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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五章 赏赐

    诸葛亮心事重重地在原地徘徊几步,跺了跺脚,上马径自离去。

    雷远站在赵云的身后,松了口气。

    他与赵云已经许久不曾相聚。此前雷远往江州时,两人戎马倥偬,都承担沉重军务,因而只在军议上见了一面就各奔东西。这会儿终于到了大局已定的时候,翁婿两人各自都有许多想要谈谈的。

    可适才两人站在诸葛亮和庞统对峙的现场,只能车轱辘也似地讨论成都的天气真不错哈哈哈,已经说到第三遍了。

    这两位军师中郎将都是荆州士子中的翘楚,堪称玄德公下属文武当中职权最盛者,俨然当得左将军府的家。诸葛亮固然被玄德公称为“如鱼得水”,庞统所受亲近也仅次于诸葛亮罢了。此番荆州军入蜀的步骤,大半都出于庞统谋划。

    谁能想到,他两位竟然在益州牧府邸的正门口闹成这般?

    赵云率先反应了过来,他挥手召了来几名卫士首领:“适才两位军师谈的,都是左将军府的大政,告诉大家,所见所闻严禁外传。”

    在场的持戟甲士都是跟随玄德公多年的忠诚亲卫,但有半点多嘴,也不会长久身在这位置。但赵云还是特意吩咐了下去,一点都不会疏忽。

    雷远也这般吩咐扈从们。

    此前两人已经约定,雷远先去馆舍召集部曲,晚上宿在赵云家中。当下雷远告辞。

    赵云遣了自家的部曲将王虎为雷远领路。

    雷远在公安城附近夜袭东吴大军时,王虎带着诸葛亮拼凑出的各家私兵为援助,带领骑队包抄吴军大营,制造扰乱,颇立功勋。说来乃是雷远的老相识了。

    王虎领着雷远等人沿着益州牧府邸的侧面绕行到馆舍,沿途指给雷远看,原来赵云的住处就在府邸的西北角,院中恰好有一座高楼,可以作为弓弩手控制城池的制高点;而陈到的住处在东南角,紧邻一处可以作为州牧府邸饮水来源的湖泽。

    看来成都城里并不安稳,这两位玄德公的亲卫重将不得不随时领兵侍从,以防不测。

    一行人到了馆舍,正接着其余几名扈从,旋即折返往赵云的住处。

    待到近处一看,这处大宅果然已被赵云改建成了兵营。沿着院墙挖有沟壕,还有将士们沿着沟壕往来巡逻。在原有的高楼以外,另外在宅院四角也起了哨塔,哨塔上有士卒瞭望。

    看到雷远等一行人远远来,塔上将士如临大敌地打起唿哨,随即便有弩手登墙探看。王虎连连挥手:“是我!是我!我带着续之将军来啦!”

    他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出身,算是赵云部曲里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了,听他这么叫喊。墙上士卒们顿时有人笑着招呼,大概再说:原来是姑爷到了。

    院中的将士们连忙敞开大门,迎了雷远等一行人入内。

    雷远不禁问道:“城中看来尚属安定,何以如此……如此警惕?”

    王虎嘬了嘬牙:“续之将军,你不晓得。成都这般大,我军数万人马便是全数入城,也不能控制到每一个角落,何况还得留出人马在城外警戒。你现在看这大城里的情形,是过去几日里竭力弹压的结果,前两日城里满是流民,短时间内掀起了好几次骚乱,甚至还有乱民冲击府库、官署的情形。庞军师为此费了许多精神……杀了不少人……”

    雷远微微点头,怪不得庞统适才的神情那般凶狠。显然过去几日为了控制成都的局面,他是下了狠手段的。之所以将城中有力豪族俱都羁押在一处,恐怕不止出于日后治理的考虑,也是为了维持当前的秩序,不得不尔。

    王虎继续道:“……我家将军更是一点都不敢放松。续之将军你适才从州牧府中出来,光那处府第中,在主公身边,我们便安置了全副武装的甲士千人。”

    好嘛,适才玄德公只要一声零下,大概真的能叫出数百刀斧手来。

    “既如此,主公便在城外军营暂住不好么?”雷远问了句。

    不待王虎回答,他又摆手。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克定益州的现实,不足以显示掌控成都的决心。若刘备竟然迟疑不敢入城,只怕这巨大城池中的数十万人,还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说了几句的工夫,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大门,绕行影壁,穿堂过户,进入二门。二门宅院里头的房舍高大堂皇,还有林木森森,保持着原本的规格。赵云事先就腾出了西面的整个跨院,供给雷远等人居住。

    院落非常开阔,四周有树木遮蔽,屋子里的被褥卧具齐备,外间还有专门的马厩等设施。雷远等人各自选了屋子,盥洗一番,一头躺倒休息。

    待到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了。秋风吹动枝叶,卷起叶子在院中起起落落。雷远稍稍收拾衣着,起身出外,站在檐下时,正撞见王虎带了一队人取来灯烛火把。跳动的火苗下,又有仆役奉来食物。

    王虎道:“续之将军,我家将军已经回来了,有请正堂相见。”

    “好。”

    到得正堂,暮色又深了些,好在堂中灯烛甚多,不显得昏暗。

    赵云踞坐中央,远远地看到雷远腰间悬着那把熟悉的佩剑,不禁轻笑了几声。

    他向雷远伸手示意:“续之请坐。”

    待到雷远坐下,赵云又道:“续之请看,有些东西,是主公今日提出赏赐给你的,特意让我带来。”

    雷远这才注意到,靠着一面墙壁,有十数个大箱子齐齐地摆在那里。箱子大小一致,每个都有两尺多宽,三尺多长,高度到腰间。雷远敲了敲盖子,发出咚咚的响声,是非常坚硬的木头所制。

    他回头看看赵云。

    赵云示意他打开箱子。

    雷远选了右侧第一个箱子,那箱盖沉重,单手竟提不动。他双手用力将之推开,瞬间眼前一片流光四射。

    雷远吃了一惊,定神再看,那箱子中的东西与厅堂上的灯光互相掩映,竟愈发璀璨夺目了。

    “这……这全是金银珍玩之物?”雷远咽了口口水。这一箱金珠的价值,那可不得了!

    “都是好东西。”赵云淡然道:“你不妨都打开看看。”

第四百零六章 治术

    于是雷远将那些箱子一个个地打开。

    第一第二个箱子,都是金玉之属;第三第四个箱子,是各种珠玑、琥珀、珊瑚、璧流离等,还夹杂有些镶嵌宝石的步摇、瓒珥之类佩饰;第五个箱子以后,全都是钱币,而且不是小钱,是品相很好的、璀璨明亮的汉五铢钱。

    每个箱子,都裝得实实在在,堆成一座小山。箱盖被打开后,有零星钱币沿着边缘滑落下来,坠在砖石地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雷远好奇地试着推了推箱子,纹丝不动。这得有多少分量?三百斤?五百斤?或者更多?怪不得要用这么结实的厚木箱子盛放,否则稍微搬动,立刻就要散架。

    雷远素不将钱财放在眼里,但眼前这些,粗略估计,价值超过一大郡全年的税赋收入,足以凭空营建出一份宗族基业来,可实在是多得叫人心荡神驰。前世的记忆里,恶龙总喜欢在堆积如山的财富上翻身打滚,此刻要不是赵云在场,雷远也恨不得打几个滚了。

    “别推了,这箱子,十条壮汉才抬得动一个。我亲自监督着,调用牛车驮运来的。”赵云笑问:“另外还有一批银币、银锭和蜀锦,数量很多,我替你收在库房里了,你要去看看么?”

    雷远顾不上回答,小心翼翼地把箱盖一一阖拢,才回身落座,吐出一口气来:“不必了,看得眼花心乱。”

    顿了顿,他问道:“似乎关将军、张将军等人,都还没有获得如此厚赐,主公竟唯独厚爱于我么?是有什么说法?”

    “确实。”赵云颔首。

    雷远端然坐正,洗耳恭听。

    “此番我军入蜀,打着的旗号是协助刘季玉抵御北方威胁,除此别无他意。又因为得到刘季玉合作的缘故,各地守军军心涣散、战意不坚,我军平定各地郡县,所向披靡,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并没有经过什么苦战、大战。所以玄德公思忖再三,决定暂不大规模提升将士们的职务。”

    雷远颔首。

    这应该便是诸葛亮劝说玄德公以后的连锁反应了。

    按照庞统的建议,荆州人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入蜀,以酷烈手段夺取权力,并立即瓜分益州的利益。玄德公下属地位较高的文武们以征服之功,理所当然地得到提拔奖赏。同时,随着益州土著士人大规模遭到贬斥,将会有许多职务空缺,那些陆续南下投奔玄德公、却还未能得到适当安置的荆州士人,也由此获得了出仕的机会。

    但按照诸葛亮的做法,一切情形就不同了。

    诸葛亮并非简单地要求不杀人,而是尽量维持荆益两州的合作姿态。在诸葛亮的计划中,刘璋始终还是益州牧、振威将军,只不过近期重视军务,将在益州北部指挥汉中周边的战事;而暂时代理益州牧职权的别驾张松、蜀郡太守法正等人,莫不是益州内部人士。对外界而言,荆益两州依然保持联盟态势,彼此始终亲如一家。既如此,大范围的提拔就很不合适了。

    “武将当中,关将军会获得董督荆州事的权力,张将军会实任巴西太守,此外没有职务的升迁。唯独我要全面负责中军,所以转任翊军将军。”

    “翊军将军”这个职务,此前雷远从未听过,显然又是玄德公按照自己心意创设的将军名。翊者,翼也。听起来应当是将赵云此前的留营司马职权以将军号的形式明确下来,实际掌握中军,并会辅助玄德公尽快整编、扩充益州兵马。

    雷远笑着恭喜。

    赵云答谢过,沉声问道:“然则,虽说你在巴西郡的功勋十分显赫,但主公只能记在心里,暂时不会提升你了。续之,你可明白其中缘故么?”

    雷远应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以功勋而论,雷远确实可以期待下更高的职位,但不获提拔也很正常,没什么可惊讶的,原因也不难理解。

    雷远迎娶赵云之女,是庐江雷氏宗族抵达荆州不久之事。此前因为孙夫人纵骑绕城,使重病的前代宗主雷绪吃惊离世的缘故,雷氏部曲群情汹汹,几乎引发与荆州军的冲突。玄德公为了绥靖,先后授雷远以诸多实权职务,但双方关系真正融洽,还是要在赵云招婿以后。

    因为这份婚娅关系,雷氏部曲的力量才得到玄德公放心的使用,而雷远的地位则由此而连连跃升。到荆州军入蜀之前,雷远已身兼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三职,单以职务而论,在将领序列中的地位仅次于关羽和张飞,甚至还在赵云之上。

    此番玄德公入蜀,雷远负责的本是一路偏师,承担防范汉中势力插手的任务。预料中承担攻城掠地重任的,应是黄忠、魏延和第二路入蜀的张飞、赵云、刘封等将。谁知道其余众将都没能打什么硬仗,而雷远连破徐晃、马超,并夺江州?

    如今赵云正式成为中军统帅,如果再猛烈拔擢雷远,这翁婿二人一内一外,权势就未免太盛。这无关对忠诚的怀疑,而是玄德公必须的治术。

    何况眼下关羽、张飞二人的职务不动,如果提拔雷远,难道使之超过关、张?无论从军中威望考虑、抑或从职权的平衡考虑,都不太合适。不说别的,关云长即将以荡寇将军的名义董督荆州,而雷远也预定将会折返荆州,如果他的职务太高,与关云长之间怎么协调就成了大问题。

    既然如此,玄德公特意厚馈资财的举措也就很可理解。

    雷远下午才拜见主公,隔了两三个时辰就发下这许多财物,这份殷勤心意,着实让雷远结结实实的体会到了。

    与玄德公帐下的其他将领不同,雷远挥军出征,使用的部队绝大多数都是宗族部曲。为了维持部曲的战斗力,雷远历年来都是大笔资财投入,每战之后,还有大量的奖赏、抚恤之需。因而玄德公赐下的这笔财物,堪称雪中送炭。

    “只是……”雷远回头再看看那些黑沉沉的箱子:“我不明白,这样的赏赐,难道不该择一个吉日,大张旗鼓地颁下,以振奋军中士气?何以如此,呃,低调内敛?”

