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汉鼎余烟TXT下载汉鼎余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鼎余烟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头绪

    雷远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

    数十年的乱世纷争下来,大汉朝廷原本存留在各州郡武库的老底子,或者战损,或者保养不善而锈蚀,大体而言已经被消耗殆尽了。所以近年来但凡稍有施政能力的诸侯,都在冶铁上头狠下功夫,不如此,不足以满足愈来愈正规、愈来愈庞大的军队需要。

    即便如此,与需求相比,产出仍然长期供不应求。一把刀剑轻易就能卖到数百钱,稍精良的数千钱也常见。

    因而通过贩卖夷道城冶铁场的军械,能够获取的利益极高,按照冶铁场中所获账册记载,过去的三个月里,由夷道暗中运往江陵的武器共有四千多件。由此带来的收益,果然能让秭归文氏这样的宗族利欲熏心、不顾一切。

    但这样的数字,何以能打动麋氏?

    玄德公的事业正在扶摇之上的时候,果然大业得成,以麋氏与玄德公的亲密关系,必是地位最高的那批勋贵之一。何况麋氏本身是徐州豪商,家赀数以亿万计。百万甚至数百万钱的利益如何会放在麋氏的眼里?

    他们不可能,也没必要贪图钱财!

    那问题又回来了,不图钱财,图什么?

    “秦相李斯曾云,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此时马忠轻声道:“李斯所图,无非富贵、权位。麋氏呢?其家世代豪商,绝无穷困之虞;他们攀附玄德公,所求的想来也是……”

    “不然,不然。”雷远皱眉。他知道马忠所说,乃是麋氏地位虽高,却欠缺实际权力的现状。可这么想下去,道理也不通顺啊?他缓缓道:“麋氏若求实际权力,麋竺可以求为地方官,麋芳可以请求沙场杀敌。以他们和玄德公的亲密关系,只要稍建功勋,玄德公必定委以重任,授以重权,那不就成了?何至于贩运军械?”

    他又思忖片刻,全无头绪。

    “将军,我看此事必有蹊跷。”马忠叹了口气:“此去江陵,如果关将军问起此事,还请小心应对,千万不要急躁,或以私下沟通为宜。如果关将军没有专门问起,是不是可以姑且将之搁置?”

    雷远如今在玄德公阵营中的地位,功勋和实力是足够了。所欠缺的,一是资历,二是资历所延伸出的、与玄德公的亲厚关系。偏偏这两项乃是麋氏最长。

    雷远如果穷究下去,仿佛以己之短击麋氏之长。站在马忠的立场,实在不希望雷远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雷远先是微微颔首。

    过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在夷道铁场搜出的证据总是确凿,此事左右与麋氏脱不了干系。况且,麋氏趁我在蜀中征战,暗中谋求宜都太守之位,又勾连本郡乡豪为非作歹……我若不稍作回应,只怕日后荆州同僚都以为我可欺。”

    马忠瞪大眼睛看着雷远,忽然笑了起来:“将军,我隐约觉得,你就是有意与麋氏为难。”

    雷远吃了一惊,旋即哈哈大笑:“何以见得?”

    马忠欠身道:“将军处置秭归文氏时,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所以只以三十骑底定一大县。麋氏的势力十倍、百倍于文氏,将军却足足用了六天才从秭归赶到夷陵。这六天里,我在夷陵又见到好几名为将军急递书信的使者……我以为,必然有所图谋。”

    雷远继续大笑。

    笑声中,他直起身子,拍了拍马忠的肩膀:“德信,早些休息吧,我也要睡了。这些事既无头绪,不如到了江陵再看端倪!”

    次日骑队继续向东。因为沿途道路多已经过修缮,行路甚速,他们赶在入夜之前抵达江陵。

    此时夕阳余晖尚未落尽,阳光透过西面的薄云,洒落在城头,仿佛给青黑色的起伏墙体镀上了淡淡金光。

    江陵城的格局,与雷远上次来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原本此地城墙宽阔绵长,而城中的百姓稍显稀疏,许多地方都有废弃的宅院屋宇。有些原本堂皇的建筑物已塌毁了,旧址周边四处长满荆棘和杂草。

    此时再看,旧城之中,又重新建造了一座新城。新城利用了旧城中的砖石和熟土,将原有的高官府邸、官署武库、粮库、军营等囊括在内,又额外加强了军事防御设施,望之巍峨,宛如金城汤池。

    在旧城的西北角,视线尽头隐约可见另一座城池的剪影。那是在当阳县境内,利用上古时城池旧址兴造的麋城。

    麋芳自从出任南郡太守以后,领着自家部曲和少量郡兵屯驻在此,将之作为太守施政的场所。其实他并没有政事要处理,南郡政务都在荆州治中从事潘濬手中,而因为关羽董督荆州事的关系,事实上对整个荆州北部实施军管,辖区也包括了整个南郡,因而实际上麋城只作为江陵的北部屏障罢了。

    雷远一行人在城门交了路引、传符。

    因为玄德公本部已经大举入蜀的关系,此刻负责城门守备的已经不是傅肜,而换了一位关羽的部下校尉。雷远问过才知道,如今负责守备江陵的乃是都督赵累,赵累部下又有数名校尉,分别戍守江陵城外几处要地。

    那校尉早就知道奋威将军雷远在益州立下赫赫功勋,如今折返荆州,将与关将军共同承担荆州防务,因而言辞极是客气,本打算亲自替雷远领路,直接前往关羽的将军府邸。

    雷远只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就去拜见,今日不忙通报。

    当下一行人进城,往雷远自家的宅邸去。

    这处宅邸位于新城的东南角,便是一年前玄德公召集诸将大会时,给雷远安排的。雷远常驻宜都,在宅子里头没住过几天,只留过几名宗族的仆役日常打理。宅邸的位置与赵云毗邻,在同一处里坊内还有陈到和夏侯兰的宅子。

    雷远抵达宅邸之后,留守的仆役们自然奉承,难免有些喧闹。过了会儿,赵云府中也有留守的亲族和部曲首领来向姑爷问好。再过会儿,陈到和夏侯兰的宅邸那边也有人来拜问。

    赵云与夏侯兰是同乡好友,与陈到是多年的搭档,这三人素来亲密。如今雷远娶了赵云之女,陈到和夏侯兰也将雷远当作自家晚辈看待,素来有些走动。因而雷远一到,两家的亲族俱都赶来,连带着半座里坊都惊动了。

    喧闹间,院门处马蹄声响,至少数十骑齐至。

    众人都不知是什么情况。正待询问,看守大门的仆役手脚并用,屁滚尿流奔入来报:“宗主!宗主!关将军来访!”

    ads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夜谈(上)

    关羽在刘备阵营中的身份,不是其他任何人能相提并论的。许多人都在背地里认为,他与玄德公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

    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毕竟过去的将近三十年里,关羽都是玄德公的手足臂膀,更是最可依赖的武力。

    在个人勇武方面,关羽被公认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几名万人敌之一,甚至是万人敌当中的最强者。昔日白马之战时,他曾单骑突击,斩杀颜良于万军之中,而袁绍麾下猛将齐集,竟未有能当者。勇力到了这种程度,其赫赫神威简直已非人类。

    而在指挥兵马战胜攻取方面,关羽也同样是天下最顶尖的名将。不谈早年战绩,只说雷远亲眼目睹的,在周郎围攻江陵的时候,关羽受命绝北道,仅靠着三千偏师,就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连续逼退徐晃、乐进、满宠、李通等曹营重将的连番进击,甚至迫得李通病死军中。

    数十年来,无论玄德公陷入多么落魄困窘的局面,只要关羽尚在,玄德公就有翻盘的机会。有时候雷远会想到,这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国际政治,国家再穷、再弱,只要手头有那么几颗能爆炸的原子弹,腰杆子就始终是硬的。

    如今玄德公带领主力大军入蜀,留关羽董督荆州事,将二分之一的领地完全托付给关羽。单用位高权重,已经不能形容他的地位了。

    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亲自造访雷远家门,必须得隆重对待才行。

    雷远连忙离座,向众人告罪一句,随即快步出外迎接。好在宅院不大,他一溜小跑抵达的时候,关羽刚迈入正门,身后的骑士们陆续下马。

    “本待明日一早拜见关将军的。没想到竟劳烦关将军来访,尚请恕罪。”雷远躬身道。

    关羽随手扶起行礼的雷远:“续之不必多礼。”

    这时候宅院里的客人们乱糟糟地迎了出来,纷纷行礼拜见。

    关羽挥了挥手:“我有事与续之谈,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连声道别。

    雷远倒不介意他们离开。这些都是陈到和夏侯兰的族亲、乡人之类,过来本也只谈些闲话。他召来仆役,让他们赶紧收拾正堂,又让邓铜、贺松在厢房招待随同关羽的骑士们。

    待到安置妥当了,他肃手相请:“关将军,请登阶。”

    关羽大步上堂。

    他的个子比雷远高出半个头以上,体格雄伟更是远甚。大概是因为听说雷远赶到江陵的消息以后,临时起意来访,只着了一身简单的家常便服,足蹬麻鞋,外罩皮裘。皮裘有些旧了,好几处有磨损后缝补的痕迹,还有几处皮毛褪落。他也没有带冠,只简单梳了个乱蓬蓬的发髻,胸前悬了个纱锦囊,装着他名传天下的美髯。

    待他老实不客气地在主位落座之后,雷远转在下首相陪。

    关羽看了看雷远,只见雷远也着深灰色的便服,身上除了一个皮毛填充的护臂以外,别无奢华的佩饰穿戴,甚是简朴。他从容不迫地陪坐在侧,腰背挺直,身体略略前倾,不卑不亢,气度俨然。

    “子龙倒是找了个好女婿。”关羽不禁想:“可惜我家女儿年齿不合。可惜,可惜。”

    他又注意到,雷远虽然身着常服,但神色英气勃勃,行动间带着武人特有的威势;从他右臂袖口里面,还伸出条狰狞的伤疤,一直延伸到手背。关羽心里又暗道:“虽然看似谦退,其实杀人夺命毫不犹豫,不愧是乱世中的后起之秀。”

    两人闲话几句,关羽问道:“听说续之在秭归,诛杀了侵夺编户的地方豪族和县长、县吏?”

    雷远颔首道:“确有此事。”

    “有关的案情,都确凿无疑么?”

    “宜都郡丞向朗前后两次,亲自审的案。第一次审的是夷道城中相关人物,第二次审的是秭归县中人物,俱都罪证确凿。有关的案情卷宗和证物,已经汇总完毕,正在报送江陵的路上,预计明天将会送达潘承明的手中。因为荆北尚有战事,故而我先诛杀罪人,以定地方。”

    潘承明就是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玄德公入蜀前,使授权潘濬以荆州治中从事的身份典留州事,也就是荆州政务的负责人。此君素以聪察著称,昔日在刘景升治荆州时,就敢于诛杀贪污违法的六百石大吏。

    关羽微微颔首,又问:“杀了多少人?”

    “算上因为拒捕而被杀的,在夷道、秭归两城,合计杀了一百四十六人。”

    “一口气杀了一百四十六人?”关羽轻笑一声:“续之,你是要效法那些酷吏么?”

    有汉四百年来,地方上豪强林立,朝廷与豪强的斗争从未休止过。凡是敢于用抄家灭族的狠辣手段对抗豪强、推行朝廷管治的地方官员,就被称为“酷吏”,这倒不是贬义词。

    “山中有卧虎,豺狼狐狸才知戒惧、收敛。若他们能够遵循法度,本也不用担心什么。”

    雷远解释道:“秭归县位于江峡深处,宗族势力极盛而朝廷威力甚衰。便如此番被惩处的文氏、邓氏,他们一方面凭借宗族、奴客控制乡里,形同割据;一方面又广布子弟,遍及阖县上下。此等根深蒂固的宗族一旦为恶,足以隔绝州郡对地方的控制,为害极大。非得采取猛烈手段,加以痛惩才行。”

    庐江雷氏本身就是宜都郡的头号豪强,雷远如此理直气壮的说来,关羽一时觉得荒唐,但又无可辩驳。

    “世家、豪强横行不法,乃是此世乱源。续之既为太守,处置一批,也是寻常。”关羽稍作沉吟,决心不去纠结宜都的情况,转而问道:“夷道、秭归两地,你都用酷烈手段清理过了。江陵呢?”

    雷远手扶案几,躬身道:“江陵的事,有南郡太守麋芳,有荆州治中从事潘濬,不是我要操心的。”

    关羽点了点头,待要说话,又听雷远继续道:“只是,数以万计的军械从宜都郡流出,不知去向,这不是小事。我是宜都太守,过问几句,应是无碍?”

