索和强弓硬弩,以此破敌。

    如果敌军不上当,郭竟领兵离开林地,向东面撤离。途中须得竭力表现松散,将曹军诱使到坞壁南面的荆棘地,用陷马坑来对付他们。

    待到陷马坑生效,潜伏在坞壁周边堑壕下的丁奉所部刀盾手大举出动,杀入混乱中的敌军骑队,剥夺骑兵的机动能力,与他们肉搏、近战。

    到了这时,郭竟的计划可以说完全实现了。

    曹休虽然也有谋略,终究架不住郭竟和丁奉两人以有心算无心,特意设计的连环套路。

第五百三十六章 倾力

    部属牵来战马,郭竟上马眺望。视线穿过林木,可见曹军缓缓退后,沿着来时的路,渐渐退过那道高处的土岗。

    虽说初战受挫,但曹军退开数百步以后,很快恢复了建制。在军官们的呼喝指挥下,他们保持着戒备姿态,分为三队互相掩护,轮番后退,还好整以暇地带上了自家的伤员。丁奉带了些人试图追杀一阵,不仅没有抓住敌人的破绽,反而自家遭到少量骑队的反冲,折损了不少人手。

    如果敌人只是进攻的时候气焰嚣张,而撤退时紊乱,那郭竟倒还不惧。但眼下这情形,顿使他神色沉凝了。

    很显然,敌骑的撤退,是因为他们不想再打这种烂仗;是因为为没有必要恋战,而非无力再战。传说虎豹骑中的普通一卒,都是从数十万曹军中精选出的百人督将,不仅善战,而且坚韧。就只刚才的短暂接触过程中,郭竟和丁奉所部的死伤,要比敌人惨重得多。

    除了丁奉本人以外,此番参与伏击的雷氏部曲将士,没有任何人能在与虎豹骑的正面对抗中占据上风。包括郭竟麾下几名日常自恃武勇的什长、伍长,都是一样。郭竟不止一次地发现,某名曹军甲士在数人围攻下落马,但却仗着重甲利刃步战杀死多人,顺利脱身而退。适才的胜利,完全是将士们舍死忘生,以命相搏的结果。

    但这不会动摇郭竟的决心,敌人愈强,对我方的威胁愈大,他就愈有必要为雷远本部争取时间。

    这时候丁奉折返回来,一边收刀入鞘,一边感叹:“不愧是曹操的同族亲将,不愧是曹军精锐!”

    叹了两句,他仰头对郭竟道:“我们该撤了!”

    郭竟丁奉二将身边阖共两千人,其中从荆州来的骨干老卒不过三百,真要固定在一处与曹军战斗,那完全是找死。昨日两人已经商定,须得不断地移动,以吸引曹军的注意力为目标,而不求歼敌数量。

    适才这一战,看似规模不大,前后也只杀敌百余,但能使曹军有所警惕。此时已到申时,天色将黯,曹操难以迅摸清敌方的情况,肯定不敢贸然行动。只消让数万大军到新蔡驻扎一夜,次日再行起兵,那就是六个时辰争取到了。

    到了明日,自然不会在新蔡周边坞壁纠缠。郭竟已经找到了适合的战场。

    就在新蔡东面,有一处汝水的旧河道,唤作临陂。秋冬稍稍干涸,形成狭长的内湖,而春夏多雨时,河道涨水,扩展成连绵的湿地。湿地间有荒草连绵,芦苇横生,间或有混浊的暗流涌动其下。

    过去数十年间,许多不堪凌迫的草民逃亡山泽之间,其中就有群聚在临陂的。至今湿地间还有旧日的村寨遗存。这一部逃民后来推何曼为首,参与了黄巾之乱,他们始终以各处湖泽为基地,尤其活跃在上蔡西北的葛陂。

    汝南黄巾失败以后,何曼的余部有不少投入到灊山,比如昔日邓铜部下的葛云。此人很得小将军雷脩的看重,后来战死在天柱山里。葛云死后,这一批汝南黄巾旧部继续跟随雷远,其中有几人正在郭竟部下担任司马、曲长之类的中级军官职务。

