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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章 生意

    杨仪忍不住地哆嗦。

    这蛮夷的寨子毕竟建得粗劣,也不知道在门上加个门楼、屋顶。就只是两扇板门。门扉半开着,杨仪和把门的戟士隔着门对视了两眼。

    那戟士浑身披挂铁甲,必定是冷的,身上虽有件戎服,也挡不了多少寒风。但戟士们是轮班出来站岗,在后头不远处,有个顶棚,有个火塘可以烤火。

    杨仪站在营寨以外,他身边可什么都没有。在这冰天雪地里,他先出逃再折返,已经跋涉大半个时辰了!

    沙沙的雪片像是从天上倾倒下来那样,杨仪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遮蔽不了寒气。雪片堆积在他的领口和肩膀,被脖颈处的热气融化一些,然后顺着皮肤流下,已经浸透了上半身的袍服。

    杨仪觉得自己快要神志模糊,他忍不住往门里踏进半步,低声下气地道:“能让我进去烤烤火么?实在坚持不住啦!”

    而那戟士横戟一指,嗡声嗡气地道:“将军尚未准许,你出去!”

    杨仪颤抖着退出门外,尽量贴着门扉,躲过风吹。

    杨仪出身沔南冠族,世代诗书。其兄杨虑,少有德行,为州郡礼重,诸公辟命而不能屈,可惜年仅十七而夭。其门徒数百人宗其德范,号为“德行杨君”。杨仪自己也是襄阳名士,年少得享盛名。

    新任荆州刺史傅群就任后,方抵襄阳,就以杨仪为主簿。主簿是门下大吏,且执掌机要,非亲近者不可任,非才能出众者不可任。杨仪年未三十就担任这样的要职,足见傅群对他的期待。

    而杨仪本人同样看中这个机会,他本就是极有功利心的人,无日不盼着做大事,立大功,进而一鸣惊人、扶摇直上。所以他才会自告奋勇,带人深入荆山。

    毕竟此刻乐进、文聘、满宠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江陵东北面的苍茫水渚,若杨仪能在临沮一带形成声势,毫无疑问是独当一面的大功,也大大有利于傅群和荆州诸将的协调。傅群也很支持杨仪的行动,故而将自家的近卫派出半数随行,以助杨仪的威风。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荆山中会突然下起大雪;没想到荆州军竟然乘着大雪夤夜来攻;更没想到自己穷尽智力逃亡,却因为这场大雪而不得不返回。

    如果不回来,就一定会冻死在深山里啦。

    我杨威公有大志有大才,可不能死得这样毫无价值!

    所以现在一定得坚持住!然后还得想办法说服这支荆州军的将领,为自己抢出一条脱身的道路来!如果实在难以脱身,投靠刘备也不是不可行,但必须争取最好的条件,至少也不能……多冷的隆冬啊,真的太冷了……怎么就没人出来迎接?我是荆州刺史主簿!我不是一般人啊!

    杨仪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双肩抖抖索索。

    此时寨门后方有将士恭敬的唤声传来:“将军!”

    杨仪喜出望外地抬眼,只见一名年轻人踏雪而来。摇曳火光下,可见他嘴角带着笑容,一边走,一边从肩上解下自己身披的裘衣。

    是要来解衣推食那一套么……手段未免老套了点,可现在真的太冷了,快,快把裘衣拿来,再准备些酒食,有什么话都好说。

    正这么想着,杨仪眼看着雷远将裘衣披在了寨门前那名持戟甲士的身上。

    “我记得你。”雷远看看那名戟士:“汉昌城下与马超作战的时候,扈从们不在,是你冒箭雨持着军旗,对么?”

    雷远速来平易近人,但如今麾下部众渐多,能被他记住的,都是有些功劳、值得提拔的将士。那戟士满脸激动:“正是!”

    “那次受的箭伤,可痊愈了?”

    “早就好了!将军,你看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戟士挥舞着长戟,显示自家体健,差点把裘衣甩飞。

    雷远上去半步,替他把裘衣围拢:“忽然大雪,军中的准备略有不足。这件衣服给你,袍泽兄弟们放哨的时候轮流披一披。明日我会抓紧搜罗御寒的物资,不至于使大家一直受冻。”

    “是!是!”戟士受宠若惊。

    雷远接着才问起:“适才来报,你们抓了个人?他在哪里呢?”

    “在这里!在这里!”杨仪从门扉外探出头,连声道。

    半晌之后,雷远和杨仪面对面地坐在厅堂中。炭盆中熊熊火焰带来了热气,使得杨仪身上的冰雪融化成水,挟着污泥流淌到他的脚边,形成一团团深黑色的水渍。

    杨仪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块干粮,几乎要把自己噎着。

    雷远为他倒了盏热水,示意不必客气,敬请随意。

    杨仪愣了愣,长叹一声。

    “雷将军,今日原是我大败亏输。想要我杨仪如何,只管道来。”

    雷远饶有兴趣地问道:“杨主簿知道我么?”

    “早就听闻庐江雷续之的名声,阁下乃是玄德公部署在荆州的重将之一,近来又战绩赫赫,威声直逼关、张。我身为荆州主簿,哪有不知的道理。然则,以雷将军的身份,何至于要亲自深入荆山,抓捕我这么个区区主簿?”

    雷远失笑摇头:“并非专为了杨主簿。此前临沮附近亲附玄德公的渠帅通报说,有荆州大吏带人往来蛮部,我遂有此行……其实抓着谁,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大区别。”

    新任荆州主簿的杨仪,近来颇得奉承,已经有些不太习惯这种轻蔑语气了。他瞬间神情一滞。

    随即雷远又道:“但能够请到杨主簿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更妙了。聪明人一定不想死,所以比傻子好打交道,对么?”

    说得简直太对了。

    杨仪深深俯首:“雷将军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言。我一定洗耳恭听。”

    “杨主簿知不知道我家主公麾下原有一位江陵太守麋芳,麋子仲?”

    “自然知道。此君乃是东海豪商出身,玄德公的亲近部下。”

    “不久前,麋子仲因为牵扯它事,已遭玄德公褫夺官职,罢为庶人,罚没家财。”雷远徐徐道:“东海麋氏抛家舍业追随玄德公多年,本来应该已没什么家财可言。但这一罚没,却发现其家訾豪富,钱财堆积如山。再追查下去,发现麋氏掌握着好几条贩运物资前往中原的渠道。”

    再怎么样的乱世,基本的互通有无总会保持。便如现时的荆州,纵使三方分据,可各方的领地里,都有大族从事货殖流通以获巨利。杨仪本地豪族出身,对此并不陌生。

    “雷将军的意思是?”

    “曹刘两家虽属敌对,生意往来却不必中断。杨主簿以为如何?”

第四百五十一章 领路

    杨仪眼睛一亮,随即敛眉。

    他早就听说过雷远的名声,知道雷远出身的宗族如今乃是荆州屈指可数的豪武强宗。原来庐江雷氏眼看麋氏势衰,有意取而代之,攫取利益?

    以雷远的势力,在荆南取代麋氏、或者抢夺商路控制权想来并不困难。但商路到了襄阳、南阳以后的衔接,就不是庐江雷氏所能涉及,必定要有人牵线搭桥,与荆襄本地势力配合。

    他是求到我杨威公头上来了!

    或许我可以藉此机会,来个反客为主?

    杨仪感觉冰冷的躯体中忽然生出一股热气来,让自己平添了几分斗志。

    他挺直脊背,沉吟道:“贸易往来虽属常事,但毕竟贵主乃是朝廷叛逆……”

    雷远皱眉:“杨主簿,你说什么?”

    “咳咳……我是说,雷将军所图并无不可。只消荆州刺史一声令下,便是再多十倍的大利,也能双手奉上。岂不闻古人云……”

    雷远微微冷笑,挥了挥手:“拖出去。”

    李贞立时带着几名扈从如狼似虎地上来,将杨仪拖出厅堂以外,扔到了飞雪飘扬的露天。

    “冻到半死再领进来,不必对他客气……”雷远扬声喝令:“夜深困倦,我且去睡会儿。”

    “遵命!”李贞大声道。

    杨仪挣扎着,想要甩开扈从们的控制,折返到温暖室内;他的喊声随着呼啸寒风传出老远:“放手!你们放手!我乃荆州主簿,你们安敢如此无礼!”

    扈从们惊叹道:“哟?这人力气不小?还敢嚷嚷!”

    李贞怒道:“将军说了,不必对他客气!拿绳子来!”

    片刻之后,扈从们七手八脚地把杨仪捆了起来,然后绑在廊侧一根柱子上。王跃还趴开地面的浮雪,掏了把土,试图塞进了杨仪的嘴里。

    杨仪奋力扭头,厉声道:“雷将军!我杨仪服了!有话好说!”

    服了?

    前世的印象里,这杨仪乃性格狷狭刚急之人,哪里会是善茬?他只不过认清了眼前形势,暂且屈服罢了。毕竟俗语有云,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雷远本来也没指望收服他,只不过想通过他的牵线搭桥,与襄阳、南阳等地的大族达成一些默契。无非是生意,东海麋氏能够做到的,没理由庐江雷氏做不到。

    雷远微晒:“那就请杨主簿回来。”

    换了数月前,雷远并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杨仪。

    当代的政治形势很明了,从基层到地方,都是豪强、士人当道,雷远想要有所作为,断然离不开冠冕世族的支持。而庐江雷氏本身也是崛起于淮南的豪武家族,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豪强。

    所以他再怎么清楚豪强为治世之毒瘤,落到实际的治理手段上,至多做到从武人中提拔一些小吏作为基层管理者。在更多方面,他必须尊重和仰赖士族的力量,竭力将他们团结在自己身边。

    故而宜都郡的诸多大吏和地方官职位,都由士族把持;与雷远日常往来的,也多是荆州的世家强宗子弟。

    但近数月来,他的想法开始有了改变。

    在成都,他亲眼目睹了诸葛亮和庞统用怎样的手段压制益州豪强大族,而那些士人们又是如何地丑态百出;回到宜都,他又见识到了地方乡豪与士人勾结,肆无忌惮地欺凌、压榨百姓。

    尤其是后者,对雷远的影响远远超过他表现出来的那些。或许出于后世见闻所带来的软弱,雷远总是不能忘记那些秭归县民众悲愤的呼声,总是会想起袁宁等人死不瞑目的眼神。

    雷远很清楚,秭归文氏这样的宗族绝非孤例。此辈在宜都郡会有,在南郡也会有,在长沙、武陵、零陵,在整个荆州到处都有,进而在益州,在整个大汉的疆域之中无处不有。

    没错,士人豪强当中有许多的忠臣、志士。但作为一个整体,或者说,作为一个阶级,他们自有其根基,对任何人的忠诚和付出总是有限的。他们总会以谋求自身利益为先;而成熟的政治家或者地方官,会在争取他们的同时,不断的打击他们,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但雷远何须费那精神?

    站在整个政权的角度,世族豪强乃数百年的积弊,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但雷远根本无须去治理他们。他只要不断培育宗族部曲中的军功地主,不断从武人当中培养出可靠的助手就行了。

    较之于数百年积累而成的世族贵胄,刀头舐血而起家的武人要可靠的多,至少眼下要可靠的多。而其数量眼前或许稍有不足,只要经过大规模的教育和提拔,以后一定足够。

    所以杨仪完全想多了,解衣推食、收买人心之类的手段,雷远从来没想过要用在他身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而已。

    被松开束缚、带回厅堂里的杨仪颓然叹气,无力地问道:“生意云云,本来不是难事。雷将军你想怎么做?”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问:“无论今日我答应了什么,雷将军就不担心我回到襄阳以后,翻脸不认账么?”

    “杨主簿实在多虑了。”雷远微笑。

    他拍了拍手,示意李贞从旁边的案几上拿来一方尺牍。

    杨仪拿着尺牍看了两遍,顺便摆出凑近光亮辨认的姿势,往炭盆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尺牍上别无其它言语,只有十余人名讳。墨色尚新,显然是刚写就的。

    杨仪是荆襄本地士人翘楚,与同辈日常往来频密。看了一遍,他顿时认得这十余人俱都是地方乡豪中人;再看一遍发现,基本上没有那个是近支、本宗的出仕之人,但都是掌握宗族事务的得力人士,普遍担任地方乡县小吏。

    “这些是?”

    雷远倒不隐瞒,直截了当地道:“这些便是曾与麋氏商队往来的荆襄人士,系由麋子方的部属口中拷掠所得。我大约知道,他们都是夹石、章乡、编县、宜城乃至中庐等地的吏员。”

    “没错……然后呢?”

    “他们都是荆襄各地土著,都是地里鬼。我要是一个个地联络他们,只怕半年都凑不齐。”

    杨仪点头,这话确实没错。

    “所以我这次来荆山,打算抓个熟悉人头的荆襄大吏领路。”雷远笑道:“我们动作快些,乘着乐进等人尚在荆城、竟陵一带与关将军鏖战,正好将名单上这些人物都请来当面一叙。事毕之后,杨主簿自回襄阳,我们绝不留难,可好?”

