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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九章 冠军

    雷远素来是有不安全感的,他非常害怕自己的理念和想法,在层层传达之后,到具体操作层面变了形。

    所以无论他担任什么职务,总想亲自管好治下的每一桩事。举凡军事、政事、民事、宗族之事,他习惯了事无巨细皆出于己,而大量的幕僚们只需要奔走往来,坚决执行就可以了。

    所以他在乐乡或宜都,都习惯了晚睡。每个深夜,书房里总是灯火通明,有许多的文牍都需要他直接批阅、审定;而到了白天,他又要一处处地实地踏勘,现场办公。

    然而乱世中繁忙的军务,又迫使他不得不长期领兵出外作战。比如去岁入蜀,一走就是大半年,几回出生入死。过程中虽然能靠文书往来遥控事务,却终究难免疏忽,最终他才回夷道城一天,就撞见了秭归文氏与官吏勾结,肆无忌惮欺压编户齐民的事件!

    这使得雷远对自家治下的情形更不放心。

    回来才一天!两天呢?三天呢?究竟还会看到什么?是不是得晃瞎了我的眼?当我不在的时候,宜都郡上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雷远也知道,欲成大业,对待属下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说来容易,做来何其困难?他在前世的时候,眼看着为了上司的青睐,为了区区小利,职场上的人们都会彼此坑害斗争,如今身处乱世,多少决断关系身家性命,叫他怎能放心?

    玄德公倒是弘毅宽厚,从不疑人,结果呢?

    此番从江陵折返,他选择不与大队同行,而轻骑简从进入宜都郡,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各县情形。不仅乐乡,大江南北的每一个县,日后他都想要专门走一趟。

    没想到的是,在乐乡这边的情形,倒让雷远有些惊喜。

    当宗族势力与商业利益捆绑之后,这个体系在雷远全没插手的情况下自发解决问题,自发形成了适应新环境的体制,进而在这体制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了令人惊喜的附属品。

    这歃血定约的十六家,便是一个初创的行会。这个行会本身就能调整各家宗族和蛮部的关系,在内部解决矛盾,同时又能一致对外,最大限度地维护自身利益。在行会出现以后,护荆蛮校尉和乐乡县,则可以从直面冲突的一线脱身出来,成为汉蛮两家之间最终的仲裁者,高高在上,也就不会犯任何错误。

    有趣的是,因为庐江雷氏仍是行会中的核心力量;是运动员,而雷远本人始终是裁判,还是最有力的裁判。这一来,雷远的力量并无削弱,反而得以借用行会平台撬动诸多宗族,进一步地加强了。

    至于踢球……或许可以看看竞技体育在构建和谐社会过程中,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雷远笑着向扈从们道:“正好明日到乐乡,看看蒋公琰他们折腾出什么来。”

    次日清早,雷远嘱咐了啬夫不要声张自己来到,转与扈从们混在乐呵呵的蛮夷和行旅当中,一起往乐乡县城的方向去。

    李贞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很快就与众人谈说到一处。而王平只说自家是从益州来的賨人,想看看荆州风物。

    诸人沿着道路边走边聊。骑着马的,也挽缰缓行。

    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至多到蛮夷小帅这一级,能骑上牛,但正是这些寻常人物,才真正对地方上熟悉,能让雷远知道真实的情况。

    走着聊着,众人沿途指点,说着最近附近乡亭发生了什么、当地大姓有什么动向、地方官吏有什么轶事。不知不觉,二十余里地一晃而过,看到了乐乡县城。

    这时候道路上的行人愈发多了,不少百姓也携老扶幼,沿路往县城方向去。雷远看得出,绝大多数百姓面色红润,脸带笑容,哪怕见到骑乘牛马的外地来客也不慌乱避让,自顾在道路边走着,显得安逸。

    再走了一段路,就到了校场。原来这场蹴鞠决胜之战太过重要,竟是借用了校场来进行。

    这校场不是乐乡县城西北角那个旧的,而是雷远安排人手,在城北面山谷隘口处造的那座坞堡里的新校场。校场两翼正好是山谷斜坡,稍加整理之后用来容纳人山人海的观众。

    雷远等人到的时候,东头较平缓的斜坡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于是众人不得不绕到西面较陡峭处。那处有个问题,正好迎着上午的太阳,有点晃眼,所以坐的人少些。

    待到雷远等人安顿下来,正赶上一方踢进一个好球,数千百姓欢呼鼓噪着为进球者叫好。

    雷远所推行的蹴鞠比赛与此世、前世都有不同,踢的仍是皮球,可踢球的人,个个都身披甲胄,赛时允许彼此冲撞甚至摔打搏斗,因此每进一个球,那真是千难万难,精彩万分。

    这种比赛的胜负自然不放在雷远心上,所以他的注意力不在比赛本身,而在周边。

    他抬手遮阳,看见对面靠近球场处排了一溜席位,乐乡长蒋琬就坐在那里,面前摆了几个坛子碟子,一边乐呵呵地看球,一边咕咚咚地喝酒。雷远觉得,此君应当是喝酒更用心些。

    代表护荆蛮校尉常驻岑坪的黄晅也在,他倒是全神贯注地看球,是不是卷起官衣袍袖,振臂高喊,大呼小叫。

    当然少不了沙摩柯。他是去年秋冬回到荆州的,这会儿看起来,已经成了狂热球迷。全程都在场边呼喝指挥,像是个教练。

    据说这次入蜀给他带来了不少收益,因而这位蛮王的打扮越来越奢华瑰丽。蛮夷本来就好五色华服,但沙摩柯已经超过了常人能耐接受的极限,他那样子远远看去,像是开屏的孔雀在狂奔,浑身的金银反射阳光,简直刺眼。

    雷远不禁失笑:“沙摩柯乱喊什么?他难道懂得蹴鞠么?”

    坐在雷远身边的,有一名蛮夷小帅,便是昨日在驿置中骑牛的那位。雷远之前听说了,他是长沙蛮一个小部落的头人,因为长沙蛮部上个月被沙摩柯带队淘汰了,他这次来是专门为庐江雷氏打气助威,务求不能让沙摩柯得意的。

    听得雷远言辞中对沙摩柯不那么恭敬,这小帅大是欢悦,连声道:“正是!这沙摩柯懂个屁!他们这两场能赢,靠的是一个汉人帮忙!”

    “哦?不知是哪位蹴鞠高人?”雷远随口问了句。

    小帅扯着雷远的肩膀,让他往南面看:“就是那个胖子!你看,坐在场边那个!”

    雷远一愣,只听小帅抱怨道:“这胖子据说是沙摩柯的友人。其实……唉,我看他也不怎么懂蹴鞠,但这人极擅鼓动,轻易就能将人激得热血沸腾,只是踢球,却闹得像要拼命,常人抵敌不住!”

    此时李贞指着那胖子,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滚落出来:“这……这……”

    这胖子祖上三代都精研操纵人心的手段,三代人并为后世大教大宗的祖师,自然是极擅长鼓动的。他便是前任的汉宁郡太守、现任荆州治中从事,驻地在岑坪的张鲁。

    雷远不会放任宗教力量在自己的地盘上扩充,所以在江峡间与张鲁曾约定过,只允许他往荆蛮部落传教,教导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

    本以为这位张师君在荆州毫无根基,又缺乏可用的部下人手,想要伸张影响力,少不得要和蛮部中那些大巫做过几场。谁知道他竟然另辟蹊径,不知何时与沙摩柯拉上了关系。

    几场蹴鞠下来,能带队赢得比赛、赢得利益的冠军教父,岂不抢手?到时候自有荆蛮大酋出面延请,哪里需要张公祺亲自费心费力往深山里去。

    身在这世道,能够史书留名的,谁不是无数人中脱颖而出的杰出之才呢。

    雷远不禁哑然失笑。

第四百八十章 冷门

    大多数时候,张鲁端坐着,一动也不动,沉静地就像一块石头,任凭场上的雄武男儿们彼此撞击、追逐、对抗。有时候他又会忽然跃起,踏着古怪的步伐在场边进退跳步,呼喝着给某人鼓劲,而他指尖所向的那人,往往就真的会热血冲头地亢奋起来。

    这种操作,落在殊少见识的蛮夷眼中,当然类似神迹。但对面的汉人看过来的眼光里,许多都带着讥诮。

    这也难免。

    近代以来,朝政失序,天灾频仍,亿万黎民挣扎于水火,这给黄老道的发展提供了最佳的土壤。遂有大贤良师张角遣弟子八人传教,十余年间信众遍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一朝起事,众及百万。

    然而太平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在天下强豪的围剿下,他们失败了,连带着各地的黄老道徒都受影响。后来如于吉之流以治病为手段吸引教众,结果被孙讨逆杀了;左慈、甘始那几位,号称有驱使神鬼的本事,其实忙着在邺下推广房中术。

    至于张鲁自己,则成了士人口中的“妖贼”,此后困居汉中,再难突破。

    麻烦事还在后头。

    他在汉中的时候,能凭借三代相传、不断完善的符法和斋醮科仪,引得巴汉之间的百姓笃信不疑。但经过马超那厮一通胡来,太多人亲眼目睹了师君的狼狈情状。当他们离开战场,冷静下来以后,难免会想,此前师君吹嘘的无边法力究竟在哪里呢?太多人同时在心中滋生疑问,那就很难应对了。

    这样想来,尽快脱离巴汉,前往新的天地,倒是很好。

    想要往荆州汉人当中传教,雷续之坚决不允;但荆蛮可以,那些蛮夷和益州的巴人、賨人也差不了太多。凭借张鲁的种种阴阳术法,轻易就能让他们信之不疑,奉为在世的神仙。

    但这又急不得。蛮夷之中,也有自生的信仰,有号称能役使鬼神的巫祝之流。当年张鲁的祖父张陵在益州传道,号称击败八部鬼帅亿万鬼卒,大抵便是此等人物。

    张鲁仔细盘算过了,须得多管齐下,一步步来。先藉着这个名为蹴鞠的小玩意儿,渐渐在荆蛮渠帅当中混个脸熟;然后再施展自家符水治病的术法,引得他们进一步的信任。

    另外,这些参与蹴鞠的,都是蛮夷中身强力壮的精锐,笼络住彼辈以后,从其间挑选出护教的武力。

    当然,如有可能,最好再拉拢几个荆蛮巫人为臂助。那些巫人的眼界有限,论吹牛万万及不上专业人士的,这应该不难。待到自家羽翼丰满,就在五溪深处则一山清水秀的所在,仿益州鹤鸣山旧例,重新立教设坛。

    正想得逸兴横飞,身边忽有人问:“这些踢球的,都信了你的道么?”

    张鲁急回头,因为动作太大,以至于膏腴肥厚的脖梗子发出一阵“咯咯”的轻响。

    “倒也不是都信……”他深深作揖下去,俯首轻笑道:“只不过他们之前喝过符水,自以为有法力附体,只要我呼喝催促,就能施展法力,压倒对手罢了。”

    “还是那套心诚则灵的玩意儿!”身边之人轻声笑道。

    张鲁应声道:“雷将军明察。这确实是诱骗无知黔首的小道,但也确实让他们连战连捷,能与雷将军的部属们分个高下。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神灵相助了,否则又该作何解释呢?”

    来到张鲁身边的,自然是雷远了。

    听张鲁这般说来,他微微颔首。

    过了会儿他道:“蛮夷们生活寒微、见识浅薄,所以易受鼓动,你从这个方向入手,不是不可以。只是须得注意,汉家宗族部曲乃是我和荆襄各宗族的本钱。你不要接触这些人,更不要试图挖我们的墙角、影响荆州军府的治理。”

    张鲁心中一凛,连忙道:“请续之放心,我知道轻重。”

    顿了顿,他忍不住解释道:“我本非有意荣华富贵之人,所求者只是延续正一盟威道脉。既在荆州,能有机会教化千万蛮夷,便没有舍易就难的道理。”

    雷远连连点头:“那就好。”

    他不再打扰张鲁,转往蒋琬等人的方向去。

    张鲁吐了口浊气,继续他的鼓动。

    此时但见场上两队人,已经杀得昏天黑地。

    红甲一方有个矮壮汉子,抬脚拦下横飞的皮球。正待扭腰甩足来个斜踢,黑甲一方早有个身手矫健之人跃身扑来,与他撞在一处;两人手脚并用地扭在一处,满地乱滚,

    黑队的队友乘机奔来,并不接球,只将之向前一踢,然后全力狂奔追赶。这人手脚颀长,奔走时大步流星,就算披着甲胄也快若奔马。红队五六人想要拦截,却无一人跟得上他的脚步,眼睁睁被他甩得越来越远。

    在上千观众纵情呼啸之下,这人一口气连人带球撞进门里,还没能刹住脚,直冲到数十步外才抱着皮球折返。

    “好!好!”沙摩柯大笑着向红队方向呼喊:“看看!这都是我五溪蛮的好汉子!”

    能在这种强对抗的竞赛中有所表现的,多半都是各部落、各宗族的精锐。他们彼此争竞斗勇,你来我往。寻常观众们固然看得津津有味,而在观众席不起眼的角落,雷远看到两名周虎部下的小吏穿着便服,正手持笔墨,记录不停。

    雷远走过去问道:“在记录什么?”

