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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四章 向北

    在击败乐进所部之后,原本驻扎在夹石、章乡和周边几处小型屯堡的曹军闻风而走,毫不犹豫地丢弃了经营数年的据点。而关羽、雷远两军则以编县为中心,一方面收拢安抚败兵、一方面遣人巡行周边,明示己方对这片区域的占领。

    除此以外,雷远又择了编县城外山中向阳高低,为这段时日以来阵亡的将士举行了一个安葬仪式。因为没有遇到强敌的缘故,他部下牺牲的将士数量不多,仪式规模小而隆重。

    在雷远办这个仪式的时候,关羽也在旁观摩。因为后继雷远又去慰问伤者,他并没有打扰雷远,但到了次日,关羽又派了廖化前来,仔细询问了这个仪式的步骤、将士们的反应,当场做了细细的记录。

    第三天关羽也办了个同样的仪式。

    雷远注意到了,这几日里关羽也同样忙于抚慰伤员、褒奖有功的部属,并且还亲自巡视俘虏营,安抚茫然失措的曹军俘虏们。期间有一名军官肆意打骂和侮辱俘虏,还被关羽痛责一顿,吃了十记军棍。

    这位天下闻名的勇将、大将,被同僚和敌人们一致认为性格高傲刚劲,在自家将士们面前却显得温和,不像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神,而是活生生的、亲切的长辈。

    但雷远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关羽的治军,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摆在商业上头。

    凭借关羽的武力威慑,能够使得编县这边的豪商们服膺,但这并不代表可以稳定控制他们。真正要将他们统合到一个有序的体系下,在以乐乡大市为中心的商业渠道中,成为顺畅运行的一个环节,可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些人原本与麋芳的下属往来,又有许多老规矩、老习惯,其中藏着诸多贪得无厌的套路。如今获得了直接在荆州贸易的权利,还下意识地以为雷远可欺,想在诸多环节做手脚。

    雷远前日里就急调了负责乐乡大市运营的管事宋水前来,与他们商议各项细节,同时又仗着自家兵威,要求这些商贾每家出子、侄近亲五人或十人,前往宜都参与保障商路安全;同样的,乐乡大市那边也会出人,负责江北直到编县的商队往来。

    这些负责商队安全的人手直属于护荆蛮校尉功曹刘郃,无论粮秣支持、赏罚任用都与地方乡县无干。商贾小吏的家族子侄前往荆南以后,将能更深地参与各项商业往来,他们的家族与雷远有了这层关系,自然会积极些、用心些。

    而派往编县的,则是乐乡大市里这段时间选拔出的得力人手。他们身处玄德公在荆州控制区域的最北端,将会直接面对曹刘两家犬牙交错的局面,仗着身后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和财力支持,初时虽打着维护商旅往来安全的旗号,以后慢慢的将会承担更多责任。

    如此忙碌下来,三五日工夫,眨眼即过。

    这一日晚间,正当身在襄阳的傅群、杨仪二人为局势忧虑的时候,雷远领着自家扈从,巡视编县城头。这几天他很忙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琐碎事务,但巡视城防事关重大,断不能疏忽。

    前世里他总以为,夜晚若无灯火,必定伸手不见五指,其实大谬不然。便如今夜,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气,明亮的月光自苍穹洒落在城墙和远近的山峦、原野上,哪怕不持松明火把,也能看清前路。

    恰好空气也不似前几日那般酷寒,呼吸间带着清新爽利的劲头。雷远绕城走了小半圈,沿途和放哨的将士们聊聊天,说几个笑话,不仅不觉疲累,反而精神舒缓了些。

    他不禁向左右笑道:“与那些商贾打交道,比打仗还累。还是与自家袍泽兄弟待在一起,舒心自在。”

    “偏偏续之成日里与彼辈厮混,乐此不疲。若不是确有战绩在前,简直不像是我辈武人。”城头下方有人声若洪钟般地笑道。

    这声音很熟悉,竟是关羽。

    雷远走到城墙内侧的垛口向下看,果然见到关羽带着三五随从,沿坡道慢慢上来。

    雷远连忙迎接。

    此刻的关羽没有着戎服,只穿着件长大葛袍,外披皮裘,除了腰间悬着宝剑以外,别无武备,更看不到那柄长而沉重的大槊。

    大概因为方才获得一场大胜的缘故,他那锐利慑人的眼神也变得平和了许多。当雷远从垛口冒头的时候,他亲切地笑了笑,远处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面庞上,显得鱼尾纹有点深。

    在关羽身后,几名扈从依旧顶盔掼甲,一丝不苟。唯独关平也穿着日常起居服饰,左手提着两只洗剥干净的野兔子,右手提着个铜壶,壶里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关平随玄德公征战多年,又是荆州水军实际上的指挥者,虽说职位并不极高,权位却重,过去数年了,荆州后起的年轻武将,俨然以他和刘封为首。然而关羽对自家长子有些严苛,常常呼来喝去,不假辞色,连带着对刘封等年轻人也不客气。

    这时候雷远绕到坡道的尽头,再一溜小跑过来,笑道:“难得关将军雅兴,意欲在城头赏月观景么?”

    “确有此意。”关羽道:“便在此处城台甚好,续之可愿一起?”

    雷远连忙换自家扈从整理城头,清扫出一片可供落座的空地来。眼看着关平向他连使眼色,雷远心领神会,急令李贞出面接过那两只死兔子,在墙垛下找了个避风处生活烧烤,又提了水袋来,给关平洗手。

    关羽不理会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他负手站在城台高处,向北眺望了半晌。

    北面偏西的山峦里,丛林深处积雪未化,在月光下白得耀眼。而偏东面则是汉水蜿蜒流淌。

    “这里是编县。”关羽徐徐道:“再往北是宜城,宜城以北就到襄阳了。”

    众人肃然无声,只听他沉声道:“二十年前,我在河北,十年前我在徐州,五年前到新野,三年前在公安设营。老实说,有段时间我以为要去苍梧过下半辈子了,没想到还有再度举兵向北,接近襄阳的这一天。”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大战

    “父亲,近来主公假翼荆楚,翻飞梁益,威势如日之升,已十倍、百倍于当年困窘之时,以后定有肃清中原、重兴汉室的那一天。”

    关平微微弯腰,双手奉上一盏淡酒:“到那时,我随父亲看看涿郡,当然还得去河东解县走一遭,见见家乡父老……”

    关羽接过酒,并不急着饮用。

    他略作回忆,轻声笑道:“涿郡是该去看看,只怕那里的风土人情,你都不记得了。至于解县……当年我在那里杀了地方恶霸逃亡,家中亲族早已四散。如今时隔数十载,河东一郡又屡遭兵灾,还指望什么呢。”

    他再眺望一阵北方天际,转回身来:“可惜,那都早着呢。只那座襄阳城,眼下就还不能动!”

    他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续之可知道,这是为何?”

    雷远想了想,先恭维几句道:“关将军这一战,杀得曹军重将吕常、傅方授首,承担方面之任的乐进精锐丧尽,肝胆俱裂。如此局势下,若我们尽起荆州之众乘势而前,宜城之敌不足为虑,我军至少也能直抵襄阳城下。我以为,非关将军不能动襄阳,而是主公不愿关将军攻打襄阳。”

    “哦?这话怎讲?”

    “我在成都时,曾听诸葛军师说起,巴蜀既定,下一步的目标自然先是汉中,然后再凉州、关中,待到尽取先秦旧地,再东向以夺天下。主公若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当需荆州起兵以牵扯许下援军;曹公若引大军入汉中,也需荆州起兵以以分敌势。除此以外的情形,想来主公暂不愿见荆州大动干戈。”

    关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续之说得没错。”

    关平小心翼翼地为关羽添一点酒水,而关羽捋了捋长髯,默然不语。

    雷远约莫知道了关羽为何有些不乐。

    以玄德公麾下诸将的地位而论,玄德公和本部文武既然进入益州,能够独当一面、承担留守荆州职责的,就只有关羽。以玄德公当前的领地而论,玄德公居益州,关羽居荆州,俨然是割半壁基业以托,信任不可谓不深,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力不可谓不重。哪怕放眼整个天下,能够独自承担一州军政的人物也是寥寥可数。

    问题是,这个责任对关羽来说,某种程度也是束缚。

    他是威名震动天下的名将、大将,半生戎马,纵横沙场所向无敌。但玄德公短时间内并不会要求他出兵北伐,只需要他坐守荆州就可以了。

    眼看着如雷远这样的小儿辈往益州走了一遭,回来时俨然就有了几分名将声威。那之后的汉中、凉州、关中无数大战,又会有多少人声名鹊起、威震天下?这些人都可以在玄德公眼前立功,而资格最老、名声最响、事实上也最擅长用兵的关羽,却只能坐守荆州,领一路替人牵扯敌军的偏师。

    或许玄德公还亲自书信给关羽叮嘱,要他务必小心谨慎,不要擅动刀兵?

    镇守荆州这样的大任,实在也非关羽莫属。但关羽捞不着大仗来打,难免生出几分己才用之不尽的感慨。

    关羽将杯盏往地面一搁,沉声道:

    “汉中、关中那边的情形,我不知也。然则,此刻乐进、傅方、吕常所部俱都瓦解,襄阳、樊城一线能打仗的只有满宠那两三千兵。我在江陵还能调动一万步骑,加上续之你手头的数千人……焉知不能来场大胜?错过了这个机会,曹公定会另调重将,甚至可能是夏侯氏或者曹氏的亲族重将,领大军进驻。那时候再要攻打襄阳,徒然生出许多波折!”

    近几年来,玄德公从无立锥之地到跨有荆益,带甲十万,每一步都按着诸葛亮的隆中对策施行。因而雷远在成都时,所见的每一名文臣武将都深知下一步必定全力以赴以向汉中、关中等地,绝无任何异议。

    唯独坐镇荆州的关羽对此会发些牢骚。凭着关羽的资历和地位,怎么说都没有问题。可部下们只觉得,多听几句都有不妥。

    当下关平殷勤起身道:“我去看看兔子熟了没。”

    他也是三旬出头的沙场宿将,平时在刘封等人面前颇有威严的,这时候当着自家刚矜的父亲,也只好打着兔子旗号,溜之乎也。城头背风处的墙角,李贞正翻卷着兔子,兴冲冲洒些调料,忽然被关平劈手夺过,不禁气沮。

    雷远却走不得。

    自家那数千部曲已经被关羽纳入考量,既然开口说来,雷远就非得给个正经答复不可。

    然则,怎么回答?

    告诉关羽,我觉得江东人居心叵测靠不住,最好全军驻守江陵,随时等着那碧眼儿翻脸?又或者,对关羽说,你部下除了麋芳以外,还有几个人不太靠谱,除非把他们一个个都解决,否则我雷续之的兵马断不能动?

    这些可以日后宛转表达,今日自己敢这么开口,必被关羽认为是推诿。

    雷远心念急转,笑道:“能有夏侯氏或者曹氏的亲族重将进驻襄阳,那不是正好么?”

    关羽眼神一闪:“好在何处?”

    雷远只觉得他的眼神如刀,简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他连忙凝神,坦然道:

    “襄阳、宛城以北,就是许昌、雒阳。以关将军的威势,曹操迟早得派重将、大军前来抵敌。随着我们的力量渐渐强盛,曹军来得就会更多。既如此,我倒希望曹军的数量越多越好。待到主公出兵秦川的时候,关将军在襄阳、宛城鲸吞曹军重兵集团,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虽为偏师,却能一举震撼许昌、震撼天下,岂不雄壮?”

    关羽沉吟。

    雷远略微侧身向前,轻声道:“数年来,江东的大将我斗过了,曹公麾下大将我也斗过。窃以为,之后若能攀附关将军骥尾,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砍掉夏侯惇、夏侯渊或者曹洪、曹仁等辈的首级,那才算不枉平生志愿!”

    关羽只觉得雷远两眼发亮,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由大笑:“按续之的说法,这样的大战怕不得歼灭曹军数万,甚至十万?”

    雷远微笑道:“原本也不敢作这般想法。数日前亲见您击破乐进的雄姿,这才忽然想到,既有关将军撑腰,我这后辈心中存些期待,有何不可呢?”