    “就只领路?”杨仪问道。

    雷远正色道:“当然,就只领路。我们会作妥善安排,绝不因此事影响杨主簿的顺畅仕途。”

    杨仪松了口气,却又隐约觉得有些失落。

第四百五十二章 商贾

    一月上旬。

    南郡,编县。

    编县位于漳水和沮水之间的山区,春秋时名为高阳城,前汉惠帝时成为便侯封国。武帝时国除,该地改名为编县。

    前年末的时候,此地属于襄阳太守吕常所辖。后来乐进乘着孙刘两家移交南郡的机会起兵,反遭关羽击退,编县落到南郡掌控。之后的年余时间里,曹刘两家来来回回打了几仗,大体来说不分胜负,不少城池反复易手。

    知道去年下半年,因为荆州兵力稍稍不足的缘故,曹刘双方的分界线南移到了麦城一带,而编县又回到襄阳太守治下。

    因为编县位于荆山的东北侧,是房陵与江陵往来的重要通道,又是荆襄道的中段,与襄阳之间只隔着宜城,可谓近在咫尺。因而虽然经过数次战事,靠着县中几家商贾大户支撑,勉强不至于荒废。

    这几家商贾大户又各有荆襄大族的背景。比如其中一个贩缯也就是贩卖丝织品的人家,姓宋,背后乃是荆州著名的大儒,在刘景升死后向曹公呈递降表的宋忠。

    这日傍晚,城东某处里坊匆匆开门,一个眉目疏朗的年轻人快步走出来,踏着满地的积雪一溜烟奔向县寺。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路上行人寥寥,但偶尔走过之人,都对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他们实在很少见到家势豪雄的宋氏大商、在本地颇有声望的宋琬宋叔玉会这么急躁惊慌。有人当即想要询问,却架不住宋琬跑得太快,眨眼就去了老远。

    宋琬直冲到县寺,寺外居然无人值守。他便继续向里到二门,擂鼓似地大力敲打。门吏匆匆开门,还没说话,被宋琬一把推开:“县君呢?我有急事要见县君!”

    嘴上说着,他半步不停,一直闯到县长的住所。

    “县君!宋琬求见!”

    过了好一会儿,卧室里的灯火才点亮。编县长令奴婢出来推门,打着哈欠慵懒问道:“何事?”

    曹操在荆州各地任命的太守多为本地豪强出身,而到县令、长这一级,多是异地为官。何况宋氏虽然是荆襄大族,但在编县的分支首领宋琬毕竟只是个商贾,非良民之列。县长倒不怕他。

    房门被推开,里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宋琬皱了皱眉,先跪拜在地行礼,随即沉声禀道:“适才城门阖闭之前,接到我家子弟飞递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快快说来。”县长半躺在榻上揪了揪被子,探手出去持刀在手。

    “过去两日里,有一支不知来路的兵马横行于章乡、夹石等地,连续攻破了多处坞壁。县君,我们须得组织人手登城守备,以免为人所趁!”

    县长皱眉:编县以南有麦城驻军,以北有襄阳驻军,只要这南北两路不出问题,按说不该有强敌出没啊?

    县长又不禁想到,正式的军文还没到,宋琬已经从宗族子弟手中拿到了消息,这些地头蛇确有独到的地方。但他毕竟是县长,不愿轻易为商贾所动,于是稍许沉吟,问道:“这支兵马有多大规模?除了攻陷坞壁以外,还有没有攻打城池?”

    宋琬答道:“那倒没有。只是,他们攻破多处坞壁,还劫持了坞壁中不少本地官吏。”

    “都有谁?”县长吃了一惊。

    宋琬报了几个名字。县长想了想,无非是些小吏,有些人好像和宋琬一样,都是商贾起家。那有什么关系?商贾毕竟只是商贾,至高不过斗食的小吏更没什么重要的。会冲他们下手的,无非寇贼之类。曹刘两家对峙的沿线,此等小股寇贼多如牛毛,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他道:“既如此,明日我就召集县兵,你也去征募各加宗族的部曲、勇士……”

    “县君,我看这局面有些蹊跷,不能耽搁,今晚就要召集人手、布置守城!”

    县长带着三分怒气道:“雪还在下着,谁都冷得瑟瑟发抖,你让我去召集谁?闹得民怨四起,谁担责任?”

    宋琬也不禁恼怒,他挺身站起,俯视着县长,待要说什么,忽听县寺以外许多人齐声呼喊。

    编县上下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样的恶劣天气之下,竟有一支军马攻取了县城。

    依托雪夜的掩盖,这支部队到了城下,城上的守军仍然未觉。他们当即用枪矛之类捆绑成梯,迅速登城,随即又深入城中,直取县寺。

    一直冲到县寺的二门,他们才被几个零星值守的护卫发现。

    这年代又没什么娱乐,此等寒夜,护卫们都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听到外间暴喊,他们纷乱不堪地从各自的卧室里跑出来,有的光着上半身没来得及穿衣服,有的拿了别人的武器。

    有个护卫提着杆不趁手的长枪跑了几步,自家双脚绊在枪杆上,顿时滚倒在地。因为积雪的关系,地面有些湿滑,他身后的好几名护卫全都收不住脚,滚地葫芦般地撞到了二门两边的墙角。

    扶着门框向外探看的宋琬脸色惨白,他对县长道:“只差一点点,偏偏就为敌所乘!”

    县长倒是个硬气的,抽刀出外,喝道:“吾有保境安民之责,岂能怯敌?”

    下个瞬间他眼窝中箭便倒。

    宋琬愣愣地看着县长仰面躺在地上,手脚连连抽搐着,随着他的动作,那支箭矢在他的眼眶里来回摇摆,像是被风吹动的芦苇。过了会儿他的手脚不动了,于是箭矢就歪在一边,也不再动。

    与此同时,护卫们的反抗被摧枯拉朽般地摧毁了。他们或者被杀死,或者被强迫着丢弃武器,跪在冰冷的墙角。宋琬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些护卫面壁跪倒,眼前只看到灰黑色的墙皮。

    他感觉浑身发冷,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针刺一样的疼。

    此时有人在二门外喝道:“杨先生没找到宋琬!他家里说,宋琬在县寺里,赶紧分几个人去查问!”

    好几个护卫一起叫嚷起来:“宋琬在这里!将军饶命啊!”

    宋琬尚未来得及骂一声,又被猛地揪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二门,被推搡进了县寺的正堂。

    正堂里灯火通明,燃起了好几个炭盆,非常暖和。围绕着一个原型的空地,环绕摆放着案几,好些案几旁,都有人烤着火,吃着热食。宋琬赫然发现,此前数日被那支兵马劫持的若干商贾和地方小吏,全都身处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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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差价

    在场的人,有义阳傅氏的分支子弟、有为襄阳蔡氏效力的商贾头目、甚至还有个姓文的,自称乃是江夏太守文聘的族人。

    这些人的身份地位都不高,素日里很少会遭人针对。但宋琬是在行之人,他立即明白了,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与南郡的贸易。只不过有的人偏向驵侩,也就是掮客牙人之流;有的人则是独具手段,手下真有商队往来于敌对两家之间,比如宋琬自己。

    襄阳宋氏除了大儒宋忠以外,别无什么冠冕人物,而宋忠本人去了邺下,据说并不受曹公的重视。这时候宋氏宗族能在襄阳与诸多强宗并立,宋琬在经营生意上的冷静头脑、敏锐眼光,着实居功至伟。

    只不过宋氏自诩儒素人家,明面上从来不提这个忙着赚钱的旁支子弟罢了。

    宋琬又注意到了,在场的这些人,显然都没有经受过苛待,再怎么惊魂未定,至少人都是活蹦乱跳的。那么……至少这支人马并非试图杀人劫掠,而是另有所图?

    他随即想到,刚才自己在县寺中听到外间有人说,有个“杨先生”没找到宋琬,要派人去查问。莫非此番攻打编县的目的,竟然是自己?

    可我只是个商贾,能做什么?

    宋琬再度看看正在厅堂中烤火和饮食的人们,他们一个个都神色茫然,显然并不知道什么。

    宋琬站在厅堂门口,任凭寒风吹拂着他的背脊,想以此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背后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就差你了,快进去,愣着做甚?”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人丛中有个熟人。

    此人年约二十余岁,长脸微须,虽然坐在许多案几的最内圈,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时不时地从袖中抽出软布擤鼻涕,连带着把眼睛擦得血丝暴绽,把鼻子擦得通红。这人不是近来新任荆州主簿的杨仪么?

    “杨威公?”宋琬招呼一声,往杨仪身边坐下:“你怎么会在此地?你也被擒了?”

    杨仪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宋琬觑得杨仪神色越来越尴尬,忽然明白了。

    “去我家中找人的杨先生,就是你?”

    杨仪哪里是乐意身处下风的?他冷笑一声,待要说什么,却猛地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连带着涕泪交流,半张脸庞简直像是被搅过的面糊。

    过去数日里,雷远本人在临沮不动,而派了邓铜、贺松两人分领部众攻打荆山以东的周边各处坞壁。

    邓铜贺松两人在淮南时,以深山为基地四出攻掠的事情做得滚瓜烂熟,行来易如反掌。他二人各领了两百来人和数十骑兵,几乎毫无折损地连破诸多坞壁,以至于编县上下措手不及。

    杨仪则随军行动,凭借着他对荆州地方的熟悉,指示雷氏部曲四处抓人。

    然而杨仪毕竟前阵子受了寒,坚持了一两日,终于发作。

    当代的医疗水平落后,人多早夭,所以邓铜等人不敢逼迫过甚,容他休息了两天,直到此刻的状态仍然不好,怎也提不起精神与人争执。

    这时候,坐在杨仪旁边的一个年轻人笑道:“这位先生,杨主簿是为了大家好,并无恶意。”

    宋琬看看这年轻人。只见他内着灰色袍服,外罩裘衣,看起来年约二十出头,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笑得很和善。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罩着个格外加厚的皮毛护臂,护臂又用布条挂在胸前……这样子似乎身有残疾,不像是什么尊贵之人?

    宋琬不想理会杨仪,弯着腰,换了个坐席,来到那年轻人身边。

    “此等凶神恶煞的局面,怎么就为我们好了?”顿了顿,他再问:“足下可知,外间这是哪路兵马?将我们拘押在此,究竟是为什么?”

    “实不相瞒,外间这些,乃是玄德公麾下的荆州军。”

    “玄德公麾下的荆州军?”宋琬吃了一惊。难道杨仪这厮竟投了玄德公?亏得他是荆州主簿,变脸这般快法?

    他连连摇头,把这些无济于实事的想法驱逐出脑海,随即压低嗓音道:“足下可认识领兵的将军么?我愿私下出钱五十万……不,百万,以助军资,只求贵军莫要肆行杀戮,一切都好商量!”

    过去数日里抓的人不少,可没一个像宋琬这样果断的。

    年轻人哈哈大笑:“不必,不必。玄德公仁厚,哪里会纵使兵马勒索钱财?之所以藉着杨主簿的帮助,将诸位请到这里,是因为荆南那边,和诸位有一笔生意要做。”

    “荆南那边,有生意要和我们做?却不知是什么生意?”宋琬沉吟道:“恕我失礼,竟不知足下又是何等人物?”

    “正是,正是,有一笔大生意!至于我是谁……”年轻人微笑道:“朋友,你听说过乐乡大市么?我便是乐乡大市的市掾。”

    身为护荆蛮校尉,雷远如果想兼任个区区市掾,一点都不难。

    雷远的话语声并不甚高,掩在炭盆噼噼啪啪的柴禾爆裂之声中,听不清楚。

    但靠近他的好几人都听到了。当下有人悉悉索索的讨论:

    “乐乡大市!”

    “没错,他说乐乡大市!”

    “他是乐乡大市的市掾?”

    他们虽是荆州北部人士,但各个都经手商业经营,自然听说过乐乡大市的名头。据说,这座大市为玄德公下属的护荆蛮校尉雷远所建,初时乃是荆南各地与五溪蛮交易所在,巨额的铁器、漆器、陶器、布匹、食盐,乃至荆蛮所出产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水牛等等物资在其中贩卖生利。

    后来这乐乡大市又得到不少荆州大族的参与,交易的物资扩展到交州的明珠玳瑁、益州的布匹锦缎。无一不是暴利。

    过去年余时间里,此时在场的众人与南郡太守麋子方多有商业往来。他们从麋子方手中购入南方的诸多特产物资,转手倒卖到中原的高门世家手中。他们固然赚得盆满钵满,麋子方凭着他在南郡的特殊身份猛吃差价,赚取的钱财利益更是如山如海。

    虽然如此,在场众人还是对这条商路乐此不疲。直到不久前传来消息说,麋子方倒台了。这其中想来牵扯到玄德公部署在荆州的诸多大员,不是荆北一群小吏所能影响。众人也只能惋惜失去一条财路。正当此时,乐乡大市中人,竟然来到了编县?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难道是上苍垂怜么?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咚咚的心跳声充斥在厅堂里,强烈的趋利之心压倒了迷惑,压倒了恐惧,让他们一时忘记了厅堂外荆州军的纵横杀戮。

    而雷远站起身,笑容可掬地站到了厅堂正中,被案几三面围定的圆形区域里。

    几名扈从模样的人立即从厅堂角落奔来,在他身后支起一面面足有一人高的巨大条幅。每面条幅都用丝绦挽着,尚未放下。

    这些条幅便是雷远过去数日在临沮县城的工作成果了。身为一个穿越者,他亲眼目睹了那个靠屁屁踢就可以谋取亿万钱财的时代,就算本来并不擅长,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基本的套路倒也有所掌握。

    此刻他向所有人微微躬身,扬声道:“今日结识荆州英俊,真是幸何如哉。听说诸君过去数月与南郡麋子方往来,颇曾购入乐乡大市的物资、货品。所以今天我来了!我想对各位说,从今以后……”

    随着他的话声,李贞连忙解开系着第一面条幅的丝绦。

    条幅“哗”地打开,露出上头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老实说,字很一般,辞句更是粗鄙,但意思直白,很容易理解。

    八个字:“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保证

    雷远在最初设立乐乡大市的时候,就曾经盘算过,绝不会把乐乡大市局限于面对荆蛮。

    论公,虽然玄德公实现了跨有荆益的大计,但实力较之于雄踞中原、河北的曹操毕竟还差距甚远,今后长久的征战,更需要巨额资财支持。

    资财从哪里来?若玄德公不愿压榨民力、竭泽而渔,就得开辟新的财源。而最好的财源,莫过于河北、中原的那些高门世家、那数量远远超过荆益州的千万人民百姓。

    论私,庐江雷氏宗族的规模有其上限,玄德公终究不会允许雷氏宗族无限制地扩张部曲、徒附,更不会允许荆州出现国中之国。

    那么,除了土地耕桑的产出,雷远也需要新的财力支撑,来维持其愈来愈精良、愈来愈训练有素的部曲。

    既如此,立足乐乡大市,向北方拓展贸易就是最好的选择。

    雷远为此绸缪许久,此前与诸葛亮有过初步的沟通,也向关羽做过反复争取。

    向关羽陈述的理由很简单:

    当麋芳失势倒台以后,原先由麋氏掌握的诸多商路全都停滞。但两方的货殖往来总会恢复,不是任何力量所能阻止。

    如果坐视这局面延续下去,无非大量商业份额被荆州大族瓜分蚕食,荆州的军府和州府都捞不到任何利益。

    倒不如将之尽快整合,并以荆州军府的力量为后盾,使之不断扩展。如此一来,军府便成了贸易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由此也必能分享厚利。

    从中原赚取钱财,将之用于北伐中原,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妙的事么?