第四百零七章 成都

    “这个嘛……”赵云想了想。

    他身为刘备的亲卫重将,处于最核心的圈子里,其真实权力远远凌驾于职位限制,对中枢决策的了解,也超过寻常将领,自然知道其中缘由。

    但他性格忠谨谦挹,不愿意在外随意剖析大政。此前与雷远解释了那些,已经是出于翁婿情谊,再要多言,便不妥当。

    于是他只道:“主公自有决断。续之,你只消明白这些都是主公的心意,你只管收下,但莫要在外宣扬。如果要感谢,过几日待到诸事底定,你可以去向主公私下请教一番剑术。”

    雷远答应了。

    赵云稍许迟疑,又道:“这几日,你也无需频繁去益州牧府露面。若在家中憋闷,不妨在城中逛逛,只需多带扈从,免得遇到特殊情况。”

    赵云这是在提醒雷远,之后几日诸葛亮必将会大改庞统已定之政,过程中难免还会有些冲突。到时候双方在堂上激辩,雷远这等荆州豪右,难免尴尬。

    想来也是如此,庞统本人纵使愿意退让,但总有与他一样,意图以强猛手段缠住益州乡豪势力的人,雷远可不愿意再度成为堂上的争议焦点。

    雷远不是没有想过其中玄虚。他甚至曾经想过,若自己能有能治理天下的一日,迟早也会压抑豪强世族,扶助寻常百姓,非如此,不足以重建盛世。然则眼下真的不行……在教育和选拔制度尚未作出相应调整的情况下,贸然这么做,实在太过激进了。

    须知士人的背后是世族,世族深耕地方则为乡豪,乡豪经教化入仕便成为士人,士人、世族、乡豪本是一体,既是大汉朝廷的毒瘤,也是大汉朝廷的支柱。想要将之一举铲除,便等若在铲除自身的根基。

    若益州的乡豪土著需要被铲除,难道荆州的乡豪土著又全都是国之栋梁了?

    以庞统的眼光、才能,本不至于如此执拗,但他偏偏做出了这样的努力,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实在也是难以揣度。

    好在玄德公毕竟温厚,没有完全跟着庞士元的脚步走。他这么急着将一笔庞大到难以置信的资财赐下,或许也带着为今日过激言语致歉的意思。

    好在以雷远方面之将的身份,本无需掺合在其中,按照赵云的嘱咐远远避开乃是最好。

    当下他又答应了。

    随即两人不再谈论公事。

    仆役们奉上饮食,两人一边吃喝,一边畅叙别情。

    赵云对雷远与徐晃、马超二人作战的经过很感兴趣,仔细询问了其中许多细节,时不时地叹息,觉得雷远的用兵略微少了点灵气,太过注重正面的强攻硬打。虽然如此,因他言语温和,又不致使雷远紧张。

    两人后又谈及巴西郡的地形利弊,雷远为此专门画了舆图,急令李贞取来,与赵云分享。想来之后还得向张飞奉上一份副本。

    说到夜色深沉的时候,赵云忽然想起,原来他从宜都起兵入蜀时,随身还携带了两份赵襄给丈夫的家书,结果此前在江州时两人忙于军务,竟没有转达。

    他连忙转回后堂取了,将之交给雷远。

    雷远雀跃接过,打开看了两眼,只见到熟悉的娟秀字体,忽然就心潮澎湃。

    他此世差几日才到二十三岁,但算上前世的经历,可就不年轻了。哪怕比不得那些城府深沉的老手,也比一般年轻人稳重些。可这会儿见到书信便想起,原来自己已经半年没见到妻子赵襄。

    他与赵襄之间的婚姻,完全出于政治需要,起初两人并没有什么炽热猛烈的感情,随着时间推移,却渐生出如水情愫。看着书信,他忍不住想到,年轻的妻子在宜都等待丈夫音讯,随时担心生离死别的惨剧,该有多么艰难。

    他忽然就没有了继续与赵云攀谈的耐心,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赵云立即注意到了雷远的神情。

    或许身为岳父,这种情形才是赵云最希望见到的吧。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姿态越来越放松,表情也带上了几分笑谑,不似平常那般深沉。

    “去吧去吧!若着急书写回信,你那屋里备有笔墨。”

    雷远便不耽搁,起身告退。

    走了几步,他又折返回来问道:“这些赏赐之物,暂存在厅堂中可好?”

    “并无不可。”

    雷远点了点头,打开了一个装有珠玉的箱子,就着灯烛挑出几件精致佩饰,这才匆匆离去。

    次日早晨雷远步出跨院,王虎来报说,赵将军已往益州牧府去了。令王虎带着十余名扈从陪伴雷远,兼作向导。

    雷远先唤了李齐来,让他带几个可靠部下往夷道一趟,传递昨夜草就的家书,并及一些简单的礼物。

    李齐出发以后,他便与王虎同行,先后拜访了此刻不曾身陷囹圄的益州军将。先是在城外军营里的泠苞、邓贤,然后再是吴懿、吴班等人。

    益州军将初时见雷远年轻,虽然待之甚恭,却难免露出几分轻视,随着攀谈,听说雷远由淮南、荆州至益州的战绩,便又恭敬起来。待到雷远按照玄德公的吩咐,透露即将释放牢中的益州人士,他们几乎都要欢欣雀跃了。

    雷远本人也不是没有收获。这些益州宿将本身各具所长,只是刘季玉不能尽才罢了,雷远与他们攀谈,倒是长了不少见识。

    以吴懿、吴班二将为例,吴懿性格高劲,而吴班有豪侠之风,他们都有雒阳宿卫的经历,军旅经验丰富之极。吴班之父吴匡,当年身为大将军何进的部将,乃是与袁绍、曹操共同攻入皇宫,尽诛宦官之人。吴班说起那段故事,颇令雷远动容。

    另外雷远还认识了益州猛将雷铜,此人在益州城破时率军死守州牧府邸,前后苦战多时,逼退过荆州军两次进攻。投降后因为得到张飞称赞,所以未受牢狱之灾。因为雷远与雷铜同姓,故而特意联宗以示亲密。雷铜年长六岁,雷远便称他为兄长。

    这称呼让雷远霍然想起自家的亲兄雷脩,一时感慨。

    这几天里,成都城里还发生了好几桩事。

    先是玄德公在蜀郡太守法正的建议下,以刘璋所任命的蜀郡太守、大名士许靖为左将军长史;随后张飞前往拜见此前拒绝诸葛亮招揽、由荆州至交州,再从交州往益州,意图投奔曹操的名士刘巴,虽然被刘巴拒绝,却只悻悻而返,并无激烈反应;随即玄德公反倒以刘巴为左将军西曹掾,主府内官吏署用;到了第三天,原本在羁押中的益州文武被陆续放出,其中包括重将张任,此君出狱以后尚且骂不绝口,但荆州军毫不理会,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悠游过了五日,赵云遣人通报,明日玄德公将在入主益州后第一次大会群臣,雷远也要参加。

第四百零八章 急报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雷远正在柳池和冲治桥之间的一处酒肆里。作陪的乃是吴班。

    昨日雷远已向吴班和雷铜正式提起了玄德公意图调益州兵力移防荆州,以平衡两州兵力的想法。

    雷铜当即就答应了。他的本部在成都之战过程中杀伤不少,他本人的性格又过于粗猛,有些担心留在益州的话,与荆州同僚相处不来,索性托庇与庐江雷氏,似乎更安全些。

    而吴班则说,先得与兄长商议。

    吴班的堂兄吴懿吴子远,是刘璋仰赖的重将之一,地位约莫与庞羲相等,妹妹嫁给了刘璋之子刘瑁。如今玄德公入蜀,吴氏家族意图展现效忠新主的决心,却不得其门而入。雷远的提议倒是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好机会。

    所以今日吴班也同意了。

    除非玄德公本人有什么新想法,这两人将会在相当时间内成为同僚,所以今日彼此愈发亲密,酒也喝的愈发痛快了。

    成都周边多水、多桥、多湖泽,津流径通,冬夏不竭,尤其以柳池周边景色尤美。此地还接近少城南部的商业区,往南里许,经市桥过内江,又能直抵商业繁茂的南市。故而柳池周边,是巨富商贾们群聚之所,街巷商铺,无不兴隆,满街珠翠,千红万妆。

    这种情形,与中原或荆州的城池都不相像。中原的城市里坊森严,哪怕人烟密集也少了些生活气息,而荆州的大多数城池更像是个土围子。非要找出个类似的所在,那种乱哄哄却生机盎然的情形,到有点像是乐乡大市和夷道城外的市集,只不过规模远远过之。

    雷远在前两日经过此地时,街上人流绝少,偶尔有几个行人,看到雷远一行骑队,立即远远避开。雷远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充满恶意的眼光。但从昨天开始,情况就明显好转了。

    一方面是因为荆州军的军纪相对较好,虽然在破城以后的头几天难免横暴,但很快就在玄德公的勒令下收敛了;另外,士卒们还很快从强占的房舍住宅里退让出来,而成都居民们熟悉的许多著名人物陆陆续续回到他们的家里。

    当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益州牧刘璋从绵竹回来了,虽说没有重新入驻益州牧府,但也身处武担山下的别院,身边仪仗极盛,扈从也很多。此前百姓们都在猜测,这位失去权柄的益州牧什么时候会被左将军杀死,可他既然回来了……或许那个传闻是真的?

    这几日有传闻说,如今实际代表左将军处置政务的,换成了新进抵达成都的另一位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这位诸葛军师,才是竭力推动荆益联盟之人,他的手段与性格尖锐的庞士元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宽厚的有点过份。所以整座成都城才能这么快的恢复安定。

    那就很好,对于绝大多数百姓来说,本也闹不清上头的大人物如何变化,总之日子还得过嘛。

    于是雷远和他的伙伴们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繁华场景。按照吴班的说法,这点往来人群,较之于极盛时还差了许多,但确实未来可期。

    无论如何,刘季玉还在,他的不孝之子刘循遭到了幽禁,荆益两军之间的一切冲突,都被认定是误会;而被刘季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米贼张鲁也已经束手就擒。更不消说,英明神武的左将军亲自在益州主持大局,那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真的很好,一切都要回复正常了。

    玄德公选择在这时候聚集群臣,再合适不过。

    “看来玄德公很有信心?”吴班喝得有些多了,醉醺醺地问道。

    “元雄以为,不该有信心么?”雷远不好饮,觉得有些上头以后,便不多饮,而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柘浆。他看看吴班的表情,一时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裝醉。

    “以荆州军的善战,想要夺取益州,看来真不费什么工夫。可是想要管治益州,使之为左将军所用,可就难了。又是东州人、又是益州土著,彼此你死我活地斗了那么多年,现在再加上你们荆州人……嘿嘿,他们有的意图顽抗,有的想联合起来对付荆州的新贵们,这错综复杂的程度,恐怕要超过左将军的想象。明日集会,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雷远的回答只有短短两声:“哈哈!”

    吴班打了个酒嗝,乜视着雷远:“续之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区区一个败军之将,此等姿态颇为失礼。作为少年时久在雒阳,拜见过袁绍、曹操的官二代,吴班难免有些傲气,但配合着他轻脱纵意的性格,不仅不让人讨厌,反倒有些独特的魅力。

    雷远皱起眉头看看吴班,继续笑道:“哈哈!”

    “元雄,你不懂。你以为,刘季玉是什么样的人?玄德公又是什么样的人?玄德公仁厚弘雅,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主公!”雷远拍了拍吴班的肩膀,站起身来:“真的,玄德公既然已经来到蜀地,你们就得学会相信他!”

    雷远迈步出外,唤了扈从牵马过来。

    “要学会相信玄德公么?”吴班愣了愣神。

    如他这等益州武人,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无保留地相信主君了。过去数十年的尔虞我诈、各怀鬼胎、见风使舵,不断摧折了将士们的心气,让他们忘记建功立业的志向,而只求在滔滔乱世中自保家族,时间久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忧心忡忡的状态。

    当吴班看到雷远信心十足的样子,他忍不住羡慕,又隐约有些怀疑。

    今日这场聚会的时间已经很久了,雷远也告诉吴班等人,自己宿在岳父家中,因而每日都该早些回返,莫要触犯宵禁,给岳父带来什么麻烦。所以一行人绕过柳池,沿着少城的城门策马徐行,打算从北面的咸阳门进入大城,先将雷远送到下处,然后吴班再往城南自家宅院去。这走法,比直接经过石牛门进城,然后分散要远些,但足以体现吴班对雷远的尊重。

    待到抵达咸阳门的时候,因为城门快要闭合了,城外往城里去的百姓不少,一行人便下得马来,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眼看城门将至,忽听道路后方蹄声大起,数名骑士连连打马,十万火急而来。路上的百姓们不知所措,纷纷逃散,一时间烟尘滚滚,鸡飞狗走。

    雷远眉头一皱,正在犹豫是否要出面喝止,城门处已经闪出一名校尉厉声喝道:“谁敢冲撞城门?”

    马上骑士扬鞭大喝:“你快让这些百姓散开,我有紧急军报!曹操亲领大军二十万南下,已经攻陷葭萌了!”

    “什么?”那城门校尉大惊失色,慌忙驱散百姓,让这支骑队急驰进城。

    眼看着骑队绝尘而去,百姓们听到这句问答的,顿时惊慌言语,便如飞舞的蜂群般炸了开来。

    吴班也吃了一惊:“曹操南下了?这么快?这么大的规模?”

    他下意识地去看雷远,却只见他沉心静气,丝毫都不慌乱。

    两人默然进城,直到赵云的府邸。此时曹军大举南下的军报显然已经传开了,赵云本部的部曲都在忙着收拾甲胄器械,随时准备出发弹压城中动荡。王虎从边门直奔出外,招呼从骑,大概是要联系城外的驻军,因为从骑牵马的速度稍慢而他又过于焦急,以至于连连喝骂。

    吴班不敢多耽搁,向雷远拱手道别。出了这样的紧急情况,陈留吴氏作为东州人当中屈指可数的大豪族,也必然得有所应对,他和堂兄吴懿两个,今晚怕是有得要忙了。

    刚策马走了几步,雷远在后头唤他:“元雄!”

