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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章 益州(上)

    刘备把手中军报阖起,有的放在面前,有的放在案几边缘。

    跪坐在旁的书佐结果案几边缘那一份,迅速看一遍,随即持笔,往牛骨制成的书签上简要记录下军报的内容,再将之收到木架上分类摆放。

    这些日子里,益州各地每日不断汇来军报,案几右侧的长长木架已经摞得半满,中央的木板有些下沉的架势。戎马倥偬之际,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替换用具,于是书佐在木板底下垫了两个老旧的漆盒,权作支撑。

    此时当日军议已经接近尾声,想到适才军报上所写,刘备感慨地道:“马超虽然勇力绝伦,但部下多为乌合,全无体制约束;兵势看似骁锐无敌,只因为此前遇到的,都是同样的乌合之众。此番遇到续之所部,训练有素、士气高昂,先挫其锐,再破其军,胜败不问可知也。”

    堂下数人纷纷笑了起来。

    李严笑道:“谁能想到,马超这等凶人忽然南下,却只是给续之将军添了一道功勋呢?”

    认真计算起来,李严大概是最早站在玄德公这一边的益州军将。早在身为秭归县令时,便与荆州有所默契,只不过此事机密,不能公然宣扬罢了;而涪城的动荡,也是李严一手造成。后来他又随玄德公破绵竹,入成都,扫荡不服。

    眼下这时,明眼人都能明白,玄德公与刘季玉名为盟友,其实主从上下的格局已定;而李严凭着这些日子的功劳、苦劳,更受重用,只此刻,便已能参与军机方略的讨论,日后必然前途广大。

    李严是个擅于经营的,早就将刘备部下文武臣僚的情况打探清楚。他知道赵云是刘备的心腹,而奋威将军雷远又是赵云的女婿。此刻赵云在座,自己奉承几句雷远,也好拉进与刘备元从诸将的关系。可惜赵云性格方正,退无私交,只怕他的马屁并没有什么作用。

    适才这份军报是雷远从巴西郡发送来的,自从刘备入蜀,巴西郡的军报每日一封,而刘备每日必会仔细观看。

    昨日里一封军报,只道雷远所部经鏖战,击退了沿米仓道南下的马超所部。待到今日这份,就细致了很多,包括了作战的详细过程、斩获和俘虏的数量、己方战死将士和立功将士的两份名录。权衡数字,可以想见当时战斗的惨烈,也可以明确,这是一场难得的大胜。

    刘备沉声对左将军掾马良道:“便请季常尽快将这场大胜的经过写作露布,我令人传送至各郡,以示军威。诸位便散了吧。”

    马良应了,自去拟写。众文武各有事务,一齐施礼告辞。

    堂上一时无人,而刘备高踞坐上不动。

    没过多久,堂前沙沙脚步轻响。抬头看去,只见一人青袍小扇,原来是庞统去而复返。

    刘备起身问道:“军师怎么回来了?莫非有什么要事?”

    庞统深深行礼:“适才主公收到续之的军报之后,便始终心神不定,又很急于结束军议,异于往常……莫非,是前线战况不利,军报之中另有玄虚?又或者,是续之在军报以外,还禀报了什么令主公为难的情况么?”

    刘备叹了口气:“战况并无利,我也并不该有何为难,然而……”

    他伸出手来,按着案几上的两方帛书,向庞统的方向推了一推:“这是与续之军报同来的书信,军师,你看一看。”

    适才刘备收到的雷远呈上军报,乃是一卷竹简。竹简已经交给书佐誊记保存,但竹简当中,还夹了两方帛书。刘备一目十行看过之后,并不将之交给书佐或与众人讨论,而是不动声色地将之收起,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庞统趋前几步,先不忙接过这两方帛书。他细细观瞧刘备的神色,忽然哈哈一笑道:“主公,我已知晓这两方书信的来路了。”

    刘备吃了一惊:“军师不妨说来?”

    “与续之当面军情有关的事务,无非巴西郡或米仓道沿线;值得续之专门放在军报中八百里加急送来,又值得主公如此郑重的态度……”庞统用扇柄戳了戳两方帛书:“或者庞羲,或者张鲁,对么?”

    刘备连连苦笑:“正是。”

    “我们一桩一桩的说。”他先将其中一封推向庞统:“这一份,是刘季玉所署巴西太守庞羲的亲笔书信。他说,已经将巴西郡的军务全部委托给续之,即日启程前往成都,说服刘循献城投降。”

    庞羲曾在雒阳朝廷为议郎,与前代益州牧刘焉是通家之好。刘焉离世后,庞羲、赵韪二人拥立刘季玉为益州之主,并为重臣。刘璋遂与庞羲结为姻亲,公子刘循之妻,就是庞羲的女儿。

    虽说数年前刘璋与庞羲情好携隙,一度彼此猜忌,而庞羲的官职也始终不过巴西太守;但他的资历明摆着,因而在益州文武当中的地位依旧极高,号召力也远迈同侪。

    如今刘璋、刘循父子生隙,双方兵戎相见二十余日,甚至将左将军刘备都牵扯在内。然则父子终究是父子,说到底,这场冲突是益州牧的家事。若庞羲以岳父的身份出面说和,倒是再合适不过。

    此前庞羲收拢自家势力于巴西郡阆中周边,坐看益州风云变幻。但是雷远击败马超的战绩显然给他形成了巨大的撼动。这个满腹心思都在经营自家一亩三分地的老狐狸,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山来站队立功了。

    “这是好事啊!”庞统提溜起帛书略扫一眼,将之投在案几上:“刘循和他的部属们早已穷途末路,我们之所以不急着强取成都,不过是为了展现主公仁义之风,不愿在益州大加杀戮罢了。如果庞羲主动为我所用,凭他和刘循的关系,当可轻易取得成都,至此益州大定,这是好事啊!”

    刘备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能够兵不血刃而下成都,自然是好事。”

    “只是……”他看看庞统轻摇小扇,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禁起身来回疾走几步。

    这时候马良入来:“主公,露布已成。”

    “好,好。季常,你先放着,我回头细看。”刘备心不在焉地让马良退下。转回头,他确定堂上别无他人,于是站到庞统身前,俯身道:“士元,我总觉得,此次入蜀太过顺利了。前后竟无几次真正的大战,以至于到了此刻……到了此刻……”

    刘备皱起眉头,踌躇半晌,却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表述自己心头的那份顾虑。

    庞统略挺起身,迎着刘备的面庞,低声道:“确实太顺利了,以至于益州文武俱在。主公担心的是,一切底定之后,益州还是那个益州,对么?”

第三百九十一章 益州(中)

    刘备被庞统如此**裸的言语震惊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用力摆了摆手,仿佛庞统的言辞如有实质般漂浮在面前,他可以将之挥开。随即他又勃然大怒,那炽热怒火滚滚而来,简直让他透不过气。

    他忍不住用力拍打案几,大喝道:“士元,你这是什么意思!”

    庞统自顾拿了第二份书信观看,仿佛全没听到刘备的咆哮。

    厅堂外传来侍从们的轻微脚步声。这些年轻人习惯了刘备雍容温和的姿态,几乎从没见过他如此毫无掩饰的暴怒,于是都不知所措了。他们惊慌地跪伏在厅堂的门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都出去,走开!这里不要你们伺候!”刘备厉声喝令。

    侍从们慌忙远远退开。

    刘备转回头,凝视着庞统。

    庞统的神情姿态一如平时,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刘备面色阴沉地返身落座。片刻之后,他的怒容缓缓褪去,低声说道:“军师勿怪,我并非对你发怒。”

    他闭上眼睛,深深叹息:“我是对自己发怒。”

    在刘备的内心深处,属于天下枭雄的杀伐决断,总是在和属于普通人的柔软仁慈作斗争。这给他赢来了仁德之主的声誉,也曾使他失去过扩张势力的大好机会。

    所以刘备此番入蜀,早就已经决定了要痛下霹雳手段,一鼓作气,绝不犹豫。首先挟持刘季玉,然后以刘季玉的名义斩杀不服,在最短时间内强力压制益州。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是,此行太顺利了。

    刘季玉本人如此软弱,而益州人也是一样的软弱。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真正地抵抗过刘备。从涪城变乱到现在,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荆州军的主力直抵成都,而各路偏师平定郡县,所向披靡。

    刘循坐困穷城,根本无力应对。刘备可以确定:只要自己全力攻城,或者如庞羲这等益州宿老出面给个台阶,则成都城必定易手。只要自己手中掌握着刘璋这个傀儡,成都城里的文武百官们立即就会向自己表露忠心。

    问题是,刘备对此并不满意。便如庞统所说,此刻益州文武俱在,一切底定之后,益州还是原先那个益州。这根本就不是刘备想要看到的情形。

    当年刘备在徐州的时候,也曾经得到徐州文武的一致拥戴。以陈登为首的徐州豪强,陶恭祖留下的丹杨武人,在新任徐州牧面前俯首贴耳的姿态,刘备至今还记忆犹新。

    然而一旦强敌压境,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属们立刻就分崩离析,他们当年发誓效忠的态度有多真,后来翻脸叛变的速度就有多快。

    刘备绝不希望益州变成又一个徐州。

    他需要更激烈的矛盾,更残酷的冲突,然后才能在这过程中一步步地沙汰无能之辈、不忠之人,一点点地提拔真正可用的部属。只有这样,才能使益州为己所用。偏偏眼下做不到,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

    这些日子里,战事的进展越是顺利,刘备越是担心。这份担心最初隐隐约约,到今日庞羲书信来此,拍着胸脯保证必定说降成都的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在担心什么。

    他担心的是,益州人没有经过刀剑的沙汰,便称不上可靠,更不能真正为己所用。何况刘季玉还在,刘季玉与自己还是盟友!现在的进展有多顺利,以后应对益州上下人等,就有多难!

    更不消说,眼前这局面,还给下一步的安排带来许多困难。别的先不谈,只谈一点:如果益州文武俱在,又哪里来足够的位置来安插荆州人,满足荆州士人对刘备的期盼呢?

    所以当刘备看到庞羲毛遂自荐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下意识地不希望攻取成都的过程太过顺利,但他又深感彷徨。

    彷徨于这个原因无法向部属们开口解释,彷徨于这个念头与自己心底里那份仁德道义的原则完全相悖。

    “军师,你有什么意见?”刘备慢吞吞地道。

    “不能让庞羲出面劝降。”庞统应声回答:“主公,请召张子乔来。”

    刘备皱眉不语。

    庞统等了半晌,方才低声催促道:“张子乔做说客,再合适不过。他与庞羲有旧怨,也定然愿意做这说客。”

    刘备仍不言语。

    庞统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弥漫在厅堂中,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挺身端坐,直到腿脚发麻,都不敢再动。

    而刘备霍然起身,站到厅堂门口,向侍从们招手示意,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益州别驾张松一瘸一拐地来了。

    张松素来以舌辩之能自傲,但玄德公入蜀以来,他的舌辩才能却并无用武之地。旬月前他试图前往绵竹,说服刘璝、张任二人降伏,结果尚未入城,隔着数百步就被乱箭射退,腿上中了一箭,至今不良于行。

    眼看着法正有策划之功,李严处事剖断如流,俱都得到刘备的重用,似乎已经进入中枢,而身为益州别驾的自己,明明是最早提议向玄德公出卖益州之人,却前后多日未立功勋,只能成天陪着刘季玉说些瞎话,张松心急如焚。

    这时候玄德公忽然急召,张松顾不得腿疼,如飞赶到。

    “主公!”既然刘季玉不在,张松便称刘备为主公,别无顾忌:“有何吩咐?”