    郭竟等人对那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视之为牵制敌军的重要地理倚仗。因为湖泽间的水道密如蛛网,连通汝水的缘故,如果最终难以抵敌,也可以临时斫木为筏,沿汝水快速脱离。

    当下郭竟毫不耽搁,立即领兵急速向东转移。

    走了大约十里,因为距离湿地越来越近,地面渐渐显得泥泞,道路也坍塌的很厉害。郭竟让丁奉继续催促将士们行军,自己勒马折返,打算找个开阔地继续眺望。

    “校尉,你在忧虑什么?”佐军司马施悌从后面跟来,试探地问道。

    “计算时间,曹休应当已经折返曹军的中军,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应对,这数万人将往何处,我着实猜测不出啊……”郭竟喃喃地答道。

    施悌是个相貌英挺的年轻人,个子比郭竟还要高小半个头,肩膀非常宽阔,身后背着一支强弓。他是庐江雷氏的旧部,少时读书,十二岁从军征战,最初跟从谢沐,与雷澄有些交情。

    后来雷远从全军将士中挑选基层军官担任扈从,使他们参与军事相关的讨论、分析,查看和培养他们的才能。施悌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又经过三峡的军校的学习,被雷远派到郭竟军中担任佐军司马。

    他到任以后,起初只负责武备发放和后勤配给,在这方面展现了出色的能力,得到郭竟的重用。后来又陆续接手了训练计划和部队调动安排等任务,成了名符其实的佐军司马。

    郭竟由此觉得,自家的部队和其它军队不太一样,他这个校尉似乎只需专心打仗,而其它的事务都有专人负责处置。他细思其中的变化,从军校到佐军参谋,再到军人保障和日常奖惩,只觉每一项都极尽其用,切实增加了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

    这使郭竟对雷远的忠诚以外,愈加敬重。在他心中,隐约觉得自家小郎君和同时代的一切人都有不同。

    此时听郭竟说,猜不出曹军下一步的动向,施悌笑了笑,忽然道:“哈哈,校尉应当是担心曹军主力不来吧。万一他们弃我而去,直驱南下,雷将军那边可就危险。”

    郭竟吃了一惊。

    出战吸引曹军,为雷远本部争取时间的决断,是郭竟和丁奉秘密商议的结果。其实二将都明白,此举即使初时能获取些胜利,到最后总是要败的。曹丞相对这支小部队越重视,他们最终的失败就会越惨烈。

    他二人都是雷远亲近之人,愿意为主将身当锋镝,但此举是否能被将士们接受?郭竟和丁奉并没有把握。既如此,便只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

    然则这样的安排瞒不过自家佐军司马,施悌这时候便明白过来了。

    郭竟看看施悌:“司马,你希望曹军来此,还是不来呢?”

    “此番当面的,乃是曹公亲领的数万精骑。他们若倾力向我,我们迟早化为齑粉。”

    “哦?那司马的意思是……”郭竟眼色一冷。

    “然则,若雷将军有失,我们这些部属也一样得不了好。既如此,不如拼了性命,给将军争取些时间。想来若我们奋战有功,妻子家人必定能得到将军的善待。我确是希望曹军来此,校尉勿疑。”

    “能想明白就好。”

    “只是,校尉你有没有想过,曹军兵力终究十倍于我。若他们在与我军纠缠的同时分兵南下,又当如何?将士们的牺牲,价值何在呢?”

    郭竟沉思半晌,慢慢地道:“我但求尽力,顾不得那些。”

    施悌躬身行礼,不再言语。

    没过多久,西面的原野尽头,忽然连番升起鸣镝。起初是一支,随后两支,三支,以至十支以上的鸣镝同时在空中发出厉啸声。那是郭竟安排在队列外围的斥候们在疯狂示警。他们发现了什么?