    关羽是纯粹的武人,他很直率的表示,没有。

    于是雷远便着手将之实施。

    此刻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李贞跟随着他的讲述,将一面又一面的条幅打开。

    老实说,雷远不是那种能言善道的说客,所以他此刻拿出的也并非先抑后扬、故作惊人的说客套路,而是一份正正经经的商业计划。有市场分析,有项目定位,有商业逻辑,有执行方案,还有令人心潮澎湃的回报预测。

    这些内容放在后世简直粗劣之极,但用来吸引在座诸人,已经足够了。

    当代商贾的经济活动,总体来说还停留在长途贩运以通有无的早期阶段,所谓“倍道兼行,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他们什么时候听到过这样的分析?

    哪怕雷远口中殊少华丽辞藻,但他报出的一个个数字,在众人的脑海中简直就化作了堆积如山的钱财,流光溢彩,令人心荡神驰。

    百万钱?千万钱?万万钱?甚至更多?

    一时间,厅堂中除了雷远的言语,别无任何声音。所有人都愣愣地听着。有人听着听着,忽然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笑容;也有人脸上虽然沉静,口水淌了下来,滴在袍服上慢慢地洇开。

    雷远就在这片寂静中说完,看看身周诸人,问道:“各位觉得,怎么样?”

    众人从美梦中惊醒,彼此对视几眼。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是老手。雷远所说的这些,如果只在贸易货殖,简直太好了。好得能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唯一的问题是……

    宋琬沉声道:“我们昔日纵与麋子方有所往来,终究是小打小闹,边关驻防的军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按照今日所言,要将贸易规模扩大许多的话,难免会引起外间的注意。”

    他回身看看其他人,继续道:“到时候货物被军马劫夺还是小事,万一被栽个通敌的罪名,可就是阖族倾覆的危险。再者说,我们的商队如果深入荆南,谁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呢?”

    雷远笑道:“适才所议如果实现,荆北的商队可以前往荆南,荆南这边的商队,自然也会前往荆北。足下所担心的,也正是我们事前反复确认的。今日我可以向诸位保证,除非挟带间谍、刺客,荆南必然欢迎诸位,乐乡大市必然欢迎诸位。”

    先前说话之人逼问:“何以有此把握?”

    “我乃庐江雷远,乐乡大市便在我的治下。”

    “既为市掾,这大市自然归你管治,问题是大市以外的麻烦!”有人随口应了一句。

    “住口!”还是宋琬最快反应过来。

    他向那随口说话之人厉叱一句,才凝视着雷远问道:“听说,那乐乡大市最初是设置来与五溪蛮交易的,玄德公任命了一位护荆蛮校尉负责?”

    “就是我了。”雷远点头。

    “阁下便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江关都尉、护荆蛮校尉雷续之?”

    “咳咳……”雷远微笑道:“劳烦足下记得这许多头衔。”

    雷远?其他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庐江雷氏本是江淮间的强豪,前年从淮南千里转战之荆州,后来又在公安等地与江东兵马大打出手,听说去年雷氏部曲征伐益州,又在益州建立盛名。

    在场众人虽然身处襄阳周边,与江陵分属敌国,但他们和荆州各地打断骨头连着筋,南边的事情和消息,北面或早或晚都会知道。

    大家都知道盘踞在宜都的雷续之是个厉害人物,庐江雷氏宗族更是如今荆州屈指可数的强宗,据说十分的凶猛强悍。

    但众人毕竟远在襄阳周边,没人以为玄德公的兵马会轻易北上,更没想到过,这位玄德公麾下的重将会为了一笔生意亲自来到编县!

    等到雷远自报名号,众人忽然想到了过去几日荆州军攻陷诸多坞壁的猛烈势头,想到自己被捆绑着随军行动的凄惨,想到那些军士们轻而易举地拿下编县,想到那些骑兵、弓手、刀盾手和枪矛手个个都杀人不眨眼,所到之处趟出的都是血路。

    这些亲眼见到的事情和荆州奋威将军的传闻一个个对上。所有人忽然明白,这可不是吹嘘,眼前这个挂着膀子的年轻人,便是荆州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他真的就是雷远雷续之。

    众人不禁交头接耳,嗡嗡议论了好一阵,然后才重归安静。

    每个人都有些敬畏。他们也都谙熟货殖之事,因为各有主家,彼此难免争竞。闹得凶了,刀头舐血也是有的。

    但谁能做到如这位奋威将军这般,大冬天地打穿了荆山,攻破了那么多的坞壁,一直杀到编县……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生意?

    这时候,没有任何人怀疑雷远的决心。

    但因为重利在前,大部分人并不恐慌,反而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得到奋威将军的亲口承诺,那荆州以南的安全保障就没有疑问了。接下去要解决的,是襄阳、宛城那些来自北方的官吏们……

    正当他们安静思忖时,雷远继续道:“诸位在江陵以南的贸易往来安全,我可以保证。诸位在襄阳、宛城等地的行事安全,我也一样可以保证。”

    这句话出口,厅堂里的安静立刻被打破,众人一阵哗然。

第四百五十五章 征伐

    雷远是荆州新起的重将,近来颇有战绩,部下也有实力。

    这样的声势,用来恐吓一群小吏绰绰有余,用来保障他们在荆南的安全也绰绰有余。但要说什么,保障众人在襄阳、宛城等地自如行事,未免太过狂妄了。

    在场之人没有傻子,都知道雷远这么说,无非是要展现自身的实力,以在日后的商队组建、商路维护上占据更大的份额,但吹牛也不是这样吹法!你再怎么兵强马壮,难道还能遣到襄阳、宛城来押运物资?

    襄阳、宛城是什么地方?这两座城池是许昌朝廷治下的荆州重镇,背后紧靠着中原,依托着曹丞相的雄师百万、虎骑千群!就在去年,折冲将军乐进还几番南下,与关羽杀得难解难分……你雷续之大概是僻处南方,打过几场胜仗就小觑天下英雄,还想把手伸到襄阳、宛城,简直无知的可笑。

    雷远举目四顾,看到有些人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讥笑表情,也有些人直接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当然,眼下这局面他们并不敢直说什么,表面上依然唯唯诺诺。只不过,厅堂里转眼就从哄闹到寂静,谁也不愿出头来接雷远的话茬。适才气氛有多热烈,这会儿就有多冷清。

    李贞举着一面条幅,左右看看,隐约觉得有点尴尬。他又恼怒于这些蝼蚁也似的小人物竟敢蔑视自家的将军,心道:“宗主对他们还是太客气了!”

    而雷远仿佛毫不介意。他也不去揭破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言语,便客气地道:“诸位,今日所说的,不过些粗糙框架。只要做好了,大家发财不是问题;但要落到实处,所需货品的数量、价格、双方交接的方式、沿途打点的手段,都还需慢慢的商量。今日天晚,诸位也奔波辛苦,不妨好好休息,明日再细谈吧。”

    当下众人都道:“好,好,我们也正好细细揣摩将军的提议。”

    随即雷远转入后堂,众人散去。

    既然占了县城,雷远也不苛待他们,就在县寺中给众人安排了宿处。

    也有士卒上来给宋琬领路,宋琬从深思中惊动,稍稍犹豫了一下,向那士卒道:“劳烦足下传话,我还有事,想见一见雷将军。”

    因为宋琬适才坐在雷远身边,士卒摸不清他的来路,当下往后堂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扈从转出来:“我家将军有请。”

    宋琬连忙跟上。

    没走几步,绕过一道高大门屏,便见到雷远和杨仪二人对坐谈话。

    此君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是投效了刘备,还是怎地?

    宋琬心中狐疑,殷勤笑问道:“雷将军和杨主簿莫非是旧识么?”

    雷远转顾杨仪一眼:“实非旧识,只不过,一见如故罢了。杨主簿很快就要折返襄阳去,日后再要相见,可就难啦!”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宋琬依旧拿不准杨仪究竟作何立场。

    这时候雷远又问:“阁下特意来寻我,可有什么指教?”

    “委实并无指教,只是想到,毕竟编县距离襄阳近在咫尺,不知雷将军会在这里驻足几日?有关的细节若不能短时间内商量停当,日后再想各家齐聚商议,怕就困难。”

    “无妨的,至少明日后日,我还会在编县,足够咱们商量清楚了。”雷远答道。

    “好,好。”

    “阁下还有什么事?”雷远又问。

    宋琬顿了顿,答道:“我是本地人,今日县城易手,家中妻、子或者恐慌。还望将军宽宥,容我回家看看,也安抚下宗族子弟的情绪。”

    雷远颔首:“这是应该的。阁下自去便是。”

    宋琬深深拜伏行礼,倒退着往堂外去了。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雷远笑道:“你看,这是来催促我尽快离开险地,以免曹军围堵的。只不过碍着你这荆州主簿身份不明,不敢说透。”

    杨仪冷笑一声:“只有一人罢了。”

    雷远只道:“明日你再看。”

    宋琬得了雷远准许,匆匆赶回自家。

    只见里坊的大门被撞开了,宅院内外都有血迹,他以为阖家都丧于乱军了,吓得魂飞魄散。正在手脚发软,内院一阵哄闹,妻妾子女见他回来,纷纷迎上。

    毕竟一场惊心动魄下来,难免悲喜交织,哭哭笑笑,乱成一团。

    好容易让他们散开,宋琬召来自家的门客首领。

    他虽是襄阳宋氏的远支、旁支,但因为长期负责货殖,身价甚是丰厚;所以养了十几个凶悍门客、恶奴,日常用来充场面。

    门客首领原有两个,一个叫小木,一个叫马甲。可能两人都是逃奴、逃犯、逃卒之类出身,所以无名无姓,宋琬只唤他们小名。当代的习俗,父母多给子女取贱名、小名以益运气,长成后旁人也可唤其小名以示亲昵。

    适才荆州军杀进院落的时候,小木奋勇抵敌,瞬间重伤,这会儿在后院奄奄一息;马甲机敏,带着主母和宋琬的长子逾墙到了隔邻避难,是以完好无损地前来奉承。

    宋琬向马甲问道:“家里的门客还余几人?”

    “算上轻伤可持武器的,还有十五个。”

    “那就让他们继续戒备。另外,尽快搜罗土石之类,把院门堵上!”

    马甲吃了一惊:“难道还要厮杀?”

    宋琬叹了口气:“此前几个坞壁被攻破,那还是小事。编县落入敌手,襄阳那边怎会轻忽?你想,编县距离襄阳百余里,距离宜城大营不过四十里!荆州军今晚夺城,至迟明日,朝廷大军必然南下征伐,到时候一场兵灾难免。大家都做好准备吧,我去令人收拾细软!”

    说完,宋琬急往内室去。马甲在院中愣了愣,自去招呼同伴。

    这种乱世,最怕的便是兵灾。如果明日朝廷大军南下,若荆州军退走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不知死活,据城防守。

    那样的话,荆州军难免要勒令各家的壮丁助战,死伤数量绝不会少。待到朝廷大军重夺县城,更不免纵兵大掠以馈将士,全城的百姓老小,都要遭殃!

    当下宋氏一家老小忙乱整夜,作了种种准备。

    次日凌晨,宋琬领着两个黑眼圈先往城门处查看,果不其然四门紧闭,都被庐江雷氏部曲严密守把。他心里咯噔一声,再往县寺去,想探听些情况,却被把门的士卒堵在外头,只说:“将军一旦有暇,自然召见。”

    分明是孤军深入到襄阳城不远,这主将却没什么紧迫情绪,行如地方官也似……这人有什么毛病?这是疯了吗?

    宋琬又想起昨晚雷远吹嘘什么,能够保证商贾们在在襄阳、宛城等地的行事。难道这雷续之暴得老大的名声,其实是个草包?