    关羽默然了许久。

    半晌之后,他悠悠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倒是知道一些。续之,你愿听听么?”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夜谈(下)

    雷远挥退在厅堂上伺候的仆役,郑重端坐:“关将军请讲,我洗耳恭听。”

    “建安六年时,主公在汝南为曹公所迫,不得不转入荆州,依附刘景升。当时部下兵众不过数千。这些部众当中,有从幽州涿郡追随的,有从青徐等地投入麾下的,有从河北袁绍部下转投的,都是跟从主公十余年以上,久历艰险,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后来主公在新野屯兵七载,这些将士中的很多人……约有近千人吧,因为老迈、伤痛,陆续返为平民。”

    关羽摩挲着盛着热水的杯盏,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这些人都是忠臣,所以得到主公的厚待,数年间,主公耗费了大笔资财支持他们置产、娶妻,使他们安居乐业。后来曹军南下,他们阖家追随主公,又先后辗转于夏口、公安等地,一直到主公全据荆州。”

    当代诸侯争战,莫不一次次强征百姓、壮丁入军,视之为一次性的消耗品,打完几仗,基本上也就死得尽了。但有残留,无非馈给少少钱粮,遣返回乡。如刘备这样尽心照顾旧人的,确实罕有,无愧仁厚之名。

    雷远欠身赞道:“主公宽厚仁义,体念旧情,所以才能得天下归心。”

    “那是自然。”关羽颔首,继续道:“主公全据荆州之后,无论军政上的人员,都有扩充。这些旧人中的很多人,藉此机会再度担任了基层的职务。也有不少人,或者能力上有些欠缺,或者性格上不适合承担重任,所以没有获得什么机会。但主公也几番厚赐土地、庄园、钱财以存问。负责照顾他们的,是麋芳。”

    “麋子方自己也没什么特出的才能。他追随主公多年,从来都殊少成绩,也只好做些琐事。”关羽摆了摆手,有些讥诮地道:“然而当主公率领大军入蜀之后,因为荆襄文武大批随同,所以空出了不少职位。一些旧人便怂恿麋子方,让他重整部曲,进而图谋某一要职;由此这些旧人也能攀附骥尾,获得想要的职位。其间有一段时间,麋子方看中的是宜都太守之职……续之,想来此事也瞒不过你。”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随着玄德公的地位愈来愈高,他的元从旧部有人水涨船高,有人却沉潜下僚乃至始终沦为平民。站在玄德公的角度,为了大业,总得选贤任能,不能一味地帮扶旧部。所以才能之士自然高飞;对于平庸之人,厚赐钱财土地,也是个交代。

    但元从旧部们未必甘心于此,他们自成一股力量,总还希望能有展现身手的机会,使自己能够重新赶上玄德公的脚步。

    “然而麋氏跟随主公颠沛流离多年,又素来不掌握实权,陡然间想要从无到有地扩充部曲、重建实力,并非易事。”雷远问道:“所以麋子方才会结交秭归豪族,插手军械制造?”

    “这是麋子方亲口说的。”关羽颔首:“过去数月间,襄阳至江陵一线战乱频仍,流民大批南下。麋子方竭力招募亡叛,大概扩充了有将近四千人的私人部曲。要在最短时间内给这支部队配备武器甲胄,他将麋氏在江陵所能调动的库存倾囊而出,犹有不足;想在乐乡大市中采购,又觉得价格高了些。所以才索性直接与地方上有产铁、冶铁能力的豪族联络,倒不是有意绕过续之。”

    雷远想了想。

    “也就是说,他这么做,纯是本着为主公效力的一腔忠勇,并无它意。只不过行事过于鬼祟,以致引人误会。地方豪族的肆意妄为,与麋氏毫无干系,至于私自贩卖军械至荆州以外的事情,更是子虚乌有?”

    “麋子方是这个意思。”关羽再度颔首。

    “然则,关将军你信他么?”雷远逼问。

    关羽手持杯盏,注视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沉声道:“麋子方久随主公,虽然才能庸碌,大节无亏。我想,他倒未必做得出多少出格的事,否则我也不会今日来此,与续之谈起。续之,此事适可而止吧!”

    雷远早就想过,自己忽然与麋氏为难,未必能获得关羽的支持。马忠也这样劝说过。今日关羽忽然来访,雷远更已有所预料。但当真听到关羽做出这样的决断,仍使雷远深深叹了口气。

    关羽此言,便是他对麋芳的认识了。以现时局面来看,倒也未必便错。

    才能庸碌,大节无亏。

    关羽是打心眼里这么判断的,他始终认可麋芳的元从身份。所以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他才会毫无掩饰地轻视麋芳,却又并不怀疑麋芳。哪怕麋芳翻下供给军资不及的大错,关羽也只是威胁说“还当治之”,却依旧委之以江陵城防重任。

    雷远很清楚,这八个字的评语,只对了前面四个字。

    但他该怎么说服关羽?

    毕竟麋芳过去多年追随玄德公颠沛流离,那都是真真切切的,并无一点虚假。多少年的艰难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雷远轻飘飘一份书信,就说这样的人私下与东吴勾结,私卖军械牟利……关羽凭什么会相信?

    雷远再怎么屡建功勋、身担重任,终究只是这两三年时间里崛起的后进。而麋芳是关羽相识十八年的故交,是玄德公的妻弟,是跟着玄德公出生入死,数次几乎丧命的元从!

    更重要的是,麋芳现在编练出的数千部曲,恰恰是关羽守备荆州所需的力量,至少是一支忠诚可靠的预备队。面临曹军压力的关羽,绝不乐见其身陷混乱,进而影响到荆州的军事部署。

    这让雷远郁闷得简直要吐血。

    但他又势必不能对着关羽硬来。

    换了其他人在曹军虎视眈眈的局面下忽然指控元从旧人,关羽只怕会公开斥责。以关羽刚矜高傲的态度,能够屈尊夤夜来访,私下里阐明自家态度,已经给足了雷远尊重!

    “关将军。”雷远唤了声。

    “续之,请讲。”

    “此事能否明日再议?我可以……”

    关羽怫然不悦,说道:“怎么?难道我竟不能说服续之?”

    他略微侧过身,凤眼微开,睨视着雷远。

    在这瞬间,雷远只觉一股极大的威势如怒涛般扑来,几乎就要将自己淹没。他竭力端坐不动,沉声道:“不瞒关将军,麋子方的所行所为,确实有令人不解的地方。就在前日里,我已将之细细通报了潘承明,并且遣了部下与潘承明携手查问……预计今夜里便有结果,明日一早,当可奉给关将军审阅。”

    关羽嗤笑一声:“你不是说,卷宗已经完成,明日才到潘承明手中么?”

    雷远俯首:“适才是我说错了,关将军幸勿怪也。不过,江陵之事,有荆州治中从事在,想来不需要我多操心什么。相信有关的案情卷宗和证物,今夜定能汇总完毕。”

    潘濬是玄德公亲自留典州事的荆州大员,他的行事,就连关羽也不便直接干预。此君性格又方严疾恶,刚强不屈,不容他人侵夺职权。雷远也是靠了部下乐乡长蒋琬与他的亲戚关系,才勉强将之说动。

    关羽深深地看着雷远。

    仿佛过了许久,雷远觉得全身忽然一松,关羽移开了目光。

    “那就这样吧!”关羽起身道:“续之,你放心。若麋芳这厮果然肆意妄为,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第四百三十八章 擅兴

    关羽告辞出外。

    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因而部属们丝毫都不耽搁,呼啦啦地从厢房中退了出来。

    雷远站在院门前,看着他们各自上马,如旋风般离去。

    转身回来,马忠就在檐下等着雷远,想要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满脸无奈。

    雷远向他笑了笑,回房休息。

    在这种寒冷天气中奔波了两日,适才又直面关羽的威严,雷远实在累得很。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更重要的了。

    负责这处宅邸的仆役很用心,用的丝棉被褥显然都经常晾晒,一点都没有潮气,房间角落里的火盆也非常暖和。雷远当晚睡得很沉,起得也比平时略微晚些。

    第二天早晨,雷远走出卧室,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注意到二门旁,有一名吏员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马忠身边,两人都像是等待了有一会儿了。

    见到雷远,马忠向他点了点头,作了个持笔誊写的姿势。

    雷远也颔首回应。

    此时仆役们端来热水,雷远一边漱口洗脸,一边问那吏员:“有什么事?”

    “雷将军,我家赵都督有请。”吏员赶紧向前几步,躬身禀报。

    “赵都督?”雷远想了想,记起了赵都督便是负责江陵及南郡城防、治安事务的中军都督赵累。他连连点头:“好,我明白了。待我吃点什么,马上就去。”

    仆役们这时候从灶间端来朝食。

    那吏员向前半步,沉声道:“雷将军,赵都督已经前往荡寇将军府,他请您立刻……立刻去荡寇将军府,有要事相询!”

    雷远把自己嘴里塞了半截的蒸饼咽下,顿了顿,他探手去拿另一块蒸饼。

    吏员待要再说什么,邓铜横向走来,有些粗鲁地拦在吏员身前。

    雷远略微加快些动作,但依然细嚼慢咽地吃完,起身系紧衣袍。李贞手捧长剑,将之悬在雷远腰间的束带上。

    雷远看看那吏员,和气地道:“我约莫知道赵都督为什么急于相寻,请放心,不会误事的。”

    他抖擞精神,向左右吩咐:“我们走吧!德信,你也同来!”

    与精力旺盛的雷远不同,关羽部下的中军都督赵累头疼得快要炸开。

    赵累是河东人,与关羽同乡。昔日玄德公在许昌时,他便追随关羽,至今快二十年了。因为性格谨慎仔细,他一直负责关羽所部的本营,在不久前被提拔为中军都督。这个中军都督是临时性的军职,有些类似于赵云此前那个留营司马,赵累凭着这个职务,便实际掌握南郡防务,而将新任南郡太守麋芳挤到了西北面的麋城,成了一个偏将。

    担任中军都督以来,赵累深知江陵既是荆州治所,又是与曹军作战的前线要塞,江陵周边出一点乱子,都有可能影响战局。因而他尽心竭力,尤其注意以江陵为中心的南郡各地治安。

    过去这些日子里,虽说玄德公带领大军远在益州,但江陵有关将军亲自坐镇,重兵屯驻,哪怕有几次曹军迫近,周边的秩序也丝毫不乱,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今日一早,城门才开,他就接连得到了几分急报。

    这急报入眼,吓得赵累手都抖了。

    这根本不是中军都督能处置的事,他火急火燎地赶往荡寇将军府。

    尚未进入正堂,便听到里面有人高声说话,外面还候着不少同僚。

    赵累顾不上与他们寒暄,匆匆迈入堂内。

    略抬眼一瞥,只见关将军端坐在主位,双眼微阖,坐姿也很放松,这是好事。

    站在关将军身前的,是南郡太守麋芳。适才高声说话的应该就是他。

    麋芳的额头有汗,显得比往日里更加光亮了。他眼圈有些肿胀,眼珠子带着血丝,看起来整晚没有睡。赵累下意识地盘算了下,没错,麋芳能够这么早就来到荡寇将军府,恐怕是天光未亮就来到江陵,等着城门开启。再考虑到麋城和江陵的距离,他这一晚上过得可不轻松。

    自从麋芳被玄德公任命为南郡太守,他就格外积极地上窜下跳,为了自家的权力努力争夺。在这方面,身为中军都督的赵累和荆州治中从事对麋芳都有不满,觉得他是不是误解了玄德公的意思。只不过碍于麋氏的地位尊贵,素来被玄德公待若家人,所以两人不好公然指责罢了。

    这会儿看见麋芳焦躁之态,赵累心中竟有些愉悦。

    麋芳注意到了赵累,他紧走几步喝道:“赵都督,你也该知道消息了吧?你给云长说说!”

    赵累向关羽施礼:“将军,昨日深夜,荆州治中潘濬与庐江雷氏部曲首领韩纵领百余骑,察问了公安城下的铁官,并连夜巡查了铁官所属的两座冶铁场。他们巡查的同时,铁官起火,火势蔓延到多处建筑,损失尚未核定。”

    麋芳怒道:“什么巡查?这是袭击!他们杀了我的人!还纵火焚烧铁官!”

    “果然杀了人?”关羽问道。

    赵累奉上卷宗:“按照我得到的消息,确实杀了人。铁官长范安因为试图抗拒核查,被当场斩杀,另外还有二十余名下属也都伏诛。”

    因为麋氏在徐州的时候,颇曾插手盐铁之利,所以玄德公出任荆州牧以后,举凡盐铁事务,多用麋氏旧人。比如铁官长范安,原先是东海郡朐县的县吏,跟从安汉将军糜竺多年。怪不得麋芳说什么“杀了我的人”。

    “那是玄德公任命的、秩六百石的铁官长!说杀就杀吗?”麋芳大声问。

    “这才几天?又杀了个六百石。”关羽轻笑出声。

    他问赵累:“潘承明现在何处?”

    “办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向将军交待,应当已在赶回江陵的路上了。”

    “办事的是潘濬,杀人的是雷远的部下!”麋芳继续喝道。

    关羽又问:“那雷续之呢?有没有人通知他来?”

    赵累道:“我已遣人去请雷将军。”

    “让他立刻来!”麋芳失态大吼。

    关羽不悦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锐利锋芒微闪,麋芳便一屁股坐倒在地。

    就在这时,厅堂外的持戟甲士进来:“启禀关将军,奋威将军雷远到。”

    关羽挥手道:“请。”

    雷远按剑昂然而入。

    不待赵累说什么,关羽先问:“续之,昨日晚间之事,你可知道?”

