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暗访(上)
眼看将近午时了,内院门外,李贞一次又一次抬头看看天色。老实说,有些不耐烦。
反倒是王跃要耐心得多,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院门旁耳房的门锁。
此君是被刘郃推举入军的,初时自称乃荆州本地乡豪,但将士们都觉得他恐怕也干过盗匪,否则断不至于对某些套路如此熟悉。便如此刻,只靠着一把小匕首就拆解木锁,这本事断非寻常良民所有。
李贞不禁摇头:“这里的气候如此潮湿多雨,房里那些吃食估计早就坏了,你动那心思作甚?”
原来这耳房是叱李宁塔所居,也是他贮藏吃食的重要据点。平日里扈从们嘴馋了,往往从耳房里偷拿。数月前叱李宁塔出发入蜀前,特意找人定做了一个巨大的木锁,将耳房的门扉牢牢锁上。
听得李贞这般说,王跃笑道:“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刚落,粗大木锁哗啦一声落地,不偏不倚地砸到王跃的脚面。王跃嗷地叫了一声,呲牙咧嘴了好一会儿,这才推门入内。而进门瞬间,就被浓烈的腐臭味道扑面,熏得踉跄跌坐。
这耳房大半年没开门窗通风,就连墙上挂着的皮甲都生了绿毛,别说是藏在床底的各种果干肉干糕饼了。整座屋子简直就和野兽的洞穴没什么两样。
王跃手脚并用地退得远些,又连忙唤来前院的仆役:“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那些食物全都扔了!衣裳、被褥,都好好晒一晒!甲胄武器之类,叫人来上油保养!”
仆役首领慌忙应了,当下领了数人以袖遮掩口鼻,将耳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清理出来。
正忙乱间,雷远从院门出来,看这情形也是皱眉。然则叱李宁塔的性子就是那么古怪,也怪不得仆役们照顾不周。
他想了想,只得吩咐道:“打算丢弃的那些食物,须得清点一遍具体都是什么。然后原样准备一份,好好摆放回去。三五日后叱李宁塔就回来了,莫要让他看出破绽。”
那仆役头目也是雷氏宗族的旧人了,当下连连点头:“宗主请放心,叱李宁塔唯独见不得吃食短少,这上头我们定然注意的。除此以外,只怕就算我们把这耳房拆了重建,他也感觉不出差异来。”
这话说得真实在,雷远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
此时李贞已牵马过来,雷远跃身上马,一行人一溜烟地纵骑出发。
适才赵襄说他要去巡城,其实,是也不是。
此前他抵达巫县的时候,宜都大吏桓庶、郭辅前来迎接,对过去数月的郡内政务做过汇报,其中有成果,也有问题。
于是雷远便决定了,考虑到这时候已近年末,对明年的许多政务工作,总得提前做些调研,以便后期针对性地做出安排。另外,离开宜都郡大半年了,究竟民情如何,民心如何,当地官员乃至自家宗族的管事们办事可尽心,也非得实地确认才行。
然而若以太守身份巡城,难免全程文武大吏陪伴、前呼后拥,事前做足准备,中途群策群力以应对他的考问。雷远出兵大半年之久,留在本地的吏员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怕看出什么,也不便当场撕破脸加以驳斥。
这样的话,巡视便没什么意思。
何况江陵以北的战事正酣,所以他能停留在夷道的时间不会很长,充其量一两天,两三天。这样能巡视出什么来?
所以雷远抵达夷陵以后下决心,要来个微服私访。他在夷陵城中事先不打招呼,轻舟直放夷道,倒也不光是思念妻子的缘故。
昨夜雷远让李贞寻来熟悉的郡吏开了文牒,假称乃是庐江雷氏的一名宗族子弟,从巫县来,打算到乐乡访亲。他和一众扈从们全都着便服、裹帻巾而不戴冠,作寻常士人模样,另外临时召了周虎以备咨询。
众人通关出城,先往城北码头方向去。
此刻已是冬季,雷远向四面观望,只见天高云淡,城池周围层叠的山峦覆盖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路边的树木尽皆凋零,冷风飕飕吹过,有时候将干而脆的树枝吹得断裂,发出绵延的噼噼啪啪声响。
从城池到码头的直线距离不过七八里,但因为地势有高低,地形又多崎岖,所以道路往来弯折。雷远记得,原本那条连接码头的道路不敷应用,常常拥堵。
现在一路行来,只见旧路的左右两侧视线范围内,都有土地平整的痕迹,那是拓宽工程的成果。但是看翻起的泥土上有连片的枯草,想来这工程已经停止很久了。昨日船队进港,许多人便从这坑坑洼洼的土路经过,踏得烟尘漫天。
雷远皱眉问道:“我记得入蜀前就有安排,先修建码头,然后拓宽道路。现在码头已经完工了,怎么道路却不动?”
一旁的周虎赶紧答道:“今年农忙时节恰逢大军远征在外,后来玄德公前后两路兵马又先后从宜都过境,临时征发甚多。所以郡县各级的民力和牲畜都十分紧缺。所以整个农忙时节,这边的道路拓宽都暂停下来。入冬以后土地冻硬了,就不适合施工。”
雷远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原来自从雷远出任宜都太守以后,对治下的几座重要城池的发展,大概有些方向性的匡算。
比如乐乡土地平坦肥沃,易于灌溉,因此地方乡豪所属的庄园大都集中在此,归属于朝廷的农业人口也相对比较集中,产出比较丰富。预计此地将成为宜都郡的农业产出大县,而所出不仅限于粮食,也包括桑麻、水果等经济作物,并且依托乐乡大市从荆蛮部落交易来药材、生漆、木料、兽筋兽皮等等。
又比如佷山和夷道间的夷水沿线有铁料和石炭的产出,丰富的水道又适合架设水排,所以雷远汇合了向氏、习氏等若干荆州大族的财力,在那里开设冶炼和制造武器、农具的私营锻冶场所,既可以获得高额利润,也能以此招引荆蛮人力,填充宜都郡的户口不足。
对于夷道城本身,更多是作为荆益两州间的交通枢纽和军事调动的中心。所以雷远对此地的规划下了很大功夫,举凡军营、武库、粮库、戎台、码头等等的计划,都是年初就和向朗等人反复核定的。其中尤其道路这一项,雷远特别重视。
但现在看来,似乎雷远领兵出征以后,地方官反而把道路放到最后一项去了,这大概出于现代人和古人的思维差异?
第四百二十一章 暗访(中)
周虎看雷远深思,连忙问道:“宗……哦不,先生,可有什么不妥么?”
雷远笑了笑:“没什么,记得明年开春以后提醒我,这几条道路,须得尽快完工。”
“是,是。”
众人继续向前,走了没多久,正撞见一队运输石炭的力伕经过。整支队伍足有两百余人,每人都推着独轮车。由于车上装载十分沉重,掌握平衡艰难,有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嘴皮都被冻得乌青,可双臂青筋暴绽,头顶上更冒出蒸腾热气来。
队伍中又有几名首领模样的壮汉,带着青衣仆役们巡行前后,连连呵斥,让力伕们加快脚步。
雷远引着数人让到路边,由这队力伕先走。
“这是运到夷道城里的石炭么?”他问道。
周虎道:“正是。除了夷水沿线有石炭产出,秭归县北部的深山里,也有石炭,因为采出以后可以直接沿江发运,所以抵达夷道的价格倒也合宜。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工,多用他们的石炭。据说,秭归当地大姓文氏、邓氏用两千余人,每日开采不懈,这些应当便是文氏、邓氏名下的劳力。”
“原来如此。”雷远颔首。
这种情形,让他有喜有忧。
喜的是,对石炭的需求如此巨大,看来夷道城中冶铁业的发展甚是蓬勃。这显然是出于荆州长期战乱后的爆发式恢复,另外,也与荆蛮贸易巨额增长有关。无论汉、蛮,对铁制品的需求简直无穷无尽。
但他随之又生忧虑。
从担任乐乡长起,雷远就重视以工代赈的手段,将所控制的劳动力运用到极致,全面铺开各种基础建设。工程项目特多的时候,他不仅将自己手里能调动的宗族丁壮尽数派出去,甚至连府里伺候起居的仆役也只留了几个妇人。
可一旦有战事发生,大军出战的需求超过一切,能够征发的劳动力永远都不够,所有的工程、每一处铺开的摊子都只有停止。待到军事行动结束的时候再看,保障最基本的农业生产已经使得地方官员竭尽全力,至于其它的,全都只有暂时放弃了。
随着玄德公的力量越来越强,今后数年间,荆益两州都不可能长久和平。到那时候,主力部队在两州之间的频繁调动不可避免,而每一次经过从巴东到宜都的峡江水陆道沿线,都必然给地方带来沉重的负担。
如果放在两年前,相对还好处理些。各种以工代赈的建设停也就停了,额外征发劳役问题也不大,百姓们为郡府干活是吃饭,为大军过境服务,一样是吃饭。玄德公毕竟仁厚,征发百姓时每天提供两顿饱饭并无问题。
但明年起,郡府出面的建设将大体告一段落。在农闲时占用人力的,会是各种铁场、炭场、铺子、市场中的力工等等,那些都是地方上的大族、豪商出面雇佣,是给钱的!
当代的商品交易尚不发达,农村中的普通百姓,有白首不入市井者,但城中的雇佣需求长期存在。人力雇佣的价格一般随着粮价浮动,汉初时粮价平抑,雇佣价格从每日五钱到十钱各异。
而到本朝桓、灵以后,因为粮价腾贵至四五倍以上,在《太平经》中遂有“时以行客,赁作富家,为其役使,一岁数千”的惨痛呼号,也就是说,每日十余钱尚不能维持生活。到后来各种私铸的劣币、小钱横行,雇佣价格便再一次飞涨。
雷远记得,自己出兵入蜀之前,荆州已经大致安定,所以几处较大的石炭场、铁场雇人,开出的价格在每日二十五钱上下浮动。
当然,这是给汉家短工的价格,有技术的匠人拿到的还要高出许多。而雇佣荆蛮流人作为力工的价格就低一些,有时候只需要管两顿饭,倒是负责组织蛮夷出山劳作的头人、渠帅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一来,如果因为战事需要,以临时征发的形式调取民伕,对出卖劳力维生的普通百姓、对雇佣劳力经营的商人、宗族来说,都是巨额损失!
到时候,自己身为太守,可有办法在玄德公面前稍作周旋?
雷远想了一会儿,又不禁失笑。
此刻到底是乱世,哪有什么比战争更重要的?自己居然还替百姓盘算雇佣的收入损失,简直有些呆怔了。
真到了曹刘两家发生大战的时候,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身家性命全都指望战胜,哪还管得了那几个小钱?
至不济,到时候自己以庐江雷氏宗主的身份出面,联合当地的大商、豪强,给百姓们额外发放些钱财补贴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着问周虎:“秭归县有文氏、邓氏的炭场,很好。其它各县,可有类似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么?”
周虎正在思忖,此时从雷远身边辚辚碾过的车队中,有人暴怒喝道:“好个屁!这等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再多些,百姓还能有活路吗?”
雷远猛抬头,眼前一辆辆独轮车吱吱嘎嘎地经过,推车之人面无表情,似乎谁也没有说过话。
雷远回顾李贞等扈从,李贞等人茫然摇头。
再看队伍前头,几个首领模样的壮汉大概也听到了声音,正满脸疑惑地匆匆赶来。
雷远扬声道:“适才说话的是哪位?我是庐江雷氏子弟,能够见到府君的!诸位若是有什么情由,不妨说来听听!”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的力伕将独轮车猛地掀翻在地,任凭黑色的石炭哗啦啦散落。随着他的动作,整支队伍瞬间哗然止步,有同行的力伕小心搁下车辆,试图去阻拦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他握紧双拳,向雷远走了两步:“你刚才说,你能见到雷府君吗?”
这力伕二十来岁年纪,衣衫褴褛得不像样子,简直就只是裹着几根布条一般。但他黝黑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神情,雷远注意到,他的肩背部的皮肤呈现出特有的紫铜色,那是长期经受日光暴晒,一次次龟裂渗血又不断恢复的结果。
雷远点头道:“我是雷氏宗族子弟,与雷府君有亲,确实能见到他。”
队伍前后的首领注意到了这里,他们大喊着加快脚步,有人挥动鞭子,在空中噼啪作响。
这人却仿佛全不在乎。他说话的口音有些难懂,但嗓门很大。听雷远如此声称,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那就请先生给雷府君带句话,请府君给宜都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雷远吃了一惊。他脸色铁青地问道:“这从何说起?自……自雷府君来到宜都以来,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还鼓励开辟荒田,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这些事,哪一项坑害了百姓吗?”
第四百二十二章 暗访(下)
雷远从来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指责。所以,他下意识地连连叙说自家在宜都郡的施政。
那些措施都是雷远与幕僚们反复商议、一项项细细确定的。具体的实施方案如何,都有明确步骤;实行效果如何,也列入了对官吏的考核范围,何者为上,何者为下,如何奖赏,如何贬斥,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哪怕雷远出兵益州,大半年未回,但这时候开口说来仍很熟悉。
然而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无稽的事,他怒极而笑:“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鼓励开荒?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
他看看左右的同伴们:“你们可曾知道,有这样的好事?你们可曾享过这样的福?我们是祖祖辈辈生活在秭归的百姓,能不能活得下去,我们会不知道?”