    “子乔先生,请看。”刘备将庞羲的书信交给张松。

    张松看过,不待刘备言语,便昂然道:“此事何须庞羲?我愿往成都一行!”

    说完,张松向刘备一拜,转身就走。

    刘备连忙唤道:“子乔先生!”

    “主公何事?”张松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摊开那帛书又看了看,哈哈笑道:“庞羲两三日内就到,我今日前去,说不定晚间就有回应。正好让庞羲白跑一趟。”

    “倒也不必这么急。”刘备笑道:“成都旦夕可下,不值得子乔先生如此用心。今夜我在营中置酒,大家且欢饮一场,明日再行不迟。”

第三百九十二章 益州(下)

    张松大喜,连声说好。他又道,自己须得回去稍许酝酿明日的说辞,断不能失了玄德公的威风。

    当下刘备将之送出堂外,看着张松兴冲冲去了。

    “为什么一定要派使者?除此以外,就找不到其它合适的籍口?”他问。

    “这几日我们向成都、向益州各地郡县,都宣扬此战乃是刘季玉父子相残、祸起萧墙,荆州大军此来,无意争战,纯为解斗。忽然改弦更张,须得有足够的理由才行。兼且时间紧迫,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此。”庞统从容道。

    刘备瞥了庞统一眼。他明白,庞统说得委婉,这话的意思其实是:主公你之前裝得太用力,这会儿忽然转向,我们作下属的也很难办哪。

    庞统继续道:“众人皆知,张子乔自恃舌辩之才,一向渴欲立功。故而使张子乔为使,乃是理所应当。张子乔曾数次往来荆益,最早鼓吹两家合流抗曹,素来得到主公的厚待。故而若传来他有不测的消息,主公发怒兴师,也同样理所应当。他人不仅不会埋怨主公动武,反而会夸赞主公与人恩义相结,情谊深厚。”

    “话虽如此,奈何……”刘备叹气,不再多说。

    他这么多年经验积累,看人的眼光极准。在他看来,张松身为益州别驾,已经是益州升无可升的纲纪大吏,然而数年来他奔走于中原和荆州,孜孜不倦地忙着将益州出卖予强者,以换取自家更进一步的荣华富贵。这样的人,可谓不忠。

    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刘备也感觉出,张松徒有口才,实则内里稀松,是个草包。偏偏他又时时刻刻以率先向荆州输诚的重要人物自诩,试图在玄德公跨有荆益的庞大政权版图中,作为益州士人的代表。老实说,此等行径为刘备所不喜。

    但刘备又忍不住想到,此前张松为了促请荆州军入蜀,到处奔走鼓吹,是立过大功的!而此前双方往来酬唱,彼此作为朋友往来,也有几分情谊。再怎么说,要拿张松的性命去换取在成都城里清理不服的机会……不是不划算,是太过苛酷无情了。刘备很难想象,自己竟然真的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许久之后,他低声问道:“成都城中的安排,一晚时间可来得及么?”

    既然决心如此,那就有许多安排须得跟进。最重要的一件,莫过于联络成都城中内应,让他们适当举措,延阻同僚们投降的想法,然后再引导众人怒火,使之指向张松,最后以张松的首级作为对围城大军的回应。

    这一整套的操作很不容易,刘备知道此刻成都城里有不少人,比如蜀郡太守许靖之流都与己方暗通款曲。但要使得人心惶惶的成都文武鼓起勇气拒绝劝降,好像不是许靖这等徒有虚誉的名士能办成,庞统须得抓紧时间,联系真正有影响力的人物才行。

    谁知庞统回道:“既然决心明日攻城,还要什么精细安排?”

    刘备一愣:“军师?”

    他低声道:“张子乔明日去往成都,难道我们不得做些什么,以使劝降不成?”

    庞统连连摇头:“何必这么复杂。主公,张子乔进城之后,只消如此如此……不就好了么?”

    刘备先是愕然,随即失笑。

    当晚刘备置酒,与张松饮宴一场。

    次日一早,荆州大军数路人马汇合刘季玉所部泠苞、邓贤等将兵马,齐聚成都城下,合计五万之众。鼓声隆隆、号角悠扬,人喊马嘶,远远望去,军旗蔽野,仿佛无边无际,云梯、冲车、飞楼等攻城武器数以百计。而在中军位置,代表左将军、荆州牧刘备和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的两面大纛高高举起,威势骇人。

    此时益州别驾张松出列禀道:“我愿意代表两位州牧入城,向城中军民宣谕止戈的意图。”

    刘备、刘璋俱都允可。

    张松遂领着从者数人,快马赶到城下求见公子刘循。

    城上放了竹筐下来,将张松和从者们陆续接入。

    然而没过多久,城上忽然一阵喧闹,有数十人喊道:“张松背主求荣,罪大恶极!”

    原来公子刘循不认可刘备、刘璋这边指责他意图弑父夺位的说法,而说张松等人在涪城挟持了益州牧刘璋,意图将益州献给刘备。此时刘季玉在荆州军中毫无实权,纯是个傀儡。不得不承认,这说法居然正确得恰如其分。

    随即有七八个人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文士,在城头亮相。此时诸军都在距离城池数里处列阵,隔开太远,看不清面容。只听得那数十人又大喊道:“奉公子之令,斩杀张松!”

    当下就在城头,当着许多人的面,砍了张松的脑袋。将一颗披发人头挂上高杆示众。

    城外军中诸人,一时无语。

    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自从成都北面的绵竹、雒城等重镇陷落,而荆州军诸路分定郡县、合围成都,依附公子刘循的益州文武就已丧胆。过去数日里,他们徒然坐拥三万守军,却连开门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两军之间不会再有战事,接下去两军对峙,无非是为了争取时间,让益州文武与刘季玉商议出个彼此妥协的办法。过去十数年,刘璋和他各怀心机的部下们就是这么磕磕碰碰的过下来的,这次虽然闹得大了点,但如果有商有量,也不是不能继续过下去。

    怎么城中守军就忽然暴躁到这程度?这是砸锅摔碗,不想过了?

    刘璋尚在惊讶。刘备捶胸顿足,痛声大哭起来。

    一边哭,他一边道:自从与张松相识,深感他的才华,深知他的忠心,更亲眼目睹张松为了益州的未来东奔西走、不顾己身安危的一片赤诚。本以为益州战乱将定,两州士人、百姓携手,可以从此安享太平。谁知道成都城中的叛军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就这么杀害了子乔先生!

    此举太过狂悖,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备这一场悲愤怒斥,听得周边将士无不哽咽。

    刘璋想到张松陪伴自己多年,也不禁抹了几滴泪。他上前几步,劝说道:“玄德真是重情之人,还请不要哀伤过甚啊。我们先得派人要回子乔的首级、尸身,不能使之受此屈辱。然后再议后继的应对。”

    刘备暴怒道:“敌人做出如此凶残之举,那就是决心与我们对抗到底了!还有什么可议的?传令三军,攻城!攻城!”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使者

    建安十六年八月,奋威将军雷远破马超大军于汉昌,生获张鲁,威震巴汉。

    此时汉中一片混乱,马超逃亡之后,一时下落不明。由于此前他急于南下益州,并未完整控制汉中,因而到了这时候,赵俨等人所领的少量曹军、庞德所领的少量凉州军各自占据城池,彼此顾忌。由于张鲁身在巴西,倒是有不少五斗米道的信众不辞劳苦、南来投奔的。

    由道众们口中,雷远得以确定巴西郡北面短期内无外敌威胁,于是乘胜分兵,挥师宕渠东西两面,攻略城池。

    当月郭竟攻克宣汉,并连续拔除不曹水沿线的巴賨蛮部壁垒,降伏板循蛮罗、朴、昝、鄂、度等种落。与此同时,雷远领主力向西,刘璋所署巴西太守庞羲弃城而走,雷远连续攻陷阆中、西充、南充、安汉等地,就此全据整个巴西郡。

    待到大局已定,九月头上的时候忽得玄德公传令,说成都已下,召诸将至成都会面。

    雷远遂以郭竟代领大军,自己领了一支小部队出发,由宕渠先到垫江,再转入德阳、广汉。

    因为益州的天气与荆州大不相同,每年的八月以后,必定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所以众人一路行来,速度并不快。

    某日晚间,一行人正宿在涪水畔的驿置,凌晨时分,便听见军旗开始猎猎飘动,原本深沉憋闷的空气由静至动,变成猛烈而有力的风。风从水面上掠过,带着冰凉的水汽,一直往岸上刮。随着风势越来越强,原本平静得河水逐渐起伏,变得奔腾翻涌。

    没过多久,开始下雨了。雨水冲刷着河畔森严的崖壁,汇成无数蜿蜒的小溪,汇入河道,于是河面肉眼可见的高涨起来。到中午时分,水面不断上涨,河道上下游数十里范围内,原本干涸的低洼滩涂都已经被河水覆盖。

    透过窗棂向外探看,可见黄浊的水浪携带大量泥沙,时不时地如墙涌起,狠狠地拍打在岸边,随即摔成粉碎,化成漫天白色的浪沫,混合着雨水,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既如此,无论乐意不乐意,都得再耽搁一日了。反正益州局势已经安定,大家也难得悠闲。

    当下整支队伍都在驿站休息,惟有一队今年初投军的宜都当地士卒赤着膀子,裸着腿,露出古铜色的身躯,踏在水畔打渔。

    雷远倒不曾听说涨水的时候居然适合打渔。但那些士卒自幼长在水边,信心十足,拍着胸脯说能捞几条大鱼上来,煮成鱼汤,让大家伙儿都尝个鲜。于是雷远便准了,只叮嘱他们莫要走远。

    他在窗边的榻上铺了条皮毛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将士们的成果。

    自从四月入蜀,到现在将近半年时间,雷远率领部曲转战巴西、巴郡,破强敌、克名城,几次身临前敌,全没有半点放松,直到这时候,总算稍得休憩。于是看着看着,开始恹恹欲睡。

    过了会儿,李贞端着一个铜炉子进来。他看见雷远和衣躺在榻上,将睡未睡。于是不敢打扰,悄悄把铜炉子摆在略微靠近雷远的右臂处,以免雷远手臂的旧伤处受寒,又轻手轻脚退到门口。

    雷远忽然睁眼,猛地翻身坐起。

    李贞只道自己惊动了将军,却听雷远道:“听!好像有马蹄声!”

    李贞屏息倾听,果然不久之后,便从雨声和波浪声中分辨除了急促蹄声。他苦笑两声,知道自家将军还没有从战场上的紧张气氛完全解脱出来,所以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即警惕。

    然则在这般大雨中催马急行,必定有事。也不知是那处军情,抑或哪里的兵将调动,最坏情况,乃是撞上了不知哪里的败兵游寇。李贞道:“将军,我去看一看,也让弟兄们稍作准备。”

    雷远颔首。

    片刻间,己方将士们便以驿置为中心,展开警戒。

    再稍过一会儿,蹄声由远及近,李贞看得清楚,大约十余骑,风尘仆仆地冒雨赶路,有些作荆州军将打扮,有些则是文吏衣着。

    他们越驰越近,待到驿置门外,驿置中的椽、吏们早就迎了上去。骑队为首一人大声问道:“驿中可有干粮?多取些来,我们拿了还得赶路。”

    “有,有。”驿置中人连忙去准备。

    那为首军将又看到驿中有一支军马屯驻。他眯眼观瞧,因为雨水淋湿旗号,看不清楚,便问吏员道:“院中那队人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

    吏员答道:“是奋威将军雷续之,率部前往成都。”

    “哈!”那军将喜道:“好得很,可算赶上了!”