    他在县寺前逡巡了许久,始终没见到雷远。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乐乡大市,什么生意,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惨烈兵灾情形,不禁浑身冰冷,上下牙嗑得格格作响。钱财再多,也得有命去享用。奈何眼前情形……

    将到午时前后,忽然听得城头上几处急促的金鼓声响起。

    “来了,来了!”宋琬连声叫苦,再往自家院子狂奔。

    沿途又见有几户人家开门出来,欢欣道:“定是朝廷大军来了!贼人猖狂不了多久了!”

    都是蠢货!宋琬只觉一口气憋得胸口生疼。

第四百五十六章 救兵

    这些年来,宋琬见过数次大兵过境的惨烈情形了。

    他本来居住在江陵西北的乌扶邑。那座小城地处荆襄道上,又是沮水、漳水、沱水汇集之处,足足经历数百年繁盛,城中多有店铺,普通民众也不在少数。

    但自从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整座城镇瞬间狼藉。

    宋琬清晰地记得那情形。邑中到处都是被洗劫的楼宅屋宇,还有许多被大军屠戮的百姓躺倒在街头,鲜血流了满地。有些富户、大宗以为可以闭上大门,依托里坊宅院自保,最终也全都贬称俎上鱼肉,甚至妻女都不免凌辱。

    当时宋琬阖家原也难免一死,是因为向曹公呈递降表的族长宋忠恰好随军南下,才救下了章陵宋氏这一支远方族亲。

    此后宋琬举家迁往北方,听说乌扶邑已经被完全废弃,城池中的砖瓦木料,都被挪用来建造卫护江陵的小城,也就是麋城。

    此后数年间,曹孙两家在荆襄道沿线往来拉锯,一次次让宋琬知道了什么叫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有时候是曹军,有时候是江东兵马,有时候是因为打到敌境而纵兵掳掠,有时候是为了避免敌军掳掠而先下手为强。

    无论哪一家的兵马,带来的总是屠戮、焚烧、淫辱、掠夺……这使得荆襄之间再也没有零星散布的小村落,百姓们要么流亡,要么聚集到坚固的坞壁或城池中。

    可惜,这回坞壁和城池都救不了大家。

    雷远孤军深入攻取编县,必然引起襄阳、宜城等地曹军的猛烈反击,这将会是一场大战。而大战之后,惟有玉石俱焚。

    宋琬加快脚步。他有个秘密,去年的时候,他偷偷在后院挖了个隐蔽的地窖,地窖里常备食物和饮水。若提前将自己的妻、子藏匿其中,或许能有万一的机会避过劫难?

    然而刚到宅院门口,他心头一凉。

    几名甲胄鲜明的武人正立马于院门前。为首一人弯着腰,和守在门口的马甲说话,他的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在寒冷的空气中冒出股股白雾。

    “宋琬在此!有话好说!”宋琬大喊着跑过去。

    那说话的武人一回头,宋琬便认出了,正是昨日晚间为雷远打开条幅的扈从。

    “宋先生,我们奉命带你上城头一叙。我家将军有请。”

    “好,我马上去。”宋琬连声道:“然请足下稍等,有几句话要和家人交待。”

    “将军催得很紧,请立即跟我们来。”扈从的答复礼貌却坚定。

    他的同伴们勒马过来,围堵在宋琬身前,甚至还牵来一匹从马。

    宋琬只能连声苦笑,随他们上马离开。

    几名门客凝视着家主远去。

    有人道:“你们猜家主想和家人交代什么?”

    另一人道:“无非是那个地窖吧。他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宋琬并不知道自家的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他忧心忡忡地跟着雷远的扈从们来到城头,再度见到了雷远和昨日那些共同商议的商贾和小吏们。

    雷远隔着老远看到了从步道现身的宋琬,微微颔首,向他打了个招呼。而其他人谁也没有理会宋琬,他们都在往外看。有人藏在垛口后面全神戒备,有人战战兢兢,也有人压抑不住欣喜若狂的神情。

    宋琬随着他们的视线眺望,在距离城池不远处,有几支小规模的骑队正在驻足。马上骑士冲着城头指指点点,有时候将马一赶,逼近到城下,当城上的弓箭手作势射击的时候,再飞速地折返回去。还有几支同样规模的骑队沿着官道快速前进,毫不停歇地绕过编县,继续向北。

    在这些骑队后方,视线尽头处,还有一支规模巨大的军队。虽然此时距离尚远,但那些旗帜的形制、甲胄装具的色彩都是宋琬见过多次的。那是曹军。

    这支军队分成平行的十余支纵队,在浓云密布的阴沉天气下迅速前进。

    因为天气盛寒的原因,地面积雪未化,所以大军行动并不激起腾空的尘埃,也正因此,可以看见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将士,还有汹涌的骑队绵延不绝,仿佛黑色的波纹漫过白色的平原。

    当他们渐渐接近的时候,脚步和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宛如闷鼓轰鸣,混合着铁甲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令人油然而生肃杀之感。

    “这应该是折冲将军的兵马啊。”有人忽然叫道。

    宋琬已经看见了在风中翻卷的“乐”字军旗,他们又是从东南方向沿着汉水而来……这真是乐进所部!

    自从雷远率军攻克编县,城中许多人都在期盼着襄阳曹军发起反击,夺回城池。如果襄阳城的守军不便出动,至少北面宜城大营的曹军可以来。他们也隐约发觉了,雷远的部下们数量并不很多,只是仗着出其不意夺城,真要碰到大军攻打,必定不是对手。

    现在的情形比他们预想的更好,居然有折冲将军亲自率军来救援。那是至少一万人,甚至更庞大的兵力;那是五倍、十倍的优势,以之攻打雷远所部,真如泰山压顶!

    “没错,正是折冲将军的大军来了!”

    立即有人响应前者,大声呼号起来。

    城头上的小吏们一阵骚动,好几个人都大喊起来。这些人或者是编县当地有实力的宗族人士,或者是襄阳郡下属的吏员,自有其影响力。听到他们的喊声,城头和城下多处都有人喧哗大闹起来。

    曹丞相的大军来了,编县的天又要变回去了。这时候再和那雷远不清不楚,难道是要给自己家族带来谋反的罪名吗?不趁这时候与荆州军切割清楚,更待何时?

    这喧哗哄闹很快蔓延到了更多的人。在城头下方,有几处看押编县县兵俘虏的栅栏内狂呼乱吼之声大作,有人开始推搡栅栏。守把的庐江雷氏部曲用刀鞘或枪杆乱打,但还是压不住躁动。有人开始向着雷氏部曲大声怒骂。

    然后惨叫声响起。

    那叫声凄厉无比,一听就是雷氏部曲在毫不犹豫地杀人。城头上的商贾和小吏于是又冷静下来,有人偷偷向城内瞥一眼,看到在高处警戒的弓弩手直接瞄准闹得最凶的几处乱射。

    箭矢所及之处,立刻有人倒地流血。更多的人立即与那几名凶悍暴跳之人拉开距离,下个瞬间更多的箭矢落下,将目标射成了刺猬。

    躁动很快就被平息下来。

    而宋琬注意到,雷远自始至终都不见半点慌乱。至于随在雷远身边的杨仪,脸上只有沮丧。

第四百五十七章 欢迎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害怕?

    这是在编县啊!距离襄阳才一百里!难道他还有什么额外的凭藉?

    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任何可怕局面的宋琬满心的茫然。

    与此同时,被编县官吏们寄予厚望的折冲将军乐进也一样满心的茫然。

    三年前,曹公在赤壁战败,随后征南将军曹仁不敌孙刘联军的进攻,败离江陵。负责留守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就在事实上担负起了荆州北部的方面之任,包括满宠、文聘、吕常等将,全都是他的辅弼。

    乐进素有骁果之称,其勇悍猛迅的作战方法在面对江东兵马的时候,屡次获胜。后来驻扎在江陵的换成了刘备麾下的荆州军,乐进仍然几次挥军南下,连续击破寻口、荆城、竟陵、旌阳等重要据点,甚至兵锋直逼江陵。

    就在不久前,乐进趁着深冬水浅的时机再度出兵,意图重创荆州军的机动兵力,同时摧毁荆州军在江陵以东的重要据点华容。

    华容周边的大小湖泊薮泽不下百余处,每年三四月以后,夏水扬水全都暴涨,有时候整座华容县城四面环水,完全成为水军自有出没的区域。想要攻向此地,仅有的时间段就在冬季。

    此番乐进动用的兵力合计约有一万五千。包括他自身的本部兵力七千余,江夏太守文聘所部三千,襄阳太守吕常所部两千,南乡太守傅方所部两千,另外,长期驻扎在樊城的奋威将军满宠也派了千余人随行。

    按照事前的计划,先由吕常、傅方所部和满宠之一部大张旗鼓顺汉水而下,此行多携辎重、装具,伪裝成将要攻占荆城,并长期占据的姿态;而乐进率领本部随之继进。再秘密以江夏太守文聘带兵从安陆出发,穿越冬季干涸的诸多沼泽直扑华容。

    吕常、傅方两部和满宠之一部合计五千人,又有宿将带领,乃是正兵。而文聘所部奇袭华容,则是奇兵。一旦荆州军被正兵吸引,双方在荆城一线对峙的时候,江夏奇兵直取华容,立即焚烧荆州水军积储。待到荆州军发现水军基地被毁,军心动摇,乐进本部再一举杀出,底定胜局。

    这是不少参谋们仔细筹划后的战术。考虑到关羽本部除了水军和各处城塞的守军以外,能上陆攻战的机动兵力总数不过五千余,己方拥三倍的力量,以正合,以奇胜,足以制之。

    然而,吕常傅方两部方才抵达荆城,就遭到关羽亲自领兵冲阵。关羽只一击,就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南乡太守傅方。

    吕常慌乱中难以收勒部下,数千人四散躲避,遭荆州军追击刺杀,状若虎入羊群。吕常且战且退,至退到三十里外,才依托地形稍稍稳住阵脚,部下兵马折损过半。

    这时候乐进率军赶到,与关羽所部对峙。

    按照乐进所想,哪怕接战不利,若能够一直对峙下去,文聘未必不能攻下华容。可是就在这时候,忽然天降大雪。

    文聘行军的路线要经过诸多湖泽、渡过汉水,哪怕冬季水浅,到底潮湿泥泞。此时路面被飘扬大雪一罩,原本能看清的地面状况完全被遮蔽了,战马和人常常走着走着,忽然就身体下沉至没膝。又因为大雪的缘故,难以收集马料,就算有吃的,战马饮用雪水,也多生病。

    他这一路在恶劣环境下挣扎了两天,将士病倒者数百,匹匹战马都掉膘脱毛。这时候又听说,荆州水军从华容南面的夏水入汉水,截断己军后路。文聘断然下令撤兵。

    如此一来,原本三路人马分进合击的局面,成了乐进与关羽的当面对决。乐进自恃英武,初时倒也不惧,两方对峙数日,暂时尚未分出高下。

    直到昨日晚间得到急报说,有一支荆州军从荆山中杀出,夺取了编县……

    编县如果有失,乐进返回襄阳的后路就受威胁!这就有点大事不妙了。

    乐进得报,立即将信使关了禁闭,又烧毁文书,严禁消息外泄以免动摇军心。但传来消息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信使?那支荆州军从编县到夹石、章乡等地横冲直撞,不止夺取编县,还连续攻破了十余处坞壁。

    这些坞壁中的告急使者东奔西走,早就将消息传遍军中,哪里是乐进能控制得了的?

    他知道大事不妙,连夜退兵。

    好在关羽倒不急着追赶,乐进顶着彻骨寒风奔走了一整夜,次日上午也不停歇,一口气赶了百里路程。直到编县左近,他才喝令全军稍稍缓步,竭力整肃队形,摆足威风向前。

    乐进已经做好了编县城里的荆州军出城拦截的准备。

    己方是疲惫之军、堕归之军,而编县里的敌军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这场仗断不好打,但又不得不打。

    但使乐进茫然的是,这编县城里的荆州军,似乎并不甚多,而且竟无开城作战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

    徒然摆一支兵过来看戏?

    那么,如果我索性下令攻城,歼灭这支部队呢?

    如果关羽的追兵到来,我以编县为凭,背城而战,岂不美哉?

    他忽然发现局势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恶劣,扭转局势的关键节点就在眼前,一时间,反倒有些举棋不定。

    这时候身在编县城头的雷远忽然起身,站到城台高处极目眺望。

    看了一会儿,他向杨仪招手:“杨主簿,请上前来。”

    杨仪这几日里为雷远抓捕荆州各地的商贾、小吏,忙得不可开交,简直有鞠躬尽瘁的气概,但他曹公麾下荆州主簿的架势尚在。

    听得雷远召唤,他冷哼一声,方才出列:“何事?”

    雷远请杨仪站到自己身边,笑道:“之前数日,听说曹公新任命了傅刺史来襄阳,我就和部下们说了,应当折腾点声势出来,以示欢迎。”

    杨仪摇头:“不敢当雷将军的深情厚意!”

    “不必说得太早。”雷远沉声道:“想要欢迎傅刺史的,可不只是我这奋威将军。”

    他抬起手为杨仪指示方向:“杨主簿,你看!”