    两名小吏注意到雷远来此,慌忙行礼,将版牍交给雷远看。

    无论处置家事还是政务时,雷远都希望看到明确细致的记载,而非纯用文字的大概描述,这一点正是周虎所长。他本人长期负责统计核实田亩数字、粮食产量、徒附民力分布、牛木畜牧范围、武力据点位置等信息,将之大规模的誊抄至版牍,再汇总给雷远。

    当年那个在灊山中随身带着十几片版牍,时不时掉下地的落魄管事,如今已是雷远不可或缺的得力部下。而周虎的部下们也保持着同样的习惯,把握一切机会收拢信息数据。

    便如此刻雷远眼前的这几份版牍,写得很潦草,字迹也难看,但内容则是通过观察蹴鞠赛事,而得到的蛮部信息。某位渠帅的部下是否精锐,何人膂力超群、何人轻捷擅走、何人有指挥号令的威望,一一记录在上。

    雷远鼓励地向他们笑了笑,将版牍还给他们,示意他们继续。他本人坐在两名小吏身边,看着他们偶尔记录一笔,有时候又闲谈几句。

    这时候东面观众席上的宜都郡文武都注意到了雷远,众人慌忙汇拢过来拜见。

    一行人刚走到雷远面前,场中一声锣响,原来是第一场比赛结束。身穿红衣的雷氏部曲们按说应该经验丰富,可发挥得不好,出乎意料地爆了个冷门,输了。沙摩柯狂笑出声,在场上一个个地与部下拥抱。

    当着雷远的面,蒋琬、梁大、黄晅等人都有些尴尬。

第四百八十一章 总分

    蒋琬还没说话,沈真昂着头道:“今日出场的就只是我的部下!就算我输了,庐江雷氏没有输!”

    虽说比赛输了,这瘦小老将嗓音如雷,气势不输。

    原来因为荆北战事的关系,贺松、邓铜两部都抽调到夷陵、枝江周边,而郭竟等人的部下还在回乡探亲的假期中,一时召集不便。

    所以今日的蹴鞠比赛,只有从沈真、韩纵两名老资格的营司马部下抽调人手。

    这两人的部下此前随雷远往来秭归和夷道两地,好一阵子没有操练,难免脚法生疏,何况沈真只是随便选了些人。他们实不曾想沙摩柯的部下们亢奋到这种程度,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赢一场比赛,故而吃了败仗。

    本来沈真并没将之当回事。

    不过一场蹴鞠嘛,输赢都很正常。他是雷氏部曲将校,与负责生意的黄晅等人分属两个体系,更不至于为这种小事操心。

    然则他没想到,什么事一旦和乐乡大市扯上关系,就会变得古怪。现在看来,输一场是小事,在成百上千人关注下输一场就是大事,在雷将军眼皮底下输一场,坐视着蛮夷得意,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铁青着脸,不待雷远说话,继续道:“宗主放心,这帮不争气的小子,一会儿我就将他们拖下去打!打个皮开肉绽,才能让他们长点记性,晓得轻重!”

    这话说的,黄晅在旁轻笑出声。

    谁的部下不是战场上厮杀搏斗的好男儿,怎么舍得因为输了场游戏责打?沈真分明是怕雷远怪罪自家部下,先把狠话全都放出来,占个先机以防万一。

    话已出口,雷远却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并不回答。

    沈真愣了愣,拔足就要去处置部下。

    李贞慌忙扑上去将他拉住,哭笑不得地道:“沈公!沈公!你急什么!”

    沈真半推半就回来,犹自输得不忿也似,满脸晦气。

    雷远深深看他一眼,笑道:“乐乡大市是宜都郡的根基,市中的利益生发,关乎庐江雷氏宗族,不可轻忽。日后公琰、公昱这边有什么要求,部曲诸将若有条件,还是尽量帮一帮,莫要轻忽。”

    公琰是蒋琬,公昱是黄晅,这两人便代表了雷远在乐乡大市公私两面的利益。

    沈真连声应是。

    “当然,输一场蹴鞠,也没什么。凭这场胜利,沙摩柯能从我们这里拿到什么?他获得再多的钱财物资,最后又会回到乐乡大市中消耗得一干二净。钱财无非落到我那几位同僚手中,所谓楚弓楚得,无所恨也。”

    雷远环顾众人:“不过,今日这就散了吧!我们回县里去,再看着沙摩柯这厮猖狂下去,我怕忍不住会拿箭射他!”

    众人都知他在开玩笑。沙摩柯是雷远在荆蛮中最有力的伙伴,还曾随同入蜀作战,为了掩护雷远与马超当面放对,几乎丧命的。就算没有功劳,也有绝大的苦劳,断不能真的拿箭去射。

    此时蒋琬笑道:“射不得,若真拿箭去射,第二场怕是没了。”

    “嗯?”雷远一愣:“还有第二场么?”

    “当然!”

    蒋琬返身回去,从校场南面一处告示牌上揭下极大的布告,举在雷远跟前:“府君请看!这是各家宗族一致商定的日程,每日里上下午各一场,算总分定胜负!”

    雷远看了半晌。

    好得很,还挺完善!

    雷远此前在军中推广蹴鞠,主要是看中了这项运动与剑术、射法类似,都为培养基础军事技能所用,所谓“僻脱承便,盖象戎兵”是也。他自己倒真不曾专研过其中的细节。

    这时候看来,才知道这项运动数百年传承下来,已有了一套完整的规则,简直不下于后世那些职业竞技项目。

    光是基本规则和战术的说明书,就有二十五篇之多,甚至还有教授比赛时抓腕砸肘、插裆扛摔等技术动作的。与之相比,传授相扑手搏的只有六篇,简单多了。

    再看看这布告,雷远发现就连净胜球的概念都有。只不过因为双方各有六个球门、球场又大得吓人的缘故,动不动就踢出大比分,净胜数十球这样。

    雷远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嗯……上午这场输就输了,无妨。五溪蛮也是护荆蛮校尉治下的子民,容他们赢一场,也显得我们宽容大度。然则,下一场必须要赢!要赢得威风,赢得漂亮,拿出我们的精气神来!”

    “遵命!”沈真起身将去。

    雷远将他叫回来,给他一枚腰牌,凭此可以从周边驻军里随意调人,务必要组织成精干队伍,洗雪前耻。

    沈真立即去重新安排人手。他是跟随雷薄、雷绪和雷远三代宗主的老行伍了,对自家部曲中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真要想找几个蹴鞠的猛人,哪里会找不到。

    上下午的比赛之间有一个时辰间隔,沈真离去以后,雷远打算回乐乡县城中的雷氏府邸歇会儿。

    然而蒋琬请雷远留步,不妨就在校场歇歇,还可看看两场比赛间的余兴节目。

    果然顷刻之间,锣鼓喧天,有艺人从坞堡里过来,在校场中表演各种项目。有斗鸡、有相扑、有傀儡戏,还有百戏。百戏就是杂技表演,内容是几个动作敏捷的少年少女攀着桌子登高,再用荡秋千的方式跳下来。

    这一来,刚刚安静下来的观众们再度兴高采烈地大叫大嚷。有人奔到校场里试图参与,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将士推出来。

    历经多年战乱,擅长这些娱乐表演的人早该死伤殆尽。在雷远本人的印象里,斗鸡、相扑倒还罢了,傀儡戏和百戏,真已经十数年没见过。此时重见儿时欢乐场景,难免使他感慨。

    他忍不住问蒋琬:“公琰从哪里找来这些人?”

    “以乐乡大市的繁荣,想搜罗些娱乐,倒不为难。这其中,习氏和向氏也都帮了忙,有几队人是他们宗族里自家养着以娱耳目的。”蒋琬笑道:“之所以要准备这些,倒不光是为了场面,而是给那些蛮夷看看。”

    “哦?蛮夷们喜好这些么?”、

    雷远起身四顾,果然如蒋琬所说,这些娱乐落在汉家百姓眼中,还只是兴高采烈而已,那些蛮夷何尝见过如此新鲜**的玩意儿?简直都要如痴如醉了。

    蒋琬道:“用蹴鞠比赛勾起蛮夷们不服输的劲头,使他们乐于来此;再用这些娱乐和乐乡周边的舒适生活来留住他们……这比手持刀剑进山掳掠人口要方便多了。这两月来,因为见识到汉家体面而请求内附的蛮夷渠帅不下十人,附属的丁口大概两千余。”

    雷远顿时想到自己在驿置见到的那个长沙蛮小帅。他除了衣着五色,骑着水牛以外,言辞举止和普通汉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样的人每月往来与乐乡和长沙之间,最终归入汉家郡县的治理,简直是必然的。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吃鱼

    靠着紧急调动来乐乡周边多名精擅蹴鞠的好汉,下一场好歹是赢了,没给沙摩柯继续炫耀的机会。

    雷远频频点头,沈真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按照蒋琬的安排,当夜会在县城中宴请参会的官吏、部曲、宗族首领和蛮族渠帅们。雷远自然也参与。

    因为参加者数量会很多的关系,宴席不在宗族府邸的大堂,而在县城西北角的小型校场。两年前雷远初到乐乡时,便是在这里接受了玄德公所赐的印绶,正式就任为乐乡长,并代理偏将军职务。

    晚间时分,广场上数十座篝火熊熊,许多参与者藉着酒意,彼此欢笑,全无身份和地位的隔阂。在广场中央,有蛮夷青年醉醺醺地相和而歌,汉人听来,他们唱的曲调很古怪,节奏变化不定,不似华夏正音,却有独特的苍凉悠远之意。

    席间蒋琬提起,两年前梁大就是在这个广场聚合乐乡县诸多宗贼,试图武力抗拒庐江雷氏宗族,结果宗贼们尽数被剿灭,梁大本人却成了县尉。

    众人随即逼问梁大当日情形。在宜都郡的本地官吏中,梁大也算资深了,虽说有被雷远不喜的劣迹在前,但他确有能力,很得蒋琬的重视。因而听蒋琬这么说起,梁大也不恼怒,只笑着解释几句,反倒让别人很羡慕他的运气。

    此时沙摩柯则席上翻来覆去地抱怨,说雷远临时调换出场人员,这一场胜之不武云云,随着他酒意渐重,抱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众人失色间,李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一脚踹在沙摩柯面前的案几上逼问:“你说,自从在乐乡县认识了我家雷将军,你是赚了还是赔了?你的部落是大了还是小了?你在蛮夷中的声望是高了还是低了?你说的什么屁话!”

    沙摩柯斜眼看看李贞,想了想。他忽然打了个极响亮的酒嗝,咣当一声往后躺倒,然后发出如雷也似的鼾声。

    李贞满脸通红地跳上案几,鄙视地俯身看看沙摩柯,然后身子晃了晃,差点摔下来。

    雷远正在与黄晅谈话,没注意到。王平不饮酒,沉默地随在雷远身后。

    而蒋琬隔着老远一溜小跑过来:“谁给含章喝酒了?小毛孩子怎么能喝这么多?”

    酒宴延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以雷远的内敛性格,素来不喜欢这等放恣场合,但他也明白,这是蒋琬等人特意营造出来的环境,要凭此去吸引蛮夷的,自己就当凑个热闹,也无不可。

    过去的两年里,雷远在宜都分配土地、劝课农桑、行办学校、鼓励商业和手工业,兴修道路水利、重建基层管理,他推行了很多政策,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尤其是普通百姓由此安居乐业,得益极多。

    乐乡县每月一次的欢快场景固然出于蒋琬的推动,却又必定符合百姓们的需要。赛事的观看者如此之众,可不是蒋琬等人安排好的,他们都是自发,也都切切实实地乐在其中。

    一手有玄德公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宣传,另一手有物质生活上显著的提升,这两手缺一不可,否则便与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争霸业之流没有不同了。

    次日雷远继续自己的行程。

    先往大岭山里拜祭了父亲和兄长,整理了自己守丧时居住的屋子。

    然后又到山下的围子,见了见齐五。那处围子的水利建设已经很像样子了,而齐五移栽的成片橘子树去年挂了果。十几天前刚摘下来,大部分已经卖了。雷远吃了一个,感觉味道也就那么回事,或许当时人特别喜欢这种清爽微酸的口感吧。

    这时候夷道城里都知道了雷远从陆路折返的消息。雷远从蜀中回来以后,尚未正式地回家,就牵扯进了许多事情,往江陵等地忙碌了一个多月;因而文武们商议,是否该补办仪式,欢迎将军得胜归来。

    后来还是老资格的王延出来决断,认为雷将军必然不喜欢如此,各位还是歇歇吧。何况,将军轻骑简从出行,不就是打算稍稍休憩?家眷不妨去乐乡陪同,其他人不必打扰。

    由此一来,雷远的行程总算舒缓。

    他居住在乐乡县里的旧宅邸,有时候亲自去田间观看春耕的情形,帮着几处种子和耕牛缺乏的村社解决困难;有时候则向洈水上游去,督促赶在涨水前加固堤坝。

    因为他着常服往来,看上去不似贵人,其间还真又撞上几次宗族与地方小吏勾结,鱼肉乡里的事情。那些人无非被雷远狠狠地打脸,痛加惩治。

    又过了数日,赵襄带着家里的一大群人来到乐乡。

    正好春日踏青时节,雷远索性邀请赵襄结伴巡视各地。

    他们并辔骑行,有时候查看自家的产业,慰问乡里,也有时候只往山间景色宜人处闲逛。

    过去的冬日虽然寒冷,春天来得却早,两月图上的时候,山水间的林木都抽出了绿芽,暖风所到之处,带着青草绿树特有的萌发气息,沁人心脾。

    连着几日里气候也晴朗,艳阳照耀下,使人一天比一天暖和舒适。对雷远来说,他在蜀中坚持了潮湿阴冷的大半年,又克服荆山中的寒雪,终于等到了浑身毛孔舒张的惬意日子了。

    当然,公务还是有的,不能完全抛开。

    比如孙夫人那档子事,就有后继。

    从江陵来的文书中提到:董和奉了玄德公的意思,专门轻舟直放,往京口去了一趟。见到孙权以后,他客客气气的巩固盟约,又禀及孙夫人将往成都,只担心沿途大江不靖,多有水贼作乱。孙权当场只得大笑,请玄德公只管照顾夫人,不必顾忌其它。

    不久后又传来急信说,吴侯为此专门遣了使者,将会赶在孙夫人入蜀前前往成都一行,祝贺玄德公控制益州以示友好,并且商定孙刘联盟后继协同对曹作战的细节。

    某一日里,雷远和赵襄在江畔的城陵矶驻足。

    雷远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在避风处升起篝火。赵襄看着雷远脸上被烟熏得黑乎乎,不禁笑了起来,雷远却只看着她被篝火映红的脸出神。

    “别愣着,快把盆子搁上!”赵襄嗔道。

    赵襄手里端着个盆子,里头放了几条洗剥干净的鱼,肚子里还填充了香茅和杜衡等香草、野菜之属。雷远连忙把盘子接过来,挂在篝火上的木架下段。

    那木架是赵襄用各处采摘来的树枝盘折而成的,盘子挂上去以后,有些晃动,过了会儿才稳定下来。

    篝火隔着盘底慢慢炙烤,赵襄截了两根树枝小心翻检着。随着噼剥声响,鱼肉慢慢被烹熟,油脂浸润香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五条鱼多了点,怕是吃不完。”赵襄说。

    雷远道:“无妨,一会儿有江东的客人来。正好招待他吃鱼。”

第四百八十三章 劳烦

    “原来有客人?”赵襄吃了一惊:“那……那……你就这般接待,岂不失礼?”