    他向部属们挥手示意,一行人同时下马,大步往驿置中来。待要招呼,李贞已经抢前几步,拜倒行礼:“见过傅将军!”

    此人竟是玄德公近卫首领傅肜。

    傅肜笑着搀起李贞:“数月不见,含章倒是长个儿了。你家将军呢?我为了找他,这一路急赶,累的半条性命都快丢啦。”

    原来傅肜在十日前受命来给雷远传令,当时雷远正驻军在阆中,于是傅肜先往梓潼,然后穿行山间道路抵达阆中。到了以后才知道雷远折返宕渠集合众将,他再从阆中赶往宕渠,一路跟着雷远的脚步,由宕渠再到垫江,再到德阳,沿途翻山越岭,绕了个极大的圈子,这会儿总算赶上了。

    李贞不敢怠慢,慌忙领他去见雷远。

    这时候雷远已经迎了出来:“吾兄此来必有要事,请入堂中叙话。”

    两人入得堂中,摒退其余人等。

    傅肜也不客套,直接道:“庞军师有书信给续之,主公唯恐有失,故而令我为使者。”

    “书信何在?”

    傅肜从怀中取出厚厚的毡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装着两份版牍。一份是军报模样,另一份打着封缄,不知什么内容。

    “军师说,请续之先看这份军报。”

    雷远微微颔首。

    傅肜身为玄德公的亲近部下,官位虽不甚高,但实际职责却重。玄德公此番入蜀,以他和黄忠、魏延二人并为统领直属兵力的大将,日后必将大用的。这样的人物却来做个传令的使者,必定负有极重要的任务。所传的命令,也必定有极重要的干系。

    他知道傅肜口风很严,必不会随便吐露,于是也不多说,先取了军报

第三百九十四章 帮忙

    因为天色阴暗,雷远往窗边坐了坐,又挪来一盏铜灯,才看得清楚。

    军报上写满了字,比通常所见的要详细很多,说的是此前攻打成都的完整经过,除此之外,还提到了攻城时的一则异事。

    那一日里,张松自荐往成都劝降公子刘循。然而方一进城,就被一拨从绵竹退回的败兵所获,那些败兵不管不顾地抓了张松,又传刘循的命令将他斩首示众。玄德公为此勃然大怒,号令攻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当时城外的荆益联军合计五万,而守军足有三万,缓急时还能征调大批壮丁,若决心死守,本不至于倾覆。然而益州百官多年来文恬武嬉惯了,少有的宿将也都离心离德,因此激烈的攻守只维持了一日,城池即破。

    大军入城之后,自然难免抓捕敌对、斩杀不服的那一套手段。到一切恢复安定之后,众人又哭笑不得地发现张松竟然未死。据说是因为城头守兵假传公子刘循的命令,所以慌乱中认错了人,杀了一名不相干的益州文吏,而将张松当作寻常人物,拘了作为搬运土石的民伕使用。

    原来是场误会么?所有人瞬间茫然。

    但那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既然已经攻克了成都,胜利者要享受胜利的喜悦,失败者要被踩上一万只脚不能翻身……谁还有兴趣去纠结张松的历险呢?

    唯独玄德公大喜于张松的安然返回,还特地令人去寻找那队绵竹败兵的首领,打算给予重重的奖赏。可惜后来查到,他们都已经战死了。

    雷远阖起军报,慢慢盘算。

    他是独领一路偏师的将领,在荆州武人当中,地位已算很高了,所以每隔数日都能收到汇集各方军情的军报。通常来说,军报文辞简略,就只介绍大致战局,而雷远手中这一份,却浓墨重彩地写了与战局无甚关系的内容。

    毫无疑问,有关张松的情况,才是庞统想要雷远看到的。

    张松的死活有什么要紧,以至于庞统要专门写了这么一份文字过来?

    他往成都城里走的这一遭,徒然自己遭罪,什么都没办成啊?

    想不明白。

    雷远向傅肜问道:“吾兄受命前来,庞军师可有什么特别的嘱咐?”

    傅肜只将另一份书信向前推了推。

    拆除封缄之后发现,这是庞统亲笔书信,文字寥寥数行。只看到一半,雷远的脸色就变了。

    他将书信握在手中,沉吟许久,忽然问道:“伯祀,荆州大军入成都时,杀戮可重么?”

    傅肜坦然道:“毕竟敌军负隅顽抗,难免施以刑杀。攻城的时候,敢于抵抗的益州军将如扶禁、向存等,战死了一批。入城以后,按照刘季玉的意思,此前依附公子刘循,妄图与荆益联军对抗的文武,又杀了一批、处置了一批。不过,主公仁厚,并未滥杀滥捕,很快就安抚民众,这时候成都已安定了。”

    雷远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这就是张松此行的作用。让他去成都,并非为了说降,而是要用他的脑袋来为玄德公制造一个攻城的借口。

    有了这个借口,玄德公就无须坐等刘季玉和他的儿子进行谈判了。为张松之死而暴怒的玄德公可以理直气壮地发起进攻,进而以胜利者的威势处置整座成都城里的文武。

    结果便是傅肜所说,杀了一批,处置了一批。

    所谓一批,是多少?数十人,数百人,抑或上千?

    那些人,自然就是被玄德公认为难以与荆州合作的人物,他们或死或贬,将会给新贵们腾出许多官职和利益。

    大概此番入蜀太过顺利了,以至于房间里的诸多灰尘污秽来不及打扫,所以玄德公在正式进驻之前,特意以刀兵清理一番?这手段,倒是果决狠辣。

    问题是,这些人固然是荆州集团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但他们本无罪,就算有罪,罪不至此!

    雷远低声叹息:玄德公不该这么做。

    雷远并非软弱拘泥的书生,他也明白逐鹿天下步步争先的道理。有时候行事唯恐不快,皆因稍慢一步,就可能身死族灭。但雷远不是争天下的人,他身为下属,也有下属的立场。

    雷远不是刘备的元从,他从灊山带领部众千里迢迢前往荆州,是综合考虑了自身利益、雷氏宗族利益和数万部属利益的结果。而保障这些利益的首要前提是,刘备是仁厚之主。

    这么多年来,刘备的足迹从河北到中原,再到荆楚,其间那么多次起伏跌宕,其中诸多选择的是非对错或者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无论在哪里,玄德公都宽仁爱民,因厚施恩德而得人心。他无论在哪里立足,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积攒的仁厚声望,靠的是人们对他的人品近乎无保留的信任。

    然而刘备现在却如此行事?

    为了攫取利益,不惜采用诡谲手段扩大战事,为杀而杀?

    这样的事,董太师、曹丞相可以去做,刘备怎么可以?

    这种粗糙的手段,就算能一时瞒过别人,却难免会被明眼人看透。到那时候,每一位知晓其间内幕的下属,该怎么看待刘备高举的仁德道义旗帜?

    雷远来自后世的记忆里,有的是统治集团道德坍塌的下场。如果主君可以突破底限,臣子怎么会不感到戒惧呢?千言万语汇成两句俗语:一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二曰,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当然,到那时候的君臣相处,自然也会有其法则。自古以来的权谋手段、政治策略,难免会被拿出来一一使用。君君臣臣四个字的内涵,就是如此丰富。

    只是,玄德公本不必如此的。

    或许是因为他数十年坚守道义,却总是落得一事无成,而一旦决心采取激烈做法,益州须臾便到手的缘故吧。此番的收获太过丰厚,所以哪怕玄德公也难免食髓知味了。

    又或许是因为庞统的影响。此时诸葛亮身在江州,负责荆益两地的军需转运,而前敌大计,都出于庞统谋划。而庞统的行事风格,大概就是如此?

    便如此刻雷远手上这份庞士元亲笔书信。

    信上先说,如今益州已定,但刘璋身为益州牧,始终是隔在玄德公与益州之间的阻碍;另一方面,汉中张鲁被擒,但他在宗教上的号召力,其实长远来看,无益于政权稳定。

    随后笔风一转,又道,近来玄德公以成都尚有骚乱的缘故,将刘璋及少量仆役安置在绵竹城东的一处庄园暂居。考虑到汉中张鲁与刘璋有杀母之仇,彼此不共戴天,雷远此番引领张鲁及其亲近部下前往成都的路上,最好能绕过此处庄园。

    看这意思,是希望雷远制造一个巧合。自从玄德公入蜀,各种各样的巧合发生了不少,庞士元倒不嫌单调。雷远想象得到,刘璋、张鲁两人只要一碰头,必定生出事端,甚至会出人命亦未可知。到时候玄德公以仲裁的身份出面,无论作何决断,必定有利于掌控益州。

    然而雷远心中只有恼怒。

    这位庞军师确实精明厉害,但他成日里盘算的,怎么都是这等拿不上台面的手段?刘璋、张鲁,这都是地位极高、而实际已经落入掌控的人物,大可以徐徐安置。如此急于向他两人动手,庞统真一点都不考虑玄德公的仁厚名声?

    雷远带领张鲁等人前往成都,途中万一出事,他又会承受什么样的攻讦?庞士元能拿什么来补偿?

    雷远问道:“伯祀,这份书信,是庞士元当面给你的?”

    傅肜颔首道:“是。庞军师给我书信的时候说,如果续之看懂了,就请帮个小忙。如果没有看懂,也无妨,他会另外想办法。”

    “主公呢?主公知道么?”

    “庞士元交付书信的时候,主公也在。是主公命我负责将之送达,以免路上出什么纰漏。”傅肜连忙道。顿了顿,他觉出雷远的神情不虞,忍不住问:“莫非有什么不妥?”

    雷远默然多时。

    室外的雨势已停,天光渐不晦暗,但雷远的脸色愈发沉凝,以至于傅肜竟不敢催促。他是刘备的亲近部属不假,但雷远这种以强大宗族力量为后盾的军将,地位远非傅肜所能企及。

    许久之后,雷远叹了口气,将两份文书俱都收起。

    傅肜精神一振:“续之?”

    雷远待要说话,驿置以外的官道上又有隆隆马蹄声响,还伴随着铁蹄踏碎路面积水的密集水声。益州各地近来纷乱,百姓不敢随意出行。这条官道上等闲一两日都见不到行人,没想到这会儿却如此热闹。

    却不知这会儿经过的是谁?听这急促蹄声,他们也有急事。

    正想到这里,新来的骑队在驿置以外勒马停步。马嘶声中,有人高声问:“奋威将军可在此处?”

    这声音雷远和傅肜都太熟悉了。

    当下两人大惊起身:“诸葛军师?”

第三百九十五章 对错

    雷远和傅肜急步出外,将诸葛亮迎进堂内。

    诸葛亮穿着一身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没有带着羽扇,反而腰间佩剑,显得十分精干敏捷。

    为了避雨,他在斗篷外面又加了件蓑衣。大步进屋的时候,先卸下蓑衣搁在门外,但脚步仍在厅堂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滩的水渍。原来他冒着大雨赶路,这会儿半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因为雨水带走大量体温,他的脸色有些青白。

    雷远慌忙又让驿置里端了热水和干布,再额外加了一个炉子。

    三人待要落座,傅肜忽道:“军师来得这么急,与续之必有要事商议。不如,我先告退?”

