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平衡
雷远同样一拍案几,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做梦!”
孙瑜脸色铁青。
雷远看看孙瑜,冷笑不语,摆出一副随时掀桌走人的架势。
既然是生意,那就难免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孙瑜如此恶形恶状,不过是表达个态度罢了。真要想确定什么,必得经过漫长的过程,从试探到诱导,从诱导到挑明,既比耐心,又比实力。需要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
果然,这时候冯熙连声道:“两位奋威将军不要着急,来来来,都喝点水,润润嗓子。”
他身为车骑将军东曹掾,某种程度上,便是代表吴侯在此。雷远不好造次,向他微微颔首示意,喝了点水。
说来有趣,雷远和孙瑜两人的将军号竟然是一样的,都是奋威将军。而两个奋威将军此刻宛如斗鸡也似,竟不是为了疆土,而是为了江东所产青瓷的价格。看两人唇枪舌剑,寸土不让的架势,只怕来日真的在沙场对阵,也不过如此了。
此前雷远与关羽、潘濬商议时,都觉得孙瑜是负责向荆州渗透的密谍头目,意图以财货贿赂的方法诱引荆州文武,试图为吴侯后继的操作埋下伏线。现在看来,这确实是孙瑜的任务,但他的任务不止这一项。
此君最重要的身份,乃是代表江东孙氏对外进行贸易的负责人。
如果时间往前推十数年,当时天下处处兵荒马乱,无处不是血流漂杵、白骨如山,根本谈不上贸易两字。稍有实力的地方豪强收拢百姓,起坞壁,缮甲兵,自给自足,不假于外。
而这种局面到近年来逐渐改变。随着三家鼎足之势渐渐形成,原本割裂成稀碎的地方渐渐被弥合为一体,原本对外隔绝的坞壁被打开,重新归入政权之下。比如曹公所署的汝南太守满宠,就曾经在汝南一地攻陷二十余处坞壁,得名两万余户。孙、刘两家也都同样行事。
随之而来的,便是贸易往来的逐渐复苏,在无数废墟和尸堆中挣扎出的商贾们,再度踏上贩卖盈利的道路。
对商贾,尤其是跨越政区往来的商贾,无论北方的曹公,还是南方孙刘两,都有管制。其内容包括对贸易货品种类的管理,比如严控奢侈品的流入和军械物资的流出;也包括对商贾贸易资格的管理,比如乐乡大市搞出的十六家蹴鞠联盟。
通过管理,政权既获得商业税的收入,也保障政权的安全,更以此来维护境内货币体系和物资供给的稳定。
但这种管理受到政权控制力的限制,不可能真正做到密不透风,总有无数的漏洞可钻。而政权越是管制,货物在各地的价差反而会越大,越是激起商贾们奋斗的决心。
对此,在荆州这边,雷远在玄德公的默许下以乐乡大市作为大宗货品和跨区域贸易的专用市场,留出场外小额交易的空缺。而在江东,吴侯事实上并不能控制治下的诸多大族,大族们明里暗里地越过界限,肆意攫取厚利。而江东孙氏为了保持自身的力量,也必须参与其中,甚至要切取到最大的一块才行。
过去几日里,雷远为此和孙瑜商讨了很多次。
两家的贸易,才是孙瑜竭力与麋芳勾结的原因。以他和麋芳的身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开粮食、军械、马匹、食盐等各种紧俏物资的贸易,双方都有巨额的收益。所以当麋芳被铲除,失去财源的他才会如此恼怒,竟然以劫持孙夫人相挟。
如今麋芳失势,许多物资都不再能够正常交易,孙瑜能够拿出来售卖的,只剩下海盐和布匹。如果没有新的物资加入交易,江东大族们为了获得益州的蜀锦等奢侈品,将会持续不断地放江东的血!
而大族们得到的利益,却不会用之于江东政权,更不会用来招募勇士,跟随吴侯征战。他们只会凭此求田问舍、扩充宗族的势力吧,徒然在江东造成繁华盛丽的美景,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孙氏就必须不断与江东大族争夺商业利益,正如孙氏多年来在军政各方面与江东大族的争夺一般。非如此,就不能推行军国大计;非如此,就不能维持孙氏对江东世族的优势地位。
老实说,雷远没有想到孙瑜会有这样的见识。看来,这个殊少军政才能的孙氏亲族,能得到吴侯的重视,委以荆州重任,确实有其独到的地方。
然而雷远并没打算轻易满足孙瑜的要求。
数十年前,南阳漆器风行天下,后来中原战乱,许多工匠亡入荆州各地。雷远听说玄德公已经有意使潘濬出面,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纳入工官管理。再考虑到蜀郡和广汉郡的漆器也有盛名,雷远不认为江东的漆器有任何竞争力。
至于青瓷,在雷远的印象里,此等材质的器皿在荆益两地并不风行,大概是因为战乱并未平歇,陶瓷易碎不便携带的关系吧。倒是有人家取瓷器不朽的特点,用以陪葬……这样想来,赵襄都不能用那些,晦气的很。
问题是,总得从江东得到些什么才好,这就是所谓“平衡贸易”了。如果售出荆益的特产徒然获得些钱币,又有什么意义?这些年来各地滥铸钱币,钱已经越来越不当钱了!
“船只呢?”雷远忽然问道:“我听闻吴侯设置诸多船屯以造舰船,或许我们可以……”
“续之,这不可能!”
孙瑜断然摇头:“江东的舰船,正如中原河北的马匹,乃军国重器、命脉所系,当真不能拿出来交易。何况荆楚本身就居江东上游,两家共分大江形胜。如果船只上头再给你们占了便宜,那江东靠什么来自保呢。”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失望,船舱中静默片刻。
冯熙适时地打岔:“续之此来,不是为了观看我军攻打皖城情形的么?何必憋在船舱里,和仲异将军讨论钱财之事。来,来,我们出外看看战况!”
“也好。”雷远微笑着起身。
他和冯习刚出舱门,便听到前头舟船上的将士们山呼海啸也似欢呼,随即有一名吴侯的近侍乘舟赶来:“续之将军可在?皖城已经攻克,车骑将军请你前去观看!”
第四百九十五章 虎狼
此前曹公因恐滨江郡县为吴侯所略,打算迁徙百姓至北方内地。这个消息使得江淮百姓惊恐万分,结伴向南逃亡。一时间庐江、九江、靳春、广陵各郡十余万户渡江,以至于合肥以南的要塞惟有皖城。
正因为此,曹军对皖城的经营煞费苦心,务求固若金汤。朱光将这此城本来的六座城门封闭了两座,只留下四门,然后再修葺城墙,将之加高到将近三丈,并在城东、城西两出增筑瓮城。城池周边还新建了望台、碉楼之属。
可是夯土城墙在春夏霖雨之时,难免松软坍塌,而江东乘机兵分三路齐攻,又以楼船巨舟进击。当船头甲板直与城墙齐平时,江东锐士猛卒齐上,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战的战术水平着实不错。过去多年里,江东在依托水军发起短促突击方面一向有杰出表现,今日这一战也堪称范例。
可惜雷远知道历史的走向,很清楚吴侯的能力极限在哪里,所以并不会因此重估江东的战斗力。
当雷远匆匆赶到城中时,远远看到孙权正勒马于城池南门。数以千计的将士如洪流般涌入城池,分头清缴朱光的参与兵力。
雷远视线所及之处,敌军大败奔走,敢于抵抗者或者跑得较慢的,都被芟草般地劈杀倒地,成为遍地尸体的一部分。有许多军人或民伕跪地求饶,哭号之声在城墙间往复回荡。
在追击过程中,也难免发生屠杀、抢掠,甚至也难免有侮辱妇女的事情。雷远还看到一些在攻城时负责辅助的将校眼热吕蒙所部进城发财,所以将本部留在城外,带着自家亲兵入城洗劫。
其实皖城经过此前几度兵灾,已经退化成了纯粹的军事堡垒,殊少财富蓄积,城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这一两年陆续投奔来的穷困绝望之人,也几乎没有随身财物。
明知此情,还非得要劫掠一番,可能是将领们要享受这个过程吧。对江东的将领来说,每一次出兵征战,都像是一次生意,折损多少兵力,消耗多少粮秣,都得从战后的洗城中赚回来。有钱财亦可,有物资亦可,都没有的话,将城中男女劫掠做奴隶也可。
于是就在雷远眼前,一名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被拉扯着发髻,横贯过街道,从她躲藏的地方,被拉到某处将士们群聚的地方去了。江东将士们的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像是尖利的锯子,在锯着雷远的耳膜。
当他们经过雷远身边时,雷远下意识地勒停战马,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也明白,这实在是乱世飘零的常态,自己早该看惯了。其实刘备的军队在益州攻伐,也未必说秋毫无犯,难免有些肆意妄为的乱兵。但既然是要克定乱世的经制之师,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当着主君的面做出这种事!
雷远的迟疑落在了孙权了眼里。
孙权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骂道:“虚伪!”
孙权一点也不喜欢雷远,正如他一点也不喜欢刘备,甚至他也不喜欢刘备麾下的所有人。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虚伪。
孙权还记得呢。此人在江夏时,曾对冯熙说深感吴侯的恩德云云,结果自他到荆州后,处处都与江东作对。从周泰开始,然后是黄盖、吕蒙、甘宁、程普,这么多人,这么多江东的宿将、猛将,全吃了雷远的大亏!
吕蒙丢掉了自己的绝大多数精锐部曲;甘宁被俘后投降了刘备;黄盖这两年缠绵病榻,时日无多,未尝与雷远无关;周泰和程普还丧了命!甚至就连周郎……周郎之所以病逝,是因为江东在荆州的失败,江东之所以在荆州失败,还是因为这个叫雷续之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个可恶的家伙,是上天降下来折磨我的么?
孙权有时候甚至会迁怒冯熙,当初他在灊山的时候但凡得力一点点,就能铲除了这个祸胎。偏因为冯子柔胆怯怕死,不敢面对赵云的锋锐,结果把这个艰险的恶狼放到荆州。
结果这恶狼长肥了,先来反噬旧主!
没错,我江东本来就是庐江雷氏的主君,是庐江雷氏背弃了主君!
此番孙权建议玄德公派雷远至江淮,一方面想借重他对江淮的了解,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些隐藏的恶意。不止一个人向他暗中进言,请他趁这机会除一大患,事后只要给刘备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难道刘备还真敢报复?
孙权认真盘算过。他想过给给雷远一个完成不了的任务,然后追究责任,砍下他的首级。看着他腔子里的血洒落地面,此时随军的程普之子程咨、周泰之子周邵、黄盖之子黄柄等人,一定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这么做太直接了,鲁子敬和吕定公和数千将士还在益州呢,这么做,外人看来倒像是吴侯没有把鲁肃、吕岱两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嗯,不要急。意气用事无助于解决问题,为人主者,要有深沉韬略。
眼下还是以大计为重,一点都不要急。
于是孙权扬起马鞭,指着兴冲冲入城的军士问道:“续之将军今日重临家乡,亲见我军惩戒不臣的壮举,可有感慨?”
雷远躬身应道:“以今日所见,江东之兵真可谓虎狼也。”
孙权哈哈一笑。
就在适才片刻,他身边的侍从文人们已经吹捧了许多。新从交州来、以擅长辞赋著称的五官中郎将薛综还当场拟了篇荡气回肠的雄文,在千军万马之间大声吟咏歌颂。
所以孙权很想听听雷远会说什么。这个庐江土豪之子当年拒绝了自己的招揽,非要千里迢迢往荆州去,此刻眼看着江东大军再临故地,他却再没有叶落归根的可能,会不会有些后悔,有些失落呢?
较之于战场上的失败,这是孙权能占据心理优势的地方,他不想放过。
雷远回答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对孙权的慰籍,让他更加愉悦。
可是,这厮就只说这么一句?
然后呢?
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一句,下面没有了?
身为外臣,你全不凑趣,不觉得失礼么?
孙权忍不住凝视着面色平静的雷远,面色微微一沉。
薛综连忙出列笑道:“我听说雷将军在玄德公麾下多历争战,颇建功勋,沙场经验定然丰富。却不知从何而看出我军为虎狼呢?”
薛综倒是好意,无非是想让雷远奉承几句罢了。毕竟两家同盟呢,雷远在江东,隐约便是使节,正该有敦睦亲亲,协和双方的职责。
雷远想了想,又看看吴侯玩味的笑容,于是答道:“我听先贤说,心如虎狼,行如禽兽,五谷不登,禽兽逼人……这便是江东之兵之所以堪称虎狼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翻越
谁能想到,这个始终温和客气的年轻人竟会突然爆发?谁又能想到,他开口就是如此激烈的痛斥?