    庐江雷氏虽不能与儒学传家的大族相比,但也自有其套路。而赵襄小小年纪,就要以主母的身份照看家里,管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她常常唯恐自己出了疏漏,有损夫君的名声,故而显得拘谨些。

    反倒是雷远真不在乎,他笑着道:“是这位客人要来见我,不是我要见他。既如此,难道还会挑剔礼数么?哟……鱼快焦了,翻面,快翻面。”

    赵襄慌忙转去对付烤鱼。

    而雷远起身到江畔眺望。

    在宜都郡乐乡县和南郡枝江县之间的这段大江,江水宽阔浩荡,而流速相对缓慢,江心处还有绵延沙洲。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便是江陵中洲,因其方圆足有百里,所以又有个别名唤做百里洲。

    这座沙洲规模巨大、土地肥沃,其上有连绵的草甸和林地,甚至还有湖泽。因此,雷远将之作为牧养马匹的牧场。

    庐江雷氏投奔荆州时,保有的战马多达一千四百余匹,其中很多都是高大雄健的北地良马。但后来与江东鏖战数场,折损极多,以至于在益州时不得不仰仗步卒牢固结阵,与羌胡骑兵对抗。

    所幸战胜马超之后,缴获了近千匹战马。雷远没有将之直接分配到各部,而是统一安置在百里洲上放牧。

    此前负责牧养马匹的主要是邓铜,他曾在河东白波帅麾下效力多年,至今亲近的部曲中还有几个匈奴人。

    但这会儿,马岱领着凉州俘虏四百余人接替了邓铜的任务。这些凉州骑士自幼长于马背,手段比邓铜更出色些,料来只要马匹们春季发情,明年就会多出许多小马驹了。

    雷远所站的位置,正好就直视着百里洲,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洲陆间有马匹跑动的身影。

    距离他不远处,有个正对着百里洲的码头。除了码头以外的地方,大部分都密密生长着芦苇和杂树。百里洲上也有码头,码头以外乃是宽达百余步的污泥滩头,深可没膝。

    这时候,雷远便看到有一艘船只从大江下游来,轻捷地绕过了泥滩和芦苇丛。来船是一艘制作精良的赤马舸,船夫轻轻摇动桨橹,船只就像是一条灵敏的大鱼,轻巧划开波光粼粼的水面,贴上了码头。

    船头上一名黑衣高冠、腰间悬剑之人轻提袍角,大步站到岸上,看看环绕着渡口戒备的扈从们。

    这人浓眉大眼,须髯甚盛,身材非常魁梧,体格与关平差相仿佛。船上的几名水手站在他身边,头顶只到他的胸口,简直就像是孩童。

    雷远向赵襄打了声招呼,向他走去。

    片刻之后,这人注意到了雷远,迎上前几步。

    雷远行礼问道:“敢问足下可是江东使者么?”

    这人沉稳回礼:“在下鲁肃,正是奉吾主之命前往成都的使者。前来此地,是为了拜访宜都太守。不知足下是?”

    “我便是宜都太守雷远。”

    鲁肃忍不住上下打量雷远,随即感慨地叹了一声:“早就听说雷将军乃少年英杰,今日相会才知,竟然年轻到了这样的地步!”

    “全赖主公提领,遂得薄名。”雷远逊谢一句。顿了顿,他问道:“却不知足下何事来访?”

    前日里雷远收到关羽从江陵传书说,出了孙瑜意图劫持孙夫人的事情以后,董和前往京口质问,使吴侯颇为尴尬。因此吴侯专门派遣使者,名义上恭贺玄德公在益州的进展,实则带着几分赔礼的意思。这位使者,便是鲁肃。

    对鲁肃的近况,雷远听说过一些。

    江东传闻,周郎病逝之前,曾遗书举荐鲁肃接替他的职位,承担江东在荆州的方面之任。

    可当时江东与荆州军作战不利,程普、周泰先后败死,吕蒙弃军而逃,甘宁被俘,再加上周郎病逝,江东军威大挫,赤壁以后的扩张态势为之逆转。于是鲁肃不得不承担与荆州谈判的责任,并与诸葛亮共同签下了由江东借取江夏、汉昌两郡,待攻取淮南后归还的协议。

    这个协议难免令吴侯不悦,也令江东诸将深感屈辱。所以实际谈判的鲁肃被迫背锅,随后调任汉昌太守,赞军校尉的军职不变。

    也就是说,周郎的举荐效果不彰,鲁肃从江东核心圈子里的重要参谋、吴侯的心腹之人,跌落到了荆州方面次于奋威将军孙瑜的二把手。从实际权柄来看,他只管理了一个汉昌郡,也就是原本长沙郡的东北部分。

    然而此番孙瑜轻率行事,几乎引起孙刘之间再度冲突。蛰伏了一年半的鲁肃再度得到吴侯启用。这显然是要发挥他与玄德公本人和荆州文武的良好关系,澄清误会,重建互信。长远来看,或许鲁肃将会重新起势,取代孙瑜的地位。

    昨日里雷远又收到关羽书信,说鲁肃在启程前往成都前,想来宜都见一见雷远,而关羽已经应允了他的要求。

    通常来说,为人部属者,尤其如雷远这等领兵重将,不该轻易与外人交通。便是关羽本人,会见鲁肃时也请了潘濬、董和等一众文武作陪。但他却允许鲁肃专门去拜见雷远?

    关羽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许书信中不便说起?

    雷远从昨日想到此刻,都不明白。鲁子敬与自己素不相识,也非同乡,雷远的父亲雷绪在袁术麾下时,鲁肃已经带着自己的亲族逃到江东去了,显然上辈人也没有结下什么同僚之谊。

    所以雷远索性在乐乡渡口会见鲁肃。他隐藏着的意思是,若足下有什么花招,有什么鬼点子,我是不理会的,为灭自取其辱,不妨登舟自去。

    此时两人刚一见面,雷远便直率询问,并不多加寒暄。

    听得雷远询问,鲁肃再度向雷远躬身行礼,沉声道:“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我江东将有事劳烦续之将军。”

    雷远侧身让过:“我主乃是玄德公,非是吴侯。而江东又自有英豪,哪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呢?足下此言,好没道理。”

    “不然,不然。”鲁肃神色自如:“之后确实会有一桩大事,将要劳烦续之将军的。这是吴侯的提议,而玄德公和关将军都已经知道了。此事对玄德公、对吴侯、对孙刘联盟都有极大的益处。待我从成都返回的时候,玄德公的正式公文便该发到宜都。”

    雷远微微扬眉:“……究竟是什么事?”

    “雷将军,行路仓促,非陈机密之所。”

    “哈哈……”雷远笑了笑,忽然问道:“子敬兄可爱吃鱼么?”

    “什么?”

    “适才拙荆在江边钓了几条鱼,正在烤炙……我们一边吃鱼,一边谈,好么?”

    鲁肃怔了怔,道:“便依续之将军所言。”

第四百八十四章 协力

    当下两人在江畔草亭驻足。

    雷远遣了扈从取鱼来。扈从回来的时候,除了五条鱼,又带了一些烤饼和酒水,还有几个仆役赶来陈设帷幔挡风。显然赵襄看不过雷远的轻慢做派,紧急地做了点额外安排。

    鱼刚烤好就被端来,内里滚烫,鲁肃呼呼地吹着气,毫不客气地大嚼。一条鱼被他三两口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吃个烤饼,再咕咚咕咚喝一盏酒。

    作为吴侯初承基业时重要的支持者,鲁肃在赤壁战前,力排众议,坚定吴侯抗曹的决心。此后也是他奔走于孙刘两家之间,力主结盟。这样的人物来访,雷远只招待他江边吃鱼,确实有些失礼。

    但鲁肃却似并不介怀。他在草亭自在落座,随意吃喝,偶尔笑谈几句,猛夸雷远福气,能有这么擅长烹饪的贤内助。

    再吃了一条鱼,他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叹道:“今日承蒙续之将军招待了,待你来的时候,我请你尝尝江东的鱼脍!”

    “我来的时候?子敬先生打算邀我去汉昌一游么?”

    “那倒不是。”鲁肃道:“这是我主的意思,想邀请续之将军往江淮走一趟。”

    雷远正伸筷子去夹取食物,听到鲁肃这话,怔了一怔,过了会儿才愕然道:“吴侯?邀请我?”

    “然也。”

    雷远放下筷子,稍微收拾下惊愕情绪。

    思忖片刻以后,他令扈从们撤下杯碟碗筷,问道:“我自度德薄才庸,断不值得吴侯如此厚爱……或许,孙刘两家将有什么动作?还请子敬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说个明白罢。”

    “续之将军果然明断。”鲁肃颔首道:“就在今年,孙刘两家将会并力向北。玄德公将会攻入汉中,并分遣兵力深入凉州。而我主将由东关出兵,攻打皖城、合肥,进而由扬州威胁徐州、豫州。这两处战场相隔数千里,但都会动用十万人以上的大军,必使曹操首尾不能相顾!”

    汉中?皖城?这么早就开始了吗?还是同时动手?

    雷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了其中缘故。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里,孙刘两家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大规模的北上作战记录。刘备的力量长期投入在益州,先是与刘璋鏖战,再竭力稳定益州,足足五六年的时间里完全无暇于北。而孙权的眼光在荆州和淮南两地逡巡反复,其立场也在曹刘之间依违不定,他打过一次合肥,遂使张辽成名,袭取荆州三郡倒是顺利。

    但此世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玄德公几乎唾手而得益州,益州的力量并没有削弱,社会秩序也未经彻底动荡,很容易恢复安定。

    他以大司马的身份统辖荆益两个大州的军务,一旦军队整合完毕,就有足够的实力立即发起汉中之战。

    而对于吴侯孙权来说,两年前他就已明摆着不是荆州军的对手,如今玄德公的力量强盛至此,江东简直没有再觊觎荆州的可能,那接下去向哪个方向拓展势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于是,一场由孙刘两家同时发起的、规模前所未有的进攻将要开始了!

    前些日子雷远在编县的时候,曾听杨仪说起北方形势。据称近来凉州动荡的厉害,牵扯了曹军投入数万乃至十万的兵力,却一时未能平定,而许昌这边的士人又对曹工日趋跋扈的姿态多有不满,以至于中原、河北都有暗流涌动。

    所谓“暗流”,如果使杨仪这样的荆北士人都能感觉到,那简直已经不是暗流,而是汹涌狂潮了。这时候再加上孙刘两家投入的庞大力量……哪怕曹公雄踞北方,兵多将广,也必然会应付艰难。

    身为武人,能够躬逢此等盛事,实在感觉荣幸。这更是真正的国之大事,断不容半点轻忽。雷远下意识地摆正坐姿,洗耳恭听鲁肃的下文。

    鲁肃赞赏地看了雷远一眼:“其实从去年开始,孙刘两家就此已经秘密商议过很久,各种细节都已经确定得差不多。只不过,因为孙仲异贸然行事,恐引起玄德公疑虑的缘故,我主为了向天下明示孙刘联盟,提出了一个建议,这建议也得到了玄德公的同意。我此番前往成都,便为落实。”

    “什么建议?”

    “吴侯将遣昭信中郎将吕岱,领部将尹异等三千精锐入益州,协助玄德公作战。与此同时,也请玄德公将派遣一支兵马前往扬州,作为协力。”

    说到这里,鲁肃向雷远微微颔首示意:“玄德公已经同意了,将遣续之一行。”

    这样的操作无关军事上的利弊,主要出于政治宣传的作用。荆、益、扬三个大州协同,共举雄兵向北,自古以来未之有也。最有效的宣传,莫过于使敌人真切地看到三州的兵力共同身临前敌。

    雷远挠了挠颌下短髭:“为什么是我?”