    诸葛亮正端着杯盏小口啜饮,这时喟叹了一声:“伯祀,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是,是。”

    诸葛亮继续饮水。显然他这一路辛苦的很,以至于不复平日里的神采飞扬,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

    傅肜的额头沁出汗来,向雷远连连递眼色。

    但雷远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起头说话,于是看看诸葛亮,再看看坐立不安的傅肜。一时间,堂上气氛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的面容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沉声问道:“伯祀,你是来传递军报的?”

    “是,是。”

    “是那份关于攻占成都的军报么?我和续之各一份,对么?”

    “是,是。”傅肜好像除了应是以外,就不会说别的。

    “我看外面停留的那些人,都是你的部下……你是今日刚追上续之的?”

    傅肜忙道:“原本打算从梓潼到阆中传信。到了阆中,才知道雷将军先往宕渠集合部众,所以又赶到宕渠,追着雷将军一路过来,前后绕了远路。若非这几日秋雨阻路,只怕这时还赶不上。”

    诸葛亮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不枉我从江州一路轻骑快马,来得正好。”

    “是,是。”傅肜继续赞同。

    诸葛亮不再理会他,转向雷远问:“续之,那份军报,你看了么?”

    雷远欠身道:“伯祀确实携来军报,说的是攻占成都之事。但不知是否便是军师所说的那份。”

    “续之不妨看一看,应当便是这份了。”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份军报,推向雷远:“说是军报,内里提的多是张子乔的事。”

    “那应该便是同一份。”雷远应了一声,谨慎起见,仍然拿起军报看过。

    这份军报内容与雷远先前所见完全一样,唯独在最后的空白处多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字,字迹颇潦草,有好几处笔划甚至抹出了尺牍的范围,似乎写的时候心绪不宁。

    雷远低声读道:“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

    他仔细看看笔迹:“这是主公亲笔?”

    诸葛亮道:“正是。”

    刘备虽然久在军旅,但年轻时曾随大儒卢植学习,腹中自有书卷。好在雷远此世年少习文,颇曾阅读经籍,想了想,记起这两句话出于易经。

    这两句话原本前后各有辞句,刘备将之单独截取出来,写在这份军报上,话语虽短,颇蕴深意。

    雷远明白,这两句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诸葛亮:你擅长阐述德行和道理,能够解除我对此的疑惑么?也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如果只靠道德、大义,能够解决我面临的难题么?

    看来,那场刻意造就的成都攻防,也并不让刘备感到舒适,这样的行为终究与刘备数十年来的道路太不相同的。刘备是英雄,也是枭雄,并不会因为做过的事情后悔。但他或者会茫然迷惑,所以才等不及诸葛亮前往成都,便以这方法火急求教。

    哪怕近年来左将军羽翼渐丰,身边能够出谋划策的能臣已不止一人。但真到了心中深藏疑问之时,他最信赖的还是那位使他“犹鱼之有水”的孔明先生。

    “五天前,宗预为我带来这份军报。宗预说,前些日子攻取成都,其间有些谋划。但主公后来夙兴夜寐、反复揣度,始终疑虑不安,不知办得是否妥当。所以将此军报另外誊写一份,交到我处,想问问我的意见。”

    诸葛亮徐徐道:“我本想乘着去成都的机会与主公会谈,后来无意间问起,既为军报,之前是发送给谁的?德艳便告诉我,之前向续之你发出过一份同样的军报,另外庞士元还附了书信,让伯祀一起带给你。我知道以后,立即动身来找你。”

    原来傅肜出发比宗预还早一步,因为绕路的关系,却与诸葛亮在同一天联系上雷远。

    雷远想了想,取出庞统的书信放在面前:“便是这份了。军师,你要看一看么?”

    诸葛亮待要去取,又收手回来,摇了摇头。

    “不必了。”

    “不必。”诸葛亮加强语气重复了一句,但眼睛一直注视着书信,好像能够透过阻碍,看清楚里面写得是什么。

    须臾之后,他微微闭眼,长叹一声:“我不用看,但能猜出士元写了什么。”

    傅肜隐约觉得自己牵扯进了什么复杂情况,身在厅堂,愈来愈如坐针毡。他忍不住道:“军师,雷将军,我在外间有事,先去安置一下部属。”

    诸葛亮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

    他客气地道:“伯祀的部属们这一程也辛苦了。此时霖雨,不妨休息几日,不必急着赶路。”

    傅肜连忙趋出堂外。

    雷远以为,诸葛亮让傅肜离开以后,便会看看庞统的书信。但诸葛亮丝毫都没有这个意思。

    他露出思忖的表情,慢慢道:“我和士元相识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风格大胆果决,一旦捕捉到合适的机会,立即投入激烈手段。为图结果,更不惮捭阖权变。主公在荆州的时候,虽据数郡之地,但终究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直到如今益州在握,才真正获得翻然翱翔的威势。其间的谋划,多赖士元之力……这也增强了士元的信心,使他敢于促使主公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便如成都之事。”

    雷远微微点头,而厅堂里一片寂静,只有诸葛亮舒缓的语声回荡。

    “之前他既已制造理由清洗成都文武,为主公驱除不需要的益州旧人,那么之后,他的目标就该是刘季玉了。因为在他看来,刘季玉这个益州牧是主公赖以获取益州的凭籍,也是主公彻底掌控益州的阻碍。至于以什么理由来处置刘季玉,那便需要续之的协助。毕竟张鲁掌握在续之手里,续之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雷远苦笑道:“那倒也未必。”

    诸葛亮摆了摆手,向雷远所坐的位置倾斜身子,沉声问道:“如果士元和续之达成一致,不难制造一起事件来解决刘季玉。问题是……续之你觉得,这样做对么?”

    雷远应道:“或许能有其它的办法,不一定要这么做?或许……”

    “续之,我们不谈其它。”诸葛亮截断了雷远的话头:“我只问,成都之事,或者将要处置刘季玉的手段,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第三百九十六章 远志

    雷远慢慢思忖。

    江畔的风还在呼呼吹着,有时候挟带着枯枝败叶,噼噼啪啪地撞击在屋顶,有些清冷的寒气从窗缝中钻进室内,使得诸葛亮猛地打了个哆嗦。

    于是诸葛亮向装着炭火的炉子再靠近些,安静地等待着雷远的回答。有白色的水汽从他的袍服表面蒸腾起来,像是袅袅的烟,飘荡到梁上,散去了。

    在诸葛亮出现之前,雷远曾打算对傅肜有所交待。

    且不谈雷远对制造籍口攻打成都的观感不佳、也不谈他对谋算刘璋、张鲁的具体操作有些异议,雷远首先就没打算接受庞统的指令。

    庞统是军师中郎将没错,但如此行事,未免有些轻躁。并不是每件事情,他都可以代替玄德公出面的,哪怕孔明都不会这么做。

    当然,也许庞统意欲通过此举来测试自己的权力范围。他或许想籍着玄德公的支持,明确自己能对某一层级将领进行指挥,或者说引领吧。

    从这个角度考虑,雷远实在是个合适的目标。玄德公元从以外地位最高的实权将领如果愿意和庞统合作,那庞统将能够充满信心地进一步加强军师中郎将的地位。

    但雷远不愿意掺和到庞统的小伎俩当中。

    身为乱世中的武人,雷远在战场上杀人见血的事情办的太多了,他并不至于用道德上的洁癖来限制自己。但是,张鲁是雷远和数千部曲共同苦战而获的俘虏,在未将他移交之前,想要利用张鲁来达成什么目的,也应该是玄德公本人出面。雷远同意或不同意,都会向玄德公当面阐述,无须庞统在其间起什么作用。

    至于诸葛亮提出的问题……

    诸葛亮不是傻气的书生,而是极具政治智慧的他所问的“对”或“错”,既有道德层面,也有超乎单纯道德层面的内容。

    但归结到现实,诸葛亮显然不赞成玄德公再以如此激进的手段行事。他之所以从江州急赶来与自己见面,是要阻止庞统进一步的激进操作。他最终需要明确的是,既然意见冲突必然到来,雷远愿意站在哪一边。

    雷远陷入了深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在淮南的时候,曾经见到曹军为了巩固在江淮的统治,大举杀戮百姓。当时淮南豪右联盟面对凶残曹军竭力抵抗,最终使曹军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家父领数万人撤往荆州,挫败了曹军想要控制淮南丁口的图谋。”

    诸葛亮端着杯盏,沉声问道:“续之的意思是,若肆行杀戮,将遭反噬?”

    雷远叹了口气:“我素无远志,所求者无非在滔滔乱世中苟全性命罢了。因为相信主公仁厚,能使庸碌之人如我获得安然存身之所,才率领部众不远千里来投。如果主公竟会受人唆使,妄行杀戮……那我还不如当年就向曹操屈膝投降,也免得后来受这许多辛苦。”

    “续之,你言重了!”诸葛亮正喝热水,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这话的意思竟是在说,如果玄德公徒以阴谋小道行事而不顾忌人命的话,就和曹操的政权并无本质不同。这说得确实有些重了,毕竟在诸葛亮的眼中,玄德公始终还有着兴复汉室的大义。

    但雷远的神色严肃,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数十年乱世绵延,如诸葛亮那样心怀大义的人数量或许还很多,但更多人的心中,已经没有什么大义可言了。此刻雷远本人便坦然承认,他投靠玄德公,就只是因为玄德公的仁厚,能够保障他的安全和利益。毫无疑问,如果玄德公抛弃仁德道义的原则去攫取利益,则跟随玄德公许多人也就同时失去了安全感,失去了愿意追随玄德公的重要理由。

    诸葛亮的表情也渐渐严肃,他正襟危坐,道:“我明白续之的意思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断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继续发展。”

    “那么,军师需要我做什么?”

    “续之请和我一同启程,尽快去成都。你我该和主公、和庞士元谈一谈。”

    “今天就走?”

    “不必耽搁,今天就走!”

    雷远起身道:“我这就传令。”

    当下他站到门口,唤来李贞吩咐几句。

    李贞带了两名部下,立即站到驿置门口,开始有节奏地打起小鼓。

    听到鼓声,原本分散在驿置各处房舍的将士们忙成一团,却忙而不乱。

    第一通鼓罢,所有人火急收拾随身行李、驮马、车驾、武器。第二通鼓罢,各小队的队长在驿置外竖起集合的旗帜。三通鼓响,所有人齐集于各队的旗帜之下。甚至张鲁也气喘吁吁地奔走出来,他狐疑地看看雷远,一头扎进了自家车驾,再不露面。

    雷远本人也捆起自家惯用的皮褥子和刀剑等物,打了一个肥大的包裹,用毡布密密覆盖,挂在马背上。

    此时雨水稍歇,诸葛亮不紧不慢出外,提起自己搁在门外的蓑衣,将之仔仔细细地卷成一捆。

    当他夹着蓑衣步出屋檐范围的时候,雷远所部已经集合完毕了。驿置外的地面多有积水,被密集的脚步溅到众人的鞋袜袍服上。但所有人毫不介意,二百余人排成行军队列,随时准备行动。

    此时傅肜的部下们有些还在用餐,陆陆续续赶到外头,又临时点了几个人去马厩牵马。反倒是诸葛亮的随行骑士们本来就等候在外,故而不显得忙乱。

    诸葛亮不禁哑然失笑。

    他抬手点着雷远,摇头道:“续之,贵属训练有素、兵强马壮,能够硬撼马超所部,将之击溃……以这样的力量,足以成就赫赫功业。你又何必如此谦虚,一定要称自己素无远志,所求者无非在滔滔乱世中苟全性命呢?”