孙权瞬间变了脸色。
随侍在他身周的群臣一齐大怒:“大胆!”
几名甲胄鲜明的将校更是拔刀在手,跃跃欲试,只待吴侯一声令下,立斩雷远。
而雷远身后,亦闪出身形庞大的叱李宁塔。他横身站在雷远身前,竟打算以一己之力拦截江东众将校。
此话出口,雷远自己都有些愕然。
他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雷远两世为人,远比外表的年龄要有城府。过去数日里,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怎么应付江东人明里暗里的试探,又该怎么来找个机会完成玄德公赋予的任务,张杨声势,以吸引曹公的注意力。就他的本意,原不打算冲撞孙权这样的雄主。
明明离开东关前,还郑重交待自家部属,莫要与吴侯所部起冲突,若有不快,还以容忍退让为上。结果事到临头,居然是自己这个主将暴躁了。
但雷远又有什么办法呢。皖城中的军民们,是江淮间数十年惨烈战事后最后的遗留,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就是庐江雷氏曾经竭力庇荫的依附百姓,或许就是雷远那次奔走通报之后未能跟上的遗族。雷远怎能看着他们遭受军兵的侵害而视若无睹?
就算两世为人,雷远依然是个人,摆脱不了常人的恻隐之心。在这个世道,满脑子逐鹿争霸的英雄太多了。雷远自问是个普通人,他只是想替视线所及的黎民百姓争条活路而已。
至于吴侯……此君到底是一国开辟之主,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等气量。
雷远坦然平视,他的目光与孙权锐利的视线碰撞着,仿佛要在虚空中砸出火光来。
周边的江东文武互相对视。有人想到,雷远部下三千精锐尚在东关,万一吴侯怒而杀人,那三千人必然生乱,到时候濡须水沿线局面不堪设想。也有人想到,雷远身前这个扈从显是个猛人,万一厮杀起来,先得将这厮和吴侯隔开,以免有碍吴侯。
雷远徐徐问道:“吴侯以为,我说得不好么?”
孙权冷笑:“雷续之,你口舌甚利,却不知比我兵锋之利如何?”
“吴侯之兵锋自然锐利。只是,岂不闻,兵犹火也,不戢将**?”
孙权勃然斥道:“你是在诅咒我此行将败?”
“不敢诅咒将军。可惜此来江淮,未见率义以正天下的壮举,却只见到如狼似虎般地侵掠百姓的暴行。吴侯,我深知曹操暴虐,江东若想在这上头与曹公一较高下,怕不那么容易。”
他的言下之意是,原本曹、孙两家兵力就有多寡,正该施恩收揽民心,方能与敌对抗。如果效法曹军的凶横作派,那怎能在江淮长久立足呢?
孙权默然片刻,挥了挥手,召来一名部属:“传令诸军,莫要滥杀。”
雷远知道,这已经是孙权做出的极大让步,再不能要求更多了。他下马行礼,诚恳地道:“多谢孙将军!”
孙权却不下马,围绕在雷远身边,手持刀剑虎视眈眈的将校们也不退开。
明明城中纷扰渐熄,大部分将士们都听从了吴侯的意旨,不再杀戮,吴侯身边的气氛却愈来愈紧张压抑。
“续之对江淮之人如此加意关照,我甚欣慰。却不知,在言辞以外,你还愿做些实际的事么?”
“全赖孙将军宽宏,遂使黔首稍少刀兵侵害之灾。”雷远丝毫不惧,微微笑道:“此来江淮,本为支援。孙将军但有所命,我自当遵嘱奉行。”
“好!”孙权目光炯炯,盯着雷远道:“皖城既下,接着我就要挥军合肥。上次攻合肥时,正是庐江雷氏负责在六安、灊山沿线拒止曹军。此番便请续之所部辛苦一趟,再往灊山大营一行罢!”
再往灊山大营?
孙权此言一出,跟在雷远较后方的李贞登时面色一变。
吴侯说得轻松。此前淮南豪右联盟在灊山时,前后动用上万兵力,为吴侯遮蔽来自东面的曹军主力,结果豪右们损失惨重,不得不翻越灊山,弃甲而逃。途中被曹军追击,经历了不知多少惨烈情形。全靠了玄德公派遣精锐的白毦兵千里救援,才勉强得一生路。
如今吴侯又要雷远越过灊山阻击?
这明摆着是用危险的任务威吓雷远。真要去往灊山大营,粮道如何保障?退路如何保障?援军可有安排?若都没有,只让雷远他领军走一趟,那如果撞上曹军的援兵,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夏口可在吴侯掌控之中。雷远若有不协,就算想请求荆州军援救,也断然够不着了!
李贞顾不得失仪,他疾步向前,扯了扯雷远的袍袖,想请雷远姑且敷衍,待到晚间细细商议之后,再定行止。
雷远却轻轻推开李贞的胳臂。
他有些失望。
或许这个主意是此前江东僚属们私下所设,这会儿孙权恼怒,便不管不顾地拿出来用了。
本以为孙权是气度恢弘之主,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他的气度和才能,大概离不开得力部属的支撑吧。当周郎为之出谋划策,他便有气度;当鲁肃为之出谋划策,他仍然有气度。可离开心怀宏略的部属以后,真实的孙权是什么样的?他更像个急躁而苛刻的庸主,徒有心气,与之匹配的手段却粗劣得有点可笑。
我倒还想着找一适合时机行事,你却赶着将机会送上门来。我若拒绝,自家心里都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雷远向孙权躬身一拜,答道:“事关孙刘两家并肩作战的大计,我怎么敢退避呢?自当遵命!”
孙权哈哈一笑:“好!”
“只是,我的部下现在都在东关,将他们调动到皖城,还要遣人踏勘沿途山路,需要一点时间。还需要足额的粮秣。”
“你需要多久?”
“须得十日。”
“军情如火,岂能迁延?续之,我给你五天时间准备!一应粮秣物资,五天以内也全都会配齐!”
雷远应声道:“多谢孙将军!五日之后,我便领兵出击。”
在雷远的脸上,孙权一点都没有看到疑虑或紧张。这让他感到自己的谋划毫无效果,发力完全在了空处。他本人在这一瞬间反倒有些动摇,仿佛堕人所算而不自知,将要在哪里吃了亏去。偏偏话已出口,再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奴隶
既然确定了下一步的任务,雷远便不随同吴侯大军行动,转而在皖城的一处中暂住,等待自家部曲和粮秣物资等抵达。
负责城防安排的都督唤作公孙阳,他给雷远安排了一处宅院,还配备了仆婢数人。雷远去看了看,见那宅院被洗劫过一番,诸般物事都缺,还不如船上自在。他索性让公孙阳划了一处城中的军营出来,正好在自家部曲抵达时候,与部属们一同落脚。
没想到军营里中聚集了很多兵士妻子家眷,雷远入住此地后,算了算营房足够,并不要求什么。可当天下午就有江东吏员带着从官寺收集到的簿册,按照簿册将她们聚拢,说要分批运往江东去。
这些家属的丈夫或儿子许多都战死了,遗孀难免要被配为江东士卒为妻。还有些妇女竭力向吏员解释说,我的丈夫没有死,而是降服后被吴侯征调,将要去攻打合肥了。吏员们也很坦诚地回答道,既然被征调走,那十有**会在攻城战中死在城下的沟壑之中,所以别多想了,老实接受配嫁吧。于是妇女儿童无不洒泪。
自从建安元年曹公在许下屯田以来,大受其利,号称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是以各路诸侯陆续都以屯田为亦兵亦民,耕战结合的妙策,然而无论军屯、民屯,参与者往往出于被迫。
许多军民在屯田制的压榨之下,被驱使如犬马,被无穷无尽的兵役和劳役所折磨,而力耕所获,仅得四分甚至更少,每日里都在挣扎求活。是以皖城中这座军营深沟高垒,外墙和城墙一般高,门口还有专门的岗哨,却不是为了防备外敌,而是防止饱受苛待的兵户逃亡。诸葛亮说,江淮百姓在曹操治下受尽驱使,形如奴隶……老实说,若在太平时节,就算奴隶也不至于过得这般凄惨。
然而江东那边对待兵户会不会好些,谁又知道呢?江东诸将世袭领兵,将士及家属居于将领的奉邑,无事耕种,有事出战。只希望他们能被分配到某个心软的将军手里吧。
雷远对此也并无办法。即便在所谓的盛世,蚁民们都难免受人欺辱践踏,何况是如今这大乱世呢。他再怎么心软,至多只能救得几条性命,却挽回不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他只能安慰自己说,与这些屯田兵相比,庐江雷氏部曲所获得的待遇,简直有若天堂了。将士们的斗志和韧劲远远超过彼辈,实是理所当然。
终究他不愿意目睹这种场景,当下离开军营,在皖城内外闲逛。
此时便看到东吴数万之众陆续登船起行,重新由皖口入江,当会转至濡须水前往东关。另外,又有一支精锐部队走陆路,经过硖石隘口向合肥去。
显然,此番吴侯是打着水陆两路夹击合肥的主意。能提此十万之众在复杂地形间水陆并进、分进合击,又能以游动的舰只与陆上坚固营垒的互为掩护,虽然胜利还遥遥无期,倒已证明了他确有统兵作战之才。
之所以在后世不以兵法传诵,可能是他面临的对手太过强大,而舟师上陆作战又的确多有不利吧。
到第三天的晚间,马忠和阎圃等僚属先期赶到皖城。
为节约时间,众人不坐舟船,而是轻骑快马,两日一夜兼程倍道,目不交睫,待赶到时,全都累得不轻。
皖城的城守非常严密,进出盘查严格,僚属们虽然带着符信,还是等到李贞迎到城门,才将他们接入军营。
马忠远远看到雷远,便急忙跳下马来,结果脚下发软,差点扑地。
“怎么?德信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和吴侯闹起来了?”雷远抢前扶起马忠,轻声笑道。
马忠苦笑道:“想着将军总有办法,但没想到做法会如此激烈。”
此前雷远领兵到扬州,立即就被编入渡江北上的船队。随着船队编组分列,雷远本人和扈从们与吴侯一到前往皖城,以备咨询,而将士们则到了东关。
说来这是江东正常调度,但马忠等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妙。
将军麾下无兵,便没了行事的凭依;将士们未得主将号令,被裹在大军之中,万一被垫了刀头也没处说理去。如果江东是有意如此,那这心机可真够深的。
故而在江上分别之际,雷远就与部属们约定了,都须得盯紧了战场局势,尽快找个机会脱离吴侯的直接控制,腾出手来完成玄德公的暗中吩咐。
只不过雷远竟然用当面嘲讽的办法激怒吴侯,让众人都没料到。
阎圃连连摇头:“万一吴侯勃然大怒,直接把我们发还建业,岂不是反而麻烦了?”
雷远道:“定然不会的,我有把握。”
“何以见得?”
“吴侯此番兴兵十万,意欲与曹军虎骑决战于野,江东大将虽然尽数随行,却未必都愿承担苦战的损失。此时若有谁言辞失礼,结果却被发还建业的话……吴侯怕不要天天与部下吵架了?”
众人凑趣一笑,都道吴侯有御下之能,或不至于如此狼狈。
雷远答应吴侯第五日起兵,这时候已经到第三天了,预计部曲大队明日乘舟抵达,诸多事务耽搁不得。当下马忠、阎圃等人去联络皖城守将公孙阳,索取粮秣物资,并请求调动民伕、畜力。
而樊尚、梅成、雷衍等人在军营中饱睡一晚。次日他们换乘良马、带上印信,身上备足珍玩财物和足以自保的刀剑弓矢,随即带着少量护卫径直向北,直入灊山中去了。
灊山乃大别山的东段,规模庞大,将庐江郡分为南北两部分,山岭本身就几乎占据了庐江郡三分之一的面积。群山之中,有无数可以藏匿亡命的深谷大阖,哪怕淮南豪右联盟离开了,这些地方也未必能被许昌朝廷所控制。
雷远派出的这些前导使者,个个都是昔日淮南豪右联盟中的骨干人员,樊尚年轻时是著名的浪荡轻侠,梅成和雷衍都是交游广阔的人才,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片大山的了解远远超过常人的想象。
他们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寻找,只要沿着山间道路随意穿行,自然而然就能找到有人的地方。
只要有人在,就有他们施展的空间。
第四百九十八章 催促
江东船队排列成松散的队伍沿江向东,待到接近濡须口时,又重新集结编组。
在夕阳下,浩瀚的旌旗和樯橹仿佛要遮蔽天空,无数舰只横江排开,船只的甲板几乎能连成厚实的土地,供人马自在往来。这样的舰队规模,是过去十年间毫不停歇扩充的结果,应属自古以来未有。
此时吴侯所乘坐的五楼巨舰和其它的楼船直接靠近水口的港湾下碇,而为数众多的艨艟、走舸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靠近濡须坞,沿着浅水处的长栅停船,还有一部分转至中洲和羡溪两地停泊,明日返回。
由于大江上风势、水势变幻无穷,而每一艘船只又各有其特性,所以船队愈庞大,想要将之长久维持成一个有序整体就愈难。哪怕以江东水师的熟练,船队此时也不得不停止行进,进入到漫长的整编过程中。
有些士卒还要登岸,由陆路前往东关,与偏将军朱然所部汇合。因此不断有摆渡的小舟从舰队间穿过,好几次与大舰发生了磕碰,导致将士掉进水里。随即在将校们的怒喝声中,落水者嘻嘻哈哈地又爬上船只。江东士卒个个都是水上的好手,落水什么的,完全无需在意。
唯一要担心的,是江面风紧,五楼巨舰的晃动程度有些大,战墙上的战旗呼啦啦地大响,简直会随风飞走。
孙权一掌按着案几,一手探出去避免珍贵的错金铜灯翻倒。待到一阵剧烈浪涌过去,他赶紧换掌按住案几,另一手却来不及去扶笔架了。
原本跪坐在下首的文臣慌忙上前来,为吴侯搭了一把手,保住了珍贵的碧玉笔架。
孙权向部下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子瑜!”