    吴班勒马回来:“续之可有什么吩咐?”

    雷远稍许思忖,只道:“你且记得,要相信玄德公!”

    当夜成都城内一片慌乱。

第四百零九章 手段

    这座繁华的大城,刚从一次战乱中解脱出来,眼看着又要陷入另一次更加可怕的兵灾之中,这实在超过了许多人的承受范围。于是,这消息被传播到了哪里,成都城里就乱到了哪里。

    雷远晚间没有睡好,登上府中的高台观看,只见城中到处灯火烁烁,人喊马嘶。因为赵云职权包括城防的关系,隔三岔五有骑士飞报城中情形,雷远偶尔听得,也觉心慌意乱。

    只他知晓的那些,这一晚上,城中至少爆发了六起暴乱,都是因为暂时降伏的益州兵众试图出城逃走,结果聚集起来以后先抢掠了城中富户,然后又为了争夺马匹彼此火并,最后被迅速赶到的荆州军精锐弹压下去。

    后来又听说,有些益州官吏半夜聚集,试图商议些什么,结果被巡夜的士卒发现,当晚抓了一批;甚至还有人夤夜潜入了刘季玉下榻之处,试图劝说他做些什么,结果被最近极其暴躁的黄权赶了出来。

    确实是乱了。毕竟那传递军报的使者说得清楚,曹操大军南下!

    二十万大军,已经攻陷葭萌!

    雷远记得,负责据守葭萌的是霍峻。

    此前在荆州的时候,霍峻与关平、刘封、马谡、向宠、习珍等人为友,常常呼朋引伴,外出射猎。后来雷远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同游山玩水。这数人,都是雷远非常重视的朋友,其中霍峻年龄稍长而兼备文武之才,素来得到雷远的尊重。

    此番玄德公入蜀,先到涪城,在变乱发生以后,令霍峻出面接管梓潼及北面剑阁、白水等诸多军事要塞。霍峻仅以五百人行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将控制范围扩张到葭萌,并驻军在那里,堵住了由汉中南下最重要的通道。

    据说此举使得玄德公大为激赏,有意在日后任命他为梓潼太守。

    然而如果曹军南下,霍峻便首当其冲,也不知他此刻情形如何?之前玄德公曾提起,意图调动黄忠、魏延二将所部紧急北上,他们又处在什么样的局面中?

    他随即又想到,如果曹军南下,如何抵挡?葭萌以南的诸多关卡,现在情形如何?与二十万曹军对应的,是玄德公麾下合计五万的兵力,恐怕接下去得强行整编益州军,充实各部,否则根本无法填充前线。

    如果想得多些,曹操入关中不久,纵使得到韩遂等人的支持,但想要完整平定这广阔区域,绝非易事。他怎么就敢越过关中,以二十万众攻入益州?若有万一,这二十万人马的性命,他全都不要了?曹操疯了吗?

    再考虑到,关中素来残破,殊少粮食物资的积储。也就是说,曹操竟以汉中一郡供应二十万大军?

    这件事情,太突然,也太古怪了。

    即将面临大战的激动情绪混合着疑虑和茫然,让雷远心神不定。

    雷远反复思忖,完全不明白前因后果。或许是因为此刻他并无兵力在成都,玄德公也未召集他参予军议……甚至雷远都不知道玄德公有没有召集军议。所以他也只能在府邸中耐心等待了。

    次日一早,睡得不够安稳的雷远昏沉起身,用了朝食。

    他出门询问熟悉的赵云部曲,今日玄德公那边有什么对应的安排。那部曲愣了愣道:“不是说,今日主公大会荆益群臣么?既然没有其它的说法,自然一切照旧。”

    雷远慌忙换了身正经的袍服,催马往益州牧府的方向去。

    好在距离不远,须臾便至。

    当他抵达的时候,益州牧府门前已停了许多高车驷马。

    因为昨夜城中纷扰的关系,本来负责迎客的仆役们,换作了顶盔贯甲的武士。他们哪怕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也显得警惕异常,透出一股肃杀的气息。

    雷远留了扈从们在外等候,自家撩起袍角,一溜小跑入内。

    好在他来过一次,熟门熟路了,沿着开阔的府内道路直趋正堂。

    尚未进堂,撞着马谡出来,往正堂的一处转角去。雷远隔着丈许向他打了招呼,马谡微微颔首回应,随即走得更远些,转向身边一个雷远不认识的僚属,低声冷笑:“许靖这厮!这厮倒是有意思!昨夜负责守卫城墙的是哪一支兵力?怎么就让他逾墙而走了?还跑了谁?今天该到的人既然只到了七成,那些没到的,也立刻列出名单来!一会儿用得上!”

    那僚属连连躬身应是,跑向厢房去了。

    听马谡的说法,新任的左将军长史,天下知名的英才伟士许靖许文休,昨夜竟然被曹军来袭的消息惊动,连夜翻越成都城墙逃走了。而此刻成都城内,拥有益州官职而今日本应当出现在这里的官员们,也有三成没有出现。

    经历两场关于应对益州土著的讨论后,雷远简直明镜似的清楚这些人物的盘算。

    哪怕玄德公竭力展现善意,可这些旧臣豪门对荆州的戒心依旧。

    今日应到而未到的三成,便是对所谓荆益联盟毫无信心的一批人,其中有的如许靖这般,年纪高迈却依旧活力四射地展开叛逃,也有的刻意拒绝响应玄德公的召唤,以此表达坚决不予合作的态度。

    甚至今日来到的这些人里,也有许多满心观望的念头,在他们看来,曹军的力量如此强盛,没准什么时候荆州军就会崩溃吧。

    雷远摇了摇头,匆匆入内。

    殿堂太大了,显得深邃而阴暗。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荆州和益州的官员泾渭分明,彼此低声讨论着什么,使得嗡嗡人声不散,像是能在殿堂顶部聚集起缭乱的乌云。

    雷远四面望了望,见不到几个熟识的将领,可能领兵之人都已经散出去弹压局面了。吴班倒是在场,与他的堂兄吴懿一起站在益州人的队列中。而诸葛亮、庞统、赵云等重臣站在最前列,看起来都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雷远不敢打扰。

    正要往文官列中走一走,赞礼官高声呼喝:“左将军到!振威将军到!”

    随即,玄德公携着刘季玉的手臂,从后堂绕了出来。刘季玉好像还挺坦然的,倒不似常人失去权柄那般沮丧。

    两人在堂上站定,分为左右并肩落座。

    众人立即肃立。

    随即诸葛亮起身。

    益州文武们都还不曾见过这位玄德公的肱股之臣,当下许多人悉悉索索地讨论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诸葛亮笑容可掬,没有一丁点征服者的架势。他和和气气甚至有些絮叨地向众人问好,长长地说了一通荆益两州携手的巨大作用,列举了近来双方合作的重大成就,感谢了刘益州对荆州军的信赖……唯独不提有关北方战事的消息。

    在他繁冗绵长的言语间,下方的益州文武们明显地躁动不安,可诸葛亮对此视若无睹,依旧谈着那些没啥实际意义的话题。

    终于等到诸葛亮告一段落,略微缓了缓语气。一名班位靠后的益州官吏闪身出列:“诸葛军师!”

    诸葛亮看看他:“不知足下是?”

    法正前趋几步,在旁道:“这位乃是牛鞞长李邈,李汉南。”

    “原来是李氏三龙之弟,久仰,久仰。”诸葛亮颔首示意:“汉南先生,有何指教?”

    “却不知曹军的具体情况如何?昨夜我等都听说有紧急军报,说曹军二十万,已陷葭萌?”

    “哦……哈哈,哈哈哈……”诸葛亮笑了起来。

    “汉南先生,此事怕是个误会。”诸葛亮向刘备、刘璋二人施礼告罪,随即向前几步,从二位州牧身前的案几上取了一份信件。

    他将之交给法正,继续道:“请孝直将这军报给诸君传阅。昨日确有我方军报,说的是曹军一部抵达了陈仓,似有南下往汉中的意思……或许是荆益百姓的口音不通,所以听岔了?哪里来的二十万曹军攻陷葭萌?二十万曹军南下?以关中之荒残,他们吃什么?这不是笑话吗?”

    那份军报随即被传了下来。

    李邈有些手足无措。他探头看看队列前方,那些益州的高官们正在传阅军报,没谁理会他。

    他咬了咬牙,大声问道:“既然昨夜是有人误传,为何左将军不遣人尽快解释,以消解城中慌乱呢?”

    话音未落,法正已经发怒:“荒唐!事关军机要事,怎么能夤夜满城去宣扬?那般做法,何其轻佻!今日本州官员齐集,诸葛军师不是给你解释了吗?李汉南你还要如何?”

    李邈下意识地想要指责,明明昨夜传递军报之人摆出十万火急的架势,怎么这会儿就没事了?何况就算你现在解释,昨夜那些逾墙而逃之人、今日不愿前来与会之人却不晓得……

    他忽然间脸色惨白。他明白了,于是只觉得,那些人简直蠢到了家。

    与此同时,为了曹军南下忧心一夜的雷远忽然觉得有些牙疼。明摆着是上火了,半边牙龈都肿了起来。

    他还记得前几日里,诸葛亮言辞铿锵地对庞统说道:如果那些益州旧臣违背法令,自然有律法来惩治;如果他们阳奉阴违,也有升赏贬斥的手段,无论如何,绝不能滥用阴谋。

    嗯,这当然不是阴谋,这只是……这只是……

    雷远往左右看看,发现荆州同僚们好些都冷笑出声,于是他也跟着嘿嘿冷笑,以助长己方的威风。

第四百一十章 忠诚

    此时玄德公开口了:“孔明!”

    诸葛亮回身恭谨施礼:“主公请吩咐。”

    “关于那个军报的事情……昨夜我们紧急军议的时候,如果有益州的将军们参与,情况就会好很多,至少不至于使得城中无端慌乱。我想,既然荆益联盟,两家的军队也应该合同如一,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

    说到这里,刘备转向刘璋,微笑道:“不知季玉以为如何?”

    “啊,贤兄说得很好,正该如此。”刘璋连声道:“此事全凭兄长决断。”

    “既然季玉也是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刘备颔首为礼,随即转回身来:“那么,请孔明、士元两位军师中郎将负责,就此列个章程出来,尽快完成两州兵力的重编。今后两军合为一家,一应军情的通报,也就再不会囿于荆益两州之分。”

    诸葛亮和庞统一起躬身应是。

    刘备转向李邈:“汉南先生,以为这样处置可好?”

    李邈有些茫然,感觉话题似乎偏离了开端。

    “啊?”他张口结舌地答了一句,接着便不知如何是好。虽说他性格狂直,可终究官位不过是牛鞞长,一旦话题涉及军务,便不得其门而入。

    我不是在询问曹军动向么?不是在责问荆州军为什么不分享军情通报么?怎么就滑向了荆益两军的重编?我提过这事儿?

    刘备没有理会他,径自继续原先的话题:“当然,虽说我和季玉份为同宗肺腑,但荆益两州毕竟远隔千里,两军素少往来。改编整顿的过程中,还需要两家的将领一同出面……张飞!赵云!泠苞!邓贤!吴懿!”

    被叫到名字的将领闪身出列:“在!”

    “诸葛军师和庞军师事务繁忙,有关军伍整编的具体事宜,便由你们协助进行。请务必深体两州结盟之谊,把这件事妥善办好,莫要辜负我和季玉的期待!”

    五将一起躬身:“遵命!”

    荆州军对益州军的整编,其实早就开始。但因为战事频密,而又顾忌益州军将明里暗里不那么合作的态度,近来推进的并不顺利。

    直到今日,既然刘季玉本人在文武官员面前亲口同意,那么无论军将们私底下怎么想,此事已成必然,而且将会大刀阔斧,再不容半点阻碍。

    此番玄德公点出的五名将领,也颇有意思。

    张飞和赵云,乃是此番入蜀的荆州军重将,素来位高权重,益州军在经整编以后,也将有大部分归入这二将的统领。而泠苞、邓贤则是最早支持玄德公的益州将领,承担这一任务更确定了他们的地位。至于吴懿,他是益州军中极具实力者,原本的地位还高于泠苞邓贤。玄德公将他列入,当是怀柔。

    唯独雷远明白吴懿何以得到玄德公青睐。昨日他向吴班提出了调往荆州的建议后,吴班当场没有正面回应,但显然当晚与自家堂兄商议过了,次日即作决断。

    雷远偏过头,看看站在益州武将班里的吴班。吴班露出微笑,略颔首示意。他不得不承认,此等在乱世中屹立不摇多年的将门,自有其独特的政治嗅觉。他们在哪里,都不像是会吃亏的样子。

    众人各自回到队列之中,刘备不再言语,转而示意诸葛亮继续。

    诸葛亮向李邈客气地行礼,笑道:“既然汉南先生说起了昨夜的情况,想来知道昨夜成都城里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汉南先生,也想问问益州诸君。”

    李邈的性子倒也刚硬,这时候还站在队列以外,并无畏缩之态:“诸葛军师不妨问来。”

    “我是久居荆州的鄙陋之人,刚到成都没多久,不了解益州的风俗、人情。因而常自省惕,唯恐有什么地方触犯了忌讳,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所以,诸君能否告诉我,益州的高人、士子,是如何看待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的?”