    鲁肃道:“我主素知庐江雷氏在淮南一带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威望极高。三年前,我军攻打合肥的时候,就多承令尊号令豪杰襄助,掩护我军侧翼,立下极大的功勋。可惜我军与曹军主力会战不利,遂使淮南豪右们陷于险境,不得不撤往荆州。我主时常嗟叹说,可惜没有补偿庐江雷氏的机会。此番我主再度出兵淮南,必能取得全胜。续之将军随军一行,正好衣锦还乡,弥补此前的遗憾。”

    原来如此。

    汉代人以农耕为本,加之宗**理的影响,有强烈的安土重迁意识,乡土观念极重。数十年前有位名叫王符的大儒,就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民之于徙,甚于伏法。伏法不过家一人死尔。夺土远移,不习风俗,类多灭门,少能还者。”

    近代以来,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亡命求存。但即使如此,一旦有可能回到故里,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抛弃落脚治所,奔向故巢。

    便如此前刘景升治荆州,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全赖刘表安尉赈赡,皆得资全。结果中原稍定,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舍弃刘景升而北归故里,全无半点留恋。

    雷远虽然举数万之众迁徙至荆州,可故乡始终在庐江、在淮南。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孙刘两家要互遣援军,江东那边原有的益州人甘宁,现在已经归附到玄德公的齐下,那其他人选择谁都是一样的。而玄德公能够遣往淮南的,只有雷远,也必然是雷远。这几乎称得上是一项特别的福利,不如此,倒会怕雷远因此心存芥蒂。

    所以关羽在书信中不说,直接让鲁肃来讲。以关羽的高傲,既然这建议是吴侯提出的,他可断不会将示好的机会攫为己有。

    雷远长长地吐了口气。

    就雷远私心所想,他并没有太强的思乡情绪,其实希望能在荆州本据继续深耕。然而这是孙刘两家的共同决定,容不得更改。

    不管怎么说,此世生于庐江,部属中也有那么多的淮南人,那就藉着吴侯的威风,准备往故乡走一趟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意旨

    鲁肃没有多留,大致与雷远交待清楚,便即告辞。

    而雷远难得的休憩就此结束,次日便启程回夷道。

    既然玄德公和吴侯已有大致决定,此行就是必然的。然而身为执行任务的人,雷远自然要想得多些,准备得充分些。回程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盘算此行的安危得失,一到夷道城,就请了几名部下、僚属来共同讨论。

    因为此事只在孙刘两家的往来尺牍周旋,玄德公还没有正式行文发令,故而雷远召集讨论的,只是几个亲近部下,商议的地点不在议事厅,而在府邸里的一个小花园。

    他将鲁肃所说的情况大概说了说,随即问道:“按鲁子敬的说法,我将要去江东一行,再转至淮南。诸位怎么看此事?”

    园中静了一静,部属们各自揣度。

    周虎先皱眉道:“宗主,是否可以不去?就说蜀中回来后士马疲惫,不堪劳苦;或者立即带一队人往五溪深处去,到时候我们出面,推说您来不及领兵折返,也就罢了。”

    丁奉不经意道:“玄德公既然已有决定,岂能推卸?何况部曲将士们许多都是淮南人,他们也难得有机会回家乡看看……”

    “荒唐!荒唐!”周虎斥责:“这是让你回乡炫耀的机会吗?你们也不想想,宗主和江东的关系怎么样!”

    周虎的性子有点软,素来不与武人们冲突,这么说话,已经很不客气。

    丁奉脸色一变,立即住嘴。

    在场每个人都明白,雷远和江东的关系,自然是差极了。

    雷远自掌握庐江雷氏一来,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踩着江东的脸。他先是扭转了宗族长期以来依附江东的局面,甩开吴侯而投向玄德公;此后他以乐乡为基础,压制武陵的江东势力,假借蛮夷之名诛杀了驻在岑坪的周泰;没过多久,他又成了荆州军的急先锋,杀死了程普,击败了吕蒙,迫降了甘宁。这还不提前几日里在江上又动了手……

    过去许多年里,江东可没吃过这样的亏。哪怕当年曹军号称百万之众南下,给江东造成的军将折损也及不上雷远一人。只不过碍着孙刘联盟,江东把这份仇怨和血吞下肚子,故作平和罢了。

    如果雷远贸然去往江东,谁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万一吴侯怒火冲头,或者被下属给说动,想要在战场上处置一名部将,那不是易如反掌吗?他甚至都无需亲自下手,只要给敌军制造一点点机会就可以!

    是以周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望向微敛眉眼,斜倚在榻上的雷远。

    无论怎么盘算,首要的前提就是雷远决定往淮南一行。如果雷远不愿去,那众人要讨论的,就该是怎么敷衍玄德公了。

    雷远沉吟半晌,徐徐道:“不该不去,各位不必担忧过甚。”

    “宗主!”周虎惊道:“江东乃是虎穴,怎么能去?”

    雷远拍了拍额头,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表达。

    这时阎圃起身,先向雷远施礼,再转向众人:“诸君,我以为将军所言极是。此行不该不去,也确实不必担忧过甚。”

    周虎不悦道:“阎从事何以见此?这是关系到宗主和诸多将士安危的大事,不能信口开河!”

    “自然有所凭据。”阎圃道:“且听我说来。”

    “你说!你说!”

    “适才将军说了,孙刘联盟将会在近期起兵,分由汉中、淮南两面讨伐曹贼。这是动用数十万人马的大举,关系到刘、孙、曹三家的未来命运,甚至有可能关系到天下大局。此战一旦有失,输的不只是人命,更是国运。玄德公和吴侯对此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没错。可是孙仲异那厮却……”

    阎圃抢道:“所以孙仲异贸然行事,试图诱使孙夫人和公子去往江东的事,会引起吴侯如此不满。皆因此举很可能导致孙刘联盟的动摇,而没有玄德公牵扯曹军力量的话,吴侯就没有信心独力攻取合肥。此番孙刘两家各遣人手往盟友处助战,便是吴侯用来消除影响、重建互信的举措。他何至于要在这时候横生枝节,主动把孙刘联盟推向瓦解?”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无论孙刘两家此前如何,眼下一场大战箭在弦上,必须和衷共济。某种角度来看,吕岱去往益州,正如将军前往扬州一般,便是孙刘两家彼此作出的保证。将军此行,在吴侯,是为了藉着将军的旗号,展现三州合力的威势;而在玄德公,未尝没有其它的想法。”

    “什么想法?”

    阎圃再放低些声音:“或许,玄德公将要依靠将军来就近监视吴军动向,免得他们作战敷衍或者声东击西?吴侯此番有意进取淮南,而论起在淮南的耳聪目明,还有谁能比得上庐江雷氏呢?”

    再这么说下去,便是在揣测玄德公的具体意图,涉及孙刘两家的彼此防备。有些言辞,不适合眼下的场景。雷远轻咳一声,止住了阎圃的话语。

    “阎从事说得很好,我的想法大体便是如此。既然玄德公有意,去一趟也无妨。只要小心谨慎,料不至于有什么重大的危险。”雷远转向郭竟:“只是,部曲将士们过去一年久历征战,确实疲惫。我们能调多少人去江东?”

    郭竟躬身道:“既然江东遣吕岱等三千人。我们也动用三千人即可,其中用两千益州军、一千荆州军……雷氏部曲和我们几个校尉手下,一千精锐总能抽调出来的,并无问题。”

    近来郭竟的思虑愈发周全了。他所说的益州军,益州军指的是吴班、雷铜二将所部的三千人。这三千人既来荆州,少不得军前效力,雷远正好调他们一行。有这两千人打底,雷远再从雷氏部曲和众校尉之中抽调千人,绰绰有余。

    “那就……”雷远待要吩咐,马忠出列。

    他提醒道:“将军,这是大事,须待主公的正式意旨,另外,鲁肃来访这件事,也应该及时通报关将军和成都两地。”

    “说得极是!”雷远连连点头,转向众人道:“诸位先按老郭提议的兵力规模,做前期的测算和准备。嗯……相关事项切记不要外传,部曲和郡中事务一切照旧。具体怎么做,等玄德公那边正式的公文来了,我们再行讨论。”

    当下众人散去。

    雷远在夷道城稍许加快布置各项事务的节奏,其它俱都如常。

    鲁肃果然去了成都,却迟迟没有返回。而来自成都的公文比雷远想象中快些。

    在雷远抵达夷道的半个月后,有一名使者专程从成都兼程赶来,到夷道拜见雷远。

    人在府外,名刺先到。

    雷远见那名刺,微微吃了一惊,立即起身:“开门!随我出迎!”

    来的使者,竟然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

第四百八十六章 声势

    雷远疾步下阶,紧走了几步。因为这时穿着一身宽松便服,不似习惯的戎服那般利落,于是他随手提起衣袍下摆,再加快点速度。

    这时候正是下属各曹吏员当值忙碌的时候,见雷远小跑出外,在两边路上的官吏连忙下拜行礼。向朗持着卷宗从一边院子里出来,待要询问,尚未开口,就见雷远匆匆忙忙从院门前过去了。

    待到府门时,李贞和李齐排开仪仗,分列左右。

    雷远跨过门槛,便见到军师将军诸葛亮带着几名从人站在门前。今日负责夷道城守的雷澄在一旁作陪,正殷勤遣人为诸葛亮等人带马。

    以雷远的身份,如今玄德公麾下文武,值得他大开正门出迎的只有寥寥熟数人罢了,而诸葛亮绝对是那数人之一。

    雷远原以为,来宜都通报的使者会是宗预等大司马府的吏员,如果玄德公有意表示尊重,遣马良或者老资格的简雍也行。然则竟然劳烦身为大司马府中枢的诸葛亮亲自走这一趟,实在让雷远有点受宠若惊。

    他连忙迎上前去:“不知主公有何意旨?竟劳烦军师亲至!”

    诸葛亮笑道:“续之不要多想。我到江关迎接孙夫人,顺便偷闲,在峡江探看风景罢了。”

    从成都到夷道的陆路水陆合计,少说也有两千里的路程。计算日程,诸葛亮应当只用了十天就走完了,堪称神速。但他精神抖擞,毫无半点疲惫神色,隔着数步与雷远对答,语音清亮,中气十足。

    诸葛亮这一说,雷远便知玄德公确有重要的吩咐,但不合外传。他当即答道:“军师来宜都游玩,是我等的荣幸。还请进府一叙,容我安排行程。”

    当下雷远领着诸葛亮来到自己平日里办公的厅堂,又遣扈从出外吩咐,他人无事莫要打扰。

    落座之后,诸葛亮道:“想来续之已经知晓了,孙刘两家将有大举,须得辛苦续之,往江淮走一趟。”

    说着,他令从者取出一份公文,请雷远先看。

    雷远双手接过,拆开封印,细细

    公文的内容很简洁,只有几句话:

    “天步艰险,祸难殷流,遂使天下三分,贼臣凶戾,百姓流离,肝脑涂地。此非忠志之士推诚委命,戮力一心之时哉?故,前与车骑将军扬州牧孙氏为同盟,相约共翦丑类,以救社稷。果能翻然齐举,御以长辔,比及数载,兴复可冀。而所忧乃千里之遥,难问虚实,东西形援,未必克期。奋威将军雷,江淮名族,当举众为援,以示唇齿相资之谊也。”

    隔开一行,又道:“援笔飞书,言辞不尽。诸事可询军师将军亮,以参戎佐。”

    落款乃是大司马刘备。

    那就是说,孙刘两家发起的大规模北伐,已经确定了。

    就在建安十七年,真正能够决定天下走向、确定亿兆黎民未来的强大势力,即将开始他们的棋局。这场棋局,以从凉州到江淮的数千里江山袤原为纹枰,以数以十万计的军队、铁骑和舟师为棋子。任一人落子,都将使整个世道出现翻天覆地的剧变,而随之而来的,则是无数人的的命运随之变化。或者名垂青史,为百世景仰,或者失败身亡,尸骨曝野。荣辱生死,尽在这即将到来的连番大战之中。

    雷远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他向诸葛亮微微躬身:“那么,主公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诸葛亮道:“此地可有舆图?我且为续之指画局势。”

    “有,有。”雷远连忙起身,到墙边打开柜子,找了一副极大的舆图来。

    雷远在灊山时,就非常重视舆图。所到之处,举凡山川河流道路,都随时记录,曾经凭着一幅舆图,获取了领军支援擂鼓尖隘口的权力。到荆州后,又用粟米制作成沙盘,以推演攻守进退。

    他这会儿拿出来的,便是涵盖了整个长江流域的大图,地形大致照他前世的记忆所绘,极其精确,而重要的隘口、水陆通路等,都用不同的颜色专门标识。虽说只有江淮和荆北、巴郡等地标志密集,其它地方空空荡荡,但以当代的制图水平来说,算得上一件珍宝。

    诸葛亮眼前一亮,随即将舆图打开到淮南的位置。

    “孙刘两家协力北伐的提议,始自于前年重订盟约之时。当时我与鲁子敬在巴丘设坛会盟,确定荆州为主公所有,而吴侯借取江夏、汉昌两郡,待到夺取江淮时,再议归还。”

    雷远颔首,伸手在舆图上画了个圈:“所谓江淮,就是淮南郡和庐江郡。这两地乃是扬州在大江以北的部分,兼有水陆之利,为东南之屏蔽。吴侯一旦得此,则威力所及,可至青徐兖豫四州,从一隅之主跃升为争衡中原的强豪了。”

    “正是如此。”诸葛亮拍一拍手,继续道:“然而吴侯始终缺乏在江北平原与曹军对抗的决心,因而在确定盟约时提了个要求。他与玄德公约定,当江东起兵进攻江淮之时,玄德公必须在益州、荆州等地对曹军形成牵制,否则盟约便无意义,他也就谈不上归还荆州土地。”

    雷远瞬时想到数年前那次,吴侯提大军围攻合肥,却被蒋济一封书信吓退的情形。他连连摇头道:“我素知吴侯虽有野心,却殊少沙场决胜的手段和毅力。却不曾想他竟已不敢独力与曹军决雌雄?可笑,可笑。”

    诸葛亮道:“毕竟近数年间周郎离世,而宿将也多有折损,吴侯难免缺乏信心。主公一旦取得荆益两州,迟早要起兵北伐;此际能得吴侯策应,且不论效果如何,哪怕徒具声势,也是好事。所以协同起兵之事,双方俱都认可,只是……”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慢慢组织语言:“只是,玄德公希望吴侯在春夏涨水之时及早起兵,以吸引曹军主力向东;而吴侯那边,则希望玄德公先期出兵汉中。故而两家使者往返数次,未能最终决断。”

    雷远继续点头。

    再好的盟友关系,归根到底出于利益,更不消说孙刘两家乃是各怀鬼胎的同盟。曹军主力无非就这么些,孙刘两家都想少打恶仗少损失,多拿好处多占地,让盟友去硬吃敌军的主力。

    所以两家也不知道彼此打了多少嘴仗,费了多少笔墨,都盼着对方先动。

    问题是,这讨论总得有个结束的时候,两家始终拖延下去,孙刘联盟始终不动,曹军可能倒要动了。到那时候,数十万曹军南下,必得有一家承担全部压力,而攻守之势进而逆转,那又何必?