    此时原野西面有风吹来,给空气中带来一股浮土的味道。

    郭竟和施悌忽然一起苦笑起来。

    “看来,曹休尚未败退,曹军的第二支部队就已出发了,看起来还是一支规模极大的骑队……曹丞相是一点都没打算和我们纠缠啊。”郭竟摇了摇头,随手指了一名扈从:“让将士们止步,结阵。”

    扈从纵马下坡,沿途高喊喝令。

    “想了那许多有的没的,结果曹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凶狠。”施悌看着那扈从离开,拍了拍背上的长弓:“今日惟有鏖战,倒无需再犹豫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摧破

    郭竟的猜测有一点没有错。

    曹休现在确实已到了曹操所在的中军。

    这名剽悍的骑将先前坠马之时,肋部一根骨骼便断;后来他与敌将恶战,导致骨骼错位,有一处骨茬刺得左胸下方剧痛。收兵到半程,他已疼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土一般,只能匍匐在马鞍上,昏昏沉沉地前行。

    这也是虎豹骑没有继续与敌作战的原因,毕竟曹休的身份非同寻常,他若有闪失,谁也担不起这责任,至少随扈的数十骑都是要被斩首的。

    此时扈从们将曹休抬到曹操身前,早有医官赶紧过来为他诊治。正骨的时候难免动作稍大,曹休惨叫一声,悠悠然清醒过来。

    刚睁开眼,他就看见一名小校正在禀报适才的作战经过,而曹操一边听着,一边眯着眼,看着自己。曹休吓得魂不附体,勉力挣扎着翻身,跪地匍匐请罪。

    曹操没理会曹休,只对那小校道:“你且说完。”

    “是,是。”小校慌忙加快速度,一一陈述战场上的所见所闻。

    曹操偶尔询问几句,待小校说完了,挥手让他退下。

    一时间,众将肃然。只有原野上的风吹掠在部伍之间,就像潮水拍打礁石,使数百面军旗发出哗哗的翻卷之声。

    百多人的折损是小事,然则丞相亲领数万之众前来芟草,尚未正式接战,先被草簇拌了个趔趄,怎么看,都有些晦气。何况曹休去得气势昂扬,回的狼狈万分,此形状万一惹得丞相不快……之后的雷霆之怒,真不知曹休该怎么承担。

    几名与曹休交好的将校彼此打着眼色,许多人都去看曹洪。曹洪咧了咧嘴,满脸苦色,却不言语。

    曹真一咬牙,待要出列,曹操嘿嘿笑了几声。

    他好像全不以失利为意,反而用称赞的语气道:“果然是刘玄德麾下的后起之秀,所部善战如此……吾家的千里驹,竟非其对手!”

    曹休咬牙道:“是我一时大意,才为小贼所趁。愿受丞相责罚!”

    “责罚……倒也不急,权且寄下吧!你起来,医官还在诊治,不要逞强!”曹操缓了下语气:“文烈只领五百骑去,确实托大了。好在,这一场下来,倒也让我看清了他们的底细。”

    众将都道:“愿闻丞相高见。”

    “之前到处听说,那雷远在庐江集兵数万,随时将要攻入汝南,有威胁许都的势头。然而此番我领军到此,出现在我军面前的,却只有两千人。而这两千人又分明刻意引诱,唯恐我们不与之接战。诸位以为,这是为何呀?”

    “丞相,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有文官沉吟道。

    也有人狐疑道:“莫非敌军在某处设了埋伏?”

    “非也非也。”曹操大笑:“其实我早就怀疑,今日才算确定……依我看,我们是被孙权小儿骗了。眼前这支兵力,明摆着是在竭力掩护本队撤走,不惜已自身为饵。嘿嘿,恐怕在庐江、汝南这边,自始至终并无大军,就只有那雷远所部的少许精锐,藉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伺瑕抵隙。”

    “这……”众人或者愕然,或者做出恍然大悟的姿态。

    此前盛传雷远将袭许昌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是虚张声势。毕竟那雷远本身只是玄德公麾下一将,听说下属不过数千人,短短一旬之间,再怎么招降纳叛,也不至于纠集起数万强兵来。

    然则这个判断没人敢说。皆因一旦提出,就得面对一个疑问:如果那雷远并无大军,夏侯元让怎么就败了?