    雷远默然片刻,说道:“军师,我听说,你少年从青州琅琊辗转至荆州,沿途饱经苦难。这乱世中,琅琊诸葛氏这等冠冕名门,尚且不免颠沛。普通蚁民黔首所受的折磨,更加惨痛万分。数万人走投无路了,才投靠庐江雷氏,甘愿避入深山作化外之民。我雷氏父子两代所求,就只是竭尽全力保存他们的性命;我出兵征战,也是希望由此获得些主公的赏赐,能使附从百姓们过得稍稍好些。至于其他的,有主公,有军师等贤才绸缪规划,似乎眼下还不需我多想。”

    诸葛亮微笑着摇头,牵过自家马匹:“我们出发!”

第三百九十七章 欢悦

    前汉时,除了长安以外,天下另有五座富庶兴盛的大城,号曰五都,分别是:雒阳、成都、邯郸、临淄、宛城。新莽时又在五都各设交易丞和司市钱府,以管理五都的巨量财富流动。

    到了近世,邯郸、临淄率先衰弱,而长安、雒阳、宛城也因为战乱和疫病的影响衰弱了。唯独成都,始终长盛不衰,是天下第一等的繁荣之城。

    在农业方面,成都周边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而在商业方面,成都的市场数百年来都是贿货山积,纤丽星繁;喧哗鼎沸,嚣尘张天。

    这座城池掌握在前代益州牧刘焉的时候,刘焉便以之为帝业之基,所以敢于擅自兴造乘舆车具千乘。而当益州由刘季玉接掌的时候,虽然益州各地战乱此起彼伏,但除了东州人以外,又有各地的豪门贵胄迫于战乱威胁,纷纷脱离田土,来到成都安身。

    这些权贵豪族一掷千金、纵意豪奢,使得大量财富喷发式地投入到这个城市;更有无数流民也群聚于此,期待着能在豪门贵胄的靴底之下找到生存的机会。

    毫无疑问,这座城市处于一种畸形的繁荣状态,却又带着格外引人沉醉的奇特魅力。

    而位于城中的益州牧府邸,更是奢华壮丽到了刘备无法想象的程度。

    一个多月前,刘备在涪城见到刘璋遣人临时兴造的两位州牧会谈场所,就惊讶于其规模之宏大、景致之壮丽。在他数十年的人生中,都不曾见到如此奢侈享乐之所,哪怕在许昌朝廷时见到的汉家宫殿,也只在庄重气派上略胜一筹,而华美远远不如。

    当时刘备在刘璋面前连连大赞,现在想来,恐怕刘璋心中在暗笑刘备缺乏见识。皆因涪城那处宫殿,与成都的益州牧府邸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益州牧的府邸究竟是什么样的格局,究竟有多大的规模,刘备花了三五日的工夫,还没能摸索清楚。他只记得,自己所经所见,莫不是雕梁画栋、廊腰缦回,处处舞榭歌台林立,其间绫罗锦缎布设如云,豪华无比。而宏伟的楼宇之间,又时不时能见到花树扶疏、绿草如毡,更有溪水潺潺、奇峰怪石,当真是鬼斧神工,令人叫绝。

    所以,刘备这段时间一直留驻在此地。

    身为益州实际的掌控者,入驻益州牧的府邸,理所应当。

    所谓的益州牧不会反对的。到了现在,刘季玉哪怕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权柄不在了。当然,刘备对他始终客客气气的,并没有苛待,只是表示成都周边尚未安定,所以请刘季玉在绵竹暂时居住。

    黄权、费观那几个,倒是一直陪着刘璋,听说黄权还时不时地出言指责刘备的错处,但刘备觉得暂时不必在意。负责看管刘季玉那一拨人的,是魏延。魏延的性格刚直,执行命令不打半点折扣,黄权他们真要敢做什么,先得见识魏文长的刀。

    而益州城里的那些文武官员,更不会反对。敢于向荆州大军表示敌对的人,已经在此前攻城的时候遭到大规模的清除,还有许多人这会儿都在监牢里瑟瑟发抖,等着刘备处置。

    所以刘备可以放心地稍加享乐。

    便如此时,温暖摇曳的灯光照耀着金黄色的酒液,灯影像是月光荡漾,在酒盏中分分合合。这两年,刘备喝过宜城金沙泉所造的宜城醪,也喝过老朋友吴巨送来的苍梧清,但它们都不能与成都美酒相比。毕竟,成都可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地方呀。

    刘备有些醉了,但却又很清醒。

    琴瑟与箜篌高低相随,又与钟磬结伴发出悠扬的曲声。他在舞乐陪伴之下,一边时不时地小啜几口,一边拨弄着案几上的算筹,计划占据成都之后的各项事宜。

    对于攻破城池时的厮杀和清算,刘备时不时地仍然会犹豫,那样的行动太过激烈了。但他不得不承认,庞统的策划总是极具实效,这样做,带来的好处太多太多。

    不仅清理了可能的反对者,腾出了大量的官位,还从这些人的家里搜检出无数金珠、绢帛、各种财货,更不消说成都内外难以计数的良田美宅。

    刘备不是贪财之人,他并不会将这些据为己有,而盘算着将之分成许多适当的部分,分赐给在入蜀过程中立下大功的将士们。但具体的数字,他前后花了两三天时间,始终没能确定。

    按照功绩来说,比如孔明、士元、云长、翼德等人,还有子龙和续之,还得加上孝直,都该是第一等。子乔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勉强也可算上。给他们的赏赐,应当有金五百斤、银千斤,钱币的话,三五千万得有,锦缎也得数百或千匹。总之,数量一定得够多,够丰厚。

    除了上述这些文武,接着还有黄汉升、魏文长、霍仲邈、刘封这孩子、李正方等等……给他们的赏赐也不能少。

    当然还得考虑到数以千万计的普通将士,他们每个人拿到的赏赐与大将们不能相提并论,但加起来的总数,仍然会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老实说,刘备这辈子都没接触过这么大的数。

    好在完全占据了益州府库,好在还搜刮了那些益州文武的家财,否则简直要支应不了。

    但刘备打心眼里愿意倾囊而出,这赏赐必不可少。事实上,此番颁下的赏赐,不仅是为了入蜀过程中的功绩,也是对过去数年,甚至更长时间跟随刘备的将士们,给予的一次性补偿。

    刘备颠沛流离了许多年,也穷苦了许多年。哪怕在占据荆州以后,看似据地千里,雄兵数万,可财政上的窘迫从没有真正改善过。毕竟当年刘景升的荆州治所襄阳,早就落到了曹军手里,府库财货尽归北方。

    刘备几经周折获得的江陵,只是荆州粮秣和武器军械存放之所。所以刘备凭此能够养兵,能够配备武器,却没有足够的财货来支应。就算诸葛亮南下调动荆南四郡赋税,一两年的所得,仅供维持军队,恨不得一枚五铢钱掰成两半花。

    那么多的将士们、部属们跟随我刘备许久,却从不曾得到什么好处,只有年复一年的苦日子。我愧对大家!

    现在这苦日子过去了,我刘备翻身了!大家也都翻身了!

    反复的盘算数字,让刘备有些头晕。但就连这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也是充满欢悦的,这种欢悦和酒意混合在一起,让刘备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重逢

    此等财货计算方面的小事,本不该由刘备亲自处理。将士们的军功和具体赏赐金额,也该由治中从事和功曹首先制定大概的计划,呈刘备决定。像刘备这样乐呵呵地自家盘算,完全不合一方雄主的气派。

    但刘备觉得,这等真正的大事交给别人,他无论如何不放心。还是亲自来,总得权衡出个让部属们都满意,又能表现出自己诚意的方案。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不禁冒出前几日拉着张飞陪同,一起观看益州府库藏珍的情形。当时那些如山如海的财货,让张飞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直到一缕口水透过横生的虬髯,滴到地上。

    就连翼德这样鲁直的汉子都难免为此所动,其它人晓得自己给出的奖赏以后,应该会更高兴吧?刘备早就让张飞放出了消息,告诉所有的将士稍微等待几日,随后便有惊喜。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仅为了将士们即将获得的欢悦而笑,也为了自己而笑。

    多年来,刘备的行事风格每每与曹操相反,其实并非刻意如此,很多时候条件所迫,做不到罢了。比如用人方面,曹操喜爱以权术驭人,选任才能之士不吝高官厚禄;而刘备用人以性情相契,待若手足,少作厚赐。

    为何?无非囊中羞涩也。

    但这会儿,赏赐还没有发放出去,将士们欣喜若狂的情绪就已经被扰动起来。哪怕刘备近来少至军营,偶尔出行时,都能感受到将士们充满期盼的热切眼神。

    与厚赏财货比起来,自己那么多年来解衣推食、推心置腹的手段真是太辛苦了,效果也未必更明显。现在这样可太好了,刘备想象得到将士们即将迎来的欢乐,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不过,这样的厚赏若效果显著,自己从此以后就应该改弦易辙吗?

    刘备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但又隐约觉得不是不可以。他曾经以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但现在,他开始怀疑,可能自己以前的想法错了,也可以说不够全面。

    这段时间以来,刘备对刘季玉这位盟友加强控制、对益州乱局推波助澜、对成都文武毫不留情地大肆清洗,还顺水推舟地认可了庞统的更多谋划。其间有许多事,都不适合拿出来说,更是刘备原来根本不会做,也不屑于做的。

    但这些事一旦做了以后,又先后带来了实在的好处。这让刘备惊喜,也让刘备心惊肉跳。刘备擅于自控,在他温和亲善的外表下,藏着从生死之间锻炼出的钢铁般意志。可现在,这意志在动摇,在软化。

    不对……

    没有!

    刘备猛地摇了摇头,把酒盏重重地搁在案几上。杯盏撞散了算筹,浓稠的酒液飞溅而起,洒落地面。一时间,惊得前方婉转回旋的舞女花容失色。

    刘备笑着挥手示意无妨。在他眼中的是益州,是这天府之国,倒并不会像是那些粗暴的征服者,把精力投注在这些莺莺燕燕身上。

    我可没有动摇。我还是原来的刘备,只不过偶尔地、稍微调整一些处事的手段,减少不必要的优柔寡断罢了。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霸业,为了理想。我无愧于心,无愧于部属,更无愧于信任我的人们。

    “别怕,没事的。来,倒酒!”刘备揽回酒盏,向侍女们挥了挥手。他已略有醉意了,但越到这时候,越渴求酒酣的快乐。

    一双手从身边探出,持着酒壶,为刘备倒了半盏。

    “倒满些,倒满些好。”刘备一边嘟哝着,一边隔着那双手,把落远的算筹取回来。

    “主公,再来半盏就差不多了。行事须得有度,小酌怡情、多饮伤身哪!”有人温声劝道。

    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双手似乎有些眼熟。

    刘备抬眼看去,有些迟钝的面容瞬间变得眉开眼笑。他用中年人罕见的敏捷动作挺身跃起,甚至顾不得小腿磕在案几的边缘,打了个趔趄。身边那人连忙伸手相扶,而刘备反手握住他的臂膀,大笑着道:“孔明!孔明你来了!”

    这一对君臣经历过好几次分别了。赤壁战前,诸葛亮去江东求援的那一次,还有刘备往京口娶亲的那一次。每次分别的时候,他们虽然远隔千里,心意却始终想通;而每次分别以后,他们总能妥妥当当地实现各自的任务,迎来事业的飞跃。

    这次也一样,刘备从七月头上启程入蜀,留下诸葛亮准备后继兵马,到现在两人重逢,不过两个多月。可这短短两个多月,七十多天的时间里,以险塞为凭、士民百万、沃野千里的益州就已经大致底定了!真的就如此前的预料那般,甚至比预料的还要容易!

