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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九章 重任

    雷远前往江淮时,在江东水军战船中与部属们攀谈,列举可能为己方所用的宗族旧日盟友,其中便有灊县何氏。李贞倒确实是个有心的。

    何氏祖上乃战国时韩国的王族,韩国灭亡后宗族迁居灊县,至今已有十六世之久,历代先祖有当过大司农、车骑将军和诸多二千石官吏的,近代以来声势稍衰,但仍以儒学著称,族长何休有《何氏公羊》传世。

    光和年间,何休以为天下将乱,恐有不测之祸,需引雄武之族为外援,遂嫁族女予雷绪,生子雷脩。两家自为姻亲,守望相助二十余载。然而何氏夫人早逝,这才有了雷绪以陈王族女为续弦,生下次子雷远。

    然而三年前庐江雷氏为江东效力,何氏并未跟从,也并未参与淮南豪右联盟的军事行动。当庐江雷氏撤往荆州的时候,两家就失去了联系。

    如今执掌灊县何氏的,乃是何休的嫡孙何桢何元干。雷远在少年时与他有些往来,但因为彼此地位差距甚大,所以并无深交。说得明白些,何桢几乎毫不掩饰地轻视雷远,而与英勇善战的小将军雷脩亲善。

    能想到,雷脩战死在灊山之中,而不受重视的次子雷远翻身了呢?谁又能想到雷远竟有提兵回到庐江的这一天呢?

    或许正是这缘故,当雷远挥军重返庐江,并一战攻克灊县之后,何桢病急乱投医,想出个送女服侍的招数来。据李贞说,居然送的还是何桢的亲妹。

    大军入城之后,从本地大户里择选年轻女子服侍各级将校,乃是当代常有的事。能这么做的,已算军纪严明之军;稍微放松的,直接纵兵上门淫掠,百姓们也没处说理去。

    便如此刻,雷远以下的军官们,可能都得到了城中大户的奉献。他们或者拒绝,或者老实不客气地纳入房中享用,都无需报知雷远。

    偏偏雷远本人满脑子都是军务,竟没那心思。

    “怎么样?此人可用么?”雷远问道。

    堂下雷衍、梅成等人各自思忖。

    虽然顶着庐江雷氏宗主的名头,其实说起庐江豪族、士人的情况,雷远本人的见识远不如雷衍、梅成。

    年轻时雷远倒曾经周游本地,与地方人物往来。然则庐江雷氏乃豪武家族,不以学问著称;他自己虽尽力读过些书,但辞赋文章的本领终究不如正经儒士。庐江本地的士人与他稍稍往来,便觉得他学问不足,并不是能在仕途共进的伙伴。而当地的土豪、乡豪,又觉得他性格软弱,远不如其兄雷脩,所以少有与他亲密的。

    故而这时候雷远急召雷衍、梅成,请这二个交游广阔的人物共同参赞。

    听得雷远询问,雷衍答道:“或者可用。”

    雷远皱了皱眉:“或者?没有把握么?”

    “何休乃是一代儒宗,灊县何氏以儒学立足,有家法世代相传的。老实说,既得乡曲之誉,又得门第传承的清贵……比起我们庐江雷氏,咳咳……”

    “比起我们庐江雷氏,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雷远接口。

    庐江雷氏是个大规模的土豪罢了,这上头真没法和数百年传承的世家相比。

    雷远自己说了,雷衍便好继续。他一边思忖,一边道:“所以当日他们与我雷氏联姻,用的乃是族女,而非嫡女。因为族女就够了。这会儿他们却主动献上嫡女服侍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太过殷勤了。”

    “说不定他们被我这奋威将军的威风所慑,果然想要献殷勤?”

    “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实在没有把握。”雷衍道。

    “那么,除了他们,还有谁可用?”雷远忍不住轻轻捶了下案几:“这灊县里头,已经派出过使者了,下一批人不是随便谁都能蒙得过去……而眼下的局势,惟有催促夏侯惇急速进军,我们才有机会!”

    战场局势的变化总是出人预料。雷氏部曲轻而易举地攻下灊县的战果,因为夏侯惇在此,反倒成了一个错处。原本可以围城打援,轻而易举地调动敌人,现在却要担心夏侯惇动作太慢了。

    梅成忽然道:“将军,我有一计,可使何氏为我所用。”

    “哦?”雷远一喜:“快快说来!”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推门出外,招了招手。

    李贞上前拜倒。

    此前雷衍和梅成详详细细地询问李贞,何桢是如何联系上他,又是如何诱使他给雷远房里送人。李贞已经因此受过责打,这时候被反复盘问,感觉受了二茬的罪,一度羞愧交加,哭了出来。

    他又不敢远离,顶着两个红肿眼睛,一直候在厅外。看到雷远招人,赶紧上来。

    结果雷远问道:“李齐呢?”

    李齐连忙从偏房奔出来:“在!”

    “你去把何桢叫来,我要见他。”雷远道:“路上不要多嘴!”

    这大半夜的,忽然召人,主何吉凶?难道还有后继的麻烦事?李齐愣了愣,但他不敢多问,连道:“遵命!”

    而李贞只觉今后将要失宠,忍不住又哭了。

    此时修缮城防和收拾尸体的民伕都睡了,城池寂静。李齐带人策马奔出时,蹄声沿着街道渐渐远去,惊动了几处里坊,有犬吠声此起彼伏。

    雷远用凉水洗了洗脸,振奋精神等待。

    片刻之后,何桢便到。

    他年岁不大,二十许而已,相貌甚是英俊。虽被紧急召唤,却神色晏然,气度沉静,丝毫不见半点慌乱。在雷远注目下,他缓步入得厅堂,从容拜见。

    雷远起身相扶:“许久不见了,只觉元干的风仪雍容更胜往昔,令人羡慕。”

    何桢再拜,答道:“将军的雄杰之名,我在数千里外也曾听闻。这数年来常常深悔自己年少时不识英雄,以至于竟然未得附骥。”

    两人微笑寒暄几句,雷远问起何桢家中诸人的情况。何桢答道,乱世中尊长多有病亡的,如今家中有何氏两房的平辈兄弟五人。其中除了长房的何期不在城中,其余四人都在。

    雷远又问何桢仕途如何。何桢道,曾经拜见过新任扬州刺史的温恢,或有举明经的希望。

    再闲聊几句,何桢道:“适才我请舍妹领族女数人来服侍将军,却被将军遣还。呃……我这妹子虽然相貌平平,性格倒还娴雅,怎奈见识少了些,若有得罪将军的地方,我必狠狠责罚她。”

    “原来那竟是元干之妹?倒是我失礼了。”雷远答道:“元干千万不要责罚令妹,只是我军务缠身,心中烦闷,实在无心于温柔乡里……”

    他想了想,又道:“实不相瞒,此番我领兵到此,是为了协同吴侯在江淮的攻伐,不会在灊县久驻。元干,你我乃少年时的旧相识,能在这乱世中重逢,更显我们的缘分。所以,我有意送你一桩功劳。”

    何桢沉默片刻,苦笑答道:“何氏以儒学传家,族中都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酸丁,实不知哪里能帮得到将军?”

    “哈哈,元干多虑了。我军沙场征伐自有勇士,并无须元干相助。”

    “哦?那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明日一早我将兴兵向北,攻打六安。无论六安的战事是否顺利,三五日内,我便折返。在这三五日间,灊县这里,就委托元干稍稍看顾,如何?”

    何桢大吃一惊:“这……这岂不荒唐?我怎敢当此重任?”

第五百一十章 夏侯

    “有何不可?”雷远笑问。

    何桢犹豫再三:“伏波将军即将督领江淮的事,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已听说了,夏侯惇所部就在安丰。”

    “既如此,万一夏侯将军来袭……”

    “元干该知道,吴侯大军已过居巢,将要攻打合肥?”

    “自从赤壁战后,曹孙两军在江淮拉锯作战,今年吴侯若不来,我反倒会奇怪。”

    “那就是了。吴侯举十万之众来此,自然会分兵向东西两翼为掩护,不会只靠我这一支客军。此前我已接到军报,后天晚上,江东即有重兵抵达灊县、六安,我将与之会师。之所以请元干看顾灊县,无关战事,只需仰赖元干的声望,维护本地桑梓宗亲。”

    何桢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要我在此抵敌夏侯将军的人马……”

    “哪里会!”雷远笑了笑。他向何桢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道:“以我前些日子在皖城亲眼所见,江东的军纪实在是……别处倒也算了,不能容他们在灊县肆意胡为,这方面非得有元干出面才行!”

    数十年战乱下来,汉室一代代完善而成的基层管治已经荡然无存,想要重建,却非一日之功。举凡大军所过之处,举凡物资征集、治安维持,都越来越多地依靠地方大族。而通常来说,无论战事的结果怎样,地方大族总能在这个过程中扩张自身的影响力。

    “只是……”何桢犹疑道:“我灊县何氏眼下能调动的人手略微……”

    “我会在城里留五百名将士负责城防。请元干配合他们,收编灊县的降兵;他们也会配合元干执行公务。”

    “五百名将士?”

    “没错。

    何桢终于下定决心:“既如此,我就勉力维持数日!”

    “好!好!”雷远大喜起身,拉着他的手握了握:“有劳元干了!”

    当下雷远将何桢送出门外,又亲自取了松明火把给他。

    何桢将要上马,郑重地问道:“也就是说,续之明日离开,后日晚间江东兵马到来?”

    “是。所以元干须得抓紧准备了。”

    “请将军放心。”何桢躬身行礼拜别。

    目送何桢和几名仆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处,雷远才折返回来。适才离开过一会儿的雷衍和梅成,正在堂中等候。

    雷远刚踏入堂中,就忍不住叹道:“何氏果然有问题。你们查问的结果如何?”

    梅成答道:“此前何桢与扬州别驾蒋济的关系甚是密切。蒋济转任丹阳太守时,何桢还曾领本郡士人相送。近来听闻蒋济将再度出任扬州别驾,不少人都说,何元干将得大用。”

    雷衍躬身道:“适才找了何氏宗族的下人探问。我军攻城时,何氏长房的何期尚在城里;但现在却不见踪影了,他的几名亲信也都不在。”

    雷远又叹一口气。适才自己用这两个问题去问何桢,何桢的答复可并非如此。

    很显然,在庐江雷氏离开以后,何氏凭着门第家声缓缓经营,现在已经到了将要起飞的时候。因此,他们的立场难免改变,不再是那个数十年互助的盟友了。

    何氏宗族在灊县繁衍四百余年,对地方的熟悉和掌握程度还要超过雷氏,他们虽然自身缺乏武力,但要瞒过驻军,从灊县城里偷偷派出使者向曹军报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这样做了以后,何桢担心自己与曹军的关联被雷氏部曲所查知,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于是他两边下注,又用尽浑身解数说动了李贞,打算献上自家的妹子,与雷远结个善缘。

    可惜此举用力过猛,引起了雷远等人的怀疑。梅成遂提议将计就计,反使何桢为己方所用。

    料来就在今夜,何桢又要用尽解数向城外派人,而夏侯惇一旦得知雷氏部曲将去而江东重兵将至,必得抓紧这短暂的时机,全速赶来灊县。

    雷衍又道:“将军,是不是要通知今夜值守的将校,略微缩减巡城人数?万一何桢安排的下一拨使者走不掉,反而不美。”

    雷远深觉有理,当下手书军令,发给贺松。

    次日一早,雷氏部曲陆续开拔,只留下少量人马驻扎城中。何桢领着城中大族、百姓出外恭送,举止很是尊崇客气,又向雷远进献粮秣十车。

    雷远与何桢依依惜别,策骑向北。

    然而这数千人马逶迤行出十余里,待到离开灊县城头上众人视线,旋即转而向西,进入灊县西面的山区。

    灊山乃是南岳,规模宏大。灊县四面都有山峦起伏,密林环绕。雷远所部进入山区之后,分成数支纵队,沿平行的山道绵亘南下。

    离开平原地带只数里,眼前就全是幽深险绝的陡崖巉岩,更有山溪盘纡缭绕,常常在高下分明处形成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的水汽仿佛云雾,在深谷间飘荡回环。雷远身在此处,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他一边策骑前行,一边向益州来的部属介绍,这里是什么山,那里是什么峰,有什么典故逸文。

    而与此同时,另有数骑沿着与沘水毗邻的官道全速疾驰。他们都是昨夜从灊县中逾墙逃出的,在县城西面十里的庄园中取了马,随即披星戴月地向西北方向狂奔。

    当夜趁着月色连续赶了七十里的路,这时候马力已经竭尽,奔走时喘息如雷,嘴里喷出沫子。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稍稍歇马,次日早晨泅渡过河,再转向西面。

    从灊县到安丰,有二百五十里的官道,按此速度,大约要到傍晚时才能赶到。然而及至中午时分,那数骑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几名斥候骑兵。

    “那便是夏侯将军的部下!”一名骑士喜悦地大喊起来:“夏侯将军已经出兵了!”

    一名着简便皮甲的斥候首领远远看见了他们,挥了挥手,喊了几声,随即数十骑一下子越过他身后的坡地,向数骑包抄过来。呛人的烟尘和地面的震动,将包围在垓心处的马匹惊吓了,于是马匹连续不断地喷着响鼻,甚至人立而起,发出惊惶的嘶鸣。

    骑士竭力安抚马匹,同时向斥候骑兵们大喊:“是夏侯将军的部下吗?我们是灊县来的使者,有紧急军报!”

    “灊县来的?”斥候首领环顾同伴,笑道:“这才多久?已经是第三批了吧?”