在他身边,越来越多的民伕们把独轮车放下,沉默地站着。他们并不答话,但这种肃立,本身就代表了对这年轻人的支持吧。
年轻人重新向着雷远,惨然道:“我们但凡能……”
他刚开口,奔走到近处的一名壮汉长鞭飞出,狠狠抽在他面颊。年轻人猝不及防,面庞上血肉飞溅,身体晃了晃,摔倒在地。
“混蛋!为什么停步!都去推车!耽误了朝廷的大事,谁能担得起责任!”壮汉环视民伕们,厉声喝骂着,随即向前几步,将那年轻人踹翻:“你们都是罪人!亡命!还敢抱怨?至于你这厮……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做成肉脯下酒!”
喝骂声中,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将那年轻人打得血肉横飞。
雷远皱了皱眉。他箭步向前,一把握住了壮汉的手腕:“且慢!”
壮汉冷笑着翻腕。
可掐着他手腕的五指竟如铁箍一般。他一挣,再挣,竟然没有挣动。
再怎么说,雷远也是勤练不懈、屡经厮杀搏斗的武人,左臂的力气尤其强些,断不会输给寻常人物。
雷远将这壮汉轻轻推开,向那年轻人道:“能起来吗?”
年轻人晃晃悠悠起身,咧嘴冷笑:“能,怎么不能?”
此时壮汉的同伴们纷纷赶到。大约二三十人,全都是青衣绿帻的豪奴打扮,个个挺胸凸肚,手持马鞭杆棒之类,往雷远左近逼迫。
李贞与扈从们立即拔刀对峙。
雷远抬眼看看这群豪奴,转回来问道:“为什么没有活路,说来听听吧。只要我知道了,雷府君也能知道。”
年轻人凝视了雷远半晌。
“我们这些人……”他挥挥手,指示身后的民伕们:“……都是秭归县里的普通百姓,多为贫家、下户。往年虽然难免官吏苛暴残民,总不至于比比皆是,勉强总还能过日子。可是自从雷府君就任,在郡中大兴冶铁之业,县中大户遂开采石炭、制备石灰以得暴利。”
雷远应道:“攻山取铜铁、石炭等,动辄一岁十万功以上,若无官营,便非大姓豪右莫办。”
“没错!没错!大姓豪右们自去生财,我们本来无话可说,可他们挖掘、开采、运输的人手不足,又不愿竭尽自家徒附部曲之力,就勾结官吏,罗织罪名对百姓施以徒刑……我们一旦受罚,就被调为文氏、邓氏的隶属,或三年,或五年,为这些大姓豪右拼死劳作!”
“竟有此事?”雷远的视线越过他,看看他身后那些民伕们,果然不少人都有受髡刑的痕迹,他们破烂不堪的衣物仔细分辨,也像是赭衣。他们真不是被人雇佣的民伕,而是服苦役的罪人!
此前挥鞭的壮汉这时扬声道:“足下有所不知,这些人确实是秭归县的罪人。他们有的逃税,有的斗殴,有的不孝,都是证据确凿。我家家主与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场有约定,这才调他们来,勒令他们以开采、运输石炭的方式服役。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你放屁!”那年轻人怒吼道:“秭归县中的百姓一共才两千户不到,这半年里,因为各种原因被判徒刑的几有千人;无罪而遭你们劫持、奴役的又有千人;在各处被你们私刑而死的,不下数十人!整个秭归县,家家户户哀声传遍,都是被你们所害!都是受你们的炭场所赐!”
雷远还没答话,李贞已经暴怒:“竟然如此?狗胆包天!丧心病狂!”
事情很简单。因为雷远鼓励官私经营产业的缘故,文氏和邓氏在秭归建了一座够规模的石炭场,用两千余人入山作炭。当然,这一定是从无到有逐渐扩充出来的,能够扩张到如此规模,显然盈利不小。
然而两千余人的佣价是多少呢?
如果都以雇佣方式的话,每日每人须支付二十五钱上下。石炭场运行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万钱以上的费用,运行半年,则须支出一千万钱。
这不是小数目了。灵帝在位时卖官鬻爵,一千万钱,就可以三公重臣的职务。这足够使得当地大姓为之神魂颠倒,肆意妄为了。为什么要雇佣人手呢?这些钱财不是白白给那些贱民赚取了么?
你看,我们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整个县的平民都罚作苦役。用他们干活,一钱都不用给,还可以任意驱使,哪怕折磨死了人,也有县吏出面遮掩,多好?
这年轻的民伕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雷远听得出来。
雷远不是那种抱负远大却无视民间疾苦的人。
在他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前,有许多年就像一个普通平民那样活着。他游荡在淮南各地,广泛地接触挣扎在底层的百姓们,耳闻目睹那些可怕的苦难。
那些都是乱世中的常态,对一个山间土豪的次子来说,并不鲜见。他曾经与流民们共同躲避军队的捕杀,曾经小心翼翼地穿越血肉横飞的战场,曾经目睹百姓们以树皮草根为食甚至易子而食。这一切使得年少雷远惊恐、惶惑而无奈,直到另一世的见识忽然充斥头脑,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他。
从那时候起,他就想着,一定要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定要让跟从自己的百姓们过得更好。但他真没有想到,豪强大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程度,还远远超过百姓们。为了攫取他们所需的美好生活,豪强们可以做出任何事,践踏任何规则。
庐江雷氏本身也是豪强,但他们是以军事实力立足的豪武家族,一切都围绕着维持部曲,提升战斗力。面对着数百年传承、不懈盘剥地方的大姓豪右,庐江雷氏的专业程度简直膛乎其后。
第四百二十三章 犴狱
雷远想了想,向周虎问道:“我记得,秭归县的县长是文硕?”
周虎主要负责的是雷氏宗族内部各项事务,但他擅于强记,对各地长吏名录也很熟悉,当下躬身道:“是。这位秭归长,还是……还是雷府君选定的。”
去年头上,由秭归到夷陵的这块区域,控制在以甘宁、李异、沈弥为首的益州流人手里。刘季玉曾派遣李严为秭归县令,试图乱中取利控制这一区域,结果被雷远所阻,被迫折返。
此后雷远向玄德公推举秭归大族文氏子弟文硕暂行秭归长之职。
严格说来,此举不合三互法的籍贯回避要求,文硕其人也未见什么特殊的才名。但这是为了尽快安定地方的选择,荆州各地也有类似成例,因此玄德公很快加以认可。
说起来,秭归文氏本代的两位当家人,一名为布,一名为硕,合起来便是钱财丰盛的意思,倒也名如其人。
雷远又问:“他不担心算民么?算赋怎么办?”
这话刚问出口,他自己摇了摇头。
按照制度,每年八月各地要算民,也就是普查人口。普查过以后,再按照普查结果,向年十五以上的男女征收算赋,金额以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为基准。
算民这件事,几乎是政府对地方官员最重要的考核,每次算民,中央政府会派遣专人至州郡监督,而郡府也会分遣大吏监察,若治下户口增加、人民安居乐业,则官员受奖、提升;反之,则官员受惩罚。
秭归地广人稀,编户齐民总数不过两千户,其中竟有近千人遭受徒刑的惩罚、上千人受大姓凌迫驱使,还有数十人无辜被杀。这种情形放在早年间,地方官已经够得上殊死的严惩。
然而,办事的是文氏,地方主官也是文氏,想要欺瞒掩饰或许真不太难。莫说纸面上的簿册调整,便是算赋的数字,也不是没有……
年轻人的怒喊声打断了雷远的思忖:
“我们都交了算赋!哪怕被当作奴隶驱使,我们还得交算赋!”年轻人厉声道:“宜都郡的官员和文氏狼狈为奸,勒令全县的百姓照旧缴纳算赋!”
他怒骂着,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每个字几乎都从牙缝间挤出来:“家中的男丁都被罚作苦役,父母、妻子、儿女都挣扎着活命,可我们还得缴纳算赋!……哪怕是死人,哪怕是那些被文氏、邓氏折磨致死的人,名字都还在簿册上,还免不了那一百二十钱!”
做到这种地步,真是敲骨吸髓,不给百姓留一丁点活路了。
雷远记得东方有贤人曾曰: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他又记得西方有贤人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两句话赫然在此地重合了起来,形成了某种怪诞凶恶的形象,令雷远浑身发冷。
“住嘴!住嘴!你想死吗?”此时被扈从们拦开的豪奴向那年轻人大喊威吓。
这种恐吓反而激起了其他多名民伕的愤怒。他们纷纷道:“这些都是真的!袁先生没有乱讲!”
那名挥鞭的壮汉眼看局面有些尴尬,向雷远干笑了两声:“我秭归文氏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与宜都郡中的大吏,与荆州牧府中的官员都有往来,深悉法度,断不会犯法触纪。足下既是雷氏宗族中人,想必知道……”
这便是向雷远宣扬自家势力了。已经知道眼前的乃是庐江雷氏子弟,还敢这么说话。这底气之充足、自信之强烈真不一般。
李贞冷哼一声:“闭嘴。你也配用足下二字?”
雷远懒得纠结这些细节,他冷冷地瞥了那豪奴一眼。那壮汉气息一滞,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雷远又问周虎:“负责监察秭归县算民事务的是谁?”
“……是比曹掾向充。”
雷远颔首。
他转向那年轻人,和气地问道:“足下姓袁?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名袁宁,字君器,秭归县中一书生罢了。”年轻人道。
“袁先生,你说的这些,宜都太守雷远都会知道,你只管放心。另外,今日我恰好与庐江雷氏的大管事周先生同行。便是这位了……”雷远招手让周虎走近:“便请周先生陪你去夷道城走一趟,先见一见郡督邮郭辅。稍晚数日,我一定给你个交待,可好?”
说到这里,他已经顾不得掩饰身份,几乎摆明车马了。
袁宁两眼一亮:“果然会有个交待?”
雷远重重点头:“一定!”
宜都郡督邮郭辅,是颖川阳翟郭氏子弟,干练有能,且非本地士子。故而雷远年初时经过面试、权衡,用他为督邮,不止管理邮置,也代表太守监督诸县、查问不法。数日前他到巫县迎接雷远,然后在前日折返夷道。
雷远让袁宁去见郭辅,便是决心要脱离郡县两级的行政人员,好好查一查此事了。
此时周虎向前半步,微笑道:“袁先生,请随我来。”
雷远再招手,让两名扈从出列:“你们仔细跟着,要把袁先生安全送到。”
“是!”
袁宁问:“我还有一些同伴,都愿意揭发文氏、邓氏的不法行为,留在这里,恐怕会遭到报复……我能带他们一起么?”
“自然可以。”
袁宁回身召唤,将适才为他申辩的十余人都点了出来。看来此人不仅有向路人告状的胆量,心思也很细密,很顾及同伴的安危。
雷远微微颔首。
过了会儿,袁宁带着其他人大步走出独轮车的队列,他的脸上还淌着血,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向雷远深深一揖:“有劳了!”
雷远回以一揖。
周虎领着他们,往夷道城方向去了。
雷远默然站在原地,直到周虎和袁宁等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才翻身上马。
左右的豪奴们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有几个机灵的,可能已经猜出了雷远的身份,吓得脸色犹如白,浑身战栗。
此等货色,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有多倨傲凶悍,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就有多卑躬屈膝。雷远不愿拿这些蝼蚁也似的人物逞威风,略看了看他们,记住几个为首之人的相貌,摇缰便行。
有的是时间收拾这群蠹虫。
今日着实起得晚了,有好些该去的地方都没有去,须得抓紧时间一路跑过。若每个地方都像眼下这般,揪出令人难耐的情形,那恐怕在夷道停留两三日还不够,得要花大功夫仔细应对才行。
当天,雷远先去了几处自家族里的农庄,又看了城西一处用于分水灌溉的堤坝,最后再往马鞍山的军营处,一来慰问尚未得到休假的部分将士们,二来也要核实战死者、战伤退役者的名录,作上门吊唁抚恤的准备。
这些都是琐碎的杂务,好在一个多时辰以后周虎来了,禀报说已经将袁宁移交给了督邮郭辅。有周虎这个人形数据库在,雷远的工作就方便快捷了很多。
冬季日短,紧赶慢赶地将这些事全都办完,天已经黑了。为了赶在城门闭锁前回城,一行人快马加鞭,急奔了一程。
城中已经暗沉沉看不清前路,随行骑士取出松明火把点燃。长长的人影被火光映在四面的坊墙上,随着人马行进,影子扭曲摆动,仿佛鬼舞。
雷远忽然想到,明日的行程中,主要便包括几处铁场、炭场。于是他问周虎:“那个袁宁和他的同伴,被安置在哪里了?”
“在督邮下属的犴狱。”
雷远皱了皱眉:“胡闹。他们又不是真的罪犯,为何如此对待?”
他勒转马头:“明日要看铁场,这会儿正好将他提出来,我和他聊一聊。”
于是一行人转向南北向的大街,直接往太守府东侧的犴狱方向去。蹄声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雷远长期专注于军事,对于民间的诉讼并不在意。这处督邮所属的犴狱他没怎么来过,但方位还记得清楚。一路奔驰到犴狱正门,两名狱卒正打算关门,雷远懒得浪费时间,略催马便直接闯了进去。
进到院落里,眼前却看到一幕可怕的场景。
一些狱卒正从囚室里往外搬运尸体。那些尸身应该都死了没多久,肢体尚能软垂晃动,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好几处致命的重伤,看起来狰狞可怖。火光映照下,雷远看见他们瞪大的眼睛和扭曲变形的面容,仿佛质问,仿佛暴怒,仿佛痛恨。
其中有个人,正是袁宁。还有几个,雷远也记得,便是被袁宁邀出来一同前往夷道城的同伴。
当时雷远将他们唤离文氏所属的车队,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可现在,他们全都死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灭口
雷远跃身下马,站到尸堆旁边,仔细看了看。
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像是被激怒到极点的猛兽,反射着刺骨的光。
几名守在门边的狱卒这时候呼喝着赶到。有人竟然扑上前来,试图拉扯雷远。
李贞轻提缰绳,战马嘶鸣起立,前蹄乱蹬,将他们踢飞出丈许开外。
其余的扈从们一起拔刀,只待雷远一声令下,就血洗此处犴狱。
所有人都没想到过会见如此场景。这已经不是违背命令了,也不仅是叛逆,这简直实在嘲弄宜都太守的权威,在羞辱庐江雷氏宗主!