    雷远恭声道:“昨日实是不知,今早知道了。”

    “没有你的指示,你家部曲怎敢杀我的人!续之,你何必如此作态,说什么事前不知?”麋芳连声冷笑。

    如果雷远指示自家兵将打着荆州治中的旗号,越境到南郡攻杀六百石,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只一个擅兴之罪,让雷远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麋芳此言既出,厅堂中瞬间静了一静。

    随即在众人注视之下,雷远从容地道:“原来,范安那狗东西与文布、文硕之流一般,都是你麋子方的人。”

第四百三十九章 军械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麋芳简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麋氏虽然是玄德公身边的亲贵,但不掌握实权很久了;荆州的地方豪族又自成体系,轻易不接纳外来人。所以麋氏在荆州多年,真正的仕途盟友并不多。糜竺是雍容敦雅的性子,就算有这么几个人选,彼此心知肚明即可,绝不拿到嘴上来说。麋芳这个南郡太守更是虚弱,自己都指挥不了南郡的县令、县长们。

    所以铁官长范安、秭归长文硕这两个六百石的官员,真的是麋芳的重要同伴。二人短短数日之内被诛杀。麋氏在荆州的力量仿佛折去两翼,真叫人痛彻心扉。

    更让麋芳惊怒交加的是,自己适才失了计较,竟然在关羽面前张口闭口“我的人”。这是能在公开场合大事宣扬的吗?这三个字一出口,傻子都能明白,公安城下的铁场,发生了和秭归县铁场同样的事!

    麋芳并非具有冷静头脑、能够应付复杂局面的人,于是这时候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了自家心腹在铁官中放的那把火,他形诸于外的表现,便愈来愈失态,愈来愈尖锐。

    他大声咆哮道:“我要向主公上书痛责你!你这厮,恃强横行,擅杀官吏,行如贼寇!”

    赵累满脸苦色,频频注视关羽,希望他出面制止两人的冲突。这可是南郡太守和宜都太守!换个角度来看,这还是元从和元从的女婿在争执,无论结果如何,传出去都有失体面。

    但关羽只沉声道:“续之,你得给我个解释。”

    “遵命。”雷远躬身应是。

    “前些日子我回夷道的时候,发现秭归县的豪族文氏结交宜都郡吏,强迫上千名百姓服徒刑、苦役,以为自家的石炭场和冶铁场做工。为此我立即领人调查,发现他们所作所为还不止这些。”

    雷远转身向等待在阶下的马忠招手。

    马忠小步趋前,捧上一份卷宗。

    雷远持之在手,继续道:“宜都郡丞向巨达亲自审查了铁场的往来账目,发现数以万计的军械未曾遵照制度发往宜都府库或乐乡大市,而是运往江陵。我想,麋太守手中定有一份对应的账册,证明这些军械都已纳为自家部曲所用,账、实大体无误。”

    “没错!”麋芳大声道。

    雷远笑了笑:“本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然则在此期间,麋太守曾经遣了部曲往夷道去,只因为宜都郡境内警戒严密,部曲们担心行迹暴露,所以折返。不知是试图联络夷道的官员,还是有别的目的?”

    “没有!没有的事!”麋芳嚷道。

    “此事引起了向巨达的疑问,随即他在审问夷道冶铁场的管事时,听说驻在公安城的铁官长范安也为麋太守效力,额外军械的产出数量不下于夷道。所以向巨达立即遣人,将卷宗交给了荆州治中潘濬……”雷远沉声道:“接着就是潘承明的事了,我只不过应他所请,派了若干部曲协助而已。”

    这番陈述是雷远反复考虑过的结果,当然未必尽数是实,其中尽量解释了自家并非刻意针对麋芳,又格外夸赞了向朗的铁面无私……料来向朗也无从反驳。

    接着的事便不用细说了。

    无非麋芳初时发现雷远徐徐折返,以为此事尚有回旋余地,于是在关羽面前为自家掩饰了一通,以为知晓关羽出面,足可制止雷远,将这事件就此消弭。谁晓得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雷远身上的时候,潘濬和韩纵忽然行动,连夜彻查了麋氏所控制的公安城铁场;迫得铁官长范安惶急放火,焚烧自家官署。

    “深冬干燥之时,若给他早些放火,只怕真的就湮灭了证据。好在我家部曲尚属机敏,及时从火场中抢出了一些版牍。由版牍可知,公安城铁场每月的产出,似乎也比上报州府的数量略多些。粗略估算,今年以来拢共数以万计。”

    赵累本人是谙熟辎重军械供给的老手,这时候忽然皱眉:“我明白了,公安铁场的额外产出,也一样可以解释为麋太守部曲所需。”

    “正是如此!麋太守商贾出身,这方面的手段很老练、很漂亮。”

    雷远伸出三根手指,侃侃而谈:“他在两处铁场私下安排额外产出,常人不知,这是第一重的掩护。他本人曾经有望担任宜都太守,现任南郡太守,通常来说,对冶铁场的查问绕不过他去,这是第二重掩护。就算有人发现任一处铁场的军械流出,他便声称那些都调拨给了自家部曲,是为了建功立业,情有可原……这是第三重的掩护。”

    赵累简直有些佩服:“确实干得漂亮。可现在两处铁场同时都被查问,数字翻了番,便说不过去了。”

    “赵都督说的是!”雷远啪地击掌:“所以我想知道,合计将近三万件的刀枪军械,难道都到了麋太守的部曲手中?麋太守的部曲究竟有多大的规模,参与了几次大战,用得到如此巨额的武备?”

    麋芳的部曲合计约四千人,如果配备四千把军械,或许不够消耗;配备万余军械,就多得有些奇怪,但麋芳未必不能含糊过去。可如果说三万件,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更不消说如果遣人实地核查,麋芳断然拿不出这三万件军械来。

    于是问题就回到了雷远提出,而被麋芳借关羽之口否认的那一点:这些军械给了谁?

    这时候关羽、雷远、赵累一起注视麋芳。

    麋芳脸色惨白,汗出如浆,却咬牙不语。数以万计的军械去向,这不是小事,可终究他是玄德公的妻弟、二千石的南郡太守;他摆出这等姿态,至少雷远、赵累就不便追问。

    关羽待要起身。

    雷远忽然道:“哦,对了。关将军,我另有一事禀报。”

    “讲!”

    “适才我称铁官长范安为狗东西,这并非一时气愤失言。此人的确是个狗东西。”雷远从马忠手中接过另一份卷宗,将之递给关羽:“关将军,这是公安城铁官吏的供词,俱都已画押署名。”

    “有什么事,你直接说来!”关羽有些不耐烦。

    “麋太守要范安额外生产军械,但公安城的铁官人手有限,产量始终不足。为了逢迎麋太守,范安吩咐部下们偷工减料以增加产量,这才做到了额外出产万数的武器。其实,公安城下属冶铁场所产出的三十炼钢刀,其实大部分都只有十六炼。”

    “什么?”关羽、赵累俱都大惊。

    赵累干脆大跳了起来,厉声喝问:“雷将军,此言当真?”

    当代钢制的刀剑都以叠打之法造就。一块长条形的铁胚首尾折叠,重新锻打为一体,内部便有两层,即是两炼;总共折叠锻打五次,便是三十炼的上品刀剑;锻打六次,有个名头唤作“七十二炼”,可称宝刀宝剑了。

    之前纷乱时候,军队里逮着什么用什么,是个铁片都能杀人,当然不强求武器锻打次数。但这两年天下局势大体稳定,各路诸侯给军队配备的缳首刀,通常都是锻打五次的三十炼钢刀。不如此,不足以与敌抗衡。

    如果公安城下铁场的产出大都少了一次锻打……那在战场上,恐怕将有动辄刀断人亡的惨剧!

    雷远将卷宗奉给赵累:“这是荆州治中从事潘承明查问的结果,与我实无干系。我只是转述罢了。”

    赵累一把打开卷宗,看了两眼,气得浑身发抖。

    “范安那狗东西,已经被杀了吗?”关羽问道。

    “是,因为他持械拒捕,我的部曲首领韩纵无奈之下,只能下了杀手。”雷远回道。

    “赵累!”关羽沉声道:“现在就派人去公安,把范安本人及其同党的脑袋都割回来,挂在江陵城门示众!”

    赵累躬身应是,立即奔出去安排。

    关羽微微侧身,用手肘支撑在案几上,手掌捋着长须,注视着麋芳。

    麋芳终究还是畏惧关羽。他只觉得仿佛被两把冰寒利刃刺进面门,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怎地,只觉得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

    “十六炼?嗯?”关羽轻声问。

    麋芳再也承受不了这压力。他惨叫一声,离席跪倒:“只有少部分是十六炼啊!真的!我还把其中的许多都卖去江东了!”

第四百四十章 好友

    雷远上次见到麋芳的时候,他只乐呵呵地陪着关、张两家的孩子玩耍,像个大个子的玩伴。今日却身穿黑色官袍,头戴高冠,腰悬组绶,配上新蓄的五绺短须。

    看得出来,麋芳对自己的新职位很当回事,适才他横眉怒目的时候,颇有几分二千石大员的威严。

    但现在这涕泪交流的样子,就格外不堪了。

    终究他只是个平庸之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连带着麋芳所能拉拢到的盟友、伙伴,也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此前马忠一直有些担心,觉得以麋氏与玄德公的亲厚程度,必定有其潜在势力或者强大奥援,所以才会肆志无所忌惮。

    雷远本人其实也有几分警惕,所以过去数日里的行动,看似简单,其实已将自身的武力、人脉、权势都发挥起来。

    但雷远和马忠都失算了。他们都没有想明白,玄德公的雄略,远非刘季玉所能企及;所以玄德公的部下们但有才能者,莫不心怀宏图远志,希望追随明主匡济天下,自己也能建立赫赫功业,乃至名垂青史。

    在此局面下,愿意攀附麋芳这等近臣、幸臣的,会是什么人呢?无非是玄德公帐下某些才能庸碌、又欠缺眼界胸怀之人。非如此,不能与麋芳情投意合也。

    这些人物聚拢在一起,又能办成什么事?

    麋芳倒是尽力发挥东海麋氏在经商方面的天赋了。当年麋氏宗族在东海郡朐县累积起亿万家訾,靠的是经营盐铁;而经营盐铁欲得暴利,就得有诸多针对朝廷的手段。在麋芳的安排之下,秭归和公安两处冶铁场只要竭力供给,自然能日进斗金。

    可文布、文硕和范全之流,既利欲熏心,又欠缺办事的能力,所以到得后来,一个拘役良民、一个偷工减料,反倒暴露了身后的麋芳。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点问题。

    “说说吧……”关羽再不多看麋芳一眼:“你是怎么和江东联系上的?你又为何要这么做?”

    就在前日,麋芳专门拜见关羽,恳切自陈,只求关羽信他一次,理解他的难处。关羽和麋氏兄弟认识将近二十年了,平时真把麋芳当作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勉为其难地亲自出面向雷远求情。

    以关羽的刚傲性子,他是随随便便能拉下脸面的么?

    结果呢?就这?就这?