    所以最终的办法很简单。两家各自派一支援军,盯着盟友的行动,你我两家谁也别想拖延。至于谁承担曹军的压力更多些,那就看曹丞相的选择,谁也别埋怨。

    “主公之所以拜托续之出面,往淮南一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哦?”

    诸葛亮用扇柄敲打着庐江和淮南两地,轻声道:“这两地乃是庐江雷氏深耕之所,而当地数十万百姓,现被曹军驱使耕作屯田,形如奴隶。续之,你有没有办法在这里造些动静出来,替吴侯张一张声势呢?”

    雷远不禁失笑。这主意可真够损的,怪不得需要诸葛亮亲自出面交待。

第四百八十七章 补偿

    雷远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摆了摆扇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正经人模样。

    雷远忍不住又干笑了两声。

    能在这乱世中崛起的势力,能在这些势力中执掌重权的人,哪会有满脑子仁义道德的傻子?再怎么样的盟友,背后都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谋划;落在纸上,通篇都是戮力齐心翻然并举云云,可背后不可形诸于外处,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刀柄,藏着冰冷的刀锋,随时做出无情的决断。

    玄德公在去年平定益州,虽说因为种种缘故,过程中并未经历久战,荆益两州的元气未损,但雷远可亲眼见过那天晚上诸葛亮伪报曹军南下时,成都城里的慌乱情形。也就是说,诸多柔弱之人尚在任上,人心的平定尚需时日。

    而驻扎在汉中的曹军,又形如随时落下的铡刀,始终保持着巨大的威慑力,这柄铡刀一日高悬,益州就一日不能真正稳定。

    所以玄德公必然要进取汉中,逐退曹军。

    但这绝非易事。由于张鲁和韩遂等关中诸将先后降曹,曹军在关中的存在比预想更早,也更稳固。他们对汉中的支持力度,随着时间推移也会越来越强。只要曹公愿意,数十万许昌、邺城之军随时可以进入汉中,形成堵在玄德公家门口的威逼之势。

    到那时候,益州局势又会如何?那些跟从了刘焉、刘璋多年的东州人和本地豪强,真的都会全心全意跟随玄德公,与曹军死战?

    从这个角度去看,玄德公此刻其实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他必要夺取汉中,却又难以承担曹军的压顶之势;所以他对吴侯在江淮起兵的需要,一点也不少于吴侯对汉中的期盼。

    然而吴侯自有主见,他何等精明,又怎么可能舍己为人?必得要通过某种途径,给孙氏大大地造出声势来,强行把江淮战场变成南北交争的主战场。

    这想法听起来荒唐,数年以来,只有吴侯通过孙夫人当玄德公的家,没见到玄德公有反过来策动吴侯的可能。然则既然战场是在江淮……

    玄德公麾下,有一支力量正适合在江淮施展拳脚。

    这支力量曾经盘踞江淮数十年,距离割据一方只差毫厘罢了。他们当过叛逆,受过招安,占过城池,进过深山,在这片山河间堪称故旧遍地,一呼百应,正是庐江雷氏。

    这是要庐江雷氏将其数十年的积累,尽数投入玄德公的事业里。这已经不是对雷远个人的要求,而是对整个宗族的要求,是要庐江雷氏那淮南本地的桑梓和整个宗族的名望,去搏一地一战的得失。

    雷远不知道玄德公和诸葛亮怎么看待江东的战斗力,反正以他本人的见识,觉得吴侯绝大概率是不会成功的。

    雷远看着地图,迟疑不语。

    “续之?”过了许久,诸葛亮唤了他一声,诚恳地道:“我来时主公特意吩咐,此番续之往淮南去,一应开支都有大司马府承担。主公还会向吴侯致书,使雷氏的亲眷、婚娅都可以随续之折返荆州。他们的家财若因此而有损失,大司马府可以三倍补偿;家中的土地抛弃,可以任择荆益两州膏腴之地,三倍替换;另外,诸家子弟有才能者,州府、郡府俱可辟用,倘有卓异者,可任令、长。”

    承担雷远此行的开销倒是小事。

    庐江雷氏的故旧与曹公为敌,无论政治上、经济上必然都有损失,而玄德公这边保证将予以几倍的补偿。

    这补偿堪称优厚之极了,说起来以三倍为限额,其实究竟彼辈在江淮有多少家财土地,还不是他们自己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了算?诸葛亮所说,等若便是玄德公承诺,只要他们开口,无论钱财土地,都能满足。

    而诸家子弟起家能在州府、郡府,更是了不得的优待。庐江雷氏本身也只是近代崛起的豪武宗族,彼辈与庐江雷氏有关联的,充其量乡豪身份,但玄德公这是答应了将他们都当士人看待!

    玄德公无愧仁厚之名。这样的条件摆出来,说实在,哪怕真需要淮南豪强们去卖命,这时候就该卖命了。

    雷远想了想:“江淮乃四战之地,户口流失极多。此前随我父前来荆州的,足有五万之众;留在当地的百姓担心曹公迁民之策,逃亡大江沿线的又有十余万人,却不知此时江淮还有多少百姓在。万一当地人丁稀少,我兴不起几分声势,反而误了主公的大事。”

    “人丁自然还是有的。适才我说曹公在淮南大兴屯田,并非虚言。续之你看……”诸葛亮站在雷远身旁,指示着舆图道:“这是淮南郡的施水附近,有屯田;这是合肥城外肥水附近的屯田;这是芍陂附近的浆水、泄水,这是茄陂附近的决水、灌水,并及沘水附近,都有屯田。另外,近来听闻曹操所任命的皖城太守朱光大开稻田,也聚集了男女数万口。”

    诸葛亮所说的,已不限于淮南、庐江两郡,而扩展到了豫州的安丰、汝南等郡。雷远离开淮南以后,许久不曾关注那里的情形,玄德公却能对当地动态掌握如此清晰,显然有其独特的渠道,非雷远所知。也亏得雷远的舆图精确细致,能供诸葛亮一一指画。

    当下雷远微微颔首:“既如此,我尽力试一试。”

    诸葛亮笑了起来:“如此最好,就劳烦续之一趟了。”

    “只是……”

    “续之还有什么疑问,但请说来。”

    雷远沉吟稍顷,徐徐道:“当地的豪强倒也罢了,寻常百姓呢?”

    “什么?”

    雷远长身而起,站到厅堂门畔透了口气,才回头道:“庐江雷氏之所以领数万之众背景离乡,远逃荆州,是因为想在曹军威胁之下保护黎民百姓。那些留在江淮,没有离开的,是庐江雷氏力所不能及,是庐江雷氏未能做到保境安民的承诺,遂使他们沦落曹军之手。侥幸未死于屠刀的,都成了被压榨的农奴。如今雷氏赖主公恩德,得以在荆州立足,却又回头策动百姓们拼死……以军师的明智,不会不知道这些百姓们一旦响应庐江雷氏,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到那时候,再欲为农奴、为犬马,其可得乎?”

    诸葛亮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道:“若续之在彼处,凭借雷氏的威望,或者授以刀兵,或者诱以逃亡,无论结果如何,总是一条路。若无续之,吴侯难道就不起兵攻伐江淮么?曹、孙两家大军所至,难道就没有厮杀屠戮么?除非终结这乱世,否则,生民之哀,岂有已乎?”

    厅堂中静默了许久,雷远和诸葛亮一起叹气。

第四百八十八章 英武

    诸葛亮离去之后,诸多信使从夷道出发,奔向郡中各地。驻扎在宜都、巴东各地的诸将加紧挑拣精锐,向朗、周虎、辛彬等文吏调集民伕和粮秣物资,预备后勤。

    就在紧锣密鼓准备出发之时,簇拥着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入蜀的庞大队伍经过了宜都郡。

    这支队伍比原来预想的更加庞大,皆因除了原定随同的仪仗以外,还额外增加了受吴侯之命入蜀的吕岱所部三千人,故而峡江水陆道沿线各郡都增调人丁为之保障。

    随着吕岱所部的加入,孙夫人此行对孙刘同盟的宣示意味更加浓厚,玄德公在成都也作了礼遇方面的各项安排,包括军师将军诸葛亮亲往江关迎接在内。

    雷远作为宜都太守和江关都尉,这时候必然要尽地主之谊。故而他虽不情愿,最后还是前往夷陵,随船队同行两日,直至江关。

    好在孙夫人这趟倒真没生事。她沿途深居舟船,极少露面,只有侍女秋浦某日带着阿斗离开船只,登岸来见了雷远,再度感谢雷远在江上的拯救之恩。

    话自然都是秋浦说的,阿斗不耐烦地等待了好一阵子,终于打断了秋浦的话,直接站到雷远身前。

    他一迭连声嚷道:“你看!你看好!”

    雷远尚未应答,阿斗从腰间拔出短剑,向上斜刺。

    这剑只是刷了层清漆的普通木剑,动作本身也平平无奇。但他持剑刺击的时候,也不知怎地,就带着一股端凝厚重的气概;配以身后湍急如瀑的江流和鳞次栉比的高山,俨然像个浸淫剑术多年的大家,而非寻常孩童了。

    周围的武人们都是懂行的,当场吃了一惊。

    下个瞬间,阿斗大喊:“嘿!哈!”

    他口中呐喊着,挥剑乱砍,圆胖的身躯再度恢复了笨拙的姿态。可能过去这几日里,他只学好了一个斜刺的动作吧。

    秋浦显然不通武艺,她在一旁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作势环绕着阿斗,柔声道:“别急!地上滑,站稳了!”

    而阿斗直舞到额头见汗,才满意地把木剑收回腰间。

    他站在雷远跟前,昂首道:“如果我的剑术比你好,你就把那柄青色的剑给我,怎么样?”

    看来江上见闻给阿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然而一张嘴,说出的仍是小孩儿言语,全没道理。

    雷远在那一刹那却有些慌乱。

    随着雷远的地位渐高,对原本历史进程的改变渐多。然而此前他所做到的,终究只是在天下滔滔大势之中稍许助力,以辅线的局部改变促使主线的变化。但这一回,他似乎不经意间办了桩大事。

    五六岁时的变化,会不会延续到成年?自幼习武、酷爱剑术的刘禅长成以后,还会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么?哪怕他没有玄德公的才能,只要有中人之资,只要比雷远所熟悉的历史上强一点,今后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天下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雷远不禁思忖片刻。

    阿斗满脸期待地上前半步。

    随即雷远摇了摇头:“这剑是吾妻所赠,给公子看看倒也罢了,委实不能转赠。”

    阿斗失望地拉下脸。

    秋浦奋力把阿斗抱了起来,向他轻笑道:“你还差得远呢,怎敢和雷将军相比?慢慢练吧!”

    阿斗手脚乱动,不断抱怨着什么,最终跟着秋浦,回到船上去了。

    待到他们的身影折返船舱里,雷远身边有人笑道:“刘禅公子英武异常,酷肖玄德公,真是可喜可贺。”

    雷远忍不住轻咳了几声,答道:“确实可喜可贺!”