    当下他分出半数骑兵裹着使者们,风驰电掣般地往后方去。

    越往后方,道路上经过的曹军将士越多。他们的队列绵延不绝,脚步声如澎湃潮声,而如林的旗帜和矛戟之下,无数件金属甲胄的反光汇聚成一块块耀斑,落在眼中,令人头晕目眩。

第五百一十一章 急趋

    数年前那场赤壁大战,曹公遭到孙刘联军的猛攻,军中又发疫病,损失极其惨重。当时攻入荆州的二十万精锐,有的成了大江中鱼鳖的食物,有的染病而死,被成堆成堆地填入土坑里草草埋葬,最终回到北方的不足半数。

    哪怕曹公雄踞中原、河北,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损失。

    这些都是经历南征北战,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卒,个个都勇猛剽悍。从民间大举征兵只能在数量上弥补,在胆略上,在意志上,在作战经验上的欠缺,却几乎不可能弥补了。

    此后数年间,曹公虽然多次动用十万以上规模的大军前往江淮或关中,却始终避免大规模的消耗战,便是为此。再怎么竭力示强,他实在不舍得自家有限的精锐再作虚掷。

    在此情况下,地方郡县兵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曹公以夏侯氏和曹氏重将出督方面,同时也授权他们对辖区内的郡县兵进行大规模的整顿、训练。目的是使这些数量庞大的军队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不再只坐守城池,空耗国帑。

    而在江淮,由于城池郡县许多都已空无一人,单靠郡县兵不足以充实,所以还得从屯田民中征募。所以曹公麾下的重将当中,曾长期参与屯田、擅长抚御人心的夏侯惇,便受命来此。

    地方郡县兵力的充实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江东的军事威胁却迫在眉睫,因此夏侯惇领命以后,除了本部五千精锐和麾下诸将部曲随行外,又往许都调动了屯田兵数万,共同东进增援张辽。

    较之于地方郡县兵,屯田兵的战斗力如何,尚难确定。但几万人的规模摆在这里,其中总有渴望以战功来改变命运的勇士;只要以将校们的精锐部曲为骨干,驱使他们滚滚向前,想来不逊色于那些江东来的山越奴隶。

    此时灊县使者跟着曹军斥候一路疾行,时不时地转入河沟或者登上山脊,以避让大军。足足走了大半刻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设在一处平缓山坡上的曹军本营。

    环绕在本营周边的步骑数千人,将近半数有铁盔铁甲,其余人也着皮甲。骑士们大都坐在战马旁边休息,战马的马鞍上除了悬挂大刀长矛,还有水囊、被褥行李之类。远远观之,但觉风尘仆仆,却没什么气势;再到近处,才发现将士们的松散姿态不掩凶悍眼神,自有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

    使者不禁想到:“久闻伏波将军是曹公初骑兵时的左膀右臂,这些将士或许有不少人便是昔日在兖州大战吕布的老资格呢,哪怕这几年少上战阵,真到了战场上,必定是令人生畏的强兵。”

    他跟着斥候首领从营门下经过,沿着栅栏转向营地侧后方,还未接近,忽听得有人叫好不迭,还有人用刀背敲打盾牌,发出隆隆的闷响。

    他定神向那处看,只见那里有块绿草茵茵的开阔平地,平地上,有一条大汉正策马来去。

    好一条大汉。此人身量甚高,膀阔腰圆,满脸虬髯,两条臂膀有常人腿粗。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平地上不断加速奔驰,同时挥动长枪,作刺击的姿势。每每枪杆破风,发出锐利的啸声。

    正在练得起劲,那斥候首领越众而出,向大汉禀道:“将军,有灊县使者求见。”

    此人便是伏波将军、高安乡侯夏侯惇了。

    夏侯惇举枪在空中旋舞一遭,喘着粗气缓缓勒马。

    他问:“又是灊县来的?人在何处?”

    他的形貌十分粗犷,面容也给人一脸凶悍的感觉,但一旦开口,语气却很沉稳,不像是凶猛好杀的武人,倒像是常与普通百姓打交道的亲民官。

    扈从首领指了人给夏侯惇看:“便是此人!”

    夏侯惇眯眼看看,先自扈从手里接过水囊,咕咚咚地灌下半袋子,然后道:“先把前两个使者带来,叫他们互相认一认。”

    “是。”

    扈从闪身去了,不一会儿,便从军营后头带来另外两名使者。

    这两名使者乃是今早来的。

    前一人乃是灊县贼曹掾赖曾,他凌晨赶到安丰,禀报说灊县忽遭敌军攻打,虽然县中军民决意固守,但敌众我寡,随时有倾覆之危,恳请伏波将军立即发动大军救援。

    灊县一旦有失,对六安、合肥、寿春都有威胁。夏侯惇盘问过后,不敢耽搁,立即调集本部精骑出动,沿途又不断召集屯驻在安丰郡几处坞壁、戍城的兵力,使兵力如滚雪球般迅速扩充。

    然而紧赶慢赶地走了四十余里,又撞到一名灊县使者,声称自己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的,灊县已经陷落。伏波将军如果急于救援,反而会被敌军所趁,因此不妨向东直抵六安,再作打算。

    一时间夏侯惇几乎以为此人乃是江东贼寇,来行缓兵之计的。召来赖曾与之对质,才知此人乃是灊县冠族何氏子弟,名唤何期。夏侯惇记得温恢曾介绍过,这灊县何氏颇有人才,温恢拟在扬州刺史任上提拔擢用的。此人自然不是江东同谋,而灊县,则真的已经丢了。

    如此一来,夏侯惇难免犹豫。于是他令诸军缓缓而行,而自家择了一处缓坡临时扎营,并召集幕僚们商议。

    因为大军分散,幕僚们一时难以取齐,夏侯惇有些焦躁,便舞枪稍微消遣。没想到幕僚们尚未到齐,又来了一个灊县使者?

    灊县那边,可真够忙的!

    “那人,你们认识么?”夏侯惇指了指正在栅栏后头张望的第三名使者。

    “认得,认得。这是吾弟何徽。”何期连连点头。

    贼曹掾赖曾也道:“这确是何家郎君,我认识的。”

    “那就请他来!”

    何徽向夏侯惇拜了拜,对他说,我家兄长与贼将雷远虚与委蛇,打探到了一个消息。原来那贼将今日已倾师出动,前往攻打六安去了,而明日晚间,江东将有重兵抵达灊县,并协同围困六安。

    夏侯惇吃了一惊。

    江东大军一方面正对合肥,另一方面又要在合肥的侧翼大动干戈。看来这次他们的决心不小。

    如果灊县和六安都被江东之兵控制,形如上下两支獠牙;己军要去支援合肥,仿佛从獠牙之间的血口通过,必然要经历恶战。否则,就得绕过芍陂,从寿春南下……这绕的路可不近,扬州刺史温恢说不定以为我夏侯元让怯战,面子上也不好看。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拣选精骑,就用这一日一夜急趋灊县,抢先拿下这处要地。

    接下去的路途,一百多里两百里不到,这不是问题。现在身边的精锐骑兵凑一凑,三五千总是有的。凭这三五千人,再加上城中有大族为响应,重新夺回灊县不难。

    然后就背靠坚城,与江东的援军对抗。

    孙权能派多少人来?一万?两万?只要城池在手,这倒没什么可怕的,何况后继我还有三万多的援兵呢。

    “将军?”看他沉吟不语,部将们问道:“我们怎么办?”

第五百一十二章 看破

    面对着部将们的眼神,夏侯惇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敌军的破绽就在眼前,自己劲兵在手,事在掌握,此诚立功建业之时也。若因瞻前顾后而坐失良机,以后坐镇江淮,部下们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又怎能压服那群骄兵悍将?

    归根到底,我夏侯元让乃是主将。身为主将,就要有主将的担当,要有主将的决断,否则每件事情都要等待部属和幕僚们一议再议,像什么样子?

    “诸位!”夏侯惇沉声道:“我已有了计划!”

    众将一齐躬身:“请将军指示!”

    夏侯惇就站在当场,三言两语,将自己的判断和想法说了。他将长枪拄在地面,环视众人:“怎么样?时间紧迫,若没有异议,就这么办了!”

    话音未落,下首一人道:“夏侯将军,我有个疑问。”

    夏侯惇被噎得愣住了。

    说话的大将年约四旬、方面阔口,相貌堂堂,此前夏侯惇演武之时,他并不在场,而是后来匆匆赶到的。虽然这时候出言明摆着是和夏侯惇唱反调,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铁,并无丝毫畏惧或紧张。

    此人正是虎威将军于禁。

    以于禁的性子,他既开口,必有波折。夏侯惇看了看他,牛皮眼罩下的盲眼忽然就觉得一阵抽搐。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文则,你说。”

    “从今日早晨到现在,我们数万兵马的进退,其实只凭着这几名使者的一面之辞。将军,你真能放心么?”

    赖曾、何期一齐跪下磕头,脑袋砸在地面咚咚作响。何徽尚在发愣,被何期一把拽倒。一边磕着头,赖曾、何期俱都申辩:“于将军,我们所说句句是实,我们对朝廷的忠诚,天日可鉴!”

    任凭他们拼命解释,于禁并不多看他们一眼。

    此番曹公以夏侯惇、夏侯渊和曹仁三人,分别出镇江淮、汉中和荆州。这三人俱都是曹公亲族,也俱都位高权重,身经百战。

    然而这三人中,又隐约有高下之分。

    夏侯渊擅于长驱直入、出敌不意。曹仁智勇双全、治军严整。与这二人相比,夏侯惇虽身为肺腑,但长期镇守后方,偶有几次独当一面的机会,或败于高顺之手,或遭刘备的算计,还曾赢得“肉票将军”的美名。仅以用兵之能来说,他实是三人中较弱的一个。

    或许曹公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特意为夏侯惇指定了一位副将,暂时协理军务。这副将便是于禁。

    夏侯惇是封邑二千五百户的乡侯,于禁也有一千二百户。时下军中,这两人的地位远远高于其余众将,某种角度来说,于禁几乎不是副将,而是地位与夏侯惇近似的两位主将之一。

    现在夏侯惇下了决断,于禁却反对。在场所有将校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间,只听得于禁又道:“从此地到灊县,道路狭窄蜿蜒,林木深邃,若有伏兵,这情形与博望坡何其近似?”

    夏侯惇把枪纂往地面重重一顿:“文则,此一时彼一时,岂能一概而论?这几名使者彼此熟识,传来的消息却各有不同,难道都是假的?”

    于禁稍许沉思片刻,答道:“那倒也未必。”

    夏侯惇又道:“我领骑兵先行,你带步卒随后,就算这其中果有蹊跷,文则想必也能救我于水火吧?”

    夏侯惇特地在“火”字上头加重了音,用来回应于禁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说起博望坡的惨败。当时夏侯惇和于禁两人都身陷大火,是被坚决反对冒进的李典所救。怎么,文则你这会儿看上了李曼成的角色,开始谨慎起来了?

    于禁依旧一板一眼:“骑兵先行,步卒落后百里以上,若有万一,赶不上的。”

    “那你说怎么办?”夏侯惇反问:“就坐视着灊县落在江东人的手里?那时候张文远岂不危险?”

    于禁不答,转向最后来报信的何徽:“你说,那雷远今日率军出发,去攻打六安了?”

    “正是。”

    六安无疑是江淮西部首屈一指的要地,堪称咽喉锁钥之处。既得灊县,乘胜再攻正北方的六安城,乃是常理。

    “你怎么知道雷远一定就往六安去?如果他并未攻向六安呢?”

    何徽张口结舌道:“怎么可能……我家兄长亲口听那雷远说的!”

    “你家兄长被骗了呢?你家兄长究竟何德何能,竟使刘备麾下的重将把军事计划和盘托出?”于禁淡然问道。

    “这……”何徽满头是汗。

    于禁转向夏侯惇:“灊山深险,难以保障后继的粮秣物资支持。那雷远能带来的兵力不会很多,三五千到头了。如果他果去攻打六安,则灊县必然空虚。元让将军突袭灊县,可获大胜。然而……”

    “如果他没去六安……”夏侯惇毕竟也是宿将,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他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如果他们并未攻打六安,那就一定是在我们轻骑东进的道路上设伏。”于禁转过身来,向夏侯惇躬身行礼:“所以,请允许我日夜兼程,赶往六安一觑敌情。”

    “从此地到六安,约莫一百八十里。就算你在六安有所发现,也来不及赶回来通报吧?”

    于禁捋了捋须髯:“何必回来通报呢?如果我到六安,未见那雷远所部的踪迹,则使者所说的,包括江东重兵之类,全属骗局。那时候,我将尽起六安之众,直接南下攻打灊县。”

    “六安城里有将近七千人!虽说不甚精锐,可那毕竟是七千人!”夏侯惇的独眼一亮:“那时候雷远所部应该正在与我作战,我只要尽量拖住他们……文则,你就可以拿下空虚的灊县,然后与我前后挟击,一举破敌!”

    于禁颔首:“正是。”

    “如此甚好!无论那雷远再怎么狡猾,无论他的兵力投向哪里,我们都赢定了!”夏侯惇用拳掌相击,发出“啪啪”的响亮声音:“事不宜迟,文则,我授你虎符,你立刻出发!咱们分头行事,打个漂亮仗!”

    或许夏侯惇的军事才能有限,但他是曹公的臂膀,是不可取代的重臣,有放手给同僚施为的底气。虽说于禁的板正态度不讨人喜欢,但夏侯惇一旦觉得他的分析确系真知灼见,立即从善如流,绝不因嘴硬而误国事。

    当下于禁持了虎符,召来熟悉道路的向导,换上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从北面小路径往六安方向而去。

    而夏侯惇继续原来的安排。他调动部下骑兵,沿着灊山北麓直向灊县。

第五百一十三章 肥肉

    雷远预计的伏击地点,在距离灊县以西大约三十里处,北面的连绵沼泽和南面繁茂山林之间。遮天蔽日的莽林之中,别说藏下千人,就是上万人在此隐蔽,外间都看不出半点端倪。

    吴班和雷铜的部下正在这片山地深处潜伏待命,两名将领则带着几名亲卫稍稍前出。他们花了点心思,找了片灌木横生的陡坡,将两块高低巨岩下的凹陷处作为观察点。

    透过荆棘枝桠,吴班看到沘水在高坡和沼泽间肆意,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有时候没入大片黄绿色的芦苇荡里。如果仔细分辨,可以看到水泽间偶尔有几处破败房舍的遗迹。显然,这里原本曾是良田,因为河水泛滥遭废弃后,才成了湿地、沼泽、林地交织的复杂环境。其中苇深土泞、猛兽横行,哪怕是最有经验的本地人也不敢随便深入。

    想要自西向东通过,只有一条路,就是灊山山麓下的官道。这条官道宽约丈许,顺着地势蜿蜒起伏,道路间有许多塌陷的地方,大体来讲无碍通行,但如果要前后调动,必然会很麻烦。

    “兵法上说,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我看此地兼具六险的特征,曹军今日有得苦头要吃了。”吴班给自己打气,随即又沮丧地道:“可他们怎么还没来?”