    若非碍着雷远在场,关羽早已经挥拳将麋芳打成烂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狂怒的情绪,才能安稳问话。饶是如此,额头也隐约有青筋暴跳,面色也比平日要更红些。

    到这时候,麋芳也没啥好隐瞒的,既然关羽发问,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事得从两年前说起。当时玄德公往江东与吴侯会盟,兼且迎娶孙夫人,当时与玄德公同行的,都是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如麋竺、孙乾、陈震、刘琰等。麋芳也在其列。

    吴侯对等接待玄德公,在宴会游玩的时候,通常也带自家亲族、近臣。玄德公在京口住了数月,吴侯的亲族、近臣们也与玄德公下属日常往来,颇结下几分交情。

    其中与麋芳往来较频繁的,便是时任丹杨太守、绥远将军的孙瑜。

    孙瑜是孙破虏之弟孙静的次子、吴侯的堂兄。因为其兄孙暠曾在孙策死后试图夺权,因而长期以来只领虚衔而无实权。名为亲族领袖,其实并不在孙氏集团的核心圈子里。

    这样的背景,与麋芳面临的情势倒有些近似,更不消说此前麋夫人病逝,给麋芳带来强烈的危机感了。当下两人虽然并不说破,彼此却颇生出戚戚之感,遂深相结纳,约为好友。

    此后玄德公从京口回到荆州,麋芳与孙瑜仍有书信往来。

    去年年末的时候,周郎病逝。吴侯在荆州的势力大举收缩,集中到了江夏和长沙郡北部的小块区域,孙刘两家再度重申盟好。

    麋芳这时候接到孙瑜的来信,得知吴侯以孙瑜为江夏太守、奋威将军,再割长沙北部为汉昌郡,以鲁肃为汉昌太守、偏将军。两年前那位不受重用的孙氏亲族,竟已重新赢得了吴侯的信任,成为江东面对荆州一线的防务负责人了。

    孙刘两家份属盟友,而且还是彼此打过狠仗、知根知底的盟友,因此双方在面对对方的一线上,并不维持巨大兵力。

    比如江东这边的孙瑜、鲁肃二将,都非善战武人。孙瑜甚至在进驻沙羡以后,才开始整备自家部曲,竭力摆出军将的样子来。

    然而,江东的军制与汉家制度颇有不同,几乎彻彻底底地兵为将有。各路将领便是一个个自拥实力的小军阀。如孙瑜这样的空壳子将军,身在江夏真是度日如年。

    某次孙瑜在给麋芳的信件中抱怨,江东水军将校大多桀骜,自己压根指挥不动。想要重建部曲,他又面临着诸多难题。因为江东不重视荆州方向的原因,举凡武器军械、粮秣物资,他都凑不足。

    这便使麋芳产生了兴趣,当下遣了亲信使者去江夏询问,说麋氏在南郡有熟悉的铁场,有军械产出;若孙瑜有兴趣,不妨拿出真金白银来采购。

    孙瑜立刻同意了。不仅同意,他开出的报价还很丰厚,使得麋氏确确实实地得到大笔收益。

    一来二去,这交易便越做越大,眼下还只是万数的刀剑军械,麋芳觉得,若再持续下去,只怕数量破五万、十万也不是难事。甚至两家还提到了日后在粮秣转卖方面的合作。

    麋芳这么一溜说来,关羽、雷远都听得呆怔。

    倒是赵累吩咐了前往公安割取首级的部下,再这番议事厅中,听了半截就忍不住大怒:

    “麋子方你莫不是个傻子?你竟觉得,鄂县的新兴、马头二冶上百年经营,产出会不如我们在秭归、公安的新建铁场?你竟觉得,吴侯派驻在江夏的重将,会连基本的刀剑器械都配置不齐?你竟觉得,孙仲异身为吴侯堂兄,有什么难处却没法解决,居然会求到你这个外人?他……他……”

    赵累忍不住砰砰地捶胸顿足:“他这是在刻意地厚馈巨资,是在贿赂你啊!”

    “怎么就成了贿赂?”麋芳竭力摇头。他辩解道:“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彼此有些钱物交易怎么了?孙仲异是太守,我也是太守。他求上门来的事,我若办不成,岂不是丢了脸面?至于那些钱财……我又不是没见过钱财,断不会为其所动啊?”

    这是关系脸面、钱财的事吗?赵累抚额后退,再也无话可说。

    此前雷远千想万想,想不通麋芳为何要这么做,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他觉得哭笑不得,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麋芳虽然年纪不长,但因为宗族在徐州势力庞大的关系,其人很早就入得曹公之眼。

    建安元年,曹公最初插手青徐二州的时候,便曾委任麋竺为嬴郡太守,麋芳为彭城国相,麋氏兄弟二人皆去官不就,曹公才另外寻找适合的代理人,遂于建安二年以陈登为广陵太守、于建安三年以臧霸为琅琊相。

    或许麋芳觉得,当时若响应曹公所命,现在也能如臧霸这般,形同割据青徐二州吧。反而是追随玄德公多年,麋氏并没有获得什么。

    麋竺地位虽高,实则不过一宾客;而麋芳就算当上了南郡太守,包括关羽、赵累在内,早就把南郡的军政大权分割殆尽。

    这种时候,孙瑜却书信往来,始终摆出一副尊重麋芳、仰赖麋芳、认可麋芳的架势,叫麋芳怎能不为之心动神摇?

    雷远在前世听说过有种需求层次的说法,麋芳在荆州获得的,无非是安全感和归属感,那只在第二层第三层;江东给他的,却是尊重和认可,那在第四层!

    如此说来,麋子方竟还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幕府

    雷远起身行礼,暂且向关羽告辞。

    为了把握机会、割除附着在荆州的毒瘤,雷远本来预备了更多的手段。

    在前往荡寇将军府之前,马忠已经将所有的资料卷宗撰写副本,由轻骑提前携带出城,准备直接递交成都;雷远还调动了自己部曲精锐,做好了突袭麋芳驻地、强行搜检麋氏府库的一切准备。

    所幸现在都已用不着了。

    雷远所要做的事到此为止。接下去的一切,他都不打算再密切参与。

    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觉得雷远刻意针对麋芳了。毕竟雷远说得明白,在宜都追查此事的是郡丞向朗,而在荆州州府层面主导的则是治中从事潘濬,雷远自己只是调动部曲予以配合。

    这样就很好。

    何况继续追查下去,涉及的方方面面会越来越多。那些十六炼的刀剑除了江东,还具体流向哪支部队?负责验收军械的军官是否玩忽职守?麋芳偷运军械经过了哪里的渡口?负责运送军械的船只又如何一次次避过荆州水师的巡逻?荆州水军当中会不会某些人与之同谋?

    这牵连实在太广,雷远没打算把自己变作众矢之的。

    与这桩事件相关的执行者,和那些借此机会胡作非为的人,已经被雷远杀了一大批;料来落在聪察严明的潘濬手中,还会死一批。已经足够了。

    至于麋芳,终究他是元从,是玄德公视若家人的亲密部下,甚至还是刘禅公子和诸多重将子女们喜爱的玩伴,雷远从没打算逼着关羽当面做出决断。

    接下去的几天里,雷远都没有去见关羽,自己乐得在府邸中稍许清闲。这时候天气方当盛寒,北方曹军的攻势也因此暂歇,所以倒也无碍军务。

    在这方面,雷远不得不佩服潘濬的做派,他昨夜在公安城行事,今早却未折返江陵。两城仅一水之隔,难道是潘濬赶不及路程?当然不是。只不过作为荆楚士人的代表,他有意藉此避过元从之间的尴尬场景罢了。

    当然,江东孙氏是盟友,关羽必不能用私卖军械给盟友的理由处置麋芳。形成的初步口径一旦发往成都,又绕不过安汉将军糜竺这一关,玄德公很可能会因此再作调整。成都和江陵之间,或许为此要协调好几个来回。

    潘濬身为留典州事的大员,纵然拖得一日两日,最后还是得回江陵参与讨论,连带着雷远也要列席。

    待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数名信使飞骑直往成都,送去了由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牵头,荡寇将军关羽联署,奋威将军雷远等十余名相关文武大员列名的案件卷宗。

    因为益州牧刘璋仍在,且得玄德公礼遇的关系,如今玄德公下属的军政机构叠床架屋,有些繁冗。

    位于最高点统辖荆益两州军政的,是玄德公所在左将军大司马府,负责署理事务的是军师将军诸葛亮、庞统。这两位军师将军彼此又有分工,诸葛亮负责统筹协调一应军政事务,而庞统比较偏向军事情报、参谋方面。再之后的重要助手,则是新任掌军中郎将的董和,并及刘巴、黄权、吴懿等人。

    在左将军大司马府以下,再是益州、荆州两处的治理机构。

    益州牧刘璋为了给前方主君供应粮秣物资,长驻绵竹,在绵竹设立了益州牧府。只是那府邸中稍显冷清,实际益州政务完全归入左将军大司马府,而以蜀郡太守法正抓总负责,张裔等人辅助。

    荆州牧仍然是玄德公本人兼任,由荡寇将军关羽董督荆州事,其下有奋威将军雷远作为军务方面的主要副手,荆州治中从事潘濬受玄德公委托,直接负责政务。

    如此一来,这份案件卷宗便送到了诸葛亮的案头。

    诸葛亮此刻正身处大司马府内的一处偏厅。厅堂的规模比当日他在公安城那处东厢房要大得多了,但因堆积的文卷、地图数倍于当时,于是厅堂再怎么宏大,也感觉不出宽敞。反倒是因为厅堂深邃的关系,要点起更多的灯盏照明、更多的炭盆取暖,难免有些烟气。

    日常在这处偏厅里办公的,先是诸葛亮和庞统,后来又增加了从荆州急调来的两位重要掾属马良和习祯,作为军师将军的辅弼。四人的坐席一字排开,人人面前都是大堆的文件,倒像极了他们四人年轻时在鹿门山并肩治学的情形。

    庞统直接面临汉中的复杂局面,所以身前身后堆积了特多的卷宗。他又不知从哪里取了扇旧屏风放在右手边。屏风的木质屏板上,被他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数字,什么驻军数目、前线粮草数目、战马数目、军械装备库存数目、道路里程数目无所不包。

    有些数字写完了发现有错,他或者大笔涂去,或者干脆用小刀刮掉表层另写。以至于每天下午,屏风四周和他的案几之侧便落下一层刨花。

    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干,就只凝视着案几上摊开的舆图,冥思苦想。

    与之相比,诸葛亮的工作节奏似乎快些。

    闲暇的时候,能够摇着扇子自在逍遥固然是好;事务紧张繁复时节,他也措置裕如,别说一心两用,一心三用四用也属寻常。

    这会儿他嘴上在和马良商议某一部曹的人选;手上分毫不停地批示法孝直转来的益州紧急政务;案几另一边还摊着写到一半的铺开卷轴,那是给翊军将军赵云的回复,专门针对这些日子益州霰雪不停又湿气太重,所以不少军士和军马病倒的情况。

    几名书佐围着他的案几来来回回地奔走,有时候为他翻阅某项记录,有时候替他召唤某个部曹的掾吏,有时候就只在他和马良、习祯之间来回传递卷宗。须臾间一项政令已定,交给外间等待着的马谡,马谡负责按照卷宗边缘贴的短签,将之分送往大司马府中相应机构。

    但这种快节奏的工作,在接到荆州急报时忽然一滞。

    马良与他配合得最是默契,发现半晌没有拿到诸葛亮转来的文件,顿时发问:“孔明?”

    诸葛亮没有理会马良。

    他凝着脸色,将整份卷宗前前后后看了两遍,终于忍不住将之一扔,低声骂道:“糊涂!愚蠢!”

    其余三人少见诸葛亮如此,彼此对视一眼。马良和习祯不敢多言,庞统笑道:“这世上愚蠢之人甚多,孔明你说的是哪一个?”

    诸葛亮挺身离席,把卷宗拍到庞统面前:“士元,你看!”

    庞统一目十行看完,苦笑道:“果真是愚蠢至极。”

    ads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

第四百四十二章 应对

    卷宗在四人手中兜了一圈,重新放回到诸葛亮的面前。

    马良试探地道:“孙仲异素以擅长绥抚著称。他在担任丹杨太守的时候,短短年许,就招徕江淮远人来投,众至万余。一年前吴侯以十万兵号称伐蜀,以他为副都督,分明也是看中他招降纳叛的能力……此等人刻意与麋子方交好,显然是江东以有心算无心,麋子方堕入所算,咳咳,也是难免。”

    诸葛亮摇了摇头。

    “自然是吴人长期谋划,但若非麋芳贪婪愚昧,何至于就身陷其中?孔明,此事非同小可。我担心江东针对的未必止于麋芳一人,须得彻底察问清楚。”庞统叹了口气:“另外,这消息传播出去,对益州士人也有影响……”

    诸葛亮颔首起身,拿起卷宗:“士元,我们去见主公。”

    “走。”

    两人迈步出外,沿着廊道并肩向前。

    马谡刚从东曹掾那边折返,便见到两人出来。因为适才走得急促,马谡的额头蒸腾起热气来,往日里诸葛亮见到他这样子,必定会嗔怪他太过急躁,让他进屋烤一烤火。但这会儿诸葛亮和庞统匆匆经过,竟一点也不理会他。他慌忙站到廊道之侧的石子台阶,给两人让开通路。

    刘备不太喜欢过于恢弘壮丽的厅堂。他曾经向诸葛亮抱怨说,坐在那里头办公,离着部属们五六级台阶,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感觉自己不像是自己,反而变成了受人供奉的泥塑木胎。

    因而近来他少在议事厅驻足,转而往接近僚属们办公场所的园苑中择了一处小厅用以处置公务。小厅外头有处空旷院落,恰好供他被案牍劳乏以后出来舞一舞剑,活动下身子。

    诸葛亮和庞统穿过一处门洞,就到小厅。

    “孔明和士元一起来了?怕是有什么麻烦事?”刘备正舞剑回来,随手将佩剑掷给扈从,接过卷宗哗啦一声展开。

    这段时间大司马府整合荆益两州的兵力,使得刘备此生第一次拥有了十万以上的战兵,这使他非常自信,不认为有什么麻烦事真的会让他头痛。

    随即他半晌无语。

    这都什么?嗯?

    刘备的第一反应是不信,可卷宗后面关羽、潘濬、雷远等人一一列名,又让他不得不信。被视若家人的麋子方竟然如此,使刘备简直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胸口闷得慌,就像是被人生生压了几块大石头。

    刘备是能与曹操周旋的天下英雄,固然以宽仁待士,但基本的政治手段一点不缺。

    便如此前率军入蜀的时候,荆襄士人大批随同,被他留在荆州各处关键职位的,都是深得信赖的元从。包括分驻江陵、公安的麋芳、士仁,在地方上又有郝普等人。这些都是久随征战的忠心部下,与刘备往来特别密切,对孙刘两家间的微妙局面也最清楚。

    偏偏元从当中最亲近的麋芳出了问题!