    虽说天空阴沉,可因为周边视野平旷的缘故,站在城台,可以看得极远。

    两人一起往编县东面看,可见宽阔而浅缓的汉水。这段河水蜿蜒辗转,河面上有大片沙洲,距离县城大概有五六里,在一处河湾地带的较大平地。杨仪记得,这河湾处有个小规模的聚落,叫作蓝口聚。

    此时此刻,在河湾处停泊了一支上百艘舰只组成的船队。船只有大有小,有的是军舰,有的是征用的渔船。因为逆风的关系,船只不打帆,只见樯橹如林。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正络绎下船,在蓝口聚以外列成军阵。

    这时候整座军阵已经大概成型了,中军位置一面极大的将军大纛缓缓升起。

    大纛上只见一个关字。

    玄德公麾下号称万人敌的名将、荡寇将军关羽,领兵到了。

    杨仪觉得一阵晕眩,不得不按着城堞保持平衡。

    “这是关将军的兵马。他们昨日在荆城登船,沿着汉水北上,正好来此阻截乐进。”雷远道:“杨主簿,这才是我们要折腾出的声势。傅刺史新官上任,一定会很喜欢。”

    说到这里,他又俯身看看城头出尚且无知的编县商贾、小吏们,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战之后,编县以南尽数落入我方掌握。哪怕襄阳、樊城,也是朝发夕至。这样一来,商队在襄阳等地的安全,我就可以保证啦。”

第四百五十八章 敌军

    关羽是刘备麾下的万人敌,也是当今天下最擅长沙场攻伐、斩将搴旗的名将之一,这一点,就连曹公本人也同意的。但落到曹营诸将,未必人人都服气。毕竟都是厮杀鏖战的猛人,若缺了不认下风的凶桀气概,那也不用打仗了,直接认输就行。

    乐进便是不服气的人。

    兴平元年曹公攻徐州、与刘备交战的时候,乐进没有参与;但建安四年曹公再攻徐州的时候,乐进却是亲身杀入下邳的曹军先锋,当时关羽势穷力竭投降的姿态,乐进可是亲眼见到的。

    后来关羽在曹公帐下效力,斩杀颜良、解了白马之围,一时名声大振。同时乐进也从徐州驰援于禁,并领步骑五千渡河攻汲县、获嘉,焚烧保聚三十余屯,斩首、俘获各有数千,降服袁绍将领何茂、王摩等二十余人,以功绩而论,乐进丝毫不觉得自己逊色。

    建安十三年以后,乐进长期驻扎襄阳,其间与关羽交手数次,他也不认为自己落了下风。大体来说,秋冬时己方南下,春夏时荆州军反攻,江陵和襄阳间的城塞反复易手,兵力各有折损。

    这回乐进挥军南下,不求一劳永逸大胜,而充分发挥兵力优势,零敲碎打地压制荆州军的据点;而这些据点到了春夏涨水的时候,又难免会被荆州军一一夺回。

    这是过去数年间习惯了的局面,双方进进退退了这么多次,乐进觉得,早该有些默契了。

    问题是关羽忽然动用了手头绝大多数的机动兵力,在这盛寒时节猛烈反击!问题是吕常和傅方这两人枉称宿将,竟然连关羽的一次冲击都没顶住!

    想到这里,乐进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吕常。傅方在出任南乡太守前,本是荆州地方的乡豪,少有领兵恶战的经验。但吕常是曹公麾下武猛都尉,自官渡以来久历沙场的,怎么就如此无用?

    更麻烦的是,新任的荆州刺史傅群,乃是义阳名士、傅方的同族。新任刺史刚一上任,族兄就战死沙场,这让乐进很难交代啊。以乐进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至于顾忌一个单车刺史。但二千石阵亡不是小事,若傅群非要揪着作文章,双方这口水仗有得打了。

    乐进皱了皱眉,决定还是先攻下编县。

    适才往荆城方向搜索的游骑回报,三四十里内并无追兵痕迹,看来关羽并未全力追击。既如此,不如夺回编县,暂且落脚。

    看城头情形,攻占编县的荆州军数量不多,只要围三阙一,轻易就能将他们逐走。之后驻军编县,对外声称战事尚在激烈进行中。只要抓住机会打几个胜仗,无论大小,对曹公都有交待。

    于是他传令各军止步,先稍事休息,用点食水、干粮,然后攻打编县。

    这时候天色依旧晦暗,明明已到午时,天空却仍像是黎明般,只蒙蒙发亮,风势倒是减弱了一点。乐进在马上直起身子向四周看看,择了一处靠近水泽的缓坡作为临时驻地,随即又分派人马,各自执行任务。

    原属傅方的残兵败将都去砍伐树木,预备攻城器械;披甲骑马的一部精锐绕城奔驰一周,既用作威慑,也防备突袭;再集中了分散在各部的鼓号手,擂鼓吹号,以振奋自家的士气。唯独没有设立营栅,皆因绝大多数将士已经疲累之极了,却至多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又要攻城。这时候,一点体力都不能浪费。

    饶是如此,许多瘫坐下来的士卒还唉声叹气。有些人累得不顾寒冷,直接躺在铺着冰雪的平地上,一动都不想动。乐进又连忙派出扈从,勒令将士们收集干草,大部分铺地,其余的都用来烧火。

    几名扈从临时立了一座小帐,又取来毡布、皮裘等铺设,请乐进、吕常等将领进去歇息。

    乐进领着几名将校入内,吕常迟疑了片刻,扬声道:“我去看看敌军动向。攻城的时候,我来负责一面!”

    也不待乐进答复,他转身就走。

    吃了这么大的亏,日后难免要追究败战的责任。吕常很清楚,乐文谦多半是想把傅方之死归咎于自己。此时让他进帐和乐进笑脸相对,他实在是提不起那精神。

    但是,乐进要攻取编县,少不了自家麾下两千兵将的配合。吕常想着,不妨稍稍走得远些,仔细勘察城池形势,若能够在攻城过程中立下功劳,以后便有将功赎罪的余地。

    这样想着,他强自打起精神,带领亲信部曲两百余人离开大军驻足的缓坡。部属何渭问他:“校尉,我们往哪里去?”

    吕常提鞭一指:“编县北面有山,虽不甚高,足以俯瞰城池,摸清守军的底细。我们登山一观!”

    于是一行人向北踏雪前进。

    约莫走了三五里,平缓的旷野间出现了高低不等的小山包,道路两侧的林木渐渐密集,还有沟壑绵延分布。吕常正打算登上山包看看,忽见山包后方一骑狂奔而来。马背上的人影双手抱着马颈,身体随着马匹的动作起伏摇晃,似乎随时会摔落到地面。

    吕常连忙催马迎上去查看。带马稍停,他便认得马上那人乃是乐进的外甥乐璟,为负责斥候、轻骑的督将。

    乐璟身上中了好几支箭,伤口的鲜血顺着马背一直流淌下去,汇集到马腹下方,再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在雪地绽出红色的印迹。

    “怎么回事?”吕常大惊:“你不是应该往宜城去传信的吗?你的部下们呢?”

    乐璟勉强抬眼看看吕常,嗬嗬呻吟了两声,似乎说了什么,声音没在呼啸北风之中,听不清。吕常赶紧凑近些,可是乐璟脖颈一软,就断了气。

    这时候何谓忽然手指着北方,大叫起来:“校尉,我们赶紧走!”

    吕常随着他所指示的方向,赫然发现北面灰白色的地平线上,有连绵的黑影出现,好像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从那面压了过来。须臾之间,地面积雪也开始微微抖动。有经验的将士都知道,这是大队马蹄踏击地面的声音!

    “难道那是敌军?”吕常难以置信地看看左右:“敌军怎么会从北面来?”

    现在哪是讨论的时候?何谓顾不得言语,探臂过去拉了吕常的坐骑缰绳:“走!走!走!”

    一行人有马的催马,没马的拔足就跑。

    吕常倒还有点胆色,他夺回缰绳,勒马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竭力想看清来的是哪路人马,同时还拔刀在手,向几名亲卫高喊道:“不要慌!快放鸣镝!快放鸣镝示警!”

    喊了没两声,斜刺里一彪骑兵猛撞过来,来势快的犹如闪电。为首一将骑着高头大马,手中巨槊如毒龙般探出,瞬间就在吕常的胸口添了个碗口大的窟窿。

    何谓看着主将被杀,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奔逃着。直奔出半里地,才想起取出角弓,又自箭囊里掏出响箭。可惜方才搭箭上弦,还未来得及射出,身后动人心魄的鼓声已经震天响起,仿佛滚滚霹雳,震动了整片原野。

第四百五十九章 蹈阵

    一击格杀吕常的大将正是关羽。

    吕常在曹营的职位是武猛校尉、厉节中郎将。在河北、中原各地的战事中,他也是无数次先锋突阵赚来的功勋。单论陷阵杀敌的个人勇力,不逊色于曹营诸多重将。

    但在关羽面前,他的个人勇武完全不存在。关羽随手一击就要了他的性命,并不比常人杀鸡困难些。

    关羽甚至不再关注吕常。他稍稍勒马,伴随着隆隆鼓点缓步向前。

    毕竟在冬季枯水期,船舶容易搁浅。荆州水军从夏水入汉中,只能调用小型军船和渔船,而且因为是逆风的关系,要用大量人手划桨。

    所以从华容出动的船只多达百余艘,但实际在荆城装载的兵力其实并不多。就只有两千人,其中骑兵八百,步卒一千二百余。

    此刻这两千人的队伍便以关羽为中心,一边前行,一边调整阵列。

    最前方的是关平。他领着两百骑兵先行,速度非常之快。数百马蹄践踏在白色的原野上,踏出笔直的黑色痕迹,

    其次便是关羽本队。他率领着五六百骑兵随在关平后方,保持稍许缓慢的速度,与关平的距离从起初的两百步,慢慢延长到三百步、四百步。

    在本队两翼,各有五六百名步卒奔跑向前,按照关羽的命令不断展开阵线。

    如果从空中俯瞰,关平所部像是一支巨大的箭簇,直射向纷乱的曹军队伍;本队就像是刚健有力的箭羽,掌握整支箭矢的平衡和方向。而两翼的步卒则仿佛弧形的弓臂,虽然单薄,却孕育着巨大的力量。

    编县城台上。

    雷远意态轻松悠然,甚至将手肘支在城堞上,自在得有点过份。他指示着这支军马,向着簇拥在身边的人道:“且看关将军破敌!”

    乐进的兵马驻地。

    “全军备战!”乐进面色如铁,高举长刀喝令:“敢有妄动者斩!慌乱者斩!不听号令者斩!”

    随着他的号令,上百名甲士奔走四方,立即拖出违背军令的数十人,直接在军阵前方斩首。

    乐进心里已经明白了,关羽所仰赖的,无非是水军。只不过自家多少年都在北方平原纵横驰骋,习惯了用来调动兵力的只有陆路,一到战局紧张的时候,压根就考虑不到水路的作用。

    昨夜自家领人狂奔一百余里,累到精疲力竭,可是关羽只需要等到荆州水军溯汉水而上,他们在荆城登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醒来正好在编县附近拦截……可笑自己刚才居然还想着攻打编县!

    这是习惯陆战的中原、河北诸将的天然劣势。数十年军旅生涯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经验,也禁锢了他们的头脑,让他们总也扭转不了思维模式。

    可关羽怎么就能统领万人规模的水军,在江汉间来去自如?这厮不是并州人吗?并州那鬼地方都是山啊!难道他的脑子就好使一些?

    乐进强行压抑住自己破口大骂的念头,竭力指挥将士们摆出防御阵型。

    对攻是不可能的了,将士们的疲劳尚未恢复。硬碰硬的反攻、往来调动兵力,只会消耗掉将士们最后一点精力。

    好在自家驻地周围都是平野,关羽所部没法突袭,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编整阵型。

    好在此刻身边的兵力足有万人,看起来是关羽所部的数倍,凭借兵力优势,能够慢慢的将他们磨死!

    只要顶住一开始的猛攻,稳住局势,我们一定能赢!

    扈从们推来两辆辎重车,又在车顶覆盖木板。乐进跃身上车,又令人在车上堆放辎重,摞起一个足有丈许的高台。因为堆得仓促,高台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乐进收刀入鞘,不顾自己身披重甲,攀援到高台上方。

    旋即他喝道:“把将旗举起来!举在我身后!”

    乐进虽然身材短小,此时却赫然成了全军最高大之人,无论在哪里的曹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自家主将持刀昂然而立。他毕竟是曹公麾下得享大名的重将,自有威势,也得到将士们的信赖。将士们见他不动,就慢慢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乐进随即传令分派任务,一个个传令兵从他身前疾奔而出,四散入各部,近万军马随着命令而动,须臾之间,中军立阵已定,左翼立阵已定,右翼立阵已定。

    由此可以看出,尽管在荆城受挫,又长途奔亡疲惫,局势落在下风,可是乐进遭逢袭击,却并没有因此而慌乱,更没有退却、动摇的想法。此人不愧是曹营名将,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只要稳住!

    只要稳住阵列,让关羽突不进来,就可以充分发挥兵力优势!

    乐进高举长刀,纵声咆哮:“关羽轻视我军,所以才带了两千人,就来攻打我们上万精兵!我军五倍于敌,今日必胜!谁能斩关羽首级,我必禀明丞相,封万户侯!”

    与此同时,无数都伯、曲长在阵列中此起彼伏地大喊:“退后者斩!畏怯者斩!弓箭手准备!”

    编县城头,杨仪摇头道:“折冲将军结阵已毕。关羽轻敌了!”

    贺松手按长刀,冷哼一声。

    雷远扭头看看杨仪:“哈哈!”