甚至连周虎都暴怒。这些人是他亲自领着,带到督邮面前,现在看来,竟是他亲自把这些人领进了绝路!他跳下马,猛力推开一名狱卒,把狱卒手中的尸身抢到手里,手上只感觉冰凉。
“如此行事,与叛逆何异?”雷远问道。
“这么做实属无奈。是我下的命令,与狱卒们无干。”有人在犴狱深处应声道。
人影晃动间,一名高大而具威仪的官员踱步出来,向雷远躬身行礼。正是本郡督邮、深受雷远器重的郭辅郭桓直。
起身后,郭辅看了看两旁屋檐下或与扈从们对峙,或疑虑不安的狱卒们,沉声道:“是明府来此。你们休得妄动!”
狱卒们想到自己适才竟敢与宜都太守动手,顿时吓得跪倒在地。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郭辅又道。
而李贞叱道:“全都跪着!妄动者杀!”
狱卒们看看李贞,看看郭辅,又偷觑雷远的神色,终于一个个都跪伏不动。
雷远叹了口气:“恒直,我没有想到你会和宜都的乡豪勾结一处。”
庐江雷氏不是荆州本地豪强。他们在乐乡立足时,首先就以血腥手段排除了巨大数量的宗贼豪。待到雷远出任宜都太守,仍然对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保持警惕。在乡县一级倒也罢了,建立郡府时引用的大吏,没有一个是宜都本地人。
郡丞向朗是襄阳宜城人。功曹桓庶是长沙人。而有权代表太守监督诸县查问不法的郡督邮郭辅是颍川阳翟人,孤身滞留荆南多年,身边别无亲族。
之所以任命郭辅为督邮,便是因为他谙熟律法,且在宜都绝无羁绊,行事不受强宗豪右的约束。雷远在起兵入蜀时,多曾试用郭辅的才能;后来荆州大军经峡江入蜀,郭辅专门负责沿途邮置与大军的协调对接,颇立功勋。
雷远对这位干才很是满意,已经有向玄德公举荐的打算。所以他才会将袁宁交托给郭辅,他相信,郭辅必定明白这些人的重要性,必定能够体会太守的意思,配合整肃宜都郡的地方豪右们。
但现在看来,郭辅并不与太守同心同德。
“但这样做,太蠢了。”雷远继续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他们的死而畏缩不前么?就凭他们买通了我的督邮,在我的犴狱里杀人?”
郭辅神色镇定地道:“明府误会了。我虽不才,毕竟出身颍川,世代明于律法,倒还不至于被文氏、邓氏这种土豪买通。此前我忙于峡江水陆道的运输支持,文氏的所作所为,我也是问了袁宁以后才知道。”
“那这些人为什么会死?”
郭辅喟然叹气:“我本来只想杀死袁宁。但他太聪明了,看出了情况不对,带领同伴们试图反抗。无奈之下,只能尽数杀了。”
“这理由很好。”雷远冷笑:“但你又为何要杀死袁宁呢?”
“明府,这袁宁实在太聪明了。他对我说了很多,想明白了很多不该明白的事。若留他活命,必然会生出几方势力的争斗,激起波及荆州的动乱。”
“哈哈……”雷远继续冷笑:“有趣!”
他垂下头,看看袁宁绝望的眼神。
袁宁是个读书人,有字。在秭归县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能供养出一个有字号的读书人,所出身的家庭必定不是普通家庭,成年以后做个县吏也没有任何问题。但这样的人,居然会被扣了某种罪名,施以徒刑。
哪怕文氏、邓氏在秭归县一手遮天,这行动也太大胆了。
除非,文氏、邓氏的背后,还有地位高得多的指挥者。
白天在运输车队旁,那名仆役首领已经知道雷远身份不凡,却还敢自称什么:与宜都郡中的大吏,与荆州牧府中的官员都有往来。那不是吹嘘,是真的。
以郭辅身为颍川阳翟郭氏子弟的身份,都会对其背后的势力有所顾忌。甚至认为雷远如果就此追究下去、大动干戈的话,将会导致荆州动荡,所以不惜在雷远抵达之前杀人灭口,杀的还是一个读书人和他的同伴。
什么样的人物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是某个荆襄大族?还是主公麾下的重臣?”雷远问道。
郭辅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雷远又问:“但我不明白,那终究只是个采掘石炭之处,一年能赚多少钱财?盈利再怎么丰厚,怎也不值得动用如此猛烈的手段……何必去役使郡府所属的编户齐民,就连士子都不放过?有那精神,随同主公征战得些赏赐,岂不更容易些?”
顿了顿,他继续道:“就算急于扩张规模,需要更多的人手,向郡府寻求帮助难道不行?通过护荆蛮校尉的力量招募蛮夷,甚至直接从秭归北面的深山中搜捕巴賨部落人丁也可以。那些蛮夷们用不着工钱,只要管两顿饭!”
郭辅依然不语。
雷远眯着眼,凝视着郭辅。
过了许久,犴狱门外步声隆隆,由远及近。片刻以后,数百名部曲从敞开的大门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了每一处要点,制住了在场的每一名狱卒或仆役。还有矫健之士手持强弓硬弩,站上房顶、墙顶。百多支松明火把毕驳燃烧,将整座犴狱照得宛如白昼。
身披甲胄的韩纵最后进入,向雷远深深施礼:“宗主,我来了。”
雷远点了点头:“沈真开始行动了么?”
韩纵恭声道:“沈真带了五百人。文氏的宅院、商队、船队、与他们有关联的夷道城下铁场,全都派人控制了,保管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一只蚊蝇都飞不走。只消宗主一声令下,我们就挨个拷掠他们。”
郭辅的脸色变了。他甚至不知道雷远是什么时候发出的号令。
“恒直,我估计你在杀死袁宁等人的时候,也派人去通知了文氏在夷道的管事。所以文氏应该也开始杀人灭口了。但没有用的,他们的动作不可能比我更快。”
雷远对郭辅道:“你看,我一点都不怕事。无论恒直你怎么做,无论袁宁怎么样,我都会想办法搞清楚整件事。我是宜都太守,没有任何人能够随便动我治下的百姓。”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长剑,森寒剑尖向下,拄在地面。
“过去大半年里,我在益州辗转作战,可在宜都郡的本据,却有人仗势欺辱黎民,两千人被驱使为奴隶,至少数十人无辜被杀。而你郭恒直为了某个狗屁不通的理由,又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人……”雷远冷笑道:“对我雷续之的行事手段,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觉得这样能阻止我?”
郭辅颓然道:“秭归文氏上下,全都是蠢货,死不足惜。”
“交待清楚前因后果,我留你全尸。”雷远加重语气。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天理
郭辅轻轻地吐气,整个人显得沮丧。
是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庐江雷氏宗主,怎么会因为一个知情人被灭口而停步呢?像郭辅这样的书生,或许会因此停下来权衡利弊,盘算得失;但雷远根本不会,他的性格看似温和,其实内里充满了刚硬和执拗,适才的做法,只会激怒他,让他下定决心。
果然还是一时心慌意乱,做事情失了分寸。
唉……
不管怎么说,我尽力了。
罢了,罢了。
郭辅在台阶边缘坐下,缓缓道:“适才袁先生和我说了很多。除了叙说秭归县大姓豪强的横行无道以外,他还告诉我,这数月里,他来夷道运输石炭不下十余次,还有两次被临时调到铁场,帮助搬运铁场生产的器具。因为铁场中管事全没想到刑徒当中竟然有个识文断字的,所以无意间露出了端倪。”
“他发现了什么?”
“他发现,这铁场的产量,比发往乐乡大市和运入郡府库藏的数字加起来还要大得多。许多精良的武器、大件的农具,都没有按照明府的要求出售,而是直接经过夷道城的港口转运至江陵。也就是说,这部分的产出和利益,在郡府管控之外,被江陵某家给鲸吞了。”
雷远对宜都郡的商业体系建设是费过心思,下过工夫的,顿时反驳:“笑话,铁场那边何必这么做?除了郡府保留的那部分,其它的铁器放在乐乡大市出售,较之其它地方交易更便捷,价格或许稍微低点,但周转更快,总体来说,划算的很。何必将之直接运到江陵?”
郭辅应声道:“如果不往荆州发卖呢?”
这下轮到雷远一时无语。不往荆州,又往哪里?
过了会儿,他才道:“原来竟可以这么做么?我还以为,军械的产出发卖,其中总有些顾忌。”
“以明府的身份,自然要有顾忌;但也有人无需顾忌。”郭辅道:“在宜都生产,到江陵发卖,再沿江、汉便捷转运,其利十倍。”
早在淮南的时候,庐江雷氏就特别重视兵甲铁器的配备,皆因淮南无日不战,而豪右们能够控制的徒附民众数量终究有限,精锐更是难得,一旦折损,万难补充。所以他们竭尽全力地给部属们配备较精良的武器,甚至不惜在袁术势力衰微的时候,洗劫了这位仲家天子的最后一点物资。
抵达荆州以后,为了与蛮夷交易,雷远更加重视铁器的制造。对于技术手段落后的蛮夷来说,铁制品比金银还要珍贵,一口铁锅就能换取整张坚韧的犀皮,更不要提刀和甲胄了,那些只用于换取人丁。
再考虑到宜都郡范围内,有铁、有木炭、有石炭、有水道可供建设水排和运输,还有不断鼓励扩充产量的太守……所以郡中无论官营、私营的铁场,都很兴隆。
这不代表雷远无底线地追求钱财,他毕竟吃着玄德公给的饭,有些事不能做,也不会做。没想到雷远不做的事情,有人出面做了。那些武器和大件农具,很可能是卖到了江东或者北方。
宜都所产的武器甲胄,未必比江东或中原出产的更好些,然则卖出武器的收益一定是极高的。所以铁场才会扩充到如此规模,所以炭场才会竭尽全力地增产,甚至不惜动用恶劣手段,强制驱使百姓。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安排。
然而,这样换来的钱财落入私人囊中,难免有资敌自肥之嫌。如果雷远这么做,恐怕晚上做梦都会担心引起玄德公的怒火。谁有这样的胆子?
雷远沉思了半晌。
玄德公的部下里,有不少宗族擅长通过商业经营换取钱财。比如雷远的便宜妹夫习珍的家族,襄阳习氏。但因为习珍现在担任零陵北部尉的缘故,习氏如今借着习珍的力量,忙于打通与交州的商路,获取珍珠、玳瑁、珊瑚、象牙之类。雷远在交州派的商队管事范巡,已经跟着习氏商队赚了不少。也就是说,习氏是走高端奢侈品路线的。
不是习氏,那会是哪一家?
雷远笑了笑:“实在有趣的很。这般做,竟以为我这个宜都太守永远不会发现?”
郭辅向雷远躬身道:“明府心思缜密、洞察秋毫,此前身在益州倒也罢了。回到宜都以后,那些谎报产出、偷运物资的小伎俩迟早瞒不过去。然而,如果说,宜都太守可能换由他人出任呢?如果这些操作,本该在新任宜都太守的关照下进行呢?”
如果新任宜都太守想要这么做,那当然一切都不是问题了。秭归文氏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没有人敢于阻止。
雷远失笑道:“不可能。我在州中也有熟人、友人,如果主公有意更换宜都太守,我怎么会没得到提醒?”