    这个问题一出,益州文武列中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

    终于还是来了。

    此前玄德公提起整编兵马的时候,益州文武中的不少人还抱着幻想,所以他们没有采用任何动作来阻止玄德公,甚至期望这场闹剧便以对军队的彻底控制作为结束。

    但现在的情形很明白,这样的事情,左将军不会轻轻放过的。

    许多人的心中已经在抱怨。

    益州牧尚在,某些益州官员却只因为听到一个流言就屁滚尿流,作出种种不堪的姿态。他们甚至决绝到这种程度,以至于等不到一早的集会来确认消息真伪?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根本没法去遮掩。

    还有些人呢?明明旧秩序已经被自家玩弄得稀烂,使得户口百万的天府之国成了他人眼中的肥肉,可他们居然没有一点点的自知之明,以为可以像往常一样在浑水中悠然保卫自家的利益。

    他们不明白,世道已经变了。归根到底,所谓荆益联盟的实质,是荆州对益州的控制。益州牧仍然是那个益州牧,但在益州牧之上的左将军刘备,将会明确地告诉所有人,新的秩序已经建立。

    这就注定了某些人的谋划并无用处,跳得越是欢腾,越是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接着会怎么样?这场聚集了成都城中大部分文武吏员的会议,难道会成为对某些人残酷处置的现场?如果诸葛亮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那在场之人根本无法反对。

    既然如此,有什么样的后继处置,都是理所应当的了。谁也不敢和他们站在一起,至多只能暗中叹息,物伤其类吧。

    至于诸葛亮的问题本身……毕竟过去那么多年来,益州乃至天下的局势翻来覆去,究竟何为忠诚,又该怎么看待不忠,大家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一片静默之中,法正出列答话:“蜀虽荒僻,然文景以来学徒鳞萃,比于齐鲁,巴、汉亦化之。不说士子,便是孺子,亦知忠孝。若有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今日满堂文武,当共击之!”

    诸葛亮问道:“果然如此?”

    队列中陆续站出多人:“孝直所言,正是我们所想。若有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今日满堂文武,当共击之!”

    余下不少人尚在犹疑。

    这时候,荆州队列中的许多人就这么看着,他们的一道道目光像是如有实质般,在大堂的另半边往来扫过。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沉重的压力,像是在逼迫。而高踞上位的刘备,则侧过身子,与刘璋谈着什么,大概说了个笑话,引得刘璋呵呵笑个不停。

    见此情形,不少人的心底里涌出悲哀来。这便是益州牧了,与雄姿杰出的左将军相比,他究竟能算什么?这样的益州牧,大家都已经容忍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理由来排斥一个更强有力的新主呢?

    余下数十人一齐躬身:“孝直所言,正是我们所想。若有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今日满堂文武,当共击之!”

    法正哈哈一笑。整个益州的臣僚都追随他,赞同他的意见,这使他志得意满,满脸都快要放出光来。

    “如此甚好。”诸葛亮颔首:“孝直和诸君所言,解了我心中的疑惑。可见今日在场诸君,都能忠于益州,忠于汉室。这真是太好了。”

    会议在一片欢腾中继续进行下去。

    刘备与刘璋二人向在场的文武宣布,为了更加明确权责、有益于讨伐曹贼,刘季玉将推举左将军行大司马,领司隶校尉;而左将军则推举刘季玉为镇西大将军,领益州牧。

    自即日起,大司马刘备统辖荆州、益州,而镇西大将军将会出居益州北方前线,主导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战事。适当的时候,大司马和镇西大将军还将与车骑将军、徐州牧孙权会见,形成横跨荆州、扬州、益州的庞大联盟。

    在这个联盟之下,与曹操敌对的力量将会空前强大,参予其中的每个人,迟早都会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至于今日不在场的诸君,没有人再去提起,没有人会在意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神驰

    这样的大会,更多用于确定上下之分,体现尊卑礼数,倒未必会多谈正事。因为李邈的缘故东拉西扯几句,已经显得失仪。之后两家主君彼此推举、重订盟约的种种流程,断然是一丝不苟,没有半点疏漏的。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只要低眉顺目,跟着赞礼官的指挥恭谨趋退就行。

    雷远跟着同僚们,伴随着笙箫之响行礼如仪。但心里却难免胡思乱想,神驰域外。

    他想到了自己原本熟悉的那段历史。

    在那段历史中,刘备在益州转战三年而得益州,过程中的艰险不计其数,一度部众离落,死亡且半,甚至还丧失了赖为臂膀的庞统。在最终胜利后,为了飨酬苦战辛劳,他又不得不对将士们的贪婪暴掠大开方便之门,以至于益州府库一空,经济几乎崩溃。

    与之对应的是,刘备武力夺取盟友基业的事实还引起了孙权的极大疑虑。如果不考虑孙权的有限节操,某种角度来说,孙权便是在此之后对刘备的信誉失去信心,孙刘联盟随之迅速瓦解,刘备的主力部队开始出现两面不能兼顾的窘境。

    按照雷远的粗浅理解,那段历史的后继走向,几乎在刘备夺得蜀地的时候已经注定。既然他选择将自己的信用、名声完全兑现在益州,那在益州之外的再无进展甚至步步溃退,也就很难阻止了。

    现在的局势大不相同。

    实际上的益州权柄如何划分,那须得诸葛亮等人日后慢慢安排。但在外界看来,既然益州牧刘璋尚在,荆益两州的关系就是联盟而非吞并。益州的官员们只要忠于益州、忠于汉室,就可以基本延续旧有的利益格局。只不过刘备以大司马的名义管辖荆益两州的兵力,在军事上作统筹指挥罢了。

    无论对孙权,抑或对以后任何一名试图与刘备合作之人来说,这样的处置都足堪交代了。在这礼崩乐坏、人心丧乱的世道里,如此应对已经宽厚到了极致。

    而更重要的一点在于:

    刘备在做出应对的时候,其身份首先是大汉的臣子,是为了大汉的未来而讨曹灭贼的重臣,而非与诸侯妄兴倾轧、争夺霸权的野心家。所以这个横跨扬州、荆州和益州的联盟还保有继续扩充的可能。

    毕竟以曹操的所行所为,明里暗里与之敌对的人太多了。

    毕竟在道义上,刘备始终站在那个无法正面贬斥的高点,凭此足以号召天下人心。

    雷远为此颇感自豪。这个与另一段历史完全不同的情形,在相当程度上出于他在江陵城下的那个建议。

    当时雷远提议,以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为口号,建立大规模的联盟。现在这个联盟已经实现了大半,而刘备的名望、声势,在这过程中不仅未损,反而更加高涨。这对于刘备来说,将是远比另一历史更加优越的开端。

    当然,这样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缺憾。

    对刘备来说,他对益州的掌控将会更需要执政者的精细操作,需要对益州官员进行更谨慎有效的筛选任用。即便如此,只要刘季玉在,就到底隔了一层,恐怕一时难以做到如臂使指。

    而对雷远来说,他在此世最大的优势,也就是对历史发展方向的把握,到此大概就所剩无几了。

    在另一段历史上,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战,那些影响刘备政权和天下局势的转折,莫不由刘备伐蜀而起,但现在,一切都已不同。这种不同,从雷远抵达荆州之后开始,随着他的努力而不断积累,到现在终于达到了改变历史主线的程度。

    从孙刘两家在荆州的冲突开始,雷远已经一次次见到了与另一段历史完全不同的发展。那些因为偶然因素或者概率影响发生的事件占据的比例越来越高,而对于历史的必然……雷远的前世不是历史学家,除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八个字,他简直说不出别的。

    这八个字对雷远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如此一来,未来之路的难度可就增加了许多呀。

    或许是身为后世之人的习惯,让他对那些繁杂的礼数终究缺了点发自内心的认同,因而许慈、胡潜之流的赞礼官辛苦一场,落到雷远眼中未免明珠投暗。雷远这么一边想着,一边随他人按步就班、舞之蹈之,也不知怎么地,前后的仪式就结束了。

    他随着人潮出来,站在阶上,心中有些怔愣。

    这时候他感觉身旁有人走近,连忙收拢心思,定神一看,是老朋友简雍。

    “宪和先生,何事?”

    简雍有些气喘吁吁:“续之你怎么就出来了?快跟我回来,主公召见。”

    雷远连忙跟上。

    两人沿着蜿蜒廊道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记得是穿过了哪一道门,周围恢弘阔大的建筑渐渐被溪流、树木和亭台楼榭所取代。

    在一处水榭里,刘备居中端坐,诸葛亮、庞统、张飞、赵云等文武侍坐左右,再下首些,还有法正等高官。

    这时候马谡正站在刘备面前对答,雷远犹豫了一下,看见赵云挥手示意,他便轻手轻脚地往赵云身边的坐席跪坐。

    却听刘备沉吟问道:“紧随着孝直出列表态的有谁?可记下了么?”

    马谡恭声道:“有张子乔、李正方等几位原已与我们合作亲密的。还有益州主簿黄权、巴西太守庞羲、江阳太守程畿、梓潼令王连、绵竹令费诗等。”

    刘备默然片刻,叹了口气:“就这么几个。任重而道远啊。”

    诸葛亮道:“还有些人只是不敢为先罢了,不必苛求。黄公衡能明白大势所趋,程畿、费诗都谙熟政事,王连听说擅于盐铁的运营,这些人,都可以拔擢以示举用贤良的决心。”

    刘备道:“这便按照军师的意思来办。”

    “还有没来的二三十号人呢?总得有些处置,否则威权何在?”庞统悠然发问。

    此前他与诸葛亮在益州牧府的正门口争执得厉害,现在并肩端坐,又似乎从无芥蒂的样子。

    刘备摆了摆手:“那些人真正是鼠辈,还有什么可怜惜的。即日褫夺官职、罚没家财,日后扔到朱提、越巂以南去种地!这些人和他们的家族在成都周边所占据的庄园、田宅,正好用来赏赐将士们……我估计数目应该不少?想来能让将士们满意吧?”

    庞统哈哈一笑:“如此甚好。”

    赵云微微皱眉,隐约露出不安的神情。

    刘备立即注意到了,他问:“子龙可有什么见解?”

    赵云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并没有什么见解,那些人确实没什么可怜惜的。”

    刘备也不在意,只道:“你记得加派人手搜索,把那个翻墙逃亡的大名士抓回来。”

    这说的自然是许靖了。赵云应声道:“已经派出多队骑士布下罗网,他断然跑不远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应对

    雷远知道,自己的岳父虽是武将,但却性格和善温良,不似寻常武人那般杀气腾腾。此前有一日两人攀谈,他对庞统此前意图以成都城内田宅赐予将士的想法并不赞成。

    但雷远婉劝了赵云的意见。

    当时雷远认为,看孔明的意思,将会一改庞士元的苛严手段,转而对益州土著施以怀柔,但怀柔不是放纵。岂不闻孔明说了,要威之以法,恩荣并济?他估计,总会通过某种途径惩治一批。而两位军师之间,总会需要一些妥协,按照庞统的心意将罪人的资财分配给将士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既如此,赵云又何必出来做恶人呢。

    只不过两人都没料到诸葛亮的行动如此之快,而被惩治之人,已分明与其他益州文武割裂。此番不仅没有谁再会维护他们,或许还有人为了证明忠诚,额外加以攀咬构陷。比如法孝直,此君出任蜀郡太守才两天,其横蛮脾气已经使得周围瑟瑟发抖了。

    法正有法正的用处。必要的威慑和强力手段也不可避免。除了瓜分家财以外,那些跟着许靖翻墙逃亡之流,想来更逃不脱严惩。

    至于许靖本人,或许能仗着声望免于一死,但他纪纲同类、仁恕恻隐的名声,今后在益州恐怕就不那么好使。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此刻与会之人,都是刘备下属较核心的文武重臣,召他们来此,自然有大事要商议。

    刘备拍了拍案几,轻声笑道:“昨夜那份曹军大举南下的军报,自然是假的。但这两日里,确实陆续有多方军情汇总过来,诸位或有人已经闻听,或有人尚不知晓,此刻便说一说。”

    众人衣袍悉索作响一阵,纷纷端坐。

    九月初的时候,玄德公挥军入成都,大致确立了对益州的控制,消息传开后,驻军于长安的曹操为了应对老对手的势力膨胀,做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宣布以新鲜出炉的卫尉韩遂为益州牧、李堪为梓潼太守、梁兴为巴西太守、以韩遂的主要幕僚成公英为蜀郡太守,得力部下阎行仍为犍为太守。

    此前曹操诱引韩遂领关中诸将与马超决裂时,向韩遂承诺的乃是凉州牧,意在承认韩遂对陇上本据的控制。然而因为马超的勇猛出于预料,韩遂并未能在长安城下取得全胜,反而导致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畏惧马超的报复,勒兵折返凉州。