    在雷远身旁的便是吕岱。

    这位昭信中郎将身材不算壮硕,长须有些花白,虽然身着戎服,走路时的姿态却从容不迫,温文尔雅,像个儒生。倒是副将尹异看起来很精悍。

    雷远听说过吕岱的事迹。据说此君本在广陵郡下做了二十年的县吏,四十岁的时候为避战乱逃亡江东,被吴侯任命为吴郡的郡丞,后来处法应问甚称吴侯之意,于是被召为身边录事,再补余姚长。

    这是寻常文人的升迁途径,下一步本该是太守或吴侯身边的大吏。然而吕岱在余姚长任上招募精健,组织成千余人的私兵部曲,随后击败了会稽、东冶等五县贼寇,由此得授武职。

    近年来,吴侯孙权在父兄所遗的文武之外,大力拔擢新人,故而吕岱、徐盛俱为中郎将,而潘璋、凌统为校尉。其中,吕岱资历虽浅,年龄却长,因而特显持重,得到吴侯格外的重视。

    这几日途中,吕岱与与雷远相处得不错。

    他多次向雷远请教巴汉等处的地形、民情,也殷勤地向雷远介绍江夏以东各地的情况,并及吴侯麾下诸将的性格、喜好。

    昨日里,从成都传来一个消息:玄德公应吴侯的要求遣雷远东行襄助,但随即后悔,于是对身在成都的鲁肃抱怨说,吴侯只用一个籍籍无名的赵信中郎将,就换取我部下重将,我思来想去,未免太不划算。

    于是鲁肃应道,雷续之有鹰扬哮阚之威,吕定公也有忠勤柔远之美,未必不能匹敌也。若玄德公一定以为不足,我鲁肃自认为临事不苟,愿意随吕定公同往汉中,记录他的功绩,到战后来供玄德公评价。

    玄德公大笑,遂请鲁肃留在成都,参赞军事。

    这消息传到峡江道中,雷远有点感动。

    这明摆着是担心雷远与江东仇怨颇深,唯恐他在江东遭遇不测,专门再留鲁肃为人质。料来有鲁肃、吕岱两人在益州,吴侯那边再怎么记恨此前覆军杀将的败绩,也不至于对雷远下什么黑手。

    这消息此时传来,计算时日,诸葛亮离开成都时就已知道了。但诸葛亮并不在雷远面前提起。他是君子

    但其他人并不明白玄德公的深意。不少人只看表面,又因为己方主公地跨两州的骄气,都传说玄德公轻视吕岱,认为鲁肃和吕岱两人才能及得上雷远一人。

    这传闻自然瞒不过吕岱,但他之后两日与雷远往来时,神气自若,举动沉稳一如往常,显然丝毫都不将传闻放在心上。

    再过一日,江水愈加汹涌,船只须得经纤夫的帮助,才能缓缓前进。

    雷远在江关处与诸葛亮会面,随即送别众人,领部下轻骑折返。

    春夏之交江淮涨水,吴侯的大军就该行动了,留给雷远的时间并不多。如果前往江淮只是作战,那点起精兵强将、备足粮秣就够,但如果要按诸葛亮的建议,在江淮闹出点大动静来,还需要额外的准备。

第四百八十九章 故交(上)

    夫夷县。

    此地位于零陵郡北部,原为长沙定王刘发之子刘义的夫夷侯国,顺帝时因犯法国除,复为夫夷县。玄德公控制荆州之后,将此归属零陵北部都尉治下。

    之所以设立零陵北部都尉来治理昭阳、昭陵、夫夷、都梁四县,是因为这四县并处都梁水和资水沿岸,与紧靠湘水的零陵郡南部交通不便,反倒更便于沟通长沙郡的益阳县。

    数百年来,此地蛮汉杂处,近代以来更渐渐成为蛮夷活跃的区域,朝廷政令不出县城,常有厮杀攻劫。后来玄德公将从江淮迁移来的淮南豪右各族两万余众安置在此,又以习珍为零陵北部都尉,率兵临之,方得安定。

    这一日傍晚,夫夷县的县尉樊尚回到县城。

    靠近县城的天地中,有些赤膊的农人在耕作,还有手持刀剑的行人在城门处出入。但他们见到健硕高大的樊尚来到,隔着老远就恭敬行礼,可见他在此地威望甚高。

    两年前,淮南人最初迁到夫夷时,曾有蛮夷作乱,掠夺城池。当时刘景升所署的县令弃城而逃,引发阖城人丁哄堂大散。樊尚带着少量部下逃到城外以后,发现蛮夷混乱无备,于是领着自家恩养的刀客娄忠、胡兆、季胜等人分作几路杀回城中,一边杀贼,一边虚张声势呼叫郡兵数千已至。

    蛮夷惶恐之下,不及分辨,主动撤离城池。樊尚又纠合部属追击二十余里,斩杀蛮夷两百余级方回。

    在樊尚看来,这个过程其实很简单,自家昔日在庐江雷氏的部下当侠客,干各种黑活儿的时候,杀得人多了。就连朝廷官吏都亲手宰过几个,区区蛮夷有什么难应付的?

    此举大大地震慑了夫夷县的本地大族。不久之后,玄德公追究城池丢失的责任,罢黜了原来的县中大吏,而樊尚以收复城池的功勋,被破格任命为县尉。

    再后来,新任的零陵北部尉习珍就任,据说他是庐江雷氏的女婿,将会迎娶庐江雷氏当代宗主雷远的妹妹。樊尚凭着与雷氏的旧关系,很快搭上了习珍。此后他在稳定地方的几次作战中都有功勋,还曾驰援百里外的邻县,眼看着阀阅簿上功劳不少,很有可能再得升迁。

    在夫夷县范围内,无论淮南移民还是本地居民,能像樊尚这样声威赫赫的,别无他人。

    但樊尚心底里并不满意。

    他是见识过江淮间豪杰纷争、大军往来的人,如今却在荆南边鄙之地栖身。两年下来,他和他的亲信部下,都感觉自己将要荒废。

    有时候他从习珍口中听说,庐江雷氏如今极其兴旺,宗主雷远身兼多个二千石的文武职位,已成了整个荆州范围内仅次于荡寇将军关羽的重将,说一句权势滔天亦不为过。

    就连当年跟着雷远的那几个小扈从,什么郭竟、王延之类,也全都当上了领兵上千的校尉,堪称飞黄腾达。

    偏偏我樊尚追随雷氏两代,当年也算在江淮颇有声名的游侠剑客首领,历年来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在雷远掌舵之后被抛开了?樊尚想到自己在灊山的时候似乎对这位小郎君不够恭敬,常常后悔得锥心刺痛。

    他又想到自家的两个族弟樊宏和樊丰,若他们尚在,还能替安丰樊氏美言几句。可惜他们先后战死,使得安丰樊氏和庐江雷氏的联系就此中断了。

    这该如何是好?

    县尉固然也不差,可是比起在奋威将军麾下效力,到底差了那么点意思。何况身处乱世,荣华富贵当从沙场上取,成日里除了威吓荆蛮,就是训练几个歪瓜裂枣的县兵……那有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垂头往家中去。

    今日离开县城是为了公务,但明天再禀报县长也没什么关系。这种山野荒僻之所,本也没有急事。

    就在这时,道路尽头奔来一人,直冲向樊尚。

    樊尚吓了一跳,正待怒喝,发现原来是亲近的下属季胜。

    “何事?用得着这么急躁?”樊尚沉声喝道。

    季胜满脸激动神色,结结巴巴地道:“有……有……有庐江雷氏宗主的使者来见!说雷宗主有书信给故交!”

    “什么?”樊尚大跳起来:“你怎么早说?使者在哪里?快快带我去见!”

    与此同时,在昭陵县的县城里,梅成打开自家院门,与外间站着的使者打了个照面。

    梅成看那使者鲜衣怒马,知道绝非寻常信使。

    他正待询问,使者已经开口道:“此地可是梅成先生居处?”

    梅成道:“我便是梅成。不知足下何人?”

    “我乃奋威将军、宜都太守的部下,奉我家将军之命来见故交梅先生,带来亲笔书信。”

    梅成吃了一惊,说道:“是小郎君……不,雷将军的书信?”

    “正是。”

    梅成沉吟半晌,举手为礼:“有劳足下奔波,还请进来叙话。”

    昔日淮南豪右联盟尚在时,汝南梅氏是联盟中的骨干,地位和实力都仅次于雷氏和陈氏。而梅成身为族长梅乾的侄子,常以代理人的身份联络各方、处置相关事务,出了名的交游广阔。

    谁知道因为族长梅乾在擂鼓尖隘口时刻意避战以收拢实力,遭到小郎君雷远的突然打击,梅乾当场身亡,而梅成当了俘虏,被一直关押到了大局底定。

    后来庐江雷氏与各家豪族脱离,单独去往乐乡,而豪族们在零陵北部落脚。因为族长梅乾身死,整个汝南梅氏乱成一团,连着几个庸碌之辈意图夺占宗族的利益,导致短短两年间发生了好几次大规模的内斗。

    最后能够平衡各方、勉力维持梅氏宗族场面的,竟然是梅成。

    只不过,经历了两年多的内斗消耗之后,梅氏的徒附、部曲大都离散,规模不如当年的十分之一,眼看已算不上豪族。而梅成的性子越来越阴沉,许多人背地里说,他和前代族长梅乾越来越相似了。

    梅成领着使者回到有些破败的院子里,在树下分宾主落座。

    接过书信,他向使者微微躬身:“不意雷将军还记得灊山中的败犬。”

    “我家将军言道,当日情形,乃属不得不尔,梅先生是聪明人,应当不至于囿于旧恨。”使者向梅成示意,请他且看书信:“何况,果有重振家声的机会,将军并未忘记故交。”

    梅成苦笑一声。他知道雷远的声威如何,也早就不想再去追究灊山中的那档子烂事了。然则……重振家声?

    梅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重振家声的机会么?如果有这个机会,又需要梅氏做什么来换取呢?

    他挺直腰杆,慢慢拆开封泥,细细观看书信。

第四百九十章 故交(中)

    汝南梅氏的祖先出于秦时长沙郡守梅茂,梅茂之子梅鋗归汉为汝南侯,宗族遂在汝南生根。四百年繁衍下来,虽少官宦,但宗族支脉不少。

    梅乾到灊山以前,只是县中主记室,算不上宗族里的大人物,所以他在扩张势力的时候,陆续招揽了一批孤儿、乞儿,一律改姓为梅,对外说是自家侄儿,以壮声势。梅成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特受亲信,常常代表梅乾号令汝南豪杰的一人。

    当然,如今梅成已经执掌了梅氏在荆南的这一支,局面再怎么窘迫,他也是族长,没人会提起他与汝南梅氏实无血缘。就这么慢慢经营下去,等到梅成五六十岁老死,大概就可以开辟出武陵梅氏的基业吧。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被梅乾从尸堆里救出来的恩德,这也就算还了。

    但,这样就结束了?

    数年前,梅成曾单骑往来于江淮各地,所到之处与各路军将、贼寇、宗帅、强豪称兄道弟,但有号令,应者云集。那时候的生活虽然危险,却很舒心痛快。与之相比,在武陵这边的几十顷田地,就算反复耕作几十年,究竟能赚来什么?

    那些汝南的小门小户自然不觉得,无论到哪里,只有有田耕作,就能落脚。可梅氏能像他们一样?有时候梅成在路上走着,遇见那些汝南来的同乡,他们看着梅成的眼光,仿佛有怜悯,还有幸灾乐祸。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梅成已经尝尽了。

    便如此刻,为什么要在院中的树下接待使者?不是因为梅成风雅,是因为厅堂破旧,没脸见人!这种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他将雷远的书信卷起,仔细地拢在怀里。

    “当年若非雷将军力敌曹军,我们这些淮南人还不知道有几人能活着抵达荆州。说起来,这条命本来就是雷将军所赐,将军但有吩咐,我无不从命。只是……武陵北部都尉那边?”

    “这是左将军、大司马亲自布置的重要公务,雷将军会有书信去解释。习都尉乃是雷氏的女婿,是自家人。”

    “那好。”梅成下定了决心。他向信使深深俯首下去:“还请足下稍待片刻,容我叫齐族中可用之人,今日就出发。”

    短短数日内,昔日淮南豪右联盟中的不少人,都接到了雷远的书信。

    这是雷远早与诸葛亮谈妥的。庐江雷氏在江淮间极具号召力不假,但这种号召力,不同于清流人物如三君八俊之类对士子的号召力。庐江雷氏的力量,依靠大批同样扎根江淮的宗族为羽翼,依靠底层百姓和小豪族苦苦报团挣扎所形成的互信,所以要去往江淮,非带上一批助手不可。

    淮南豪右已经与雷氏拆分安置,其中有一些,已经成了零陵当地的大豪,还有人为零陵北部都尉习珍效力,形如左膀右臂。雷远当然识相,并不大规模地召唤旧属,更不能试图撬动根基。否则就算习珍与雷远熟悉,也断不能容。

    雷远去信延请的,或者是在灊山威风,入荆州后却不算得意的人;或者是素来野心勃勃,想立大功、办大事的人。这些人一但离去,习珍反而更放心也亦未可知。

    但只有这些人还不够。

    这些人是雷氏的羽翼,可用来煽动、佐证,却不能代表庐江雷氏对外。雷远本人固然有资格,但他在淮南的时候,长期隔离在宗族事务以外,他不熟悉地方上的人物,地方上的人物也不熟悉他。

    所以,辛彬和王延两人领了雷远的命令,即日出行。

    辛彬是雷绪任宗主时的大管事,近来职权渐渐收缩。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那个除了军务之外无所不管的大管事,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雷远是个厚道人,虽有城府,却不会刻薄待人。从前年冬天起,辛彬就挂着宜都郡文学掾的清贵职位,负责雷远在宜都所设的学校,另外因为在雷氏宗族中的资历极深,时常出面斡旋各方,没少受人奉承。

    辛彬的义女又嫁给了雷远麾下极得力的部将任晖,下一代也有支撑。故而职权虽少,地位依旧很高。

    与辛彬不同,王延与雷远的关系则亲密得多。

    他是雷远最初的二十余名扈从之一,追随雷远多次出生入死。雷远到荆州后,第一批任命的营司马里有他,第一批任命的校尉里还有他。

    因为渐渐年高的关系,王延如今退出了负责征战的前敌,领着沈真和韩纵两位老将,一同负责军队保障后勤和地方守备治安。

    但谁也不会认为雷远疏远他。雷远每次见他,仍然称他为“延叔”,往来宅邸不避家人。就在去年,雷远入蜀之前还专门牵线,为他娶了宜都良家之女,又厚赐庄园、金帛。

    如今王延连儿子都抱上了,常常说,自家香火能有传承,全赖雷远的照顾。

    这两个庐江雷氏的老资格一起行动,在宜都郡里实不常见。他们身后还跟着骑队、扈从,声势不小。两人沿途经过乡亭,都有人在路边观看。祭社的百姓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行,彼此交头接耳,猜测此行的目的。

    辛彬和王延也不耽搁,一路轻骑快马,沿着江畔官道直奔,不久就离开了夷道,进入乐乡县境内,往距离官道不远的一处田庄去。

    这田庄不大,统共占地不过十余亩的样子,但庄外有高墙环绕,四角设有望楼,望楼上有卫兵。奇怪的是,两人乘着马远眺高墙望楼以内,却看不到什么屋宇楼阁,似乎这庄园的全部建设工夫,全花在外围一圈了。

    王延叹了口气道:“当日这些人试图乘着老宗主病重,架空宗主的权力,结果许多人一并被宗主禁锢在此,说是要劳动改造。也不知两年过去了,他们究竟改造好了没,究竟想没想明白今后该怎么办?”