“皆因提出建议之人,也是玄德公的资深部属。他为玄德公效力的时间比子龙将军更久,与玄德公的亲密程度,也不差呢。自从明府设立乐乡大市,展开与荆蛮的大规模贸易以后,此君的家族眼红这些利益产出。所以明府入蜀之后,便有人向玄德公私下提出,不妨授明府以益州重任,而将宜都太守的职务转授他人,而玄德公也认真考虑过这一提议。此事极其机密,外界从无风声。”
“既然是机密,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非阳翟郭氏的近支,素来家贫,流寓荆州的时候,一度几乎衣食短缺。当时有人雪中送炭,予以资助,这份情谊我不能不领。数日前,我得到恩人的急信说,明府从益州折返,宜都太守之任并不调整。所以,需要我出手协助,掩饰一些痕迹。”
郭辅长叹:“没想到,需要我掩饰的是这种事情;更没想到,秭归文氏如此之蠢,到这时候还不知收敛,结果当着明府的面被抓了正着。”
“那份信件呢?”雷远步步紧逼。
郭辅沉声道:“当时就已焚毁。我断不会留此信件,以为日后的把柄。”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雷远平伸手臂,舒展了下腰身,随即收起长剑回鞘:“恒直,咱们终究君臣一场,我不想亲手杀你。但袁宁等人的命也是命,杀人偿命乃是天理!你自尽吧,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郭辅自始至终都很镇定,他颔首道:“是。”
雷远再不管他,转身离开犴狱。
走过袁宁等人的尸身时,他唤来李贞:“这些都好好收殓,回头查一查在秭归有没有亲人,厚厚抚恤。”
“是。”
雷远继续往外走。
究竟是谁在背后主导所有这些事,郭辅没有直接报出姓名,许是他自己的一点坚持吧。但他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玄德公的元从,资历比赵云更深,与玄德公极其亲密,又有经营商业的特长,在江陵有相当的势力。符合这五项条件的,只有一家。
雷远在成都准备出发回宜都的那几天里,听说玄德公陆陆续续提升调动了一些人的职务。
那些提升里,有的是出于职权因素,比如赵云的翊军将军,还有诸葛亮和庞统继续并为军师将军。也有的是纯粹出于酬答近人,比如玄德公的老朋友孙乾和简雍,分别被拜为秉忠将军和昭德将军。这其中,封拜地位最高、受到玄德公特别重视的,则是新任的安汉将军,班位在诸葛亮之上的麋竺。
雷远折返荆州以后,以军事实力和地位而论,几乎便是仅次于关羽的荆州第二人。但玄德公留在荆州的文武重臣甚多,还有数人地位与雷远差相仿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继张飞之后出任南郡太守的麋芳。
或许正因为麋芳谋求宜都太守不得,所以玄德公才会将之放到南郡太守这样的关键位置,以此来作为补偿吧?这补偿倒真是厚重的很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开始
雷远站在正对犴狱门口的一处拐角。
夜晚的天气愈发寒凉,雷远午时前后出门,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这时候难免受寒。湿气从衣袍的缝隙间透入,令得右臂也酸痛起来。
但他心中怒火升腾,一点也没感觉出冷。
过去数月间,雷远在益州辗转作战,此时回到宜都,所见大部分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这让雷远非常欣慰,与郡中僚属、吏员们的努力分不开。
尤其是郭辅,他是雷远出任二千石高官以后征辟的重要部属,以其中原高门的家世出身,主动投入麾下,对雷远的声望更有所提升。
但之后呢?雷远仅仅一次简从外出,就撞见了那样的情形,就发现百姓们的生活并不如所想。而郭辅为了替麋家掩饰,竟敢抢在雷远之前杀人……这难免让雷远觉得沮丧。
郭辅如此,其他人呢?
麋家控制的铁场就在夷道城边,过去数月间大大超过正常的运输量,全得经过城池到码头的唯一道路,这真的就能瞒过阖城上下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的门下属吏,那么多的诸曹职吏,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真的就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宜都郡总共才六个县,秭归县作为六分之一,大规模地侵占编户齐民以奴役劳作,阖县上下自中人之家乃至贫民几无幸免。以此扩建出的石炭场,是夷道城下铁场的主要供货方,那些被驱使的民伕们不可能没有试图求助。如此肆意妄为,真的就能瞒过负责算民的向充,进而瞒过经验老到的郡丞向朗?
不可能的,这座夷道城里,一定有许多人心知肚明。只是,有的人不愿招惹铁场背后的荆襄高门;有的人出于种种原因存心包庇;还有的人,骨子里就没把蚁民的苦难当回事。
这种感觉让雷远愈发愤怒。
他曾经想过,当代的大族们很有意思。家族始终是那些家族,二十年前,他们所参与营造出的黑暗政治和残酷压迫,使得民不聊生,进而造就了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而到了现在,当玄德公入主荆州,同样的家族里,一个个年轻人踏上仕途,又成了济世救民的贤良,要随着玄德公重建太平盛世。
是这些人洗心革面了吗?还是这些吸着一代代黔首们的血和骨髓,以此滋养自身茁壮的高门世胄,忽然间就从上到下都焕然一新了呢?
雷远相信,一定有很多士人通过这可怕的乱世,想明白了很多治理国家的道理。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更多人没有变,也不会变。
无论这世道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始终还是原来那样,一旦就可能,就要从百姓的身上榨出油来。至于百姓们的死活,相较于自身的仕途、家族的权益而言,终究要往后摆一摆的。
现在看来,此等人物简直一个都不可信。
问题是,谁又真的可信?
雷远隐约记得前世里阅读史书,说诸葛亮夙兴夜寐、食少事烦。有轻佻之人说,这是诸葛亮不懂得放权。现在他忽然明白了诸葛亮的无奈。纵使蜀官皆天下英俊,其实背后重重叠叠的高门世族,谁又是省油的灯?要以一隅之地对抗大半天下,他只有事必躬亲地盯着!
到后来治政的蒋公琰、费文伟,或曰雅量宽和,或曰宽济博爱。其实,无非是放松了勒在士人脖颈上的缰绳吧。
这道理雷远早该明白。只不过此前他治理宗族部曲时,靠着官威、军权和生杀予夺的族权,三重力量一起向下压制,兼且自己也心思细密,故而两年间并未出什么大问题。但治理一郡之地,实在是不同的。
此时韩纵出来,向雷远禀道:“宗主,郭辅自缢了。”
雷远微微颔首。
“那些狱卒,我们也都抓了起来。您看如何处置?”
“仔细问一问,适才参与动手杀人的,一个也不要放过,就在这里斩首!其余不必株连。”雷远做了个坚决下劈的手势。雷远不好滥杀,但跟着督邮擅杀无辜百姓的狱卒,不要想逃脱责任。
韩纵应命而去,过了会儿,部曲们数人控制一个,推着将近十名狱卒出来,就在当街将之一个个地斩首。
因为斩首的动作不够麻利,第一个被斩首的人被砍了两刀还没死。他嗬嗬作声地嚷着,鲜血却已经滋滋地从伤口喷溅出来,沿着路面铺陈的卵石间流淌满溢,还有许多直接洒到了将士们的甲胄和衣袍上。
负责斩首的将士被同伴连声斥骂。他争辩了几句,鼓足了力气再砍一刀,终于把脑袋劈落。
其余的狱卒们疯狂地挣扎着,有人求饶,有人喝骂,有人惨叫,凄厉的声音传入夜空,惊动了大半座夷道城。
附近的里坊和官署里,有此起彼伏的犬吠传出,还有人手持武器,登上坊墙向外张望。韩纵立即派出吏卒沿街呼喝,告诉他们这是奋威将军亲自捕杀罪人,无关人等不要惊慌,各自退回家中。
斩首是门手艺活儿,如果不掌握要领,非常消耗体力。负责斩杀这十个狱卒的将士前后换了六个人,花了好一阵,才完成任务。
此时李贞又来禀报:“宗主,郡丞向朗,领着城中各曹僚属、吏员来了。”
“哦?倒是很快。”
只见灯火掩映下,数十人聚在一起,站在街道远处。他们大都穿着家常便服,或许是听说雷远在犴狱中大动干戈,所以火急赶来查看。更有可能的是,自从袁宁被送入督邮所属的犴狱,他们就在关注着此处动向,从韩纵进入犴狱、沈真调动兵力控制文氏的产业,他们就随时准备应变了。
毕竟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有心人。
雷远按剑站在原地,举目相对。这些僚属和吏员们与雷远冷冽的眼光对视,无不躬身行礼如仪,却又逡巡不敢上前。
这些人,还是要用的。雷远不可能排斥他们,要治理地方势必离不开他们。
雷远本人也不是黎民黔首出身,而是豪族势力的受益者。他在此世所获得的一切,都基于庐江雷氏的地位,基于被宗族所荫庇驱使的数万百姓。这就决定了他的立场,只能是依托士人,尽量调和矛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被压迫者的利益。
但雷远绝不会放过那些腐烂流脓的货色。他手里既有大义,又有刀剑,怕得谁来?眼前这当街斩首的情形,只是个开始!
“含章!”雷远唤道:“带些人,跟我去城外的铁场。”
“遵命!”
李贞立即召集扈从,并为雷远带马过来。
雷远策马直抵向朗等大吏身前,扬鞭示意:“诸君,请随我来。”
向朗略向前半步,沉声道:“明府,这时候城里已经宵禁,几番调兵出入,恐将引起军民不安,不如……”
向朗所担忧的,当然并非什么军民不安。而雷远只略微俯身,对他微笑道:“巨达不必担心,有我在,军民只会安如泰山。现在我要出城办事,你来不来?”
向朗稍作犹豫,随即眉眼低垂:“自当跟从明府。”
第四百二十七章 选择
数百骑铁蹄踏地,隆隆地向着夷道城南门前进。
此刻南门内外灯火通明,沈真在出城控制文氏宅院和铁场的时候,已经留人在城门准备,还额外搬了几座拒马拦路。见骑队奔来,城门前守军俱都不动,一名干练都伯上前来验看符信、关防。
这都伯名叫余方,雷远认得。余方的父亲在淮南时跟随雷远鏖战于擂鼓尖隘口,奋勇战死,雷远率部抵达乐乡后,追计功勋,赐下了数十亩的抚恤田给余氏。后来雷氏部曲扩充,余方应募从军,在与东吴的战斗中积功升为都伯。
这是两代都追随庐江雷氏的旧人了,他也认得雷远,看到雷远时满脸激动。但查验符信的手续仍然一丝不苟,并不因此疏忽。
待到确信符信无缺,他小跑着冲向城门,指挥搬开拒马,放下吊桥开城。
等待开城的时候,雷远忽然对向朗道:“巨达,此番主公挥军入蜀,进入成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你知道么?”
向朗身为郡丞,在郡吏中地位最高,因而策骑紧跟在雷远身边,一路上都默然无语。这时听得雷远询问,他应道:“不知明府说的,是哪件事?”
雷远笑了笑:“主公攻陷成都的时候,城中大姓豪右负隅顽抗,战后被俘虏了许多。当时庞军师私下提议,这些人日后必定是治理蜀地的阻碍,应当穷治他们的罪责,把他们都杀了。”
“这……”也不知怎地,向朗浑身上下一下子冒出汗来。
“后来诸葛军师抵达成都,劝说主公稍以宽仁待之,威之以法。首先不必太过苛求此前的罪过,日后律法昭昭,若有再犯,依法严惩即可。主公听从了诸葛军师的劝说,遂将彼辈尽数放还。”
“毕竟还是孔明更稳健些。”向朗发自内心的赞美。
雷远继续道:“到了第三天,成都城中有谣言说曹军深入益州,这些大姓豪右们于是纷纷蠢动,行为不堪,诸葛军师早有准备,随即将他们尽数擒捉。后来具体的处置我记不清了,但确实杀了好几个,其余的也都受惩处。巨达,如果是你来选择,你是选庞军师的办法,还是诸葛军师的办法?”
向朗先是愕然,随即连连苦笑。
他有点想问:只能在这两种办法里选么?就没有第三种?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玄德公在益州也是如此,宜都何能例外呢?于是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此时城门开启,雷远不等向朗回答,扬鞭就走。他的扈从和部曲们紧随而去。
向朗待要挥鞭,手腕却抖得几乎抬不起。
身后有吏员低声催促道:“向公?”
向朗看看身边渐渐围拢过来的同伴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荆州士子,有几个年轻人还是向朗的学生。他又看着黑沉沉的深邃门洞,只觉得那门洞像是某种巨兽之口,能够轻而易举地吞噬有罪之人。
向朗犹豫的时候,雷远策骑向前,并不等待,于是很快就到了城南的文氏庄园。
夷道城今年经过了大规模的扩建,但因为最初的底子薄弱,扩建时又着重军事防御方面,因此城池的规模不算很大,许多设置都不得不放在城外。
比如城北是各种商业设施,城西是军营和军校,城东有雷氏宗族所建设的几处庄园。而宜都本地豪族的庄园产业,主要集中在城南。
毕竟是山区,平坦的地面不多,所以庄园做不到像大州大郡的豪族那样极尽开阔宏大,总体来说都比较狭促。
比如文氏的庄园,很干脆地就与自家冶铁场合在一处。
因为夷道常年吹东风,所以住人的庄园放在最东段。庄园以围墙环绕,内有宅院,还有田地若干。庄园的西面有条溪流潺潺流过,将庄园与铁场分隔。
铁场里有遍布炼炉的冶炼区域,工匠从溪流中引了一道人工的支流出来。高大的炼炉依序排布在支流旁边,各种鼓风用的水排和取水设施也紧挨这水道。距离水道稍远处,是用来堆放铁料、木炭、石炭的原料堆场。
他再眺望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大棚排开,那是专门锻造成品的场所,还有专门夯筑的大片平房,应当是摆放成品的仓库。
冶炼区的炼炉到现在还在开工,上百名炉工围绕着炼炉忙碌不休。远远看去,只觉火光烈烈,浓烟呛人,时不时还有铁块出炉,轰隆隆地落在地面,发出耀目的红光。
看到雷远注意到工作的现场,沈真慌忙解释说:“炼炉一旦停工熄火,再要升温就要等很久,清理炉中的残料也很麻烦,甚至有可能导致炉子损坏。所以我让这些炉工继续工作……今日之事,本来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您看是不是……”
冶炼区的声音很吵,好在沈真个子虽然瘦小,但嗓音如雷。
沈真和韩纵都是雷绪的旧部,雷远出兵入蜀的时候,以王延、沈真、韩纵三名老将负责宗族军备。一别数月回来,雷远在益州威声大振,于是沈真和韩纵便越来越恭敬了。
“这样就很好。”雷远颔首道。
他指了指溪边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个人工垒成的土台,大概是文氏家族管事平时训话之所:“除了不能离开的工匠,把所有人都召到那里。”
“遵命!”