    韩遂、李堪、梁兴三人实力大损,又被曹操羁縻于长安,不得离开。此番的益州牧官职的任命,分明是要驱使这三人为大军南下的马前卒,逼迫他们与玄德公作战了。可笑的是,负责统领这些州牧、太守所部兵力的,竟只是曹公麾下一员杂号将军,平难将军殷署。

    韩文约也算一世豪雄,纵横凉州、关中几近三十年,势力极盛时拥众几近二十万,临到老来却利令智昏,拒绝了玄德公的诚意,与敌合谋围杀马超,最后什么好处都没获得,只落得为人驱使如犬马的境地,实在令人叹息。

    只是,如此一来,曹操南下的意图就至为明显了,或许今年受限于粮秣物资的供给,一时未能大举,而曹操本人也不能长久远离邺城,但明年、后年,两家总要在汉中决战一场。

    曹操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诸葛亮在适才正殿大会上说的,有曹军一部抵达了陈仓,领兵的大将又是夏侯渊,副将是路昭。

    陈仓是褒斜道的北口,昔年高祖经此地而北定三秦,最是要紧不过。曹军进驻陈仓以后,依托秦文公所筑的陈仓上城,在东面后倚原麓、前横高岸之处据势建筑。因为此举得到凉州刺史韦康调集民伕襄助,所以进度极快。目前已经筑成了可以集兵数千长期据守的坚固堡垒,凭此进可攻,退可守。

    有这一支兵在,汉中曹军便有依赖。

    第三件事由一队潜伏在汉中的探子报来,倒是和雷远脱不开关系。

    之前张鲁降伏于曹操,曹军大将徐晃遂领兵南下,驻扎在汉中的南乡,既为替张鲁撑腰,又为钳制。与此同时,原任扶风太守赵俨出为益州刺史,往沔阳以西招引益州流人。

    然而不久之后,徐晃南下巴西,遭到雷远的痛击,部众溃败星散。赵俨不得不从沔阳折返南乡,收拢部属稳定局势,好不容易传来好消息说,曹公在关中控制住了局面,即将再度遣人南下,马超又先来了。

    最终马超因为急于南下,并未对小股曹军据守的南乡县城发动进攻。而在张鲁离开汉中以后,南乡城中的曹军乘着这段时间的混乱,不断扩张力量,只凭着少量残兵败将,竟然以南乡为中心,东向连接子午谷,西面抵达褒中,眼看着就要和黄忠、魏延、霍峻三将对上了!

    据说,因为徐晃始终重伤不起的缘故,这份功业还是由两名文官搭档办成的。一个是从益州刺史又转任汉中太守的赵俨,还有一个,是议郎司马懿。此君在马超控制南郑的时候孤身逃亡出外,与南乡之众汇合,然后就此大展拳脚。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议郎就能做到这份上,不得不令在场众人感叹。

    因为赵俨和司马懿二人的努力,此刻的汉中虽然深陷混乱,却已大致展现东西两分的局面。由于汉中狭长,双方又没有什么奇谋妙策可以施展,恐怕在相当时间内,只有一直对峙下去,直到曹操或者玄德公本人领兵出动了。

    “至于第四件事……”诸葛亮从墙边取出另一卷版牍来:“这也和续之有些关系,曹军在荆州发动攻势了。”

    原来最近荆州曹军多有举措。驻守在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奋威将军满宠所部和江夏太守文聘所部再度兴兵,连续几次攻入临沮、旌阳,并迫降南郡各地诸山谷中的蛮夷种落。

    雷远点头说道:“想来是为了利用我军主力深入益州的机会捞些好处,并且也牵制我军向汉中增兵?”

第四百一十三章 归途

    诸葛亮应道:“确实如此,所以彼辈此番动兵,来势汹汹。”

    张飞哈哈一笑:“有云长坐镇江陵,乐进、文聘之流,还能翻得了天?”

    “虽不至于翻天,却也扰乱荆州军民,不可小觑。”诸葛亮摇了摇头,往左右探看。

    马谡小跑着过来,在座间展开舆图。

    诸葛亮指划着舆图,解释道:“各位,乐进和文聘所部,自去年以来多方扩充,目前合计兵力近万,俱是精锐,另外奋威将军满宠所部也扩张到三千余。他们分布兵力于江陵的东西两侧,一部活跃于临沮一线,威胁枝江,试图切断江陵与夷陵等宜都郡诸城的联系;另一部在竟陵、荆城、寻口一线活动,威胁水军辎重的集散地汉津。”

    他张开双臂示意:“这是一个东西呼应的钳型攻势。云长所领的荆州水军已经被牵制在东面,本部须得固守江陵。因此西面这一路,主公和我都觉得,或可由续之担待起来。”

    雷远心道:“以关羽的勇猛善战,这样的攻势未必就有多大威胁。恐怕是因为荆州军的主力还需防备江东,才使得兵力捉襟见肘吧。”

    于是他直接问道:“江东那边,有什么动向?”

    马谡将舆图继续推开:“据说,孙权正忙于迁扬州治所于秣陵,另外调动大军在东关修筑防御,以备曹军越巢湖南下。这处东关要隘包括了濡须山和七宝山两处城关,在关城对峙之间凿石通水,将会成为江东水陆兵力必经的险关津道。”

    雷远出身于江淮,对这一片的地形早就熟极而流,当下颔首道:“也就是说,江东应当又有意于合肥了。”

    无论历史走向如何变化,孙将军领十万之众欲吞合肥,听起来始终都那么不靠谱。雷远完全理解关羽要留重兵于荆南防备东吴,更一点都不指望孙权能在合肥方向吸引曹军。

    雷远的本部主力经历了几番鏖战之后,尚在休整阶段。但他留在宜都的,还有邓铜、贺松二将所部,再抽调其它各部精锐,足以依托夷陵城向西发起短距离的攻势行动。

    他此前就与乐进和满宠打过交道,大概了解这支曹军的实力,故而虽不敢说定能获得胜利,但阻止他们南下滋扰,倒也不难。

    于是雷远起身行礼道:“此刻巴西局势尚属安定,若张将军尽快派遣兵力接管各处要隘,我就可以抽调本部沿江南下,一个月内,向曹军发起反击。”

    诸葛亮转向张飞:“翼德将军?”

    张飞捋了捋刚硬如铁的虬髯,发出沙沙的声音:“可以。白寿和阎芝须得留在成都,协助整编益州兵力,我便让张达﹑范强带人接手巴西防务。”

    雷远吃了一惊,问道:“张达?范强?”

    “正是。”张飞道:“这两人都是我部下的善战宿将,随我从河北至益州,久历沙场。续之你只管把一应军务移交给他们,他们会妥善接下,等到我前往阆中就任,还会作相应调整。”

    雷远倒不是担心军备防御上出什么纰漏。他下意识地看看张飞,觉得这雄武大汉神采飞扬,心情很不错,断不至于这就苛待军吏到无以承受的地步,当下道:“便依张将军的意思。”

    此时刘备又问道:“续之麾下,现在可用的部曲大概有多少?”

    雷远并不隐瞒,坦然道:“庐江雷氏本部部曲约莫四千余,另外,驻扎在宜都郡的冯习将军所部,娄发、沈弥所部的益州兵,还有淮南旧部的郭、邓、贺、丁等校尉所部,合计两千余。”

    “这样吧,冯习、娄发、沈弥所部都将调往江州,我打算让甘宁领有此部兵力,日后用于汉中方面。”

    看来,既然荆益两州之间并无尖锐矛盾,甘宁因私仇而杀人,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刘备令他重建本部,以后必定将要大用。

    雷远应道:“是。”

    “另外,眼下云集在成都城附近的益州兵力,计约四万。我和两位军师估算,总得抽调一万五千人左右填补荆州,才比较放心些。”

    这四万人,便是蜀郡、广汉郡、江阳郡、犍为郡的郡兵,外加泠苞、邓贤、吴懿、吴班、张任等益州军将的本部兵力了。

    却听刘备继续道:“你先带上吴班、雷铜二将所部的三千兵力往宜都去。该归属到云长麾下的兵力,我这边整编调配完毕以后,陆续遣发。”

    雷远算了算,扣除冯习、娄发、沈弥所部千余,再增加了吴班雷铜所部的三千兵力,这样一来,自己麾下可动用的兵力合计九千,较之于入蜀之前又多了许多。

    “主公,这样的兵力规模是不是太大了?放在宜都一郡,未免……”

    “你还是宜都太守,但之后一段时间里,羊渠、汉丰以西的巴东郡各处城池、隘口的军事防御,包括保留在那里的地方郡兵,由你以江关都尉的身份统一负责……所需的符印很快就好。”刘备大致向舆图指了指:“你回宜都以后,不仅要解决江陵西面的曹军压力,另外还得稳稳看住了峡江水陆道沿线,确保荆、益两地的联系。此任重大,绝不容有失。”

    “请主公放心。”

    刘备凝视了雷远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离座起身,拍了拍雷远的肩膀:“有续之在,我甚放心。”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雷远待到军议结束以后,立即便去联系吴班、雷铜二将,催促他们集结兵力。而雷远本人再度奔往宕渠,调动兵力南下江州。

    原本他还打算向玄德公学几手剑术,现在看来,怕是遥遥无期。赵云本拟在九月中的时候出面为女婿过个生辰,如今也只能待来日有暇了。

    两路人马在江州会合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中旬,随即合兵一处,踏上前往荆州的路途。

    这时候秋汛已经过去了,但天气却愈发的潮湿晦涩。雷远站在江畔的高崖远眺,只见大江茫茫,对岸的深山林木也全都掩藏在浓密的雾气之中。这样的浓雾就连太阳都照射不透,他抬眼望天,只看到一抹黯淡的光晕,在层叠山峦间划过。

    汛期以后,大江水位明显下降了,因此愈发显得峡江流狭、崖岸高耸,江水中的礁石险滩密布,断难行船。因此这支军队只能沿着江畔陆路逶迤向东。

    雷远策马行于队列之中,有时候想起过去多月转战益州各地的所见所闻,颇有不虚此行的感慨;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机会见识到曹刘双雄在汉中乃至凉州、关中的争夺了,有些遗憾;更多时候,他又遏制不住心中柔软的情绪,愈是接近宜都,便愈加思念妻子和家人。

    (第三卷完)

第四百一十四章 峡江

    “将军!”

    道路的另一侧,一名扈从向雷远挥手。

    这时候距离雷远从江州出发,已经过了二十天。大队人马已抵达荆和益州的边界。按照预定计划,今晚当可赶到鱼复,也就是雷远的新兼职:江关都尉驻地。

    鱼复周边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当然无法承载近万人进驻,所以雷远所部拆分成了四五部分,陆续通过鱼复。此刻身处山间开阔地的,是为数三千的中军,他们将在路边暂时休息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启程。

    这处开阔地是峡江道路的一段。左边是陡峭的悬崖,右边是深幽的山谷,山谷深处被深黑色的莽林遮蔽,看不清情形,只有滚雷般的水声不断,在层叠群山间往复回荡,隆隆灌入耳孔,仿佛亘古以来永不休止。

    直到雷远跟着扈从绕过一片岩崖,这轰鸣声才稍许变得轻微些。这里是李齐挑选的歇脚之处,一处深山间的小盆地,正北面靠着一片白色的岩壁,有条小小的瀑布贴着岩壁落下,倾泻进底部的深潭中。

    水流潺潺,水花四溅,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水雾。但因为这岩壁恰好正对阳光的关系,并不使人觉得阴冷,水雾中甚至还折射出虹光,令人心旷神怡。对于在雾气、潮湿和深山阴影中走了半天的将士来说,这阳光给心灵上带来的温暖,还要超过实际感受到的。

    深潭周边环绕着几株高树。树上结着一簇簇棕色的果实。雷远记得这叫拐枣,也有叫它鸡爪子的,诗云:“南山有枸”,指的就是这种果实。

    雷远在树下的草甸间找了找,有成熟的果子落下来了。他拈了几颗,放在水潭里漂洗了一下,塞进嘴里嚼一嚼,口味清甜而稍带酸涩。

    “这东西……能吃?”有人在水潭的对面好奇问道。

    “有点像是梨,味道很不错。一会儿得找人打一些下来,沿途都可以充饥解渴。”雷远随手抛了几颗过去:“你尝尝?”

    那人身上到处缠着绷带,一手还拄着拐,眼看着果子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抄住,动作很是敏捷,随即就因为牵动了伤处而痛得呲牙咧嘴。好在拐枣的味道确实不错,使他不至于白吃苦头。

    他小心翼翼地支着拐杖坐下来,咔嚓咔嚓地吃着果子,两口就吃完了。

    “好吃!再来点!”他嚷了一句。

    李贞看看雷远。

    雷远点头。

    然后李贞就舒展臂膀攀上了高大的树木,将成把的果实捋下来,噼里啪啦如雨点般地落进草甸。

    以李贞的地位,本可以随便驱使部下们去这么做,但这年轻人总是那么精力充沛,他也习惯了在雷远面前一切都亲力亲为。

    雷远笑着对他说:“小心些!”