部下恭敬行礼,退回原地。
被称作子瑜的人年约三十余,身材甚高,双目有神,唯独面孔稍长,与常人有异。此人是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也就是玄德公那边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嫡亲兄弟二人分仕二主,并受信任。
诸葛瑾原本在中洲负责转运后继军用物资,这会儿赶着过来觐见,先是细细解说了中洲、羡溪两地的民伕集结数目,最后道,对雷续之那边的供给需要额外人手,因此可否请吴侯提前颁令,以免丹杨太守吕范到时措手不及,误判前线局势。
令雷远往灊山方向阻击曹军,并不在此前议定的军事计划中,为了这个决定,自然要付出额外的粮秣、调动额外的民伕。诸葛瑾身为车骑将军长史,有权力直接调用积储解决,本无需来这么一趟。
孙权明白,诸葛瑾是在委婉劝谏自己。他其实是在问,如果将雷远所部置于险境,是否会引起玄德公的误判?这样的事,至少也该尽快行文向成都做个说明。
“子瑜,我明白你的意思。”孙权稍作思忖:“你给孔明去一急书,以兄长身份简单通报便可。”
诸葛瑾素来谨慎自守,与诸葛亮的书信往来甚少。听得孙权这般说,他诧异道:“将军?”
“雷续之的言语固然狂悖,我却也不至于没有容忍的气量。之所以此番小题大做,让雷续之往灊山去抵挡曹军,就是做给刘备看的。”孙权缓缓道:“我正要用此举来催促刘备……他们在汉中的行动太慢了!”
“原来如此。”诸葛瑾再度躬身:“将军英明!”
此番两家协力北伐,为了确保行动一致,吴蜀间使者往来络绎不绝,不断通报彼此的行动。这其中倒有雷远的一份功劳,若非他在江峡间大兴土木修缮道路码头,使者的行动断不至于如此便捷。
然而根据最新一份通报,益州军竟然至今还未大规模的集结,这让吴侯十分不悦。从成都到建业,有三千多里的山水相隔,所以这消息应当是小半个月前的。但小半个月前还没集结,到现在能做成什么事?
扬州距离中原近些,本来就容易遭到曹军主力打击,益州军的动作如此之慢,简直明摆着是要江东垫刀头,自己摘果子。
既如此,孙权便将雷远所部推向险境,以此表示不满。如果益州军再无动向,曹军主力一旦向江淮行动,必定先斩雷续之的狗头!
“对了,子瑜你在书信中,就说我被气得暴跳如雷,所以才当场勒令雷续之出兵……嗯,再提一句,众臣纷纷劝解,但我怒气冲天,不听劝谏。”
诸葛瑾肃然道:“是。”
他退到船舱一角,当场作书。
自从前年两军在公安和巴丘等地爆发战斗以后,孙刘联盟的互信就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此番出兵,双方各自派遣重将支援,某种角度也有人质的意思。吴侯遣出吕岱,结果玄德公以为不足,还刻意留下鲁子敬随军,摆明了是担心雷续之在江东的安全。
这一来,如果吴侯想要对雷远做些什么,成都那边的反应尚且不提,江东诸将难免担心鲁肃、吕岱的安全,以为吴侯凉薄。
但吴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只要暴怒就可以了。
毕竟世人皆知吴侯气盛,他容不得客将当面羞辱,乃是理所当然。三十岁的江东雄主一旦怒火冲头,下什么令、作什么决定都有可能,谁也拦不住。无论结果如何,都怪不得吴侯,只能怪那雷续之自己口无遮拦。
这就是吴侯总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了。
他有时候城府深沉,有时候暴烈急躁,有时候恢弘大度,有时候锱铢必较。无论敌人或臣属,都只能从各种零散而彼此矛盾的事迹中拼凑吴侯的真实想法。但吴侯究竟是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呢?
近年来,诸葛瑾愈来愈觉得主君行事带着鲜明的申韩学说意味,愈来愈难以把握、高深莫测。他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哪怕诸葛瑾站在井口探望,也看不清井底究竟有些什么。
说来真是奇怪,孙讨虏、孙讨逆都是慷慨激烈、直率开朗的性子,为什么孙车骑却是这般?
第四百九十九章 关键
自古以来,盟友都是拿来卖的,近代尤甚。孙氏政权能够立足于江东,在这方面也没少下功夫,吴侯见识得多了。
然则他这回倒是真的误解了益州局势。
益州军的大规模集结虽然缓慢,但对于汉中的行动,其实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之中。其中最关键的一环,甚至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就在孙权和诸葛瑾在江上对谈的时候,身为大司马刘备麾下两位军师将军之一的庞统,带着几名随从,正在山道旁边一处空阔台地休息。
此时天色方黯,坐在山间仰望天空,只觉薄云如轻纱摇摆,带动星光闪烁,苍茫群山间,有烧牛马粪的浓烈黑烟蒸腾而起。山风吹不散黑烟,落在被汗水洇湿的衣袍上,却让人立刻赶到寒冷。
庞统忍不住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随即身边的低矮树丛里,有两只野兔被吓得奔跳逃走。而远处夜色中一对对幽暗的绿色眼睛随即被野兔吸引,向着那方向快速移动过去。那些应该是豺狼或狐狸吧,或许庞统等人恰巧在它们觅食的猎场落脚了。
庞统又注意到,在道路对面,原本应该是一片麦田,但现在已经完全荒废了,只留下高低的田埂隐约可辨,而田间全是荆棘。他不禁轻叹一声:“此地离开关城才两百里,周围就荒凉到了这等地步。”
“去岁以来,武都太守苏则招抚流民百姓数千家,聚于下辨。而下辨周围的土地,或者抛荒,或者归属羌胡渠帅了。”一名英气勃勃的铁甲将军站在庞统身边,向他解释道:“此举实属无奈。我们的老朋友最近不断聚集武都阴平等地的羌胡部落,他们又时常去掳掠百姓,盗割良田,百姓惟有聚集自保。”
庞统微微颔首。
他和魏延都明白,为什么羌胡部落会不断聚集。某种角度来说,武都和阴平两地的乱局,正是庞统、魏延两人参与缔造的。
只不过,羌胡实在野性难驯,明明玄德公已经给付了足额的粮秣,他们对汉家百姓的侵夺却仍不停止……此等作为,迟早有加以惩戒的时候。
大半年前,玄德公由涪城向南,攻略益州,留霍峻在涪城。霍峻随即向北不断拓展,随后得到黄忠和魏延的加入,兵力渐渐雄厚。
在张鲁遭马超劫持入蜀以后,汉中陷入混乱,其间黄忠和魏延二将曾经藉此良机越过阳平关,延展兵力至褒中一线。可惜曹操对关中的经营甚是迅速,夏侯渊和路昭很快率领大股曹军进驻陈仓,几度挥军南下,威胁沮县,并试图截断金牛道。
当时玄德公忙于整顿蜀中,遂急令汉中的荆州军收缩,重新退回关头和剑阁沿线。如此一来,三将坐拥上万兵力,却只能据守。
但在这一进一退的过程中,还额外发生了一件事。
此前玄德公在荆州高举讨曹灭贼、归复汉家秩序的旗帜时,曾经多次派遣使者前往关中,联络当时盘踞在关中的马超、韩遂等十将,并以重金厚利相诱,希望能使关中十将加入到讨曹灭贼的大联盟中。
因为曹公更有力的劝诱,关中十将发生了分裂,以韩遂为首的诸将攻杀马超所部,迎接曹军入关中。而马超在侥幸逃走以后,不思退返凉州,反倒亡入汉中,纠合了张鲁的汉中之兵南下,试图在益州乱局中分一杯羹。
此举还没开始,就遭到雷远的当头一击。马超本已不多的本部彻底溃败,他本人再度逃亡汉中。时人都以为,此人随后身陷汉中乱局,在曹刘两军和汉中军民的挟击中不知所踪。
其实并非如此。
此前魏延进军至褒中时,接应了驻扎在南郑的庞德所部,使之安然西撤。按照玄德公的意思,不过是想试着收编这支西凉骑兵,作为日后向关中发展的依仗而已。谁知这支骑队退出阳平关以后,竟然拒绝再往蜀中,某日乘着魏延所部无备,忽然脱离掌控,直接转向武都方向去了。
明明是一支走投无路的孤穷之军,兵不过数百,安敢如此桀骜?当时黄忠、魏延等将无不恼怒,打算动用重兵追剿,必要使之为后来者戒。然而正当众将整军的时候,庞德单骑折返,带来了他主君的信件。
众人见信大惊失色,这才知道马超竟然装作一个小卒混在骑队之中离开汉中,此时已经抵达武都郡境内了。
都说马超是狡虏,可谁也没想到此人竟然狡诈到这种程度。以其智勇、威望,一旦进入羌胡部落的势力范围,那真如龙游大海,再也无法控制。
众将俱都沮丧,回营书写军报,诚惶诚恐地向玄德公请罪。
出乎意料的是,玄德公居然并不责罚,反而安慰诸将说,这是有心算无心的局面,吃亏实在难免。他又另外遣使者随庞德深入武都,向马超致书慰问,大谈你我都是汉家臣子,正该齐心协力,以前的小小抵捂,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在益州局面底定之后,玄德公更前后数次遣使至武都,向马超馈赠了大量军械和粮秣。其中一次,甚至还有军师将军庞统本人亲自出面,与之结下一个密约。
时隔数月,庞统以军师将军的身份亲临武都,便是为了提醒马超,两家履约的时候到了。
“怎么还没来?”魏延有些急躁:“这厮根本就是条仰人鼻息的狗,还敢如此托大?”
庞统觉得魏延似乎有点紧张。他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而向扈从们道:“再加些柴薪,莫要让狼烟熄灭。”
话音未落,道路前方有闷雷般的蹄声响起。群山间的飞鸟被啼声惊动,惊恐地扑闪翅膀飞入深黯的天空中。原先追逐野兔的狼群也发出慌乱的悲鸣,从庞统等人身前奔过,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来了!来了!”魏延反手按住刀柄,向左右喝道:“将士们戒备!”
片刻之后,数十名骑兵出现在魏延的眼前。
为首一名骑士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然而眼神冷得像是寒冰,似乎完全没有将玄德公麾下的重臣放在眼里。他看看庞统,再看看如临大敌的魏延,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而庞统洒然往前几步,向那骑士微微颔首:“数月不见,马将军风采依旧。”
第五百章 猛兽
马超一点都没把魏延放在眼里。
过去数月间,马超见过魏延数次,知道此人乃是身经百战的斗将。看他的戒备时的姿态和眼神中的旺盛斗志,确实是好手。
运气好的话,能在我手底下走过二十合。
听说此人曾向刘备麾下的关、张二将习练武艺。却不知道关张两人有什么样的能耐,比我马孟起怎样?
至于魏延身边的那些亲兵,马超就更不放在眼里了。就这十几二十人,与蝼蚁有何区别。
我马孟起虽说去年吃了几场大亏,可到底是世居凉州的豪霸,根基深厚,复起只在翻掌之间。哪怕此刻蛰伏在羌氐人的领地中,那左将军大司马也得千方百计地送钱送粮送物资,指望我重返凉州,牵扯曹军的力量!
面对我这样的豪杰,魏延竟敢梗脖子,难道是不服气?