    辛彬冷笑:“当日彼辈可是先夺了你我二人之权,然后再图谋宗主。若非老宗主精明,你我二人便是百死莫赎!

    他压低些声音说道:“今日咱们再去见他们,这是宗主不计前嫌,再给他们机会,也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们须得多做点准备!”

    “什么准备?”

    “这帮人被看押在庄园里整整两年。其中有些人想明白了,宗主遂给他们一个机会。但说不定也有人还糊涂着,也有人明明糊涂着,裝成明白。永明以为,对他们该怎么办?”

    “明明糊涂着,裝成明白?”

    “此番宗主要领人去江淮,万一有人居心叵测,乘此机会作下有碍宗主的事……”

    王延抽了口冷气:“要真有这等人,宗主岂不危险?”

    “所以……”

第四百九十一章 故交(下)

    辛彬意味深长:“所以我们为人下属的,应当替宗主分忧啊。”

    王延勒停马匹,陷入深思。

    眼看着天色渐晚,辛彬耐心等待,全无半点急躁。

    过了许久,王延看看辛彬:“辛公,我约莫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王延是武人,所以辛彬初开口时,他只以为辛彬是在担心宗族中不服之人在江淮拖后腿,添乱子,但他很快想透了其中关窍。

    以宗主此时的身份和实力,宗族中人就算昏了头,想要陷害雷远,又能做什么?雷远前往江淮,须不是孤身前往,他必然带着数以千计的精锐,带着忠心耿耿的部下!当年灊山中陈兰以吴侯的势力为外援,一样输得彻底,别说此刻了。

    辛彬所担忧的,其实不在江淮,而在宜都,在庐江雷氏的本据乐乡。

    这个庄园里的人,有好几个都是宗族的老人,是雷远的族父、长辈,哪怕他们被禁锢了两年,影响力未必被全部清除。雷远此番要引用他们的力量,又势必得授予他们相当的职位,进而允许他们重建自家的宗族支脉。

    便如雷肃之流,当年他们能仗着长辈的身份胡来,以后就一定不会么?他们一旦脱身,彼此有数十年的交情,必然拢作一团。雷远对庐江雷氏宗族的掌握,还能像现在这样如臂使指么?

    这些人可都是灊山中的老狐狸。以后怎么样不谈,雷远领人前往江淮的这段时间,若彼等在乐乡整出什么事来,就连主母赵氏都是晚辈,难有资格出面制止。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形,辛彬和王延的面子往哪里搁?

    归根到底,宗主早就看透了雷肃等人的嘴脸,他根本不愿意用那些人,又不想担负长久苛待宗族长辈的名声。想到这里,王延叹气:“然则,这毕竟是宗主的家事!”

    “这确是宗主的家事。”辛彬捋了捋长须:“我为家宰,你为家将,不是正该应付这些家事么?释放他们可以,得用个办法,将他们彻底打散了,把雷肃等人抛开!”

    “那辛公有什么好办法?”

    “容易的很!我们只需要如此如此……”

    高墙之内,虽无高大屋宇,却也整齐。有好几排的屋舍绵延,有几处畜栏,有水井和水池,还有一片桑林。桑林间有鸡鸭咕咕嘎嘎地叫着,钻来钻去觅食。

    在高墙下,还有一块块小片的农田,东头的半数耕种过了,西头的半数还在陆续翻了土。也不知种了些什么,有幼苗探了头,嫩叶随风摆着,虽在暮色中,也显得青翠欲滴。

    这时候屋舍中各处都生出了炊烟,白日里出外耕种劳作的人,早都已经回来,等着飧餐了。这些人大都是原先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骨干,并非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柔弱士子,故而禁锢两年,倒也能自食其力。雷远既不额外苛待,他们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吃,一日三顿饱饭总是有的。

    此时有个老者,背着两只手沿着高墙边逛了一圈,回到众人聚集的房舍前又绕了圈。

    “族父!”一名年轻人迎出来:“可有什么吩咐?”

    这个老者,正是此前庐江雷氏宗族中辈分最尊的宿老,曾经担任弋阳令的雷肃雷庆雍。问候他的年轻人,则是曾任宗族管事的雷衍。

    此前在乐乡驿站中,便是雷肃拉了族中的几名长者,并及雷衍、雷深等管事,和领有宗族部曲的雷淑、雷涉等人,试图一举夺权。失败以后,这些人连带着家属三十余户都被安置在此,形同禁锢。但雷肃的身份摆在这里,虽然不少人受他牵连,却不敢慢待他,大体上仍将他当作首领看待。

    雷肃怔了怔,向雷衍连连摇头:“无事,无事。”

    说完,他慢悠悠地转入稍远处的一排屋宇。

    雷衍愣了愣。他记得那排屋宇空关了很久,日常也没人打扫,这会儿过去,一定满是灰尘泥土。但既然雷肃已经过去了,他也懒得多想这些小事,径自回家等吃饭。

    刚在屋里坐定,雷淑忽然闯进来。

    雷淑是个年约三旬的粗豪壮汉,昔日曾为雷氏部曲中的都伯,与雷衍交好。当然,现在大家都被禁锢着,全都成了农夫。

    雷衍让妻子照旧端饭出来,先让两个孩儿用餐,转头问雷淑:“阿淑,一起吃点么?”

    雷淑跺脚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得下饭?”

    雷衍不明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儿?”

    “适才负责看管我们的杨都伯对庆雍公说了个消息……”雷淑返身掩门,继续说道:“明日辛彬会来这里,选择十人解除禁锢,还会派给相应的职务!”

    雷衍大喜:“这是好事啊!”

    “好个屁!”雷淑道:“庆雍公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却没有告诉我们,只找了他的那些兄弟辈,往东面那排空屋密议去了!”

    雷衍瞬间想到了适才雷肃的古怪神情。

    他霍然起身向外就走,过了一会儿匆匆折返,脸色难看。

    驻在这里的人家阖共三十来户,全都是亲眷。此刻又正在饭点,谁在,谁不在,真是一目了然。

    “这事情,你是听谁说的?”他问雷淑。

    “杨都伯对庆雍公说话的时候,虎头就在他们附近的桑林里,恰好听到……千真万确!”

    雷淑踏前一步,又道:“小郎君既任宗主,执掌族权乃是理所应当。我们这些人当日被庆雍公……啊呸,被雷肃等人骗去闹事,结果落得如此惨状。现在总算有解除禁锢的机会,雷肃那几个老家伙还要捷足先登!你说这怎么能忍!”

    雷衍忍不住格格咬牙,一股火气腾地起来,愈来愈按不住。

    被禁锢两年了!两年!这两年里大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还要等多久?

    他攘袖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兜兜转转。一抬头,看见妻子和两个孩子满脸忧色地注视着自己。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到了次日凌晨,辛彬和王延一行骑队进入村落,传令村中丁男在村中的空地齐聚。

    来到骑队面前的雷氏子弟共有六十多人,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这便是庐江雷氏宗族的大部分男丁了,雷远将他们尽数禁锢,在外效力的反倒不过三四十人。若非他这宗主凭借强兵逞威,断不能如此,然则到这时候,也确该有个说法了。

    这些人都是宗主的亲戚,辛彬和王延不该怠慢,早早下马相迎,和几个旧识寒暄几句。

    雷氏子弟都知道辛彬和王延的身份大不同与往日,更不敢失礼,两方倒像是久违的友人相会,其乐融融。只不过雷衍等人有些精神不济,像是昨夜没有睡好,不知在忙什么。

    辛彬忽然问道:“咦,怎么不见庆雍公?”

    他又点了几位庐江雷氏宿老的名号:“连带着他们几位长辈,也都不在么?”

    雷衍和雷淑、雷深等几个较年轻的子弟彼此望了望,都道:“庆雍公等人年迈,这几日里病了。”

    “病了?”辛彬关心地道:“可有请医者来诊治?庆雍公等人都已经五六十往上了,身体定然不如年轻时,可不能疏忽了!”

    雷衍想了想,客气地答道:“不急着请医者,他们只要长久休养就好了。嗯,庆雍公和各位长辈的家人都在榻前照顾,当无大碍。”

    “好,好。我会禀明宗主,取些有利滋补调养的老参和大枣、龙眼、桃仁来,交给庆雍公等长辈使用。”说到这里,辛彬叹了口气:“宗主让我来,是通知诸位即日起解除禁锢,陆续都有任用。可惜庆雍公病了,否则我当面告知,他一定高兴。”

    雷衍等人互相望望。

    “我们所有人?全都解除禁锢么?”

    “当然。”辛彬失笑道:“诸位都是雷氏族人,虽然犯过错,但已受过罚,这就够了。宗主总会给大家效力的机会,怎能长久弃而不顾呢?”

    雷淑满脸茫然,看看左右,又扭头回去叫一个族中少年:“虎头!你不是说……”

    刚一开口,雷衍狠狠踩了他一脚,使他痛呼一声,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宗主但有所命,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雷衍向着辛彬和王延恭恭敬敬地施礼:“还请两位向宗主转达我们的诚意!”

    在雷衍身后,数十人一齐拜了下去。

    辛彬和王延两人返回夷道的时候,队伍比原来扩大了不少。雷衍、雷深、雷淑等与雷远同辈的族兄弟尽数随行,而过去拥有实力的长辈一个都没见到。

    雷远当日就接见了他们,分别授以门侯、掾史、帐下吏等职务。这些职务虽然都不高,却是奋威将军的亲近僚属,于是雷衍等人无不欢悦,都说宗主宽厚,必当倾尽全力,以报恩德。

    正在宗族中人轮番表忠心的时候,厅堂外有扈从来报:“吴侯派遣使者,来见将军。”

    “吕岱所部已经入蜀,我却尚未出兵,想是吴侯急了。也罢,这几日里已准备得差不多,正好与使者一同前往江东。”雷远笑着起身,问那扈从:“江东使者是谁?可曾问过?”

    “他说,乃是将军你的故交,颍川冯熙冯子柔。”

第四百九十二章 在即

    昔日在灊山中,冯熙代表吴侯前来拉拢淮南豪右联盟,过程中一旦发现雷氏另有去向,立即鼓动陈兰叛乱,抢夺淮南豪右联盟数万人丁。这是个狠人,是以雷远在控制淮南豪右之后,对他始终客客气气,不敢稍有慢待。

    好在到现在这时候,冯熙已经没资格和雷远为难了。

    哪怕他已经从讨虏将军掾属升为车骑将军东曹掾,执掌江东武官的迁除和任用,雷远现在却是执掌重权的二千石,在荆州为关羽的副贰。说得不客气点,吴侯本身也不过控制一个扬州,身份未必就比关将军高出多少。冯熙为人下属,全没有拿大的资格。

    当下雷远召冯熙入见。

    两人寒暄几句以后,冯熙并不正面催促,先说此来奉了吴侯旨意,带了两艘大船,运粮五百石,以备沿途所用;又道雷远率军往江东时,冯熙将全程为向导,以免沿途的麻烦。

    雷远连声致谢,当场召来正在偏厅办公的马忠,请他安排粮秣入库,再招待冯熙休息一两日。他歉意地对冯熙道:“可惜很快就要起兵,不克陪同子柔一同观看峡江间的景致,只能留待以后有缘了。”

    这么说,就是承诺即将行动的意思,冯熙当然不会在乎什么峡江景致,当下满意地离去。

    雷远则铺开摞在面前的卷宗,继续原来的工作。

    这些卷宗乃是各种委任和命令,内容早都确定过了,知道出兵在即,才最终用印。

    雷远名义上领着宜都太守和江关都尉的职位,实际上长期领兵出外,殊少实际履行职责。去年一整年,他只有四个月在宜都,其余时间都在蜀中往来作战;今年也是如此,三月就要出兵,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折返。宜都倒也罢了,江关的各处戎堡,除了离开益州时视察过一遍,再没有去看过。

    大汉四百年传承下来,法令条文自然是完备的,雷远来此世后,常为这自上而下的层层治理体系之严谨充实而惊叹。然而封建社会的治理原则乃是“人治”,雷远在一日,处处雷厉风行,他若不在,就难免出问题。