    “宗主你放心吧!”李贞踏着一条横生的枝桠,攀到边上另一棵拐枣树,然后那一片的草甸也被哗啦啦下坠的果子袭击了。几个扈从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去捡拾。

    雷远摇了摇头,捡了些看起来熟透的果实拢在袖里,沿着水潭边缘走向伤员:“我还以为凉州的好男儿只会骑烈马、喝烈酒……没想到你居然喜好这些酸甜果子,哈哈。”

    伤员深深叹气:“因为你军中的医官们不准我喝酒啊,我还真想喝点。”

    嘴上这么说着,他吃果子的速度一点都不慢,咔嚓咔嚓地又咽下去几个。

    可惜不晓得该怎么制作烈酒,否则可以给这小子的伤口洒一些,满足他的愿望。雷远心怀恶意地想道。

    毕竟这个伤员在不久之前还是敌人,是真正让雷远感到戒备的强敌。

    他是马超的堂弟,此番挥军入蜀的副将马岱。

    汉昌战败那一日,马岱替马超断后,力敌郭竟所部精骑追击。他全身上下身被三十余创,仍旧鏖战不休,直到最后力竭昏迷。这样的猛士哪怕是敌人,也值得敬佩,因此郭竟并未斩杀马岱,而是将他带了回来,请军医诊治。

    这样做的好处是,当日俘虏的凉州骑兵足有四百多人,个个都桀骜难驯。但他们知晓马岱在此以后,便不再生事,甚至有人主动出力,为雷远收拢战场上的游散马匹。

    雷远不是巴西太守,更非据地自立的诸侯,所以拿下的土地、人民都与他并无干系。他迫降的两名氐王杨千万和阿贵,是在武都、阴平等地颇具号召力的人物,战事结束后不久,也都得到玄德公专门遣使接待,雷远再没见过他们。

    但雷远并不介意这些。四百名凉州骑士和近千匹战马的收获,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这些收获足以使雷远重新恢复庞大的骑兵编制,而如此规模的骑队放在荆州,将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可怕力量。

    至于马岱……以他的身份,原该留在成都。在那里他可意选择投降,成为玄德公下属一将,也可以做个被长期囚禁的俘虏。但马岱拒绝了,他坚持要和凉州骑士们待在一起。

    为此雷远专门向玄德公行文请示,才得到允可。

    那以后马岱就一直住在宕渠。他身上的伤势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以后,大多已经收口,但仍然没办法自由行走。按照医官的说法,就算他身体强壮如牛,能在如此重伤中活下来,也是侥天之幸,至少得半年以上才能完全恢复。

    此番雷远回返荆州,原本想留马岱在益州慢慢调养,但马岱一意跟来,他也不便拒绝。那不过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庐江雷氏家大业大,养得起。

    “到了宜都以后,你可以尝尝荆州的橘子,比这个更好吃。”雷远道。

    橘子是当代极受欢迎的水果。太平时节,一株橘树每年所出,可以换取一匹绢帛。所以雷远早就试图大范围种植橘树已增加收入。他在担任乐乡长时,就安排了几家擅于扦插养育的农户种植橘树,后来与他相熟的老农齐五说,他也试图在雷氏庄园里种橘。如果确有成果,雷远倒要准备推销了。

    “橘子我在长安时吃过,钟繇那老家伙给的,说是从益州来的贡物呢。然而从没有见过这种野果,吃个新鲜罢了……”马岱已经把所有的拐枣都吃完了,探手往水潭里清洗:“话说,续之你怎么会认识这种野果?在南方很多么?”

    雷远想了想:“两年前在灊山中和将士们聚会,有个士卒请我吃了一串。因为我承诺会带领大家打一场胜仗,带领大家安全脱身。”

    “后来呢?打赢了没有?”

    “打赢了。不过那个士卒一开始就战死了。当时在场的士卒们,绝大部分也都战死了。”

    马岱默然片刻,慢慢露出讥笑的神情:“果然汉家高门贵胄大多如此,让别人去冲杀拼死,自家享尽荣华富贵。”

    扶风马氏本身也是汉家大族,听说马超还自称屡世公侯来着。马岱却隐约把自己当个羌人来看,对汉家高门贵胄的做派不满,倒也有趣。

    雷远摇头道:“我庐江雷氏并非高门贵胄,而是地方上的豪强……极盛时控制着以巢湖以西的大片区域聚众自保,前后与曹军打过很多年的仗,说是贼寇也不为过吧。适才我说的那场战争,导致庐江雷氏几乎覆灭,包括我兄长在内的许多宗族子弟战死沙场,我自己也几乎身死。所以我们也并非驱使他人冲杀拼死,自家享受富贵。”

    “我听说,你现在的官居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江关都尉、护荆蛮校尉?这一连串的官职,难道还不算荣华富贵?”

    “依附于庐江雷氏的部曲、百姓为数不下五万。我尽量照顾他们,使他们无官吏凌迫,无水旱饥荒之忧,甚至还能获得庠序之教。”雷远耐心地道:“倒是令兄这等人物,固然每战必冲锋陷阵,可除了他自己偶尔获得朝廷官职敷衍以外,关中、凉州的百姓,甚至扶风的百姓,究竟得了他什么好处?我隐约听说,关中一带多年来饱受掠夺,以至民不聊生?”

    马岱一时语塞。

    待要反驳几句,水潭对面又来了个身材圆胖的男子。

    马岱一见此人,脸色就垮了下来。

第四百一十五章 扶循

    “马孟起在汉昌城下的失败,败在续之将军,败在马孟起自己,怎也怪罪不到我张公祺身上,马将军不必如此。”

    张鲁找了块被阳光晒暖的平整石头,舒舒服服地躺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肚腹的赘肉也向两侧摊开,在精致袍服的包裹下,松软地铺到石板表面。在这样一个乱世,能够把自己将养得如此肥腻可人,真是一种本事。

    当张鲁躺下的时候,一簇枝叶恰好挡在他的面门,使眼睛不受直射的影响。显然,哪怕从一方诸侯转为寄人篱下,也阻止不了张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与令兄杀了吾弟张公则,毁了我张氏三代经营的汉宁基业,我们之间,说是仇深似海也不为过。然则我今日见你,尚且并无忿怒。为何?道经有云,挫其锐,解其忿。忿怒,非道所喜。”

    说话间,张鲁用右臂支撑身躯,转身侧起,一足微蜷。也不知怎地,阳光洒落在他沉静平稳的身姿上,便透出一股不可侵犯的高远气概。

    “你我日后同在荆州,说不定还有彼此扶助的时候,

    雷远尚且如此感觉,普通百姓会如何?

    此君能在乱世中运营一个*******的政权、并将之最终发展为全国性宗教,委实有些本事。雷远开始有点相信师君名不虚传了。

    “不值我一刀的东西……”而马岱完全不为所动,他冷笑一声,拄拐杖起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正撞见一名雷远的扈从,眼看他用衣襟兜着满满的拐枣经过,马岱老实不客气地探手抓了一捧,随后慢悠悠消失在林地之后。

    与中军共同行动的,有两百余驾车辆。大部分用来装载粮秣物资和雷远从玄德公手中获得的那些赏赐;还有一些用来安置伤员,以马岱现在的身体状况,断然无法承受跋山涉水的辛苦,所以他也占用了一辆,平时通常都在车辆上躺着,只有到宿营或歇息的时候,才出来活动肢体。

    张鲁看着马岱的身影离开,转向雷远道:“恭喜续之将军得一勇将。”

    张鲁自从落入雷远的控制,自始至终都很配合,无论汉中部众被调往梓潼一线安置,还是阎圃得到雷远的重用,擢为直属的僚佐,他好像都不介意。甚至在雷远当面通知他,要将他安置到荆州某处,他也立即赞同。

    他只向雷远提出,希望带着黄固等十余名亲密部下随行。另外还向玄德公致书,请求日后若能平定汉中,则允许自己接来汉中的家人亲眷同住。那倒没有什么难处,为了汉中的长治久安,张鲁家族中那些宗教狂热分子本就该离汉中远些。雷远当即就代表玄德公同意了。这令张鲁有些感动,自那以后,对雷远便格外亲切。

    听得张鲁这般说,雷远失笑摇头道:“伯瞻并非我的部属。何况,以他的身份,就算降伏,也当是在玄德公麾下。玄德公当不会吝于一个将军职位吧。”

    “我看不然。”张鲁道:“他既愿来到荆州,必有道理,待到续之将军与之相处亲密,定会有所收获。”

    张鲁倒是看得明白。

    雷远又笑了两声,不再谈这个话题。

    对于马岱,雷远当然下过工夫,探察过他内心所想。雷远知道马岱所忧虑的,无非因为是兄长太过桀骜,若他以后再和玄德公为敌,兄弟两人在沙场上手足相残可就不妙。为此,他下意识地远离益州,避免这种可怕情形,倒不在乎什么职位高低。

    只要马岱愿往荆州,自然逃不脱雷远的招揽。仅仅这段从江州到鱼复的路上,雷远和马岱便亲密了很多,至少马岱自己渐渐没把自己当外人看。

    得到雷远亲密对待的不止马岱一人。这缓缓回程的一路,也是雷远抚循人心、深培班底的一路。

    毕竟雷远入蜀一趟,回来时兵力反倒扩充许多,自家班底中前世史籍有载的名人也多了好几个,他难免要花些心思。

    老实说,同榻而眠的手段也拿出来用过了,前阵子简直夜夜有新欢,晚上比白天还忙些。直到某日被前汉昌县尉句扶的鼾声惊扰得一宿难以入眠,次日乘马晕晕乎乎,雷远才不得不暂时消停。

    次日他又不免想到,曾听自家岳父提起,张飞熟睡时鼻息如雷,而玄德公竟能与他多年寝则同床,这该是怎样的坚持?果然能成大事业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当然,联络感情的方法还有很多。

    比如对狐笃,雷远答应了抵达荆州以后,就出面为他联络宜城马氏,看看能否联络两家的宗派伦叙。雷远与马谡素来交好,与马良也很熟悉,这点小事乃举手之劳。

    前些日子在江州时,狐笃找到雷远说,自己少年时寄养在外祖父家,所以使用外家的姓氏。此番既然要跟随雷远立足于荆州,打算就此恢复本姓马,并且改名为忠,以后或将使阆中马姓在荆州开枝散叶。

    何以寄养在外家就要使用外家的姓氏,狐笃显然没打算多说,雷远便也不问,只是他忽然明了白,原来这位新任不久的长史,便是另一段历史上威震南中七郡的季汉庲降都督。

    雷远本以为任狐笃为长史甚是妥当,现在看来,此君身藏文武两道的才能,或可承担更多重任。

    改名的不止一个马忠,还有王平。

    王平便是何平,他与狐笃一般,也是原先用了外家姓氏,现在改回本姓。这个精明能干的賨人青年虽说有投身曹军的过往,但后来协助句扶固守汉昌,立下不小的功劳,又与李齐一起深入敌阵,擒获了张鲁。战后,雷远暂以他为亲卫,与李齐、王跃等并列,待之十分亲厚。

    任谁都知道,这是将会得到重用的先兆,只不过王平识字不多,少不得要在三峡小学里被狠狠培训一番。而王平得知能获学问传授,居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马忠、王平、句扶,还有阎圃,再加上此番随同前往荆州的吴班、雷铜,从灊山跟随至今的得力部属丁奉,雷远感觉麾下颇有几分将星如云的意思。何况郭竟、邓铜、贺松、任晖等部属,纵使在前世所见史籍中未有记载,其实也都各有出众的才具。

    兵力既众,将领亦强,扼荆益之锁钥,还新获得了大笔的财富支持……以这样的实力充实荆州,雷始终都不充足的安全感,现在渐渐充实起来,他甚至有些踌躇满志了。

    “还有我张公祺,我也是有用的。”张鲁忽然笑道。

    雷远猛然眼神一凛。

    “续之将军不必疑虑,一点揣摩人心的小手段罢了。”张鲁连连摆手,满脸殷勤:“然则,我确实可以做许多事。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大业,怎能少了我张鲁呢?”

第四百一十六章 合作

    此君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雷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是雷远提出的口号,如今已成为玄德公对天下的政治号召,但雷远本人骨子里并不真的相信这个口号。他受过许多年的现实主义熏陶,来到此世以后,所求的首先是自保,而后保护身边的人。再之后,他或许能在此基础上,略微改变这世道原本的走向。

    他看得明白,虽说玄德公幕府中所有人都把这口号喊得震天般响,但其实许多人也并不真心相信这个口号。有些人觉得,讨曹灭贼是必须的,但讨曹灭贼以后重建的秩序是否还是汉家秩序,并没那么重要。还有些人甚至没有把讨曹灭贼当回事,不过食人之禄,忧人之事罢了。

    至于张鲁……他是个神棍。沛国张氏近世三代数十年经营,无论所求的是地上仙国,还是肉身飞升,与“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都没有半点关系,亏他竟能说得如此气壮?

    “公祺先生是在催促我们,尽快落实答应您的条件么?”