    夏侯元让手底下可是实实在在的有数万人。这样还能失败被擒,难道夏侯元让是个无能庸将?就算他真是个无能庸将……此公乃是曹丞相亲族中的第一人,谁敢这么说出来?

    于是那雷续之便非得拥兵数万、实力强横才行;而不管别人信不信,曹公麾下的文武,非得相信不可。

    终究夏侯氏和曹氏才是肺腑,其他部属们何必为这事情,去触他们的霉头呢。

    直到此刻曹丞相亲口决断,某些部属们才隐约松了口气。

    “既然丞相看穿了他们的阴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有人殷勤问道。

    “不管怎么说,彼辈扰乱腹心,终究是个祸害。既然来到此地,既然已经开始作战,那就干脆利落地尽快灭了他们!乘胜转去荆州!我意连夜兴兵,直扑安丰,还望诸位莫辞劳苦,为我一战破敌!”

    众文武待要响应,曹休在一旁弱声道:“丞相,然则新蔡西面这一股敌军……”

    “岂不闻,兵贵胜,不贵久?你回来之前,我已另遣兵马去了。我不会给他们留下喘息之机,入夜之前,必摧破之!”

    郭竟真没想到曹军的第二次打击这么快到来。

    曹操往日用兵,素有诡诈多变之名。但这次,他好像根本不考虑敌人如何,也不在乎己方的损失。他就是纯用蛮力,凭着实力上的巨大优势发起进攻。第一波进攻输了,那就来第二波,或许第二波输了以后,还有第三波。偏偏对于兵力孱弱的郭竟所部来说,这是最难抵挡的。

    便如此刻,斥候们竭力争取到了提前预警的时间,可是已来不及避入湿地了。所有人都明白,只能鏖战,只能竭力厮杀,以求一线生机。

    郭竟大吼着,催促将士们全速结阵。郭竟和丁奉所部是雷远的老底子,无论训练水平、装备水平、战斗意志都很出众,此刻他们排成的队列也不可谓不紧密,不可谓不坚实。

    可曹军这次,来得实在太多了。

    上万铁蹄搅动烟尘,使得郭竟几乎看不清敌人的来势。只知道对面的高坡上,有很多人马一批批地出现,然后迅速编成密集的队列,向着己方冲来。

    最初冲下来的曹军骑士大概有两千骑,他们黑色的盔甲在烟尘中起伏着,宛如滔天巨浪般翻腾呼啸,从高处席卷而下。而他们还没到半程,山坡顶端有更多的曹军骑士开始编队。

    铁骑尚在数百步外时,郭竟的耳中就已经充满了蹄声和甲胄碰撞的轰鸣声,那声响狂乱地涌进他的耳郭,几乎要让他耳膜炸裂。他竭力高喊着,给自家将士打气,可喊声出口,只觉得单薄,随即飘飞在颤抖的空气中,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放箭!放箭!”后阵的丁奉也在喊。

    箭矢随即嗖嗖地飞过空中,划过一道道银色的线。

    可是银线如此微弱,在黑色的浪潮中甚至都打不出一个最小的水花。数以千计的铁猛兽丝毫都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咆哮接近,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近。郭竟看到了他们甲胄上狰狞的兽面。那一对对野兽的眼睛,好像在放着嗜血的光;而如林长矛从斜举到平端的样子,就像猛兽探出了收割生命的尖牙利爪!