    子龙这女婿,真是有趣!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家须髯:“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浑厚而洪亮,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第四百六十六章 我辈

    过去数年间,无论曹孙两家,还是曹刘两家,在江陵和襄阳之间的战斗都是小打小闹。由南往北打,襄阳之后有新野,新野之后有宛城,再往后是曹公经营多年的中原腹地、强兵所出,自然是越来越难;至于由北往南,当年曹公自家试过,对外宣称值有疾病,烧船自退,折损兵力数以十万计。

    是以雷远倒不觉得,关羽真的打算用一万余人去攻取襄阳。他是经验丰富的大将,并不会冒进到这种程度。

    在场众人应该都能感觉到,之所以关羽突发奇想,只能归结于年齿渐增吧。随着少年侠气慢慢消褪,再怎么样的英雄,也难免怀念故园桑梓,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能够回到故乡。

    连临时的庖厨关平,也被他的情绪所影响。

    李贞正用腰间小刀把一只兔子切城小块,串在铁钎上递给关平,却见关平愣愣地蹲踞在侧,仰着脸,出神地望着北方。

    关平和雷远往来不少,李贞和他熟悉了。关平也知道李贞仿佛雷远家人,并非寻常下属。于是李贞便不说话,只拿铁钎头子戳了戳关平的胳臂。

    “哎呦!”关平吃了一惊,手一抖,差点把翻面烤炙的两串兔肉落进火堆里。

    这时候李贞问道:“关将军刚才说的涿郡、河东,风貌与荆州大不相同么?”

    “河东我没去过。至于涿郡……隐约记得玄德公家里有株极大的桑树?”关平回忆了一下,叹气道:“其实不记得了。那株桑树,也是主公偶尔提起的,说我幼时曾在树下玩耍。其它的全都想不起来,那是三十年前的情形啦!”

    顿了一顿,他问道:“含章,你何时从军的?还记得家乡情形么?”

    李贞不禁怅然:“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曹军支援合肥,路过汝南。我家将军召集百姓逃难路上,带上了我。至于家乡情形,无非断壁残垣、横尸荒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下两人都无谈兴,继续对付那两只兔子。

    而关羽的兴致很不错。他和雷远谈了许久,一直到夜深,才离开城头,回军营歇息。

    雷远客气地将关羽一直送到城下,才折返回去,继续巡视城防。

    关羽此来并没有骑马,于是沿着城墙下方的空地慢慢走着。关平照旧恭谨地跟着自己的父亲,稍微堕后半步。

    丈许开外的城砖缝隙间,卡着一柄松明火把,火把眼看将要染尽,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几名士卒沿着城墙脚下巡逻到此,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备用的木柴,将之替换上去。

    做完了以后,他们才发现关羽等人,初时有些警惕,待注意到关羽标志性的高大身材,便露出恭敬声色,行礼避让至道旁。

    关羽向士卒们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转向通往军营的岔路。

    “你和续之很熟悉么?”他问道。

    “续之带领部众从淮南来的时候,是我率船队到沔口接应的,彼此有些交情。有一阵荆州无事,我和伯昇,还有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常常寻续之踏青射猎。后来习珍还与续之的小妹定了亲……”

    “以后不妨多多走动。”关羽道:“我看,续之比刘封那小子要强。嗯,你少去理会刘封。”

    “……”

    关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善战,屡立战功。近年来玄德公最初的元从宿将们大都四五十岁了,年岁大了,慢慢要脱离刀头舐血的最前线。所以玄德公有意培养些后起的年轻人,以刘封、关平为首的霍峻、向宠、习珍等人,再如玄德公自家部曲出身的魏延、傅肜,都是此类。

    这次入蜀过程中,刘封有战功、霍峻安定梓潼等地,向宠任中军,都有功绩。关平能预料到,他们很快都会被提拔到相当的位置。

    然而关羽一向不喜爱刘封,觉得刘封性格粗暴鲁莽,无有将才。关平为此曾费过不少心力斡旋,可惜效果很差,关羽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刘封毕竟也有自尊,更不会放下身段去刻意逢迎。

    犹豫了好一会儿,关平道:“伯昇以后大概会常驻益州,原也不能常来常往。倒是……我不明白,父亲何以这般欣赏续之?”

    老实说,自从玄德公领大军入蜀,关平已经很久没见到关羽和同僚们开怀大笑了。关羽的性格实在有点过于刚傲自负,很少看得起人,这段时间以来,好像惟有雷远例外。

    关平记得,之前麋子方出事之前,关羽还曾经夤夜前去拜访雷远,试图为麋子方求情,结果雷远硬生生把事情闹大,逼得麋芳丢官弃职。难道自家老父亲竟不发怒?

    难道就因为雷远在城头那几句吹嘘?断不至于。这些年来吹捧关羽的人手拿把攥,可从没见过关羽轻易向人假以辞色。

    “倒也谈不上欣赏。这小子是有些才能,但也不过寻常人的资质。”关羽慢慢走着,随口答道:“只不过,他是我辈中人。”

    关平吃了一惊:“父亲是说……”

    “之前廖元俭从荆山折返,提起他在荆山中随雷氏部曲行动,说起了他亲眼目睹的三件事。”

    “那三件事?”

    “第一件事,当日山中气候突变,下起暴雪,明明目标不远,雷远担心将士受冻寒之苦,立即勒令退兵。第二件事,后来廖元俭为雷远指了条近路,但路上颇有起伏坎坷,于是雷远全程走在前方,为大军探路。第三件事,当他们攻入蛮夷营寨的时候,雷远号令诸军,破敌便可,不得滥杀妇孺。”

    “倒是个心软的。”关平微笑道:“前日看他为部曲们安排葬礼,也很尽心。”

    “你的那些伙伴,霍峻、向宠等人,都会这么做么?”

    关平一时默然,他走了几步才道:“至少我自己遵循父亲的教导,善待士卒,并不敢有半点苛刻;魏文长也是如此。其余人等……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程度。”

    关羽微微点头:“我和翼德、子龙,出身都是寒家,主公号为宗室,其实家道破败,否则也不至于以贩履织席为业。我们这些人,看待百姓、看待普通士卒的眼光,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豪门,是大不一样的。你明白么?”

    “然则,庐江雷氏虽非世族,却是规模极大的豪强。”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脚步一顿,捋了捋胡须:“我竟忘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远之

    一月下旬的时候,关羽留下一支小部队驻守编县,自己领兵折返。

    雷远让贺松、邓铜两人带着部曲们先往夷陵去,他本人和几名扈从跟着关羽所部,一同前往江陵。

    按关羽的意思,一战斩杀曹军两个二千石大员,算得相当出色的战绩,所以沿途不妨徐徐前行,待到将士们准备好了,直接在江陵城下办个告捷仪式。但雷远和关平都觉得还是早点去江陵为好。

    毕竟董和、刘巴、黄权那几位益州重臣抵达荆州已经二十天了,关羽和雷远这两名重将如果始终不出面会见,实在太过失礼。刘巴又是个抗志不屈的,万一他说,我已经把孙夫人的行程安排定了,拉着董和、黄权直接出发,不等关羽……那简直要闹出笑话来。

    于是关羽留步卒们看管俘虏在后,他和雷远、关平等人纵骑而行,只用了一日一夜,就回到了江陵。

    负责留守江陵的赵累非常能干,忽然接报关羽提前返回,他立即调动江陵守军,在江陵城北门聚集,迎候关羽得胜归来。

    一二月之间的时候,尚属早春。地面积雪未化,北风吹得军旗猎猎飞舞。黑压压的将士们站满了北门前方的空地,纹丝不动。雷远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强烈的骄傲,确信他们的将军必将胜利,也必将带领他们获得更大的胜利。

    关羽昂然催马向前。

    关平和雷远等人都避让到一旁。这样的场合,只要关将军出现就好了。

    一名军吏忽然绕过迎接的军阵,匆匆跑到关平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关平连连点头。

    转过身来,他勒马靠近雷远,压低声音:“适才得报,孙夫人将要带阿斗出城游玩。续之不妨先行入城,见一见董和等人。”

    雷远向关平笑了笑。

    他明白关平的意思了,这个建议确实不错。

    过去几天里,雷远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见一见董和等人就行了,至于孙夫人入蜀的流程,他打算敬而远之。

    董和等人受玄德公所命,来荆州恭迎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入蜀;而眼下在荆州够资格的军政大员,无非关羽、雷远和潘濬三人。按照正常的流程,荆州当地大员、益州大员和孙夫人、刘禅公子这三方之间,必得有一套拜起迎送的礼仪。

    玄德公遣董和、刘巴这样的重臣来荆州,本就是为了向孙夫人示以尊荣,种种复杂而浩大的仪式必不会少。再考虑到潘濬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过去二十天里,他们一定把整套流程给设计好了。

    管子曾说,仪者万物之程式也,尊卑之仪表也。讲究礼仪程式,在政治运作上自有其必要性。雷远倒不反对这些。

    但他不愿意见孙夫人。

    雷远一向不掩饰自己对江东、对孙夫人的强烈顾忌与隔阂。所以包括关平在内,许多荆州文武都知道雷远的想法。

    庐江雷氏之所以抛家舍业,从世代经营的灊山本据逃亡荆州,是因为吴侯利用庐江雷氏的力量阻击曹军,他自己却领兵先退,把淮南豪右掌控的数万人丁,当作扔给曹军的弃子。由此导致庐江雷氏无数部属、大批亲族战死,其中包括了雷远的兄长,至今仍被许多雷氏部曲怀念的小将军雷脩。

    在庐江雷氏抵达荆州之后,宗主雷绪病体沉重,长期缠绵病榻。而荆州军府中每个人都记得,雷绪在那一日离世,是因为他受到了惊扰。惊扰他的,是擅自纵骑奔行,肆意往来公安城左近的孙夫人所属骑队。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庐江雷氏数千部曲一时狂暴,几乎要当即起兵厮杀,为宗主复仇。当时群情汹汹,雷远难以压制,何况雷远身为人子,本人也为此暴怒!

    若不是诸葛亮星夜赶往乐乡竭力斡旋,而玄德公又付出了许多优厚补偿,可能左将军府当时就要与麾下首屈一指的豪武宗族发生血腥火并,其后果之惨烈,无法想象。

    那就是两年前发生的事,雷远完全没有忘记。

    所以他与江东兵马交战,从不留守。他也绝没有半点兴趣在孙夫人面前跪拜行礼,做出忠实臣下的样子。说他执拗也好,说他缺乏圆融变通也好,雷远不认为自己要放弃这点坚持。

    玄德公应当是注意到这一点的,所以他虽然待雷远亲厚,却从不勉强雷远在江陵常驻,更从不邀请雷远升堂入室拜见家人。

    现在玄德公已经入蜀,从益州来的大员们不知道这桩往事;潘濬肯定知道,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将这情形纳入考虑。

    好在关平没有忘记这桩过节。当日雷远与孙夫人的骑队在乐乡城外对峙,关平全程目睹,吓得魂不附体,哪里会忘记?

    所以他适才建议雷远,不妨乘着孙夫人出游的功夫先去会见益州来人。只要见过了,之后雷远随便找个理由折返宜都,不再参加后继的仪式,董和等人并不能拦阻。

    “如此甚好。”雷远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行告退,事后还请替我向关将军请罪。”

    关平连道无妨。

    于是雷远带着李贞和叱李宁塔等人绕过大队,从江陵城北门悠然入城。

    百余里外战事连绵,江陵城里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城中没有戒严,往来行人的神情都很放松。雷远穿过稍有些寂静空阔的旧城外郭,越接近新城,越感觉到乱世中难得的繁荣与和平气息。

    待到进入新城的时候,只觉得城门处车水马龙,连空气的温度都比外头要高一些。整条南北向的道路上,积雪已经被踩到融化。各处都有小吏用车推着干土和石子,忙着填平路上的坑洼之处。

    雷远沿着道路向南,绕过北面玄德公的荆州牧府,再折而向东南,往自家的宅邸去。距离尚远,就看到马忠和岑鹏等部属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雷远请摆缰绳,向前赶了几步。

    这次出兵荆山,前后损失极微而收获极大,所以雷远的心情不错。想到之后那些繁文缛节与自己无关,很快就可以回宜都去好好地陪伴自家娇妻,迎来乱世中难得的休憩,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

    正在这时,忽听城中蹄声滚滚,似有马匹奔走。

    江陵城是荆州治所,无数文武大员驻在此地,平日里除了传递军报的信使以外,绝少有骑队奔驰。连雷远自己,在城中也是按辔缓行,不敢放肆。所以初时众人都不以为意,料来那骑队不久就会停步。

    谁知那骑队奔走的速度极快,而且沿途全不顾忌行人,所到之处,引起一片混乱。转眼工夫就从城北直冲到城南,进而接近到众人身后不远。数十枚铁蹄起落,践踏在积雪初融的路面,激起泥泞横飞。

    雷远皱了皱眉,他不愿生事,勒马避让至道路一旁。

第四百六十八章 探亲

    骑队呼啸而过,所经之处惹得行人鸡飞狗跳,一片抱怨。

    马忠的反应慢了点,被兜头盖脸地洒了好多泥点子,情形狼狈。

    而雷远顾不上替自家长史出头,只凝视着骑队远去的背影,心中咯噔咯噔,猛地大跳了几下。

    这支骑队的首领是赵累!雷远清楚地看到了他惊恐而急躁的面庞从身前掠过。

    赵累不是组织了江陵城的守军,在城北迎接关羽吗?