    雷铜没有顾上搭话。他抖了抖水囊,发现空了,于是向自家扈从做了个手势,那扈从慌忙奉上自家的存货,雷铜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个抱,低声吩咐扈从再去打水。

    时值春夏之交,天气渐渐闷热,雷铜的脸上湿透了,发髻间的汗水还不断地流淌下来;他掀起铁甲,让自己胸腹间稍许透点风,细碎的甲片彼此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伏击固然是致胜的妙招,但潜伏本身绝不轻松。因为无法判断夏侯惇所部究竟什么时候抵达,而伏兵又须提前就位以免曹军斥候发现,所以吴班和雷铜从今天凌晨开始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到现在已经等了四个多时辰。

    将士们从一开始的精神抖擞,到后来渐觉无聊,现在都在林间打盹。偏偏他们还遭到无穷蚊蚋的疯狂攻击,有的将士半面脸都肿了起来。还有人不自觉地用力抓挠皮肤,在身上抓出一条又一条深深的血痕。

    好在益州军的将士倒也吃得了苦,他们把草汁涂在身上,用树叶和长草覆盖身体,就这么耐心地熬着,并没有怨言。

    相比于将士们,反倒是吴班显得有些急躁。

    前方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忍不住手按刀柄,有时候干脆返身到岩石后方的一个洼地里,来回急促走动。

    他太想立功了。

    与那些满足于巴蜀群山内部小打小闹的益州人、东州人不同,吴班素来心气极高,眼界更远远超过同僚们。

    毕竟他的父亲吴匡当年乃是大将军何进的得力僚属,当年与袁绍、袁术、曹操一起,为何进出谋划策攻杀宦官的。后来何进被宦官所杀,又是吴匡一把火烧了宫门,再与袁曹等人突入宫廷杀戮,到后来杀得顺手,还与董卓之弟董旻联兵,杀了何进之弟、车骑将军何苗。

    数十年的乱世里,能做出这么大事的,能有几人?且不谈外人如何评价其作为;单以影响而论,诚乃扰动天下局势的一时风云儿也。

    而吴班身为吴匡之子,年近三十,却无出头之日。日常只领着千数部曲,在犍为、越嶲等地杀几个造反的蛮夷练手……这怎能让他满足?

    所以吴班才早早地投向玄德公。他也是最早响应玄德公调益州兵将进驻荆州的将领。对他来说,怎么样都行,只要尽快拿到一个机会,让陈留吴氏重新在中原扬名!

    看着吴班又在踱步,雷铜忍不住劝道:“元雄何必着急……只要我们的罗网张好,猎物迟早都会冲进来的。不如稍许放松些,听听山间鸟鸣,再过会儿,可就没这心思啦!”

    他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了两长两短的鸟鸣声,隔了一会儿,又是两长两短。

    茂林间鸟鸣不断,这两声混杂在其中,并不引人注意。但落在吴班和雷铜的耳朵里,瞬间就让他们血脉贲张。

    吴班压低了嗓音,低声喝令:“曹军到了!准备!”

    有扈从们立即弓着腰,小跑到林间传令。还有几人则迅速为吴班束紧身上甲胄的皮绦。

    雷铜跟着扈从们折返到林地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短木棍举了举向众人示意,然后将之咬在嘴里。将士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咬了短木棍,然后分散成多个队列,伏身向预定发起攻击的地点前去。

    大约一刻以后,有斥候轻骑从道路西面过来。

    看得出,这些都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斥候,他们策马向前的同时,也仔细查看着道路情况,还时不时分散开来,深入到密林当中探看。

    好在吴班、雷铜所部是从灊山深处绕行过来,所以官道上绝无脚印、车辙,横生的野草俱在。而山林毕竟广大,偶尔有几骑探看,也根本看不到任何踪迹。

    很快,斥候便继续向前方去了。

    他们每前进数里,就分遣人手回去报信,而后方的轻骑结成小队又陆续向前。道路上看起来人来人往,好像乱哄哄的,落在经验丰富的武人眼中,自有如臂使指的严密组织。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估计最前方的斥候已经越过沘水,几乎要抵达灊县脚下,道路西南方向,尘土徐徐升起。

    “夏侯惇来了!”雷铜沉声道。

    吴班以为自己算得久经战阵,在任何场合都会冷静沉着,但这时候,他心底的激动简直无法遏制。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重复道:“夏侯惇来了!”

    数千匹战马前后相继,仿佛长龙一般,又仿佛一道铁流滚滚向前,杀气森然,在队伍的的中间,数十名武备精良的将校簇拥着一名身材硕壮的将军缓缓策马而行。

    曹军在行军过程中并未展旗,距离远了些,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盔檐下的黑色眼罩倒是很明显。没错,那就是夏侯惇了!

    吴班下意识地屏着气,看着夏侯惇的身影从身前不远处徐徐而过。

    按照既定的作战计划,吴班和雷铜两人埋伏在此,等待本队的信号。一旦曹军骑兵开始大规模渡河,隐藏在沘水对岸的雷氏部曲主力将率先发起进攻;而曹军忙于向前增援时,吴班、雷铜两人再从侧翼暴起发难,凭借弓弩之利,尽情屠戮避无可避的敌军。

    所以,还需要等待。

    吴班就只能眼神炯炯地瞪着夏侯惇,仿佛这位曹营名将成了一块肥美的牛肉,将会被许多老饕争夺。

    此时夏侯惇忽然勒马。

    他向右手边的深山看看,皱了皱眉。

    一名部将立即上来:“将军,莫非有什么不妥?”

第五百一十四章 波折

    “于文则!”夏侯惇把目光从山坡上收回来。他喃喃地地道:“于文则这厮,简直,简直……”

    部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昨日夏侯惇和于禁确认了接下去的作战方略,下属的将士们都很振奋,认为这是绝对无隙可趁、必然胜利的计划。

    将校们也都相信于禁。虽然于禁性格过于板正,使他的人缘并不好,但大部分人都清楚,以他的沉毅有威,是最适合紧急整顿六安守军,并带领他们执行任务的人选。

    但夏侯惇却始终沉着脸,似乎有些不快。甚至他的言语都很少,以至于部属们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了他。

    直到现在,部属们才恍然大悟。夏侯将军原来是对于将军不满么?

    “于禁打的败仗也不少,至少比我更多。但丞相特别信他,以为他可以在军务上提点我。你知道为什么?”夏侯惇问道。

    这个话题若传出去,只怕于禁不快,但眼下又不容那部将不跟。他苦着脸问:“为何?”

    “于文则总是恰到好处地唱反调。”夏侯惇冷笑两声。

    “什么?”

    “大军混乱的时候,他就显示自己治军严整;大军无备的时候,他就显示自己警惕不懈;曹公心软的时候,他就显示自己强硬;士卒惧怕的时候,他就跳出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总之只要唱反调就好了。究竟局面如何,他未必看得明白,但只要恰到好处地表示与别人不同,事后总能给自己赚来些名声。”

    夏侯惇看来憋得狠了,又或许深觉曹公对自己的军事能力缺乏信赖,竟一口气说了许多。哪怕部将神色尴尬,他照样说个不停。

    “便如此番。他哪里是看出了什么?就只是想显摆自己谨慎周到!他去了六安以后,若江东人果然攻了过去,是他数百里疾驰增援,功为第一;若江东人没去六安,而在灊县埋伏,那也是他看透敌人的布置,预作防备……你们信不信?这厮的精神,全花在这上头!”

    “无论如何,于将军确实做了完全准备,总不能说他做错了?”

    心里这么想着,部将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道:“原来如此。”

    “所以……”夏侯惇没注意部属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说话:“所以,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们不必着急。”

    “什么?”部将吃了一惊。

    “现在于禁应该已经到了六安,对么?”

    “于将军轻骑直驱,动作只会比我们更快,想是已经到了。”

    “那我们稍稍放缓些行军速度。”夏侯惇道:“如果贼军在这里试图伏击,让于禁的部队先威胁到灊县,我们所承受的压力就会小些。”

    “如果确如灊县使者所说,贼军去了六安,而江东援军又到灊县呢?”

    夏侯惇嗤笑一声:“六安和灊县,哪个更重要?”

    “自然是六安。”

    “所以就算有江东援军,其大部必然会攻打六安。灊县这里,至多放一支偏师。我这里有五千精锐,难道拿不下江东的猴子?”

    “这可就难说的很……”部将心里继续犹疑,口头只道:“将军所言有理。我们稍慢些,也无妨。若晚间赶到灊县时,正撞着江东人马,就杀他们一个屁滚尿流。”

    “哈哈,最好如此。”夏侯惇道:“传令吧,让将士们稍微歇歇。”

    他的军令一下,原本向前的骑队忽然止步。将士们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活动僵硬的双腿,几名将校向灊山方向连说带比划,像是要安排战马吃草。

    通常来说,战马吃的是粟米或者豆料,平时每日两斗,战时更多。但马肚子是出名的存不住粮食,哪怕吃得再饱,一旦背负着骑士奔走,就很容易虚耗。所以稍稍得空,将校们立刻把马匹放出去,抓紧时间吃草饮水。

    这情形使得吴班和雷铜脸色惨白。

    吃草!他们居然放马来吃草!

    道路附近有几处草场里,还埋伏着我们的人哪!万一……万一哪匹马往乱草丛生的地方跑得远了,保不准能踩出一串益州战士来!现在可不是曹军即将渡河的时候,将近五千的曹军精锐骑兵全都在这段路上,他们再怎么调动不灵,也足够把自家这两千不到的步卒碾得粉碎!

    吴班反手就去拔刀,如果迟早要被发现,那还不如趁着敌军无备,来一个鱼死网破。

    而雷铜猛探手,按住了吴班的手背。

    “不能动!”他压低嗓音:“将军未曾发令,我们不能动!”

    吴班同样压低嗓音,却压不住怒意:“如果曹军先发现我们,那我们可就死定啦!”

    雷铜默然半晌:“当日玄德公入益州,我们都是慑于荆州军威,才不得不束手请降。老实说,此后我常常担忧主公厚此薄彼,对我们益州降众不能一视同仁。然而后来主公对我们公平任用,从无半点歧视。续之将军也确实把我们当做可信赖的力量,才给我们这样重大的任务!”

    他注视身后的若干将校,沉声道:“此刻局势微妙,诸位应该都看在眼里。军令既下,岂能半途变动?就算事有不谐……就算事有不谐,续之将军的计划可以被曹军撞破,却绝不能因为我们的急躁而失败!”

    谁也没料到素来粗蛮的雷铜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不知吴班震惊,将校们也都动容。

    吴班咬了咬牙,勉强道:“那就等着,我是担心将士们无谓而死,并不是急躁!”

    当下吴班雷铜两人不动。也亏得他两人都是益州军中极擅带兵的出色将领,眼看着曹军战马乱跑,主将既不发令,潜伏在道路沿线的伏兵竟然无一人擅自行动。

    走运的是,道路周边适合供给战马吃草的草场数量很多,曹军骑兵看中的几处,都没有益州军藏身。

    有一次,几名曹军士卒几乎要撞进益州军埋伏的草甸,结果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只羽毛鲜艳的雉鸟飞出,引得曹军往反方向去了。还有一名曹军骑兵无意间从巨岩附近走过,众人不敢稍动,便如泥塑木胎般僵硬着,直到他慢慢离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军骑队重新集结,继续向前。

    吴班极度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适才那段时间的屏息等待,他的心脏都几乎停跳了,这时候感觉浑身近乎脱力,还感觉到因为大量汗水洇进了眼眶,使得两眼都刺痛。

    “好了……他们又开始行动了……”他低声长舒一口气,努力收敛心神:“接着就等将军的号令!”

    雷铜也咧了咧嘴,握紧了刀柄:“是啊,虽有波折,到底无碍大局。接着就等将军的号令!”

    似乎确实如雷铜所说,曹军这回启程,就一直向东而去,再没有生出什么事。时间慢慢推移,骑兵们行动的速度却很快,没过多久,他们的前队就抵达了沘水。

    吴班摘下容易反光的头盔,用极缓慢的动作慢慢探出半个头,隐约看到曹军将士们如蚂蚁般细小的身影正在岸边往来,像是砍伐树木、架设简易桥梁的样子。

    “快了!快了!”他缩回头,对雷铜道:“这下不会有波折了!”

    曹军架起了桥,前队有条不紊地开始过河,后队迅速跟进。一时间,烟尘滚滚,气势骇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直到曹军全军都通过了这段伏击区域,直到他们全军跨越沘水,迅速向灊县方向前进,直到这数千骑都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吴班等人始终都没有看到雷氏部曲从对岸杀出。他们也始终没有得到雷远向诸将反复确认过的鸣镝号令。

    曹军渐行渐远,而吴班心头几欲沸腾的热血慢慢冷下来,越来越冷,冷得就像是冰。他惊疑不定地环视身周将校,每个人都满脸的不可思议。雷铜更是惊得双手都在发颤。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吴班茫然问道:“我们的计划出了问题?不是说要在这里伏击的吗?”