    从此以后,刘备所占据的土地就不再只是荆州。跨有荆益之后,他的力量增强了何止一倍!

    刘备带着几分骄傲哈哈大笑,他连声道:“孔明你看,我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实在不曾料到竟如此顺利。恐怕非唯人谋,殆天授也!”诸葛亮微笑着应了一句。他欲俯身行礼,却被刘备紧紧挽着手臂,不容他拜伏下去。

    诸葛亮不能在刘备面前用大力气挣脱,只能连声道:“主公,礼不可废。”

    而刘备满脸喜悦地看着诸葛亮。当诸葛亮稍退半步,再度打算庄重拜见的时候。刘备猛地用力,紧紧拥抱住他。

    “孔明,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五年前我在新野的时候,兵微将寡,势力衰靡,只有你告诉我接着该怎么做。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他带着两三分的酒意,在诸葛亮的耳边大声嚷着,还挥动手臂,拍打着诸葛亮的后背,拍得砰砰作响:“如今荆州、益州,都已经在手,完全如你所言!我都记得呢,接下去我们就等待适合的时机,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我自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到那时,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诸葛亮不好挣脱,只能站得笔直,苦笑道:“主公,主公,续之也在呢。”

    “哦?”刘备扭头看看,正看见雷远立在阶下,恭敬施礼。

    “咳咳……”刘备轻咳几声,慢慢地放开诸葛亮。两人分开时,他略微抬手,挥去自己眼角处的一点点湿润,随即便恢复了从容姿态:“续之,你见过子龙了么?”

    “已经见过了。”雷远笑着答道。

    成都新定,赵云恐怕会有意外。所以这阵子,他亲自负责益州牧府邸的警备工作,朝夕不离刘备身边。雷远来到这里,自然得通过赵云的允许。

    “子龙也真稳重的过了头。你既然来了,他还守在外面做甚。”刘备高兴地向雷远道:“续之,快去把你的岳父唤进来!大家坐一坐,聊一聊!”

    “不急。”诸葛亮示意雷远停步:“主公,我们有桩公事,须得先与主公商议。”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公事(上)

    “有公事?这么急?”沉浸在愉悦中的刘备有些愕然。

    他觑了觑诸葛亮的面色,在愉悦之下,似乎略带三分严肃。他再看诸葛亮和雷远两人风尘仆仆的衣着,好像这两人到了成都以后竟没休息沐浴,直接就来了?

    必有要事。

    然后刘备想到了自己发出的两份军报,又想到自己默认庞统提出的那个利用张鲁、刘璋的深仇大恨取利的计划。显然雷远并没有执行那个计划,而他与诸葛亮联袂到来,定然是对这一系列的手段有所抵触。

    这关系到今后相当长时间内己方大政方针的选择,更代表着负责军政中枢的两名军师中郎将,确实出现了意见冲突。

    刘备忽然就酒意尽褪。

    他沉声向仆役们吩咐了几句,让女乐们离开。再把案几上的酒浆撤下,换成清水。

    待到仆役全都退下,刘备拈须沉声道:“军师要说的,应当是攻入成都那桩事?”

    诸葛亮一时不答。

    “或者还得加上士元对续之的吩咐,有关刘季玉和张鲁的事。”刘备叹气道:“实不相瞒,孔明,我对最近这些事的处置方法,也颇有些不习惯的地方。然则,如此行事的效果实在太过出色。从在涪城的谣言鼓动,到分化刘季玉的部下,再到清理成都城内的不服……士元的行事风格凌厉,手段猛烈,毫无瞻前顾后的犹疑,此番入蜀如此顺利,众将皆以为士元居功至伟。如今曹孟德已定关中,随时会挥军南下,士元实在已是我不可或缺的臂助。”

    雷远立即领会了刘备的意思,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诸葛亮。

    玄德公与孔明的个人情谊是一回事,但大政方针的选择,是另一回事。此刻玄德公便是在向诸葛亮委婉解释:就本心而言,他并不认同庞士元的激烈手段。但这样的做法直接带来了轻取益州的空前胜利,赢得许多将士的认可。考虑到之后还有与曹军的对抗,将有庞统大显身手的机会,刘备不可能放弃那些做法,也希望诸葛亮将意见冲突控制在最低限度。

    对于匆忙赶到成都的诸葛亮和雷远来说,玄德公有了这样的决断,几乎令人有些沮丧。很显然,就在这短短数日里,玄德公深切感受到了胜利带来的喜悦,使得他内心深处的天平开始向某处倾斜。

    而诸葛亮神情淡然,毫无异色。

    “主公此前曾问,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我想,现在主公已有决断,无需别人来为主公解惑了。这是好事,我们并无异议。”他微微躬身道:“所以,我们想和主公谈的,是另外一桩公事。”

    “哦?何事?”

    诸葛亮应声道:“庞士元此前委托续之策动张公祺和刘季玉的矛盾,藉以创造主公直接主政益州得机会。但我以为,续之另有急务,不能耽搁在这上头,所以先领他来见主公。”

    “孔明所说的急务是?”

    “续之须得尽快折返荆州去,以防江东背盟。”

    “什么?”刘备大惊。他霍然起身,以至于碰落了案几上的茶盏,使之骨碌碌滚落掉地,砸得碎了。他厉声问道:“江东竟有背盟的动向?”

    “主公莫急,目前尚未侦知有此动向。但……去岁江东意欲伐蜀,我方以主公和刘璋同为宗室,当共扶汉室的理由,动兵力阻江东。后来主公入蜀,给江东的解释也是帮助刘季玉讨伐张鲁、以拒曹操,这符合孙刘联盟、乃至更大规模讨曹灭贼联盟宗旨。”

    诸葛亮略微压低声音:“如果主公迅速处置刘璋而自领益州,对身在江东的孙仲谋来说,便是言行相违的欺诈之举。孙仲谋年轻气盛,对此很有可能会作出强硬的反对,我们须得提早准备。若稍有迟疑,则云长在江陵,就有两面受敌的危险。”

    刘备皱了皱眉。

    在去年那场冲突当中,荆州军占尽优势,硬生生从江东的手中夺取了多个荆州郡县。诸葛亮还亲自面见吴侯,与之约定了暂借夏口和长沙两郡的协议。但刘备与孙仲谋打过交道,深知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心处于下风。

    刘备此番挥军入蜀,反复强调要尽快取得成果,便是为了避免数万大军困顿巴蜀,若有万一,不及驰援荆州。

    虽然近来孙权的眼光始终盯着江淮重镇合肥,但以他的轻躁性格,焉知不会找出某个理由,重新向荆州伸手呢?

    刘备已经听懂了诸葛亮的劝谏之意。他丝毫也不畏惧孙权,但如果迅速处置刘璋,会成为江东藉口的话,倒真不妨稍微稳健行事。

    何况庞士元本人也曾说过,利用张鲁之事不必强求,可办则办;续之不愿的话,那便另行施策。

    那便不办吧。庞士元稍微退让一些,也没什么。

    “我不会去刻意惹怒孙仲谋,续之迟早得回荆州,但不妨等几天。”刘备转向雷远,半开玩笑地说道:“得让我们的有功之臣稍作喘息才行。”

    他想了想,又道:“真要折返荆州,仅只续之一人所部还不够,我们得调动荆益之兵,平衡两方的攻防所需。此事我们另外细谈。”

    诸葛亮和雷远一齐躬身应是。

    刘备沉吟片刻:“另外,刘季玉再怎么暗弱,毕竟父子两代身任州牧多年,布有恩信。留他在益州,终究对我方的施政是个阻碍……纵使不以张鲁为手段,迟早得有个安置的办法。孔明,你可有什么好建议?”

    “此事易尔。”诸葛亮道:“刘季玉除了身为益州牧,还是振威将军。便让他以振威将军的身份,前往梓潼或巴西,效力军前,正好配合我们对汉中的攻势。另外,择益州重臣,暂时代理益州牧的政事。”

    “益州重臣?”刘备在厅堂中来回走了几步,望向诸葛亮:“法孝直如何?”

    “我以为,极是妥当。”

    “那就以法孝直为蜀郡太守,让他出面来执掌益州牧府上下的事务。再给他个将军号,以示尊崇!”刘备一边思忖着,一边道:“至于益州军的整编,我们这几日尽快安排……续之!”

    “在!”

    “翼德、子龙、汉升他们,都会留在益州。待到益州军整编完毕,会调动一批到荆州,由云长和你各领一部,充实荆州的防御。具体的兵力需要、防区划分,你先考虑个方案出来,我们再议。”

    雷远颔首道:“遵命。”

    区区三言两语,刘备便定下了几桩大事,极显雄主气概。

    他自己也对这些决断很满意,当下返身落座,另外取了杯盏,向诸葛亮和雷远微笑示意:“孔明和续之,若没有什么其它的公事……”

    话音未落,雷远再度出列:“主公,我还有一事。”

    我看出来了,你们两位都说定了,从易到难轮流来的吧!刘备重重叹气:“便请讲来!”

第四百章 公事(中)

    雷远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把张鲁安置到荆州。”

    “张鲁?荆州?”刘备若有所思。

    适才见到诸葛亮的时候,刘备高兴的像个朴实的老卒。但这时候,他已经从单纯的喜悦情绪中摆脱出来,认真投入政治上的权衡。

    与曹操或孙权不同,刘备因为多年辗转的关系,始终没有建立起足够规模的参谋团队。所以他习惯在三五人参与的小规模讨论中倾听意见,并直接作出决定,或许是在游玩踏青的时候,或许是在置酒高会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他觉得人的态度更真实恳切,提出的意见也较少顾忌,不受尊卑所限。

    良久,刘备问道:“续之,你的理由是什么?”

    雷远禀道:“此前在巴西与马超作战,汉中军万人强攻硬打,势若怒涛,我军应付得甚是艰难。然而一旦张鲁脱身号召,上万人随即束手,驯若羔羊,毫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五斗米道的号召力竟然到这程度,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刘备皱眉:“张鲁既然有这样的号召力,那不正该将他置于汉中么?听说最近曹孟德正在长安筹集粮秣物资,恐怕下一步就会向汉中派遣大军。而我们因忙于整合益州,一时尚难北上抗衡。这正是张鲁发挥作用的时候吧?”

    “正因为如此,我以为,必须将张鲁迁至荆州。”

    “哦?这是为何?”

    “如今益州初定,数以百计的郡县、数以千计的官员、数以万计的兵将尚未真正归附。这些都需要我们以强兵为后盾,一点点的收拢,不是三五个月能轻易完成的。我想,主公留荆州大军在益州,便是为此。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纵使有意于汉中,能派遣到汉中的兵力,其实非常有限。”

    “确实如此,之前也和众将商议过,考虑调动汉升和文长两军,合计万余人北上试探汉中局面,没法更多了。”

    “这时候如果将张鲁遣回汉中,我们所采取的做法,就和之前的马超并无不同。马超试图以少量兵员挟持张鲁,进而挟裹万余汉中军;我们同样试图以少量兵员控制张鲁,进而控制整片汉川。然则,这样的控制是非常脆弱的,一旦面临外敌,张鲁其人,既是我们的助力,也是我们的破绽。且不谈曹军会有什么样的针对性举措,张鲁本人的态度,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刘备思忖片刻:“有理。”

    张鲁是教主,而非政客。对他来说,能够前往邺下传教或许是极大的成功;所以之前他才会与曹公达成协议,主动招引曹军南下。此刻他虽然身在荆州军的控制之下,焉知内心是怎么想的?万一曹刘两军冲突的时候,这神棍觑得机会,从南郑或者哪处跳出来一声号召,局面简直不敢想象。

    如此看来,让张鲁远离汉中,才是最安全的方式。只要将此人掌控在手,自然就可以生出种种办法来吸引汉中的军民百姓,倒无需这位师君亲自出面。

    “然则,我原打算依靠张公祺出面,传檄而定汉中。如今按照续之的说法,就得下水磨功夫,徐徐而行。万一坐失良机,岂不可惜?”刘备又犹豫问道。

    “遣张鲁出面,传檄而定汉中,固然是好。”雷远应声道:“然则传檄而定之后呢?主公打算如何奖赏张公祺的功勋?”