    雷远刚从北门走到宅院门口,这才隔了多久?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赵累是负责江陵城防的中军都督,关羽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什么事能把他逼迫到这种程度?以关羽的高傲性子,素来重视排场,能让赵累不顾迎接关羽,狂奔回城,那绝不会是小事!

    与此同时,北面城头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鼓点。其余三面城头也陆续击鼓应和。

    马忠提起袍袖擦了擦脸,不动声色地靠近雷远,低声道:“将军,这是要紧急关闭城门!恐怕有什么不利。”

    雷远微微颔首。

    他略侧过身,瞥了眼李贞。

    自从这队骑士狂奔经过,李贞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雷远。这时候雷远的视线转到,与他一触,他便明白了雷远的意思。

    李贞回到院内,立即命令留守此地的扈从们准备马匹、武器、行李、干粮、食水,做好一切应变准备。无论接下去发生什么情形,预作准备总不会错。

    可是,能有什么事?

    雷远不觉得这时候的荆州会面临军事上的威胁。随着雷远率部回返,荆州兵力匮乏的现状已经缓解,只要江陵、公安这两处支点不动,宜都郡这个连接荆州益州的通道不动,荆州就稳如泰山。

    何况曹军已经惨败而退,完全可以不论。江东那边,吴侯正亲提大军,紧锣密鼓地预备攻略淮南。听说董和已致书京口,将会拜访吴侯,两家的关系过去一年来始终安稳。

    那么,赵累慌成这样作甚?

    前世记忆中某个片段忽自脑海浮现,使得雷远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不会吧?此时我的岳父大人不在啊!

    就在这时,一名军吏疯狂打马,从城中大道疾驰过来。

    “可是雷将军在此?”

    “正是。”

    “我家关将军有请雷将军!请立即跟我来!”军吏带着马,在路口绕了半圈,立即折返。

    雷远急匆匆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催马再度往北,不是到北门,也不是到关羽的荡寇将军府,而是直抵荆州牧府。此时足有上千人马一个挨着一个,在府邸四面围拢。将士们的神色略显茫然,而带兵的军官大声呼喝,勒令提高警惕。

    军吏不在正门停留,而是沿着府邸高大的围墙向东绕行,一直到东面的侧门。

    这座府邸是此前玄德公在江陵城中的府邸,桓灵以前为南郡太守所用,后来还曾经被周郎大加修缮,规模很大。前院有重重厅堂,足以容纳上百僚属各自办公,后院则遍布亭台楼阁、回廊林木。

    自从玄德公带领僚属们入蜀,前院只保留了少量官吏办公,由潘濬为首,占了靠近正门的一处小院。而后院与前院完全隔开,玄德公的家眷们直接从东面侧门出入。

    孙夫人从京口到公安的时候,身边带着精锐的武装侍从上百人,能够舞刀弄剑的婢女又有上百人。后来玄德公以安抚庐江雷氏的名义,强行将武装侍从们拘押至公安附近的孱陵城。在孙刘两家重定盟约以后,这些侍从都被遣返回江东了,连带着婢女也被遣回一批。

    所以眼下服侍孙夫人的,换了很多玄德公的人,包括车夫、护卫之类。一旦孙夫人有事出外,除了随行亲信仆婢,外围都是玄德公所部。他们住在东侧门对面的一个单独的里坊。

    雷远赶到的时候,只见不少江陵城里的居民拥挤过来看热闹,然后被手持明晃晃刀枪的将士毫不客气地逼退,腾出侧门前的宽大空地。而关羽按剑站在门廊下方,脸色难看。在他身前身后,跪了黑压压好几排,大概有上百人。有负责守把门禁的甲士,有绿帻青衣的仆役和婢女们,也有这个里坊的负责人。

    潘濬正在询问一名跪伏发抖的仆役,没听清他说什么,但能感觉到语声高亢,嗓子都哑了。

    雷远越众向前:“关将军!”

    关羽抬眼看了看他,正要说什么,潘濬气急败坏地回来:“关将军,关闭城门还不够,须得立即戒严!让里长管束百姓,不得随意出入!一会儿说不定就得搜索全城,现在这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关羽挥了挥手,立即有部下奔出去传令戒严。

    “如何?可问出些端倪?”他问潘濬。

    大冷天里,潘濬的额头汗水涔涔,连胸前背后的袍服都湿了:“这群人都是废物!全不用心!”

    关羽加重语气:“先说一说我们知道的!”

    “昨日孙夫人就说,打算今天带刘禅公子出门游玩。所以下人们提前准备了,并安排了骑士沿途护卫。出门的时候,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分明是在的。他们正常登车,路上护卫们还听到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在辎车里说话。然而出城走了一程以后,护卫们询问孙夫人打算往何处去……连问了几声,都没有答复。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车中没人,单留了一封书信,说要带着刘禅公子去江东探亲!”

    关羽正在下意识地捋着长须,听潘濬这么说,他手下一重,揪了一撮须髯下来:“也就是说,我们的主母,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一个计谋,然后带着主公的嗣子跑了!”

    潘濬擦着汗道:“眼下只能期待赵都督前往江津港口拦截的结果……”

    关羽手起一拳砸在门沿,厚实的木板咔嚓断裂,连带着拳头关节淌血。

    “怎么会有这种事!主公对她何等尊重,何等优容!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孙刘联盟尚在,她图的什么?她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疯了吗?”关羽咬牙怒骂。

    他转而想起一事:“又或者,这几日城里有谁触怒了她?主公入蜀前,不是让大家忍一忍吗?”

    “绝无此事。孙夫人近来较当日安分许多,关将军你也是知道的,既如此,谁会去触怒她?倒是我陪着董幼宰拜见过她,她还说起,要准备些荆州土仪,请董幼宰带给吴侯……”

    关羽压根没听潘濬说什么,忽又骂道:“之前你不是说,已经清理城中与江东往来的人吗?定有漏网之鱼!”

    潘濬脸色惨澹,一时无语。

    雷远向前半步:“关将军,治中,眼下急务是寻回孙夫人和刘禅公子,至于其中的起因经过,不妨容后慢慢查问。”

    “续之,你怎么还在这里?”关羽皱眉。

    “呃……”雷远觉得关羽怕是有些失了方寸。这实在也是难免,出了这样的事,谁能想得到?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好在关羽立刻又反应过来了,抬手抛过一枚兵符:“赵累已去江津拦截了,我另外还派人通知关平,让他带水军堵住夏水。你持此兵符,沿江调动船只往下游追踪,立即去!”

    雷远立即行动。

第四百六十九章 跳船

    雷远跑了没多远,正撞见飞速赶来的李贞等扈从们。一行骑队便在城中大道上向南疾驰,再转向东,其情状一如适才的惊怒交加的赵累。好在这时候城里已经开始戒严,路上行人一个都无。

    经过自家远门的时候,见到马忠等幕僚站在坊墙上头,满脸焦虑地连连摆手,雷远来不及与他言语,只嚷了声:“我去去就来!”

    众人一路上毫不顾惜马力地疾驰,先去城东二十里的江津渡口。从上游绵延来的百里洲在江津渡的位置恰好消失,大江在此重新合流,故而往来大江上下游的船只,都在这里汇集。

    待赶到时,每一匹马都重重喘息,口鼻喷着白气,雷远等人也都浑身汗水。

    雷远再度催马,一口气闯到渡口近处。但见舟楫乱横,船上却没有人。原来赵累极是果断,一到渡口,就把所有靠岸船只上的人员全都拘在一处,直接斩断了任何人经过渡口离开的可能。

    这时候赵累匆匆过来,雷远俯身问:“怎么样?”

    赵累颓然摇头。

    雷远吐了口气。

    他挺直身体,看看雄浑宽广的大江:“我们发现得很快,赵都督的行动更是迅速。孙夫人和刘禅公子断不至于插翅而飞……他们很可能是在某个小港汊里藏了小船,先趁小船东下,再和后面的大舟汇合。”

    赵累连连点头:“江津渡口以东数十里,江面深广、风涛劲急,所以小舟走不快,也走不多远。接应的大船就在附近,而且为了行动快捷,一定会动用江东水师的走舸!”

    雷远把兵符给赵累:“给我安排一艘快船!要最快的!”

    赵累立即嘬唇作啸,召来部属安排。

    荆州水师的楼船巨舟甚少,小船倒真是不缺,瞬间推出一艘船身狭窄、配有二十余名精壮棹夫的快船。雷远和扈从们箭步登船。

    赵累指着一名站在风帆后头的首领模样年轻人喝令:“袁龙,一切都听雷将军的!”

    显然这是赵累提前准备的,若雷远不来,他就要自己行动了。

    雷远向赵累拱了拱手,大喊道:“我先走一步!后继的船只跟上!”

    刚喊完,船身一震,便汇入了大江主流。

    港口内的水面还较平静,一旦稍离岸边,举目所及,左手边的江畔景物势若奔马地后退,而前后右侧全是汹涌波涛。船只随浪起伏,有时候简直像腾空,有时候又砸进水里。江面上寒风凄厉呼啸,更将雷远等人吹得瑟瑟发抖。

    雷远一张嘴,冷风就往口腔里灌。他不得不微微弯腰背风,向正在划桨的棹夫们喊道:“我要找江东的快船!或者一艘,或者一队快船,就停在下游,但必定没有旗号。能找到吗?若找到了,必有重谢!”

    **上身的棹夫们沉默无语地继续划桨,叫作袁龙的首领笑道:“江东的快船?那容易找!无论从沙羡来的,还是从巴丘来的,能在这时候溯江上行的快船无非那些……每一艘我们都认识,每一处能停船的地方我们都知道,足下请稍待!”

    袁龙转回身去,继续呼喝划桨。因为船上别无载重,待到船帆升足,接着西北风的力量,整艘船只仿佛飘飞在水面上劈波斩浪。

    有时候船只划过剧烈的弧线,以便让船帆借风,此时半边船舷都会没进水里,扈从们都紧张地抓紧船舷,生怕船只倾覆。

    雷远初时站在船头眺望,过了会儿觉得脚下发软,不得不坐在船板上,扯着一段缆绳借力平衡。

    江面上不辨路程,也不知经过多远,袁龙忽然大步走到船头,拍了拍雷远的肩膀:“雷将军,你看那头!就是他们了!”

    雷远正觉得昏沉,也不知怎地,耳朵眼里呜呜作响,胸腹间也有些翻腾。袁龙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去,袁龙所指的方向,可不是两艘极精良的走舸快船么?

    雷远算不得水军的行家,但他两年前与关平同船渡江的时候,听关平介绍过一些基本知识。大江上日常的船运,什么江段用什么船,什么季节用什么船,什么职能用什么船,都有一定之规,不是乱来的。

    这两艘船,既非渔船,也非渡船,更不是商贾所用船底宽平的方舟,其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此时两艘走舸大概刚刚起锚,连接彼此船身的绳索未解,速度远没提上来,袁龙驾舟向它们急速靠近,没过多久,雷远就能够看到那两艘船上往来奔忙的棹夫。待到更近了些,又看到了船上有身披戎服的人影!

    袁龙拍着船舷,哈哈笑道:“看!看见那个虬髯光头吗?他是沙羡那边的水军都伯李桓。此人绝擅操舟,可惜闲暇时喜欢在江上做贼,专干劫掠行旅的事。”

    “靠上去!让我上船!”雷远猛拍袁龙后背,几乎把他打个趔趄。

    袁龙回过头,吃惊地道:“雷将军,你要上他们的船?他们人多,万一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装备。

    今日原本没想到有事,所以身上只穿了件轻便的皮甲,腰间悬着长剑,便是赵襄赠送的那柄利刃,除此以外便没有其它可用的了。

    他回头看看扈从。包括李贞在内一共六个人,除了四个留守在江陵宅邸的人手以外,还有王平。至于叱李宁塔,他的体格太过夸张,压根没有适合的马匹骑乘,所以在雷远狂奔出江陵城的时候,就把他甩开了。

    其实叱李宁塔才是最适合这种局面的,可惜,可惜。

    “靠上去,让我上船。”雷远平静地向袁龙吩咐道:“万一形势有变,你自放帆退去便是,无须勉强。”

    袁龙愣了愣,呼喝同伴们加快划桨的节奏。船只的速度越来越快,从视野范围,再到箭矢射击的范围,逼近到三五丈的时候,两船之间的江水汹涌起伏,哗地一声泼上船板,把雷远等人浇得透心凉。

    江东的走舸船身较高,距离接近以后,反而看不清船上情形,只觉得高大的船身黑沉沉地,仿佛将要压下来,好在上头没有箭矢射落。当一股浪涌忽然消失的时候,两艘船咚地撞在了一起。

    雷远没有想到撞击的力量这么强,当场就摔进船舱里。

    但他反应极快,随即挺腰起身,箭步跃上船头,再一挺身,一把攀住了对面的船舷,发力翻了上去。

    往前推一年,这样的动作对雷远来说还属高难。但长期的艰苦训练这时发挥了作用,使他身姿矫健,虎虎生风!