    张鲁此刻在玄德公的阵营中,地位是很尴尬的。站在汉家朝廷的立场,五斗米道与太平道同源,张鲁这师君称号也仿佛大贤良师,因此张鲁的身份是妖贼无疑。但玄德公又希望依托张鲁的声望去号召汉中民众,因此又势必不能苛待张鲁。

    最终在雷远的劝说下,玄德公决意将张鲁安置到荆州,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个荆州治中从事之类的职务,但无需实际莅政。而雷远则私下允许张鲁向荆州的南蛮传播其教义。

    眼下荆州将到,或许张鲁有些跃跃欲试了吧。

    听得雷远询问,张鲁欠身道:“求生之人,与不谢,夺不恨,不随俗转移,惟有真思至道。”

    “然则,足下的那些真思至道,与讨曹灭贼的大业有什么关系呢?”

    张鲁思忖片刻,终于道:“这天下间操弄谶纬、方术、符箓、神仙之说的,虽然其道各有不同,但彼此多有关联。江东那些尊奉于吉为教主的,北方左慈、郤俭之流推崇辟谷、导引和星纬的,与我正一盟威的道众历年往来;若有事务,多半都会给我三分薄面。若续之将军有意,我以荆州为中心,仍可……”

    雷远抬手往下压了压,制住了张鲁的讲述。

    张鲁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雷远允许他在荆州重建五斗米道的传教中心,作为交换,并承诺可以分享教众之间的联系渠道,为玄德公所部在江东和中原各地的活动提供帮助。比如简宪和这样的说客,便可以经师、方士之类的身份为掩护。

    即便被从汉中连根拔起,但若有机会,仍想着重起炉灶传播其教义,这份不屈不挠的劲头,不得不令人佩服。

    但雷远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汉朝施行儒家制度,以仁礼之道治国,推行的是伦理和教化。这样的制度固然有其内在缺陷,但雷远至少能确定,其学问绵延千余载,直到后世仍有独特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而张鲁的那一套,目前来看,尚脱不了怪力乱神的窠臼,雷远虽不熟悉其内容,但却知道自古以来的地上神国,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所以,雷远绝不会允许在荆州出现第二个汉宁郡。

    “我曾听说太上老君有言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公祺先生还是先想清楚该怎么应对那些蛮部比较好,我会遣人在岑坪以西,设立荆州治中从事的驻地,并出面邀约荆蛮各部首领,使足下与之熟悉……其它的事情,不妨慢慢再议。”

    五斗米道的教义之中,有“一散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之语。将老子称为太上老君,便是五斗米道的发明。雷远用此来拒绝,带着几分客气。

    张鲁丝毫都不沮丧,立即道:“那也是应该的。数十年前,先祖便是周旋于益州群山巴賨蛮部,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如今在荆州如此行事,正合正一盟威之道。”

    雷远微微颔首:“另外……”

    “另外,自然还需教导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续之将军请放心,导人向善,也是我们的本分。”张鲁知情达意地道。

    “如此甚好。”雷远笑着起身。

    他毫不拘束地坐到张鲁身边,又侧过身,将袖中的拐枣倾了些出来,分给张鲁:“公祺先生,日后便须多多有劳了。你我精诚合作,必能相得益彰。”

    雷远刻意示好,张鲁却连连摆手。

    “续之将军……”他苦着脸道:“这就免了。”

    雷远一愣。

    张鲁叹道:“此处地气虽暖,到底是在深山盛寒之处。续之将军,你可曾想过,这几株果树怎就满树佳果,生发如此?”

    雷远皱眉起身,霍然拔剑。

    剑锋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照得张鲁眉眼间一片青芒。

    张鲁神色镇静,挥手比划,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雷远挥剑拨开果树下茂盛的草甸,只见草甸下的泥土显示出可疑的黑紫色。他用剑尖拨开松散浮土,底下便露出高度腐烂的尸体。尸体有许多具,或僵硬或腐化的躯干肢体彼此纠缠着,有的手掌中握紧断裂刀剑,大多都没有首级。而尸体周边的大片土地,都被献血浸润过,哪怕后继多历风雨,依然凝结成一块一块。

    雷远吐了口气。

    他挺直身体四面看看,这情形很明白了,深潭周边的一处处草甸,其实都是丢弃尸体的地方。看尸体的腐化程度,这应该是两三个月前,也就是荆州军沿峡江水陆道攻入益州时的斩获。

    那时候诸葛亮与张飞、赵云、刘封等将从宜都出发,突破峡口,强攻鱼复及周边诸要塞。

    想来有一队溃兵逃散至此,被荆州军追及,旋即遭到歼灭、枭首。那些首级被割走记功,尸体被丢弃在原地,短短数月后,化做了肥料。

    到了现在,荆益两州仿佛始终都是联盟,而这些益州军人的牺牲毫无意义,就只让几株果树长得丰茂。

    而适才李贞等扈从们攀登树木捡拾拐枣,便是踏在遍地堆积的尸体之上。

    若在战事频密时节,见几具尸首不算什么。但这时候,雷远忽然就不想再待在此地了。

    他将手中的拐枣果实扔回草甸中,向较远处的扈从们沉声道:“我们走吧,沿着山道,再往前看看!”

第四百一十七章 休整

    当晚,雷远所部中军在鱼复驻扎。鱼复县城所处的位置,是峡江间难得的较平坦处,江山回阔,城池周围数里,外周又有数百顷田亩可供耕作。虽然城内屋舍少而破败,但城西公孙述所建的永安宫旧址也可屯兵,较之于沿途所经穷山恶水,已算得条件不错。

    此地也是益州辖区的最东段,再往东面不远,越过扞关,就到荆州宜都郡的巫县。故而朐忍、鱼复两县的县长,及汉丰、羊渠、赤甲山等几座营垒的镇戍将校都来此地拜见雷远,并恭贺新任江关都尉就职。

    这几处地方,都属于巴东郡的管辖。

    巴东太守赵莋在降伏于荆州入蜀大军之后,就随军到了成都,如今已改任益州别驾从事。与他一同担任别驾的还有巴西郡太守庞羲和益州郡太守董和等人,一时间别驾几至十余人。玄德公的意思,应当是以别驾之职暂时安置刘季玉所任命的益州大郡太守,从而逐步收拢地方郡县之权,而诸位别驾们都驻在成都,也可在玄德公面前从容展现才能,以备日后另行擢用。

    因为巴东太守不在的缘故,雷远这个江关都尉便是巴东郡职位最高者。故而当地文武都来拜见。

    这些人的情况,雷远在成都时就翻越左将军东曹的版籍,有所了解。

    两名县长中,朐忍长名唤伍羊,字裕平,是巴郡吏员出身,一步步做到本地县长的,因为在任上时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故而极具人望。然则数年前县里流行时疫病,他的妻儿都染病暴亡,故而这几年来日渐颓废,常常骑牛行于乡间。好在名声犹在,政务不致荒废。

    鱼复长名唤吴省,是南郡麦城人,少年时有神童之名,习春秋,通数家法,一度几乎得举明经。然而因为与女婢私通而败了名声,不得不投入军中为吏员。此前本是张飞下属,数月前调任鱼复长,在峡江沿线民伕征集、后勤支援方面,颇建功勋。

    汉丰、羊渠、赤甲山等营垒的镇戍将校,多是刘封所部。其中赤甲山营垒中有个名唤吕唐的军校,还曾多次随在刘封身旁与雷远行猎游玩,雷远与他颇为熟悉。而再下级的小校,有益州降人,也有荆州人,大致是一半对一半的样子。

    当晚众人在城中置酒宴会,会上谈说些荆益两州不同的风情,有恭维雷远的战绩,及至半酣处,一名益州小校行酒,竟然提起数月前荆州大军过境时的惨烈杀戮和耀武扬威之状。众人慌忙捂了他的嘴,将他拖出堂外。

    吕唐回来,赶紧代他谢罪:“此人实是喝多了,并无他意。”

    雷远则连道无妨。

    次日启程前,他再度召集各县长、将校。

    他说:“我在成都时,曾听玄德公反复说起,荆益两州唇齿相依,恩若兄弟。数月前峡江间的战事,是为了平定益州叛乱、迫不得已之举。如今战事消弭,昔日的对手现在已是同袍,彼此便当亲睦,莫要囿于往日的冲突。”

    随即他请吴省出面,统计此前战斗中此地军民的死亡数量,再组织人手沿着峡江搜索,尽量收拢遗留在野外的将士、百姓尸身。无论是荆州人、益州人,都统一收殓、安葬。如有可能,也对死者遗族予以抚恤。

    说完,他又当场取出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专供此项开销,并留岑鹏在鱼复,监管一应开支。

    这个安排很快就被传到了外界。没过多久,许多本地百姓便赶到县衙哭喊拜谢,甚至在军马启程之后,还有跟随着队伍,连连叩首行礼的。

    在这种世道里,得到百姓的感谢竟然如此容易,百姓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其生生死死,在很多大人物眼中或许就像蝼蚁、蒿苇一般的轻贱。

    此时百姓们悲伤哀婉的声音在峡谷深山间回荡,随着部伍远离,又和起伏的猿声兽吼混在一起,渐渐难以分辨。而大军在万山耸峙的巍峨峡谷中间,逐次沿江东行,将士前后探看,只觉己方便如一行黑色的蚁线般不起眼。

    明明是一支得胜之师,将士们行军沿途,脚步轻捷,时常高唱军歌,但此时此刻,忽然又想起离家数月,血染征袍,伙伴多有凋零,气氛不知不觉便显萧瑟。

    好在这一日晚间,便抵达巫县。

    前队郭竟所部五天前就已经过了。四天前,宜都郡功曹桓庶桓幸之、督邮郭辅郭恒直和大吏习源、向宠等人都已赶到巫县,提前组织百姓携带粮食、牛酒等物犒军。

    庐江雷氏部曲自从入驻宜都郡以后,军纪极严,军民之间的关系可称融洽,而军中诸将也有威声。因为部曲主力从宜都出发,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今番终于见到他们得胜折返,当下就有许多人自发夹道欢迎的。

    尤其是庐江雷氏的徒附百姓们和将士家属,许多人迎到了巫县以西二十里外。

    这样的欢呼和拥护,使得将士们略有低沉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

    当日在巫县休整一夜,次日出发,用了五天时间,经秭归至夷陵。

    此时邓铜、贺松两部已经提前进驻夷陵,对整座城池进行军事管制,厉兵秣马,准备与曹军作战。而雷远所部在临江河登船,顺水直放夷道城以西的丹水码头,然后各归本营,彻底进入放假休整状态。

    雷远本人在夷陵稍许停留,先与邓铜、贺松二将会面,询问今日里荆州战局,并作后继的军事调动安排。

    原来就在雷远行军的这段时间,坐镇江陵的关羽与北方曹军进退往来,已经杀了好几个回合。

    先是乐进所部进驻寻口,与文聘所部合攻关羽。关羽初战不利,勒兵缓缓后退,乐进乘胜追击,被关将军设伏痛击,一战折损甲士七百余,二战又折损甲士五百。荆州军随即反攻,攻陷寻口、荆城,关平所部水军在汉津与文聘鏖战数场,而乐进折返襄阳。

    也就是说,由乐进、满宠、文聘三员曹军大将组织的钳形攻势已经被关将军痛打到稀碎,荆州军在汉水沿线进退自如。

    既然如此,便无需雷远所部紧急出面救场。雷远盘算着,先往江陵去拜见董督荆州的顶头上司关羽,如果关羽允可,就从夷陵直接出兵,翻山往临沮去,进而威胁宜城,顺便探一探汉水上游房陵、上庸等地的虚实。

    邓铜、贺松都是宿将,相应的军事准备自然由他们负责。

    夷陵城中的官吏和驻守军将准备了宴席,想请雷远当晚赴宴。

    申时前后官吏们去邀请雷远,县寺中只有李齐、王平等扈从在。他们替雷远传话说:“离家数月方得凯旋,实在思念家人。故而,且过一日、两日,再与诸公畅叙。”

    原来午时以后,雷远只带了几个扈从乘坐轻舟渡江,直放夷道城去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码头

    夷道城外。

    当将士们乘坐的船只抵达城北江畔的码头时,许多人都对着眼前景象大吃了一惊。

    在码头范围内,原本并排有两座粗厚木板搭建的栈桥,每座都长约十余步。因为木料长期浸泡在水里逐渐腐朽,很容易被江水摧毁,因而每隔几年会有商队出面组织,打入新的木桩、添加新的木板来加固。年复一年下来,栈桥慢慢延伸成不规则的形状。

    现在这两座栈桥看不到了,还有栈桥后两丈高的土质墩台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足有三丈宽、十余丈长的巨大石堤深深地探入大江之中。在石堤两侧,分别伸出两条木制栈桥,在栈桥的末端和侧面,密集地停靠着船只。

    如果是参与初时在乐乡整治洈水旧河道的士卒,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正是先以杩槎挡水截流,再下桥桩,最后以竹笼和碗兜裝卵石培固的做法。

    此时西面的一条石堤上一片繁忙。数以百计的挑夫正喊着号子,或者借着木架吊运,或者以人力把船舱中运载的物资搬运到石堤上。

    物资中的粮秣之属,直接经过石堤到后方的平台,在平台上装运进大车,然后顺着新建的坡道折向东面,往宜都城东面的粮库去。

    因为荆州久经战乱的缘故,粮秣储备一直比较紧张,因此玄德公从益州府库调拨了相当数量,舟行转运到荆州。归属宜都郡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将会陆续发往江陵。