    江东人的的钱财,是那么好拿的?那是带毒的鱼饵,最后一定会让你连本带利的赔出来!这帮混蛋处心积虑的图谋荆州,就没有一天消停过!

    如果麋芳都会被江东施展的手段诱引,那荆州那边,究竟谁可靠?谁不可靠?

    麻烦不止在荆州。

    此前诸葛亮制止了庞统大举清除蜀地大姓豪右的激进举措,但这并不代表幕府将会向豪右们妥协。在诸葛亮的主导下,大司马府一方面优容、拔擢蜀中才能之士,倡导上下一心、讨曹灭贼的理念;另一方面则以申韩法家理念治理蜀中豪强,以猛济宽,敢于断然用重典、重刑。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已经有好些不知死活的豪强因为犯法而受审受罚。诸葛亮手段强硬而又占着十足的道理,举凡查证、审讯、判决,各个环节全无疏漏,让彼辈盘根错节的亲戚、故交、宾友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然则益州豪强们在刘季玉手下舒坦惯了,并不会轻易俯首帖耳,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走通了蜀郡太守法正的门路,请法正出面劝说诸葛亮缓刑弛禁。

    现在除了麋芳这档子事,不用想,刘备就知道,无数的益州豪强一定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怎么处置呢!这上头的处置只要稍微有点疏忽,许多人就会众难齐发,借此机会恢复当年无拘无束的美好日子。

    刘备静静地凝视着厅堂外随风摇摆的树木,沉声问道:“两位军师觉得,该如何处置?后继又该如何应对?”

    诸葛亮向前半步:“过去两年里,主公的领地由一城而一郡,由一郡而一州,由一州而至地跨荆益,士民百万。在这个过程中,有些部属不似往日那般朝夕追随,少了耳提面命,未免行事荒唐。好在此时疾在腠理,能够及早揭破、及早惩治,这是好事。”

    刘备沉吟:“也就是说……”

    “案件既然审定,对罪人的惩处,就该依照律法执行。”

    刘备眼睑低垂,过了许久方道:“其余罪人,全都按照潘承明的意思严惩。至于麋子方,终究患难中随我多年……便褫夺官职、贬为庶人、罚没家财!留他一条命吧!”

    “遵命。”诸葛亮顿了顿,沉声道:“主公,我另外还有一请。”

    “你说。”

    “请主公将此案件卷宗暂且留中。”

    “将之留中?”刘备微微皱眉:“益州这边的士人,想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他们必定会将此事作为攻讦大司马府的由头,若我们不尽早决断,只怕种种谣言、谬论甚嚣尘上。”

    “正要甚嚣尘上才好。”

    “哦?”

    诸葛亮道:“此事若引起益州乡豪、官吏群起攻讦,无非是说大司马府在荆州法禁松弛,与管治益州的法子大不相同,所以导致铁官、铁场沦为私人牟利之所。主公暂且等待数日,然后就可以专门行文,亲自嘉奖指出荆州铁官管理不善之人。然后,我们便大张旗鼓地采纳其建议,正式任命司盐中郎将和司金中郎将。”

    庞统哈哈一笑。

    刘备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好!”

    益州盐铁资源之丰饶,远远超过刘备所掌握的荆州部分。然而近代以来,巴蜀豪强垄断山川盐铁,富甲一方,而刘季玉身为州牧,竟无力管控。此前刘备与诸葛亮商量了几次,都觉得应当特设专员管理盐铁的生产、运输和销售,以资国用,只不过一时未觅得合适的机会将之落实。

    此番益州豪强若有抨击,玄德公便可以理直气壮地任命司盐中郎将和司金中郎将,以之管控荆州的盐铁经营。这两个职务都是二千石的大员,直接归属在大司马府下属,既然管得到荆州,同时当然也能管理益州。

    当然,玄德公还会做足了姿态,感谢某几位益州士人的直言不讳,赞赏他们的精辟意见,并使之身居高位。益州豪强若有不满,不妨找他们。待到彼等自家争执到打出狗脑子来,盐铁两项的管控已经扎扎实实地落下去了。

    刘备虽因麋芳的肆意妄为而恼怒,听到诸葛亮的建议,又不禁有些喜悦。无论面对怎样的麻烦,诸葛亮一定能在其中找出可供化解危局,甚至为己方获取利益的关键。由此看来,似乎让麋子方吃些苦头,倒也不亏。

    “既如此,我尽快拟定条陈,呈主公审定。”孔明道。

    刘备起身在堂中走了两步:“司盐、司金中郎将的人选,须得仔细斟酌。”

    “是。”

    刘备端起杯盏,喝了口水,忽然想到了庞统也在。庞统一向没耐心去处置地方政务,这会儿却与诸葛亮一同前来,必有缘故。

    “对这件事情,士元可有什么想法?”

    庞统躬身道:“适才想到,处置麋子方等人自是必要。但这样一来,会不会使得江东警惕?又会不会使得文武们误以为,孙刘联盟将会动摇呢?”

    “这……”刘备把杯盏隔回案几上。

    这件事情归根到底,出于江东的谋划,可刘备并没有办法去指责什么。毕竟他此刻身在成都,与荆州远隔着千山万水,荆州的局面还是尽量稳定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一点都不想横生波折。

    “你说该怎么办?”他干脆利落地问道。

    庞统躬身行礼:“请主公遣人大陈仪仗,迎接孙夫人入蜀。”

第四百四十三章 建议

    庞统此言一出,刘备一愣。

    若不是庞统提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孙夫人。

    这并非虚饰,也并非他忘记了自家夫人,就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多想。

    两年以来,刘备对孙夫人从最初的迷恋,到后来的提防,再到后来避之如虎。孙夫人始终是既爽朗又刁蛮的性子,始终没有变过,变的是刘备自己,是他对孙夫人的容忍愈来愈少,妥协愈来愈少。

    当江东势力强盛,刘备不得不仰其鼻息的时候,刘备能够忍耐一切。哪怕心底里苦得纠结成团,脸上还能谈笑风生,还能毫不介意地顺着她、宠着她。但随着刘备的力量增强到了一定程度,他就难以容忍这种局面了。

    于是刘备愈来愈多拒绝,愈来愈多指责,夫妻间的情感也随之分崩离析。直到孙刘两家在作唐、公安两地各起雄兵大打出手的时候,刘备将孙夫人出往孱陵居住,形同禁锢。

    当孙刘联盟重定,荆州的归属得到双方确认,孙夫人再度回到刘备的身边。这一回,孙夫人的执拗做派比往日收敛了许多,玄德公对她的宠爱则更甚于往昔。

    看起来,一切都回到了最初那美好的时刻,但一切又和最初不一样。孙夫人终究只是个习惯被宠爱的女孩子,她感觉不到,但刘备能感觉到: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永远都没办法弥补。

    刘备启程入蜀的时候,辞别了孙夫人。随后数月时间里,他被军政大事缠身,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靠着他的理想和斗志如烈火般地熊熊燃烧,压榨着五旬躯体内的每一分精力,才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他真真切切地把自己能付出的所有,都投入到了此番入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当一切底定的时候,刘备这个人,已与此前大不相同。

    身为跨有荆益的雄主,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下意识地想要甩掉自己当年那些不得不忍耐的屈辱,抛弃那些令他不快的往事。这其中,也包括那个身在江陵城中,正期待着丈夫得胜归来的女人。

    直到今日,庞统忽然提起……

    面对着庞统的炯炯眼神,刘备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仿佛自己成了一旦富贵,就想要甩掉原配的负心人。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又被人当面揭破了。

    他竭力去回忆孙夫人的娇俏相貌和言语,竟然觉得有些模糊。这才分别了多久?这使他隐约有些害怕,又生出难以排遣的伤感情绪……再怎么样,那终究还是自己的夫人!

    那么,就按照庞统所说,遣一重臣大陈仪仗,迎接夫人入蜀?他想起此前两人争执之时,孙夫人忿然挥剑的情形,忽又头痛。

    “咳咳……”诸葛亮眼看着刘备神色变幻不定,苦笑着从旁打岔:“士元,这是主公家事,且待主公缓缓决断,不必急于一时。”

    庞统正色应道:“主公身为荆益两州之主,一身而荷天下之重,既如此,哪里还有家事?在主公或为私事、家事,在我们就是公事,国事!”

    他转过身,再度面向刘备:

    “主公,去年吴侯移治秣陵,今年修建了濡须要隘,这两处工程都用了数万人手,规模极大,吴军主力也持续集结向江淮一线。在这时节,您若尊隆礼遇于孙夫人,正可体现孙刘联盟牢不可破,对吴侯在江淮各地宣扬威势,甚有益处……与此同时,我们也可毫无顾忌地在荆州整肃文武官员,严查内外勾结之人。”

    “只是……”刘备低声说了两个字,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

    “主公,公安与江陵不同,江陵更与成都不同。如今主公的威势足以使吴侯望尘莫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有理!”刘备下定了决心。他压抑住自己对孙夫人的想念情绪,端然正坐道:“那就这样办吧。让许慈、胡潜用心安排,迎接的礼节要尽量隆重、仪仗要尽量铺陈!”

    这些政务上的事,又转在诸葛亮手中了。当下诸葛亮躬身领命。

    整桩不小的难事,在诸葛亮和庞统三言两语之间,就化为无形。顺便还连消带打,以此为契机生发出诸多额外进展来。

    刘备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庞统,只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得如此大才、贤才襄助。他起身往小厅一角走了几步,亲自从炭盆上拎起铜壶:“来,来。既然计议已定,我也就放心了。今日天寒,两位军师且用些热浆,暖暖身子。”

    所谓热浆,类似于热的酒酿,微酸微甜。只是诸葛亮和庞统哪敢坐等着刘备伺候?两个人赶紧上来抢夺铜壶。

    庞统动作快一步,拎着铜壶对诸葛亮喝令:“孔明且取杯盏来!”

    诸葛亮忙不迭地捧杯奉上。

    三人正笑着说些闲话,外间小吏来报:“启禀大司马,安汉将军在外等候,说有急事求见。”

    刘备叹了口气。

    “麋子仲来了,必定也是为此……我去迎一迎他,两位军师自去,不必陪着。”

    诸葛亮和庞统当下告退。

    此后的一个月里,南郡太守麋芳与秭归县长文硕、铁官长范安上下勾结,侵夺编户齐民、生产劣质军械乃至私卖军械的重案在成都传得沸沸扬扬。又因为安汉将军糜竺连番恳请玄德公手下留情的缘故,玄德公举棋不定,始终未能对此作出处置。

    此等情形使得不少益州士人乐不可支,不少人甚至聚众公然谈论,并多方上书,恳请左将军大司马秉公处置。又有文采斐然如李邈、张裕等辈,做长文以讽喻,指摘元从都是粗鲁军汉、而荆楚士人治理无方,又嘲笑荆州法禁松弛,遂使官员申私利而擅官市,恐非长治久安之道也。

    几篇雄文发出,更是群情汹汹,但也有益州人担心,这等行径几乎是在公开挑衅大司马的治理,哗众取宠,行同狂生。万一惹得大司马发怒,恐怕不能善了。

    随后某一日里,玄德公大集文武百官。就在这集会上,他忽然唤出了李邈、张裕,没口子第大赞他二人忠于王事、思虑周密,有查遗补缺的大功;当场引二人为益州别驾,又创设了一个将军号,唤作“建议将军”的,封给二人并厚赐金帛。

    群臣正在茫然,玄德公随即又宣布,应二人所请,重设司盐中郎将、司金中郎将之职,分由王连、张裔担任,统管荆益两州的盐铁事务。

    再到了建安十七年的元日,正领兵在临沮一带活动的雷远忽然接到使者来报。据使者说,由成都赶来迎接孙夫人入蜀的大员,已经抵达江陵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失礼

    最近半个月里,雷远一直身处临沮附近。

    因为深冬水浅的关系,江陵以东的连绵泽薮许多都不再适合水军行动,荆州水师的舰只被限制在汉水,不如往日进退自如。而乐进、文聘所部的曹军骑队反倒能够长途奔袭驱驰。

    所以荆州军在竟陵、荆城、寻口一线频繁遭到滋扰。

    为此,关羽主动抽调更多的兵力到这一带,意图利用复杂地形主动歼灭曹军一部,控制扬水入沔通道,在春季涨水前彻底打消曹军威胁。

    与此同时,他将江陵以西、漳水沮水流域的战事完全托付给了雷远。

    这既是玄德公遣雷远折返荆州时的原定安排,也是关羽对雷远的体谅。

    因为雷远在江陵城里,开始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了。

    当麋芳倒台的时候,与整桩案件有牵连的人一个个地被拔起。

    此前雷远在宜都,处置的终究只是偏鄙小县的土豪,但在潘濬插手以后,案件涉及的范围扩展到了公安,扩展到了汉津港,还波及了荆州水军的一部分军官。过程中又挟带着察问出了其他各种罪行。

    被牵扯进案件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元从。虽然地位不甚高,但有不少人的资历比麋芳还深,从幽州就跟随着玄德公了。

    当玄德公完成跨有荆益的大业以后,他们陆续都被提拔到了相当的位置,填补荆襄士人大批入蜀后腾出的空间。

    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颠沛流离,终于换来今日的扬眉吐气,难免有人行为出格些……然后他们就撞上了潘濬的铁拳。

    雷远见过潘濬几次,在他前世留下的记忆里,也保留着潘濬的事迹。这是一个风格鲜明而又内蕴复杂的人物,一辈子的耕耘,似乎都只在荆州。

    在玄德公入蜀以后,留典州事的潘濬俨然已是荆襄士人在本地的代表。因为麋芳的关系,导致宜都郡的士人灰头土脸,潘濬若不处置一批元从,恐怕荆襄士子都要不满。

    于是潘濬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不久之后,他又得到玄德公从成都发来的指示,连带着关羽都只有配合。短短数十内,他又杀了一批人,贬了一批人。

    元从们难免兔死狐悲。他们不可能去抱怨玄德公和关羽;潘濬自有荆楚士人支持,元从们拿他没什么办法。许多人的怨气就集中到了雷远身上。

    虽然雷远不断地推崇潘濬和向朗等人的作用,竭力避免自己被认定为整桩事件的发起者和推动者。但这时候元从们冲着他来了,他能怎么办?