沈真立即去分派人手。
雷远返身站到溪边土台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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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庄园和铁场中俱都喧闹连连,将士们把居住在此的文氏族人、仆役、附从百姓、工匠、奴隶等人尽数驱赶出来,勒令他们在溪边空地乖乖站好。有几名被豢养的剑客、轻侠之流意图反抗,立刻就被部曲们打翻在地,死活不知。
雷远看得清楚,人群中有些衣着华贵的,应当是秭归文氏的亲族子弟,身份不低。他们神色惊惶地站在人丛里,一个个都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时候向朗领着僚属吏员们,急匆匆催马赶到,也不知路上在耽搁些什么。
“巨达来得有些慢了。”雷远招手请他站到台下近处:“适才我问的问题,你想好了么?”
向朗尚未答话,人丛中有人连声大喊:“巨达公!巨达公!你来了就好!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什么事,你得为我们文氏说话啊!”
向朗脸皮抽搐了几下。
好在他养气功夫甚佳,全不在意地向雷远作了一揖,正色道:“明府,我仔细权衡过了,果然还是诸葛军师的办法好些。”
“那好,巨达请上台来。请,请。”
向朗连忙提着袍角上台。
雷远指了指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群:“巨达你看,这些就是秭归文氏在夷道城的全部人手。接着由你来审,我就在一旁观看。我要巨细无遗地知道他们在过去数月间做的每一件事,还要拿到实打实的口供、凭证。”
“这……”
“巨达若是不清楚前因后果,不知道该审什么事,我可以先解说一番?”
“不不,不必烦劳明府。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为郡丞,不涉断狱、用法等事,不如……”
雷远想了想,诚恳地道:“若巨达有什么不便,也可让令侄向充出面。”
向朗满头是汗,心底里却一阵寒气上涌。他强打起精神道:“我来吧。明府,还是由我来办。”
第四百二十八章 当斩
向朗是荆州名士,素有吏能。在刘景升任荆州牧的时候,他就出任临沮县长,后来在玄德公麾下,长期负责夷道周边数县的民政事务,虽无太守之名,却几乎有太守之实。
这样的人物亲自问案,真是剖断如流。
一个个与案情相关的文氏子弟或管事被提上来询问,向朗所问,必定直抵关键,不容抵赖。向朗身边的两名小吏伺候两边,当场记录。问完一段案情,向朗再亲自执笔,将之誊写成标准格式。
而雷远端坐在向朗身边,哪怕文氏众人喊冤、谩骂,他自始至终面色沉静,不发一言。
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江畔的晨雾来了又去,天穹渐渐泛白。树立在各处的松明火把换过不止一次,这会儿终于被吹灭了,冒出屡屡青烟。
前前后后大约问了有上百人,甚至有人被反复提上来盘问多回,以至精神崩溃,当场嚎啕的。两名小吏面前的初始记录摞成了两堆。而根据口供,由雷氏部曲进入庄园或铁场取来的证物,则放在土台下临时搬来的案几上,一一排列。
土台前的人们已经困倦不堪了。半夜里有部曲临时搭了篝火,又带了些毡布过来为众人取暖。所以许多人坐在地上瞌睡,有些人悉悉索索地低声讨论。还有些人陆陆续续被捆了起来,专门看押在另一处。他们个个两眼血红地怒瞪着,有几个开口辱骂过的,已经鼻青脸肿,嘴里被塞了土。
后半夜的时候王延带人赶了来,负责看守的将士们也轮换过了。在将士轮换的过程中,有几名文氏宗族管事竟敢乘机煽动人群哄逃,立刻就被抓了出来,当场斩首。
向朗仍在奋笔疾书。
他这会儿写的,乃是最终确定案情的具狱,事后要提交州府决曹,据以复核的。
虽说只审了文氏在夷道城的人手,尚未牵扯到秭归的文氏本家族长文布和秭归长文硕,更没有接触到麋氏家族中人,但这一晚里问出的情形,已经叫人触目惊心。向朗一边问案,一边喝水,却一晚上不曾起身更衣,大概全身的水份都变成汗了。
待到天色再明亮些,具狱终于写就。向朗扶着案几起身,身姿僵硬地向前几步,双手捧着文书呈递给雷远。
雷远将之收下,轻轻掂在手里,并不打开审视。
这些充斥着肮脏和贪婪的东西,这一晚上他已经听得够了,没有再看一遍的兴趣。
“明府?”向朗茫然地看向雷远,想要说话。
雷远抬手向下压一压,示意他稍待,转而唤道:“沈真!”
沈真虽老,精神矍铄,在土台下侍立一晚,面不改色。听得雷远召唤,他返身行礼:“在。”
“让你准备的热水、早饭,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分发?”
“发下去吧。”
这会儿其实还没到平民们吃饭的时候,仓促间也不可能准备什么好东西,无非烤饼之类。但台下这么多人坚持了一晚上,又累又饿,于是俱都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就连那些被捆绑的人也临时松绑,分发了简单餐具让他们吃饭。
待到所有人大致吃饱喝足,雷远翻开具狱文书,点了点其中的一段:“巨达,这段文字上,汇总了数月以来三十九件重大不法之事,涉及此刻在场的文氏宗族子弟十一人,奴仆、部曲十四人,宜都郡中官吏九人,还涉及此刻不在场的一个秭归县长、六个县中大吏和五十多个小吏、两个县中大姓豪右……再涉及了南郡太守及其下属二十余人,是么?”
向朗慌忙躬身:“是。”
雷远轻笑一声。别的不谈,文氏在宜都郡肆意妄为数月,向朗审问了一夜,最终确定曾经受过贿赂、公然充当文氏保护伞的宜都官吏,一共只有九个人。这其中必定有虚饰的地方。
当着宜都太守的面问案,还能竭尽全力地掩饰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说,向朗确有几分本事。
不过,雷远暂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他问:“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断然不容抵赖,是么?”
“是。”
雷远按住剑柄:“南郡和秭归两处,暂时不谈。此刻在场的三十四人,或者监守自盗、或者受贿枉法、或者略卖良民、或者杀人,这些人所犯的罪行,依律当斩,是么?”
向朗一时却不回答。
“巨达?”
向朗双手按在地上,正式地行礼:“明府,我有一言要讲。”
“你是郡丞,职在辅佐郡守。有什么想法、建议,只管讲来。”
“这些人论罪,确实当诛,我没有异议。然而,此事牵连极广,一旦穷治,造成的影响极大,甚至有可能导致荆州范围内几方势力的剧烈冲突,引发动荡……”
“有趣。”雷远晒笑:“郭恒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谁都知道,郭辅已经死了。
向朗长叹一声:“明府,那我便没什么再要讲的。唯请明府莫要再牵连他人了!莫要杀伐过甚!”
雷远估计,向朗差不多已经被自己逼到极限。如果再强迫他,这位郡丞实在是兔死狐悲,大概要连带着大批官吏一起封还印绶、辞职回乡。那就真的成为政治动荡,从此导致荆州世族与庐江雷氏的决裂,对雷远本人的前途大大不利了。
这些官吏和地方大族豪强有时候会彼此争执,但更多时候,利益让他们紧密团结为一体。这个团体,乃至这个既得利益阶级的力量,在任何一个时代都难以直接对抗,哪怕穿越者也不行。
甚至后世那位像极了穿越者的伟人,一生都满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志,最后不也喟叹说,只改变了首都附近的几个地方么?
“放心!”雷远按剑起身:“本地罪重当诛的三十四人,现在就斩首!你亲自监斩!其他的人,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降职也好,罚俸也好,都由你来办,我就不插手了。夷道这里,便到此为止!”
“多谢明府!”向朗深深拜伏:“谨遵命!”
雷远再不看他,沿着土台边缘的台阶徐徐下来。
这时候在场数百人都吃喝的差不多了,随即部曲甲士如狼似虎地出现,按照具狱上的名录一个个地把人拖到土台前的空地。那些人这才知道方才吃的竟是断头饭,撕心裂肺地恸哭求饶起来。
但部曲们丝毫不为所动,雷远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出来刀刃劈斩入肉的声音和血腥气。
雷远本人和他的部曲们久经沙场,见多了杀戮之事,斩首数十人,算不得什么。但这对在场的其他文氏宗族子弟或仆役、徒附、工匠来说,却太过惊骇了。雷远略瞥了几眼,只看到数百人多半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当他走到人群的后方,打算上马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人怯生生地唤道:“府君!府君!”
雷远扭头去看,唤他的是个少年,旁边有几人拽着他的衣袖,想要阻止他。
这少年好像有点眼熟……雷远再看看他身边众人的衣着,想起来了,原来便是昨日在码头道路上遇见的那批秭归县民伕。这少年当时就站在袁宁身后不远处。
少年满脸期待神色,问道:“府君,恶人都死了,我们能回乡了么?”
雷远和气地向他笑了笑:“大家还需在夷道稍待几日,不要急,很快就能回乡好好过日子了。”
少年又问:“还有,袁先生他们都好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雷远装作没有听到,催马便走。
这时李贞和王跃一起来了扈从们汇拢过来。雷远前日晚间轻舟过江,身边只跟了四五名亲随。这会儿李贞召齐了留守在宜都的扈从们,合计三十人,都是精锐。
李贞问:“宗主,我们先回城里休息?还是直接渡江去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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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先的计划,雷远抽空回夷道两天,今日午间就应当渡江折返夷陵,然后往江陵去拜见董督荆州军事的荡寇将军、襄阳太守关羽。这次会面不仅会作应对曹军的军事方案讨论,某种程度上说,更是副手对正职主官的首次拜见,十分重要。
雷远摇了摇头。
“身边干粮饮水之类,还有武器甲胄、符印关防,都齐备么?”
“都有。”
“很好,我们去秭归。”
第二百二十九章 回乡
天色已白。
往日里这时候,夷道城里的居民们正从酣睡中苏醒。各里的监门出来洒扫;赶早有事的人已经匆匆走在路上,彼此见着了,寒暄几句;各处的铺子也开始拆下门板,铺子里的鸡、犬乘机跑到路上撒欢。
但今天的夷道城特别安静。
那是因为绝大多数有职司的官吏都跟着向朗出外,临走前严令自己的家眷、同僚不得稍动。于是许多宅院的门都严密合拢着,里面没有半点人声。
赵襄站在她日常起居的厅堂里,正在向仆役们交代午间的饭食,还有几名婢女捧着衣物,等待赵襄的挑选。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整夜不归,也记得雷远说过,今日将要离开夷道,去江陵拜见关将军。离开之前,雷远应当会有时间回家一次吧?赵襄特意让厨中多准备一道肉菜,还准备好好打扮,希望丈夫回家以后,自己陪着他吃点好的,使他的心情能稍许好些。
这时候她注意到了部曲首领赵律走进院里,在阶下行礼。
赵律是赵云的老部下。玄德公寄寓邺城依附刘表时,赵云为刘备招募数百人,号称是刘左将军部曲。赵律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和王虎等人并为赵云的家将。
赵云将女儿嫁给雷远以后,赵律领着五十名部曲,归入了雷远部下。而雷远并未将之纳入直属,而令他们听从家中主母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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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赵律禀道:“宗主在文氏庄园审了一夜,方才明正典刑,当场诛杀了三四十人,现在领着李贞、王跃等人,纵骑向西……可能是要沿江上溯,然后到秭归去。”
赵襄的面色微微一变。
她挥退捧着衣物的婢女和厨中仆役们,向堂外走了两步:“他就这么直接走了?也不向夷陵那边的部属们打个招呼?……他带了多少人?”
“听说宗主心情十分不悦,所以直接起行,没有与任何人说起。随行的就只有李贞等扈从三十名。”
赵襄转头吩咐道:“去请周先生来,就说,我有事请教。”
周虎顷刻就到。
昨晚的这档子事,苛刻点考量,周虎脱不了责任。雷远是让他把袁宁等人交到督邮手中,但他若能多长点心眼,哪怕留一个人陪着,恐怕也不至于出现郭辅杀人灭口的事。
所以雷远一晚上在城外审案,周虎在城里也辗转一宿没睡。因为夜间吹多了冷风受了寒,这会儿两眼通红,缩着脖子,鼻涕横流。
“周先生,秭归县那边的情况,你可清楚么?”
就算本来不清楚,今早城门开启的时候,他遣人往文氏庄园打探回来,也清楚了。当下周虎振奋精神,为赵襄解说。
秭归是峡江水陆道上的重镇,城池周围有农耕灌溉之利,西周时此地有夔子之国,被楚国所灭。后来此地又是屈子故里,还出过出塞和亲的昭君。
秭归县有两个大族。
一个是文氏。他们以文布为族长,在秭归县南部较有势力,控制着沿江的大片平坦耕地。因为去年头上,族中的有力人士文硕被推举为秭归县长,因此宗族势力愈发强盛。另一个是邓氏。邓氏的族长名唤邓凯,因为与北方深山中的巴賨蛮部有联系,所以掌握着多处山间围屯、村寨,也通过贩卖山中石炭盈利。
今年年初的时候,夷道城周边为了供给乐乡大市的需求,陆续开了好几座铁场,其中有一座,便是文氏所属。
此后数月,邓氏负责在山中掘取石炭,文氏负责将之运输到夷道,并购入夷水沿岸产出的矿石,在冶铁场中制造成成品。成品的一部分按照郡府的要求,发往乐乡或在本郡库藏存储,而大部分继续沿江运到江陵,进而以某种方法私贩卖到荆州以外。
因为文氏和邓氏两家联系紧密,几乎自上而下地控制了整个秭归的地方行政,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胆量越来越大,收益越来越多。据说,今年夏秋时还驱使民伕在秭归城外建设了两家共用的庞大坞壁,坞壁内部曲数百,聚拢甲兵威慑全县。
“我们庐江雷氏和文氏、邓氏没有什么……嗯,特殊的往来吧?”