    下个瞬间,无数箭矢从曹军阵中蓬然升起,又如漫天密雨般落下,嗖嗖地贯入荆州军的骑队中。多匹战马中箭哀鸣,连三接二地滚倒在地。

    冲在最前的关平所部迅速通过箭矢的射程,身后留下数十名死伤者,整支骑队明显稀疏了很多。关平本人身披重甲,战马也披着皮铠,加上扎了七八支箭,便如刺猬也似。

    他带着这些箭矢,冲进了曹军队列。

    杨仪虽是书生,却颇有眼光,他继续摇头:“哪有这样直愣愣用兵的道理?冲不过去的!关羽所部的动作又慢了些,折冲将军或能围杀关平!”

    贺松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几回,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将他砍死的念头。

    站在后头的宋琬看看贺松青筋暴起的手背,有些担忧。

    雷远依旧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关平迅速冲破了曹军的第一道防线,喊杀之声震天动地。第二道乃至第三道防线的曹军军官不待乐进发令,便下意识地领人围逼过去。顷刻间将关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乐进身边的将校们俱都喜笑颜开。

    乐进忽然大喊:“全都给我站定了!不许再行围攻!各部将士妄动者斩!”

    众将一时愕然。

    这军令尚未来得及传递下去,姗姗来迟的关羽到了。

    他所选择的突破口,是曹军注意力被关平所部前队所吸引后,队列中稍纵即逝的一个缺口。缺口仅仅出现了一瞬,宽度也不会超过两丈。

    按说这样的缺口眨眼功夫就会被弥补。偏偏此前关羽所部骑兵的速度不快,这时候恰与麾下两翼排开的步队,一起杀到。瞬间数十丈宽阔的正面全都接敌,其状宛如岩浆流入海水,无一处不沸腾。

    曹军哪里顾得上填补缺口?

    关羽所部骑兵好整以暇地对着这个缺口猛冲了进去。战马与人的撞击、武器与甲胄的撞击、武器与武器的撞击连续不断,汇成浪潮拍岸般的轰然大响。在巨响声中,这个方向的曹军根本无力抵挡,连续几道防线皆披靡而走,甚至有带兵军官拨马逃窜的。而关羽纵横驰骋踏阵,如入无人之境。

    前面的部队溃败得太突然,乐进所部的中军顷刻间暴露在关羽的猛攻之下。面对着劈波斩浪而来的关字大旗,他们瞬间失去了结阵而战的勇气,甚至组织不起有规模的抵抗。

    这就败了?这才多久?

    贺松看直了眼。

    他自己也是精通骑兵战术的行家,这时候忽然问:“将军,听说你在益州曾遭马超冲阵。以你看来,关将军比马超如何?”

    雷远不答。原来他看似悠闲,注意力早就集中到了战场局势,这会儿全神贯注,根本无暇回答。

    贺松又去问李贞。

    李贞嘬了嘬牙花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杨仪颤声道:“关将军真乃神人也!”

第四百六十章 死战

    片刻之前,乐进仍有信心。

    他的兵力优势仍在,毕竟是上万人的兵马,就算前方几道防线全都崩溃,动乱要蔓延到各有统属的不同部队中,还需要时间。

    他也不是没有面对过勇将突阵的情形,关羽再勇,难道还能超过当年在濮阳抵敌的吕布吗?就算是面对吕布的冲击,只消将阵型张开,先散后聚,就能够把少量敌骑围困在垓心,用人命填塞住他们游走突击的所有空间,进而将之歼灭!

    我还没输!

    他挥刀向后方持旗的将士大喊:“给我摇旗、击鼓示意!中军不动!左右两翼包抄过去!”

    在他身后的军旗左右急摆,战鼓一停再起,换了个急促鼓点。

    他过去数年驻扎襄阳,练兵不辍,部下确实堪称精锐。哪怕这时候个个疲累已极,依旧能够本能地遵照号令变化阵型。可这些疲弊之众再怎么变化阵型,还有用吗?

    乐进帐下骑督许钧带着数十骑,分布在步卒横列之后,既作为预备队,也能随时执行军法。这时忽见前方横队波分浪裂,一彪骑队从正前方冲来。

    许钧也是勇悍,仓促间来不及呼号部属们,就直接挥动长矛向前。但对面一名长须飘拂的敌将挥动手中长槊,只一击。

    那足有两尺长的庞然锋刃先从他的手腕划过,将他的左腕和长矛全都割成两截;随即长槊继续下落,从许钧的左肩砍入,斜向切到右下腹。因为两马交错的速度太快,直到那长须敌将纵骑奔出数丈,许钧的上半身才和下半身分开,胸腔和腹腔里的血管滋滋地喷射着鲜血,向空中绽出一朵硕大的血花。

    下个瞬间,无数崩溃逃窜的曹军士卒向许钧所部的方向横冲直撞而过,许钧身旁的同伴们连连呼喝,却被卷在败兵之中,不得不继续向后奔逃。

    一时间,乐进麾下稍有见识的将校,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汝比颜良文丑如何?

    这是关羽!

    开什么玩笑,谁能敌得过他?

    几名帐下督一齐折返身,攀上辎重车的顶端,向站在更高处的乐进大喊:“将军,快走!快走!”

    乐进尚未回答,他们已经奋力摇动高台的基础,让乐进一个翻身掉了下来。

    虽说有部属们七手八脚扶住,可这猛然一坠,使得乐进上下牙齿重重咬了自己的舌头,张嘴还没说话,嘴角已经溢出血来。

    随即他大声喝骂:“不要慌!让将士们站定了,不要慌!”

    话虽如此说,可他舌头被咬出了大口子,每说一个字,都会从嘴里喷出血,每个字还都说得口齿不清。扈从们压根没注意他究竟想说什么,抬着他就往后阵疾走。

    “停下!停下!”他又挣扎着大喝。

    乐进自己个子不高,为了彰显威严,身边的扈从们特意都选用彪形大汉。这些扈从们若持刀肉搏,哪个都不是乐进的对手,但此时十几个伺候一个,把乐进抬了就走,乐进竟没法挣脱。他们动作又特别大,乐进只觉得被晃悠得恶心,没走几步,连兜鍪都被晃丢了。

    适才他站得最高,看得也比常人清楚些。

    在他眼中,关羽所部看似不顾一切的突击,其实每一次冲杀,都恰到好处地选择了己方队列的关键节点,斩杀指挥中枢或特别引人注目的将校。而一旦达成目的,他们又会稍稍放缓进攻的速度,一方面与跟进的步卒汇合,略作喘息,另一方面使得造成的恐慌进一步扩散。

    其实这支军马的进攻节奏堪称步步为营、井然有序;可是在防御方的感受中,却只觉得敌人势若疾风烈火,根本无可遏制!

    越是庞大的军阵,越难免依赖各路将校和指挥中枢。而关羽自始至终都盯着将校们下手,并驱使惊恐的士卒为己方前驱。敌人的数量越多,他可以选择斩杀的指挥中枢和重要将校就多,他可以驱赶威吓的敌方士卒也更多。在面临反击的时候,他又总能及时避入步卒阵中,守得密不透风……

    擅用此等举重若轻的战法,怪不得总能以少胜多。

    这是因为跟着大耳贼久了,以少敌多积攒出经验来了吗?

    我不服啊!给我两千精壮士卒吃饱了休息好了,我能和他硬碰硬的拼一拼啊!

    乐进心中狂吼,却也明白,今日真是败了。若不赶紧逃亡,只怕数十年戎马生涯就要到此结束。于是他渐渐停下挣扎,只沉声道:“放手!我要和关羽决一死战!你们别拦我!”

    “是!是!”扈从们恭敬听命,手上不停,替乐进卸下大将的衣袍甲胄,换了身寻常士卒的戎服。

    这时候一度威势惊人的曹军军阵、上万的人马已经彻底崩溃了,所有人都失去了建制,毫无目的四散奔逃。

    站在城台上的雷远眯着眼睛,试图从蚂蚁般狂乱奔走的身影中找到乐进,却没有任何成果。他又看到关羽指着曹军本阵的大旗,向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一名壮硕的甲士立即快步赶过去,挥动大刀连砍几下,将大旗砍倒。

    编县城墙上的许多人,原本在刀剑威逼下不甘不愿地观战。随着这面大旗倒下,他们忽然就欢呼起来:“曹军败啦!关将军威武!”

    这欢呼声传到城墙下方,连带着不久前参与喧哗哄闹的那些人、推搡栅栏试图暴动的那些县兵俘虏们都明白了局势。

    于是有个被五花大绑的县兵忽然狂吼道:“我要从军!我是大汉的忠臣!”

    又有几个商贾模样的人也各自叫嚷:“我要劳军!我献十头牛!二十头牛!”

    更多的人挤挤攘攘地涌上城墙。因为扈从们将他们拦住,他们隔着老远向雷远喊道:“雷将军,我们愿意效力啊!”

    杨仪叹了口气。

    雷远微笑道:“你看,昨日对我们抱持善意的只有一人,现在可有全城的人了。”

    在一旁的宋琬连声苦笑。

    编县周边的这些商贾当中,只有他被雷远邀请,站上了城台。当时城台下的众人看他的眼光充满了疑惑和惋惜,但这会儿,好些人的眼光忽然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这些人里,不知道多少人看宋琬不顺眼,每个人都想着赶紧和雷将军套近乎,却被宋琬霸占了位置。每个人都觉得宋琬实在是居心叵测,心思过于深邃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开城

    “叔玉,你来!”

    雷远向宋琬招手,让他更靠近些。他已经打听过了宋琬的底细,知道此人不仅精明能干,还是个出名的良善人,常有扶贫济困的举措。

    这就很好。更不消说宋琬还是局势未定的时候,唯一一个提醒自己尽快撤离的人。无论这份善意出于什么缘故,雷远必定有所报答。

    “你在族中负责些什么买卖?”他问。

    宋琬心里大跳几下,慌忙道:“主要是贩卖荆州交州所产的各种名酒,另外,偶尔也贩卖牛马。”

    雷远微微点头,沉吟片刻。

    此君生意不小啊。

    当代有言曰,夫盐,食肴之将;酒,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盐、酒、铁这三项,都是大宗的买卖,都能得暴利。章陵宋氏算不得根基深厚的大族,却能在南北之间贩酒,作为主事者的宋琬,一定投入了很大心思。

    至于牛马,那更不说了,这是正经的战略物资。无论南方耕牛流出,或是北方战马流出,被抓住了定罪,那都是要杀头的。

    “这样,今后乐乡大市里,给你留一个专营酒水的铺面,经营第一年不必缗算!牛马的买卖也可照旧,只是……不要大张旗鼓,不要擅自行事。”

    宋琬听了前半句,就已经一阵狂喜。那乐乡大市里的一个铺面能带来多少利益,他早就辗转听说了,据说,就连那些茹毛饮血的五溪蛮渠帅,靠着一个铺面,都能过上奢华有若王侯的日子!雷远随口一句,还把缗算,也就是贮积诸物的税收给免了!这都是钱啊!

    但雷远何以如此宽待?他脑海中心念电转,瞬间想通了一个道理。

    他咬了咬牙,向前半步,低声道:“雷将军,章陵宋氏的商队都是现成的,立刻就能在乐乡那边站住脚跟。只是,既然得到将军的荫庇,今后想必生意兴隆,我担心……族中的人手或有不足。如果雷将军派人襄助,我一定扫榻恭迎!”

    雷远微微一愣。宋琬以为自己想多了,连忙退回原处,俯首不语。

    过了半晌,雷远温和地拍了拍宋琬的胳臂:“章陵宋氏如何,与我无干。我只是看重你这个人而已。日后咱们合作的机会还很多,有需要足下牵头的时候,有需要足下领路的时候,还望叔玉不要嫌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宋琬连声道。

    他感觉到背后那些人的眼光更加炽烈,但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与宋琬交待清楚,雷远舒心地伸了个懒腰。

    这几日里,他并未参与战斗,只是翻山越岭,外带着向商贾们吹嘘了一通。外人看来,雷将军总是轻松愉悦,什么事都不担心,什么事都不慌乱。其实他心底的压力较之往常,只有更多。

    最初带人进入荆山的时候,他真的就只是想击破几处蛮夷的寨子,稍稍扩张玄德公在这片区域的影响力。此后听说有个襄阳城中的大吏也在荆山,于是又生出想法,试图利用这大吏,接过麋氏往北方的贸易路线。

    后来他抓住了身为荆州主簿的杨仪。从杨仪口中,他大致了解襄阳曹军的动向,才生出与关羽协同作战的念头。

    此后数日里,廖化带着几名部下,往来穿梭于荆州北部,好几次偷越曹军紧密封锁的边境军寨,确定下来彼此合作的方法。

    关羽是荆州首将,计划当然由关羽制定。他给雷远的任务很简单,带着雷氏部曲一部翻越荆山,深入曹军控制区域,攻占驻军极少的编县。然后就在此地坐等。

    关羽信心十足地对雷远保证,自己将会在编县城下击溃曹军,给荆襄曹军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创,当然,也给那几位从益州赶来江陵的新晋重臣们长长见识。

    雷远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毕竟关羽万一失败,雷远可就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又隐约想起,刚才似乎有人问,关羽比马超如何。

    雷远在汉昌城下与马超恶战过一场,虽说赢了,赢得艰难,赢得侥幸。以凶猛强悍而论,马超实在是雷远此生所见的第一人。此人顶着雷氏部曲强韧防线浑身浴血地往来冲杀,宛若神魔降世之场景,雷远至今还会时常想起。

    但说起领兵征战的本事,马超实在是略逊一筹的。

    马超只是强攻猛打罢了,他一人冲锋是这风格,领千军万马也是这风格。而关羽不同,只看关羽这一场,前后数日间,有稳守,有强袭,有出奇不意的长途包抄,有步骑的娴熟配合,更动用步卒、骑队、水师,无不如臂使指。

    只看战场上个人武勇发挥出的作用,关羽似乎也在马超之上。

    雷远觑得明白,关羽适才这一场突阵,其实亲自杀人并不甚多,只不过所杀之人莫不是曹军的将校,每杀一将,必定会引起某一支敌军的混乱。如果雷远在汉昌城下与关羽对抗,关羽几次短距离的突击,就将郭竟、丁奉、任晖之类的得力部下精确斩首……还打什么仗?还怎么坚持?