    亏他雷续之还是子龙的女婿!靠着子龙的支持才在荆州站稳脚跟,如今胆子肥了敢向元从们下手!他庐江雷氏自己就是垄断乡曲的大豪强,竟有嘴脸来碍着我们捞好处!

    哪怕碍于玄德公高举的仁义旗帜,有些想法永远不可能公开,可许多人的心里这么想着,自然就形成了某种风潮。雷远又不可能向他们解释说:我看出了麋芳不可靠,这是在提前替你们清除危险……

    再怎么高举理想主义旗帜的政权,终究是由普通人组成的。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过去几天里,雷远深深体会到了前世这句俗语。

    所以他找了关羽,请求率军出战,兼且避避风头。

    很快雷远就从江陵出发,在枝江汇合了己方部队以后,沿着沮水、漳水北上,进入荆山山区。

    沮水和漳水在下游汇为沱水,水势平稳开阔,周边有麦城、旌阳等城镇,土地肥沃,陂池绵延。王仲宣客居荆州时,作登楼赋,其中有“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两句,说的就是这片区域。

    再往北,就是深处荆山的临沮县。按照禹贡所述,荆州因荆山而得名,昔日雄踞南方的楚国就在此地发源。临沮处群山环绕,四周水陆纡险、深壑幽绝。自从汉室衰微以来,此县即无令、长治理,而落在蛮夷之手。

    事实上,中庐西南下、临沮东北的整片山区,都是柤中蛮的势力范围,哪怕刘景升的势力极盛时,也未能驱逐这支毗邻襄阳的蛮族力量。

    玄德公进驻江陵以后,这片区域的蛮夷部落有很多都表示归附。但随着折冲将军乐进在襄阳的经营,其中不少人又转而投靠曹军,并随同曹军几番南下劫掠。

    雷远这次动兵,就是要剪除几个格外敌对的蛮夷部落,进而封堵曹军越过荆山的通道。

    以雷远现在掌握的力量,这在军事上并不困难。庐江雷氏本就是崛起于群山间的豪武家族,素来擅长山地作战。有千余人的兵力,雷远就能在山间进退自如。

    只是正当天寒,行军转移的辛苦程度几与当年翻越天柱山时差相仿佛。

    尤其是穿行于深山谷地的时候,朔风强劲,吹得将士们抬不起头来,只能低头俯身逆风向前。大风又时常掀起山麓高处的冰碴,裹带着枯枝败叶哗哗打落,哪怕用布巾蒙面,都挡不住那股子寒气。

    这时候,雷远正和将士们在白马山侧的一处陡崖下面避风。

    陡崖高有十余丈,阔有百丈,看起来几乎由整块巨岩构成,顶部向外凸起,底部凹进。雷远所部上千人马聚在这里,都不显得局促。

    将士们顺着陡崖点起篝火,又用毡布围拢在篝火四周,免得火光太过闪耀,暴露了己军的位置。

    因为今天是正旦,军需官拿出了比平日更多的食物,还提前遣人在山间射猎了豕、鹿之类,让每个什伍都分到一些。

    雷远的扈从们也聚在一起烤火。

    李贞平端着两根树枝,将整块鹿肉翻覆炙烤,鹿肉上的油脂流淌下来,落进火堆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叱李宁塔目不转睛地盯着鹿肉,几次下意识地探手去抓,视熊熊火焰如无物。

    与此同时,雷远和使者坐在距离篝火稍远处。

    雷远刚看完了手上书信。因为南郡北方直接就是前线的缘故,出于安全考虑,书信上的言语很简略,只说由成都来护送孙夫人入蜀的大员,就在元日将抵江陵。

    “今天就是元日啊。也就是说,成都那边派出的重臣,已经到江陵了?”雷远有些尴尬:“怎么这时候才有通报?他们经过江关和宜都的时候,我没有迎接;到江陵的时候,我也没有迎接,这样岂不是失礼?”

    使者道:“这倒无妨。我出发的时候,关将军对我说了,那几位到达江陵的时候,他也不会出面迎接……此刻应该已经领兵到了寻口,相机与乐进、文聘作战。”

    “关将军何以如此?”雷远微微一怔,随即又问道:“成都派出的是谁?”

    “掌军中郎将董和董幼宰、大司马西曹掾刘巴刘子初、护军黄权黄公衡。”

    雷远沉吟片刻:“这些人都是益州旧臣,对么?”

    使者微笑躬身:“雷将军果然明察。”

    关羽素来倨傲,他的眼中就只有玄德公一人,勉强再算上军师将军诸葛亮等寥寥数人。

    此番玄德公派遣来迎接孙夫人的这几位,固然在益州位高权重,但毕竟都是新进之臣,关羽都懒得提起眼皮去看他们。原定在竟陵、荆城、寻口等地的作战计划,更不会因为他们的到来有半点更改。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雪

    被派出迎接孙夫人的重臣人选,自然是仔细权衡过的。

    董和是南郡枝江人,但先祖出于益州巴郡,他年轻时就入蜀为官,历任江原县长、成都县令、益州郡太守,所在皆推诚心以待人,治理有方,黎庶爱之。

    玄德公设立大司马府的时候,以董和为掌军中郎将,外牧殊域、内干机衡,职权只在军师将军之下。以当前来看,董和与法正差相仿佛,都是益州士人的代表人物,较张松高出一筹。

    刘巴是玄德公和诸葛亮的老朋友了。他是零陵人,名望极高,昔日曹军南下的时候,曾拜会曹公,受命招抚荆南各郡。后来曹军北还,刘巴屡次拒绝玄德公和诸葛亮的邀请,先到交趾,再到益州依附刘季玉,意图前往中原。

    孰料荆州军入蜀的步伐太快,最终他还是在玄德公的诚邀下出仕,现任大司马府西曹掾,负责大司马府内的官吏署用。因为才干出众,屡次得到玄德公的盛赞。

    至于黄权,他是巴西阆中人,在涪城变乱的时候担任刘季玉的主簿。

    之后数月,他与费观竭力维护刘季玉的安全和脸面。在成都城中误传数十万曹军进入益州的那一晚,他又严辞拒绝了有人试图拥戴刘季玉,重夺成都的企图。由此得到玄德公的青睐,不久前擢为护军。

    这三人,都是刘季玉的旧臣,投入玄德公下属不过数月,但都得到了玄德公的信用和提拔。由这三人前来荆州迎接孙夫人,既是对他们重臣身份的确认,也是玄德公在用委以家事的方法表示亲近。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关羽是个不给面子的,竟然完全不理会刘巴等人,自家出兵作战去了。他还想得很周全,既然董督荆州的关某人自己都不奉承,何须副贰们积极?

    所以这份通报,便来得格外晚些。

    关羽的身份地位明摆着,他懒得给人脸面,谁也无话可说。雷远却不能这般效法,他思忖片刻,问道:“董和等三位,会在江陵停留多久?”

    “之前成都曾向关将军通报行程。他们到了江陵以后,首先拜会孙夫人和公子,然后还会前往江夏和秣陵,通报孙夫人将移驻成都之事。考虑到天寒不适远行、沿途支应也需要慢慢筹备,所以,正式启程前往成都将会到春暖时分。”

    “关将军什么时候会见他们?总不见得自始至终都不出面?”

    “我家将军的意思,正因为益州遣重臣来江陵,他更要主动出击,打个胜仗以确保江陵的安全。待到制住乐进、文聘之流的蠢动,扬我军威风以后,关将军自然就会接见他们。另外,公子刘禅入蜀,关将军也一定会郑重相送的。”

    雷远稍微松了口气。

    他明白关羽的另一层意思了。玄德公素以讨曹灭贼为号召,形如反曹联盟的盟主,但此番入蜀,前后多场战斗都是与益州人厮杀,未免有损盟主之望。

    所以,乘着此番益州重臣来荆州迎接孙夫人的机会,除了要向益州人宣示孙刘联盟的牢固以外,还非得展现玄德公对曹军的战胜攻取才行。

    以关羽和玄德公的亲近关系,或许早有密令传达,这就不是雷远所能知晓。

    他只笑道:“那就好,我还有时间登门拜访,不至于被关将军牵连,哈哈。”

    话语一出口,他自己有点后悔。因为在自家军中的关系,这话说得有点轻脱,哪怕明知是玩笑,也未免对关羽不够恭敬……好像还显得自己无意作战,一门心思回江陵去。

    那使者竟是个敏锐的,立即问道:“将军,难道你要收兵回江陵?”

    区区一名使者,敢这样追问奋威将军,倒也颇有胆色。

    雷远深深注视了使者一眼,转而极目远望远方。天气越来越阴暗了,黑沉沉的浓云下,可见几个白雪皑皑的山头。他道:“关将军的军令既下,我就坚决执行,何来收兵之说?此番必定要平复南郡诸山谷蛮夷,斩断曹军探出的爪子!”

    使者也知问得唐突了,起身行礼道:“是我失言,将军勿怪。”

    雷远身体后仰,仔细看看这使者。只见他年约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身形敦实健壮,肩膀很宽,腰悬缳首刀,虽然作普通军吏打扮,却颇有雄健气概。哪怕此刻面对着奋威将军道歉,却也不卑不亢,毫不显得惧怯。

    当下他起身搀扶,又道:“全是我言语轻佻,以致误会。还请足下不要计较。”

    这时候,派往前方的斥候回来禀道:“启禀将军,此前查探无误,临沮蛮部确在白马山南谷地避冬,另有小股曹军约百十人与他们一同驻扎,距此不过二十余里。”

    雷远请使者稍坐,转向扈从们道:“召集将校们,商议进战!”

    扈从们连忙奔出去传令,须臾之后,邓铜、贺松等人齐至。

    此前在公安城下与吴军作战的时候,邓铜身先士卒,身上多处受创。后来虽然养伤数月,但伤了肺气,天寒的时候常常咳嗽不止。有时候明明坐在炭盆旁边烤火酣睡,也会突然大咳到醒。这会儿他从后队走来,距离尚远,就听见咳嗽声响。

    雷远迎上几步:“老邓,你咳得我揪心!不该辛苦你这趟啊。”

    邓铜咧嘴笑道:“也不甚冷,怕什么。当日我在河东的时候,这时节已有大雪纷扬了,那才叫……”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的岩崖忽然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响,好像有许多细密的东西落入崖上林木一般。雷远仰天去看,天色愈发黑沉,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点寒凉,接着又是一点。

    “狗日的!”邓铜狠狠骂了句粗话,往地上喷了口唾沫:“居然下雪了?”