    片刻之后,曹军撞入了队列之中。

第五百三十八章 黄须

    因为是轻军前出的关系,郭竟所部多携强弓劲弩,但未配备重铠大盾之类。此刻抵在第一线的,不是重型的长犀盾或者能把底端扎进图里的圭型盾,就只是普通双弧盾罢了。

    这些盾牌,大概只能靠盾牌表面描绘的凶恶兽头来吓唬战马。

    可惜曹军铁骑所用的战马,全都训练有素,甚至在厮杀战场驰骋过许多次了。这样的盾牌防线,甚至不能让战马稍稍停顿。

    当骑兵涌入的时候,有几十面盾牌被撞得飞向空中,打着旋飞出数丈才坠落地面。用肩膀抵着盾牌的士卒筋断骨折,有人惨叫而死;也有人吭也不吭一声,直接吐血而死。

    更多的刀盾手甚至没能活到战马与盾牌相撞的刹那。在两军撞击之前,曹军骑士在马上俯身向前,单手持着一丈六尺以上的长枪长矛猛刺。他们平日训练时,能在战马疾驰的时候刺中碗口粗的草垛,这时候刺中盾牌后的士卒也并无难度。于是许多人先被枪矛刺死,随即战马踏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向前。面对曹军方向绵延的防线,就像解冻的冰块那样层层碎裂开,瞬间就不复存在。

    曹军骑兵入阵之后,并不各自冲击,而是迅速地再度编组,分成了三五队。每一队中,有排成纵队,用长刀大戟抡劈两旁步卒的;也有身处阵列中央,弯弓搭箭四面抛射的;最强悍的一部分骑士,则密密簇拥为锋矢,继续向前突破。当他们撞见集聚在一处的敌军时,便加速催马,向他们飞驰撞击过去。

    没过多久,他们就深深楔入到郭竟所部的阵列之中,由五丈,到十丈,到十五丈,几乎整个阵列都已经被打穿。通常来说,到了这程度,防御一方就该溃散了。

    然而郭竟所部偏不溃散。他们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不计折损地向前,片刻之后丁奉所部也涌入战场,一齐与曹军展开混战。

    在混战之中,郭竟带着他部下的精锐还主动向曹军骑兵发起阻击。郭竟带着少量骑兵纠缠敌骑,然后步卒用长矛四面八方地刺击战马,迫使敌骑放弃前进,而战马稍停,手持砍刀的步卒就扑到近处,埋着头向着人腿马腿乱砍。

    曹军的重骑一边拽着缰绳避让,一边提着长矛往下乱戳。无奈步卒悍不畏死地一批批冲上来,于是他们只能大骂着稍稍后退,以拉开距离再度冲击。有几个精明的,指着郭竟的方向大喊,示意另一侧的骑队赶来支援。

    负责带领那一队的,是一名打扮醒目的曹军骑将。他身披着黑色重甲,头戴铁兜鍪,外罩火炭般的红色戎服;坐骑除了披挂马铠以外,也罩着红色的马衣。在他腰间左右各悬一把长刀,而本人则持着长槊厮杀。

    看到同伴们指示敌方首脑所在,这骑将立刻放弃了眼前的敌人,带着部下驰马回转。有数十名步卒正打算绕到他们身后,被百余骑一撞即散,所过处留下一道血泊般的通路。

    随即他们再次回旋入阵,冲着郭竟直奔过来。

    试图拦在他们前方的步卒被轻而易举地冲破了。那名骑将手中的大槊足有两丈长,一看就是沉重异常的特制精良武器,在骑将握持之下,大槊如蛇信般吞吐如电,瞬间连杀七八人。

    郭竟麾下的勇士韩陵带着两名重甲武士从侧面匍匐赶到,藉着人马的尸体迫到近处,忽然跃身而出。而那骑将甚至都不回头,只扭腰发力,将长槊横舞。

    尺许长的槊尖锋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匹练般的光。寒光过处,红色的鲜血狂涌,韩陵身首异处,他的两名部下一人断臂,一人胸腹横开,俱都倒地。

    那骑将连杀带砍地冲到了郭竟的眼前。

    站在郭竟身侧的施悌一直在开弓乱射,这时候箭壶里的箭矢已经只剩下两支。他抓起一支就向那骑将射去,明明箭矢射中了他的胸口,却因为甲胄太厚而不能贯穿!