    人在空中时,雷远就纵声高喊:“荆州奋威将军雷远在此!”

    他脚踏船板,方才站稳,眼前一阵寒光闪烁,脖颈、胸前、腰眼微痛。原来都被刀剑逼住了。

    这种场合,果然还是岳父出面比较合适啊……雷远心头发苦。

    扈从们也都陆续攀上船来。然而眼看雷远受制,谁也不敢乱动,只能乱嚷着:“放开我家将军!”

    下个瞬间,有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抱着孩子,躬身从船舱里出来:“都轻声!你们吓着阿斗了!”

第四百七十章 慢待

    雷远一路紧赶慢赶的时候,忍不住想起关羽的咆哮。

    适才关羽那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有点把雷远吓着了。好在关羽不会诿过于人,更不会迁怒。换了性格暴躁的张飞在此,只怕已经当场打死几个。

    关羽绝非徒恃勇力的匹夫,他既受镇守荆州重任,就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荆州经营得犹如铁桶。所以当他了解到麋芳与江东人物勾结的时候,丝毫都不顾忌多年交情,放手让潘濬大肆清洗。

    谁能想到江东对荆州的渗透到了这种程度,明明麋芳和他的许多亲近人都已经遭到严惩,他们竟然还能在关羽的眼皮底下玩出一手鱼目混珠。

    从荆州牧府的侧门到江陵城的东门,那才多少距离?辎车行驶才过了多久?在这么短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如此神奇的操作,事前得经过多少次演练,埋下多少伏线暗桩?

    适才跪在荆州牧府门前的那些人里,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多少人根本就是江东派来的间谍?

    好在他们把精神花在了劫持孙夫人和刘禅公子上头,若这伙人在特定的时间里应外合试图劫夺荆州,那又会如何?

    思之不寒而栗!

    不对。什么“好在”?劫夺荆州的事姑且不提,眼下跑了的玄德公的正妻和嫡子!但有半分闪失,荆州文武谁承担得了!

    关羽难免为此惊怒交加。而他所迷惑的,也是雷远根本想不通的。

    孙夫人和江东那边,为何要这么做?他们图什么?

    雷远前世不算精通历史。他只隐约记得,当时玄德公本人深陷益州,而孙权又急欲索取南郡,是以大起舟师,试图控制孙夫人和刘禅,后被赵云所阻,夺回了刘禅。此举或许是为了增加江东与玄德公谈判的筹码,但却事实上成为孙刘联盟走向瓦解的开端。

    此世的情形略有不同。

    如今的江东,本来也没有对荆州领地提出要求的可能。甚至他们所控制的汉昌、江夏两郡,都属暂借。此前重订盟约的时候就已明确,一旦江东攻下淮南,便还荆州两郡。而玄德公又已经迅速控制了益州,此刻无论实力和声望都比雷远前世所知的更加强盛。

    在这时候,就算江东控制了孙夫人和刘禅,又能如何?以玄德公的雄才,绝不会因为嫡子受人控制而放弃自家基业,退一万步来说,刘封这养子就是为此时而设。江东从刘禅身上得不到好处,徒然使孙刘联盟再度瓦解……这有什么意义?

    刘禅的生母已经去世,孙夫人乃是嫡母,她与刘禅的关系据说又很亲密。长远来看,不是让孙夫人安稳作她的主母,对江东更有利么?

    关羽适才怒骂说,孙夫人是不是疯了。雷远倒想问,吴侯如此行事,他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他真的发了失心疯,要与玄德公决裂?

    不应该。至少目前不应该。

    雷远看看在自己面门和脖颈处晃动的锐利剑锋,两指按住剑脊,轻轻将之推开一点。

    持剑的武士冷哼一声,翻腕将剑锋抬起。此时船只正值起帆加速,恰好一道横浪涌来,船只随浪摇摆,船上人无不晃动。那甲士一时间用力过猛,利刃带出一抹弧光,几乎要扎进雷远的面门。好在雷远反应极快,劈手握住剑刃,使之不能刺入。

    剑刃割破雷远手掌的皮肤,鲜血汩汩地顺着剑刃流淌下来。

    扈从们一阵躁动不安。雷远忍住剑身入肉的剧痛,面色不变,连眉毛都不颤动半点。

    这时候拥挤在船板上的江东甲士足有数十人。他们层层叠叠地围堵在雷远身周,就像一圈圈的铜墙铁壁。只要带兵的军官一声喝令,雷远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砍成肉泥,然后被扔到滔滔江水中喂鱼。

    然而,雷远坚信:无论吴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孙刘两家当前并没有解不开的矛盾,断不至于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除非哪位江东甲士忽然想要为程普、周泰等将校报仇雪恨,否则眼前的情形,未必要靠刀剑来分高下。

    至于孙夫人……雷远只好期待玄德公稍微有点担当,不要把他们夫妻俩前次闹翻的责任归结到庐江雷氏身上。

    雷远再度将面前的剑刃推开。那甲士双手握住剑柄,试图稳住长剑。

    于是随着雷远的动作,更多的血流淌到剑锷,甚至滴到甲板上。雷远继续用力,那持剑的甲士惊慌而尴尬地左右乱看,并没人给他下达反击的指令,最终只能悻悻退开一步。

    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透出了一道缺口,使得雷远能够直面船舱处气哼哼的孙夫人。

    雷远向孙夫人微微躬身,平静地道:“无意惊扰,还请见谅。我此行只是赶来护送主母罢了。”

    孙夫人愣了愣。

    在她身边,一名铁塔般的甲士踏前半步,想要说什么,却被孙夫人制止了。于是一行人在起伏的船上各自僵立,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孙夫人轻轻拍着刘禅的后背,低声道:“护送?我去江东,自有兄长照拂。要你们护送做甚?”

    “主公邀请主母和刘禅公子前往益州,派遣掌军中郎将董和、大司马西曹掾刘巴等重臣专程恭请,又吩咐沿途以数千兵士卫护、二州八郡国的官吏百姓参予迎送。主公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显示主母的尊贵。如今主母前往江东探亲,却只得轻舟两叶……”雷远沉声道:“我不知江东风俗如何,但荆州文武对待主母和主公的公子,绝不敢如此轻易。”

    那甲士忍不住道:“我江东行事,哪里用你们荆州人来教?”

    雷远应声道:“大司马、荆州牧的正妻,荆州、益州百万军民的主母和嫡子,哪里能容江东慢待?”

    甲士不禁失笑:“然则你待如何?带着六个扈从,来为主母撑腰么?”

    雷远不理会他,转向孙夫人:“我听说,主母初来荆州的时候,不仅有主公亲自作陪,公安百姓阖城出迎,吴侯又遣庞大船队和数百人随同伺候,其壮观情形,至今传为美谈。为何回乡探亲却要如此?我甚至有疑问,这真的是吴侯本人的意思么?”

    其实雷远不过随口说来。然则此言一出,他却赫然发现那甲士眼皮乱跳,盔檐遮掩下的脸色都变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截江

    雷远隐约想明白了一点,但眼前局面又不容他细细分析。

    于是他直接就问:“却不知这次来接引主母的这些人,是吴侯帐下的参予机密的亲卫么?请主母返乡的邀请,是吴侯亲笔书信所述么?要瞒着荆州文武、抢在关将军回返江陵前出发,是主母自己的要求么?荆州的主母和嗣子,却要在荆州的地面上鬼祟行事,是主母和嗣子应有的待遇么?用这种方法离开江陵,日后若有回返的那一日,该怎么面对主公,有人替您想过么?”

    这几个问题,本来是雷远这一路上反复纠结的疑点。这时候猛地抛出,越问越夹枪带棒,越问越令孙夫人恼怒。

    他每问一句,孙夫人的脸色就阴沉一点,问到第四句的时候,船上每个人都看到孙夫人满脸通红,简直已经气炸了。几名手持刀剑的江东武士彼此对视,略微往船舱边缘闪开了一点。

    “秋浦!”她大声叫嚷。

    因为愤怒而导致她语声尖利,熟睡的阿斗被惊醒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雷远曾见过的那名贴身侍婢,曾策骑奔行于乐乡,赐给雷远蜀锦二十端的秋浦从舱里闪声出来。此番孙夫人离开江陵,乃是藉着出外踏青游玩的名义,随身的近侍全数被甩脱了,唯独秋浦紧随不离,看来确是孙夫人的心腹。

    “你说的居然没错!”孙夫人冲着秋浦嚷了一句。

    秋浦脸上无奈神色一闪即逝,只默然不语。

    而孙夫人把阿斗往秋浦的怀里一塞:“替我抱着阿斗!”

    阿斗这时候五六岁,体型圆胖,又因为害怕着凉的缘故,身上重重叠叠裹了许多衣物,可不轻了。秋浦只觉得眼前一暗,怀里多了个极大的球体,瞬时趔趄几步,差点跌回舱里。

    好不容易稳住脚跟,秋浦忙着安抚阿斗。

    孙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雷远,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江东甲士首领,继续嚷道:“停船!停船!”

    棹夫们都去看那甲士首领。

    甲士首领面对着怒气冲冲的孙夫人,简直手足无措,可他咬了咬牙,竟不下令停船,反而高声喝令:“升帆!加速!违令者斩!”

    “我说了,停船!”孙夫人跺脚大喊。

    然而船只反而顺风向东,行驶得更加快了。

    孙夫人顿时心寒。她虽然自幼娇纵惯了,又受年岁和眼界的限制,见事不大明白,但不是真的傻子。这时候哪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诓骗了?她深深觉得受到了轻贱,更觉得自己遭到亲人的背叛,脸色刷地发白。

    她锵然拔剑在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冲着甲士首领一字一顿地道:“听见没有?我要你停船!”

    那甲士首领摇了摇头,刚想争辩,眼前剑光闪动,孙夫人已经挥动长剑砍了下来。

    甲士首领能担负今日这样的任务,自然有文武干才,是江东的出众人物。孙夫人这点剑术,乃是未经沙场的花架子,根本不是他对手。这一剑看似凶猛,其实腕力飘移、后劲不继、剑刃的落点也有问题,他只消侧身一让,顺势抽剑直刺,就能要了孙夫人的性命……

    但他能这么干吗?不仅不能这么干,光这么想一想,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当下他闪身往后躲闪。

    孙夫人一剑落空,猱身上前又是一剑。

    他再闪。

    孙夫人再追。

    一边追着砍,孙夫人还连声怒骂:“饶助,你站住了不许动!站住了吃我一剑!”

    原来此人叫饶助。

    雷远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此人在江东是什么身份。

    这时候饶助已经从船尾让到船头,再从船头让到船尾。甲板上寒光四射,剑气破空,尽是孙夫人逞威。原本敌住雷远和扈从们的江东甲士们不敢去捋孙夫人的虎须,一个个都紧贴着船舷站立,只让他们的首领去顶在前头。

    雷远靠在船舷边上,与江东甲士们并肩观战。

    李贞扯了一幅戎服的白色内里,替雷远简单包扎了手掌。而王平带了两个同伴慢慢挪步,这时候正悄无声息地靠近船尾的碇石。

    绕了两圈之后,孙夫人回到船舱门口,略微停步。

    “呼……呼……”她用长剑杵着船板,急喘了两口气,忽然道:“孙仲异下了命令,你就真敢来办?居然还办成了?”

    饶助苦笑道:“这都是奋威将军早就安排好的方略,具体行事的,有些是周郎秘密留下的人手,有几人十年前就在江陵落脚了。我只不过是个接应的。奋威将军事前说了,接您到沙羡一叙,立刻就会送还江陵,绝不留难。”

    孙夫人所说的,便是驻扎在沙羡、接替程普担任江夏太守的孙瑜孙仲异。他的将军号与雷远一般,也是奋威将军。

    孙瑜是吴侯的堂兄,近年来隐然成为吴侯亲族中的骨干人物。此前周郎领十万众号称伐蜀,便是以他为副手。听说周郎临终前,曾向吴侯推荐鲁肃继任。但一年多来,江东在荆州的主要负责人始终是孙瑜,而鲁肃仅是孙瑜的副手。

    孙瑜的作风与温和的鲁肃大不相同。

    他在担任江夏太守以后,在军事上十分保守,面对强硬的关羽不得不委曲求全;但在另一方面,他又很下工夫,竭力促使江东的力量向荆州渗透。譬如说,他便是厚赂麋芳,甚至不惜用巨资从麋芳手里购买劣质军械之人。

    眼前这个叫饶助的,乃是孙瑜的得力部下,担任别部司马。雷远曾听潘濬提起,便是此人负责与麋芳的部下具体接洽物资买卖。

    原来眼前这局面,竟缘于孙瑜假传吴侯的意旨?