    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难道雷远畏惧曹军,所以来个断尾求生?他将我们留在此地,以吸引曹军的注意力,然后自己退兵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陷阱

    没过多久,使吴班和雷铜想不通的问题,也落到了夏侯惇的头上。

    夏侯惇带着他的精锐骑兵,这时已抵达灊县。沿途十分顺利,没有碰到半点阻碍。而县中大户们也早早地打开城门,聚集在城外迎接。

    看来确如使者通报的那般,雷远的部下离开了,而江东兵马尚未抵达,这是个绝佳的时间段。原本说,雷远还留了数百人在城里戍守,现在竟也不见,莫非被城中宗族联手解决了?干得真不错啊。

    有个幕僚凑近夏侯惇:“将军,那人便是何桢何元干。他多番派遣使者通报敌情,乃是有功之人。”

    夏侯惇微微点头:“派个人去问侯下。”

    “遵命!

    幕僚自去安排。而夏侯惇立马于道旁,看着将士们一拨拨地进城去。待到城里的民伕开始出来为留守在外的骑队修建营地,他才稍稍催马,预备进城歇息。

    当他策马从城中大族首领身前走过的时候,忽有十余骑从城北奔行过来,为首一人夏侯惇认得,分明是于禁的扈从首领。

    夏侯惇精神一振,隔着老远就大声发问:“你们是从六安来的?六安那边情况如何?”

    那扈从连忙禀报。

    夏侯惇听完以后,只觉荒唐。

    “你是说,于文则在六安既不曾见到那雷远的部下,也没见到江东之兵?”

    “是。所以我家将军遣我轻骑南下,探看灊县的情形。我家将军已经整顿了六安的精锐数千人增援夏侯将军,这时候已经在半路上了……今晚必能赶到灊县。”

    这速度真是快到了极处,看来于禁是拼了命想打好这一仗。

    之前的计划也确实是如此。如果于禁在六安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那就证明灊县的使者有诈,雷远所部一定在夏侯惇的行军路线上埋伏,准备来个以逸待劳。所以于禁须得立即整顿六安的兵马南下支援夏侯惇,与夏侯惇两面挟击破敌。

    这个计划简直完美无缺。

    唯一的问题是,夏侯惇在灊县,也没有见到敌军。

    “于将军确定六安那边无事?会不会敌军潜在六安城外,就等着守军南下,然后乘势夺城?”夏侯惇勒马在原地绕了一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于禁的扈从答道:“将军,六安是庐江北部经营多年的重镇,不仅城中戒备森严,城外还广布哨卡、望楼,有巡逻队反复探察周边平原。既然于将军说,没有发现敌军,那就是没有敌军。”

    “可是……”夏侯惇欲言又止。

    敌人既不在六安,也不在灊县,他们去哪儿了?

    数万大军如此紧急调动,这是许都和邺城都要惊动的大事。哪怕以夏侯惇的地位,也需要向曹公有所交待,至少得击退相当数量的敌军,重新夺取庐江北部的战场主动权。

    但现在这算什么情况?我完全没有看到敌人的身影,一个也没有!

    夏侯惇忽然挥鞭一甩,勾住了何桢的脖颈,将他狠狠地拉到跟前。这位何元干乃是扬州刺史温恢指名要提拔的士人,若在往日,夏侯惇断然不会这么对他。可现在,强烈的荒诞感使得夏侯惇几乎要暴跳如雷,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们不是说,有庐江雷氏部曲攻城么?你们不是说,庐江雷氏兵力甚众,攻破灊县之后,还意图北上六安么?你们不是说,江东那边,还有重兵将要增援么?”

    夏侯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在军报中说的敌兵,在哪里?”

    “那雷续之在昨日早晨起兵,灊县父老多有看着他们向北行军。至于灊县城里的数百敌军,他们就在刚才,就在半个时辰前忽然集合出城离开,他们走得太急太快,我不知他们的去向啊!”

    何桢竭力解释,话说得又快又急:“夏侯将军,真的有雷远所部数千人马攻打灊县!他们在城里驻扎一日,临时修建的军营还在呢!”

    夏侯惇压根不用去看城里的军营,以他丰富之极的戎马经验,轻易就可以看到城上崩碎的夯土、浸润过鲜血的墙体,还有射进墙头尚未取出的箭簇、明显用来掩埋尸体的土堆。

    他毫无疑问地确定,就在不久前,灊县经过了一场激烈攻防战,攻方是那个可恶的庐江雷远,守方则是灊县的驻军。然后驻军败了,雷远率军入城。灊县城里里外外,处处都是痕迹,绝对不会错。

    但这支敌军究竟在那里呢?

    不在六安,也不在灊县……难道撤回灊山里去了?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精神翻越灊山而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究竟是图什么?难道就只为了让我夏侯惇麾下数万大军跑个来回,热个身?

    吃饱了撑的吗?

    不可能。

    他们一定做了什么!只是自己没有想到罢了!这种未知的情况,就代表着最大的危险!

    夏侯惇大幅度地转动着脖子,挨个瞪视幕僚和部属们,他们一个个都在故作苦思冥想,可一个个都没有答案。夏侯惇觉得脑子一团混乱,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出来,噼啪落到戎服上,洇湿了一大片。

    他停马在城门洞下发愣,后继待要跟进的骑队就不能行动,打算从这里出门去修补城外营寨的民伕队伍也不能动,但后继的队伍又在慢慢跟上来,于是不一会儿,就把城门堵了个瓷实。

    “闪开!都闪开啊!”

    来时经过的道路上,忽然有数骑狂奔过来,领头一人高声呐喊着驱赶堵塞在城门的队伍,连喊了几声,嗓子都破音了。几名骑兵没有及时让开,被他噼噼啪啪地挥鞭乱打,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夏侯惇一见那人,心理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声,大跳了几下。

    那人是自己留在沘水畔负责看守桥梁的部将。考虑到再过数日,将会有上万名步卒从这座桥梁经过,夏侯惇打算从灊县征集民伕,对桥梁进行加固扩建,所以特地留了一名部将带两三百人在那里,做些前期的地势勘察。

    他怎么来了?难道说……

    夏侯惇壮硕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他竭力控制住情绪,不紧不慢地扬声道:“何事如此惊惶?过来说话!”

    那部将滚鞍下马,嘶声道:“将军!庐江雷远的大队兵马就潜伏在桥梁附近,您率军离开后不久,他们一涌而来夺了桥,然后向西面急趋而去了!”

    “什么?”夏侯惇失声惊呼。

    他忽然明白了。

    他从许都经汝南,再到安丰,沿途调集兵力向江淮。这数万大军或者是郡县兵,或者是屯田民中强行征发来的,须得一边行军,一边整编,一边训练,所以行动速度不快,部队安置也略微有些松散。

    由于听说灊县有变,他紧急调齐了麾下各部精锐,在两日内赶了两百多里路,直扑灊县。与此同时,为了以防万一,作为全军副帅的于禁,又轻骑简从前往六安。

    也就是说,此刻尚在沘水西面,向东缓缓进发的数万步卒,其中既少精锐,也没有能够统合各部的、有份量的将领!

    这样的松散之兵,如果遭到雷远所部精锐奇袭,会怎么样?

    敌军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灊县或六安这样的城池,而是自家所统领的援军!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狡诈之人?怎么会有如此阴险的陷阱?

    我夏侯元让作为曹公麾下地位最高的重将,统领数万大军支援江淮战局,结果身在合肥的张辽尚在与敌军主力对峙,自家所部却遭敌偏师割草也似杀了一通,伤亡惨重……想到这个结果的一瞬间,夏侯惇只感到强烈的羞耻。

    这样的局面一旦出现,自己必然就会成为曹营全体将士的笑柄吧!

    如此无能之人,以后还有谁愿意追随他上阵作战呢?

    夏侯惇狂怒之下,狠狠一鞭子抽在那部将的脸上,几乎将他整张面庞抽成两截:“混帐!你为何不早点报来!”

    在部将的惨叫声中,他大声怒吼道:“火速集合!随我回师!”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机会

    雷远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有超群出众之处,无论前世后世,他都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长期以来,与其说他是在展现大将之才,不如说他是在竭力伪装成具备大将之才的样子。

    虽说兵书看了不少,日常的习武也没敢疏忽,但始终他自觉,哪怕看得再多,也无法与当代那些真正的杰出将帅相比。这更迫使他投入更多的精力在军队的治理、在战前的准备、在情报的掌握,只有这些都巨细无遗地做好了,才能使他获得一点点的自信。

    好在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或许正因为他常常没有什么想法,所以反使得部属们以为自家主将深谋远虑、藏而不露,进而将他因为缺乏自信而做出的种种安排,都当作了大将用兵的特色。

    就比如雷远无论到哪里,或者四处兴建哨卡望楼、或者竭尽全力地大遣斥候,有时候甚至将部下轻骑也全都投入进去。

    此番在庐江也是如此,攻占灊山大营,有了一个初步的落脚点以后,隶属于扈从编制的斥候队伍和分散在各名校尉手中的轻骑,就已经四散奔出。

    负责带领他们的依然是机警而有胆气的郑晋。

    这时候在郑晋手下,共计有两百多人,而马匹则多达三百。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之人,马匹也都是挑选过的良马。斥候们通常分四到六班,在几个方向轮番出动。

    而到了雷远攻占灊县,得知夏侯惇的兵力已达安丰后,斥候不再换班,全力覆盖整个庐江,在短短数日内,巡弋的密度和范围,都增加到了骇人的程度。

    还不止如此。

    寻常大军再怎么重视战场侦查,毕竟是客军,能够做到熟悉周边地形地貌,就已经成果显著。但此番跟随雷远翻越灊山的将士中,有许多的人,都是在江淮泥潭子里打滚多年的老资格!

    无论江淮间人民流失到了怎样的程度,也无论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而后被曹军强迫集中屯田,这将士们所到之处,一定能够找到愿意向他们通报消息的人。

    他人当然不会是灊县何氏这样的大族子弟,大半都是底层的市井中人,或者是城狐社鼠之流,或者是老实憨厚的屯田民,但他们捕捉到的信息,只会更快,足以让雷远必任何人都更早一步地了解到局势变化。

    时间向前推一个时辰。

    当吴班和雷铜为了夏侯惇所部的马匹吃草而忧虑时,潜伏在沘水下游一处山峦间的雷远,接到了从六安方向而来的侦骑。

    骑士的脸上密布着汗水和污渍,疲惫不堪。而他胯下的骏马,在被勒停后不久就吐着白沫、倒地气绝了。这一情形,顿时使得聚在这片山坳间的数百名将士全都注视过来。他们都经验丰富,知道能使侦骑不惜生生把战马累死的,绝不会是小事,或者说,绝不会是好消息。

    雷远沉声问:“可有什么异常?”

    “于禁!”骑士剧烈地喘着气,只说了两个字,随即因为嗓子干涩,嗬嗬地说不出话来。

    郭竟箭步向前,扶着这个骑士:“不要急,慢慢说。”

    雷远来到骑士身边,感觉到他双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了。还可以看到他脸上密布着汗水和污渍,还有浓烈的汗臭味道散发出来,浑身的衣袍都是湿的,反倒是嘴唇干裂,几乎显出灰白色。

    “水!”雷远唤了一声,李贞连忙提了水囊奔过来。

    那士卒猛灌了几口水,略微缓过来些,这才继续道:“六安方向,有兵马南下,往灊县方向来了!领兵的大将,乃是于禁!”

    听到这个消息的周边将士们,发出轰然的惊讶之声,虽然立即在郭竟的严厉眼神下收敛,可悉悉索索的低语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郭竟没有再去制止将士们,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难免惊诧。

    既然六安方向的曹军已经南下,想要在沘水边伏击夏侯惇的计划,就等于失败了。

    形势明摆着,夏侯惇所部至少有三五千的精锐骑兵,而雷远所部,加上在灊山大营整编的降兵,合计不超过五千。就算能在所谓六险之地发起伏击,兵力上的均势决定了这一战不可能摧枯拉朽。何况曹军有大将领兵,他们绝对会是最坚韧的对手。

    如果己方正与夏侯惇所部纠缠,背后再遭到于禁的打击,那失败简直是一定的。

    “于禁怎么会在六安?我们全不知道啊?”有人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郭竟向雷远走近几步,压低了嗓音:“将军,或许于禁是紧急赶到六安的……他们看穿了我们的计划,伏击必须中止。”

    雷远微微颔首。

    于禁是夏侯惇的副将,如果于禁忽然带领六安之兵南下,那就代表了夏侯惇已经针对己方的策略做出应答。如果雷远非要执行原来的计划,那和找死没有两样。

    在明知前方有埋伏的情况下,不仅没有止步不前,反而分遣兵力从后方包抄,意图将计就计,把跨过灊山的敌军一口吞掉。这样的胆略和气魄,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曹营名将。

    与之相对的,己方以为只靠着一名被骗过的使者放些假消息,就能使数万敌军入彀,倒是过于轻佻了。

    可是,接下去该怎么办?

    雷远盯着地面,瞬间有些出神。

    众人去看郭竟。

    郭竟皱了皱眉头。他没有什么好主意。

    北面是六安曹军迅速南下,西面是夏侯惇的骑兵精锐直逼而来,老实说,这不像是能够正面打赢的仗。好在雷氏部曲熟悉地形,只要及时退回灊山里,实力上不致损失。曹军主力又不可能在灊县长期屯驻,等个十天半月,说不定还有再度下山作战的可能。

    郭竟很清楚,这样做的话,宗主在吴侯面前,必然气势大挫;恐怕想要完成玄德公的秘密托付,也会很难。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不得不放弃,这样的命令更难免对将士们的士气有影响。

    于是郭竟略微退后一些,准备向雷远躬身施礼,主动发起提议。胜败乃兵家常事,适时进退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随即他听到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的声音。

    郭竟抬起头,只见雷远长身而起。

    就在那一瞬间,适才听到于禁动向而产生的隐约动摇,已经完全从雷远的脸上消失了。他恢复了原来的淡然态度。

    而在郭竟眼中,雷远环顾众将,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那种胸有成竹的气概,令人忽然就放心下来。

    “这是好事啊!”雷远笑着对众人说道。

    “什么?”众人都是一愣。

    “此前在灊县城里,有个叫毌丘兴的降人斥责我,说我身为庐江冠族,却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千里迢迢从荆州来扰乱庐江,要将庐江郡上下的军民百姓拖入惨烈战乱,使故土沦为战场,乡里化作荒丘。”

    “这厮简直是作死!”