这么想着,马超下意识地就想向前教训教训魏延。
他往日里叱咤风云,领十万铁骑纵横凉州、关中,就算曹操对他也要畏惧三分。只因为去年接连受挫,才不得不稍许压抑自己爆照狂妄的性子。如今庞统前来会见,明摆着刘备将要委托自己发起大举,当下不由自主地就想舒展一下胸中郁气。
没想到庞统来了一句风采依旧。
风采依旧个屁!
你这荆州土著何尝见过我的旧日风采?马超想了想,记得上次与这厮见面时还是寒冬,自己裹着一身又脏又臭的羌人皮袍,整个人就和泥潭里打过滚的牦牛没什么两样,嘴里呵出来的热气全都挂在鼻子下面,变成冰棱子!
屁的风采依旧!
这厮是在提醒我呢。没有刘备的援助,就不可能在无声无息间压服羌道周围的诸多部落,眼看着我马超就要成为山间流寇,成为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失败者!
马超暗自警惕。还是得忍,凉州还在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四个杀才的手里,关中这边,韩遂等人仗着曹军撑腰,与侯选等人眉来眼去,彼此勾结。自家的实力比起他们到底弱了些,眼下非得抱紧了刘备的粗腰,老老实实为好。
随便发脾气不好,这个毛病,一定得改。
脑海中闪电般地转过几个念头,马超看看庞统,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庞军师,不要乱开玩笑啦!”
他仍不下马,只俯下身,把手肘支在马鞍上:“这次来,又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
庞统的眼皮微微一跳。
这厮,确实是桀骜异常。分明已经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是依旧眼高于顶,依旧贪婪异常。他始终将自己当作足以和玄德公相提并论的人物,哪怕现在不得不做玄德公手里的刀,满脑子想的,仍是捞取更多的好处。
没问题。这是小事。
玄德公为了更大的利益,愿意继续拉拢马超,但玄德公却不会被此人牵着鼻子走。马超再怎么贪婪,手头的筹码太少了,他终究只能按照玄德公的计划走下去。
“来此之前我算了算。”庞统镇定地道:“过去数月前,已经为马将军提供了上千斛的粮食,数百套弓刀甲胄。至于被服、旗帜、营帐、车辆、钱财等,也足够使用了。”
“没错!”马超狞笑道:“但靠这些,可不够攻打下辨的,更不要提凉州了!玄德公还得再多给些才行!”
庞统沉吟不语。
魏延用足了力气握紧刀柄,手指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过了半晌,庞统笑了。
“再多给些……倒也并无不可。”
“哦?”马超精神一振。
“马将军你可知道,我主麾下有一大将,名唤雷远的?”
“……”马超阴沉下脸。废话,怎么会不知道:“庞军师,你想说什么?”
“去年雷远将军在巴西时,招揽了名唤杨千万和阿贵的两名氐王,并及他们的部下四千余人。后来我主将他们安置在蚕陵、汶江等地。杨千万和阿贵两位受我主厚恩,咸有报效之意,我又听说马将军在武都各地的可用人手不足。所以,已令他二人启程折返故地,协助马将军行事。”
杨千万?阿贵?
马超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百顷氐王杨千万、兴国氐王阿贵这两人,原本都是马超的死忠部下。因为杨千万对白马氐极有影响力,马超还娶了他的女儿为侧室。过去大半年里马超在羌氐部落间周旋,很多时候便仗着杨千万和阿贵两人的余威。
毕竟这两人在汉昌城下都落入了雷远手中,马超已经很久没有听说他两人的消息了。他两人如何如何,全在马超的一张嘴里;毕竟丈人不在,女婿当家嘛。
这两人要回来?他们的部下还有四千多人?
这四千多人在蜀地待了大半年,受着刘备的厚待……他们重回武都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支持扶风马氏么?或者说,如果自己不按照刘备的意思行动,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心里这么想着,马超的表情一点不变。
“原来他们都在广汉属国?嘿嘿,距离这么近,倒没有早来帮我一把?”
“毕竟在汉昌城下鏖战以后,颇有损失。两位氐王也需要慢慢地整顿部属,回复元气。此番玄德公有意请马将军出兵凉州,两位氐王不是立刻就要来帮忙了么?”
“他们什么时候到?”
“我离开关城的时候,听说两位氐王已经行动,估计快则两日,迟则三日。”
这也太快了!来不及准备!
马超吐出一口浊气:“这两人来了以后,听谁的?”
庞统失笑道:“自然是听马将军的。”
他再向前几步,站在马超的战马之侧,仰面笑道:“在成都时,我家主公亲口对我说,以马将军的威武,再辅以两位氐王的兵力,攻入凉州之后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以后益州和凉州之间永结盟好,共护汉室藩篱,岂不妙哉?”
马超眯起眼睛,盯着庞统。
在这一瞬间,庞统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噬人恶兽所窥视,身上的寒毛都忍不住要树立起来。
但他一步都不后退,反而比了个手势:“十日!马将军,请你在十日之内攻入凉州!”
马超仰天大笑:“好!好!”
刘备之所以急着催促自己攻入凉州,无非是要利用扶风马氏的力量吸引关中曹军,以便他夺取汉中。但我马孟起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刘备的支持呢?现在有杨千万和阿贵来助,那也很好。能不能控制他们两个,驱动他们的实力去达成自己的目标,就看我的手段!
过去的半年里,马超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猛兽,在荒山僻岭间慢慢添舐伤口,恢复力气。此刻齿牙俱利,筋骨渐强,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十日之内,看我将凉州搅个天翻地覆!”
第五百零一章 猎户
此时的庐江郡,是百余年前六安国和庐江郡合并而成,以幅员而论,算得江北少有的大郡。下辖舒、雩娄、寻阳、灊、龙舒、皖、居巢、六安等十四县。
整个庐江郡的辖区,向西到大别山的主脉,向东到芍陂、巢湖一线,向北抵达淮河,向南以大江为界。
近两年来,庐江郡北部为曹公稳固控制,重镇为六安。而南部原本在吴侯手中,曹公所遣的庐江太守朱光败走以后,吴侯再度控制此地,以皖城为中心。南北两部分之间,西侧以灊山为分隔,东侧原为郡治舒城,经过多年战乱后,已经化为荒丘。
灊山广二百五十里,周五百里,山势绵亘深远,有峰二十二、岭八、崖五、岩十二、原二、洞十、台四、池三,其层峦叠嶂之深险所在,不可殚纪。其中尤以昔日淮南豪右联盟设立大营的一片连绵台地,最为重要。
此地乃是灊山中的一处缺口,本身扼守深山中的诸条险路,易守难攻,恰可以阻遏江东势力北上。由此出发,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可以自如行动,威胁汝南、安丰、淮南等各地。
所以当日袁术在仲氏政权崩溃以后,试图在灊山大营立足,便是看中此地能以少量兵力威胁广大区域,足以维持袁氏之威。
自从淮南豪右联盟从灊山撤离以后,占据成片台地的大营大部分都被废弃了。居住在大营中的部曲百姓也跟随着逃亡了许多,留存者不过旧日十之二三。而此刻驻扎在大营的,乃是六安方向派出的一支兵力,由两名别部司马带领。
自从听说江东大军攻向皖城,守将一面十万火急发信到六安求援,一面敦促部属严密守备。但因为山间多雨潮湿,原本坚固的土木结构在过去两年间损坏了很多,有好几处重要隘口还被山溪冲垮了。他们反复思忖之后,不得不收缩到大营核心处的一处小寨。
这小寨占据了某个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正处在一座峻峭大山的腰脊处,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空地和寨子之间,有一座用条石砌成的寨墙。寨墙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极是险固。
这一日里,小寨里的守将之一,别部司马卢凯靠着栅栏,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寨墙,慢慢盘算哪里还有弱点。
前日六安城发来军报说,孙权来势猛烈,只一天就攻破了皖城,此刻正大举北进,直逼合肥,这可把他吓得不轻。虽说深山险道不能通行大军,可万一有那么几支偏师来骚扰,那也吃不消啊。
卢凯手下的兵马能不能战,他自己最清楚。
他自家的部曲两百来人尚属精锐。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曾转战中原、河北各地的好汉。非要自吹几句,就算和驻守合肥的张辽将军所部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其他人就不行了。
自从去年那场扬州百姓大逃亡后,江淮间剩余的百姓,绝大多数都被强制聚集到各处屯田。若不屯田,就得当兵,卢凯部下有七八百人就是以此手段征发出的壮丁。
这些人全都是庄稼汉,舞刀弄剑什么的纯属外行,开工放箭更不要指望,卢凯素来只令他们干些杂务,顺便还在大营附近开辟几块田地,收些粮食。当然,分布在寿春附近的二十六军驻军大多都是这种水平,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寨子毕竟险固,寨外又是崇山峻岭,排不开多大场面。有两名别部司马的两千多人守着,等闲五倍以上的兵力攻打,卢凯也不惧怕。只要坚持几天,六安那边隶属于伏波将军夏侯惇的大批援军赶到,就算用人命也能把山道堵死了。
只不过领着这帮杂兵,总会生出些意料之外的烦心事。
就在大前天,卢凯派了一队兵卒带领民伕到山下去搜罗柴禾,充作寨子里的储备,结果意外撞见了几名山间猎户。
这些士卒连对方身份都没搞清楚,扔下随身刀枪就跑,只道是江东大军打过来了。结果在山路上不管不顾地逃亡,硬生生自家摔死了两个,互相踩踏弄伤了七八个。他们回到寨子里以后,又乱喊着大事不好啦什么什么,引起其他将士慌乱,卢凯部下的当值校尉没奈何,当场又杀了两个,以定军心。
等到把这乱事压下去,那几名猎户倒和民伕们一起来了,个个都安然无恙,居然还把士卒们抛弃的刀剑捡回。他们说,此来一来是想用积攒的猎物毛皮换取寨子里的盐,二来是发觉灊山以南有江东兵马调动的迹象,他们想转往山北避祸。
卢凯仔细盘问了那些猎户,确认他们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射猎好手。于是他答应向猎户们供应食盐,又厚赏了钱财,令他们暂且居住在寨子里。
这些人熟悉山间地形,正好每日里带领精锐部曲轮番前出,为山寨做警戒。而让民伕和杂兵们尽快加固城寨。
“卢司马!卢司马!”
卢凯正盘算着,猎户的首领叫嚷着过来。
“什么事?”卢凯问道。
这猎户的首领是个三十来岁的高大男子,自称姓范,年轻时曾经在青徐等地当过兵,颇有见识。卢凯对他颇为欣赏,昨晚刚和他谈过,如果此番守得灊山安稳,日后保他做个都伯。
范猎户道:“前头来了队败兵!”
“哦?”
卢凯翻身而起:“我们去见见!”
“司马……”范猎户犹豫片刻,压低嗓音道:“我觉得……我觉得那些人有问题!”
卢凯止住脚步:“何以见得?”
“他们自称是败兵,可是我看他们一个个都太光鲜了,身上连点伤都没有,不像败兵!您得多加小心才是!万一是江东那边的贼寇,咱们可就……”
卢凯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看范猎户:“你有心了!”
他随即点起百余名部曲,前往迎接;又遣弩手两队登上寨墙,随时准备发箭矢掩护。
“对了,让齐司马也多加戒备。这种时候,大家小心些总没坏事!”
一名随从应声而去。没过多久,寨子另一头的碉楼上小旗摇动,传来将校呼喝调兵的声音。
“走吧!我们同去看看那些……败兵!”卢凯道。
范姓猎户连忙跟上。
第五百零二章 回家
沿着寨子南面的一条道路走了数里,绕过一段坍塌的步道,就透过茂林修竹,看见了那队败兵。
下个瞬间,卢凯立即止步,狠狠地瞪了范猎户一眼。
是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可也有惨不忍睹的。就在卢凯身前不远处,一名年轻的小校正怒气冲冲地向那几名衣着光鲜的士卒喝骂着。
明明他已经衣甲破损,身上好几处缠着带血的布条;明明他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脸颊深深凹陷着,像是饿了好几天,可他喝骂的时候气势十足,像是要用怒火把对面的人烧成灰。
“你们跑什么?嗯?我们跟着董参军恶战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混蛋!畜牲!废物!”
他狠狠地跺了跺脚:“真是……真是羞于尔等为伍!”
几名衣着干净的士卒在他的面前有些畏缩。有人争辩道:“当时的局面,江东之兵铺天卷地而来,多了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难道能把董参军救回来?”