    “无非高官厚爵,恩养在成都便是。”

    “张鲁先祖张陵,曾游历益州名山,自称太清玄元,在巴蜀各地设立二十四治,遍传其正一盟威道的教义,其声势仿佛太平道。只因为后来张鲁与刘璋交恶,其教众多受压抑,才渐渐收缩于巴汉。如果我们将张鲁留在成都,再怎么否认其宗教上的地位,也难免给他留下从容传教的余裕,随着时间推移,影响力或将扩张。主公,张鲁所奉行的教义如何,其实并不关键。但益州范围内,若有数十万人笃信其道,随着时日推移,究竟是张鲁为主公所用,还是主公为张鲁所用呢?主公,岂不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你说的很对。但是将之安置在荆州,就没有同样的担心么?”

    “荆州不是五斗米道深耕之所,让张鲁带着少量亲近手下迁移到那里,脱离教众,便如无源之水。就算他们另起炉灶,也非一日之功。”雷远答道:“另外,荆州南部蛮夷种落极多,若彼辈接受些清静自然的教诲,或者有利于地方郡县的管治。”

    刘备是从最基层起家的,在这方面反应极快:“那就是让张鲁去和蛮夷酋长、巫人们争夺影响力了。如果他们之间产生什么矛盾,续之你这护荆蛮校尉会同朝廷官衙,出面居中平衡,还可得利。好,此议大妙!”

    刘备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诸葛亮和雷远一齐道:“主公英明。”

    刘备失笑,他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英明的?孔明、续之,你们两位说的都很有道理,我便乐意听从罢了。”

    雷远正待逊谢,刘备笑道:“此前确定益州刘璋、汉中张鲁俱都掌握在手之后,庞士元便对他们二人各作安排。为此前后绸缪了数日,也预备了后继的种种计划。但你们两位剖析得失,便使得庞军师的计划尽数成空。真不知士元知晓以后,会怎么恼怒暴跳。续之,你这几日避着庞军师一些,过些日子便回荆州了。至于孔明……咳咳,你与士元熟悉,我就不在其中出馊主意啦。”

    “这倒并无妨碍。”却听诸葛亮从容道:“我此来,一来是为了协助续之,阐明对刘璋、张鲁的处置方案;二来,是因为主公表示,曾对攻打成都一事心生疑虑。现在刘璋和张鲁的处置已经明确,主公对大政也并无疑虑。那么,今日与主公见过以后,我便准备回荆州去了,必不至于和士元起什么冲突。”

    刘备猛吃一惊。他大声问:“孔明,你要回荆州?这是何意?难道是因为士元?”

    他霍然起身,几步跨到诸葛亮身前:“如今曹孟德身在关中,随时南下,我们很快就要与之展开抗衡……这正是大计将成未成的关键时候,我身边怎能少了军师?不不不,无论什么时候,我身边都少不了军师啊?”

    “主公谬赞。”诸葛亮深深施礼:“然而,亮所擅长的,是扶助仁义之主,持正道、定人心、明法度,进而平复丧乱,讨贼兴汉。接下去主公与曹贼的对抗,却是奸雄攻伐竞逐,妄作生杀祸乱,此道非我所长。所以,还请主公授我一个郡县官员的职务,容我转回荆州,做些理民治政的实事。”

    “曹孟德自是奸雄,所以才须得……”刘备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孔明,你说我是奸雄?”

    诸葛亮恭声道:“近来渐觉主公行事果断刚健,不似往日优柔,已有几分奸雄气象。如此下去,必不使曹公专美于前也。”

第四百零一章 公事(下)

    “奸雄?孔明,你竟说我是奸雄?”

    刘备死死地盯着诸葛亮,而诸葛亮的眼睛始终低垂,仿佛恭顺得很,不敢抬起视线看人。

    刘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适才见到孔明时,自己如此激动愉快,孔明却那么冷静。诸葛亮从一开始,摆出的就是只谈公事、不谈私谊的架势,他依然是左将军下属的军师中郎将,却不再是自己亦师亦友、如兄如弟的“水”了。

    这个发现让刘备心口刺痛,只觉得一阵冰冷的战栗从脚跟发起,直涌到顶门。

    何以至此?明明新得益州,正将要仰赖孔明的才能大展宏图,何以至此?

    刘备紧紧地咬着牙,控制自己不致失态,可两颊的肌肉因此鼓起,显得脸色简直透出几分凶狠来。他返身落座,沉声道:“跨有荆益的策略,是孔明你在隆中时提出的。此番入蜀的策略手段,是我们在公安就盘算过的!至于入蜀后的有些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确实有些不合仁德道义……”

    刘备的声音低下去,又再度高亢起来:“可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孔明你不是迂阔之人,想来也该知道,我们必须尽快控制益州!眼下曹操身在长安,随时将有举措,若关中十万曹军南下,我们若贻误时机,到时如何抵挡?”

    诸葛亮垂首而立,礼数上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主公所言极是,欲成霸业、取天下,本来就该以实利为先,不能有襄公之仁。”

    刘备猛拍案几,发出“砰”地一声大响:“你既然明白,为何……为何还说什么,要去荆州?”

    “亮只是唯恐自己才疏学浅,身在中枢却尸位素餐,不能有益于主公。若往荆州去,做一任太守也好,做一任县令也好,都是人臣的职责本分,实不知主公为何不悦。”

    刘备长声叹气:“孔明,我断不能离了你的指点,你莫要如此。你若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好么?若觉得我有错处,但请直言,我一定改正!何必这样闹脾气呢?”

    诸葛亮默然半晌,轻声道:“主公,今时不同往日,不一样了。”

    刘备几乎又要跳起来:“怎么就不一样了?啊?”

    “主公,往日我们商议军国大事,谈的是正大光明的谋略,所行所为举正正之旗、立堂堂之阵,而非阴谋诡计。纵然有机巧权变的时候,也是为了更好的应对敌人;无论事前事后,我们对己方的同伴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主公这段时间的行事,却多谲诈凶狠的手段,殊无仁义可言。这些事若传扬出去,只怕引得将士们人人自危,离心离德。亮窃为主公计,此等举措乾纲独断便可,莫要再随意与人商议。万一内里情形泄露,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备半晌无语。

    他当然懂得诸葛亮的意思,这段时间以来,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的感受,好像对许多谋划有疑虑,却不知该找谁商议,也不敢找人商议。他明白,只要一开口,自己仁德道义的形象就会坍塌得稀碎,再没有办法重新贴合起来。

    曹孟德大概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一向就不拒绝诡谲阴狠的手段,所以跟随着他的部属们早就习惯了。既已享有高官厚禄,何必在意其它?

    但刘备不行。

    刘备从来都是仁厚之主,从来都高举着仁德道义的大旗,从来都以伸大义于天下为号召。凭此,刘备才能够始终站在曹操的对立面,无惧一次次地失败,反而纠合起了越来越多的部属们,与他们历经磨难却不离不弃。

    如果刘备忽然尽情展现那些阴损手段,部属们会怎么想?说得直白些,既然曹刘同样都是奸雄,那何必还要辛苦拥刘?曹公那边拥天下之半,挟天子以令诸侯,流水也似泼出的荣华富贵,它不吸引人么?

    既然如此,刘备如果想要做个奸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在成为奸雄的同时,他还得做个孤家寡人。

    刘备下意识地连连摇头,他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孔明,那些事只是偶尔为之,绝不是常态。何况就算做了,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也是为了大业着想,非为一己私利。便如此前清洗成都官员之举,你有没有想过,此番入主益州,对部属们都得有赏赐吧?若不收拾一批益州文武,赏赐从哪里来?光是倾尽益州府库,日后治政还需钱财,又从哪里支应?你再想,益州文武也有许多支持我的,事定以后,对他们要不要提拔?若不收拾一批,哪里腾得出许多官位?还有啊,你想,曹操在北,留给我们辨析益州官吏的时间不多,哪有功夫一一鉴别?索性诛杀一部分,贬斥一部分,然后换上法孝直、李正方他们,便无后患……”

    刘备絮絮叨叨地一直说,一口气说了好几条。这些理由,有些是他自己盘算出的,有些是庞统所说,使他认同的。但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声越来越低,他自知,这些理由怎也说不服孔明,徒然像是砌词狡辩。

    他停止了解释,任凭厅堂中安静而压抑。

    “我真没打算做奸雄,我哪里有那才能?”过了许久,他轻笑了几声,低声道:“最近有些事,确实办的失了计较。大概是因为太急躁了,也可能是……孔明,我不瞒你,有时我想,若是一早与刘季玉敌对,双方摆明车马厮杀恶战,反倒痛快。可现在,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用见不得光阴谋手段去夺人之国了,还计较那么多做甚。索性干脆利落地做到底,一口气永绝后患。”

    他瞪着诸葛亮:“尽快办完益州的事,大家从此不要再提,齐心协力去北伐曹贼,也很好啊!”

    “我真没打算做奸雄,我哪里有那才能?”过了许久,他轻笑了几声,低声道:“最近有些事,确实办的失了计较。大概是因为太急躁了,也可能是……孔明,我不瞒你,有时我想,若是一早与刘季玉敌对,双方摆明车马厮杀恶战,反倒痛快。可现在,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用见不得光阴谋手段去夺人之国了,还计较那么多做甚。索性干脆利落地做到底,一口气永绝后患。”

    他瞪着诸葛亮:“尽快办完益州的事,大家从此不要再提,齐心协力去北伐曹贼,也很好啊!”

    时间有点紧张了,容我先更后改,顺便防个盗版。正版读者麻烦过会儿刷新下。

第四百零二章 土著

    刘备大嚷了几句,自己却也泄气。

    转而看到桌上那些零散的算筹,他一把将之抓了起来,想要狠狠扔出去,却又松手使之零散坠落在地。他长叹一声,支着额头,不再言语。

    身为一方雄主,所面临的状况复杂到常人难以想象。个人的坚持、利益的驱使、部属的意见、不同手段的不同后果……千头万绪纠结一处,或许真难以避免想法的剧烈动摇。

    从经过襄阳而不忍进攻刘琮,到后来却制定计划意图劫持刘璋攻取益州,这是动摇;从悍然制造籍口清洗成都,到随即向诸葛亮递送军报以求解惑,这是动摇;从之前兴高采烈的盘算着以掠夺来的资财厚赏部众,到此刻颓然而坐,只求孔明不要再谈,这还是动摇。

    身为执掌重权的诸侯,一令而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旦推行酷烈手段,却时时辗转犹豫,这就已经是性格温厚的表现了。他做的事,未必每件都经得起天下人的拷问,但做了那些以后,他自己的良心也受煎熬!