    雷远挥了挥手:“百姓何辜,要遭此兵乱?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奉命而来,也着实没有什么办法,直到这会儿……”

    他按剑昂首,提高些嗓音:“现在这个机会倒是正难得。诸位有没有兴趣,跟我打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然后乘胜去汝南、安丰等地走一遭呢?”

    将校们一片哗然,正要询问,攀在高树上眺望的斥候发出几声清脆的口哨。

    “曹军来了!”

    所有人瞬间伏低身形。

    有人问道:“将军,还打不打?”

    雷远半蹲下来,向众人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且放他们过去……不必担心,一会儿就有再见的机会。”

第五百一十七章 胜负(上)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后世有言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要求或许太高了,可是一旦将领陷入急躁,就很难保持清醒的头脑,更难以用冷静的思维来分析局面。

    现在的夏侯惇就已经完全被急躁情绪控制了。

    他的部下们原本正在做入城的准备,有很多将士已经在选中的院落里把行囊卸下,把足衣解开;还有些将士为了某个适合扎营的所在,和其它部伍的同伴发生小小的争执;也有些将士直接闯入城中大户的宅邸,要求贡献出豆料来喂马。

    偏偏夏侯惇一声令下,让将士们火速集合,随他会师。

    于是原本纷乱的队伍愈发纷乱,绕是将士精锐,待到重新整队完毕,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启程往回赶路的速度也不如夏侯惇预计的那么快,夏侯惇的战马非常神骏,每每跑到将士们前头去,于是他又时不时折返回来,往空中挥鞭作势,不住口地催促道:“快!快!”

    他没办法不急。

    按照那部将的说法,雷远所部一直潜伏在沘水桥梁之侧,只等着自己率军远去,他们就一拥而出,渡河向西。计算时间,他们比夏侯惇要早两刻多钟出发,这时候走得还不算远。

    问题是,这会儿已经快要天黑了!

    队列当中,已经有将士提前打起火把,火光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夏侯惇的情绪仿佛也被火把带动着明灭不定。一旦天黑了,渡河就会困难很多,很可能一下子就被雷远甩开。

    然后就坐视着雷远这厮尽情攻杀正在行军的步卒大队?

    这样的话,到明天下午,自己说不定就能亲眼看到安丰那边漫山遍野逃散的溃兵了!这怎么可以!

    非得夤夜追赶才行!一定要在雷远所部开始进攻前赶上,然后配合本队围杀他们!到时候,凭借六七倍以上的兵力优势,未必不能获得一场大胜!

    夏侯惇一再催促,数千骑挤挤挨挨,沿路疾走。还有领兵将校们往来呼喝,只向将士们道:“贼兵惧怯,已经在逃了!我们追上去,痛杀一场!”

    骑士们呼喝响应,奋勇打马。

    他们很快就越过了灊县城南面的原野,接近灊山的连绵余脉,抵达沘水。

    有数十人手持斧斤,正在夕阳下努力劈砍桥面,见得曹军骑兵铺天卷地而来,这些人发一声喊,往山间疯狂逃窜。

    桥梁没事就好。夏侯惇松了口气。

    在偏裨将校的惊呼声中,他亲自催马直冲上桥面,来回奔了一趟:“可以走!所有人跟我来!”

    骑队隆隆踏地,继续前进,转眼功夫,直入山道深处。

    有一名部将连连打马,追到夏侯惇的身边:“将军!此地险恶,我怕会有伏兵!”

    又有一将道:“那雷远的动作只比我们快了两刻,哪有时间停下来排布伏兵?我们以铁骑如风追击,他们动作稍稍一慢,我们就能赶上去厮杀践踏了!”

    再有人道:“夏侯将军千金之躯,何必亲自追击?不如由我带领兵力为前导,就算有伏兵,我也将他们撞破了!”

    夏侯惇火急行军,诸将措手不及,有好些人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只让夏侯惇心烦气躁。

    所以他任凭部将们聒噪,全不停马。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黯淡,夕阳落入到灊山的后头去了,于是道路左侧的山体和右侧的沼泽都愈发显得苍莽深邃,一座座山峰仿佛从深海中涌出的滔天之浪,仿佛随时就要压下来。

    这情形不由自主地就让人害怕,于是部将们讨论的时候,主张稍缓行军的人占了上风。他们都道,我军本队绵延排布在安丰往灊县的路上,包括将士和民伕在内,合计几有五万人,其中战兵占了大半。

    雷远所部再怎么精锐,拿五万人能有什么办法?别说五万人,就算五万头猪,三天三夜都抓不完!

    双方接触之后,就算己方损失再大,总能将雷远缠住,不断地消耗他们,疲惫他们。而夏侯将军您就算到得晚些,正好来个泰山压卵,一举底定局面,不也很好么?

    这话倒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夏侯惇稍稍犹豫。

    而这时候,他们绕过一座土岗,忽然见到在道路前方不过四五百步的地方,有近百名敌骑正在向前狂奔!

    赶上了!

    敌人就在前头,两军已经追了个首尾相继!

    夏侯惇的犹豫完全消失了,在这瞬间,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拨全力奔逃的敌人。他大吼道:“追上去!我要雷远的脑袋!”

    部下们狂呼乱喊,催马猛追。

    有人在马上张弓搭箭乱射,可惜距离还稍微远了些,昏黄天色中,只见箭矢在敌人背后弄影,最终都无力地坠下。

    “快!快!”这时候再没有人能沉住气。数以万计的铁蹄踏地,发出滚滚如雷的轰鸣,惊得山间野兽惊呼奔走,更有将欲归巢的鸟儿成群盘旋,遮蔽天空。

    不知不觉间,曹军骑兵的队伍已经完全混乱了,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部伍同伴在哪里,也丝毫都不注意周边的环境,他们只想抓住、或者杀死前方的敌将。

    而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在道路左侧、右侧、前方,后方,数以千计的伏击者,慢慢从深草灌木之间站直了身子。

    吴班用力握了握刀柄,将刀鞘随意弃置于地。

    雷铜扶了扶头盔。

    邓铜在部下们的队列前来回走动,时不时听听愈来愈响的马蹄声。

    “那是夏侯惇啊!”贺松感叹地道。

    站在他身侧的丁奉也叹了一声。

    这时候,在场的许多人都回忆起三年前的情形。那时候他们就在这一带遭到曹军几路大军的围剿,曾经煊赫一时的淮南豪右联盟就此崩溃。曾经被认为是乱世中避难所的灊山里,还爆发了内讧。

    谁能想到,三年之后,曾经的失败者能做到这个程度呢?

    “点火吧!”高处传来雷远的号令:“我们先拿下夏侯惇!”

    丁奉从藏在洼地的将士手中拿过火把,亲手点燃了熊熊篝火。

    在干柴和松油的作用下,火焰发出轰然之声,腾起数丈高。

    以跃升的火光为号,鼓声雷动,杀声震天,无数件强弓硬弩从山间高处同时发射,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而下。正在向前追逐的曹军瞬间摔倒了一大片,怒喝、惨呼、惊惶的叫嚷和仓促拔刀的铮鸣声汇集在一处,而马匹狂乱嘶鸣惊跳,彼此冲撞、踢打,铁蹄将落地的骑士踩踏得血肉模糊。

    一名曹军部将反应极快,立即招呼骑士们下马,狂奔向一处道边的岩石,意图以此为依托,重组防线。然而他刚站到岩石下方,雷铜就从岩石上方现身,双手倒持着长枪,猛力戳刺。

    长枪穿过这曹军部将的身体,狠狠地将他钉在了地上。雷铜随即反手拔出长刀,与其他的曹军将士斗在一处。

    距离雷铜十余丈处,吴班从另一个方向冲下山坡,结果正撞上一名曹军骑兵催马往上方杀来。好在因为地面崎岖的关系,马匹的速度不快。吴班横持长刀,站立不动,直到战马将要接近的时候,他突然弯腰伏身,敏捷地从战马侧面掠过,用长刀横劈马腿。

    只听得扑哧一响,马腿断开,骑士连人带马扑到在地,撞在岩石凹凸的地面上,一时爬不起来。

    吴班持刀的手腕也遭反震,疼得厉害,他立刻换成左手持刀,扑上去猛砍。那骑士尚未起身,半个头盔和头盔下的半片后脑已经被一刀劈飞。随即骑士就不动了,只有灰白色的脑组织像是溢出的稀粥那样,从脑壳的边缘流淌下来。

    吴班起身四望,见各部将校都已陷阵厮杀,但曹军仍在竭力反抗。

    在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曹军往返奔波了两百多里,过程中又各种波折,使他们疲惫到了极处;这时候遭到伏兵横向冲击,又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整队而战的可能。可他们不愧是精锐,将士们很快就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他们纷纷下马,一次次建立起紊乱而单薄的阵线,试图阻遏伏兵的进攻,甚至不惜生命地向高处发起一次次的反冲击,以避免己方被推向官道右侧的沼泽地带。

    在这时候,雷远轻声道:“伯瞻,靠你了。”

    马岱单臂擎起长槊,在空中划圈示意。

    凉州骑兵们随即策马,越过雷远向前。

    前方是犹如沸腾般的战场,但骑兵们并不呐喊,只是沉默着,不断加速,再加速。

    当曹军感觉到上千马蹄踏地的震动时,铁骑已经迎面冲到,直直地贯入曹军队列。这支骑队,大部分人都着铁铠,持长槊,所骑的马匹也披挂皮甲,头戴面帘,可不是习惯策马兜兜转转的羌胡骑,而是能够强行破阵的钢铁猛兽!

    铁骑沿着官道驰骋,所过之处,仿佛浪潮冲刷松散的砂土,立刻就使曹军崩溃。

第五百一十八章 胜负(下)

    雷远在益州时,曾遭马超所部骑兵的突击。当时马超将部下骑士分为多队往复回旋突击,始终保持巨大的冲击力和杀伤力,雷氏部曲以数倍兵力都难以抵敌,几乎有兵败之虞。

    马岱身为马超的得力助手,此刻同样将部下骑士分为多队汹涌向前。哪怕官道蜿蜒,地面起伏不平,但各队纷纷抖缰加速,队列竟无丝毫散乱,显然颇得了马超几分熏陶。

    曹军将士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濒临枯竭,发挥不出三五成的力气,怎么来抵敌这样的重骑强突?这已经超过了曹军所能承受的极限!

    在他们的冲击下,曹军的抵抗再也无法维持。骑队所过之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稍稍阻止他们,唯见断裂的肢体和破碎兵甲纷纷扬扬地飞起,刺鼻的血腥气随之在绵延山麓下升腾。

    而当凉州骑兵经过以后,曹军开始被分割包围,他们残余的部众越来越难以集结,有不少人被迫逃往沼渣湿地深处,也有些将校眼看局势再难挽回,愤而自刎的。

    夏侯惇的战马在一开始就被乱箭射死了,他的本人在扈从们舍死忘生的掩护下不断后退,但扈从们纷纷阵亡,他本人几度陷入混战之中。这时候,他踏在齐小腿的沼泽泥水之中,藉着大片芦苇的掩护,和族弟夏侯廉、几名不知统属的甲士背靠背地围成一圈,与不断冲上来的雷氏部曲拼杀,一路且战且退。

    随着曹公的霸业渐渐成型,这位伏波将军的地位也愈来愈高,更被曹公允诺可以便宜从事,不拘科制,俨然是重臣中的首席。所以日常的养尊处优,着实难免。但夏侯惇始终保持着武人本色,对武技、对身体的锤炼从未放松,即使身在这样的逆境中,仍然鏖战不懈。

    惯用的长枪已经断了,缳首刀也卷了刃,他只拿着一柄随手捡来的长槊继续作战,凶猛异常。几名雷氏部曲贸然向他攻来,顷刻间就被他当场格毙。

    “跟我来!”他觑得路边一个空隙,半弯着腰涉水疾走。

    此时天色愈发黯淡,马岱令几名部下高举松明火把,往来巡视战场。

    他忽然注意到,有一拨曹军将士在一个甲胄鲜明的壮硕大汉带领下,竭力在混乱中保持着密集队列。他们从侧面穿过己方两拨骑兵之间因为加速进攻而拉长的缝隙,试图避入官道旁的一个洼地。而洼地后方,就是地形复杂的山间莽林!

    “这壮硕汉子是谁?谁认得他?”他随口问道。

    众人尚未回答,那壮硕甲士恰好侧身闪避箭矢,于是马岱看清了他蓬乱须发间黑色的眼罩。

    此等眇目将军,还能是谁?

    “跟我来!休要放走了夏侯惇!”马岱大声呼喊着疾冲过去。他的马蹄踏进沼泽水塘,将沿途的苇杆踏倒,激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距离尚有数丈,马岱就挺槊猛刺。他这杆马槊长有一丈六尺,战马的冲力和探臂向前的力量汇集在一处,使得整根马槊发出“呜呜”的破空之响,仿佛一条铁龙般直取夏侯惇。

    夏侯惇长声怒吼,挺槊迎击,但他站在水泽中,发出的力量怎能与骑兵的冲击力相比?