    什么叫万人敌?这就是万人敌!

    此等才能殆天授也,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望及项背了。

    想到这里,雷远看看稍远处那些眼神如饥似渴的本地商贾、吏员,扬声喝道:“传令,开城!我们去恭迎关将军!”

    城上城下千百人一齐迎合:“开城!恭迎关将军!”

    这时候已经无需雷远再亲自安排城中事宜,早有本地吏员前后奔走,办得妥当。他的扈从们也不必再如临大敌地守卫在侧,当他沿着城墙内侧坡道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露出敬畏的神色,隔着老远就深深拜伏。

    雷远不禁想到,所谓“狐假虎威”,说得大概就是此刻的自己吧。

    很快城门开启,雷远带着一大群人快步穿过城外原野,走向乐进中军所在。队伍最前方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然后是编县的吏员、商贾、宗族首领之流,再后头跟了不少自以为有资格,又担心不够资格的各类人物。

    沿途遇见好几拨向北夺路奔逃的曹军士卒。

    大部分人脱掉了铠甲,空着两只手狂奔不已。看到雷远这一行人后,他们露出狐疑惊怕的神色,但脚步并不停歇。

    雷远也不管他们。

    有个左腿受创的伤兵强行挣扎着赶路,沿着一道两尺多深的小沟一瘸一拐闷头走着,每走一步,都会疼痛地低呼一声。因为没有抬头看,直到和雷远等人距离不过十几步,他才发现。

    他立即拔刀在手,摆出决死迎敌的架势,竟没有半点畏惧。

    雷远打量了他一眼,直接从他身前数步施施然走过。其余人也从他的身前身后经过,没人动手,没人阻拦,没人理会。

    那伤兵怔怔地站了半晌,把刀一扔,坐倒在地。

    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了关羽。除了雷远以外的所有人莫不肃立,唯有雷远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向关羽走去。

    关羽已经下马,就在乐进军旗被砍断的那处缓坡上,手按剑柄,如山直立。他的丹凤眼半开半阖地环视整片战场,偶尔探手捋一捋过腹的长髯。在他身后,那名持重刀斩断军旗的虬髯甲士持着关羽惯用的巨槊,仿佛塑像般不言不动。

    只听关平正躬身禀道:“问过了左近降卒,并不见乐进的踪迹。将士们都说,准备带骑队向北追一追,或者能够擒拿此人。”

    “不必了。”关羽摇了摇头:“聚拢俘虏,收拾战场吧。让将士们都歇歇,让医官赶紧过来。”

    关平倒有些悻悻:“久闻乐进骁果之名,没想到竟是怯弱鼠辈,大军未散,他先跑了。”

    “休得胡言!”关羽叱了一声。

    关平慌忙躬身。

    关羽沉声道:“身为大将者,不能徒仗血气之勇。能战则战,不战则守,不守则走。局势果然无可挽回,那就留得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再决高下,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这数十年战乱下来,只知猛进长驱的武人早就死绝了。便是我自己,也有过身为降俘的时候,也曾经狼狈奔走……那情形你难道忘了?你是后辈,莫要以此臧否大将。”

    “遵命。”关平俯首弯腰,恭恭敬敬地行礼。

    雷远与关平交好,这时觉得站在旁边看父亲指教儿子有点尴尬,于是轻咳了一声:“咳咳,雷远拜见关将军。”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功勋

    这场双方动用战兵合计超过两万的战争,至此可算告一段落。

    在襄阳、宛城一带的曹军固然还能纠结起更多的兵力,但那些都是长期驻防各处坞堡和军屯、民屯据点的守军,少有能野战的精锐。随同乐进南下的傅方和吕常两人所部,本身已是襄阳城中的预备队。他两人的部下都和乐进所部一般遭到重创,能够回到襄阳的不足半数。这半数兵力除非经过数月乃至一年的重遍,很难有士气再上战场了。

    这时候来到襄阳就任的荆州刺史傅群,是傅方的族弟,与吕常在曾在许昌有一面之缘。他本打算三人拧成一团,好好在荆襄作番事业,却未曾想到,吕常、傅方这么快就战死。于是傅群的诸多宏大策略还没开始,就已经胎死腹中。

    当战败的消息传开以后,自傅群以下的文武无不惊惶失措,若不是身在樊城的奋威将军满宠星夜赶到襄阳稳定局势,只怕某些城狐社鼠或者别有用心之徒,当场就要闹起来了。

    好在没过多久,乐进带着寥寥数骑奔回襄阳,这使得襄阳城里一阵欢欣鼓舞。不管怎么说,乐进的及时归来,让心慌意乱的人们得到了一点小小安慰。

    傅群和满宠听说乐进从编县奔回的消息以后,也算略微放下了心。如果这位统领荆襄军务的折冲将军战死沙场,傅群和满宠都免不了承担责任,就连江夏太守文聘也要吃苦头。然而乐进既返回,那怎么向曹公解释败战的经过,就是乐进自己要头痛的了。

    当天两人就联袂去拜访乐进,打算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支持重建部曲、优先钱粮马匹供给之类,以使乐进勇担责任,莫要攀扯他人。

    乐进从荆城到编县,已经连夜赶路百余里,与关羽厮杀之后,再度顶风冒雪、连夜狂奔回襄阳,一路上的艰难困苦简直难以言喻。他又不是大族出身,起家甚晚;这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上多有旧伤、旧疾,体力大不如壮年。一旦折返襄阳城,他累得几欲晕倒,只想倒头先睡几个时辰。

    没想到硬生生被傅群和满宠拦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他自家担责任,而撇清他人……这可把乐进气得快疯了。

    乐进是曹公帐下吏出身,论口才虽然比不过满宠这样的老狐狸,但对军法之酷烈再明白不过,哪里会上这个当?

    他逃回襄阳的路上虽说疲累,但也已经打好了腹稿,当下慷慨激昂地讲述自己出兵的经历。

    先说南乡太守傅方、襄阳太守吕常恃勇轻敌,以至于五千兵马面对关羽,竟然未能支持一日。

    再说江夏太守文聘擅离职守、不战而退,以至于奇正两路合计的策略失败,奇兵未起丝毫作用,遂使关羽放心大胆地攻打。

    又痛斥奋威将军满宠负责各处军屯驻守,结果编县这样的要地,竟然疏忽设防,被荆州军一路偏师攻下,断绝己方撤退的后路。

    接着手指傅群高声喝问,既然编县有失,襄阳和宜城大营的守军为何不及时南下救援?难道是要坐视着我乐文谦的部属被两面夹击?

    说到这里,他拍桌子大骂荆襄上下官吏,自赤壁败战之后数年过去了,从来就没能建立起一支稍有作用的水军,结果纵容关羽往来江汉,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他干脆拔出缳首刀来比划。傅群倒也罢了,他盯着满宠:“满伯宁啊满伯宁,你我是老相识了,我也久闻你的酷吏之名。怎么,如今关羽尚在编县虎视眈眈,你就要妄生事端,逼死前线大将不成?”

    傅群和满宠全没想到他败绩如此,还这么强硬,眼看着乐进如此暴怒,一时间傅群慌了神,满宠连连摇头。

    乐进这番话也说得没错,真把他逼急了,接下去的战事由谁来负责?傅群只是个书生,满宠对自己有点信心,可他的声望、职务,都远远不足以指挥那些败逃回来的残兵败将啊。

    万一那关云长尽起江陵之众来个乘胜追击……只想一想这局面,两人就觉得仿佛天崩地裂。如果时局彻底败坏到这种程度,难道曹公会吝于砍几颗头颅来警示天下吗?

    当下傅群、满宠变了一张面孔,连连称赞乐进的临危不乱、转进如风,请他先不必考虑此前的败绩,只要能够稳住襄阳、宜城,那就仍然是胜利,仍然是他的赫赫大功。

    三人连夜商议已定,次日乐进出面,重整襄阳、樊城、宜城各地的兵力,预备坚守。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日,只有此前漫山遍野逃散的溃兵陆陆续续回来数千,却不见关羽所部的踪迹。令傅群欣喜的是,这一日忽然仆役来报,说混杂在逃兵之中一同回来的人,竟然还有他新提拔的主簿杨仪。

    傅群连忙遣人把杨仪带来。

    只见杨仪衣服残破、满脸灰土,颧骨高高凸起,却难掩亢奋神色。

    “威公,你不是应该在荆山里么?怎么和乐文谦的败兵一起回来了?”傅群顿了顿,低声问道:“莫非你那队人,也出事了?”

    杨仪噗通跪倒在地:“真是愧对州君,实不相瞒,我是被荆州军擒拿了。”

    傅群吃了一惊,先摒退左右,再细问杨仪。

    据杨仪说,他在荆山中劝说慰劳蛮夷渠帅的时候,遭到刘备麾下奋威将军雷远所部的袭击,所幸他及时变装,混在俘虏之中,才免于被发现。

    后来他在编县城中又目睹了乐进将军以疲惫之军力敌荆州军铺天盖地而来的两三万大军,但见乐将军指挥若定,杀敌无数,有序转进。

    此时俘虏们被乐进将军奋勇作战的气概所鼓舞,当下在杨仪的指挥下彼此勾连,数日之后发起暴动,一举突破了荆州军的防线。此后又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折返襄阳。在折返的路上,他又听说,那关羽在和乐进一战之后,自家折损也是巨大,定然不会北上进攻襄阳。荆州局势,稳若泰山。

    傅群对杨仪自然是信任的,但他这场经历未免太过跌宕起伏,傅群听完了,只皱眉不语。

    当日他急请了乐进、满宠再来,让杨仪再说一遍。杨仪倒也坦然,当场细细地说了一通。

    过了好半晌,傅群干笑道:“之前听说关羽兴兵数万北来,荆襄军民俱都震动。如今折冲将军以万余精兵阻敌于编县,那不是好事么?乐将军誓士众、抗威武、征叛逆、止暴乱,不仅功勋赫赫,更有古名将之风。至于南乡太守、襄阳太守阵亡,那是没于王事,他们也有功绩,对么?”

    满宠眼中精光一闪,暗觑乐进的神色。

    乐进抚须不语,又过许久才长叹一声:“虽说关羽兵力极众,但我身为荆襄守将,未能将之一举击退,总觉得羞愧万分。”

    满宠转而再问杨仪:“你适才说,关羽所部已无力北上襄阳?”

    “此刻关羽身边不过两三千人罢了……”杨仪下意识地答道,说了半句,他深深俯首:“呃,初时确有许多人马。此时身边兵少,实在是与乐将军鏖战,损失惨重的缘故。”

    满宠微微颔首,又问:“关羽的损失情形,还有他人佐证么?”

    杨仪一时答不上来。

    乐进断然道:“我的部下可为佐证!”

    满宠沉吟了下,说道:“我自驻扎樊城,襄阳既然无忧,那就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地方。”

    他起身告辞离去。

    乐进瞪着傅群。

    傅群下意识地用指节轻轻敲击案几,敲了一阵,他看看乐进的神色,向杨仪道:“口说无凭,今晚你写一份文书,细细说明。”

    杨仪恭谨应道:“是。”

    于是乐进也告辞。

    杨仪待要告退了赶紧去凑那文书,忽听傅群道:“威公,不妨在我这里一同用饭罢。”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功勋

    这场双方动用战兵合计超过两万的战争,至此可算告一段落。

    在襄阳、宛城一带的曹军固然还能纠结起更多的兵力,但那些都是长期驻防各处坞堡和军屯、民屯据点的守军,少有能野战的精锐。随同乐进南下的傅方和吕常两人所部,本身已是襄阳城中的预备队。他两人的部下都和乐进所部一般遭到重创,能够回到襄阳的不足半数。这半数兵力除非经过数月乃至一年的重遍,很难有士气再上战场了。

    这时候来到襄阳就任的荆州刺史傅群,是傅方的族弟,与吕常在曾在许昌有一面之缘。他本打算三人拧成一团,好好在荆襄作番事业,却未曾想到,吕常、傅方这么快就战死。于是傅群的诸多宏大策略还没开始,就已经胎死腹中。

    当战败的消息传开以后,自傅群以下的文武无不惊惶失措,若不是身在樊城的奋威将军满宠星夜赶到襄阳稳定局势,只怕某些城狐社鼠或者别有用心之徒,当场就要闹起来了。

    好在没过多久,乐进带着寥寥数骑奔回襄阳,这使得襄阳城里一阵欢欣鼓舞。不管怎么说,乐进的及时归来,让心慌意乱的人们得到了一点小小安慰。

    傅群和满宠听说乐进从编县奔回的消息以后,也算略微放下了心。如果这位统领荆襄军务的折冲将军战死沙场,傅群和满宠都免不了承担责任,就连江夏太守文聘也要吃苦头。然而乐进既返回,那怎么向曹公解释败战的经过,就是乐进自己要头痛的了。

    当天两人就联袂去拜访乐进,打算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支持重建部曲、优先钱粮马匹供给之类,以使乐进勇担责任,莫要攀扯他人。

    乐进从荆城到编县,已经连夜赶路百余里,与关羽厮杀之后,再度顶风冒雪、连夜狂奔回襄阳,一路上的艰难困苦简直难以言喻。他又不是大族出身,起家甚晚;这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身上多有旧伤、旧疾,体力大不如壮年。一旦折返襄阳城,他累得几欲晕倒,只想倒头先睡几个时辰。

    没想到硬生生被傅群和满宠拦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他自家担责任,而撇清他人……这可把乐进气得快疯了。

    乐进是曹公帐下吏出身,论口才虽然比不过满宠这样的老狐狸,但对军法之酷烈再明白不过,哪里会上这个当?