“没有,没有。”周虎垂首作揖:“夫人,宗主的心思主要集中在乐乡大市和贯通各地的道路交通。对于冶炼和石炭等产业,宗主此前说过,该留出一块来,让跟从我们的宗族也能吃肉。所以我们只是定期购入铁器转卖,不牵扯更深的合作。”
“那就好。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周先生,请自便。”
周虎行礼告退。
赵律向前一步,低声道:“宗主身边的人手太少了,我的部下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赶过去。”
赵襄一时犹豫不绝。
此时雷远已经走在前往秭归的道路上。
秭归文氏、邓氏号称部曲数百,甲兵充实。雷远当然不至于带三十骑去冲击坐拥数百部曲的坞壁。
庐江雷氏本身崛起于淮南豪右之中,故而他对此等地方乡豪的了解很深。知道这等偏僻之地的地方豪强,行事风格与大州大郡的世家高门不同。
首先,他们垄断地方的基础是武力,天然就有以武犯禁的可能。其次,因为数十乃至上百年局促一地的关系,他们的见识相对浅薄,便更加桀骜偏执。对付这样的豪强,光靠着宜都太守的官印可不行。
雷远一行人纵马疾驰,沿着江畔险峻道路一直向西。
从宜都到秭归,陆路崎岖,处处起伏回环,足有三百余里。道路宽狭多变,有时候直入云雾缭绕的山间,有时候又下到江水触手可及的河滩。为了尽快解决此事,雷远一路催促行进,沿途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着实辛苦。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冬季大江水浅,渡江比平时容易。
当他们快要抵达秭归的时候,道路前方出现了一批将士们风尘仆仆的身影。
这些将士合计四十余人,个个身背行囊,不带甲胄、弓箭和长枪大戟之类武器,只携带环首刀用来防身。雷远一看便知,这是抵达夷陵以后,根据军令回乡探亲的士兵。
雷远入蜀时调用的兵力,除了庐江雷氏的本族部曲以外,也有少量从宜都各地征募的壮勇。数量不多,合计不超过五百。
这些壮勇随雷远在益州作战大半年,雷远早就向他们承诺,会及时放他们回家探亲。
但雷远的治军毕竟严明,他从益州收兵回来以后,并不是沿着峡江水陆道一边走,一边遣还将士。那样的话,将士思乡心切,说不定不待将校准许,便整队整曲的一哄而散。所以他和将士们交代清楚,先全军抵达夷道和夷陵这两处大营,再按照籍贯不同、所属部队不同,依序陆续解散。
眼前这些人,便是某一批从夷陵出发、回乡探亲的将士。他们将甲胄武器都留在了军营里,随身只带了基本的行礼和此番入蜀所获得的各项赏赐。
当雷远和扈从们策骑经过时,将士们很快认出了雷远,于是向他挥手欢呼。
第四百三十章 补牢
雷远也在将士们当中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不禁吐了口气。
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
他们是从秭归县招募的士卒,这一批是五天前从夷陵出发返乡的。
雷远所部在蜀中转战了七个多月,而且在相当时期内,是脱离后方的孤军远出。这种情况使得他对宜都郡的控制极度削弱了,失去了太守近在咫尺的监管,官吏和豪族勾结,便生出许多不堪之事。
但与之相对的,他对军队、部曲的掌控却加强到了空前的程度。
在远征过程中,要维持将士的士气,雷远的任务非常重。他既要反复申明军纪,严格治军,也要竭尽全力保障将士的供给和军功赏赐。更多时候,他身为全军主将,必须亲身作则,衣食一同寻常部曲,每日里深入部伍,抚慰将士,乃至探望伤病、端茶送药。
他长时间地沉浸在军营里,每时每刻都和将士们一起渡过。七个多月下来,他几乎能够叫得出大部分士卒的名字,对于稍许有些才能的,都能说出他们立过什么功、打过什么仗,甚至还能聊几句他们的家乡有些什么特产、名人。
他对将士们熟悉如此,将士们对他亦然。
便如此刻,眼看着雷远领着骑队接近,将士们除了欢呼,也有个胆大的喊道:“雷将军,你屁股还疼吗?”
之前雷远为了麻痹江州守军,服药装病,结果吃得多了些。而当时长史马忠则在江州城中宴请文武官员,一样给他们下了泻药。于是雷远和守将们前后脚地腹泻不止,雷远曾抱怨说,屁股疼了数日
此事后来在军中传开,将士们都笑称,这是屎陷江州。
在军中的时候,大将自有威严,将士们只敢背后传诵,轻易不拿到公开来讲。这时候战事既然顺利结束,将士们也都在休假,再看雷远也穿着便服,难免胆子大些。
听到这言语,雷远勒停战马,狠狠地瞪视他们。
几名最快的士卒立时神情呆滞。
下个瞬间,雷远收起平日文雅的姿态,有些粗鲁地笑道:“老子不疼了!你们疼不疼?谁想疼,我可以帮忙啊!”
将士们一阵哄笑。
有个年约四旬、胡茬横生的什长返身回到队列里,一把揪出个年轻人来,假模假样地捶了他几拳:“将军,是这小子口没遮拦乱说话!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雷远翻身下马,一把揪起年轻人的衣襟,恶狠狠地道:“陈德啊陈德,从军几个月,胆子变得大了嘛?在我面前敢这么放肆?”
叫作陈德的年轻人脚尖掂着地,笑着大声回道:“禀将军,我……我现在是什长了,我亲手杀的敌人有十个!所以胆子大了一点!”
“啊呸!什长了不起啊?”雷远将他推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陈德是这次入蜀过程中,表现非常出众的几名宜都郡本地将士之一。他是雷澄的部下,在追击徐晃所部败兵的过程中斩首数级,后来又参与突袭江州,在与马超所部的鏖战中救过雷澄的命。
雷远记得,几个月前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有些憨傻,这会儿整个人都显得利落,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雷远拍着他的肩膀:“你家校尉作了文书,打算提拔你当都伯,我已经同意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德还没反应过来,其他的将士们反倒哄闹,说要陈德请酒云云。虽说跋涉辛苦,可一群人叫嚷着,仿佛一点都不觉疲惫,连江水越过绵延石梁的轰鸣声都掩盖不了他们的笑声。
雷远转向那名将陈德揪出来的老卒:“你是文四?”
这老卒名叫文四,是秭归文氏五服以外的疏宗子弟,出身于秭归县的县兵,腿脚稍微有点不便,但有几分战场经验。他年少时曾经参与过围剿南阳黄巾首领张曼成,后来在刘景升的部下与张羨、孙坚都打过仗。凭着这份经历,他在这批秭归县的士卒当中地位不低。
“正是小人。”
“你怎么回事?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这两个月里没打过仗啊?”
文四搓搓手,有点羞愧地道:“前些日子不合在军中斗殴,被某个鼠辈咬了一嘴。”
“哈哈……”雷远摇头:“我想起那事了,咬你的人被打了二十棍。你这厮就是太过暴燥,否则都伯、曲长都不难,何至于大把年纪了,还当个什长?”
文四咧了咧嘴,忽然问道:“将军,你来秭归有事?”
雷远瞥了眼仍在哄闹的其余将士:“何以知之?”
“将军虽然说笑,但身后的扈从们随身携着武器甲胄,面上都带杀气……”文四眯着眼睛看看雷远:“将军本人也有杀气。”
雷远微微颔首:“没错。我要进县城去杀人。”
文四拍了拍腰间的刀鞘:“将军,需要我们帮忙么?”
“你确定?你可知道我要去杀谁?你下得了手?”
“用不着知道。将军要我们杀谁,我们就去杀谁。”文四毫不犹豫。
“那就让弟兄们都作好准备。”
“遵命!”文四大声回应,随即转身去召唤同伴。
李贞从雷远身后走来,低声道:“将军,这些士卒当中,好几个人与文氏、邓氏有关……他们可信么?”
“就是有关才好。”
当天下午,众人再赶了十里路程,待到绕过江畔一处沱湾,看到了依着山势高低参差的秭归县城。
因为天寒的关系,城外的道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雷远等人一直接近到城门,才惊动了驻守的县兵。
这种被豪强实际掌控的县城里,精锐都在豪强的部曲,县兵看起来反倒像乌合之众。雷远看着门洞里走出来十几人,说是士卒,连统一规格的装束都没有,也没什么想要的武器,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腰间挂了把比较像样的环首刀。
“汝等何人?从哪里来?可有传符凭证?”他喝问道。
眼前是数十名全套精良武装的将士,并且近半数骑着马,望之个个剽悍威武,气势迫人。县兵头目摸不准他们的来路,有些警惕,以至于说话时,手一直按在刀柄上。雷远注意到,在城墙上方还有几个人站在钟鼓旁边,紧张地向下探看,摆出随时示警的样子。
雷远策马越众而出:“我是奋威将军、庐江太守雷远。你认得我么?”
大概十天前,雷远率领大军从秭归经过,当时县兵头目在街边维持秩序,见过这位年轻的将军。他认得出,这是雷远没错。
他沉默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同伴。
文四从侧面走近两步,沉声喝道:“别做傻事!”
县兵头目看看文四,随即认出了这个本地县兵中的老资格。看来是从军数月安然返回,精神可真不错。他低声嘟哝道:“文四,你威风起来了啊。”
雷远策马向前几步,立在县兵头目的身边,从怀里取出传符:“查验往来行人,是你职责所在,不必介意。”
县兵头目接过传符,却只拿在手里,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雷远身后的将士迅速进城,围拢了县兵们。但因为双方互相都有熟人认得,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陈德正走过县兵头领的身边,见他这副样子,连忙站出来向雷远道:“将军,这是我族父陈南。在本地县兵当中很有威望的。让他跟着我们,会很有用!”
“你是陈德的族父,也是文四的老朋友了,对么?我还听文四说,你是个忠勇可靠之人,也很熟悉本地的情况。”雷远温声道:“既如此,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秭归。”
陈南咬了咬牙:“将军,文氏和邓氏都是本县的望族,我们实在是……”
雷远打断他的言语:“我既然来此,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至于其他人,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陈南看看雷远,看看陈德,再看看已经走进城里的文四,叹了口气。
他下定了决心:“将军,我愿领县兵当先引路。”
第四百三十一章 坞堡
在县兵加入以后,雷远的部队数量增加到了一百多人。
当他们沿着东西向的街道前行时,有半桩小子从巷道间冒冒失失地跑出来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话音未落,又有人把他一把拉回去,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将他拽翻。半桩小子想要站稳,被几个百姓模样的人继续拉着后领,扯到巷道深处。
“你们慌什么!”半桩小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叫嚷:“你们看啊,那是陈德和文四,他们回来了啊!”
陈德正满脸骄傲地跟在雷远身后,听到街边旧时伙伴和乡党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把头昂得更高了。
下个瞬间,几支箭矢从道路尽头、县寺方向直飞过来。
可惜射箭的人箭术一般,箭矢来势不是很猛。李贞挥动手臂上小盾,挡开一支。还有一支贴着陈德的面门闪过,扎进一名县兵的肩膀。
箭矢扎得未必很深,可那县兵顿时惨叫起来。陈南连声喝道:“住嘴!住嘴!”
看来是有人报信,县中人知道了。
雷远向王跃挥了挥手。
王跃应了一声,带着十余名扈从挥刀前冲。
站在道路尽头射箭的人正准备列队,王跃等十余骑马快,如狼似虎地撞到。正对骑士冲入方向的一些人当场惊溃,竭力避让战马,朝两旁躲闪。几个躲闪不及的人被战马撞得筋断骨折,腾空飞起。还有人被撞倒在地,趴伏着想要逃开,结果被后头跟上的战马无情践踏而死。
这种情形使得回乡的将士们俱都吃惊,至于跟在陈南身后的县兵,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雷远回头看看他们:“旧日曾有州郡豪右迫胁驱逐长吏,如今县长竟敢驱逐太守?看来,你们的县君要和我撕破脸了。诸位如有顾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离开以后,务必把同伴、家眷都聚在屋里,免得误伤。”
文四、陈德、陈南等人都道:“愿随将军!”
“很好!”
雷远继续向前。
这时王跃等人纵骑冲击,已经冲进县寺,喝令所有人跪地。
随即有人反抗。
高高的围墙之外,顿时听得怒吼、惨叫、求饶、斥骂之声四起,间杂着刀锋劈开空气的厉啸。文氏虽是本地豪族,但平日在县寺中未必安置武力,而以县吏为主,雷远所部精锐扈从一旦杀了进去,简直所向披靡,毫无半点阻碍。
半晌之后,两名扈从揪着一条大汉出来,将他扔在众人身前。
这大汉倒也勇悍,浑身带着血,竟还挣扎着站起,摆出继续作战的架势。
当雷远走近的时候,他大声咆哮着:“雷远竖子,你不要胡来!现在就收兵,大家还能相安无事!要不然……要不然秭归文氏轻易就能联络荆州各家大族、高官,要你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无知如此,狂妄如此,令得雷远啼笑皆非。
他停下脚步,问道:“这厮是谁?”
有人答道:“这是秭归县吏李则。”
“向巨达列出的罪人名单里可有此人?有的话,具体犯有何罪?”