    两杆大槊一撞之下,夏侯惇虎口崩裂,手中长槊竟然被震飞。

    夏侯廉见势不妙,挺枪往马岱的战马捅去。

    马岱稍稍拨马,避开枪刺,从他们的身侧冲过。战马奔出二十余步,他稍稍勒马,回身时已将马槊横置,手上多了一副弓箭。银光闪动间,夏侯廉反应倒是很快,埋头往水泽里扑倒,躲过一箭。

    马岱骂了句,再取一箭,往夏侯惇射去。

    夏侯惇拔出腰间的短刀格挡,可他少了只眼睛,对距离判断就比常人差了些,哪里挡得住?长箭去似电闪,射入他的右肩;锐利的箭头穿透铁甲,再切断皮肤筋肉,直扎到骨骼。剧痛使得夏侯惇握不住刀,踉跄着向后退步。

    夏侯惇犹自不屈,怒视着马岱道:“我乃国家上将,你这小贼,安敢……”

    马岱哪有兴趣听这败将斥责?夏侯惇还没说几个字,他便纵马上前,抽出长槊挥舞。

    夏侯惇一咬牙,独眼猛然一闭。

    然而马岱并没打算杀他,长槊巨大的锋刃在即将切过脖颈之时忽然改为横向,猛拍在夏侯惇的侧脸上,发出噗然闷响。这下打得好重!夏侯惇晃了晃,软倒在地,晕厥过去。

    “捆了捆了!赶紧捆起来!”将士们蜂拥而上。

    “我……我……老子生擒了夏侯惇!”马岱连声大笑,志得意满。他对部下们道:“去!速去通报雷远将军,夏侯惇已经就擒!”

    须臾之后,雷远所在的中军处奔出数骑,高声喊道:“夏侯惇已经就擒,降者不杀!顽抗者皆斩!”

    数人高喊,数十人高喊,进而数百人高喊。

    喊声震天动地,与之相对的,开始有曹军失去了斗志。

    跟随夏侯惇长途奔袭而来的将士之中,从汝南等地调集来的近千骑,本非夏侯惇的亲近部属,当下陆续弃械投降。在雷远发动伏击时,落在队伍最后方的数百骑及时抽身,再度逃往灊县去。有千余骑誓死不降,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于是尽数被杀。

    还有上千人既不愿投降,也失去了作战到底的决心,于是丢盔弃甲,奔入沼泽,以求万一的逃生机会。夜色苍茫之中,他们多的一二十人一队,少的三五人,七八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在连绵的洼地和泥塘中狂奔,又将芦苇成片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贺松和邓铜两人分遣部下,往沼泽中追击了一阵,斩获若干,但更多败兵为了躲避斧钺,竟然奔入极险恶的沼泽深处。追击者只得悻悻作罢,折返回来收拾战场。

    这时尚未入夜,虽然远处的山野渐渐模糊不清,道路上的死者和投降之人倒还看得清楚。死者的尸身枕藉,几乎填塞了道路。而投降之人个个沮丧,简直有若行尸走肉。

    雷远带着部属们穿行在官道之中,偶尔勒缰观望,眼前此等情形,也不免有些感慨。

    这些死者和逃亡者,都不是杂兵,而是来自许都、雒阳和邺城等地的精锐。有些将士从光和四年讨黄巾起,就随曹公南征北战,是饱经风霜的老行伍,不仅经验丰富,作战技能也很娴熟。曹公的霸府威震中原、河北,便是以他们为基石。

    这样的将士,放在寻常部队当中,每个人都堪为伍长、什长,轻易就能支撑起五万大军。而夏侯惇将他们集中使用,若野战进攻,能有雷霆万钧之势,若集结据守,便是面对十倍之敌,也能够坚持鏖战,所以夏侯惇才敢于仗着五千精锐长驱猛进。

    可他们终究都是人,是人就会疲惫,就会动摇。雷远以种种信息调动他们,使他们在几近三百里的奔走中耗竭了体力和耐力,最终将他们逼到了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的必败境地。

    所谓勇怯在势,强弱在形,说的便是此战的经过。

    此战中,雷远真正投入的兵力合计也不过四千余,规模并不大,可战果极其惊人、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合肥守军尚未与江东大军开战,就赫然成了孤军;将出任江淮战场指挥者的夏侯惇还没正式上任就兵败被俘;数万援军还没展开,就已经被打断了脊骨、抽了筋;由此看来,曹公在江淮战场的总体安排,已被打得粉碎。

    之前曹公派遣重将出镇前线州郡,统辖军务,便是为了在边境县上筑起防洪坝,避免中枢大军东奔西走,到处填坑。现在这防洪坝已经垮了三分之一,而江东之兵,随时都能顺着缺口灌入!

    这样的战果,必将使天下震动。而身在邺城的曹公,也必然要尽起大军,来江淮走一趟才行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扫荡

    此时雷远立即整顿兵力,清点下来,己方伤亡竟不足三百,可谓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只可惜此刻周边敌情还很复杂,没时间好好庆功,他只吩咐尽快打扫战场,也尽快安排将士们转至山间安全之处休息。

    邓铜的部队进入战场稍微晚了些,又被马岱所部铁骑抢到前方,竟没捞着立功。他眼看着马岱得意洋洋,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这时候他疾步追上雷远,问道:“将军,夏侯惇的本部精锐既然覆灭,从六安南下的于禁,就成了孤军。咱们索性杀个回马枪,击败于禁,一口气夺回灊县,再拿下六安和博安等城。如此一来,庐江东北诸重镇尽数在手,以坚城为犄角,哪怕曹军再来,等闲也动不了我们。”

    他的想法不能说错,攻打城池,扩张势力,是胜利后许多将士最想做的事情,但雷远可一点没想过要这样做,他也不希望给自家营造出据城而守的态势。

    雷远摇了摇头,问道:“你说的‘等闲’,有多少?”

    邓铜愕然道:“什么?”

    雷远用鞭梢指了指他,笑道:“老邓,你不是说,哪怕曹军再来,‘等闲’也动不了我们么?多少曹军,能算‘等闲’?”

    “咳咳……”邓铜道:“我想,咱们拿住那几个城,然后招募些新兵,凭着今日战胜之威,扩充个一万人不成问题吧?有一万多人,占住了庐江北部的城池,背靠灊山,曹军再来三五万,我也敢和他们斗一斗!”

    他犹豫了下,压低了些声音:“当年老宗主都没这么威风过!您若是……”

    邓铜是追随雷绪多年的旧部,看来对恢复淮南豪右联盟昔日的威光,很有些执念的样子。

    “拿下庐江北部诸城,在本地扩军万人,南以灊山为凭,西向与曹军鏖战?”雷远深深叹气:“三年前我们不就这样做了?然后呢?然后曹丞相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吴侯逃回江东。淮南豪右联盟独对曹军,须臾间就被碾成了齑粉。”

    “这……”邓铜一时无语。

    雷远继续道:“曹、孙两家,在江淮间的拉锯作战,还有得好打。我们的任务,是游走于战场侧翼,造些声势,但没必要拿着庐江的城池当自己的,在这上头虚耗力量。”

    他顿了顿,侧身靠近邓铜:“我们终究只是客军,我们没必要去硬顶曹军主力,对么?眼下要做的,不是据城、占地、啃硬骨头,而是抓紧时间吃肥肉、捏软柿子啊。”

    邓铜若有所思,道:“吃肥肉?捏软柿子?”

    雷远点头:“夏侯惇已被击败,于禁定然不会纠结灊县,他多半会折返六安去。那是坚城,我们没必要去硬打。这时候,正好趁着曹军慌乱之际,扫荡庐江郡西部雩娄、安丰等地的曹军,适当地扩充兵力。然后……哈哈哈,再往后,就得看曹公和吴侯的作为了。”

    雷远的决定立即得到诸多出身于庐江西部和汝南的将士支持。比如丁奉、樊尚,都是宗族出于安丰之人,他们当即表示,愿意先期行动,为全军先锋。

    雷远应允了,当晚休息一夜,麾军向西急进。

    次日夜间,侦骑发现了正在乱哄哄扎营的一部曹军。雷远没有惊动他们,远远地找了处丘陵地带让将士们再休息一晚。次日凌晨,突然发动袭击。

    丁奉和樊尚先用缴获的盔甲、旗帜,将部下们伪装成夏侯惇的本部,并挟持了几个投降的曹军军官,呼呼喝喝地直入曹军营地,与掩杀而至的大队里应外合,瞬间就将这支曹军杀透。

    当曹军四散奔走的时候,提前进入庐江西部各地的樊尚等人混入败兵,沿途尽情煽风点火,大肆渲染雷远是何等凶残,夏侯将军所部败得是何等惨烈。这一来,被夏侯惇留在后方陆续前进的几路曹军全都士气大沮。

    有些较具才能的曹军军官试图控制局面,稳定人心,可夏侯惇自从前往灊县,就再也没了消息。而败兵带回来那些破损军旗之类,又明摆着是真的。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败仗,是大军主将和五千人的精锐尽丧,整支大军的脊梁骨都被敲碎了!

    将士们不是傻子,谁还看不清形势么?

    如此一来,待到雷远分遣精锐四处攻杀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曹军两股颤栗。他们大都一战即退,陆续退往淮河以北或者弋阳等地,还有许多本地郡县兵听闻此番带兵杀来的敌将乃是庐江雷氏宗主,干脆当场倒戈。

    雷远只花了两天功夫,就连续击破了超过两万的曹军步卒,并且大规模的招降纳叛,待到兵临雩娄城下的时候,自家兵力反倒一口气扩充到了六千人。

    雩娄城的守军意图死守,雷远随即就把夏侯惇本部被斩杀将士的人头抛掷进城里,以做威慑。几百个人头噼里啪啦落进城,守军将校稍稍分辨,就能认出这是赵将军、钱将军,那是孙司马、李司马。

    这些熟悉的同僚如今都化作狰狞人头,仿佛恶鬼在众人眼前晃悠。此等惨烈情形谁能受得了?只过了半天,雩娄城里大乱,有两个曲长杀了城中别部司马,献城投降。

    雷远挟裹了降兵,马不停蹄向北再取安丰。

    安丰守军有三千人,连带着过去几日逃回的曹军败兵,足有万余人马。但这万余人既无主将指挥,也无副将参谋,还都是惊弓之鸟。丁奉、樊尚等人继续随同败兵潜入,当夜四处纵火,高喊:“敌军入城啦!”

    雷远所部还没乘势攻杀,守军已经吓破了胆,大开四门,漫山遍野的逃窜。这会儿雷远可真的是来不及抓了,他只顾得上尽快入城灭火,控制整座安丰城。

    虽不打算据城占地,可安丰乃是此前夏侯惇本部驻扎之所,过去数月间调集的粮秣、钱财、军械、牛马全都集中在此。如山如海的物资本打算陆续往江淮发运的,足以维持数万大军,现在全都便宜了雷远。

    雷远一手打着淮南故旧的感情牌,一手高举讨曹灭贼的大旗,将钱粮流水般地发放出去。过去两年来,本地的兵卒、百姓又确实饱受盘剥欺压,过得辛苦。于是只三五日间,他下属的兵力由六千至一万,由一万至两万,滚雪球也似地扩充到了可怕的程度。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战斗力不高的乌合之众。雷远自己清楚,除非能够花上一年半载来整训,这些人根本无法用来攻打坚城,也不足以在野战中发挥作用,纯系摇旗呐喊的样子货。如果曹军再来,这些人多半要土崩瓦解,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度倒戈回去。

    可外人一时间又怎能判断呢?只见雷远所部纵横庐江,拥众数以万计,并俨然有渡淮攻打汝南郡的意图。汝南郡的北面,可就是颍川郡了,那是许都所在!这是何等可怕的局面?自曹公击破吕布,平定中原以后,还从来没有人能对许昌造成如此巨大的威胁!

    告急军报如雪片般涌向许都、邺城,消息传到之处,听者无不骇然失色。

    万岁亭侯、侍中守尚书令荀彧喘了口粗气,想把军报递回给部属。可他近来多病,细瘦的手腕上竟没有半点力气,连一份竹简都拿不动。部属慌忙上前来,收起竹简,用锦囊小心装了。

    “令公,可有什么需要转给丞相的言语?”部属轻声问道。

    荀彧沉默了许久。

第五百二十章 果断

    荀彧略微挺直身躯。

    部属以为他想说什么,热切地向前半步。但荀彧只费力地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又坐回榻上,慢慢地把背脊靠着榻边的环倚。

    天气并不冷,可厅堂里的户牖都紧紧关着,角落里居然还放了一个火盆。部属在厅里坐了片刻,已觉空气热烫,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的额头热汗滚滚而下,连连以袖擦拭。

    往日里荀令君何尝这样待人?唉,他今日如此情形,是病得越来越重了!