“你这是人话吗!”年轻小校扑上去就打。
四五人翻翻滚滚,打成了一团。
卢凯正要向前说几句,败兵队中有人轻咳一声。
“都消停点!”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语音不高,带着疲累,但很威严。正在撕打的数人同时停手。
此时有个扈从模样的人快步赶到,单膝跪在他的身前,奉上几件干粮。年轻人明显饿极了,拿着干粮就吃,连嚼了几口,忽然又停下来。
“这些让兄弟们分了。我够了,不想吃。”
他叹了口气,又道:“在道路前头堵着我们的那几位都出来吧。自家人,何必呢。”
卢凯笑了两声,从树丛后头出来:“我乃夏侯将军麾下别部司马卢凯,足下是?”
“我是朱声,庐江朱太守部下的校尉!”那年轻人挥了挥手:“既然有人来接应,那就最好了。卢司马,我们要吃的,要医者,要休息的地方,你能准备么?”
是个校尉,还和朱光同宗,看来是皖城那边的重要人物。卢凯虽然没听说过他,却看得出此人气势非凡。皖城陷落不是小事,这样的重要人物回来,必定会得到夏侯将军的接见。当下他不敢怠慢,当先引路。
这队败兵大概四五十人,数量倒也不多。
卢凯一边领路,一边暗中观察。他们携带的武器和戎服、甲胄,式样都是曹军的制式,也都有战斗的痕迹。
卢凯想要与那朱校尉细聊,败兵们却总在互相责怪辱骂,朱校尉时不时地要去喝止,顾不上与卢凯多谈。其他人也是一样,不断地吵吵嚷嚷。
卢凯只能抽空问几句,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皖城那边自己的熟人或部队番号,有些士卒模样的报之以懵懂,但几个军官所说的,大致都能对得上。
对答一阵的时间里,一行人便回到城寨。
卢凯将他们带到寨墙下方,请他们稍稍等待,自己一溜小跑往寨子里去招呼人手出来接应。
刚进门,范姓的猎户便急躁道:“卢司马,这帮人绝对有诈!”
“轻声!”卢凯面色凝重,直接绕入二门畔的一条甬道,随即召来自己的亲近部曲:“你们怎么看?”
一名精悍部下道:“他们穿的戎服很多都被割损,带血,但戎服的损坏处和他们身上包扎的伤处几乎全不匹配。比如戎服肩膀破损,着戎服之人肩膀却根本没伤。”
另一人道:“如果他们是经过战斗逃出的,刀枪武器应该都有卷刃之类损坏。然而完全没有,他们拿的武器没有半点损坏痕迹,保养的很好。”
“明摆着,他们或是江东人,或是我军的叛徒,来赚我营寨的!”卢凯冷笑道:“可惜破绽百出,我们除非是傻子才会上当!”
范猎户忍不住插嘴道:“卢司马,我们只要上寨墙一阵乱箭,就能把他们赶走!”
卢凯摇头道:“赶走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在山间游走骚扰,或者阻断道路,就更麻烦!不如暂且麻痹他们,然后调集兵力,将之一鼓聚歼!”
范猎户连连点头:“好!好!卢司马,需要我做什么?”
卢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你的伙伴们叫来,今日我保你一场大功!”
此时另一名司马褚佑赶到。
卢凯道:“这批人数量不过四五十,但既然敢来赚城,一定是好手。你我二人须得动用全部精锐,才能保障一鼓而歼,不使漏网。”
褚佑点了点头,简洁问道:“怎么做?”
卢凯连说带比划:“让本地县兵上寨墙、上碉楼、进驻各门,暂时替下你我二人所领的精锐。然后我们分领精锐,从外墙的正门、边门两处突然杀出,将他们裹在垓心,杀!”
褚佑想了想:“靠近他们的那段城墙上,再放些弓弩手掩护。”
卢凯一拍巴掌:“就这么办!”
当下二将的部下们奔向城寨里面,各自去布置。
范猎户有些坐立不安,在卢凯身前走来走去。
卢凯喝了他一声:“你站住了,不要乱动。一会儿跟着我!”
“是!是!”
须臾之后,两名别部司马的精锐部曲在二门侧面的狭长甬道中汇聚。这座寨子此前应当是淮南豪右联盟某位宗族首领的家宅,规模很大,很坚固,但里头的建筑有些杂乱,也略微狭窄了些,没有足够开阔可供数百人调动的空间。想要第一时间突出门外,唯一适合聚集兵力的位置就在这处甬道。
此时四百多名精锐战士,大约两成着甲,各持长短兵器,肩并着肩站在两面高墙的阴影下。黑压压的肃穆无声,惟有利刃偶尔闪光,极具威势。
范猎户的几名同伴也被人叫了来,有些畏缩地站在甬道近处的墙边。
卢凯着了身轻甲,从道路另一头匆匆而来,看见几名猎户,于是向褚佑和身边小校们低声说了几句。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猎户们的身上。
范猎户干笑道:“卢司马?褚司马?莫非我有什么不妥?”
卢凯向他走近,待到距离数步时,十余名将校同时拔刀,逼住了猎户。
范猎户惊道:“这是何意?”
卢凯冷笑:“你也是江东派来的,打算与寨子外间那些人合力赚我城寨,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我不明白卢司马的意思……”范猎户犹自嘴硬,而他的同伴们俱都摆出了警戒的姿态。
“你们这几位猎户,确实都是庐江本地人,身上的装束也确实都是猎户装束,携带的毛皮、猎物也都不差。可是,刚才看到那些所谓的败兵,我突然想到,他们的武器与身份不相匹配,你们呢?你们携带的全都是强弓重箭,这是猎户能用的?嘿嘿,猎人素日里射鹿、射兔子,需要配备如此精良的弓矢么?”
几名猎户一齐色变。
他们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而卢凯步步迫前,甚至用刀身拍了拍范猎户的面颊:“怎么样?现在投降还来得及,老实交代你们的身份、计划。你是个人才,待到我剿灭来敌,算你一份功劳。否则,现在就要死!”
猎户们再退,卢凯的部曲们再紧逼。
猎户们退到了墙底,背靠着墙,退无可退了。
这段甬道两边都有高墙,高墙上开了许多门。卢凯曾勘查过,那一个个门后都是独立的小间房舍,像是专用于办公的。也不知何等规模的宗族,用得着这么多办公的地方。
这些门本该牢牢关着。可就在这时候,在范姓猎户身后的那扇门发出轰然之响,两扇厚重门扉平平地倒塌下来,将迫到最近的好几名卢凯部曲压在下面!
那个自称朱声的高大青年,悠闲自在地从门后转了出来,踩在门扉上赞叹:“足下不愧为受命驻守灊山大营的别部司马,眼光精准,心细如发,确实不凡。曹公麾下的人才何其多也。”
这人不是和他的部下们都在外间等候么?怎么就到寨子里来了?
寨墙、碉楼和各门都有本地县兵守把,那可是一千五百多人!卢凯和褚佑两人亲自安排的防御,就算不至于密不透风,也堪称飞鸟难越。
可这人轻而易举入来,竟然没有半点征兆?
外间守御的兵丁呢?眼睛都瞎了还是全死了?
卢凯、褚佑二将这一下吃惊非小,两人猛然后退,一直避到部曲队列之中。而数百名精锐部曲一齐躁动,全神戒备。
“猎户既是假的猎户,你也是假的皖城校尉。你究竟是谁?怎么进入寨中的?”卢凯咬牙问道。
“不瞒卢司马,我乃庐江雷远是也。至于怎么进入寨中……”年轻人笑了起来:“这里是我家。庐江雷氏的宗主既然回来了,你部下的县兵们,自然会开门迎接。”
第五百零三章 肃清
说着,雷远双掌相击,发出“啪啪”脆响。
以击掌为号令,甬道两端忽然出现了大队人马,而两侧高墙上,更有众多手擎弓弩的士卒现身。
卢凯粗略估算,此刻迫向己方的敌人数量大约七八百。看似并不极多,但他们把己方部曲堵在甬道两面高墙之内,占尽了地利,只消一声令下,便能发动屠杀。
令他不解的是,这些敌军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但还有一小部分,竟是自己麾下的县兵!
他一直认为这些县兵都是泥腿子,殊少舞刀弄枪的能力。可现在看来,其中至少有百余人,也就是此刻围拢在甬道四面八方的这些人,是经历过军事训练,能够结阵而战的。
过去两年间,我竟没发现?
我带领他们整整两年,他们说翻脸就翻脸么?
简直荒唐!这怎么可能?
卢凯觉得嘴里发苦,脑袋也有些晕眩。
雷远看出了他的疑问,于是解释道:“江淮间的男儿,多的是勇武敢战之人,只不过此前不愿意替曹公卖命,更不愿意夹在孙、曹两家之间,在沙场上无谓赴死而已。而卢司马对他们,也未见得有多少恩惠……这几日里,我派了多位在灊山中极具威望的人物潜入寨里游说,县兵们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这些县兵当中藏龙卧虎,有好些善战的兵卒,我身为主将竟不知道?
这些县兵提前接纳了说客,说不定还彼此讨论商议了好几天,我身为主将仍不知道?
卢凯只觉得愈发晕眩了。
反倒是褚佑镇定些:“你是雷远?你是庐江雷氏宗主?”
“正是。”
“我听说,江淮间原本有各家豪族组成的联盟,盟主便出自庐江雷氏,叫作雷远。只是这雷远不是率众投靠了荆州刘备,如今乃是荆州重将、奋威将军么?”
雷远微微躬身:“承蒙足下高看。此番,正是淮南豪右联盟旧地重游。”
褚佑吐了口气。
他虽是外来之人,驻扎此地两年了,也曾听说过淮南豪右联盟昔日在此地的声威。只是断没想到,彼辈时隔许久去而复返,竟还能轻而易举地掌控本地。
其实倒并不至于如此,褚佑高估了雷远的能力。
想要做到此等程度,雷远等人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工夫。
数日前,他们一行人就潜至了灊山大营周边,先使樊尚伪作猎户出面。
当卢凯把注意力集中于突然出现的猎户身上时,雷衍、雷淑、梅成等人藉着那场动乱混进了大营里。
卢凯以为县兵自相惊骇而在山间摔死两人,其实是樊尚当场处置了两名意图告密之人。此后灊山大营中当值校尉杀死的两人,也是他们刻意送到刀下灭的口。
此后数日间,雷衍、雷淑、梅成仗着己方对此处城寨的极度熟悉,自如游走于城寨,不断联络县兵中的重要人物。虽说这两年来,江淮各地大兴军屯、民屯,原有的社会结构被剧烈摧毁,但以雷氏、梅氏两家的人脉,想要找到一批愿意携手的同伴,进而撬动更多的县兵,并不特别为难。
到这时候,唯一的阻碍就是卢凯和褚佑麾下的本部五百人。
卢凯和褚佑都是有经验的军官,而他们占据的,又是庐江雷氏在灊山大营中的府邸,是个极度坚固的堡垒。雷衍等人在城寨中转悠了数日,所见的各处紧要之地都被两名司马的本部将士牢牢看管着,竟没有半点破绽。
雷远此行只带了三千人,可不愿意将他们投入到惨烈的攻坚战中。
既如此,就得进行下一步。
于是雷远本人带着数量恰到好处的扈从,出现在了守将面前。卢凯和褚佑想要歼灭他们,须得动用足够多的本部兵力。要集中本部,就要将一些碉楼、门禁的控制转交给县兵,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曹军精锐离开以后,县兵们肆无忌惮地行动起来,原本堪称严密的防御体系立刻就不存在了。
当卢凯和褚佑忙于聚集将士,预备出击的时候,停留在城寨以外的雷远等人、潜藏在远方山林中更多的人,好整以暇地入来。
而这城寨是庐江雷氏的故宅,虽经改建,大体格局无差,其中适合集中兵力向外出击的地方在哪里,雷远再清楚不过了。他的部下中,又有相当部分乃是庐江雷氏在江淮时的老资格部曲。这处城寨就是他们的家,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在其中穿堂过户。
当卢凯、褚佑二将所部集结完毕,庐江雷氏的部曲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只有樊尚等人差点倒霉。
按照布置,樊尚等人是用来搅混水的。他们前期负责掩护雷衍、梅成等人的潜入;之后则可以和雷远彼此攻讦,互相指认对方乃是奸细,进而给雷衍、梅成等人争取调动县兵的时间。没想到卢凯确实精明强干,竟没能瞒过他。
好在同伴们的动作不慢,在樊尚将要掉脑袋的一刻,雷远等人部署完成,瞬间形势逆转。
雷远沉声道:“你们没机会的。投降吧,饶你们不死。”
话声中,更多顶盔掼甲的将士从他身旁两侧汹涌地冲了出来。
而卢凯和褚佑只摇了摇头。
投降是不会投降的。
卢凯和褚佑二人,算是曹军的中层军官,并且隶属于外军体系。建安二年起,曹公因为吃了张绣的大亏而痛定思痛,使中外诸军的军官家眷族亲都在邺城为质任,但有通逃、败战、失期等罪,无不祸及家眷。重者皆斩,轻者没其妻盈及男女为官奴婢。
他们不愿承担投降的后果,就只有死战,或者说,战死。
雷远叹了口气。
卢凯大吼着,带着部下亲兵们直冲向雷远。
双方接触的瞬间,大蓬的鲜血飞溅而起,十余人倒地。更多的人立即填补缺口,继续砍杀对方。
两侧高墙上的雷氏部曲们立即向下放箭。
这样的环境下,箭矢就是最可怕的屠杀工具。锐利的箭簇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曹军将士们射倒。曹军前冲的动作被强行中止,他们的怒吼也被强行中止。许多人的躯体像断线的木偶那样层层叠叠地摔在地面,还没有断气,上面又压了同伴的躯体。
卢凯所部距离雷远很近,所以没有遭到箭矢密集射击,他带领部属们继续前冲。
他与一名雷氏部曲贴近搏斗,缳首刀刺入对方的肋骨缝隙后,被骨骼卡住了,一时抽不出来。这时雷远的扈从首领之一王跃奋勇扑到,挺着刀尖向他直刺,卢凯来不及躲避,只能迎着王跃大吼。
长刀扎进他柔软的下腹部,再朝右侧横向切割,鲜血像瀑布般从伤口喷射出来。但他撑着最后一股子力气,猛地抱住王跃的头颈,用力横扭。
眼看王跃要被一个将死之人杀掉,李齐从侧面扑来,砍断了卢凯的手臂。卢凯本已油尽灯枯,遭这一击,便不动了。
王跃羞愧万分推退开卢凯,跳起来。他四面看看,只见雷远已经起步前进,慌忙凶猛大吼着,抢到雷远身前去。
雷远昂然按剑,沿着这条熟悉的甬道向前。
曹军虽然竭力抵抗,却每每被头顶落下的箭矢所杀伤,根本无法阻止雷远的脚步。
就在雷远的视线范围内,褚佑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大呼抵抗,可是额头瞬间贯入了一支箭羽。他软绵绵的身体随即被人推挤在地,一会儿的工夫,无数只脚就踏过了他和他的同伴,将他们踏进浓稠的血泊之中。
此时城寨中其它各处也有杀声传来。想要在野战中取得歼敌数百的战果,己方难免付出相当的折损。但庐江雷氏的部曲在庐江雷氏所建的城寨里穿插杀敌,那优势太明显了。
在极短时间内,厮杀就由激烈到平缓,渐渐结束。负隅顽抗者皆死,降者莫不跪伏。而雷远足不停步,一路走到甬道尽头。
雷远抬头看看眼前的门户,还记得这扇门里,就是庐江雷氏的议事大堂。
当年雷远和兄长雷脩在固始击败了曹军骑将张喜,得胜归来时,便是在这里得知吴侯被蒋济一封书信吓退。淮南豪右联盟的三位首领雷绪、陈兰和梅乾在此反复激辩,最终决定了翻越灊山撤离的策略。雷脩也是在这里受命领兵断后。
此刻站在门边的,是邓铜和贺松两人。他们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宗主,城寨已经肃清!”