李贞策马向前,取来具狱文书的副本,找到李则的名字,大声念道:“李则结党营私,货赂为市,侵渔百姓,并横恣不法,以睚眦杀人。”
“这等人物,居然当上了县吏……记得加上一条持械拒捕的罪名!”雷远喝道:“杀了!”
“我来!”文四应声向前,当场将李则斩杀。
陈南往街边某户人家借了长杆,将李则的首级高悬示众。
李则身为县吏,竟敢在雷远面前呼喝威胁,那简直就是自己找死。但他在秭归县中必定是个颇具声望、势力的大人物,如今就这么如杀鸡犬般地斩首,雷远几乎能听到街道周围传来许多人的惊呼。
当下雷远便不进入县寺,只在街心等待。
每隔一会儿,王跃遣人从县寺中带出人来。
这些人看到李则的脑袋被挂在高处,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有些人当场磕头求求饶,以至于鲜血横流遍地。然而雷远并不理会他们的种种姿态,先向左右询问这人姓名,再让李贞大声宣布此人的罪责。
当日向朗在夷道城下审案,只靠着文氏铁场中人的口供、物证,就判定了秭归县县长和县中有名有姓的大小吏员五六十人全都重罪当斩,另外轻罪的还有数十人。
故而,王跃所部隔三差五从县寺中带出人来,李贞凭着具狱文书查找罪名,竟然没一个扑空的。
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向朗所列的重罪范围,有些是轻罪。但无论重罪、轻罪,此刻李贞大声报出,无不引发阖城百姓们悲惨的记忆,引起了他们的切齿痛恨。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从各处里坊,甚至从城外赶来,他们围拢在县寺前方,听着李贞一次一次高声念诵,越来越义愤填膺,悲难自抑。
文氏的行事终究太过猖獗。被他们所侵害压榨的人,已经不是小数了,而几乎遍及县中每一个普通的人家。当文氏一手遮天的时候,每一户人家都只有瑟瑟发抖,蜷缩在其沉黑的阴影之下,或麻木,或绝望。
可是,只要百姓们看到一点点光亮,那些麻木和绝望,就会重新化作滔天怒火。
在越来越多的百姓簇拥、围观之下,雷远一个个地处置那些被抓出来的人,重罪固然当场斩杀;轻罪之人,则当场加上持械拒捕一条,照样斩首。
三人,五人,十人,十五人,县寺以外的整片空地已被鲜血染红。
三根,五根,十根,十五根。一根根高杆在县寺对面高高地立起,高杆顶端一枚枚面目可憎的首级悬挂着。无形之中,有森严杀气喷薄而起,宣示着郡府的酷烈手段,叫人不寒而栗。
但百姓们的呼号声却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们获得了仇怨得报的爽快,获得了翻身的快乐。这种剧烈的变化使他们渐渐变得亢奋,渴求更加剧烈的变化。
雷远预想到此番清除毒瘤,一定会让百姓们高兴,但他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看着看着百姓们激动的面容,他不免感慨,也不免悚然自惕、自省。
大半个时辰以后,整座县寺被完全肃清,王跃等扈从全数退了出来。
王跃站到雷远面前,躬身禀报:“启禀将军,县长文硕不在县寺中,据吏员们招认说,他和文氏族长文布、邓氏族长邓凯,这时候都在城西咤溪畔的宗族坞壁当中,紧急调集部曲,将要与我们武力对抗。”
“竟然不在此地么?”雷远不禁失笑。
他返身过去,从容看看部属们。
此番事了之后,文氏、邓氏的宗族力量必然遭到重创,而文四和陈德等人如果够聪明、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或可使得自家亲族就此飞跃吧。他们将成为依附于军队的地方力量,雷远乐见此情形。
这时候聚集在文四和陈德、陈南身边的壮丁已经超过三百。其中有很多应当便是文氏、邓氏分布在城中各地的部曲,但眼看雷远直接破入县寺,他们便连忙调换立场。
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刀剑,为了表现忠心的缘故,已经有半数冲进过县寺,配合王跃等人对县寺内的清剿,其中又有半数,手上或多或少地沾了血。
当他们听说县长文硕居然不在此地,许多人沮丧的表情清晰可辨。但没过多久,他们再度打起了精神,初时有人说,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也许起自于一声嘟囔,很快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他们大叫起来:“雷将军,我们去坞堡吧!”
这叫嚷人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许多回乡的士卒也跟着叫了起来:“我们在前线打生打死,文布、文硕等人却敢在秭归如此乱来……断不能饶了他们!雷将军,我们去打下坞堡!
文四等人彼此对视几眼,一同拜伏道:“将军,攻打文氏坞堡,一定要以我们为先导!日落之前,我们必定拿下坞堡,把文布、文硕等罪人带到将军面前!”
“去坞堡!我们去坞堡!”百姓们也欢喜地叫嚷,声音汇聚在一起,震耳欲聋,仿佛不断推高的浪潮。
第四百三十二章 覆巢
文氏之所以在城外另外建设坞壁,据说是因为秭归县城位于江畔的高地上,取水不易,而咤溪边的生活就要舒适很多。但这样一来,当坞壁里的人自下向上,看到数以千计的民众从县城西门涌出来,便凭空生出一股将要被浪潮淹没的感觉。
秭归县地广人稀,此等人数规模,几乎便是倾城而出了。这又不免让坞壁里的人想到,县城中有很多文氏的支持者,包括附庸的小宗族、本身的远房亲眷、有婚娅关系的盟友……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发挥一点作用,没能阻碍住雷远对县中官吏的调查?
从县城到坞壁的联系,在县兵倒戈以后就被截断了,因此他们不知道雷远根本就没有调查,直接当场杀人,有此疑惑也属正常。
然而再怎么迟钝,上千人汹涌而来代表什么,总还是明白的。这已经不是上级官吏查问不法的局面,而是大规模的清算了!于是坞壁中人近乎狂乱地加紧作战准备。
当雷远领人迫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坞壁向着城池的方向,墙头搭起了战棚,棚下站满了人,几座碉楼的窗口处寒光闪闪,那是弓箭手在待命。
有人在坞壁里缩着不敢抬头,只高声喊着:“府君!府君!且慢动手,我是秭归长文硕,我有话要讲!我有下情禀报!”
雷远叹气,这声音还真是文硕。
他最初领兵到秭归时,见过文硕的。文硕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知进退,有礼数,能够迅速控制全县的局面,对雷远来说,文硕是个很妥当的县长人选。
然而文硕这会儿说出的话,竟然是雷远这几日里从文氏族人口中听到最客气、最讲道理的话了。此刻雷远哪里还会回应?
他向文四和陈德两人挥了挥手。
这两人都具备担任都伯以上军职的条件,又是秭归本地人,非常清楚县兵或者居民当中谁有威望、谁有才能,因此很快就把手下整顿得有模有样。眼看得雷远挥手示意,当下组织人手迫前往坞壁里头放箭。
双方对射一阵,彼此都有些损失。接着县兵们数人十数人一组,提着临时砍伐下的树木,吼声如雷地冲杀过去。
上墙防守的文氏部曲们早有准备,他们躲在女墙后,用手头的弓箭和投石之类,向杀来的县兵们猛烈射击,几名冲在最前方的勇敢士兵被射作了刺猬也似,还有更多的人头破血流。
县兵们比进攻更快地退回了原地。
秭归县的大部分民众都集聚在县城周边,这些县兵和文氏部曲中的许多人都沾亲带故,彼此熟悉。适才冲近了一趟以后,数百人开始指名道姓地大声叫嚷、唾骂。坞壁中人有争辩的,有还嘴的。闹腾了一阵,各自准备再度接战。
就在这时候,坞堡后方突然传来了杀声。
原来,文四、陈德等人在正门伪作强攻,只是为了吸引文氏族人的注意力。早在本队到达文氏坞堡正门之前,王跃就带着数十名精锐,悄悄掩到了坞堡西墙之下,只待守军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东面,就突然杀入坞堡。
文氏部曲终究不能与经制之师相比,他们只是用来横行乡里的打手、门客集合罢了,较大规模的作战经验近似于无。何况这时候西墙方向的放御力量十分薄弱,充其量只有三五十人。
王跃身披重铠,口衔长刀,当先登上墙头,立刻就杀散了他们。随即催动兵士杀入坞堡内部,沿途放火。
天寒物燥,引火最易,眨眼的功夫,火头就窜得前门都看见了。文氏部曲们顿时一片大乱,甚至有许多人放下本待投掷下去的石块原木,茫然地向后张望。趁这个机会,数十名县兵齐声呐喊着,抬着一株粗大树干猛撞大门,将正门撞得垮塌下来。
有组织的防御立刻就崩溃了。
文氏部曲们受限于眼界,恐怕并不了解雷远的身份代表什么,但他们会因为亲族、同乡乃至邻里的反目而动摇。当他们看到大量同伴站到了对立面,而更多秭归百姓为之呼喊助威的时候,很难始终保持斗志,何况坞堡的大门已经被突破了呢。
县兵们涌入坞堡里,大喊着“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或者“跪地弃械不杀!”之类的口号,继续向纵深冲杀。
而文氏宗族的核心人物且战且退,往坞堡内部的一处碉楼逃去。
雷远举步向内。他看到道路沿线有断折的刀剑和喷洒的血迹,显然殊死的抵抗一直在延续。他看到被撞开的某处门洞侧面,有个年轻人倒在地上,气若游丝。
“邓敬?我记得你。此前我到秭归的时候,你随同礼送了益州来人出境,因为办事得力,所以升任秭归县门下游徼。”雷远在他身边略停步。
在向朗整理出的罪人名单里,这年轻人不曾列名。有人还在被审问过程中提起,邓敬坚决反对宗族如此行事,因此遭到族规责罚,是邓氏宗族中少有的清醒之人。
但邓敬却参与了对县兵的抵抗。抵抗的结果,是他的左腿从大腿根处被劈断了。鲜血从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中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染红了丈许方圆的地面,以至于当雷远脚步踏在地面的时候,有些黏滑之感。这样的伤,这样的失血,他死定了。
“愧……愧对将军的提拔。我……我……”大量失血使邓敬的神志完全模糊,他喃喃说着话,也不知道究竟认没认出雷远:“可惜覆巢之下……之下……”
他渐渐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雷远探手替他阖上双眼。
“将军,适才厮杀得激烈,没注意到此人……是不是有什么妨碍?”
文四匆匆赶回雷远身边。与热衷于前方杀敌的陈德、陈南相比,文四更关注雷远的态度。他时不时地在雷远身边露个脸,平日里的暴躁脾气一点都看不出来。
“并无妨碍,你们照常行事。”雷远回答道。
“是,是。”文四答应了几声,又对雷远道:“那边还有一个伤者,是邓敬的兄长邓……”
“那人我记得,乃是侵夺编户、私贩军械的主谋之一。遣人看管着,一会儿拖出去斩首。”雷远毫不客气地道。
此番来到秭归,就是为了杀人的,不会因为任何原因顾忌或怜悯。
这时候碉楼里的战斗也停歇了,县兵们将里头还活着的文氏和邓氏家族首领拖出来。李贞带着具狱文书过去,一个个地核实身份。
向朗在审案的时候,对夷道城里的官吏们尽量曲笔回护,但对秭归县文、邓两族一点都没留情面,明确重罪当诛的六十余人,几乎把两族的主要成员一扫而空。
再加上持械拒捕的罪名,眼下拖出一个,李贞查看一个,确定都该斩首,并没有什么无辜之人。
“将军,我部下的县兵和回乡的将士们合计伤了四十多人,死了七个。”陈南有些疲惫地出来,向雷远禀报。他的一条胳膊举不起来了,身上到处都是血渍,皮制的护腰也被割裂了好几处。
如文氏、邓氏这样的大族,总有多年恩养的剑客、死士之流,所以最后攻入碉楼的战斗比之前要激烈得多。
雷远看看他,问道:“陈德呢?”
陈南小心翼翼地道:“他带头突入碉楼的时候,遭到文氏部曲反击,肚子被长枪刺透了,然后面门又中了一刀,当时就断了气。他部下的士卒们将碉楼那一层里的敌人尽数杀了,为他报仇。”
一共战死了七名将士,其中就包括了自己和雷澄都相当看好的军中新秀。在与徐晃、马超这等天下名将交手的恶战中没有死,却牺牲在一次突袭地方土豪、占尽优势的战斗中。
雷远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微微颔首:“以后照顾好他的家人亲眷,我会厚发抚恤。”
“将军!”忽听王跃在走廊尽头叫道:“抓住文布了!”
雷远注意到了被王跃提在手里的中年人。他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身上有几处伤,但被紧急包裹了,并不危及性命。
雷远站定脚跟,看着文布被拖到自己面前。
第四百三十三章 忠诚
雷远举手示意士兵们退开。
于是士兵们将五花大绑的文布扔在地上,有人恨恨地向他吐了口唾沫。那应该是陈德的亲近部下所为。
文布倒是出奇的冷静。
他用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唾沫略微晃开些,随即挣扎着盘膝坐起:“雷将军的威风,我再次见识到了。偏鄙之地的乡间土豪,本来也难当奋威将军的一击。我只是不明白,将军你为何要如此?”
雷远简直有些莫明。是李贞适才通报罪名的时候,嗓音不够响亮么?