    于是部属偷抬眼觑了眼荀彧,眼神中有些同情。

    荀彧注意到了部属的眼神,他歉意地笑笑:“佐治,你去开个窗吧,透透气,或许反而好些。”

    “不必,不必。令君的身体要紧,务必谨慎保养。”

    荀彧微微点头,继续沉默。

    慢慢地,他瘦削的肩和手臂,都蜷缩到软和蓬松的狐裘里。

    狐裘是建安十一年时曹公平定并州时的收获,后来赠给荀彧。荀彧每逢天寒,都离不开它。可现在他觉得,这狐裘似乎旧了,已经不够保暖。

    哪怕快到夏天,可荀彧的皮肤接触到的空气,依然是冰凉的。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汽在空气当中慢慢凝结,偶尔有风从窗棂间透入,就会使得这些水汽贴着皮肤游走,带走更多的温度。

    对于这样的寒冷,自己喜爱的狐裘没有半点用处。哪怕裹得再多再紧,终究也难免一天比一天的冷下去。

    从前年冬季开始,荀彧久病至今。

    当时曹公在邺城调动数万民伕,修建规格拟于天子所用的三台,荀彧对此是有些异议的。但他是事上也敬的君子,并不愿意因此与曹公产生直接矛盾。因而只稍稍开了个口子,让许昌朝廷上诸多公卿大臣的意见传到邺城,为曹公所知。

    然而曹公并不体会荀彧的苦心,反而怀疑荀彧受到了荆州的影响,故而放纵许昌风议,与刘备相应和。

    不久之后,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曹丕带领僚属、仪仗和规模庞大的卫队,浩浩荡荡,自邺城至许都。这是代表曹公而来,荀彧不敢怠慢。他带领许都众臣出外迎接,却被曹丕晾在寒风冰雪之中,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而当两人会面的时候,曹丕又以命令的口吻向荀彧指示说,近来许昌朝廷多有小人,对曹丞相的施政摇唇鼓舌,此风断不可长。所以,请荀令君查一查,究竟是谁私心相评,胡言乱语,还请荀令君亲自出面严惩,莫要因为这些小人,影响了丞相对许昌诸君的信任。

    那天以后,荀彧忽然就病了。

    他闭门不出,不去尚书台处置公务,也不见前来问候的同僚们,直到曹丕离开许都。曹丕在许都停驻了十五天,荀彧就病了十五天。

    然而曹丕离去以后,荀彧的病却始终不见好。

    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精力也渐渐不如往日。以至于尚书台里传来说法,指荀文若视事久病,逾百日当免。但荀彧毕竟整整做了十五年的侍中守尚书令,整个许昌朝廷的体制,几乎为他一手所肇建,许多人都明白他为什么病,更明白他不得不病。

    去年冬天,曹公自长安折返,因为兵不血刃地制服了韩遂等人、控制关中的缘故,朝中和霸府中都有人提议,应当推曹公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曹公心不自安,遣人秘密地咨询荀彧。

    荀彧回书说,曹公你兴义兵以匡朝宁国,应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然而这份书信递送给邺城后,信使却没有携来曹公的回应。

    过去多年里,荀彧以曹公谋主的身份坐镇许昌,两人之间书信往来频密。有时一月之内,骑士馈信往返十余次,所商议的种种机密,绝不为外人所知。但这一次以后,信使再也没有来过。

    仿佛曹公一夜之间,就不再需要为他居中持重,与他互为表里的侍中守尚书令了。

    或许曹公又多想了吧?他是雄猜之主,难免如此。

    这两年来,无论许都还是邺城,面临的局势都不那么顺利。由于刘备在荆州、益州的活跃,连带着许都朝廷中有些人暗中勾结,以为克定汉家天下者,未必只有曹公。荀彧对此心知肚明,站在他的立场,隐约觉得似乎可以利用这种暗流,稍稍制衡邺城的霸府。所以他对某些人、某些事并不苛求。

    但这种不苛求,恰恰是曹公不能容忍的。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反曹的势力愈是强盛,邺城那边对许都的压制力量愈大,而来自邺城的压力愈大,就愈是激起许都朝廷中许多人明里暗里的不满。

    而荀彧既是曹公派遣在许都的代表,又是许都朝廷事实上的领导者,他身处冲突的中心,就格外艰难。

    荀彧知道,在许都朝廷内外,有许多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们忧心忡忡地猜测,心怀鬼胎地谋划,想要从这局面当中获得点什么。这难免使荀彧感到有些悲哀。

    这无关自身的际遇,他早就猜到会有今天。曹公和他的子房终究不能永远站在一起,迟早会分道扬镳。便如此刻,曹公已经开始厌弃他,嫌他碍事,甚至不放心他在许都的存在了。

    只是,过去二十年的努力啊。我曾想要重整衰朽的王朝,想要恢复史书所载的盛世,可那些努力既迎来了成功,也同时迎来了最终的失败。

    曹公不是伊尹、霍光,而是王莽,我居然早没有发现……不,其实早就可以发现的,可除了曹公,又能依赖谁呢?乱世中的诸侯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胆大妄为的野心家,区别只在于有人委婉些,有人直接些。

    真是为难啊。

    这时候部属再度发问:“令君,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丞相说?”

    荀彧哑然失笑。也不知道是谁让这位议郎兼侍中跑一趟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一再询问的表情,挺有趣。

    当前的局面,无非孙刘两家东西并举。在东面,夏侯惇兵败被俘,张辽受困于合肥,以江淮为中心的青州、徐州、豫州俱都动摇;在西面,马超纵横凉州,陇西、南安等郡陷落,而汉中岌岌可危。

    然而在军事上头,曹公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看曹公如何判断汉中和江淮两地形势的轻重缓急。重自然是汉中、关中那边略微重些,但却是江淮更急,而且是十万火急。所以,邺城诸军必然要往江淮去。

    曹公真正忧虑的,乃是许都。

    在荀彧坚决反对曹公进位国公和备九锡以后,这个朝廷,以前是曹公借以号令天下的凭依,现在却是他眼中令人生厌的旧朝遗老群聚之所。如果许都朝廷的某些人不愿安分守己,曹公就轻易不敢倾师出击。他害怕一旦大军在外,而腹心之地闹出什么不忍见的乱子来。

    在这时候,可能司空军祭酒董昭是更适合的尚书令人选。

    董公仁性子果决,且有建立万世功业的志向,他所控制的许都,一定会比我控制的许都要听话很多。

    既然如此……

    荀彧看了看摆在厅堂一角的食盒。

    这是部属适才携来的,说是曹公特意馈赠给荀令君的食物。盒子看起来非常精美,不过,荀彧打开看过,里面是空的。

    曹公从来都是那么坚定果断。

    想到这里,荀彧微笑道:“你就对丞相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请他尽快发兵,无须忧虑其它。”

    部属连连颔首:“好,我定会立即报知丞相。”

    “那就去吧。我有些困倦,不留你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擂鼓

    身在邺城的曹操,对淮南战局的掌握反而比许都众人更快。所以他立即就开始召集诸将,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出征前的准备。

    过程中包括了遣人向许都送去一枚食盒。

    曹操并不乐意如此。所以他选择了向来不介入此类事务的辛毗走这一趟。以荀令君的清秀通雅,当不至于为难一个局外人。

    辛毗携带食盒走了以后,曹操连续三个晚上彻夜难眠。

    他整夜坐在床头,只像是枯木般一动不动。他满脑子里,想到的都是荀彧温文尔雅的仪态、从容不迫的风度,想到他在向自己叙说大志的时候,那种压抑不住的豪情,想到他建计、密谋、匡弼、荐才等多方面的建树。

    可惜双方的信念终究没办法契合,迟早会到图穷匕见,彼此反目成仇的时候。荀文若再这么姑息下去,只怕那风潮不止在许都鼓荡,还会扩散到雒阳、邺城。那时候谁来收场?怎么收场?倒不如我早做决断,将所有麻烦都扼杀在青萍之末,给双方留一点情份,留一点余地。

    如果他不死,迟早会将荀氏宗族,以及众多汝颍之士牵扯进彼此都无退路的大漩涡里。荀文若不是毫无顾忌的匹夫,而是极重宗族的儒士。所以,他想必能明白的,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荀令君。”曹操抬手按压着额头,低声道:“我是时常犯错的,可荀令君从来都不会出错。”

    办公的厅堂中寂静无声,有几名书佐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只充耳不闻。

    时常犯错的曹操,是在从不犯错的荀彧和许多文武部属的扶持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在赤壁战前,曹操还以为自己会沿着胜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当时他旌麾所向,莫不披靡,荆襄俯首,江东畏缩……眼看天下即将重归安定,匍匐在曹氏的威风之下。可惜赤壁一场大火,烧毁了即将到来的胜利,也烧毁了曹操清晰可辨的未来。

    之后的数年间,凭借河北、中原的庞大潜力,曹操仍然是天下最强,可他要应付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渴求荣华富贵的将士们、彼此势同水火的两个儿子、心怀鬼胎的朝廷、忙于侵夺权力的世家宗族、永远不消停的孙刘两家等等等等……曹操觉得自己老了,他并不害怕这些,却疲于应付。

    越是疲于应付,就越容易出错,使得敌人有机可乘。

    怎么办呢?

    曹操本想慢慢地抽丝剥茧,一点点地处置,但局势的变化又迫使他快刀斩乱麻。此番前往江淮,恐怕会有大仗要打,希望荀令君的死能够震慑一批人,至少让他们安静一阵子吧。接下去董公仁会把事情办妥。如果董公仁力有不逮,再召回满伯宁。

    只是,终究可惜了荀文若啊。

    “德祖!德祖!”他扬声唤道。

    主簿杨修应声从外间入来:“丞相,杨修在。”

    “为我拟令,就说……”曹操稍稍思忖,接着道:“忠正密谋,抚宁内外,文若是也,公达其次也。宜增文若、公达封邑各四百,以彰二君进善去恶之美。”

    杨修运笔如飞,须臾间草就一令奉上。

    曹操取来看过,正待发往有司施行,外间一阵躁动。

    “嗯?”曹操皱了皱眉。

    杨修慌忙出外询问,片刻后仓皇折返,躬身禀道:“丞相,荀令君病逝了。”

    “哦?”曹操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挺直背脊,仰面朝天。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天空,只有黑压压的、层层叠叠的斗拱和立柱,像是要塌下来那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眼,发现杨修仍然躬身在前,似乎还在偷觑自己。

    “嗯?”曹操皱起眉头:“德祖,为何还在这里?”

    “丞相,荀令君既然病逝,刚才那份……”杨修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话没说完,曹操忽然暴怒起来,戟指着杨修吼道:“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下令的时候,荀文若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快去办!现在就去……滚出去!”

    杨修脸色惨白地匍匐在地,还以为曹操要杀人以泄愤。直到听到他说“滚出去”,才手脚并用地往外趋退。

    而曹操在怒骂过以后,回身取了长剑在手,大步出外。

    不管怎么说,隐患已除,可以出兵了!

    杨修方才缓过口气,看着曹操持剑而来,屁滚尿流地惨叫了一声。连带着诸多僚属俱都色变。

    曹操没有理会他们。他大步向外走去,向许褚吩咐道:“传令,擂鼓聚将!”

    当日,邺城文武齐集合议,急起冀州之众南下江淮。

    考虑到此番孙权来势汹汹,必有恶战,己方须得大胜,方能震慑其野心。因而尽出河北、中原府库所藏,以充军实,而身在河北的曹军重臣,也几乎尽数随行出动。

    除了中军师荀攸、太中大夫贾诩为参谋以外,参与此次南征的还有: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曹丕、都护将军曹洪、中护军韩浩、破虏将军李典、扬武将军张郃、武卫中郎将许褚、振威中郎将许定、平虏中郎将李绪、典军校尉丁斐、骑都尉曹休、偏裨将军何茂、王摩、解剽、高祚、常雕等数十人,合计动用中军虎贲十五万,并召集三郡乌丸铁骑随行。

    这是曹军主力在赤壁之后鲜有的大规模行动,大军所经之处,旌旗连天,麾盖如云、精甲耀日,前锋刚渡河到东郡,威声所至,已使天下震动。

    这消息很快传达到了汉中。

    刘备把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转而将之交给庞统。

    他在中军帐里来回走动,却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情绪,于是大步站到帐外。

    此时阳光洒落,在宛如波涛起伏的群山间洒下鲜明的亮色。一道道山脉都被阳光分割成光明和阴暗的两部分,随着太阳渐渐往天顶方向升起,阴暗的部分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淡,仿佛深黑色的幕布被嶙峋山脉切碎了。

    汉中的天气和益州大不一样,不知道关中那边会如何呢?

    刘备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柄。

    “主公,续之做得极好。我军时机已到!”身后传来庞统的声音。

    刘备点了点头:“传令,擂鼓聚将!”

    这消息也很快抵达了从巢湖以东绵延至合肥城下的江东大营。

    孙权吃了一惊:“曹操往江淮来了?”

    朱治咬了咬牙:“都怪雷远这厮,区区一路偏师,闹得声势太大!唉,当日就不该让这厮脱离掌控!”

    让雷远去往庐江,乃是孙权的主意,本拟以此来促使刘备尽快出兵,却没想到迎来这样的结果。孙权已经扎心扎肺的后悔,但朱治这么说来,好像是在指摘吴侯的判断失误。

    孙权狠狠瞪了朱治一眼。

    朱君理实在不会说话,你看诸葛子瑜就很好,默然随侍,从不多嘴。

    “勒令雷远不得妄动的使者,已经出发了吧?”他问。

    诸葛瑾答道:“冯子柔请命亲自去了,昨日晚间就已出发。”

    “再派个人去,让雷远占住了庐江,务必顶住西面来的曹军!再让他把夏侯惇交出来!”

    “……遵命!”

    “另外……擂鼓聚将!我们须得抓紧时间,攻向合肥!”孙权奋然拔剑,指向远处的合肥城:“雷远能擒获夏侯惇,我江东十万雄兵在此,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张辽吗?”

第五百二十二章 乌合

    曹军在江淮一带的防御,最初是依赖严象、刘馥、刘勋等人物,以政治手段拉拢地方势力,与江东维持大致的均衡;在赤壁之后,改为采用强制屯田等方法营造多个坚固据点。

    后来发现前沿据点再坚固,也抵不过朝夕渡江掩至的江东主力,中枢救援或有不及,所以再起意以重将督领整片战区,并充实江淮间的机动兵力。

    结果夏侯惇还没上任,半路上就干起了肉票的本行,而预计充实江淮的兵力,大半退回豫州,小半倒戈到庐江雷远的部下,不仅遮蔽了江淮以西,还有威胁许昌的势头。

    眼下看来,吴侯孙权距离全据扬州,已经只差寥寥几座城池了。

    建安十七年五月的时候,江东重兵,渐渐迫近合肥。

    数万之众不疾不徐而来,有条不紊地占据城外各处要隘、高地。各军连绵不绝,枪戟如林,一面面将旗高高擎起。

    与之相对的,合肥守军收缩再收缩,除了在城北较远处的几个坞堡留下少量精锐镇戍,所有的兵力,全都聚在城池内部。

    负责守城的,是张辽和他的老搭档朱盖。

    此时朱盖和他的本家侄儿朱质正对着旗帜,确认此番参战的江东将领。

    “这个是宋谦,宋谦旁边的是吕蒙,然后陈武和徐盛占了城东高地,绕到城南的是蒋钦和朱然……”朱质一边看着,一边持笔,将大致的布阵图形画在绢帛上。

    “娘的……来势不善啊。”朱盖往地面啐了口。

    他和张辽两人,在击溃淮南豪右联盟以后,长期驻扎在合肥,转眼间已三年。这三年里,与江东的大小冲突不断,江东那边大概有那些领兵的将领,而这些将领,谁比较勇敢,谁比较持重,谁有骑兵,谁以山越蛮兵为主干,朱盖已经颇有了解。

    只看现在出现在合肥城下的将领,有老资格宿将如宋谦,有出身江淮、熟悉当地的陈武,也有吕蒙、徐盛、蒋钦、朱然这样的江东中坚之将。

    而这只不过是江东大军最突前的一部分罢了。由此地,一直延伸到巢湖两岸,到濡须山的南麓,再到濡须水沿线,密集分布着无数江东人马,就算没有孙权号称的十万,七八万是肯定有的。

    距离朱盖不远处,张辽双手环抱胸前,面色沉静地注视着吴军逼近。

    直到部属走近禀报说,六安那边,于禁将军遣人来报。

    “于文则有什么计划?”他问。

    “于文则以为,如今敌众我寡的形势至为明显,六安、合肥两地,看似唇齿相依,其实缓急不能相救。”

    答话者是张辽的兄长张汎,负责统领直属部曲。他拿了面粗略舆图比划给张辽看:“所以,他已经遣人急赴寿春,请扬州刺史温恢急调人手,将这里、这里和这里……也就是芍陂北面堤坝尽数掘开,使芍陂之水泄入肥水下游和黎浆水。这样一来,肥水上游的水位将会迅速下降,和施水之间的连通中断……”

    张辽打断了张汎的解说:“这样一来,江东水师的舟楫之利不能及于寿春,于文则正好从六安退到寿春去,与温恢合军一处?”