    雷远隐约明白了。

    或许对关羽和雷远等人来说,处置麋芳、乃至大举搜捕结连江东之人都是荆州的内部事务,但落在孙瑜眼中,这等若是荆州对自家意图渗透的猛烈反击。后来又传来消息,玄德公将使孙夫人和嗣子入蜀,这在荆州看来,是向江东示好,但落在孙瑜眼里,未尝不是使得孙夫人远离江东影响的安排,代表着玄德公向吴侯施压。

    既如此,他便悍然动用了一批尚未暴露的人手,将孙夫人和刘禅劫夺出来。以他的亲族身份,想要骗过性子急躁的孙夫人,自有其办法。这是对荆州方面的最有力反击,也是展示江夏太守力量的有效手段。

    这想法实在粗糙,但倒也符合江东人一贯的风格。

    可他没想到,此举被雷远给撞破了,反应过来的孙夫人勃然大怒。

    孙夫人与玄德公此前虽有抵梧,但后来双方大致重归于好,夫妻之间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她又确实满意自己能嫁给名震天下的英雄,怎么能容忍自己成了娘家人手中的工具?更不消说,这个娘家人还不是吴侯本人,而是吴侯的部下、区区一个江夏太守!

    孙夫人狂怒。

    稍微缓过一口气,她持剑再度杀了上去。

    饶助嘴上连连申辩,脚下不停躲闪,连续避开几剑,站到了船帆下头。

    此时李贞忽然取出背负着的角弓,抬手一箭。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线,割断了悬帆的蓬索。

    整片布帆和撑帆的竹竿哗啦啦地坠落下来,正砸在饶助身上。饶助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翻身仆倒。

    孙夫人犹豫了一下,挺剑对着他身上多肉处刺了下去。第一剑刺得不够深,饶助大叫一声,挣扎欲起,孙夫人换了方向,狠狠地补了一剑。这下饶助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停船!”她持着染血的长剑高喊道:“谁敢违令,我杀了谁!”

    王平这时候已经站到了碇石旁。他伸脚猛踹,沉重的碇石应声落水。

    整艘船只猛烈晃动着,在江畔停了下来。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夺斗

    船上众人面面相觑。

    有几名江东甲士想要去救助自家首领,被孙夫人两眼一瞪,立即止步。反倒是孙夫人叱喝道:“蠢货,还不去救,等着你们的司马丧命吗?”

    于是不少人收起手中刀剑,七手八脚地把覆盖在饶助身上的帆布、竹竿之类抬起,将他拖到船头,为他包扎止血。

    孙夫人手握长剑,继续凶恶地环视众人,并不言语。

    众人惟有报之以沉默,于是孙夫人收剑归鞘,似乎这样能使气氛略微缓和些。

    然而当另一艘走舸调了老大的头,重新靠近过来的时候,孙夫人再度拔剑在手,厉声道:“让他们滚开!不许过来!”

    几名棹夫慌忙站到船头高处挥动旗帜大叫大嚷。

    一时间,两艘船都在江面上僵持。

    雷远估计,孙夫人并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

    所谓去京口探亲,本就不存在,是孙瑜编出来蒙骗她的,现下不可能真往京口去。那么,折返江陵呢?孙夫人应该能够想象到,她的行为给江陵城中带来了怎样的震动,如果没有适合的说法,就直接折返江陵,有些叫人尴尬,主母的脸面荡然无存。

    她固然性子急躁,真到了这种时候,满心都只有茫然。

    在她的身后,阿斗已经醒了。他用力蹬着腿,从秋浦的怀抱中挣脱,往起伏的船板上走了几步。

    秋浦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牵一下他的手,免得他摔着。

    阿斗跑过孙夫人身边的时候,被孙夫人猛地拢在身前。

    “不许乱跑!”她认真地吩咐。

    “我不跑!我就看看!”阿斗盯着船体侧面的某处舷窗,一次次地想要靠近,一次次被孙夫人抓回来。

    这孩子看起来真有些憨。雷远想。

    “将军,你看!”这时候李贞忽然叫道。

    雷远回身眺望,只见大江下游方向,十数艘大船缓缓而来,又有同样数量的走舸卫护两旁。

    那些是江东水师的主力楼船。这些巨舟每一艘都用数百棵深山巨木打造,宛如横行江上的猛兽。每一艘船上都有桨手百人,操纵着数丈长的桨橹划水。甲板上搭建出的战楼上,大批弓弩手在垛口如林而立。

    船上的江东甲士们无不喜动颜色。

    孙瑜为了劫持孙夫人,动用的人手环环相扣。只在江上,就先有某处港汊里潜藏的小船,然后是两艘走舸转运,再到孱陵、公安以东的江面,则是孙瑜本人亲率能够抵御风浪的巨舟作为支撑。

    发现走舸未能及时与船队汇合后,孙瑜立即引诸多巨舟赶来接应。本来他们选取的时机,便是关平所部舟师主力经夏水入汉水与曹军作战,尚未来得及折返的时候。此时巨舟顶风溯流而上,船头排开重重白浪,气势极为逼人。

    无论孙夫人作何想法,一旦江夏太守、奋威将军孙瑜亲提水师赶到,局面就完全不同了。这许多巨舟一旦围拢,哪怕不登船,只用钩锁拖拽,也能带走整艘走舸!

    饶助受了伤,难以动弹,只能趴在翘起的船头,探头向外张望。眼看着江夏舟师大进,他的信心随之膨胀,当下高声喝令:“奋威将军来了。大家准备……”

    话音未落,他的咽喉处已多了一支箭矢。

    铲形的箭头切断了他的气管和血管,从脖颈后方直透出来!

    饶助的眼珠突然像死鱼般凸起,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响,随即面门咚地一声撞在船板上,再也不动了。

    站在孙夫人身边的一名江东甲士反应极快,立即伸手往腰间拔刀。

    然而就在他跃起的时候,另一支长箭正中他的前额。这一箭好大的力量,竟然贯颅而出,将他整个人带得往后翻倒,死死地钉在船身中央的桅杆上!

    在这艘船上,能有这般射术的,除了李贞还有谁人!

    甲士们齐声惊呼。

    但他们既然能被孙瑜派来承担这样的重任,救绝非首领身死就溃散的乌合之众。一名满脸虬髯的光头大汉,便是此前袁龙指认出的江东水军都伯李桓立即接替指挥。他纵声狂喊:“杀了荆州人!”

    多把刀剑瞬间出鞘,带着劲风从各个角度劈砍过去。这番刀剑劈砍可不同于孙夫人的花架子,真是又狠又辣。不愧为江东水军精锐,反应相当迅速,身手也堪称强悍。

    然而雷远和扈从们的动作比他们快一步。

    快一步就够了。

    江东甲士们挥刀的时候,雷远已经持剑在手。他手中这柄剑比通常的规格要长出半尺,一旦出鞘,湛青色的剑光仿佛瀑布倒卷,映得众人须眉皆碧。

    无论是长刀、铁甲、还是武人的刚健筋骨,在这长剑之前都起不到半点阻碍作用。雷远剑锋所至,衣甲平过,血如泉涌!

    拦在他身前的三名江东甲士转瞬毙命。

    后继的甲士待要向前,王平等几名扈从大砍大杀,硬生生堵住去路。

    李桓大怒叱喝,亲自拔刀向前,才走了一步,眼前银光一闪,颈侧被李贞一箭划过,鲜血暴绽。他的怒喝瞬间化为惨叫,不得不疾步退避。

    江东甲士的数量足有三四十,若早有准备,靠人命堆上去,也把雷远等人堆死了。然而他们怎也没想到,雷远竟会在这时候猝然发难!他们真的毫无准备!

    江东水军已经到了,这时候动手,是活腻了找死不成?

    就在他们稍稍后退的转瞬之间,雷远等人狂奔向孙夫人所在的舱门方向。

    李桓背靠着桅杆,捂着伤处向着自家被迫退的同伴们大喊:“弓箭!弓箭!射死他们!”

    甲士们一时犹豫。

    孙夫人就在那里,谁敢放箭?

    李桓纵声喝骂:“你们的胆子被狗吃了吗?”

    甲士们一阵鼓噪,其中数人咬了咬牙,张弓搭箭。

    此时雷远一把拽住孙夫人的肩膀,将她猛地甩近了船舱里。李贞揪着秋浦随即入来。稍慢一点点,王平等人鱼贯退入船舱,反手把舱门关上。

    舱门将闭未闭之际,已有箭矢从门缝里透入,扎进王平的后背肩胛处。

    “阿斗!阿斗呢!”孙夫人跌倒在舱底,犹自大喊。

    王平咬着牙松手,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阿斗手脚并用爬起来。

    这小孩儿晕头转向,听得舱门外撞击的声音,还以为是船要翻了,吓得赶紧去扯孙夫人的衣服。

    孙夫人像是护犊的雌兽般猛扑过去,一把抱住阿斗,上上下下地捏了一遍。随即她怒目圆睁地骂道:“你们都疯了!疯了!”

    “我们既然敢这么做,就是有把握。”雷远沉声道:“请主母稍待片刻,荆州水军很快就能赶到。”

    孙夫人愣了愣。

    她忽然间就不敢再斥责眼前这名年轻武人,转而向舱门外厉声高喊:“刚才是谁放的箭?你们等着,我一定禀明兄长,砍掉你们的脑袋!”

    船舱外的江东甲士们气势大沮,撞门的声音猝然停止。

第四百七十三章 谈判

    走舸的船舱分为前后两处。前一处位于船体中段,是棹夫们并坐划桨的地方,也作为他们的起居之所。后一处位于船尾稍高处,有舱门和有舷窗,是船上客人所用。

    这艘走舸既然是孙瑜用来供孙夫人使用的,船舱自然精心拾掇过,除了熏香洒扫之类,舱门还很牢固。

    一旦合拢关闭,外头的喧闹似乎都被隔断了。众人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然则走舸毕竟不是大船,船舱里人数一多,难免显得狭促。

    雷远站到舱边的舷窗向外看,因为舷窗的位置略低点,一时只见起伏涌动的浪涛,激起的水花几乎能拍到他的面门。

    在视野范围内,没有见到袁龙的那艘快船。应当是见势不妙溜走了,不知道他看清了走舸上的情形没?溜走了倒是好事,如果他们往上游去,正好能替后继赶到的荆州水军船只引路。

    现在就看自己能在这船舱里坚持多久了。

    雷远在登上走舸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动武,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等到荆州船队到来罢了。然而江东水军先到,迫使他不得不暴起发难。

    以孙夫人的地位,足够吓唬寻常将士,却唬不动孙瑜。雷远这奋威将军的名头,放到江夏吴军眼前,恐怕只会让他们想起程普和周泰的死。万一孙瑜仗着兵多将广强行掳人,保不准雷远等人就被栽个“失足落水”的名头,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唯有如此了,只有行险控制住孙夫人和阿斗,才能在危境中勉强保持均势。幸运的是,孙夫人并没有与江东人站在一起,否则雷远便是三头六臂,也办不成事。

    “主母稍安勿躁。”他转向孙夫人,重复道:“只要你和公子不在江东人的掌控下,待荆州水师的支援赶到,我们就能脱身。”

    秋浦冷笑道:“夫人何须担心江东?再怎么样,夫人也是吴侯之妹!是你们要仰仗着夫人的身份,才能脱身吧?”

    没想到这个侍婢倒有点见识,硬生生把雷远后头的话全给憋回去了。

    既如此,雷远也不客气,立即喝道:“到了如今的局面,又何必强项呢?动一动脑子想清楚!主母该担心的事情多了!岂止江东!”

    秋浦默然无语。

    孙夫人素来护短,这时候也不知该维护自家的婢女。

    孙瑜摆了这一出,明明白白是把孙夫人当作了工具来用,丝毫都没有考虑过孙夫人本人的利益。秋浦所说的,是孙夫人身份尊贵,无需担心自家安全。可雷远反问的,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大司马、荆州牧的正妻携子潜逃以后,江东那边,会不会将玄德公的妻、子作为牵制手段?孙夫人真的以为自己能安然返回玄德公身边么?甚至说,这事情若闹得大了,玄德公能接受自己的正妻如此行事么?他还愿意接受这样的妻子么?

    且不谈刘禅公子以后会如何,孙夫人本人在这一场行动里,已经把自己的婚姻输得彻底!

    孙夫人抬起头看看秋浦,张了张嘴。她想问秋浦,自己为什么这么蠢。可是当着这许多人,她开不了口。

    或许她这时候才开始真正去盘算这件事情的后果,于是越想,越是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她深深低下头去,随即跌坐在舱底,抱紧膝盖,把身体蜷缩起来。

    此时船舱外头倒恢复了平静。众人听到绳索沿着船身摩擦,那是棹夫们把碇石重新提了起来,看起来船只将要启航了。

    王平用单腿站在舱门边上,他后背肩胛处中的那箭恰好中甲叶缝隙中过,扎得很深,又因为全力抱着阿斗的缘故,伤处反复牵拉了几次,被完全撕裂开来,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鲜血将半边身体的衣袍都染红了。

    李贞忙着给他包扎,但血很难止住。王平自己倒很镇定,轻声向雷远道:“将军,最好莫要容他们轻易。我们得觑个机会,杀出去一趟。”

    这却是两难。

    守在舱里固然安全,就顾不得船只。冲杀出去的话,或许能阻止棹夫行船,然而以少敌多有多么危险,在场每个人都知道。

    仅仅是刚才瞬息交手,包括王平在内的三名扈从都受了伤,雷远的皮甲也有两处被割裂了。这种局面真是死生全在交睫之间,除非关张、赵云这样的万人敌,谁有把握能进退自如?