    另外如武器、甲胄之类,则用独轮车运载,沿着旧有的道路通行,目标是宜都城北的武库。这些都是战场缴获用以弥补各部缺损后的余量,将会交由工匠进行统一修缮后,另行分配使用。

    虽然天气寒凉,但是民伕们个个都赤**膛,满身热汗蒸腾。偶尔有人感到点寒意,在石堤中段燃起的火塘边,有用铜釡烧煮的热水,边上还有烘烤着的干粮供应。

    在平台一侧,有座高大的塔楼。塔楼以巨石为基,极其牢固。一名文吏站在塔楼最上层,不断呼喝着什么。在他身后,两名仆役挥着不同颜色的小旗,指挥着装运士卒的船只一艘艘依序停靠到东面的石堤。

    一批批的士卒从船上下来。他们不在码头停留,直接从西面特别开阔的大道一路前进。他们将要进入宜都城西面的马鞍山军营,先完成建制归属的登记,然后再按照各自的职位级别和功勋,获得长短不一的假期与家人相会。

    按照这个安排,士卒的家属们应该在马鞍山军营那边等待才对,但盼望孩子或丈夫安全回归的情绪,催促着数以千计的人直接赶到码头附近。他们又不敢靠近,只能聚集在稍远处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片。

    在这个距离上,其实看不见将士们的面容。但他们就是那么执拗地聚集在一起,站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

    正在此时,靠在栈桥边一艘船只忽然遭遇浪涌,猛地起伏了两下,撞上了栈桥边的木梁。船上的士卒们顿时人仰马翻,因为马匹受惊冲撞,导致好些人落水,连带着周围的几艘船都乱作一团。

    这场景顿时使得将士家眷们也惊慌起来,

    在另一面的山坡上,有一支骑队正驻足观看军船入港的场景。

    骑队数量不多,大约三五十人,其中半数顶盔掼甲,武备齐全;还有些是少年模样,另有几人掩不住身姿婀娜,竟是女子。

    骑队最前方,有三个人并排。

    左侧一名胡须花白、满面风霜的武人轻提缰绳,向中间那位遮着面纱的女骑士道:“主母,宋水估计忙不过来,我去收拢下局面。”

    被称为“主母”的女骑士轻声细语地应道:“那就劳烦延叔啦!”

    庐江雷氏部曲中,被广泛尊称为“延叔”的,自然是最得宗主信任的老资格校尉王延王永明。而能被王延称为“主母”的,也只有雷远的妻子赵襄了。

    王延接令之后,带着数人催马下坡,直接登上石堤。

    他连声叱喝,先让已经登岸的将士加快速度离开,再勒令其它船只暂停靠岸。待到腾出石堤和栈桥上的空间,随即令人持长竹竿、大网兜,急救落水之人。好在此时江水并不湍急,落水之人最远的也不过被冲出去百十步,自己还竭力攀扯水草挣扎着。

    当这些人都被救起,原本站在塔楼上的宋水也匆匆赶到。

    他带来几件皮袍和毡衣让落水者穿上,又领他们往塔楼后面避风的屋子休息。近几年冬季的寒冷甚于往日,虽然没到滴水成冰的程度,但若直接被风吹了,必定要大病一场。

    待到落水者都进屋子里去,又有几名仆役奔出来,往火塘边的铜釡里勺了水端回去。

    赵襄知道,那铜釡装的热水加了花椒和生姜,想来每人喝一些,便无大碍了。

    现在麻烦的倒是那些军士的家眷,他们既不知道落水者是否都被救起,也不知道安置在屋子里的那些人情况如何。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是许多人忽然就担心那是自己的丈夫或儿子,于是有人哭喊着,沿着山坡向江边跑,也有人往塔楼的方向奔去。

    但这奔走的方向恰好横过运输粮秣和军械的道路。他们一群男女老幼乱哄哄的,只怕要耽搁正事。

    赵襄叹了口气,转向自己右手边一人:“周先生,你可否去安抚下百姓?”

    周先生便是雷远的家宰周虎了。

    他的骑术不佳,这会儿停马在斜坡,总觉得随时有可能滚翻下去,于是伏下身体抱着马颈,额头上竟然淌着汗。

    虽然如此,主母有令,不得不从。周虎连声道:“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他策马便行,一路上在马上背颠得东倒西歪。

    赵襄身后的骑士们不禁连声轻笑。

    周虎有些书呆子气,但做事情素有章法,也格外细密周到。整座宜都城里的雷氏依附百姓和部曲家属,没有人不认识他的。有他出面,想必很快就能让人群安定下来。

    赵襄回过头,继续看着码头上的情形。

    雷远出兵入蜀前,将家中的事务托付给王延、辛彬和周虎。另外只告诉他们,若有大事,可以请出赵襄决断。

    但赵襄可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怯弱女子,她随赵云转战南北,亲历过的厮杀场面只怕比雷远还要多些。数年前玄德公军溃于长坂坡的时候,她年仅十四岁,就能翼护两名幼弟,经历几番恶战从乱军中脱身。如这等女子,称一声巾帼英豪也不为过。

    汉朝时女性的地位原本就比后来历朝要高得多,再加上赵云疼爱女儿,陪嫁的侍女和部曲也不少。数月下来,整个庐江雷氏的内务竟然大部分都由赵襄决断,王延、辛彬和周虎顺理成章地成了奉命行事之人。

    随同在赵襄身后的侍女这时候笑道:“听说宗主只会在夷陵停留两天,然后荆北那边还有战事,或许还要去拜见关将军,日程紧张的很……所以光在此等候可不行,女郎何不召一艘船来,我们往夷陵走一趟?”

    “住嘴!”赵襄嗔怪一句,在面纱遮掩下的两颊泛起红晕。

    几名侍女并不在乎,彼此传着眼色,低声轻笑。

    距离他们丈许处的一名扈从忽然大叫起来:“宗主!你们看,那是宗主!宗主来了!在那里!”

    侍女们顺着那扈从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艘小舟不知何时滑行到了码头边缘,靠近山坡的浅水区。船只尚未停稳,一名身着灰色戎服的青年便一跃上岸。

    那人可不就是庐江雷氏的宗主、赵襄的丈夫么?

第四百一十九章 发挥

    没错,是雷远来了!

    是我的丈夫回来了!

    赵襄觉得自己的面颊热得发烫,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以至于手背都发红了。

    她不是没有等待亲人的经历,数年前她从长坂坡脱身以后,坐在林地中等待父亲。那时候曹军喊杀之声震天动地,玄德公的部下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林地以外视线所及,惟有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那时候玄德公自己都脸色惨白,却还抽出时间来安慰赵襄。而赵襄则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天下无双之将,无论多么可怕的敌人,都阻挡不了他的快马长枪。

    那时候她也紧张,也期待,但那紧张和期待,和现在心中的所思所想相比,有太多的不一样。

    唯独有一项是一样的。赵襄现在确信了,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一样,都是能够致力于平定乱世的、真正的武人。

    赵襄听着身后的侍女们大惊小怪地叫嚷着,感觉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她用力一抖缰绳,一溜烟地催马下坡。

    越过起伏的土坎,越过成片分布的灌木,越过绵延水畔的干枯蒹葭,赵襄风驰电掣般地纵马奔驰,直到雷远面前才停步。

    “呼……呼……”她剧烈地喘着气,面对着雷远。

    近处观看,她发觉自己的丈夫明显地黑了,颌下的短髭有点乱,颧骨凸起而眼窝深陷,似乎瘦了很多,好在笑容如旧,愈发英武。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澎湃情绪,想要像一个端庄的妻子那样大方问候。可她张了张嘴,忽然就哭了起来。

    这场景落在雷远眼中,不能不为之感动;看着赵襄脸上挂满泪珠的样子,又忍不住愈加怜爱

    此时,天色渐近黄昏,将坠金乌掩映在火红色的层云间,往江面洒落下的荡漾光芒,仿佛金鳞万点。

    雷远看看四周,小船穿越河洲间的芦苇丛靠岸,距离人来人往的码头有些远。身后只有李贞和几名扈从,这时候有的帮着船夫摇橹,有的正在船尾系缆,好像谁也没有注意自己。

    他心中有些冲动,于是向前半步,向赵襄招了招手。

    赵襄抹了抹眼角,略微附身向前,哽咽道:“郎君征战辛苦,身体可有……”

    下个瞬间,她便惊呼起来。

    原来雷远探出双臂,扶着妻子的腰肢,将她猛地抱下了马。

    雷远的右臂其实还缺点力量,赵襄未必就挣扎不开,但她顺从地依靠在丈夫坚实的怀抱里,只觉得温暖而安全,几乎连眼睛都不想睁。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道:“听说曹军在江陵以北往来滋扰,军情尚紧,夫君怎么却有暇回家?”

    “益州已定,大军逐次折返,关将军兵力充实,足以从容展布。乐进之流此时妄图荆州,实不自量。夫人请放心便是。”雷远把面庞埋在赵襄的鬓发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

    “嗯。”赵襄低声应了。

    又过一会儿,她忽然笑了一声,略微把身躯挪开些。

    雷远揽着她的腰,用力把她抱紧:“咦,你笑什么?”

    赵襄紧紧闭着眼,面颊酡红似醉:“回……回……回府里去。”

    “好。”

    雷远翻身上马,向赵襄伸出手。

    赵襄退后些,摇了摇头,微笑道:“扈从们带得有从马,一会儿就到。”

    雷远在马上挺直身体,往赵襄的来处眺望一会儿,失笑道:“这些扈从们哪里会来?他们又不是傻子,怎敢这时候跑来碍眼?”

    果然山坡那处,跟着赵襄来的骑队已经看不见了。别说是他们,就连李贞那几个,也都看不见身影。雷远坐的是艘小船,船蓬后头并没有多少空间。真难为那几人,竟能拥挤在船板上狭小一处。

    “来吧,上马,我们回家。”雷远再次邀请。

    赵襄犹豫了好一会儿,眼看天色将晚,这才应了。

    两人当下共骑一匹马,徐徐回城。

    将近夷道城的时候,赵襄无论如何都要下马。好在这时候扈从们适时地赶到,为赵襄牵来从马。

    夫妻二人并辔回城,到得太守府里,早有仆役提前备下热水,供雷远沐浴,之后又在卧室中铺陈小几,摆上丰盛饮食。

    他固然自奉俭约,自家饮食到底比外间的更合口味些,这些菜品,也都特意挑了他爱吃的。

    然而雷远持箸在案几上敲了敲,对仆婢们道:“饮食且放在这里。我困了,你们熄了灯火,都退下吧。”

    一宿安眠。

    次日清晨,雷远醒来。一时却不愿起,便坐在床上犯懒,隐约听到前院传来阵阵欢笑声,大概是哪个扈从在向未曾前往益州的同伴吹嘘自家经历。

    赵襄已经洗漱起身了,这会儿带着仆婢们进来收拾屋子,更换屋角的熏炉。

    见雷远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懒散发怔的样子,赵襄微笑道:“少见夫君这般,看来此番入蜀实在辛苦。”

    雷远掖了掖被角,颔首道:“估计今后一年半载里,我军至多在荆北进退攻防,应当不会再迎来大规模的战斗了。我自己和部曲将士们,都可以稍微休养生息。”

    此番回程的路上,雷远就已经想过,玄德公把庐江雷氏的兵力放在巴东、宜都两郡,是以之为荆益两个方向的预备队。固然是委以重任,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搁置。

    自己的功绩再积累下去,对关羽的董督荆州军事来说未免是个碍难。而陈到、黄忠、甘宁、魏延、刘封、霍峻等人由于此番入蜀未获大功,资望和军职较雷远差得太远,也不利于日后的调动和指挥。

    更重要的是,单个宗族的部曲实力到这等规模,几乎算得出格。玄德公断不会放任某一家豪强的力量无限制扩张。之后他就算要利用豪强部曲作战,恐怕也会更多调动向氏、习氏、霍氏乃至蜀中东州大豪孟达之流。短期内,不会给庐江雷氏多少扩张的机会了。

    那样也挺好,雷远正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段深耕地方,发展生产。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单纯的沙场厮杀之人,在战场以外,可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了。玄德公逐鹿天下的争竞尚有长路要走,自己也不会缺乏建功立业的时候。

    想到这里,赵襄却坐到床边,微微皱眉道:“太过松散了可也不行。前院的扈从们都已经起了,郎君昨日是不是和他们说,今早要去巡城?”

    雷远失笑:“昨日真是这么想的,然则……”

    说到这里,雷远的视线忽被赵襄的衣着吸引。

    她昨晚所着的衣袍已经凌乱不堪,因而这会儿换了身襦裙。赵襄的体型比一般弱质女流略丰腴些,襦裙用的是轻薄衣料,便贴合着身体曲线起伏,划出极诱人的弧线。

    雷远偷偷从被下探出手臂,一下子又把赵襄抱住了。

    赵襄咯咯笑了起来,连道:“须得巡城!扈从们都等着呢!”

    雷远抖开被子把她裹住,免得着凉,随即正色道:“昨夜有些快了,不是正常发挥……你信不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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