    真下雪了。事前全无征兆,就连有经验的向导也没料到。眨眼工夫,鹅毛般的雪片遮天蔽日,飘飘扬扬而落。黑灰色的天空被银白的雪片充塞,视线都受限制。

    在场众人许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深知这样的大雪一旦落下,恐怕就非两三天能停歇。更何况一旦大雪覆盖住山路,上千的队伍就会进退不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退兵返回临沮县城,再作打算。

    将校们注视着雷远,只等雷远传令撤兵。眼看距离胜利不远,却出了这样的事,众人都有些沮丧。

第四百四十六章 路途

    江陵以北的作战形势,以四百七十里荆襄道为界限,分东西两线。

    荆襄道本身最适合大军作战。只可惜乐进去年沿此道南下,试图在孙刘两家交接的时候攫取土地,结果遭到关张二将的猛烈反击,损失惨重,故而今年全不曾由此路南下。

    在动线,有夏水、扬水、汉水经过,这三条河道间有纵横水汊连绵,更有上古云梦大泽遗留的无数湖沼,号曰三江七泽。荆州水军由驻地汉津出发,经此可以直逼襄阳。故而入冬以来,乐进和文聘所部的两支曹军主力汇集此地,试图藉着冬季地面干燥,发挥骑兵之利,一个个地拔除荆州军在这片区域所设的营垒。

    按照使者所说,关羽也相应地下定了决心,待予以迎头痛击。

    而西线因为隔着荆山,局势总体要和缓许多。通常曹刘双方各自煽动蛮夷,互相滋扰。偶有一部曹军越过荆山南下,荆州沿江无数牢固据点,哪一个都非小股曹军所能撼动。

    所以雷远此番进入荆山,本没打算非得夺取多大的胜利。去年他在益州鏖战数回,实在已经厮杀得够了。既然下雪,他就准备顺理成章收兵,看下一步的形势再做打算。

    但将士们似乎未必都作此想。

    此刻在场的邓铜、贺松两名校尉,去年驻扎在宜都,并未得到出征的机会。这一年里,他们眼看着郭竟、丁奉等同僚建功立业,眼看着将会有水涨船高之时,而雷远又引用多名益州新投之人,纷纷占据枢要位置。

    故而,他们急切求战,渴望尽快地立下功勋,至少不能被平级的同僚们甩开。他们的部属也人同此心,希望能水涨船高。

    雷远看看邓铜、贺松两人,再看看他两人身后的部属,哈哈一笑。

    邓铜愀然不乐,问道:“宗主你笑什么?”

    “诸位有沙场杀敌的意愿,我所深知。眼前这个蛮夷部落,乃是几番出山劫掠的罪魁,与他们一起行动的曹军,乃是挑拨蛮夷反乱的祸首,我更是明白。怎奈天时不利,不能强求。”

    邓铜重重叹气。

    贺松上前半步,躬身道:“若是平常天气,我们再迫近一些,就该被发现了。但这会儿既然大雪,敌人断然无备,我们反倒可以乘势掩进……宗主,机会难得!”

    “这样的大雪之下,道路马上会积雪,之后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行路太过艰难了。何况积雪之后,地形茫茫难辨,山路一旦堵塞,恐有全军覆没之险……我们还是尽快折返回昨夜的营地,沿途折返。”

    说到这里,雷远摇头道:“不过是区区小敌罢了,姑且放他们一条生路又如何?来日方长。”

    说得轻松。谁都知道雷远是在刻意宽慰。

    蛮夷倒也罢了。那队曹军之中,有从襄阳城赶到、专门负责说动各部的密使在内。此人必是襄阳曹军大员乐进、满宠的亲近之人,且有相当权势地位。若能将之擒拿,必有大用。一行人进入荆山十余日,前后花了不少功夫才揪出他们的踪迹,近在眼前却不得不放弃,怎不叫人懊恼?

    邓铜、贺松两人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但又不敢与雷远争辩,当下只得向部属们连连挥手,垂头丧气去作撤兵的准备。

    就在这言语几句的功夫,雪下得愈发大了。阴沉的浓云下,寒风又愈发凛冽,雪片洒落在众人的衣袍上,一时竟然不化。

    这时候有人忽然问道:“雷将军,我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可以请教贵军的斥候?”

    说话的是那位关羽派来的使者。

    “但请询问。”雷远抬手示意。

    使者上前几步,向斥候作了个揖:“适才所说的白马山南谷地,是不是山谷由东南向西北延伸,南面有两座奇峰并起,北侧莽林间有连绵岩洞的?”

    斥候想了想:“正是那般地形没错。”

    “蛮夷的营地,在北侧一处高凸的台地,台地两面都有陡坡?”

    “对。”

    使者向雷远深深施礼:“雷将军,我知道一条小路,由此出发,只需经过六里,就能直捣蛮夷营地侧背。”

    邓铜贺松一齐止步,李贞等扈从也都注视过来。

    “你说的是真的?”邓铜大步向前,攀住使者的肩膀:“只需六里?也就是说,可以在积雪之前抵达?”

    贺松也急道:“我们隔着整座山呢,果然只需六里么?”

    使者只看雷远。

    邓铜、贺松慌忙闪到两侧。

    雷远稍许沉吟:“取舆图出来,再让向导也来。”

    王平快步向前,在篝火边的干燥处铺开舆图,两名在临沮城中招募的向导也前后奔来。

    “还请足下解说具体路线。”雷远道。

    使者半蹲在舆图前头,探手比划着道:“这处谷地是白马山南泉水极丰富的一处,谷地三面临山,各处山间都水脉充沛,形成清泉十余股、瀑布五十余座。”

    两名向导俱都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此地才会被蛮部占来越冬。”

    “其中由白马山……便是此地……”使者指了指众人身后那处高耸岩崖:“由此地发源的,有一路泉水,每年到了深冬盛寒,必会干涸;而泉水所流经之处,这会儿就恰恰成了一条山道。道路虽有险峻,足可供大军行进。沿着这条山道,抵达蛮部营地侧背,只需要六里。我们现在出发,必可在大雪封山之前抵达蛮部营地。”

    向导面露难色:“这个位置确实有道泉水,但冬季是否会干涸,现在是否能通行……我们没有把握。”

    “我有把握。”使者断然道:“这条路我从十岁开始,亲自走过数回!”

    这句话带上了几分本地的口音。

    雷远听了出来。他饶有兴趣地问;道:“请恕我无礼,之前竟忘了请教足下名讳?“

    使者端容正色:“我姓廖,名化,字元俭,襄阳中庐人。由中庐、宜城至临沮这一带,我自幼走惯了的。”

    廖氏乃是沔南冠族,居沔南几近两百余载,人丁兴旺,祖上出过州郡大吏,也有从军、从商的,在地方上极有影响力。使者既是廖氏子弟,对这周边地形熟悉也就不奇怪了。

    他身为区区军吏,在一旁听到雷远等人无奈情况,就敢于出来出谋划策;倒果然如史书所载,性格果敢刚毅。

    雷远站起身,喜悦地道:“原来足下就是廖化廖元俭?哈哈,久仰,久仰。”

    “不敢当!”廖化连忙施礼逊谢。

    廖化虽是沔南强宗子弟,但宗族依违在曹刘两家之间,并无倾向。去年年中南下投奔荆州,被关羽引为帐前吏,因为年轻,至今还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如雷远这样的重将忽然对他口称“久仰”,他心中有些得意,有些疑惑,又有些惶恐。

    而这时候雷远已经沉声号令:“那就这么定了,各部立即起兵!我们要直取蛮部,一战而平!”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行

    将士们立即作出发的准备。

    许多人一边整理辎重,一边就拔出刀剑,急不可耐地挥舞试手,连声催促同伴,简直连一刻都不想等。

    这千余名将士都是雷氏部曲中善战的老卒,否则也不会被雷远委以重任,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驻守宜都。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前后两批入蜀的同伴们满载而归。

    同伴们有人因为善战而得提拔,有人得到宗主大笔钱财的赏赐,还有人得到了额外的田地。当他们一批批得到假期,回家探亲的时候,碰见同乡、旧友,还会彼此询问战绩和收获;其中某些功绩特别出众的,更拿出雷远亲自赏赐的金玉珍宝等给众人观赏,进而托请社吏、里吏安排酒食,请邻里一同分享。

    与此同时,负责留守的将士们却只有看着眼热。那些对个人、对家族大有裨益的赏赐,自家竟一点都没机会享有……这让人如何能承受?雷将军总得给大伙儿一点机会吧?

    被这样的想法驱动着,将士们全都斗志高昂,沿着廖化指示出的山间道路出发。

    随着时间推移,北风越来越狂躁,雪越来越大。还有林间树梢的凝结成块的冰雪被狂风卷起,打在将士们衣袍和甲胄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是有千万支羽箭当头射落。

    天色暗得像是深夜,眼前的起伏地形就像深海中的浪潮,毫无规律地涌动。大队人马已经顾不得隐蔽,他们点起诸多松明火把照亮。但每次火把燃起,一会儿就被大风猛地吹灭,再过一会儿,更多人不得不强行撑起毡布保护火种了。

    队列中少量的骑兵都不敢再骑马行进。他们跳下马,蜷缩身体,贴近着战马取暖,同时又紧紧拉扯着战马的缰绳,唯恐珍贵的战马失足堕崖。有时候狂风贴着山崖变成旋风,卷起的雪片惊动战马,于是好几个人一齐凑上去安抚。

    这样的大雪,在荆州真的很少见。两名向导前前后后地跑着,不断压低嗓音,叮嘱所有人小心谨慎。而廖化走在最前,大步迈进,仿佛全不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

    雷远和他的扈从们跟在廖化身后不远,为全军开路。

    他们也都是熟悉山地环境的人,哪怕在大雪中也能感觉到,这一处处陡然下滑的垭口便是春夏时小溪清泉流淌之处。河床上的石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了,又渐渐积起薄雪,这时候走上去,须得格外小心。

    包括雷远本人在内,每人都拿了几面小旗在手,遇到道路难行或方向陡转的地方,就插一面小旗供后方同伴警戒之用。这都是当年在灊山时的故技。

    经过两段上行山路,再经过两段下行的山路,廖化在前头举手示意停步。

    李贞猫着腰向前:“怎么样?”

    “绕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蛮夷的营地了。”

    李贞蹑手蹑脚回来通报。各队连忙熄灭火光,借着极微渺的夜色缓缓前进,散在队列各处的弓弩手提起共识,边走边张望。

    果然,他们再走几步,就看见岩崖下方连绵的营寨。除了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外,整座营寨都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里。

    柤中蛮虽号为蛮夷,却与社会组织和生产力都极度落后的五溪蛮、艮山蛮不太一样。他们在数百年间大量混合了逃亡山间的汉家编户流民,因而颇擅农耕,有桑麻产出。看他们越冬营地的形制,也与汉家城寨并无不同。

    雷远向稍远处眺望,此地果然与廖化所说一般无二,山谷由东南向西北延伸,南面有奇峰,北侧有莽林。

    廖化适才说,他是中庐人,往来此地甚多,是以熟悉地形。雷远一听,就知道这是谦虚。

    以当代的形势而言,除了中原繁华地带以外,许多边鄙之地的深山险阻、莽林薮泽并不在政权实际管控之下。绝大部分普通人终其一生,可能了解的只有周围几座城池的大致位置和连接城池的道路而已。

    只有极少数人愿意下功夫去探究周边的地形利弊,并能从军事角度分析该种地形的可用之处。

    虽然廖化这时候还年轻,但作为后世与王平、张翼等并称,在雍凉屡建功勋的季汉名将,或者确有些与他人不同的才干显露。

    “哈哈,元俭,你真是个有心之人。”雷远赞了廖化一句,随即开始分派进攻任务。

    这样的仗,还用不着雷远身先士卒。当下邓铜贺松各领一支兵力,沿着陡坡向下缓进。

    将士们把随身行李都取下来堆在一处,自己只穿戎服和甲胄,把环首刀咬在嘴里,缓缓下坡。先抵达台地的人蹲伏不动,静等着后继的同伴跟上。

    这些都是行动矫健的精锐,只一会儿工夫,雷远就见到密密麻麻的人影簇拥在台地边缘,随时可以发动进攻了。停留在高处还未下到台地的,只剩下队尾少量人手。

    也不知怎地,临到这时候雷远忽然想起些不相干的。

    他唤来李贞和王跃,沉声吩咐道:“立即去通知前队将士,破敌便可,不要滥杀妇孺!”

    李贞和王跃连忙急赶下去,沿途压低声音喝令:“将军有令,破敌即可,不得滥杀!”