    雷远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妄动。

    “就在这里等着。”他对所有人说道,随即又指了两名扈从:“你们守在舱门处,以防万一。”

    两名扈从应了,站到门口,严阵以待。

    这时候船身又是一震,慢慢调转方向,看来是将要启程。

    众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整个船舱里鸦雀无声,只有阿斗茫然无知。

    他眨巴着眼睛,看看沮丧的孙夫人,再看看秋浦。往日里这两人都对他很好,总是抱着他,给他好吃的,好玩的,为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可现在,她们都不理会阿斗。

    阿斗撅起嘴,露出要哭的表情。孙夫人仍不理他,秋浦倒是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阿斗的脸。

    阿斗决定不打扰秋浦。他转身往船舱的另一头走过去,看着雷远腰间的长剑:“你这把剑很好看!”

    适才他应该看到了船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厮杀情形,但竟然不显得特别紧张。难道是打小见识惯了?

    雷远微笑道:“是么?”

    “我也有一把,是木头的,但是也很好看!”阿斗说:“我和你换,行不行?”

    雷远笑着摇头:“那可不行。木头的剑不能杀敌作战,我要来无用。”

    正说话间,秋浦忽然尖叫一声,扑向朝西的舷窗:“荆州水军来了!”

    所有人一起拥到窄小的舷窗处,向外眺望。

    只见窗外的波涛间,仿佛陡然升起黑压压的乌云,无数船只的樯橹和旗帜从大江上游现出身影。比起江东的大舟,这些船只小得就像飞舞的鸟儿,但它们数量极多,完全不避风浪地扬帆疾驰,几乎瞬间就铺开两翼,俨然对江东巨舟形成了合围之势。

    雷远看得明白,荆州水军大概把汉津渡口每一艘能动的船只都拉出来了,这是真正的倾巢而出!

    他能够想象得出,就在此时,江风猎猎,天黯如铅,西面风帆鼓荡,东面巨舰如墙,数以千计的将士严阵以待,俨然已有两军激战的紧张气氛!

    然而,不至于真的打起来。

    当年周郎能策动吴侯威逼荆州,如今的江夏太守却既没有这样的地位,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两家水军既然到场,剩下来的事就是谈判了。

    原本不断移动的船只,这时候再度停了下来。

    从舷窗处看到有荆州和江东的船只慢慢靠拢过来停泊。还有许多人踏上船板,发出密集的脚步声。

    又过一会儿,舱门处有人沉声道:“主母和公子可在?赵累求见。”

    孙夫人低着头,自嘲地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雷远叹了口气。

    哪怕不提父亲去世的缘由,他也看不惯孙夫人这种娇纵跋扈的做派,此前在江陵城特意敬而远之,是他真实的想法。但这种时候,毕竟有个孙刘联盟在,自己总不见得眼瞅着这个联盟的纽带就此破裂?

    他只得往舱门处走了两步,扬声道:“赵都督,主母和公子都在这里,安然无恙。只是,主母遭人劫持来此,沿途颇受惊吓。”

    舱门外的赵累明显顿了顿,过会儿再言语时,稍微轻松了一点:“请续之转告,荆州水军已经登船,主母和公子且放宽心。”

第四百七十四章 分量

    要论技击厮杀,十个雷远齐上,也赶不上他的岳父;但要论权衡利弊、当机立断,雷远却有自己的一得之功、一技之长。

    便如此刻的形势,看似两家舟师对峙,剑拔弩张,但雷远始终很清楚,关键并不在武力上的高低,而只在孙夫人的态度。

    首先可以明确,孙夫人确无携子逃亡的意思,她只是急躁而少见识,容易受人利用罢了。所以雷远能够藉着孙夫人的威风,先击退试图控制局面的船上江东甲士们。

    那么接下去的问题是,既然孙夫人已经明白了自己被人利用。那就得替她找个理由,来解释这一回出人意料的外出,至少,要让她在大众面前有个台阶可下。

    只要让孙夫人有台阶可下,接下去的事情就不会横生枝节。终究她不是傻子,到这时候,应该明白夫家的人们有多不靠谱,她真正能依靠的是谁。

    至于具体的理由,仓促间雷远能想到的,便是遭人劫持。

    孙夫人和嗣子出外游玩,在江畔一时不查遭水匪劫持。幸而荆州水军和江东水军正巡游在附近,当场杀散匪人,救回夫人和嗣子。孙刘两家水军其乐融融,盟约牢不可破,堪称一时佳话。

    当然,这样的说法瞒不过有心人,但大家的脸面都在,水军对峙的情形也有解释,差不多就可以了。至于真正的关键人物,日后自然会向雷远专门询问。

    作为整桩事件的目击者,雷远未必有兴趣额外美言,却也不至于往一个女人身上抹黑。事实上,只要她如实叙述,对孙夫人便已是极大的帮助了。

    不谈日后,只看眼前,赵累在听到雷远的表述后,态度便明显出现了变化。

    秋浦猛地抬头,刹那间讶然失色。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孙夫人,孙夫人茫然抬头:“怎么了?”

    秋浦凑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孙夫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隐秘的互动全没落在阿斗眼里。这孩子仍然坚定不移地随着雷远,几次伸出圆圆的手掌,试图拔出雷远的长剑来看。

    “我就看看!就只看看,不干别的!”被阻止之后,他扯着雷远的戎服,大声道:“你让我看看!这把剑是青色的,和其它的都不一样!”

    雷远笑了。他蹲下身来,解下长剑平举在阿斗面前:“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所以才喜欢?”

    阿斗认真想了想:“如果我说眼熟的话,你就给我看吗?”

    此时船身又是一摇,舷窗外头出现了站在船身边缘背身警戒的荆州军士。

    秋浦上前几步,奋力抱起阿斗:“好了,莫要再打扰雷将军!”

    “你们都有真的,为何就给我一把木头的?”阿斗在秋浦的怀里扭来扭去,嚷道:“我也要真的!”

    确实有点憨。似乎注意力一旦集中到某件东西上,短时间内就再想不到别的,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单线程”?

    雷远腹诽几句,轻笑道:“不曾想公子竟会喜好刀剑武具,真不愧是主公的血脉。我听说,主母也擅长舞剑,闲暇时若能向公子传授一二,我想,主公定会大喜过望。”

    乱世雄主的继承人应该是什么样子,雷远隐约知道一点。他记得曹公的嗣子曹丕,号称六岁学射,八岁能骑射,还是个用甘蔗击剑的大家。如果孙夫人此番前往成都,能稍微展现下对嗣子的教育成果,说不定玄德公一高兴,就不再纠结今日之事。

    雷远只是想着秋浦随口一提,并不多言,也不指望孙夫人能够明白。

    可孙夫人忽然低声道:“多谢!”

    雷远一愣。

    孙夫人扶着船舷,慢慢站起来。

    因为之前跌进船舱的缘故,她的头饰和发髻有些散乱,脸色也透着苍白。但是当她渐渐起身站定,适才那些彷徨失措似乎被她抛却了,她重新恢复成了那个高傲而大胆的女人,又与雷远想象中的略有些不同。

    秋浦担心地唤了她一声,她没有理会。

    她忽然慢慢道:“小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父亲、长兄,都是威名震动天下的英雄,是所向无敌的豪杰。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以后嫁人,一定也要嫁给不下于父兄的英雄,断不能为庸人之妻。玄德公便是了,他虽然半生颠沛流离,却是个真正的英雄。”

    “可惜,我来到荆州不久,就懂了,我的夫君并不是真的想娶我。面对我的时候,他只是在忍耐,就像他面对着曹操、袁绍、刘表之流那样,小心谨慎的忍耐……”

    话是没错,但自比曹操、袁绍和刘表,是不是合适?雷远苦笑不已。

    他拦住孙夫人的话头,大声对部下们道:“既然荆州水军到了,我们开门出去,将此地留给主母歇息!”

    李贞、王平这等比较机灵的部属都知道,以自家身份去听取主公的家事秘辛,未免逾越本分过甚了,于是连声应是。李贞当先过去开门,众人向孙夫人施礼,鱼贯离开。

    雷远待要拔足跟上,孙夫人高声道:“雷续之留下!听我把话说完!”

    这一声喝令传到外头,雷远还真不便强行出外。

    他苦笑连声,站定不动。

    “他忍耐了好一阵子,有段时间孙刘两家彼此厮杀,他便不忍了,直接将我安置到孱陵,又将我的随行扈从、仆婢们剥夺了大半,还找了些理由杀了几个。后来两家重订盟约,他又把我接回来,像往常一样对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孙夫人的眼光散乱,不知道在看什么:“可我心里都明白,就算以前不懂事,经过那一趟,也明白了。他只是因为需要孙刘联盟,所以才需要我。包括他的部下们,孔明,或是关羽张飞那些人,从来没有当真把我当主母看,他们心里对我只有警惕和忌惮。对了,还有赵云……他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实际上将我当作囚犯。”

    “咳咳……倒也未必……”涉及自家岳父,雷远想解释几句,又无话可说。玄德公为了警惕自家的妻子,专门设置一位留营司马,固然是被孙夫人的跋扈所迫,防备之意也确实明显。

    “所以我才会上孙瑜的当。”孙夫人向雷远摇了摇头:“我自知行事鲁莽,也听不得人良言相劝,但许多事情,心底里还是清楚的。只是,我就只是想逃离这个牢笼,回到江东去透一口气,去纵马奔驰、自由自在的生活一阵。”

    她笑了起来:“结果呢……孙瑜将我当作工具,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我的利益。我这个吴侯之妹,原来在江东人眼里,也就只有这点分量。”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贼

    孙夫人的心里无限悲凉。

    雷远虽能理解,却并不打算言语慰藉。

    他平静地道:“乱世中人命不如草芥,英雄们虎视鹰扬的每年、每月、每一天,百姓们或者背井离乡奔走逃亡,或者在沙场尸堆间血肉横飞,或者以树皮草根为食甚至易子而食。男人也还罢了,能仗着体力挣扎求存,女人呢?主母你以牢笼为苦,可曾想过,天下间还有亿万人羡慕这牢笼?”

    “我的妻子赵氏,在长坂坡带着两名幼弟辗转奔逃于乱军,多少次险些落入凶暴的曹军手中。当时紧张情形和所见所闻的惨状简直无法言喻,常使她到现在还从梦中惊醒。而玄德公颠沛流离之时,他的妻、子都不免被敌军掳掠,辗转下落不明!”

    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如你这样的高门贵女,一生锦衣玉食,受人小心呵护,几乎没有经历过波折磨难;所以才会为了这些事纠结。多少人根本没有纠结的资格,她们都成了野狗的食物,成了荒土中的一抉烂泥!”

    如果孙夫人的眼界始终局限在此,雷远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何况雷远是独当一面的重臣,根本无意牵扯进玄德公的家事。

    说了这么几句,雷远向孙夫人微微躬身,往舱门外走去。

    “站住!”孙夫人急步向前,拦在雷远跟前。

    雷远微微皱眉。他是秉持着上下之礼,不想硬闯出外。但如果孙夫人以为拿这些不值一文的自怨自艾就能搏取同情,那未免小看了雷远。然而孙夫人的下一句话却真的让雷远止步不前。

    “雷续之,我记得你!玄德第一次对我暴躁发怒,就是因为你!”

    雷远胸中的怒气上涌,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他一字一顿地道:“主母,你想和我探一探乐乡城外的是非么?”

    孙夫人应道:“或许正因为有那场是非在前,所以才使你得到当先拦截的机会?”

    雷远微微一怔。

    “江陵城中的文武大员多了,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我离开的,但为什么偏偏是你最早赶到?真的是你格外聪明些?还是某人下令给你,要你领头追踪?”孙夫人连珠似地问道:“此事关系到玄德公的正妻和嗣子,难道不该由玄德公的元从亲近们负责么?雷续之,你何德何等,能受命来插手玄德公的家事?”

    “主母有什么见教,不妨直言。”

    孙夫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死死地瞪着雷远:“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乐乡城下那件事在,荆州、扬州都知道你我两人有着私怨。所以你在拦截我母子的过程中,就算行事出格,也是情有可原吧?我是孙刘两家之间维系盟约的工具,你又何尝不是那些荆州元从用来推卸责任的工具呢?”