    “没错。于文则的意思是,若咱们觉得合肥可守,那就守一守,但若觉得难以支撑,不如及早退往寿春。待到丞相大军一到,江东之兵自退。”

    张辽点了点头:“倒确实是于文则的做法,道理摆得十足,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是。”

    张辽环顾身边的将校们,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将校们大多迟疑不语。

    城头上忽然一静,城外江东兵马调动的鼓号声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朱盖投下炭笔,折返回来道:“于文则是跟随丞相二十多年的元从旧属,他怎么做,丞相都会觉得好。我们可不能急着走……至少也得打一场,见个高低再说!”

    有几名将校嘴唇颤动,看看朱盖,说不出话来。

    敌军数万大军攻来,你不急着走,还要打一打……打完了还能走么?早就被四面围定了吧!就是要死守,说得倒挺委婉。

    又有几人看张辽。

    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谁还不明白呢。

    于禁能断然转进,张辽却不能,他非得据守在合肥。皆因曹公将一名素称勇武绝伦的重将摆在合肥,可不是让他闻风而走的。哪怕江东大军几有泰山之势,但合肥非得成为一颗砸不烂的铁钉子,钉在泰山脚下动也不动。

    但眼下的局面,敌人优势实在不小,部下们不怕死,却害怕死得毫无价值,害怕自己的死不能挣来庇荫家人后世的富贵。

    于是城头依旧静默。

    朱盖转而问张辽:“将军可有什么想法?”

    张辽反问道:“你还记得雷远雷续之么?”

    “就是现在盘踞庐江,声势惊人的那位?我当然记得。”朱盖道:“当年咱们在灊山里头,可是和他打过交道的,要不是刘备遣出赵云相助,咱们早就砍了他的脑袋!”

    张辽记得一清二楚,以当日山间惨烈情形,谁能砍谁的脑袋委实难说的很。但他懒得纠正朱盖的说法,只道:

    “此人所属的庐江雷氏宗族,原先听从孙权的号令。结果最后他们竟看不上孙权,几万人千里迢迢,跑到荆州去投刘备。以常理来说,此事几为孙权之耻。现在此人以刘备所遣援军的身份再来,听说数千人翻越灊山,十日之内就夺了大半个庐江,俘虏夏侯元让,集兵两万。孙权会怎么想?”

    朱盖沉吟片刻:“此前江东兵马攻陷皖城的战果与雷远相比,屁也不算。若我是孙权,想必会急于再夺新功,不能让荆州人得意。”

    “没错!你看他们的阵势如此迫近,分明是将我们阖城将士都当成了死人,以为可以把我们一口吞掉……所以围城战的前一两日,难免有恶战。”

    张辽拍了拍城头的堞墙,加重语气:“但我们经营合肥数年,哪里会让他们轻易占上风呢?稍经挫折以后,他们锐气必失,无锐气则无斗志,无斗志则不能持久。数日之后,我们便不必忧虑了。何况邺城大军已经出动,前锋骑军十五日可达江淮。到时候我们衔尾追击,或许还能捞些额外的战功。”

    看他如此气定神闲,部属们将信将疑,嘴上且道:“原来如此。”

    张辽听得应声稀稀落落,知道将士们的信心并未充足,于是又道:“诸位不必忧虑江东兵多,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看起来威势煊赫,打一打就知道,其实不中用。”

    “这个……”朱盖咳了几声,向张辽打了个眼色,意思是,文远你的嘴皮子功夫也就那样,鼓劲不是那么容易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万一把牛皮吹爆了,反而不美。

    可张辽并不理会朱盖。

    他箭步折返城头,指着一个方向道:“你们看那里!”

    众人的视线随着张辽所指,投了过去。

    在江东军阵中间偏左的方向,距离城池不过三四里处,有一个高地。此刻正有一支兵从后方攀登上来,在高地顶部结成圆阵。这支部队约莫千数,将士个个高大威猛,挺胸鞠肚,披挂着精良铠甲,手持长枪大戟。在他们的簇拥下,隐约有几名锦袍人正指着合肥城谈说比划。

    虽然没有打起旗号,但毫无疑问,这些人定是江东的贵人,登临高地来探看城中动静的。围城的兵力还很松散,防线没有布置完毕,他们就敢迫近到这种程度,真的已将城中守军视若无物。

    “看清了没有?”张辽问道。

    “呃……将军的意思是?”

    “传令,召集骑兵。”

第五百二十三章 荡寇

    聚集在高地的,正是孙权和他的侧近幕僚和部下们。

    此时合肥城中忽然响起悠扬鼓角。而城头一座望楼上,有名士卒手持红白两色军旗,左右挥舞。

    “城中莫非有什么调动?”近侍谷利疑惑地问道。

    但孙权正在和朱治讨论各路军将的调配分布,一时无暇理会他。

    合肥城最初乃是周王室所封庐子之国,后来庐国从属于舒国,舒国又从属于楚国。可见庐国是个地位甚低的小国,合肥城也是个小城。到了后汉建武年间,光武帝封鉴谭为合肥侯,才开始稍有营建。后经战火丧乱,直到前任扬州刺史刘馥单马造合肥,从废墟中再度兴造城池,高为城垒,修战守之备。

    三年前吴侯领兵来此时,已经见识过了,这座城池规模并不甚大,是一座强调军事功能的堡垒。本身占据高岗,周边又有施水及其支流、巢湖和周边众多小渚为掩护。

    这样的城池,想要完全包围起来,是很困难的。靠得近了,地形太过复杂,许多地方根本没法驻足;离得远了,数万人马拆分为几处,彼此不能呼应,更起不到包围的作用。

    所以大军行动,布阵最为要紧。要考虑敌我实力对比、战术意图的实现、地形地貌的限制等众多因素,对统帅的指挥能力、统筹能力都有很高要求。孙权虽然自认为颇擅领兵,但实际上,往往需要宿将协助,才能将各路人马分派周全。

    承担这项职责的通常都是朱治。

    朱治从中平年间随孙破虏转战南北,讨黄巾、讨董贼、平定江南,无役不从,虽然绝少独当一面,却历任军司马、都尉、督军校尉等职务,是谙熟军旅之事的老手。

    这时候朱治持军簿,在为孙权解说城北的安排:“贺公苗的位置就在那里,他要负责看住道路,另外最好能攻破北面的登城戍,把营寨立过去。如果今日不成,晚上就得让他尽快收兵,把部众调回船上休息……”

    孙权问:“徐文向呢?”

    “徐文向本来在东南面水畔驻扎,因为船队大至,我已经按照将军的吩咐,调他往北面去充实贺公苗所部的侧翼。现正从合肥城下经过。”朱治道:“将军请看,就是那一队。”

    孙权定睛看了看,只见数十面小旗跟着徐字大旗参差招展,一支长长的行军队伍正在合肥城周绕行。徐盛素有胆勇之称,部众也都勇敢善战,此时各队之间,纵向、横向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将士井然有序,甲胄铿锵之声似有雄健节奏。虽只简单地行军,却仿佛在对城池展现军威,施以强大的威慑。

    孙权微微颔首,赞叹道:“文向的军气如此壮盛,好!”

    话音未落,合肥城中响起惊天动地的战鼓声。

    城门霍然洞开,一员黑甲将军挺枪跃马而出,数百铁骑紧随其后。

    徐盛不是不知兵的庸将,他选择的行军路线距离合肥城尚有一段距离,后面还有阵列严密的宋谦所部作为支撑,自觉根本不惧曹军异动。谁知这拨骑队来得太快太猛,数百骑汇成一道电光霹雳,眨眼功夫,就硬生生撞进了徐盛的队列中!

    “不好!”高处观战的江东文武一齐惊呼。

    曹军骑队笔直向前,刀砍枪刺,纵马践踏。战马撞上人体,随即传出骨骼破裂的声音,刀枪尽情挥砍戳刺,造成可怕的伤亡,瞬间血肉飞溅,惨叫连绵。

    孙权看到了徐盛。他是江东著名的勇将,曾率二百吏士对抗黄祖数千之众,杀伤千余人的,故而虽然事发仓促,却连连呼喝,意图将队列两头兜转,把敌骑包围起来。

    此时徐盛带着几名扈从勒马回援,试图斜向阻截敌骑的冲击,给己方步卒争取时间。然而他刚刚接近,曹军骑队中一人飞马而出,眨眼就直冲到近前。

    这骑士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着黑色鱼鳞铁甲,兜鍪上斜插一支艳丽夺目的红色羽毛。随着战马疾驰,那红色羽毛像在空中划过一道红线,又像是一朵烈焰在凌空飞舞!

    此敌将绝非寻常,万万不能大意。徐盛当即向左右道:“此必是曹军勇士!我们并力向前,先杀此人,以震慑敌胆!”

    左右齐声呼应,一拥而上。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来骑竟然勇猛到这种程度!

    他距离徐盛等人十余步时,忽然搁下长枪,取弓在手,连放两箭。最前方两名军校一人咽喉中箭,一人心窝中箭,吭也不吭一声便落马而死。

    见他换了弓矢,其余将校大吼向前,想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他手腕一翻,长弓就到腰间,而横放的铁枪仿佛活蛇般弹起,闪亮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有两名扈从溅血坠地。

    敌骑轻描淡写地,就使徐盛身边的扈从少了一半。但徐盛也确实敢战,他丝毫不因同伴的死亡而犹豫,不顾自身安危,大呼向前,藉着战马的冲力舞动长矛猛刺。

    此等凶悍表现让那敌骑微微吃惊。

    这时双方对冲到了近处,他简直来不及避开长矛的刺击,只侧身一让。长矛的尖端贴着他的胸口掠过,几乎要在铁叶上划出一溜火星来。下个瞬间,他挥动长枪,猛力向下敲打。

    二将同时暴吼开声,枪矛相击,亦发出铿然之响。

    徐盛只觉自己双手仿佛被重锤所击,从手心到手腕再到手肘全都疼痛,登时拿捏不牢长矛,任凭它脱手。而敌将却全未受到半点影响,他双臂一收一探,挺枪再刺!

    枪尖带起一溜血光,徐盛闷哼一声,翻身落下地来。只这一枪刺过,他的肩甲已经破碎,肩头处深深的割裂伤一直连到脖颈,血肉模糊。

    徐盛一时间双脚发软,站立不牢。几名步行跟从的部曲害怕敌将追击,狂奔上来,扯住他的披风往后就拉。这动作太大了,徐盛被丝绦勒住了脖颈,几乎要翻白眼,但好歹退到了己方较密集的队列里,可保性命无虞。

    可是他部下的将士们却死伤惨重,几道纵队都被打散,而包抄过来的许多人被战马践踏得肠穿肚烂,匍匐在地面扭动哀嚎。

    而曹军骑队并不至此收兵。奔回队列前方的骑将纵声呼喝号令,他们再度加速,仿佛一道钢铁洪流,又透入了慌忙赶来救援的宋谦所部。

    徐盛咽喉剧痛,手腕剧痛,肩膀剧痛,头晕目眩。他强自支撑着挺腰站起,一边咳着血,一边喝问:“这……这是谁人?”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喝问,敌将身后一面大旗被风吹拂,忽然泼剌剌地展开。但见旗面上书六个大字:“荡寇将军张辽”!

    竟然是张辽亲自领兵出击!

    徐盛仿佛兜头被浇了一桶冰水。他连声厉喊:“让宋谦退回去!这般乱哄哄上来,是要赶着送命吗?”

    他说的一点都不错。面对此等天下骁将亲领铁骑突击,就算结阵而战,也难抵御,何况队列纷乱?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宋谦所部已经崩溃。宋谦颤着花白胡子,竭力呼喝勒令停步作战,转眼就被裹进溃兵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顷刻之间,曹军铁骑撞碎了宋谦所设的简单栅栏和拒马,继续向前。而张辽身当锋镝,手格江东勇士岂止数十人!

    宋谦的后方,就是孙权所在的高地!

    在高处观战的孙权眼中,张辽兜鍪侧面飘扬的那枚红色尾羽,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孙权额头冒出了汗。他没空擦拭,按剑转向身周文武:“此人竟是张辽?我们众军汇集城下,何等雄壮?他……他竟然敢出城野战?”

    朱治的反应较他人快些,他牵着孙权的袖子,仓惶喊道:“张辽是冲着我们来的!都来掩护吴侯!我们立即后退!”

    这是数万大军的眼皮底下,怎么能退?一旦退了,江东将士会怎么看待他们怯弱的主君?孙权到底是有血性的,朱治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他怒火冲天。

    他一把推开朱治,拔剑在手,厉声喝令:“我不退!我断然不退!升起我的麾旗来!我就在这里等着张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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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