雷远向他们颔首示意,踏入这座熟悉的议事堂。
第五百零四章 整编
议事堂是整座营寨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三开间,内有抬梁,外有悬山,较之其它建筑明显精美些。但数年不见,屋舍显得破旧了,还有青苔和藤蔓爬上了墙头。厅堂里又分内外两进,当年外进有武士守卫,内进便是淮南豪右联盟决断大事之所。再往后,则是雷绪起居的地方。
外间传来将士们喜笑欢庆的声音,甚至有人笑着笑着,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
在身居高位的肉食者眼中,灊山是流民逃亡之地、盗匪横生之处;但对于许多普通百姓,或者庐江雷氏部曲中的许多人来说,灊山大营是乱世中小小的避难所,是代表着安定和温暖的地方。
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娶妻生子,仿佛可以永远避过外界的惨烈纷乱。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灊山大营最终被放弃,将士们的妻子、孩子、家人,有的安全抵达荆州,也有的死在撤离的路上,尸骨坠入深峡。
即使如此,灊山大营在部曲们的心中始终有着特殊的地位。即使将士们都明白,此番归来只是暂时,可他们的激动情绪怎也按捺不住。
雷远侧耳听了片刻,再度向厅堂里走。
阳光被宽阔的屋檐遮挡住了,眼前忽然一暗。他稍不注意,脚踹在厅堂中央什么东西上,打了个趔趄。
低头一看,才知道是具半僵硬的尸体。应该是邓铜带人沿甬道两侧包抄时杀死的人。
他站住脚,环视四周,发现厅堂里乱糟糟的,血腥气很重。好几具惨遭乱刃分尸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各处,而两边原本该是席位的地方堆了许多木箱,还有些零散的布匹、粮秣之类。大概卢凯和褚佑只将此地作为囤积军械物资的仓库吧。
“将军?”贺松跟了上来,叫人点起松明火把。
他有些汗颜:“我立即叫人来收拾!”
雷远点了点头,在原地站定。
“拿下灊山大营,只是第一步罢了。眼下我们背后是两百里的深山,前方是广袤中原大地和无穷无尽的曹军,将士们不妨稍稍喜悦,诸位千万不能懈怠。”
贺松的行动很快,立即召来了数十民伕,将厅堂整理完毕,点起灯火照亮。
常人所见的戎马倥惚,无非练兵习武、厮杀转战,痛快淋漓。雷远的武人生涯,却总是和繁杂事务联系在一起,或许是他自己太爱操心了。
便如此刻,夺取灊山大营是须臾间事,想要彻底将其纳入掌控,使之成为后继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支撑,有很多工作要做。
玄德公希望雷远在江淮尽量闹出声势,以吸引曹军主力东进,这任务可不是容易完成的。
灊山以北的几处城池,诸如灊县、安丰、六安等等,都毗邻豫州腹心之地。其一旦受到威胁,告急信使西行两日就可抵达许昌,向北往邺城也不过五日。雷远自己估计,三五日内,曹军就有明确动向,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很多。
所以,雷远一点也不敢耽搁。
他端坐主位,立即分派人手。
首先令马忠和雷衍两人立即清点灊山大营中存留的物资。
因为夺城顺利的缘故,城寨中的粮食、军械等都没有损失。但曹军将士缺乏山间驻扎的经验,保养工夫不到,所以粮秣有不少变质发霉了,军械也有锈蚀,须得尽快分拣明白。
随后整编兵士。
曹军别部司马下属的精锐大半战死了,少量投降。这些人都是出色的战士,雷远将之打散了,平均分给下属各将。
庐江本地的县兵不算投降,而是起义投诚。这些人又多是江淮故旧,须得好生看待。
于是雷远和颜悦色请来县兵中的十余名头目,与他们聊了很久,询问众人家乡的情况,与他们一同回忆过去情形。因为曾经在江淮间游荡,他总能接上别人的话,说起某里的特色,某乡的景致,都能如数家珍。
待到谈得愉快,他又叫人取来大量钱财、金帛赏赐给县兵首领们,并对他们道:“此番能够重回故里,诸位并为头功,若无诸君,哪里会有这样易如反掌的胜利呢?”
相比于托庇于豪强大族的部曲徒附,兵户们的待遇一向恶劣。严格来说,他们就是承担兵役的农奴,是受压榨最重的一批人。所以他们才会义无反顾地响应梅成等人的煽动,主动投靠雷远。
而雷远对他们的赏赐之丰厚,超乎想象。
当下县兵们首领们都道:“愿为雷将军效力!”
雷远请他们稍安勿躁:“适才我听两位雷从事和梅从事介绍过,诸位或者是庐江雷氏的旧部,或者是我的本郡同乡,时隔数载,还能愿意为我效力,诸位的诚意,我已清楚感觉到了,并没有丝毫的怀疑。但我对诸位的诚意,也请诸位听一听。”
“将军请讲。”
“曹操残暴不仁,所以我受左将军的命令前来讨伐。但是曹操的势力又甚强,要战胜他们,非一朝一夕之功,期间必有志士立功的机会,也难免折损死伤。所以,诸位愿意继续从军的,我万分欢迎。今后诸位就是我的亲人,我定会加以善待。若不愿意从军的,我也一样感谢,并不会有丝毫的不快。”
说到这里,他挥手示意扈从们再取钱财出来。
“适才那些,是对将士们的感谢。而这些呢,是对战死将士的抚恤、给离开将士的补偿。请诸位将我的心意切实带给大家。”
其实就算离开,又能往哪里去呢?
县兵首领们互相看看,有一人咬了咬牙,出列道:“将军,我们的家眷都在灊县,不知……”
雷远道:“我把诸位当家人看,诸位们的家眷,便是我的族亲。请放心,明日我就发兵,攻打灊县,必不使诸位的家眷有半点闪失。”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真的拿了钱财补偿,重新去做农奴么?到了灊县,还得面对雷将军的兵马!
县兵首领们心悦诚服,再度躬身道:“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雷远随即召诸将入来,令他们分别带领一部分县兵。
此刻跟随雷远来到灊山的将校中,邓铜、贺松都是在江淮颇具声名的人物,郭竟和丁奉等人也自有手段,迅速收服并整编县兵们,毫无问题。
待到这些都安排底定,雷远出外巡视城寨各处,又令阎圃和帐下吏员随行,赶紧为后继到达的人马安排宿处。
尚未安排好,城寨外头人喊马嘶,吴班、雷铜的益州军和马岱的凉州铁骑,合计两千余人一起赶到。好在城寨规模够大,忙乱了一阵以后,总算将他们全都安置妥当了。
当晚全军饱餐一顿,好好休息。
次日清晨,雷远留下少量兵马继续驻守,自领主力直取灊县。
第五百零五章 落城
灊县位于灊山东北边缘一处群山环绕的谷地。古时曾为吴楚两国彼此攻伐争夺之处,楚国大臣沈尹戌便在此地抵御吴王阖闾的大军。
淮南豪右联盟强盛时,将此地设为与灊山大营互相依存的据点。大营重在军事,而灊县城则重在经济。因为能经沘水抵达六安、博安等地,并连通淮河,因而此地素日里是深山里山珍、木料之类转运的中点,手工业也很发达。
淮南豪右的宗主和渠帅们常驻在这里,战时才挟裹部曲百姓退入山中。樊尚就是灊县人,樊氏宗族至今在当地还有不少亲眷。
因为要隘是灊山大营,所以灊县里并无多少曹军。听卢凯所部的降卒交待,只有一名都尉,领屯田兵千余。
雷远所部清晨出动,以郭竟、丁奉为先锋,大军随后而行。因为近数十年来江淮战乱不休,百姓奔走逃亡,沿途人烟稀少。偶遇行人,骑兵迅速出动,将之挟裹入军中。
午时前后,大军在山间稍歇,吃些干粮。
待到申时,大军抵达灊县城。出城耕作的农夫看到大军掩至,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还有人狂呼逃窜。雷远急令升起将旗,再遣雷衍、梅成各领一批人分头抚慰百姓,说庐江雷氏的宗主讨伐曹贼至此,无伤黎民。
庐江雷氏?这名头至今还被许多百姓记得,许多百姓渐渐安定下来,但也有许多百姓逃回城里。
开始的时候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放进去一批,后来发现来路不明的军马掩至,又连忙鸣金吹号,慌忙关紧城门。没来得及入城的百姓,乱哄哄返身就跑,往远处山林中躲避。
此时许多守军拿着长短不一的武器狂奔上城头。随即披甲的将士推搡开其他士兵,站上各处城台严阵以待。
再过了会儿,城头上站了几个人,大喊道:“城下来的是哪路人马?我家县长和本地都尉有请答话!”
雷远缓缓策马,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随着大部队前进,守军肉眼可见地躁动不安起来。
贺松叹了口气:“当日来攻打灊山的曹军何等精锐?怎么此番前来,看到的大都是些不堪用的杂兵。”
邓铜道:“只用来守城,能这样就不错了!”