    雷远深沉地叹一口气。

    过了会儿,他才道:“主母能够凡事多想些,自然是好的。但千万不要稍有些想法,就把周围的人都当成傻子。须知,以诚待人、不私于党,才是长久立身之道。”

    说完,他就从孙夫人身侧闪身向外,退开了半掩的舱门。大概是在阴暗的舱内待得稍久,只觉外界天光大亮,叫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踏过两级台阶,踩上甲板,他正抬手遮眼,手臂被人用力攒住。

    赵累低沉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仲异也在船上,不能让他单独拜见孙夫人,以防有变。”

    赵累是心思细密的人,所以才会担任中军都督,负责江陵城守。此番关羽征战在外,他镇守的城池中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眼下纵不急着追究,一旦回到江陵,关羽甚至玄德公那边必然会有严惩。

    但赵累却似并不介意,心思全都放在应付当前局面上。一见雷远,立即提醒他莫要给江东人留出破绽。

    雷远眯缝眼睛,看了看船上四面围定的众人,反手拍了拍赵累的胳臂。

    他嘴上只大声笑道:“多谢赵都督赶来相救,雷远感激不尽!”

    赵累的担忧不是没有来由。

    直到他集合船队出发的时候,江陵那边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动,更不知道孙夫人是出于何种考虑,竟与他们协同。他不知道孙夫人现在为何重新站到了荆州一边,但天晓得这个冲动而愚昧的女人会不会被自己堂兄说服,忽然间再度改弦更张呢?

    雷远反倒比赵累要放松些。

    他非常确定,孙夫人对江东是失望的,她也想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

    荆州这边,再怎么样,都给足了她主母的体面和尊荣。只要玄德公始终那么温厚仁德,她又抚育着公子刘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保障。但江东那边,能给她什么呢?她不会再指望江东了。

    刚才她试图指出江陵元从文武对雷远的谋算,虽说想法粗陋,但至少表明,她开始认认真真地盘算,希望在玄德公的阵营中长久立足。

    这种情况下,孙瑜打算做什么,只会自取其辱而已。

    正想到这里,前头不远处有人哈哈笑道:“这位就是救了我堂侄女的续之将军么?久仰,久仰了!”

    “他就是江夏太守孙瑜。”赵累低声道。

    雷远抬眼看去,只见此人正当盛年,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虽着戎服,举止间又带着几分儒生的从容不迫。哪怕明摆着此来是为了抢夺盟友的正妻和嗣子,还被人当场捅破了,但脸上并无半点尴尬,反而满面春风。

    当下两人见礼。

    孙瑜又道:“我接任江夏太守的时候,就听江夏当地的武人们说起,玄德公部下有一位英勇的雷将军,虽然年少,却久经沙场,屡建奇功。后来听说,原来雷将军也号曰奋威,正与我的将军号一般。这么想来,你我倒是很有缘分。”

    “往日微功,不值一提。”

    “哈哈,雷将军谦虚了,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哈哈哈……”孙瑜不着四六地扯了两句,又道:“许久不见我那堂侄女,听说她遭水贼劫持,我也心急如焚。若诸位不介意,我先去看望下?”

    赵累轻轻踢了雷远小腿一下。

    雷远全作不知,抬手示意道:“仲异将军请。”

    孙瑜正打算往舱门里去,孙夫人先走了出来,阿斗牵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我很好,不必看望。”她冷冷地看着孙瑜,大声问道:“那些水贼呢?想必都被伯父的精兵强将抓住了?”

    孙瑜笑眯眯地道:“自然全都被抓住了,他们个个都会被明正典刑!”

    孙夫人昂起脸:“有个光头的大胡子,把他带来!”

    “呃……”孙瑜愣道:“光头大胡子是谁?”

    有个军吏打扮的人凑到孙瑜身后,低声说了两句。

    孙夫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是这艘船上的光头大胡子!你还真不知道吗?让他来!我有话对他说!”

    什么叫“你还真不知道吗”?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言语是能拿出来提的?心知肚明就行了,说出来是要逼着两军火并吗?

    孙瑜吓出一脖颈冷汗来。他知道自家这堂侄女自幼被娇纵得一塌糊涂,行事全无忌,只怕她接着又要乱说什么,当下对那军吏喝令:“把李……啊不,把那个光头大胡子水贼绑来!”

    须臾间,接替饶助指挥船只的水军都伯李桓,就真的成了光头大胡子水贼。他身上套了两圈绳子,从临近船只上被拘了来。

    众人眼看着他换乘小舟,再转到孙夫人所在的走舸。沿途身边有孙瑜部下的军吏陪着,不停对他交待着什么,无非是让李桓死撑住水贼身份,莫要在孙刘两家的大员面前胡乱攀咬吧。

    待到李桓被推推搡搡地押到近前,孙夫人向前几步,看了看他。

    “适才便是你下令向我母子放箭的。我本想禀明兄长,砍掉你们的脑袋。”

    李桓满脸冤屈,却不敢开口,只向身边的江东将士狂打眼色。

    “但我现在不想这么做了。”孙夫人继续道:“我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动手好些。”

    话音未落,她拔剑就刺。

    李桓如何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就算想到了,他身上五花大绑,也不便躲闪,竟被孙夫人一剑捅穿了咽喉。

    此举使得整艘走舸上一片哗然。而孙夫人缓缓抽剑,脸色煞白地对孙瑜道:“以后不要让我见到这种水贼!见一个,我杀一个!”

    阿斗紧紧牵着孙夫人的袍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桓在甲板上扭动几下,终于在血泊中咽了气。

第四百七十六章 剑客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浮起,混入冷风,立刻就不知所踪。

    但是鲜血还在流,起初随着心脏的节奏一股股地涌动,后来就没力了,淅淅沥沥地,不断地流淌在灰黑色的船板上,然后凝固成某种半流质的东西。

    船上的空气也宛如凝固。

    孙瑜和赵累竭力构建出的友好气氛,这时候已根本维持不下去了。

    孙瑜虽然故作平淡,袍袖却微微颤抖。就为了请孙夫人往江夏一行,他已经动用了埋藏在江陵的几个重要暗子,在江上还死了两个得力部下。

    饶助是正经的六百石别部司马,死在了雷远手里。庐江雷氏在淮南时依附于吴侯的羽翼之下,到了荆州却反戈一击,前前后后欠了累累血债,孙瑜迟早有让他还出来的时候。

    至于水军都伯李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孙夫人杀死的。

    孙瑜想要指着孙夫人的脸大声怒斥:江东孙氏的将士,竟然死在孙氏女儿的剑下?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吴侯的妹妹?你知不知道吴侯为什么要把她嫁给刘备?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百依百顺,你当是白给的吗?

    偏偏孙瑜拿孙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那种渐渐失控的感觉使他心中惟有无奈。

    死掉的不是江东水军李桓,就是个光头大胡子水贼!孙刘两家已经商定了!难道孙夫人还杀不得一个水贼?

    “若没有其它的事,我就告辞了。”孙瑜抹了下额头,也不待赵累回答,直接就登上小舟,往自家的楼船上去。在这艘船上多待一个刹那,他都会担心自己暴怒失态。

    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摆开仪仗,恭请孙夫人回到江陵。

    此前她是如何离开江陵的,那不重要了。在船上的决绝一剑,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赵累等文武对孙夫人的态度一如往常,但隐约多了几分尊重。或许从此以后,吴侯将会失去他的妹妹,而荆州益州的文武百官,将会迎来一位真正的主母。

    浩浩荡荡的荆州船队开始返航。

    孙夫人和阿斗在许多部属的簇拥下,登上了姗姗来迟的荆州水军楼船。数以百计的小舟跟随在楼船之后转向,因为数量太多了,各自的前进路线难免冲突,彼此船舷起伏碰撞,乱糟糟地横过船头,再摆回来。像是巨大的水鸟带着她初次下水的孩子们在江上巡游。

    孙夫人下意识地抱拢了阿斗。

    阿斗挣了挣,老实地靠着孙夫人怀里,单把手臂探出来。

    适才荆州的武人们一窝蜂地上来奉承,不知谁给阿斗找到一柄短剑的精致剑鞘。阿斗便将之想象成武器,一心一意地凶猛挥舞着,与不存在的敌人奋勇厮杀。

    秋浦觉得身为大司马、荆州牧的嗣子,应当稍许稳重点,大庭广众下如此,实在不像样子。她上来夺走了阿斗的武器。结果阿斗呆呆地看着她,五官慢慢揪在一起,露出即将痛哭流涕的表情。

    那可就更不像样子了,落在外人眼里,还以为他遭到了苛待。秋浦叹了口气,把剑鞘还给沉迷剑术不可自拔的阿斗。

    “雷续之呢?”孙夫人问道:“怎么不见他?”

    秋浦稍作犹豫,恭敬地禀道:“雷将军说他另有急务,所以适才向赵都督告辞,打算转乘轻舟渡江,走陆路折返宜都去。”

    “这就走了?”孙夫人愕然。

    转念一想,雷远怎么就不能走?他是荆州诸将中地位仅次于关羽之人,坐镇荆益两州之间咽喉要道,地位何等重要,可不是孙夫人的私臣。

    当下只能点了点头。

    孙刘两家水军对峙的江面,距离公安城不远。当孙夫人问起的时候,雷远已经乘坐轻舟,进入了油江口的芦苇荡里。前年秋冬时,魏延在此地抵御吴军,焚烧芦苇以拒止东吴船队,现在小船经过,还隐约看到些枯焦苇杆露出水面,正是那日纵火的痕迹。

    之所以他不随着大队折返江陵,并不是真有什么急务,而是为了荆州文武的颜面考虑。

    此番关羽北上迎战曹军得胜,本打算藉此在益州重臣面前耀武扬威,却在自家本据露出破绽,被江东抓住机会,几乎夺走了刘禅公子。

    玄德公戎马半生,只得刘禅这一点血脉,他要是真的落入吴侯手中,可不是小事。玄德公令董和等人前来,是为了展现孙刘联盟的稳固,如今却适得其反,这更不是小事。

    哪怕以关羽的身份地位,面对这种局面也会头痛。关羽本人与玄德公义为君臣、恩犹父子,玄德公不会苛责他。但他的部下们呢?以关羽为核心的大批荆州将校,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随着玄德公威势渐盛,麾下诸将也各自羽翼渐丰,身为主将者,不能不为部属们考虑些。关羽和他的亲信部下、幕僚们总得有个四平八稳的说法来解释这档子破事,或许还需要和孙夫人对个口供。

    这倒不是雷远猜的,而是出于赵累的暗示。

    自古以来的创业团队多是如此。最初时的几个核心人物,其信念坚如磐石,所有人的心气天然就凝成一体,遂能迎难而上,百折不挠。但是随着团队的扩张,慢慢的难免各有私心杂念,哪怕居上位者也不能摒除,只能尽力加以约束和引导。最终时日推移,如果初时人物渐渐老去,那股子合众的心气也就散了。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季汉从初时的“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到后来自居为小国因余;固然有国力衰颓的缘故,也和这股心气渐散,各人自顾己身有关。

    但这些都和雷远无关。眼下玄德公尚在,一众元从和诸葛亮等尚在,“讨曹灭贼”的大旗还高高举着呢。底下人有些小小盘算,无伤大雅,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去。

    雷远这个宜都太守,还是管好自家的事。

    此前在编县,雷远与宋琬等荆北大商巨贾达成了许多合作的细节,这是关系到财源的大动作,一点都不能疏忽,所以他原本就打算先去乐乡一趟,亲自与常驻乐乡大市的诸多宗族代表和商贾会面,将之落实下去。

    当下雷远等人从油江口弃舟登岸,在近邻的驿置中调拨了马匹乘具,随即不入公安城,直接沿着大江南岸的道路向东。

    这段道路,雷远和李贞都是走熟的;王平头一次来,众人为他介绍这处那处的屯堡、望楼、哨卡等。说起前年秋冬,正是在此地与程普、甘宁、吕蒙所部攻守鏖战,众人既有骄傲,又有感慨。

第四百七十七章 踢球

    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地吹嘘,而王平身上包扎着绷带,因为失血而精神疲惫,又不得不竭力打起精神应和,雷远有点想笑。

    这样的吹嘘,有助于王平逐渐融入雷远麾下,使他越来越了解和认可庐江雷氏的体系。

    将士们能有这样的骄傲和感慨,确是有理由的。

    庐江雷氏最初在雷薄的掌控下,依附于袁术的仲氏政权,将军号得了几个,然则正经的大战没参与几次,最出名的是在灊山向穷困来投的旧主袁术反戈一击。

    雷薄之后的宗主是雷绪,雷绪与江东亲善,几次出兵协助江东在淮南、庐江等地的军事行动,最终遭到曹军攻打,一路溃逃到荆州。

    严格来说,这个以军事实力立足的强宗,直到雷远掌权,才真正得以施展。从周泰开始,再到程普、吕蒙,继而徐晃、马超,他们获得了一次次的胜利。而他们所掌控的田地、产业也随之不断扩张。

    时至今日,他们自身的武力如此强大,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力量为支撑,已经成为玄德公麾下一支特殊而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可预见的未来,以庐江雷氏为核心,诸多军功地主为外围的这个体系,必定还将继续发展。而许许多多的将士都满怀信心,认为自己能够通过战斗,不断攫取功勋,不断获得政治和经济上的利益。

    最终这个体系会变成什么样?它会始终是雷远能够依赖的力量,还是会蜕变成某种怪胎?老实说,雷远全无概念。

    他在穿越前只是个普通人,穿越后也没感觉出自己脱胎换骨,获得什么高瞻远瞩的能力。他只是一步步地做想做的事,尽量做好,希望能给这个世道带来些新的变化罢了。反正,就算做错了什么,难道未来还会比五胡乱华,神州陆沉更可怕吗?