    双方的距离才三十步而已,正是箭矢力道最强的范围,这甲胄怎能坚实到这种地步?施悌急怒踏前,再度张弓搭箭,对准了敌将的面门再射。

    敌将立即抬起手臂遮蔽,这一箭射中他的护臂,当地一声弹开。

    施悌两箭射空,敌将已迫到近处,单手挥动长槊斜斜地刺下来。

    施悌大叫一声,双手奋力将长弓掷向敌将,同时用力翻身,向侧面跳开。他虽然担任佐军司马的文职,但行伍出身,日常的军事训练从不懈怠,也多有亲身搏战的经历。这一闪,闪得快极了。

    但敌将的动作更快。长长的锋刃从他咽喉处刺入,贯穿胸腹,从侧腰透出,直没入坚硬的地面,发出可怕的闷响。随着长槊的颤动,施悌的鲜血从咽喉和侧腰两处喷射出来,把长槊染得通红。他还没死,还在抽搐挣扎。

    敌将松开手,将长槊弃置不顾,转而拔刀。

    他用的槊,是特制的精良大槊。刀也是大刀,厚背长柄,通常都是军中特选出的力大骁勇之士双手握持,陷阵所用。但他单手握刀,就仿佛握着灯草也似,长刀如电出鞘,立往身前横向格挡。

    此时郭竟纵马杀到,长刀与郭竟所持的长矛剧烈摩擦着,发出令人齿酸的怪响。

    郭竟吃了一惊。只单手持刀,就轻易格住了自己双手持矛的全力刺击!这样的膂力,实在罕见!曹营勇将,何其多也!

    两人面对面发力的时候,郭竟看到盔檐下敌将的面容。原来是个隆准长眉的年轻人,颌下留着黄色的短髯。再下个瞬间,两人各自发力,推开些距离。

    郭竟待要回头再战,眼前又是大批曹军骑士杀到,刀枪剑戟如雨而落。他只得狂舞长矛格挡,一口气斜刺里奔出数十步才稍稍换了口气。

    忽然战马哀鸣一声,跑得慢了。郭竟翻身下来,发现马匹的后腿处不知何时被刺了极大的伤口,鲜血狂涌,已经没法再奔跑了。他骂了一句,待要往自家将士方向聚拢,刚迈出一步,却觉得膝盖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原来适才与那黄须骑将错身而过的瞬间,敌将反手挥刀,切开了郭竟覆在膝盖处的甲叶,刀刃透过下层的犀皮,撕裂了他的皮肉,露出膝盖处白森森的骨头。

    这伤的有点重了啊。

    郭竟叹了口气,也不去包扎,只把长矛戳在地面,支撑住身体。

    这时候他的几名扈从围拢过来,勉强遮护在他身边。

    他环视战场,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适才的混战局面已经不复存在。己方仗着一股血勇死拼罢了,待到兵力损失惨重,终究难以抵抗;虽然各处将士们犹自高呼鏖战,但坚持不了多久了。昏黄的阳光下,唯见阵后丁奉所部还在勉力结阵,但阵势规模很小,大概三四百人的样子。

    以个人的勇武而论,丁奉在雷远麾下数一数二,大概只有新进投效的马岱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但个人再勇猛,面对这种敌我差距悬殊的必败之局,又有什么用呢。

    曹军骑兵倒开始陆续后退,郭竟甚至见到了那黄须骑士单手勒缰,悠然而走。这当然并非出于败战或疲惫,郭竟感觉得到脚下地面的颤动,那是第二批的曹军铁骑即将到来。第一批的将士已经取得了大破的战绩,那总得留点残羹冷炙给袍泽们。

    扈从们惊骇地看着这情形,再看看郭竟,像是期待自家主将发布号令。

    郭竟拄着矛杆,缓缓挺直胸膛。

    他静默片刻,面色平常地向左右道:“既然无非一死,敌人再多也不足惧了。只盼小郎君那边,早做应对,莫要在险地久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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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