当日攻入庐江的,乃是曹公亲自统领的惯战步骑,此刻雷远登入突入庐江,撞见的却大都是本地郡县兵,这些人日常忙于耕作,能吃一顿饱饭就是福分,自然不在贺松眼里。
这也因为贺松等人眼界高了。过去的三年里,他们斗过的名师大将不止十数,打过的硬仗、恶仗也不止十数,转回头来再看普通士卒,哪里会当回事呢。
其实当代的普通士卒大都如此,精锐乃是少数。当日淮南豪右联盟号称能动员数万之众,除了三五千名宗族部曲以外,其他的大致也就这般。灊县城里的守军固然战斗力有限,便是雷远昨日招募从军的两千人,若不加以砥砺,一样不堪用。
攻打灊县,就是雷远用来砥砺他们的机会。
待到迫至城下两里许,雷远立即遣出吴兰、雷铜、郭竟、丁奉四将攻城。
吴兰雷铜所部皆是益州军的主力,虽然尚未见识他们打硬仗的能耐,只看弓弩箭矢的配备,十分充裕。他们迫近南面城墙,以刀盾手掩护,弓弩手向城头乱射。城头虽有抵抗,抵不过他们箭矢太过密集,射术也堪称高明。一时间只听城上惨呼连连,整片城墙都没人能立足。
马忠介绍道:“将军,益州军中多巴賨士卒,天性劲勇擅射。他们除了配发的武器之外,不少人还自带猎弓、小弩。”
雷远微微点头。
位置靠后些的郭竟、丁奉两人,带的部队则以昨日降伏的县兵为主。千余人起初还列队向前,待到接近城下,也不知谁发一声喊,数百人各顾各地狂奔猛冲,郭竟连声喝止不住。
当他们奔到被益州军弓弩手清空的城墙下方,墙上忽然冒出守军往下射箭投石。冲得最快的百余人呼啦啦地又退了回来,几乎动摇了郭竟本部的阵脚。
郭竟也不客气,当场揪出不听号令的十人,就在阵前悉数斩首。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雷远昨晚加以抚慰的县兵首领之一,他先磕头求饶,又破口大骂,接着又说自己和雷氏亲族关系密切,祖上乃是姻亲云云。郭竟微微冷笑,亲自持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眼看这十颗人头落地,城上守军大叫大嚷得意非凡,庐江本地将士们无不脸色惨白。退下来的百余人站在死者身前,倒有半数沾了满头满脸的血。
这时候郭竟再发号令,便无一人再敢擅自行动。
随着他的命令,千余人分成了两队。丁奉领其半数为前队,扛着粗劣的云梯,呼喝登城。
“好!”雷远轻喝一声,传令中军擂鼓助威。
鼓声之中,丁奉亲自带头在前,他的亲信部曲们有的提着大盾,簇拥在他身边,有的落在后头,挥刀呼喝催兵攻杀。顷刻之间,整面城墙便呈蚁附之势。
确如邓铜、贺松所说,城上士卒精锐的甚少,但用来守城,表现倒也可观。当丁奉接近城头,只听一声尖利的哨响,城墙各处垛口中探出数十支长枪,对着云梯乱刺。又有箭矢急飞,瞬间将云梯上的将士射落了好几个。
灊县的城墙还不如灊山中的雷氏城寨高峻,摔下来顶多筋断骨折,未必便死。但伤者大声哀嚎惨叫,使得后继队列中有些胆小的人下意识地止步后退。
才退几步,郭竟麾下一队亲信部曲箭步赶到。十余人俱都高举缳首刀,厉声喝道:“郭校尉有令,后退者斩!想死的,再退一步!”
将士们想起刚才那十颗狰狞首级,咬牙振奋胆气,返身继续进攻。
顷刻之间,丁奉分明只领数百人,却硬生生杀出了千军万马压城的气势。前头的战士战死,后头的立即跟上;哪怕云梯倒了,也有人毫不犹豫地扶起云梯,继续向上攀登。
丁奉身披重铠,始终站在最前方厮杀。他两度杀上城头,两度被舍死忘生的守军迫退,身上的甲胄如刺猬般挂了十几支箭,额前的盔缨也被斩断了。跟随他作战的部曲已经换了两拨。
为了抵挡丁奉的猛攻,守军不得不在这段城墙排出密集队列,顶着箭雨鏖战,即便如此,还不得不从其它几段城墙不断调人相助。
“可以了。”当丁奉第三次杀上城头的时候,雷远向左右号令:“点起狼烟!换用重鼓!”
五辆轻车裝载重鼓,被一直推到城下。十名赤着上身的壮汉轮番击鼓,鼓声雄浑如雷,传遍了整座城池。
与此同时,两道黑色的狼烟在城东城西高高升起。
城上守将正拄着刀,背靠城墙稍作喘息。看到狼烟,他初时愕然,忽然大跳起来:“不好!”
话音刚落,城下弓弦震响,箭雨密集了十倍。而郭竟、丁奉二将各领本部,一齐登上云梯,狂攻猛打。
那守将却不转身杀敌,只喃喃道:“东城门!西城门!”
之前城外百姓惊恐奔走,曾逃进城里一批。因为雷远所部立即攻城的缘故,守军也没顾得上监管他们。这时候,那些百姓中的不少人忽然从身上抽出短刀、匕首,杀向东西两处城门。
灊县城里的守军数量本已不足,因为南门吃紧的缘故,还连续抽调了好些人支援,这会儿猝不及防遇敌,哪里抵敌得住?他们瞬间就被驱散了。
城门开启的时候,外间铁骑卷地而来。
马岱横持长槊,领着他的西凉铁骑耀武扬威地入城。几个武职吏员模样的人手持刀枪挡路,刹那间就被高头大马撞倒,踏成了泥泞血肉。
待到马岱在城里东西杀个通透;郭竟、丁奉也斩关落锁,千余人如铁流般突入南门。周回六里的城墙之内只听无数人高喊:“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此时天空中阳光灿烂,申时还没有过。
第五百零六章 伏波
清晨出兵,行军四十里,稍作歇息之后便攻破一座县城。行军用了两个时辰,昼食一个时辰,真正攻城作战,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以身经百战的强兵,攻打没经过什么阵仗的地方守军,自然一鼓而下。
曹公向南以争天下,与孙刘两家在绵延四千里的边境对峙。这四千里的防线,哪有可能处处重兵?堪为支撑的中心,无非汉中、襄樊和合肥三处罢了。除了这三处以外,重兵则在许昌、邺城等地;大部分的郡县守备难免松散。通常一郡的兵力不超过五千,能在灊县范围内安排三千余人,已经算得非常重视了。
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呢。
按照玄德公的意思,需要雷远尽量吸引曹军主力,乃至使曹公本人亲自向东……那接下去还得继续把动静闹大。该怎么个闹法,闹大以后又该如何应对,需要随机应变。须知到那时候,砸过来的不只是擂石箭矢,眼看着,还会有万钧雷霆!
这么想着,雷远一时间有些出神。
部属们眼看灊县已经攻破,主将却勒马出神,扈从们彼此对视,不敢打扰。连带着他身后的军马也矗立不动。
雷衍从稍远处纵马奔来,一边奔走,一边叫道:“宗主!宗主!”
待到近处,眼看雷远陷入深思,慌忙下马噤声。
他向李贞投以询问的眼色,李贞只摇头表示不知。
雷衍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向前躬身道:“宗主!灊县已破,敢请宗主约束各军,莫要滋扰桑梓。”
雷远被他的话声惊动,连忙让李齐前去传令。
灊县是雷氏的祖地,城中居民、百姓,许多都和淮南各家豪右有着亲缘婚娅关系。故而雷氏部曲来此,乃是返乡,并不会肆意抢掠屠戮。何况雷氏部曲的军纪素来都得雷远严加约束,部曲中自上而下的各级军官又大多是雷远亲自提拔的。他们知道雷远的性子,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前途开玩笑;也知道雷远赏罚有度,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奖赏补偿。
然而此时攻入城中的,还有凉州骑队,那可是出了名的凶悍角色,难保他们并不做些什么。这些从军多年的老卒、悍卒,当年在关中、凉州都是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所到之处鸡犬不留的。如今远离家乡、故主,来到数千里以外的战场,难免有些暴躁。万一由着他们的性子作上一通,那灊县的百姓可要倒大霉了。
但他们毕竟又跟随雷远不久,忽然阻止他们按照习惯的办法享受胜利果实,恐怕会激起不满。
马忠立即向前一步:“将军,我携阀阅前去,当场为将士们记功。”
李齐前去勒令军纪,而马忠前去记录功勋,同时可以做些封官颁赏的口头许愿。有这软硬两手,局面就不致失控。
“好,你也去!”
马忠和雷衍两人一齐走了。
被雷衍这一打岔,雷远觉得自家思绪纷乱,脑子里忽然就没了头绪。他回身望了望部下们,打马入城。
入城之后难免一阵忙乱,直到晚间才消停。
众多从事、吏员陪着忙到晚上,待到觉得没什么疏漏了,这才躬身告退。
雷远伸了个懒腰,往二门后的内院去。
他在灊县城里的住处,乃是雷氏的旧宅,往前推数十年大概属于本地某个强宗豪族。这宗族遭袁术覆灭以后,庐江雷氏才鹊巢鸠占。而雷氏撤离之后,这里又被当成了灊县驻军的军营。
沿着长长的走廊穿堂过户,有时候看到世家的格局气象,有时候又看到因为驻军便捷而大刀阔斧拆除的痕迹,雷远不禁有些感慨。这种乱世里,成败之间的转变太快了,再怎么声威煊赫,稍有不慎,身死族灭只在翻掌。
想到这里,他重新折回正堂,取了舆图来。
转入寝室之后,令人点起灯火,他铺开舆图,细细思忖。
这舆图是他年少时在江淮各地游荡而来的积累,一笔一划都是亲手画的。上面的城池、要塞、道路、河流、桥梁、渡口,全都深深记在心里,其实不用舆图,他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复刻出周边的广大地形。
但有个地图,好像总觉得直观些。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河流道理缓缓移动,轻轻念叨着所经过的那些地名。
眼前忽然多了一双纤纤素手,扶着油灯为雷远照亮。雷远抬头,看到一个美貌女子,含羞带怯的站在身前。也不知她是何时进房里的,外间的扈从竟然不报。
想来因为此地是灊县,自家故旧亲朋实多,有些事,扈从也不好拦阻。
“你出去吧。我这里,无须人伺候。”雷远客气地道。
他的言语虽轻,落在那女子的眼里却犹如响鼓大锤,她倒退几步,眼圈当场就红了。
“含章!”雷远扬声道。
李贞应声入来。
“带她出去。”雷远道。
李贞愣了愣,待要解释,雷远截断他的话语,沉声道:“立即办!”
李贞满头大汗地领了那女子退出去。
雷远站在寝室门口,看着李贞出去又回来,向他招了招手。
他的眼神使李贞瞬间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将军……”
“出去领二十军棍。再有下次,你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雷远道。
李贞膝行而出,很快外面院落就响起责打军棍的噼啪声响。
雷远摇了摇头。
老实说,这是军中常事,雷远也不至于身怀道德洁癖,非要摆出圣人架势。但李贞被责打的事情传出以后,应该就能阻止很多人献媚的企图了。身在敌前,他实在没那精神,更没那兴趣。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盘算的唯有战局。
可是对下一步的动作,他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吴侯遣己军翻越灊山,目的是要求雷氏部曲为江东兵马阻断东来的援军。但雷远的行动,可不会以此为目标。玄德公要求雷远尽快造成声势以吸引曹军主力,以庐江雷氏的力量来说,这倒不难。
然而雷远深知吴侯用兵之能。如果曹公主力前来,十个吴侯捆在一处也非对手;甚至哪怕曹公不来,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吴侯也被曹军各路将帅当成了刷战功的背景。
那么,如果吴侯注定失败,雷远在江淮间的一切行动,都得保证己方能在失去江东支持的情况下安然退走。
这两者是相互冲突的。
如果要尽快造成声势,无非攻城掠地;但要自保,又最好龟缩在灊县,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这两者之间怎么把握?如果要攻城掠地,灊县周边无数城池,接下去该往哪里着手?寿春?六安?或者安丰?
这几处城池的战略价值和重要程度依次递减,行军路线和后继退兵的安全程度则依次递增。究竟作何选择,倒真的难以决断。
此时李齐在外间道:“将军,我们在本地兵营里,搜到了一份六安转来的紧急军报。”
“哦?快快拿来我看。”
李齐把军报奉上。
雷远打开一看,上头说,江东军情已被侦知,合肥守将张辽已严阵以待,要各郡县安心守御,不必惊慌。伏波将军麾下大军数万,三五日内即至庐江支援。他赶紧看看此信落款时日,乃是两天前发到灊县的。
“伏波将军?夏侯惇?”雷远喃喃自语。
李齐问道:“将军?”