    雷远在这上头丝毫都没有顾忌。

    想到这里,他催马向前,笑着对扈从们道:“天色完了,我们没有什么急事,不要贪赶路程。记得前头有个驿置,吃点好的,早点休息吧!”

    扈从们连连点头。

    此前以为,从益州折返之后,就能在宜都好好休养生息,然而雷远这些日子四处奔波辗转,没有休息过一天。先是因为麋芳和秭归文氏的勾结,后来深入荆山,大大小小的战斗竟没停歇过。

    及至编县那边战事结束,大家都觉得无论如何该告一段落,结果出了孙夫人的这档子事,所有人的精神高度紧张,这一日里消耗的精气神,简直不下于经历一场鏖战。

    待到这时候,雷远和扈从们心情放松地沿江走了一程,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原本打算一口气赶到乐乡县城里住宿,这会儿既然雷远说不急,大家也乐得歇歇。

    雷远说的这个驿置,李贞和另两名扈从都记得。

    当日庐江雷氏宗族初到乐乡,雷远曾在此地休息过一夜。如今受雷远所命负责乐乡大市的刘郃,那时便在驿站里做小吏,后来才得到雷远的提拔。雷远身边极得力的猛人叱李宁塔,当时则是驿站中的力伕,靠卖力气勉强混个温饱。当时随在雷远身边的扈从已经换了一拨,除了李贞自己,竟已全是新人了。

    一行人绕过眼前林地,只见这驿置被重新整修过,已不似原先的破败样子,里里外外坍塌的屋子或者重建,或者加固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大够用的样子,众人隔着老远,就看到驿置外头停了不少的车马,有人抱着草料在外头喂马,应该是马厩被占满了的缘故。而内部的几处院落都有青烟冒起,应是住客在生火做饭。

    “怎会有这么多人?”李贞吃了一惊。

    他日常跟着雷远,有些眼界,早就听说自从玄德公打通荆益两州的联络以后,峡江水陆道沿线的行旅比往日要多。但是,这个乐乡县范围内的寻常驿置竟然热闹到这种程度,实在有些超乎想象。

    雷远也觉迷惑。

    然而他确实是累了,又担心王平的伤势反复,便对李贞说:“去问问吧,只要有一间房子,我们几个挤一挤也无妨。”

    想了想,他叫住李贞,又道:“只说我们是寻常行旅,莫要摆出官架子赶人!”

    李贞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折返,抱怨道:“吏员说驿置里头全满了,我额外给了两百个钱的好处,才得一间偏房!”

    雷远笑道:“偏房也行,歇一晚上,不必强求。”

    正说着,驿置的吏员迎出来。

    此前李贞一人来问倒也罢了,一看众扈从们个个披甲带剑,又骑着良马。至于雷远,因为被江水浇透的缘故,问赵累要了身寻常武人的厚衣服换过了,看来不起眼,但举动自有气度。

    吏员是有眼色的,哪里会将他们真当寻常行旅?当下请雷远等人稍待,他慌忙回去安排,院里鸡飞狗跳一阵,顷刻后他跑回来说,腾出了一间正房。

    雷远谢过这小吏,又让李贞取了两百钱出来,请他安排些像样的饮食。

    李贞跟着引路的吏员,往正房走的时候,王平脚步微微一顿,落到雷远身边。

    “将军,荆州这边,蛮夷之人竟如此众多么?”他低声问道。

    “什么?”雷远挑了挑眉。

    “我虽是巴郡賨人,过去也曾与荆蛮有些往来,所以认得出他们的形貌与汉人稍有不同。”王平道:“这座驿置中的住客们,有许多都是蛮人。”

    雷远略微放缓脚步,向四周看看。

    果然在这驿置中的几处院落里,都有蛮人出入。就在雷远身边不远,甚至还有个着五色华服,骑着高大水牛的渠帅悠然往院里去。

    荆楚地区与蛮夷相邻,历来多有纷争,雷远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官道上的驿置里看见这么多蛮人。他们所有人还都一副理所应当的安然样子,没有半点不自在。若非王平眼利,雷远、李贞等人竟然都没觉得不正常!

    雷远不是没见过蛮人,但是这么多蛮人忽然出现在自家掌控的乐乡县,实在有点古怪。

    这是什么情况?

    传说中的民族大融合这就开始了?

    雷远一时摸不着头脑,于是进了正房以后,他请那吏员留步询问。

    他问得郑重,吏员却全然不以为意的神态,只道:“将近月末,这些蛮子都是来看踢球的。”

    踢球?这可真把雷远惊着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决胜

    雷远离开益州以后,满打满算在宜都郡待了不足十日,绝大部分时间还在行军。是以对自家本据的情形,并没有时间好好了解。他只是通过账面上的数字了解到一切进展顺利,至于什么“踢球”,雷远真是闻所未闻,从没人和他说过还有这项目。

    请了驿置的蔷夫来,细细询问。

    这蔷夫是刘郃的旧部,当年还曾见过雷远的。刘郃高升之后,留他在此地主持。他有几分迎来送往的本事,把驿置经营得很像样子,又因为和刘郃熟悉,对乐乡县的情形非常了解。

    经他解说,雷远才知道,自己率军入蜀的一年里,乐乡大市并不平静,期间发生过不少波折。

    大市最初建立,是在雷远担任护荆蛮校尉以后。凭借庐江雷氏的武力和护荆蛮校尉的职权,雷远能够有力保障大市中交易的安全,在必要的时候,又能将其它地区发生的贸易斥为非法,加以打击。所以此地很快就成为汉、蛮交流的唯一可靠枢纽。

    最初时,在大市中参与交易的汉人一方,是庐江雷氏和亲近的襄阳习氏等宗族,蛮人一方,是雄心勃勃的蛮王沙摩柯所部。

    荆州在经历惨烈战乱之后终于安定,豪族大姓要重建庄园、恢复生产,军府、州府要收拢流民、厉兵秣马,各方面对物资的需求简直犹如怒龙吸水,几乎无穷无尽。

    而在蛮夷那头,深山中出产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水牛等等虽然数量庞大,但惟有将之交换予汉人才能换来真正的利益。换武器,可以增强头人们的实力;换奢侈品,可以使头人们享受生活,岂不美哉?

    于是汉蛮两家的交易规模在短时间内暴涨,汉蛮双方都发现这区区乐乡简直财源滚滚,于是自然就会不断吸引新的势力谋求加入。先是沙摩柯主动提供了大市中的几个铺面,拉拢了武陵蛮的几名豪酋,之后则是荆襄几家豪族陆续加入,向朗、蒋琬、潘濬等人的宗族都在其中捞钱,甚至麋芳原本也占了个不大不小的铺面,做买卖米粮的生意。

    雷远给乐乡大市定的规矩很完善,他又有足够的实力保障货物发运安全,因而乐乡大市成了整个荆州的商业枢纽。随着荆、益两州的联系贯通,益州的货物可以通过长江水运稳定输入到乐乡,使得更远处的行商都开始慕名而来。

    因为这个缘故,如今就连农忙、雨季都阻止不了乐乡的生意。原先主要在深秋以后开始,到春季暂歇的季节性集市,渐渐开始转变为全年无休的状态。

    乐乡大市的位置在乐乡县城以南,靠着三面环抱的山势,又紧邻两个庐江雷氏部曲的坞堡,当时主要出于安全考虑。

    现如今那两处坞堡都已经被纳入到了大市的范围之内,而大市和县城当中的空地,全都建了绵延宅院,或者作为仓库,或者开设酒肆、旅店等等。就连距离县城以外的两个庄子,也靠提供养马养牛的服务发了小财。

    然而,乐乡大市就只是每日里生意兴隆,所有人其乐融融?自然不是。

    商业活动天然就有不稳定性,商业上的矛盾在粗糙简略的商业道德环境下,很容易演变为剧烈的冲突。由商业繁茂带来的大量人口流动,更引起了众多治安问题,使得乐乡长蒋琬应付得疲累。

    此前乐乡有雷氏宗族部曲强兵镇压,许多矛盾尚不爆发。待到雷远领兵入蜀,又连番抽调部曲以后,整个宜都郡六个县,外带一个武陵郡的岑县,只靠邓铜、贺松两部两千来人坐镇,难免就有顾不到的地方。

    建安十六年四月到八月,五个月的时间里,乐乡大市周边先后发生了二十余起较大规模的冲突。汉人与蛮部之间、蛮部与蛮部之间,甚至汉人与汉人之间都有争斗。

    譬如习氏和向氏的商队就冲突过几次,某次因为一批耕牛爆发了厮杀,死了好几个人。亏得习祯和向宠一为大司马掾属、一为中军督,两人在成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居然还很客气。

    而规模最大的一次,竟有一支蛮夷部落动用上千壮丁攻杀了与之敌对的另一部落,随后乘着盛夏洈水开阔的机会坐木筏突入乐乡,试图抢掠大市。

    当时乐乡大市猝不及防,守军战死不少,留驻在市中的商贾也有死伤。所幸邓铜急发部曲,并配合县尉梁大所部县兵较之剿灭,后来又深入五溪,全灭了这个部落。

    蛮夷作乱影响到了大市,还杀了人、烧毁了货物。这对之后的生意,对在大市中投入资源的汉家宗族、蛮夷部落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大市。

    到了秋天的时候,以庐江雷氏的家宰辛彬牵头,将乐乡的各家宗族、部落召集齐面谈。包括庐江雷氏自身在内,再有襄阳习氏、向氏等大族和澧中、溇中、长沙等地的蛮夷豪酋,参予的阖共十六家,都是汉蛮两地实力雄厚的大家族、大部落。

    十六家当场歃血定约,要全力维护乐乡大市的安定,绝不容许任何人为了一己私利,打翻这个为大家带来利益的金饭碗。

    这十六家的力量放在荆南各地,简直犹如巨石压卵,几乎瞬间就稳定了乐乡周边的秩序。八月以后,乐乡县再没出现过恶性的攻劫厮杀。

    然则十六家之间也难免会有各种矛盾。

    都是货殖商贾上头的小事,够不着请各自的家主、渠帅出面会谈,宗族管事的层面来来去去争执徒然浪费时间,没有结果。以这十六家的地位,又没个第三方能做评判。

    这时候乐乡长蒋琬出了个主意。

    他说,此前去夷道城拜见雷将军的时候,见到雷将军在部曲之间推广蹴鞠,很是激烈有趣。军中将校多有靠这个来决高下的。干脆,以后乐乡大市中的十六家大商碰到决断不下的事情,双方都不要伤和气,各自派一队精壮,以蹴鞠定胜负。

    这主意有些古怪,却很合适。八月底的时候,习氏和向氏在诸多人观赛的情形下先来了一场。到九月,庐江雷氏组队与澧中蛮部赛了一场,毕竟雷氏部曲习惯了以此作为锤炼军事技巧,遂大破之。然后澧中蛮虽然溃败,转头又和佷山蛮赛了一场,获得大胜,赢得了一桩蜂蜜生意。

    也不知怎地,或许这小小皮球魅力非凡吧,到了十月、十一月,大家的心思已经不在生意上的小小进退了。诸多宗族、部落都忙着抽调精锐人手投入到蹴鞠上头,还专门定了竞赛的时间、地点,十六家捉对厮杀,斗得天昏地暗。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这十六家更专门拟订了赛制,正儿八经地开赛。

    按照蔷夫的说法,如今乐乡县的蹴鞠大赛已经成了荆南盛事,无数汉蛮民众都有自家支持的队伍,每逢竞赛,许多观众隔着上百里地要去观赛,有时候众至数千,呐喊助威之声如雷。因为参与其中的人数太多,又有许多蛮夷在内,所以“蹴鞠”两字都被改成了简单易懂的“踢球”。

    今日驿置中这么多蛮夷,便是为了赶往乐乡观看赛事的。

    过去两个月厮杀下来,十六家里实力稍弱些的都被淘汰了,两天以后便是最强的两家决一雌雄,堪称盛事。

    雷远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家短髭:“最强的两家?哪两家?报上名来听听!”

    “便是将军您这边的庐江雷氏所属,和蛮王沙摩柯的部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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