于是他从李贞手中接过具狱文书,将之啪地扔在文布面前。
“你可以仔细看看,我让人给你翻面,想多看几遍也行。”
文布连连摇头。
“将军,我非此意。”他抬眼正视雷远,沉声道:“我秭归文氏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豪强,自蒙将军举荐、掌握本县的实权以后,并不敢有违逆将军的地方。将军要募兵,本县出人;将军要广设冶铁,我族立即响应;此外,举凡民口、田租、税收,也没有什么疏忽之处。我是真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如果我族中有谁得罪了将军,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将之捆到夷道,任凭打杀;如果您对前些日子大军过境时的供奉不满,只消遣人提一句,无论多少,我都愿意双手奉上。何以要做到这种程度啊,将军?”
“你竟不明白?”雷远拾起具狱文书:“你觉得这文书所写,都是假的吗?”
“自然是真的。”文布冷笑道:“但那又如何?那些算什么大事吗?编户的数量若嫌不足,我们可以捕捉荆蛮来填充。铁场的税收确有短少,我们补足便是。那些铁器,我们贩卖给了南郡太守,这能有什么错处?唯独之前为了尽快扩充石炭生产而调集人手,奴役了一批草民,还杀了几个……但,但……”
文布面目狰狞地瞪着雷远:“但那也算是罪名吗?我秭归文氏对郡府,对玄德公都忠诚不二,将军你究竟为何如此,能不能说个明白?”
某种角度来说,文布说的没错。在许多地方豪强的眼里,簿册上能够对上级州郡有所交待,该缴纳的供奉或者贿赂什么的不要再短缺,就可以了。至于奴役压榨百姓,算得了什么?
近世以来,地方豪强目无国法,肆意横行惯了。秭归文氏、邓氏所做的这些事情,几乎每个豪强大族都在干。包括雷远在淮南的时候,接触到的淮南豪右们也几乎都是如此。
乱世中的黔首百姓苦无立锥之地,竭尽全力地挣扎求活,却还逃不过兵灾,逃不过官吏凌迫、豪族欺压,他们存在的价值仿佛就只是被驱使、被榨取。而豪族高门的作威作福却只有较往日更甚。所谓国法,早就已经被他们抛到脑后数十年了。他们不觉得这是能约束他们的东西,更不觉得蚁民的命是命。
他们已经理所当然到了极处,理直气壮到了极处,以至于雷远正正经经拿着他们的罪行出来惩处,文布竟然会想不通!
此等荒唐场景,让雷远怒极反笑。
“为何如此?文族长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施以斧钺之诛真是不冤了。”
他将文书交还给李贞,吩咐道:“含章,把这些人都带出去,当着百姓们的面,明正典刑。文布、文硕等几位,用最高的杆子挂他们的首级,以示尊重。”
既然想不通,就别想了,雷远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做什么解释。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就算解释,他们也接受不了的。
李贞应声行动,指挥着部属们将文布等人拖出坞壁以外。
这情形使得文布伪装出的镇定外表迅速剥落了,他开始哭喊,开始求饶,甚至开始语无伦次地提出了他自己以为的那个凭藉:“雷远你不要胡来!你知不知道是谁在支持我们?你这个毫无根基的边鄙土蛮,也敢和糜中郎、麋太守对抗吗?”
文布的高喊声渐渐远去,绕过某处墙头,离开雷远的视线以后,又继续向外传播。雷远皱了皱眉,对另一名扈从说:“让他住嘴!”
扈从应命疾奔而出,而文布的喊声忽然中止。
“文四!”雷远又唤道。
文四疾步来到:“将军,小人在。”
雷远睨视着他,沉声问道:“你姓文,你部下中也有人姓文。对我的处置,你有什么意见么?”
文四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和我的部下们虽然姓文,却没有文布、文硕这样的亲戚。他们既然为了一己私利践踏国法,日后或许也会因为一己私利背叛主君。这样的人,理当严惩!”
“嘿!”雷远感叹一声。
这个从军数十年,却始终辗转在底层军职的老卒,在这时候爆发出了一辈子的智慧。提出的理由实在漂亮,雷远一时都想不到如此妥善。
文氏、邓氏之流未来会否背反主君,谁也不晓得。或许以玄德公对待部属的仁厚,能够收拢其心,亦未可知也。但眼下雷远需要这么给他们定性,文四也需要一个理直气壮倒戈相向的理由,那就这么确定了。
“你的那些部下和亲近同袍,姓文的有多少人呢?他们的想法又怎么样?”
“有十五人!他们都和我一样,坚决忠于将军!”
“那就将这十五人……还有陈德的部下们,暂时都留在此地。由你担任秭归县的县尉,而将士们分别出任县兵的各级军职,以充实你的力量。你记住,有罪的是人,而非文氏宗族。所以今日处置完罪人以后,秭归县的一切都要恢复如常。文氏宗族的事务,你先承担起来。可能做到么?”
文四欣喜若狂,跪地咚咚叩首:“将军放心!我定然做到!我……我们……愿为将军效死力!”
“嗯,尽力去做,万一事有不协,有我为你撑腰!”
“是!是!”文四又是欣喜,又是激动,忽然哭了起来。
秭归文氏是南阳文氏从前汉时迁至秭归的分支,虽然远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出过二千石的。这样的宗族,用文四这么一个老兵去管治,有些轻率,恐怕难免会生出许多事端。
但雷远要的就是事端。
须知,此等豪强大姓在当地自有其根基底蕴,在基层,他们掌控的宗族乡里数量可以和朝廷在籍百姓数量相比,政令不入,仿佛割据;在县中,他们又密不透风地担任各级县、乡的佐贰官,乃至亭长、三老。
雷远固然可以凭借处置案件的名义将他们一扫而空,但他又能用谁来弥补上这个空缺呢?此前他在郡中,试图招揽荆襄一带的士人来充实自己的僚属,进而越过本地乡豪,组成如臂使指的郡府。但结果却是郭辅杀人、向朗包庇。
所以这一次,雷远决定要换个办法。
他让文四来暂时管控秭归文氏,定然会引发宗族中许多人的不满,进而产生波及整个宗族的动荡。这样的动荡,或者使这个宗族四分五裂,或者生出郡府进一步插手的事端,无论怎么样,都是雷远所乐见的。
而文四作为颇有见识的老卒,想来明白这个任务对他本人、对他的亲近家人代表了什么。以他为首的回乡士卒们,必然不惮用最激烈的手段来维护自身的利益。那样的话,雷远高居郡府,就愈发的进退自如。
总之,对宜都郡豪强的打压就要开始了,这场整肃不会止于秭归一地。能够影响到郡县各地的大豪强,在宜都范围内只要有庐江雷氏这一家就够了。其它所有的大姓豪右,都得老老实实,按照雷远划定的界限行事。
这样的打压难免会引起反弹,但雷远决心凭借军人的力量去填补地方,如果不够,那就下放更多的军人。这些在战场上结成袍泽情谊的军人只要数量够多,就足以与地方土豪相抗衡!
对地方上的处置方法大概如此,至于荆州州府,江陵城那边……
雷远揪了揪这几天留出来的短髭,有些奇怪。
话说,出了这么大的事,麋氏的反应好像不够快啊?麋中郎远在成都,倒也算了;那位麋太守,在做什么呢?
第四百三十四章 缘故
说起来,文布的消息还是迟了点,只知道糜竺是左将军从事中郎,却不晓得玄德公已经拜他为安汉将军,班在诸葛亮、庞统之右。以后称呼糜竺,当唤作麋安汉才行,这称号可足够威武霸气。
至于麋芳。雷远见过麋芳一次,是在去年冬季响应玄德公召见,前往江陵纪南城的时候,记得当时麋芳将诸多重臣的儿女们照顾得很好,他本人不像是玄德公的臣下,而更像是家庭成员,像个孩子王。能做到这一点,此人至少心思玲珑、性格也和善,而且得到玄德公和元从们的一致信赖。
雷远投入玄德公麾下的时间到底短了些,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方上自主行事,少与公安、或江陵的衮衮诸公联系。除了那一次见面以外,便与麋氏没有往来。印象中,荆州的几次重要军事会议,都没见到过麋竺、麋芳的身影,较之于关张等将,他们更像是玄德公的私臣,而非军政两途的肱股。
但这种私臣恰恰是最难应付的。无论他们做错了多少事,要去追究、惩处,最后总会落到与主君的情份上,而这情份偏偏难以动摇。
便如麋氏这般。麋氏之长麋竺,乃东海郡朐县人。其家祖世货殖,历代凭着经商致富,至僮客万人,赀产钜亿。麋竺本人成为徐州赫赫有名的大豪强,后被徐州牧陶谦辟为别驾从事。
这是很不容易的,当代重农抑商,商人再怎么豪富,政治地位却低。麋竺能以商人的身份在徐州众世家里脱颖而出,将本州屈指可数的豪强和屈指可数的大吏兼于一身,其背后所蕴含的眼光绝非凡俗。
这样一位坐拥强大地方势力的人物却义无反顾地看中了当时如飘萍无据的玄德公。
兴平元年时,麋竺奉陶谦遗命,迎玄德公入主徐州。这是玄德公得以列身为天下诸侯的关键飞跃。
建安元年时,玄德公为吕布所败,引少量残兵屯驻海西,局面困匮,麋竺将妹妹嫁给玄德公,以此为由,馈赠奴客两千和大量的金银货币以助军资。这是玄德公在惨痛失败后赖以复起的基础。
后来曹公曾表麋竺领嬴郡太守,麋芳为彭城相,二人皆去官不就,宁愿背井离乡,随先主周旋南北。这是拒绝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历经磨难不离不弃。
玄德公自剿黄巾起兵,几近三十年的辗转过程中,能像麋竺、麋芳兄弟这样竭力襄助而又誓死追随的,能有几人?便是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玄德公还能要求他们什么?
此等结于患难的情份,最是难得。以玄德公的仁厚,授麋竺、麋芳以高官显职,确实理所应当。
另一方面,这不仅是玄德公给麋氏兄弟的交代,也是对所有臣子的交代:昔日颠沛流离时追随的老兄弟,我一个都没有忘记,全都委以尊位,日后若有更进一步的时候,今日追随我的文武群臣,我也不会忘记,也必定不会少了你们的荣华富贵!
由此看来,麋氏俨然成了玄德公麾下旗帜性的人物。他们一天在位,一天享受富贵,便代表着玄德公的承诺一天不变。只要他们自己不胡乱作死,这面旗帜就可以永远地打下去。
“问题是,既然身蒙容宠到了这种程度,麋氏为什么还要冒大不韪以取暴利?难道他们缺这点钱财么?”
这个问题是马忠在问。
雷远在秭归的事情结束以后,立刻启程赶往夷陵。会合了马忠、邓铜、贺松等人。
按照原本的计划,雷远渡江往夷道一行,或者一日,或者两日,便能折返夷陵,然后前往拜见驻在江陵的荡寇将军关羽。之前给关羽的行文上,也是这么规划行程的。
谁知众人连等了四五日,不见雷远踪影。正在惶惑间,夷道那边传来消息说,发生了郡府官吏与地方豪族勾结不法的案件,雷将军火急赶去处置了,并另外发信向江陵解释。
最终雷远风尘仆仆赶到夷陵,已经是十日以后。算来再怎么纵骑兼程,赶到江陵怎也得两天。
关羽正率部与曹军对峙,江陵以北,都是战区。如果非要上纲上线,雷远单方面延误了与关羽的会面,可算得“失期”。
雷远入蜀后,邓铜、贺松二人负责维持宜都郡的军事防御,日常与荆州军人的往来渐多,颇曾听说关将军性格自负凌人。于是便有些担心雷远此举引起关羽不快。
他们倒不至于畏惧关羽。只是,两人虽然已经脱离了雷氏部曲的身份,而拥有自家部曲、庄园,但雷远仍是他们的“故主”,而他们则是“故吏”,彼此保留着牢固的臣属关系。大体来说,与雷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于是两人便格外加紧地催促雷远,甚至早早准备好了马匹、行李和一应所需,没给雷远留下在夷陵休息的时间,直接就出发往江陵去。
当天一行人急赶了百余里。算了算脚程,没法在天黑前赶到枝江,于是便在半路上一个废弃的亭舍休息。
雷远连日赶路疲累得狠了,简单吃了点东西就酣然入眠,直到深夜才醒。这时候亭舍里的窗棂被夜风吹得格楞楞地响,使他难以再度入眠,想到秭归的事情与麋氏相关,保不准之后还会有什么波折,他一时更睡不着了。
他披衣出外时,看见篝火犹燃,马忠依靠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堆里扔着切成小段的枯柴。
“德信为何不去休息?”雷远随口问道。
马忠起身道:“将军,我正在想麋氏的态度。”
“哦?”雷远信步过去,在篝火旁坐下,拢了拢衣袍:“可有所得?我在此洗耳恭听。”
马忠是奋威将军长史,雷远有事,从不瞒他。在一众僚属当中,马忠的年纪与雷远接近,平日里与雷远谈话轻松而少约束,往往能提出重要的建议。虽说他是个益州人,来到荆州前后才半个月,连荆州大吏们的名号、背景都未必熟悉,但雷远相信以马忠的明智,既然如此深思,必有其缘故。
“麋氏与文氏勾连,利用文氏在宜都的冶铁、采炭的能力制造军械,私下贩卖,谋取暴利。这件事情如果深挖下去,恐怕还有其它牵连,暂且不论。”
马忠看着跃动的火光,慢慢地道:“以我这几日里探听到的情况,麋氏随玄德公来荆州多年,似乎一向满足于亲厚近臣的地位,并不谋求其它。而玄德公入益州之后,给予麋氏的地位和权势更甚往日,远超同侪。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麋芳会在这时候做出这么激进大胆的事?他图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