“城中重要的文武可有投降的?叫几个过来,我要问话。”
第五百零七章 征东
须臾之后,两名官吏被带了来。
灊县也算是庐江的军事要地之一,驻守这里的都尉、县长乃是北人,与灊山大营中的卢凯、褚佑二将一般,都有些硬气。适才都尉战死在城头,县长带了吏员在城中巷战,被马岱杀了。
此刻带来的两人,一个是都尉的同乡尉史,一个是县中的功曹史。
这时已经深夜,他们不知道此来是福是祸,俱都拘谨。
雷远客气地请两人落座,把军报递给他们两人看过。
他客气地道:“两位能够弃暗投明、共讨曹贼,足见深明大义。请两位来,是想了解些情况……有关伏波将军的援军。两位可知道什么?”
那功曹史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便请说来。”
“伏波将军名唤夏侯惇,乃是曹公麾下的重将,此前在济阴、陈留当过太守的。嗯,因为左目曾受流矢,故而有个外号,唤作盲夏侯……听说夏侯将军痛恨此事,每次照镜恚怒,辄扑镜于地。还有……还有……”
他还在搜索枯肠,雷远打断了他:“这些我都知晓。足下不必多说了。”
雷远转向另一人。
功曹史的地位不够,所以根本不知道什么,大概是害怕被认为没用,拼了命的东拉西扯。那军报是从军营中找到的,食禄六百石的尉史应该知道得多些。
这位尉史年约四十,白面长须,看起来很是儒雅。与雷远的眼光相触,他轻叹了口气,把军报交还给雷远:“此事说来话长。”
“无妨,但请讲来。哦对了……尚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贱名不足挂齿,河东毌丘兴。”
“毌丘先生,请近来坐。”雷远请那尉史坐到近前些。
毌丘兴谢过雷远,徐徐道:“夏侯将军从建安元年起担任河南尹,长有治绩,其间也曾督率众将,征伐河东。去年冬天,曹丞相自长安还邺,召集文武合议,因合肥、襄阳、汉中三处衢地身当前敌,常有战事,而许、邺中枢驻军救援不及,故而提议以重将带征、镇将军号,出居前沿,督领数郡或数州军事,以统一事权,便于迎敌。”
“哦?那几位重将?”
“夏侯渊将任征西将军,出镇雍凉,支援驻在汉中的徐晃将军;曹仁将为征南将军,出镇荆州,支援驻在襄阳的乐进将军;夏侯惇将为征东将军,出镇江淮,支援驻在合肥的张辽将军。”
雷远想了想,失笑道:“我记得徐晃自巴西败退时,身受重伤,命在须臾之间,就算恢复,怕也再难上阵。这时候他还能执掌汉中军事?难道躺在榻上指挥么?”
“或许确实躺在榻上指挥,这就非我一个小小尉史所能知。”
雷远拍了拍额头:“毌丘先生过谦了,还请继续讲来。”
“夏侯惇将军自受命以来,先往许都检阅诸军,陆续发往江淮。按照前次军报的说法,他本人将带领自家部曲,预备经汝南郡、安丰郡,先到六安,再往合肥巡视。据说此番击退吴侯以后,将会长久驻在寿春。”毌丘兴道:“只是,因为吴侯起兵的缘故,夏侯将军显然加快了行程,并且调集了原本将在下半年出发的兵马,合为一股而来。”
“经汝南郡,安丰郡,再到六安?”
“是,计算时日,夏侯将军应当已在安丰境内。今日将军攻城的时候,都尉、县长已遣信使快马告急,预计明日一早,夏侯将军就该知道灊县生变了。”
“他果然领有数万之众?”
“预计此番填入江淮前线的兵力,当有二十军以上。扣除先期分拨在各处郡县守御之兵,夏侯将军亲领十军数万人,并无问题。”
“好,我明白了。”雷远颔首。
他扬声吩咐外间的扈从:“打扫干净房舍,预备饮食,领毌丘先生和……和另外那位去好好休息。”
毌丘兴却提高些嗓音:“将军,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但请讲来。”
“适才我已听贵属说起了,将军并非吴侯的下属,而是刘豫州部下的奋威将军雷远,此来是为了支援吴侯在江淮的攻伐。将军身为庐江雷氏的宗主,是灊县本地人,对么?”
“正是。这灊县上下,有不少人应当认得我。”
“将军身为庐江冠族,却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千里迢迢从荆州来扰乱庐江,要将庐江郡上下的军民百姓拖入惨烈战乱……将军,请问你的桑梓情谊在哪里?我听说,庐江雷氏在此地经营数十年,故旧、姻亲、友人不计其数,他们都乐意见到将军你回来兴风作浪么?他们都乐意见到故土沦为战场,乡里化作荒丘么?”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响,外间的扈从们都听到了。当即有人拔刀怒喝:“大胆!”
雷远挥了挥手,使扈从们稍安勿躁。
“我本以为毌丘先生愿意向我解说夏侯惇的动向,当是心怀忠义,愿意扶汉讨逆的志士……谁知竟打算用这样幼稚的说辞来打动乱世的武人?”
毌丘兴躬身道:“我非志士,只是利刃加颈的时候,怕死而降伏罢了。之前夏侯将军的动向,即使我不说,将军迟早也能掌握。之后与将军说这些,纯是出于同情百姓无辜。听或不听,全在将军;我说过了,便已心安。”
“倒也直率。”雷远笑了笑,让两人退下。
江淮间的百姓这些年来确实很苦。但再苦,莫过于官吏苛暴、以赋税杀人;莫过于军队掳掠、虐民如虎。而庐江雷氏乃至淮南豪右联盟,乃是反抗者的聚合。雷远当然会尽量保全宗族桑梓,但若不成,他也没什么压力。归根到底,是乱世杀人,而非雷远在杀人。
只不过,毌丘兴的话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既然夏侯惇将至,一味攻城略地便不可取。就算聚合起雷氏在江淮的全部力量,徒然使夏侯惇的重兵得以发挥。到时候没能使曹公东进,我雷续之的脑袋反而被装在盒子里,运到邺城觐见曹丞相。那可就大大不妙。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原本要考虑攻打安丰、六安乃至寿春坚城,难以抉择,现在却简单了。夏侯惇就在安丰。此君是真正的曹氏肺腑之臣、元勋重将!而他所领有的部队,又是专门调来充实江淮的。若能给夏侯惇所部一个重创,曹公能不震动乎?
可惜已没机会挥军奇袭。刚才毌丘兴说,此前攻城的时候,城中都尉、县长已遣信使飞马告急,预计明日能报知夏侯惇。也就是说……
雷远皱眉苦思许久,叫了声:“来人!”
李齐应声入来。
“正要找你!你领几个精细的将士去,分别探问今日抓捕的俘虏。我要尽快知道此地的都尉、县长是何时派遣告急信使的,究竟派了几批信使,告急文书上又写了什么。事关重大,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务必要问得清楚明白!”
李齐是雷远最初的那批扈从之一,投入灊山前,曾经做过县中吏员,通晓刑讯逼供的手段。雷远这么说,便是允许他用刑严查了。
“遵命!”李齐领命而去。
第五百零八章 计划
因为帘幕掀起的关系,雷远看见李贞在外头犹豫。
他摇了摇头,折返内室,继续查看舆图。
在此世的征战杀伐总是如此。敌我双方都陷在重重迷雾,谁也摸不清谁的头绪。如雷远这样,能够对地形地貌、道路距离清晰明白,就已经是极大的优势。
大多数时候,交战的双方就如蒙眼的拳手,直到拳头沾血,才晓得是否打到了对手要害;同样的,知道自家痛不可遏,才晓得敌人究竟怎样挥拳。除此以外的一切判断,归根到底只是猜测,搏的是运气。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雷远一口气盘算了小半个时辰,想了好几个计划,却都难称万全。因为屋里点了许多灯火,渐渐有些烟气,熏得他眼眶酸涩。他有些烦躁,于是长身而起,推开窗户稍稍透气。
院落以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是雷衍等从事组织了城中民伕,将战死者的尸体搬到城外掩埋。另外还有不少人紧急修缮城门、城墙。哪怕己方未必会在灊县久驻,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得尽量保证城防完整。
负责在城内维持秩序的将士应该换过了一班,现在轮到贺松所部。
仔细想来,庐江雷氏在灊县城里的故旧实在不少,但这时候数千壮丁被不管不顾地强征出来从事劳役,辛苦万分,到处都有手持刀枪的将士巡逻。雷远偶尔听到喝骂、殴打的声音,想来是巡逻士卒看到什么不如意处,挥拳就打,抬脚就踢。那都是常事,雷远根本没法管。
雷远记得前世里有唱词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说得便是此等情形了。乱世里头,刀兵面前,便难怪城里有人惶恐不安,拿出送女服侍的套路来勾连。
“将军!”门外李齐呼唤。
“怎么样?”
“城中遣出的信使共有三批,后两批都被我们阻截了,只有我军刚到灊县城下时派出的那数人走脱。他们的目的是安丰……据说,伏波将军夏侯惇正提兵在彼处。”
“此后没有其他人从灊县脱身么?”
“步行逃亡的百姓黔首不少,未必能尽数抓捕。但试图纵骑而走的,绝无漏网。”他见雷远及其郑重,又道:“我们以四倍的精锐之众攻打一座小小县城,就算未曾刻意堵截,也绝不致纵放。”
“好。你去吧。”
雷远颔首。
他转过身,持笔在舆图上代表安丰的这一点画了个圈。
第一批告急信使大约明早能够到达安丰。
而那些步行逃亡的人走不了多快。除非他们先往西北方向,赶往博安县……不不,那一样快不了,绕行博安的话,就得渡过沘水和泄水。雷远记得,这个季节两水都很汹涌,河水三岔之处,至少有二十里的沼泽,想要渡过可不容易。
也就是说,到明天早晨,夏侯惇就会得知灊县遭到江东偏师进攻。但后继情况如何,没有第二拨使者去通报了。所以夏侯惇一点也不了解。
既如此……这一点,似乎可以利用来做些文章?
夏侯惇督领江淮军事,为张辽的后继。在张辽正面抵敌江东大军的时候,夏侯惇至少应该保障后方安全无虞。故而如果得知灊县遭袭,他一定会派遣人马火速救援。这支部队的兵力至少应当两倍于己方的数量,或许有一万,甚至更多些。
由安丰直接到灊县的道路全是山地,不堪大军通行。博安县附近沘水和泄水三岔处有沼泽。但如果再往北,就得经过六安了,这圈子绕的太大,也太费时间。
所以他们要救援灊县,可用的道路就是博安县城南面,从山区和沼泽之间的狭窄通道。只有这一条路。
这条路长约二十里,路面宽约丈许,勉强可供军队通行。而道路尽头恰好是横跨沘水的一座桥梁。桥梁架设在河道较狭窄处,每逢春夏涨水,十有**是要被冲垮的。但桥墩肯定在,曹军当场砍伐树木架桥即可。
雷远取了笔,在舆图上细细地将这条道路描出来,又在道路南面画了个大圈,东面画了个小圈。
曹军若走这条道路,雷远所部抄山间小道,可以提前在道路侧面埋伏,横向发动截击。在狭长道路上曹军兵力越多,越是调动不灵,必然损失惨重。就算他们强行通过,在试图渡过沘水的时候,己方以铁骑半渡而击,可以一举破之。
雷远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案几。
很好,就这么办。
然而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曹军必须得抓紧前来救援灊县。若他们来个不动如山,雷远就毫无办法了。所以,还得再派一拨或两拨人手,充作灊县求援使者,去催一催夏侯惇。
派谁才能不使夏侯惇生疑,还要保证夏侯惇信得过?
第一批的使者已经在夏侯惇的军中了,若自己派出之人应对不慎,很容易露出破绽,被当场揭破。那就和派人送死没啥两样。所以,这个人选还真不好确定。
他苦思良久,都没有适合的人。眼看着夜色渐深,他有些瞌睡了,半睡半醒间,有扈从入来,为雷远披了件袍子。他惊醒过来,抬眼看看,原来是李贞。
雷远揉了揉眼,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个主意。
“含章,你居然还能直得起腰,走得动路?二十下军棍是谁打的?必定手下留情了吧?”雷远挺身坐直,冷笑道:“我该让叱李宁塔来行刑!”
想到叱李宁塔的力气,李贞双脚一软,几乎又要跪倒。他哭丧着脸:“宗主,是我糊涂!”
“你是读过书的人,见事比寻常武人明白些。但也正因为此,想得未免太多……这个毛病不改,以后迟早会生大害!”
雷远板着脸骂了他几句,稍微放缓语气问:“适才说服你往我房中送人的,当属雷氏昔在庐江的重要盟友,只是并未随宗族南下荆州。所以才行此策,以明确双方的亲密关系。对么?”
李贞满头的冷汗又下来了:“宗主明察!”
“哪一家?”
“是灊县何氏,其族长唤作何桢。”
灊县何氏?何桢?雷远忽然就明白了,怪不得,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