    这号令还没传到岩崖下方,邓铜和贺松已经等不及开战了,一时间喊杀之声响彻山谷。面对着精锐的汉家士卒,蛮夷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当雷远也下到台地的时候,厮杀声几乎顷刻间又平息。

    邓铜跟着雷远的时间渐长,有点了解自家宗主的喜好了,因而并不拿出大量首级来显摆,反倒立赶紧告诉雷远:“寨子里的妇孺老小没有经过杀伤,弃械投降的男子也都放过了。”

    待到雷远颔首,他才满脸得意地奉上几个新鲜首级,向雷远介绍说,这个便是与荆州军为敌的蛮部渠帅,这个是蛮部某勇士,这个是渠帅的儿子,这个是渠帅的女婿。看得出来,有好几个人被杀的时候根本就没从睡梦中醒来,惨白的脸上透着安详表情,倒也是福气。

    “曹军呢?”雷远问。

    邓铜为雷远指示方向:“他们约莫有百余人,夜间也不卸甲,都是善战之士,这会儿被老贺带人威逼着退上了侧面的高坡,意图负隅顽抗。”

第四百四十八章 使者

    “去看看。”

    邓铜引路,雷远当前直行,扈从们鱼贯跟随。

    适才这场战斗时间虽短,却很激烈。此刻营寨中到处都有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和断臂残肢,还有折断的刀剑武器。血腥气息弥漫在台地上,就连强风都吹之不散。寨子里的老弱妇孺们都被邓铜集中到了营寨的另一头,他们聚拢在一起,在飘飞的大雪中默然看着亲人的尸体,偶尔向雷远投来仇恨的目光。

    雷远已经习惯了。仇恨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通常也快。在这种世道,仇恨抵不过求生的**,抵不过对强者的服从本能。待到天色放晴,这些老弱妇孺和投降的蛮夷战士都会被雷远强制迁往宜都安置;两三年里,他们就会驯服成忠实可靠的编户齐民。

    便如此刻,雷远已经看到稍远处有一名青袍书生,正殷勤地领着雷氏部曲们清点俘虏人数、指示物资存放的位置。这人可不是雷远的部下,显然寨子里总是有聪明人的,他们改变立场的速度永远那么快。

    再走几步,就到曹军据守的高坡。

    贺松正指挥着部下发起猛攻。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层层松明火把摇曳,将坡地照得亮如白昼。将士们厉声喊杀,不断仰攻上前,仿佛巨浪翻涌。坡地上方的曹军据着一道半弧形的土墙,试图以弓箭还击,可是下方贺松所部的弓箭手立即以数倍规模还射,将曹军压得抬不起头来。

    待双方将要接战,攻方将士忽然将上百枚火把猛地投入土墙之内。也不知烧着了什么,土墙后的烈焰腾空而起,逼得曹军无法再坚持,只有狂吼着冲杀出来。在大雪掩映下,他们身上的甲胄泛出森寒光芒,竟然许多都是铁甲。

    “果然都是精锐。”雷远颔首。

    百余人的队伍,披甲率超过六成,其中铁甲又占半数。这绝对是曹军精锐。雷远麾下本部也不过如此,更多的普通将士们,能够人手一个铁盔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此番入蜀归来以后,雷远财大气粗到了自己都害怕的程度,他除了厚赏将士以外,已将大笔钱财投入在玄甲、皮甲的制造方面。前几日他部下的大匠徐说还从秭归文氏的铁场中重金招募了一批铁工,禀报说打算将水碓改造为锻铁之用,有助于快速生产铁甲。

    老实说,雷远对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他只大概觉得有些搞头,便批下钱帛,让徐说慢慢去张罗。日后若有成果,当使将士们的甲胄配备更宽裕些。

    “宗主……宗主?”正在走神的时候,听到贺松说道:“您看,将士们反攻上去了。”

    “哦?”雷远连忙凝神去看。

    曹军固然精锐,但贺松所部同样也是善战的劲旅。只见他们结成密集队列,以长矛大戟当先攒刺,硬生生打散了曹军的绝望进攻。当曹军后退的时候,他们又跟随追击,一路杀伤累累。曹军死伤者的血混合进地面上薄薄的积雪里,蜿蜒流淌着,慢慢冻成红色的冰。

    这时候忽然蹄声大响,原本等在后方的上百骑队催马上坡,沿着坡地侧面包抄过去,同时射杀落单的曹军。

    “这情形有些眼熟。”贺松叹了口气。

    邓铜轻咳几声,待要说什么。雷远已道:“像是在灊山。”

    “是啊,像是在灊山的那一战。”贺松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手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当时小将军带我们断后抵敌曹军,从六安出发时,有三百人,沿途击退了曹军数十次。等到小……等到宗主领兵来救,能战者已不过六十。小将军周身浴血,曲长刘宇、于建、侯炽,队率曹可、曹猛、雷桓、霍庆……全都战死。”

    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咬牙道:“当时的情形就像这般。只不过,如今攻守异形、强弱异势了!”

    那一战雷远和邓铜未曾亲见,也几乎从来不曾听贺松说起。或许出于某种顾忌,如今雷远身边的人,也很少会主动谈到那位英勇绝伦的小将军。这会儿雷远才知道,这刚毅如铁的武人心中,从未忘记那惨烈情形,也从未忘记他的故主。

    台地上的曹军退向更高处林木密集的所在,意欲依山为阻继续顽抗,而雷氏部曲高呼冲杀,全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在厮杀声中,贺松问道:“宗主,我们总能替小将军报仇的吧?若有机会和曹军大战,请无论如何让我做先锋!”

    雷远微微颔首,徐徐道:“我们必报此仇……不仅要为我的兄长报仇,也要为那些年来无数死在曹军刀下的伙伴们报仇!”

    贺松再难掩饰澎湃的情绪。

    他向雷远深深俯首,随即大步向前,带着自家亲卫们直入战场。

    雷远扬声道:“最好能生擒那个曹军使者!”

    贺松隔着老远挥手示意,随即迅速向台地高处前去。

    邓铜在旁默然听着贺松的言语,这时候解释道:“我听说,老贺族中百余口都死于曹军屠杀,所以他与曹贼实有不共戴天之仇。后来又有小将军的事……之前数月,他听说宗主在宕渠大破徐晃,曾喜得涕泪交流……咳咳……今日是他时隔两年再次与曹军交手,所以难免有些激动。”

    邓铜少有这么唠叨着替人解释的时候,雷远微微颔首道:“我明白!我明白!”

    两年前邓铜初见雷远的时候,其桀骜凶暴之状简直令人咋舌。但这两年下来,邓铜已经彻彻底底地服膺了。但他的心思还是粗疏了些,远不如贺松。

    贺松适才这些话,固然是真情流露,也是在隐晦地表现自己为宗主效死力的决心。

    最初在雷远身边掌握实权的数人里,王延因为年迈和几次犯错,已经事实上脱离了一线,辛彬的职权也渐渐收缩。贺松应该已经注意到了,随雷远益州返回的马忠、王平、句扶等人,乃至于以宾客身份悠游的马岱,都是日后必得重用的人才。

    所以贺松才借这机会多说几句,无非是想表达:我们是多年侍奉庐江雷氏的老部下、老底子,立场坚定不移,绝对忠诚。以后请宗主千万给我们留下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要疏远了老部下们。

    这倒是贺松多虑了。什么样的人可谓根基,什么样的人可谓羽翼,雷远心里自然有数。

    就在这时,贺松又匆匆忙忙地从台地上折返回来。

    他面带愧色地躬身禀道:“宗主,刚抓了个俘虏问过,说战斗一开始,他们就再没见到使者!这厮可能跑了!”

    “竟如此决断的吗?倒也是个精明利落的角色……”雷远喃喃道。

    “此人根本无处可逃,一定还在营地周边。”廖化在一旁说道:“我们且占下这个寨子,有的是时间慢慢搜索。待到大雪封路,他若不主动出降,就只有冻死在山里。”

    雷远点了点头。毕竟只是个使者罢了,哪怕让他逃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随口问贺松:“俘虏有没有交待,这使者叫什么名字,什么来路?”

    “据说是曹操新任命的荆州刺史傅群帐下主簿,名叫杨仪。”

第四百四十九章 急智

    “杨仪?”

    雷远皱了皱眉。他记得此世确有一位名叫杨仪的人物,后来成了诸葛亮北伐时的左膀右臂,只可惜结局不怎么好。然而当世同名同姓的人很多,雷远也不至于每次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就要大举追索。

    他转而向众人笑道:“原来曹操新任命了荆州刺史?我们是不是该在荆山折腾点声势出来,以示欢迎?”

    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曹操南征荆州,至今占据着荆州北部的襄阳等地。因为这几处都在荆州军的威胁之下,因而地方二千石仍以荆襄本地有实力的人物充任,以求稳定人心。比如襄阳太守吕常是南阳博望人,江夏太守文聘是南阳宛人,南乡太守傅方是南郡义阳人,房陵太守蒯祺是襄阳中庐人。

    而统筹荆州北部政务的荆州刺史,则选用了玄德公的涿郡同乡、老相识李立李建贤。曹公任官之用心可见一斑。

    当时李立就任,还有个传闻。说某日华容县有个女子,忽然嚎哭说将有大丧。县吏认为这是妖言,将这女子系入狱中,过了月余,女子忽然在狱中哭着说:“刘荆州今日死。”果然须臾传来消息,刘景升病逝。续而女子又歌咏说:“不意李立为贵人。”不久之后,曹操果然挥师荆州,以李立出任荆州刺史。

    李立后来担任荆州刺史数年,凭着与玄德公同乡的关系,颇曾有书信往来,代表曹公晓喻大势。然而玄德公近年来势力大张,所以李立的政治宣传,实在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的。

    现在看来,曹操已经厌倦了李立的无能,所以重新派遣了荆州刺史来,以此为开端,或许此后在荆北数郡的军政方针,包括乐进、满宠等领兵将领的行动策略都会有相应调整。

    这会儿战事已经停歇,曹军残部三十余人退避山岩高处,与下方围拢的雷氏部曲对吼了一阵,最终下来投降。

    因为雪下得愈发大了,众人又纷纷说起,亏得廖化指出一条近路,否则就算退兵,也得在积雪山路中跋涉,只怕有将士无谓折损。

    雷远命令自家的部曲将士们留下值守的人员、再尽快组织伤员的救治,邓铜、贺松各自去安排宿营。

    将士们这时候已整理出了蛮夷渠帅所居的大宅。雷远和扈从们进驻以后,想起曹军降兵和寨中蛮夷老弱等,于是遣人将彼等分别拘在几座较大的房舍,再供给足够的柴禾、皮毛、衾服等。

    降兵们自然被捆着,还有持刀剑的部曲严加看管。为了避免蛮夷等人深夜躁动,徒然给自家造成损失,雷远让王跃去找几个蛮夷中较有威望的人来。

    王跃领命去了,一会儿带着三五个披着皮毛的人,被扈从们持刀推搡到堂前。为首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满头乱发花白,脸上的皮肤黝黑开裂,向着雷远抖抖索索地将要下跪。

    雷远连忙道:“老丈不要惊慌,我们是王师,只诛首恶、不服,战事既然结束,你们就是荆州牧治下的良民,无需担心会不安全。”

    他虽然说话和气,但毕竟身边甲士环绕,极有森然威势。那蛮夷老者压根没听请他说什么,只扑倒在地,带着身后同伴俯身叩头不止。

    雷远示意扈从上去扶一扶,然而毕竟适才杀戮太盛,叫这些蛮夷老弱如何承担?扈从上前的时候,几人吓得更厉害了,哆嗦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雷远的扈从首领,此刻在身边的是李贞、王跃和王平。较之于李贞、王跃,王平略显寡言,但日常行事一丝不苟,很得雷远的欣赏。此前王平领人在营寨里巡视一圈,检查各项防雪的准备,这时候正折返雷远身边。

    王平是賨人,眼前这些是蛮人,虽然种类非同,但部族的处境颇有类似的地方,看到这情形,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

    “将军……我记得之前蛮部当中有个书生出面,帮我们清点俘虏人数、整理物资收藏的,何不让此人来应答?胜过逼迫这等寻常老人。”

    雷远便问道:“之前那书生现在何处?老丈不妨让他来应答,不必勉强。”

    老者茫然抬头:“什么书生?”

    这迟钝样子惹得王平急躁,他在一旁插言道:“便是先前领着你们清点人数的那个!现在他在哪里?”

    “那个……”老者愈发茫然了。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你说那书生?他不是我们村寨之人,便是带着兵士来我们这里的贵人啊……不是各位将军令他帮我们清点整理的么?”

    “他便是带着兵士来这里的贵人?”李贞、王跃、廖化等人一齐失声大叫:“你确定?”

    老者怯道:“虽说他换了衣袍,但脸面我还认得啊?”

    所有人俱都叹气。

    谁也没料到,己方追踪了数日的曹军使者,居然就在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了。

    “果然便是那个杨仪。”雷远笑道。

    “将军?”

    雷远后仰身子,让自己在厚实的兽皮垫子上坐得舒服点,然后慢慢道:“此君便是之前带着曹军士卒来此的杨仪。我军突然杀出的时候,他恰巧未与同伴一处,眼看我军声威赫然,料定不敌,于是立即换了身朴素衣服,在我军面前装作沦落蛮部的书生,而在蛮部面前伪装成早已降伏的样子……此等不稽思虑、斯须便了的急智,实在了得!”

    李贞霍然起身:“将军,我去带人搜一搜蛮部众人,看看能否把揪出他来!”

    “此人如此机敏,一定不会长久厕身于蛮部之中,这会儿不定到了哪里。不必找了……”雷远摇头:“然则正如元俭所说,今日大雪天寒,他既无翻山越岭的能为,又无御寒饱腹的物资,若不想死,迟早会主动出降。”

    当下众人不再多谈,各自休息。

    雷远素来畏寒,往身下额外垫了几张皮裘,但蛮夷的屋子实在粗劣,总有冰寒冷风从墙体缝隙中透进来。半夜里雷远又觉得手臂伤处疼痛,仿佛被小刀反复地扎着,一阵阵地抽搐。

    疼痛促使他猛地醒来。夜已经很深了,寨子里外悄寂一片,只有呜呜的风挟带着雪片落在屋顶和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雷远侧耳倾听,忽听屋宇外有踏步声接近。

    “什么人?何事?”他振作精神问道。

    外间扈从禀报道:“启禀将军,外头岗哨抓了个书生来。他自称,乃是荆州刺史帐下主簿。”

    “呃……哈哈!”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1173/ 第一时间欣赏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作者:蟹的心所写的《汉鼎余烟》为转载作品,汉鼎余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鼎余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鼎余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鼎余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