    他逃回襄阳的路上虽说疲累,但也已经打好了腹稿,当下慷慨激昂地讲述自己出兵的经历。

    先说南乡太守傅方、襄阳太守吕常恃勇轻敌,以至于五千兵马面对关羽,竟然未能支持一日。

    再说江夏太守文聘擅离职守、不战而退,以至于奇正两路合计的策略失败,奇兵未起丝毫作用,遂使关羽放心大胆地攻打。

    又痛斥奋威将军满宠负责各处军屯驻守,结果编县这样的要地,竟然疏忽设防,被荆州军一路偏师攻下,断绝己方撤退的后路。

    接着手指傅群高声喝问,既然编县有失,襄阳和宜城大营的守军为何不及时南下救援?难道是要坐视着我乐文谦的部属被两面夹击?

    说到这里,他拍桌子大骂荆襄上下官吏,自赤壁败战之后数年过去了,从来就没能建立起一支稍有作用的水军,结果纵容关羽往来江汉,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他干脆拔出缳首刀来比划。傅群倒也罢了,他盯着满宠:“满伯宁啊满伯宁,你我是老相识了,我也久闻你的酷吏之名。怎么,如今关羽尚在编县虎视眈眈,你就要妄生事端,逼死前线大将不成?”

    傅群和满宠全没想到他败绩如此,还这么强硬,眼看着乐进如此暴怒,一时间傅群慌了神,满宠连连摇头。

    乐进这番话也说得没错,真把他逼急了,接下去的战事由谁来负责?傅群只是个书生,满宠对自己有点信心,可他的声望、职务,都远远不足以指挥那些败逃回来的残兵败将啊。

    万一那关云长尽起江陵之众来个乘胜追击……只想一想这局面,两人就觉得仿佛天崩地裂。如果时局彻底败坏到这种程度,难道曹公会吝于砍几颗头颅来警示天下吗?

    当下傅群、满宠变了一张面孔,连连称赞乐进的临危不乱、转进如风,请他先不必考虑此前的败绩,只要能够稳住襄阳、宜城,那就仍然是胜利,仍然是他的赫赫大功。

    三人连夜商议已定,次日乐进出面,重整襄阳、樊城、宜城各地的兵力,预备坚守。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日,只有此前漫山遍野逃散的溃兵陆陆续续回来数千,却不见关羽所部的踪迹。令傅群欣喜的是,这一日忽然仆役来报,说混杂在逃兵之中一同回来的人,竟然还有他新提拔的主簿杨仪。

    傅群连忙遣人把杨仪带来。

    只见杨仪衣服残破、满脸灰土,颧骨高高凸起,却难掩亢奋神色。

    “威公,你不是应该在荆山里么?怎么和乐文谦的败兵一起回来了?”傅群顿了顿,低声问道:“莫非你那队人,也出事了?”

    杨仪噗通跪倒在地:“真是愧对州君,实不相瞒,我是被荆州军擒拿了。”

    傅群吃了一惊,先摒退左右,再细问杨仪。

    据杨仪说,他在荆山中劝说慰劳蛮夷渠帅的时候,遭到刘备麾下奋威将军雷远所部的袭击,所幸他及时变装,混在俘虏之中,才免于被发现。

    后来他在编县城中又目睹了乐进将军以疲惫之军力敌荆州军铺天盖地而来的两三万大军,但见乐将军指挥若定,杀敌无数,有序转进。

    此时俘虏们被乐进将军奋勇作战的气概所鼓舞,当下在杨仪的指挥下彼此勾连,数日之后发起暴动,一举突破了荆州军的防线。此后又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折返襄阳。在折返的路上,他又听说,那关羽在和乐进一战之后,自家折损也是巨大,定然不会北上进攻襄阳。荆州局势,稳若泰山。

    傅群对杨仪自然是信任的,但他这场经历未免太过跌宕起伏,傅群听完了,只皱眉不语。

    当日他急请了乐进、满宠再来,让杨仪再说一遍。杨仪倒也坦然,当场细细地说了一通。

    过了好半晌,傅群干笑道:“之前听说关羽兴兵数万北来,荆襄军民俱都震动。如今折冲将军以万余精兵阻敌于编县,那不是好事么?乐将军誓士众、抗威武、征叛逆、止暴乱,不仅功勋赫赫,更有古名将之风。至于南乡太守、襄阳太守阵亡,那是没于王事,他们也有功绩,对么?”

    满宠眼中精光一闪,暗觑乐进的神色。

    乐进抚须不语,又过许久才长叹一声:“虽说关羽兵力极众,但我身为荆襄守将,未能将之一举击退,总觉得羞愧万分。”

    满宠转而再问杨仪:“你适才说,关羽所部已无力北上襄阳?”

    “此刻关羽身边不过两三千人罢了……”杨仪下意识地答道,说了半句,他深深俯首:“呃,初时确有许多人马。此时身边兵少,实在是与乐将军鏖战,损失惨重的缘故。”

    满宠微微颔首,又问:“关羽的损失情形,还有他人佐证么?”

    杨仪一时答不上来。

    乐进断然道:“我的部下可为佐证!”

    满宠沉吟了下,说道:“我自驻扎樊城,襄阳既然无忧,那就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地方。”

    他起身告辞离去。

    乐进瞪着傅群。

    傅群下意识地用指节轻轻敲击案几,敲了一阵,他看看乐进的神色,向杨仪道:“口说无凭,今晚你写一份文书,细细说明。”

    杨仪恭谨应道:“是。”

    于是乐进也告辞。

    杨仪待要告退了赶紧去凑那文书,忽听傅群道:“威公,不妨在我这里一同用饭罢。”

第四百六十三章 古怪

    傅群是主官,往日里留部属吃饭,自然是亲厚抚慰的意思。

    但杨仪只觉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当下两人不言不语地用过饭,傅群带着杨仪回到内室。

    傅群的居所在刺史官邸的后院。因为曹公曾经驻扎此地的缘故,刘景升当年那座州牧府邸如今没人敢用,傅群的刺史官邸本是刘景升治荆州时某位吏员的居所。

    前院稍许做了些扩建,新建了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撑个场面。适才傅群和乐进、满宠会面便在此地。大厅后头的宅院就显得狭小,便如这处内室,门窗上的油漆都剥落了,露出灰黑的木头底色,因为庭院局促的关系,光线也不好。

    毕竟是没有兵权的单车刺史,威权不能与领兵大将相提并论,差不多就只有这样的待遇了。傅群倒是对此安之若素,一点都不计较。

    傅群示意杨仪入席,沉声道:“威公,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杨仪心头一阵酸楚。

    过去这段经历岂止不易?我也是出生入死啊,我太难了!

    正想先诉一诉苦,却听傅群继续道:“然则,此刻你我身处内室,别无第三人在场,有些话,我却不得不问。”

    “便请州君问来。”

    “你适才对乐文谦、满伯宁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呢?”

    他这话问得直白,杨仪却反而松了口气。这样的话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没答好,就要人头落地;但放在私室之中这般坦率,看来傅刺史并未当真计较。

    说起来,因为天下纷争远未结束,除了中原、河北腹心以外,各处州郡都面临军事压力,因而都以武人领衔。而与武人配合的这些刺史们,大多都是深明进退之理的人。

    一方面,刺史的职权本来就很有限,底下的太守们个个都带将军号,用不着刺史去指手画脚;另一方面,乱世用武,文人士子能为曹公所用,却并非曹公的倚仗,万一行事逾矩,边文礼、孔文举、许子远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因此,既然杨仪适才那番言语得到了乐进、满宠的认可,哪怕其中的内容荒唐之极,傅群也不会公然驳斥。甚至他还要力保杨仪,因为只有保住杨仪,才能为乐进、满宠两人作背书。

    当下杨仪坦然道:“委实不敢欺瞒州君,大体都是真的。只有两件事,略作了一些修饰。”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说关羽领两三万人,是我胡编的。乐文谦在编县城外,倒实实在在地聚兵万人,只是,遭逢关羽两千人的袭击,便溃不成军。”

    傅群吃了一惊,腰杆猛地挺直:“什么?那关羽只用两千人就……就……”

    他压低嗓音喝问:“你没说错?乐文谦乃是天下知名的骁将,他既领万人,以五倍的兵力,竟不能匹敌关羽?”

    “当时两军作战,我在编县城头亲眼目睹!”杨仪脸色潮红,激动得有点过头。他下意识地张臂作势,厉声道:“当时只觉关将军的威势足令山河战栗、天地变色,所向之处,宛如天雷霹雳!”

    傅群叹息着,微微点头。

    不谙兵法,却熟悉杨仪。傅、杨两家乃是世交,傅群深知杨仪素来不服人,有些狂狷性子,这会儿竟被关羽震慑至此,足显关羽的威风。

    编县城外那一战,其实瞒不过人。那么多逃回来的士卒里,有人说得比杨仪还要夸张,简直把关羽当作了下凡的神灵。傅群再问杨仪,不过图个确认罢了。

    “只是……”傅群皱眉道:“既然荆州军如此强盛,过去数年怎就与乐进、文聘等人厮杀得有来有回?”

    “皆因关将军……嗯,关羽的兵力不足。”

    “此话怎讲?”

    杨仪在荆州军中厮混了数日,也不是白白当俘虏的,自有他精明能干的地方。他日常与雷远言说,或与雷远的部属们攀谈,着实掌握了许多情报。当下他道:

    “玄德公在荆州时,兵力大概有五万余。后来他们兴兵入蜀,带走三万多人。那关羽留守荆州,虽然竭力扩军,兵力也不过三万出头。其中还包括了水军一万余。州君,荆州何其广大,三万人放在其中,算得什么?关羽分布兵力屯驻各处重要的城池、要塞,真正能用来野战的,只有五千。这五千人都是关羽的基本部曲,关羽轻易不容彼等虚耗。故而过去一年里,乐文谦、文仲业之兵能与之旗鼓相当。”

    “那么,这会儿关羽又为何猛烈反击呢?难道他忽然不在乎损失了?”

    “原因有二。一来,玄德公已定益州,近来益州军陆续调入荆州,充实各地防备,关羽遂能抽调较多的机动力量。二来,正因为益州文武近来多有前来荆州的,关羽有意让益州人见识见识荆州军威。”

    按你这说法,这一仗打得虽然是我们,却不是为我们打的……曹公麾下两名二千石,大几千的精锐兵力损失,就只因为关羽想让益州人见识见识他的厉害?这般说来,今后襄阳周边,还能消停吗?

    傅群有些胸闷气短,感觉不知道怎么将话题延续下去。

    他忽然认识到了,关羽的力量愈来愈强盛,而荆州的局面比自家原先了解的要危险许多。

    编县这一场败仗,眼看就要被乐进等人携手粉饰成胜仗了。那么以前呢?过去一年里那些旗鼓相当,果然就真的是旗鼓相当了吗?怪不得李立稍有机会,就钻营到了许昌去做个有名无实的空头尚书……他是见势不妙跑了吧?让我傅某人给他填坑呢!

    他纵有城府,也难免紧张不安,当下深吸了口气,保持冷静仪态,问道:“威公,你说还有一桩事也做了粉饰。不妨一起说来。”

    杨仪尬笑两声:“不瞒州君,我并非从荆州军看管下逃出,而是被释放的。”

    “那倒无妨。”傅群失笑道:“难道威公会替刘备做间谍么?”

    “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答应了玄德公麾下的奋威将军雷远,在职权范围之内,照顾他家往来荆襄的商队。”

    “这奋威将军雷远,就是领人翻越荆山,攻占编县的那个?”傅群想了想:“我记得徐公明在益州受挫,便是此人的手笔。”

    “正是。这雷远乃是玄德公麾下极受重用的后起之秀,曾在益州击破徐公明所部和马超的羌胡骑兵,威名甚盛。如今他自领精兵数千屯据在宜都一带,俨然是关羽的主要助手。其宗族在荆州势力极大,并且执掌与荆蛮、交州等地的生意往来。”

    “所以他抓了荆州刺史部下的主簿,不去邀功请赏,反而将你放还,要你照顾他家在荆襄的商队?”傅群叹气不已:“他也没别的要求?”

    傅群是正经孝廉出身,读圣贤书的儒家名士,实在不明白一个执掌大军的重将如此看重商贾鄙贱之事,到底是图什么?他钻钱眼里了?又或者,他指望用那些商队来掩护细作?

    问题是,荆州曹刘两家的控制区域间生意往来不少,荆襄许多大族都牵扯在内,以此牟利。那雷远要派个细作,原也不难,又何必通过杨仪,将事情捅到荆州刺史面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只消我派遣得力人手盯着,难道几支荆州来的商队,还能玩出花样来?

    头痛。傅群觉得,荆州的局势实在太古怪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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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