    所以此番出兵之前,他的许多精力都放在宜都本郡的事务上,非得把一切人选都安排妥当,千万不能再出现上次那种豪族勾连胡为的事情了。

    为此首先要明确的,是自家离去之后辖区政务的负责人。

    这方面原由郡丞向朗独立负责,现在雷远决定,由五个人共同负责,小事各司其职,大事商议决定。这五个人是:郡丞向朗、主簿辛彬、郡尉王延、夷道令蒋琬、乐乡长周虎。

    这五人既要彼此配合,也要彼此督促,若有疏漏,互相查遗补缺,否则待雷远回来,俱都受罚。

    五人当中,向朗是玄德公部下的旧人,辛彬和王延是老资格的心腹。蒋琬因为治理有方,经雷远举荐,由六百石提升为千石,成为向朗在政务上的直接助手;而乐乡的事务事关重大,周虎以庐江雷氏家宰的身份出任,在那里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在军事方面,雷远所部分布在巴东和宜都两郡的合计九千人。此番出兵,乃是孙刘同盟彼此互相支援,讲究个人数对等。吴侯已遣三千人入蜀,雷远也只需动用三千,留下六千人保守峡江要地。

    基本上,此前经历过益州征战的将士都留下,以慰思乡之情,但有渴求立功的勇士主动提出东行的,雷远也都批准。郭竟、邓铜、贺松、丁奉、任晖等校尉和益州军的吴班、雷铜二将俱都随行。

    吴班雷铜领着他们的两千益州军,郭竟等校尉只带千名精锐,然则以雷氏在江淮的影响力,如有必要,这千名精锐随时可以化身为上万大军的骨干。

    负责代领留守六千人的,乃是雷澄。

    往日里雷澄自负勇力,酷爱突阵破敌,去年往益州一趟,大概见识到真正的猛将是何水准,被吓着了,此后便开始沉下心,重视练兵习战的基础。

    此番由他留守,再加上沈真、韩纵等人都是庐江雷氏的老部下,另外王平新被提升为假司马,作为辅助。他们看好地盘毫无问题,如有万一,也不是没有出击的能力。

    至于随同雷远出行的本部,由三百名骑士和数十僚属组成。

    这三百骑绝大部分都是凉州人,重伤初愈的马岱负责带领他们。此去江淮数千里路途,雷远却将自己的安危托付给了曾经你死我活厮杀的敌人,部下将校们都有些担心,但雷远相信马岱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

    僚属们无非马忠、阎圃那几位,再以雷衍、雷淑、梅成、樊尚等人为乡导。这些人有的负责辎重后勤,有的协助文牍书信,有的负责往来联络,各有职司,也都需要提前明确。

    所有这些任命、安排,或需宜都太守印,或需江关都尉印,或需奋威将军印。雷远将几个印章在案几上一字排开,啪啪地敲过,只觉得胳臂有点酸。

    待到将这些都完成了,看窗外天色已然昏暗。

    雷远起身伸个懒腰,回内院去。

    这时赵襄正在为雷远收拾行囊。她和雷远成婚一年多,已经两次送丈夫出征,但她是武人的女儿,见惯了出征送别,并不似寻常小儿女那般作洒泪姿态。

    见雷远回来,赵襄令婢女端来夜食。

    雷远每天都要去军营,与将士们共同训练,因而饭量一直很好。赵襄为他准备的夜食也很丰盛,主食是雕胡饭,配着烤鱼和盐菜,还有个酱过的鸡子。雷远尝过赵襄作的烤鱼以后大加赞赏,最近连着吃了好几顿,只觉百吃不厌。

    赵襄与雷远对坐着,笑着看他狼吞虎咽。

    雷远问道:“夫人不尝尝么?”

    赵襄摇头道:“这几日没什么胃口。”

    雷远止箸不食,看看赵襄的面色:“怕不是前几日吹风,受了寒?早些歇息,可不要强撑。”

    两人说了些闲话,赵襄觉得倦了,便去歇息。

    雷远面临出征,实无睡意。按说此番出征,属于孙刘两家政治宣示的动作,政治意义远高于军事意义,江东自有强兵猛将,也轮不着他去争功。但他是爱操心的性子,自家心里打了无数的腹稿,仿佛成了江东统帅,将要挥师北伐。

    他在床边坐了会儿,觉得赵襄的鼻息渐渐平缓,于是替她掩紧被子,自己轻轻地起来,在门边的案几旁落座。

    案几上铺了一副舆图,有点旧,因为前年渡江时受了潮气,有几处笔迹洇开了,看不大清楚。尤其是图上六安至番山,到小霍山,再到天柱山的路线,有几个重重的墨点,还有黑色的实线虚线标识。还有一处被笔杆子戳了个洞,这会儿显得特别碍眼。其它几处倒是不受影响,宛城、舒县、居巢、合肥等周边重镇,依旧清楚明白。

    雷远略微挑亮些灯火,看着这些熟悉的地名,慢慢回忆当年的情形。

    过了许久,他放下灯盏回头,发现赵襄不知何时醒了,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却不说话。

第四百九十三章 随行

    建安十七年,四月末。

    皖水。

    春夏时节,灊山深处大雨连绵,雨水汇成湍急山溪,而千万条山溪汇入皖水,使得皖水的水面扩张到秋冬时的五倍宽度,覆压周边的沼泽、圩田,浩浩汤汤,气概有若江汉。

    在宽阔的河面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正下碇停泊,如林的樯帆几乎遮断天际。

    哪怕汹涌的水势,在这支船队面前也不得不屈服。来自上游的重叠波浪撞在楼船坚固的船身上,瞬间就粉身碎骨,化作无数白色的浪花,在空中飞溅、撞击,最后变成细碎的水滴落回水面。而大船只微微一荡,就恢复重心,完全无视自然的威力。

    这样的动荡甚至无法引起船上众人的注意。他们都是长久往来于大江的老手了,哪怕船只再颠簸十倍,他们也能自如走动,如履平地。

    身披锦袍的吴侯孙权,站在船头,回头看看绵延十里的船队,踌躇满志。

    而同船的部属们,更多关注着前方的战斗。

    就在距离大船数里之外的皖城方向,一片尘土飞扬,无数将士正围绕着城池厮杀搏斗。环城四面,莫不旌旗漫卷,马匹奔驰,断臂残肢飞舞,而鲜血如雨倾盆而下,浇灌在城边湿润的土地上。

    这座城池北面,是从西南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绵延群山,南面,是同样由西南向东北延伸的大江。皖城位于山河之间,控制着西南面柴桑、彭泽等地到东北面合肥的江畔平原,地理位置及其重要。

    数百年来,皖城都是庐江郡的郡治所在。但有强大势力占据此地,就必然对江东形成威胁。

    建安四年时,庐江太守刘勋在皖城收纳袁胤、黄猗等袁术旧部,又召集张勋、杨弘等仲氏政权的大将,一时间声势浩大,几如诸侯。当时占据江东的讨虏将军孙策遂以卑词固求盟好,乘刘勋不备攻破了皖城。

    到了建安五年,孙策病亡,他所任命的庐江太守李术占据皖城,不服孙权的号令。孙权不顾当时江东动荡的局面,立即领孙氏亲族之兵渡江讨伐,一战屠城,枭李术之首,迁徙其部曲三万余人。

    此后多年间,庐江始终掌握在江东手里,直到建安十四年冬季,孙权攻合肥不下,而被蒋济书信所惑,狼狈退兵,江东势力遂遭曹军主力的猛烈打击,庐江也就此易手,落入曹军掌握。

    曹公以朱光为庐江太守,领兵驻皖城。朱光在皖城大开稻田、招揽亡叛,又令间人招诱鄱阳贼帅,使作内应,使孙权深以为骨梗在喉,不除不快。

    去年孙权在东关建设了要塞,以监视驻在合肥的曹军张辽所部,以牵制曹军向西南方支援的力量。到今年,江东大起诸军,全力向北,第一个要拔除的曹军据点,便是皖城。

    此时吴侯悠然观赏水军壮景,而从皖城方向,一叶又一叶小舟破浪往返,负责打探消息的斥候轮番登船,跪地禀报前方战况。

    “报!蒋钦将军顺利登城,已斩杀曹军督将,正杀向城池东门!”

    “报!董袭将军遭朱光亲领甲士迫退,将士死者甚多。董袭将军已退下城头,预备招募勇士,再度进攻!”

    “报!吕蒙将军以巨舟直抵城头,兵分五路突进,曹军大败而退,参军董和被吕蒙将军俘虏!”

    “报!董袭将军二次登城成功,已经斩破城池南门,大军入城!”

    “报!吕蒙将军已俘获朱光,城中曹军溃不成军!”

    一名文官向孙权深深作揖:“我军兵锋锐利,一日便下皖城。至尊用兵如神,旗开得胜!”

    在他身后的数十名文武一齐拜伏:“至尊用兵如神,旗开得胜!”

    “嗯……”孙权轻轻应了声。这一声很快消失在风中,距离他稍远些,就听不清楚。

    臣下们的吹捧,这些年来他已经听得习惯。

    但凡自己有所收获,有所成就,跳出来谀词潮涌的是这批人;一旦遇到强敌,或者哪方面的进展不如预期,跳出来说“大计不如迎之”的,还是这批人。如果每次都把他们的言语当真,孙权这江东之主,早就做不下去了。

    只不过,能够一战而下皖城,的确是罕见的大胜。毕竟这是曹军加意经营过的重镇,都是靠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哪有这次以堂堂正正之师、巨石压卵之势一举破城来得威风霸气。

    自从三年前在合肥狼狈失败以后,臣僚们普遍对吴侯的领兵作战之能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在周郎死后达到极致,以至于整整两年间,江东坐拥十万雄兵,却不敢下决心对外扩张。

    好在董袭、蒋钦、吕蒙这些将领锐气尚在。既然他们此番一战破城,孙权已决心要对他们大加拔擢,使诸将能够以他们为榜样,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努力拿下合肥!

    又一名斥候满脸激动地禀道:“报!董将军、蒋将军、吕将军已经控制皖城,恭请车骑将军入城!”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后方船队,于是大批水军将士都开始欢呼起来。

    孙权威严地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前方:“开船!靠过去!”

    庞大的船队纷纷起碇升帆,雄赳赳地逆流向前。无数船头乘风破浪,把宽广的水面割裂成细长的一条条。船队渐渐接近皖城,水面上渐渐看到浮浮沉沉的尸骸,还有破碎的旗帜之类,都顺着浪头起起伏伏地往下游去了。

    当大船靠岸的时候,孙权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近侍谷利牵来的战马被血气所激,不安分地蹬踏着四蹄。

    孙权毫不介意战马的暴躁情绪,矫健地翻身上马,引得身后的文臣们又一阵喝彩。

    而孙权依旧没什么表情。吹,你们尽情的吹。他忽然充满恶意地想到,如果自己此番攻打合肥,再度引来曹公的主力大军支援,这批文臣会如何?怕不又要像上次,或者上上次那样,劝自己暂时伏低做小,为人臣属?

    他摇了摇头,倒也不至于。毕竟此番孙刘两家携手北伐。刘备那边,在汉中也有动作。一旦刘备拿下汉中,整个关中和凉州都受威胁;而关中凉州一旦有失,刘备便得先秦旧地,东向以争天下。

    这份威胁,可比庐江、淮南之地的得失要严重的多。孙权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是曹操,无论如何都该立即领兵向西,与刘备拼个你死我活。

    于是他好奇地想着,却不知攻下合肥之后,这帮人又该吹什么?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从部属们的身前掠过,只是无意识地随便看看,却引得几个部下一起出列:“至尊有何吩咐?”

    “啊?”孙权愣了愣。他有些厌烦他们,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雷续之呢?怎么不见他随行?”

    文官连忙道:“雷远将军就在后方的船上,有孙仲异陪着。至尊,我这就去召他前来。”

    “去吧!”孙权挥了挥手,勒马向皖城去。

    雷远确在船队后方的一艘楼船上。

    他的部曲们这时候正在濡须口的大营驻扎。因为是客军,全程都无作战任务。他本人则应吴侯的邀请,随行来观看攻打皖城。

    负责全程陪同的,本来是车骑将军东曹掾冯熙,但运送荆益援军的船队经过沙羡时,江夏太守孙瑜跟来同行。雷远对此人本来警惕,可孙瑜却死死缠着雷远,每日商议大事,硬生生把冯熙逼成了一个局外人。

    “仲异兄!仲异兄啊!”雷远哭笑不得地道:“我妻子有孕,时常烦闷,所以我打算买些江东的小玩意儿,带回去给她解闷……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孙瑜用手掌支撑着案几,目光炯炯地瞪视着雷远:“续之!我江东所产的青瓷胎骨坚实、釉色匀净,乃是天下一绝。尊夫人见了一定说好。你多买些,转卖到益州,或者给那些蛮夷渠帅,唾手可得大利,何乐不为?”

    “荆益人士都用惯了漆器,一时间哪里用得到青瓷?”

    孙瑜冷笑道:“漆器也是我江东所产的好!要不你进一批漆器也行!总不见得只有我扬州人买你们的蜀锦,益州人就买不起几个日用器物?”

    “可是……可是……”雷远上身后仰,负隅顽抗:“你给的价格与市价几无差异。乐乡那边,无利可图啊!”

    孙瑜用力一拍案几,发出砰然大响。

    此举使得冯熙脸色丕变,以为他要扑过去撕打。而孙瑜用手指蘸着水,往几上写了个数:“那便这个价!怎么样?不能再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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