    面对诸葛亮的质问,他用近乎慌张的态度解释,难道是害怕诸葛亮的威风么?他害怕的,是他自己罢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做一个不择手段的奸雄。

    而诸葛亮也不打算再质问下去。适才那几句,已经够刻薄了。他是重臣,不是权臣,断不会借着批驳主公来展现自己的名声威望。

    许久之后,诸葛亮缓缓道:“主公,既然此前决定了,会由续之带领一批益州军将移防荆州,那就让续之尽快去办吧。”

    “什么?”刘备疑惑地抬头,顺便将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抹了抹。

    “续之,你稍候就去走访一批益州军将,比如泠苞邓贤等人,探询他们可有调动的意向。这些益州本地宿将之间自有密切关联,因而必定会向你求问,主公对关押中的成都文武会如何处置。你就说,主公定只是略施薄惩,估计两三天里,就会将他们尽数释放。”

    这样放出风声,倒不显得突兀。雷远看看刘备。

    刘备长出一口气:“可以。”

    “与此同时,也请主公传令狱官,千万不要随意苛待彼辈。这些人本不是敌人,就算其中有心怀不轨之辈,日后也可以徐徐处置,明正典刑,不要急于一时。”

    “那是自然。”

    “再请主公派人巡察成都和周边各地,除了必须的征用以外,勒令擅自侵占田宅庄园的将士完全退出。待到成都文武被释放以后,不能让这些冠族右姓有家难归,反生怨言。”

    “……好。”刘备略微犹豫,依然应是。

    稍许沉吟之后,他忍不住道:“如此一来,庞军师的计划就被完全推翻了。”

    在公安时,刘备和僚属们压根没有对益州文武的处置形成专门预案。当时众人都以为,欲夺取大州,难免要经历几番苦战。在这过程中,自然有归附,有敌对,有淘汰,有提拔。随着敌我的力量此消彼长,到了一定程度,刘备在益州的统治体系自然成型。

    谁也没想到,刘季玉在益州的统治脆弱不堪,荆州军取得益州如此轻易。正因为脆弱,包括刘璋本人在内的益州文武几乎没有任何折损,刘备便已经入驻了成都。这时候,“前朝文武”就成了一个大包袱。

    刘备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问题了,此前在徐州的时候他就吃过那些所谓地方强宗士族大亏,并因此迎来此生最沉痛的一次失败。这时候庞统提出的建议立即打动了他。

    于是他制造了藉口,强行攻打成都。虽然守军士气低靡,根本没能阻止有效的抵抗,可荆州军入城之后肆意攻劫,对城中文武进行了惨烈杀戮。按照庞统的想法,正要藉着军威,一举整肃成都,以强力手段清除旧有的益州冠族、右姓,同时大量提拔这数月来接近荆州、却屈居下僚之人如法正、李严等辈,并引入荆州士子,迅速填补诸多官职空缺。

    而诸葛亮的做法与庞统完全相反,俨然是要竭力维护益州土著的利益,甚至不惜让出已经取得的好处?

    “士元那边,我会和他好好谈谈,主公不必多虑。”诸葛亮向刘备颔首:“刘焉、刘璋一味信用东州士的殷鉴在前,我们要长久立足益州,终究不能只靠少许人凌驾于百万军民之上。须得赢取荆州人、东州人和益州土著的全面支持,必不可缺少某一部分。”

    刘备却不接话。

    诸葛亮带着几分催促的意思问道:“主公?”

    刘备敛眉低眼:“孔明,你说我近来行事苛酷,不合仁德道义,确有其事。这是我一时糊涂。请你放心,这种手段如非万不得已,不会再用。孔明是我师友,还望以后不要嫌弃我的愚鲁,继续提醒我,指点我。去荆州做地方官之类的言语,以后莫要再谈。”

    诸葛亮叹气:“主公言重了。扶助明主,伸大义于天下,本是我平生所愿。适才我言语狂悖无状,还请主公责罚。”

    “不,不。孔明所言出于赤诚,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高兴还来不及,何来责罚。然则……”他诚恳地注视着诸葛亮:“我实在不明白,那些益州土著们值得你这般费心拯救么?”

    “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再度起身,沉声问道:“孔明,我们当日在新野时,曾讨论过天下局势。当时你也说过,如今这世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是纷乱的缘由。所以要平定天下,就得控抑豪强,扶助贫弱。”

    “没错。”

    “那么,眼下正是名正言顺削弱益州土著势力的时机。为何我们不能利用?难道我们以如此军威进入益州,竟还要受土著的挟制?难道我们夺取益州,竟是为了使那些重堂高阁、膏田满野的豪族欢欣喜悦?”

    雷远不禁愕然。

    诸葛亮忽然哈哈大笑。

    “孔明,你笑什么?”刘备皱眉问道。

    “主公,说到土著乡豪,近数年来我所见势力最雄强者,莫过于续之。主公果然如此憎恨此辈的话,难道此刻厅堂两侧竟然藏着数百刀斧手,只待您一声令下,就出来将续之砍成肉泥?”

第四百零三章 治理

    “不用数百,不用数百。”雷远连声苦笑:“以我的身手,大概甲士一人足以拿下。如果主公容我安排下后事,其实还可以更简单……”

    诸葛亮之所以带着雷远前来,是为了当着玄德公的面,说明不同意对刘璋、张鲁的处置方法,替雷远承担拒绝庞统提议的责任,以免这位荆州军的重将与军师中郎将产生芥蒂。

    然则没说几句,这君臣二人就彼此抱怨,雷远在座中观看,只觉得自己像是前世夹在情侣之间的电灯泡,简直尴尬极了。

    那般场合,他又不合突然告退,只得端坐不动,凝神屏息,恍如泥塑木胎。

    谁知忽然听到刘备提起对豪强的不满,而诸葛亮提议不妨先诛雷远……雷远开始觉得,贸然跟着诸葛亮前来就是个错误。这会儿,自己本应该在院外陪着自家岳父好好献殷勤才对。

    他这般自嘲,倒让厅堂中原本严肃的气氛大大缓解了。

    刘备本人也觉得有些局促。

    当着荆州首屈一指的强豪,谈什么削弱豪强势力,对素来城府深沉的刘备来说,算是罕见的失误。显然与诸葛亮的这番争执,对刘备来说也很辛苦,以至于言语竟失分寸。若非诸葛亮立即开个玩笑,只怕事后引起君臣生疑,再难恢复信赖。

    此时既然雷远自嘲身手寻常,刘备佯怒道:“续之,听说此前子龙颇曾传授你武艺,怎么就敌不得一名甲士?驰骋疆场的武人可断不能如此!返回荆州之前,你抽空再来,我亲自指点你几手!”

    雷远顺水推舟,起身欣喜拜道:“久闻主公擅长剑术、技击,若得蒙教诲,那可太好啦!”

    两人对答过了,雷远告辞。

    刘备想了想,说道:“续之还是留下吧。既已说到这个话题,不妨开诚布公。庐江雷氏如今是数得上的荆州强宗豪右,你在此地,有需要时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哈哈,厅堂两侧实无刀斧手,只管畅所欲言。”

    “是,是。”

    “孔明,何以不能乘此机会铲除一批益州强宗,请说说你的意见。”

    诸葛亮起身:“诚如主公所言,我大汉立国四百年,豪强难治。近世以来,豪强兼并土地、培植势力、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乃至胁迫州郡长吏,对抗朝廷。而小民身遭重重凌迫,由困窘而至苦难,由家徒四壁而至哀鸿遍野。由此看来,豪强肆意妄为,真乃大汉之顽疾也。”

    他瞥了眼继续苦笑的雷远,侃侃而谈道:“便如益州的情形。自刘焉、刘璋累世以来,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然则,为何会如此?大汉不能治理豪强,是因为大汉不够强盛,不敌豪强的威力么?益州刘氏二牧不能治理豪强,是因为刘氏二牧惧怕豪强,不敢向他们动手么?”

    “那倒也不至于。”

    “以我看来,之所以豪强横行,无关朝廷的力量,更无关当政者的胆量,只是因为法令不全、执法无威,又习惯了以恩宠来满足豪强的贪欲罢了。可惜,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到最后,徒然养出一批满眼私利的蠹虫。”

    “既如此,不是更该尽快将之铲除?”

    “荆州也有强宗豪右,主公的幕府之中,马氏、向氏、习氏、黄氏等等,据都是根深蒂固的大族,何以主公用他们为官员、为军将,从没有想过要将他们铲除?如续之所在的庐江雷氏,领数万徒附,数千部曲,田土横跨数县,何以主公还待续之如子侄,委之以方面重任?皆因荆州治政,以规矩为度,以律法为比。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既行,自然私道即废。”

    “此言有理!话说……”刘备忽然流露出回忆的神色:“还记得那一日续之从江淮千里来投,我去沔口迎接,当晚与续之同榻而眠,商议国事。续之便曾问我,如何看待豪族大姓。我说,这是百年的弊政,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只要豪族稍加收敛,不越过左将军府划定的界限,双方便可以相忍为国。以后若果真能平定乱世,相信朝廷也不会容不下几家宗族。”

    雷远拱手道:“当时主公确如此言语。实际上近年以来,主公对我庐江雷氏的宽容厚待,已超所望。”

    “那些都是正常的封赏酬功,续之不必放在心上。”刘备摆了摆手,忽然笑了起来:“当时我想得很明白,如今新得益州,恃强兵而气盛,一时竟忘了。”

    诸葛亮沉声道:“先贤有言曰,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法为比。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益州的土著豪强之前如何作为,我们不必追究。只需从今往后,威之以法,限之以爵,恩威并施,上下有节,自然就能限制益州土著豪强。我们进而还可在荆益两州之间,形成士人的广泛流动。到那时候,主公高踞于上,执中两用,自然可以无往而不利了。”

    刘备前后又想了想。

    他觉得诸葛亮的做法,确实不似庞统那般干脆利落,见效也不那么快。但如果细细权衡,如此行事似乎更加周全,较少反噬。至于过程中的繁琐复杂之处,既然交给诸葛亮来办,那本来也不用自己操心。

    他终是个有决断的人,当下拍板:“那便这么办吧。我会陆续将那些被抓捕的豪强士族释放出来,扣押了这几日,也该让他们稍许明白局势,莫要再胡乱行事了。之后法律的申明,秩序的恢复,须得劳烦孔明。”

    说到这里,他忽然皱眉:“只是,庞军师那边……”

    “我会和士元仔细商议,拟订周全的方案。”

    当下诸葛亮和雷远告辞出来。

    两人一路步行到益州牧府邸的正门,雷远再度拜见赵云。诸葛亮则在一旁打趣几句。因为正当值,赵云便让雷远先去召集部曲,当晚不要宿在官舍,直接到赵云家中休息。

    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大步迈入府门。此人褒衣博带,约莫三十许,身材不高,脸颊削瘦,两只眼睛明显地凸起,带着点血丝,给人一种精力旺盛到亢奋过度的感觉。正是庞统来了。

    雷远立即止住攀谈。

    庞统隔着段距离看见诸葛亮和雷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面带笑容地端起双手,平平作了一揖。但雷远总觉得,庞统的状态与在荆州时大不相同,那双眼睛里带着股特别的狠劲,像是刀刃一样的冷。

第四百零四章 争执

    成都的城市格局不同寻常,由紧贴在一处的大城、少城和外侧的锦官城、车官城四座城池合并而成。益州牧的府邸在大城,蜀郡治所则在少城。

    由于大城还容纳了包括大量官署和校场、军营、粮仓等设施,相对少城面积更大,而人流往来反而少些。更不消说此番经过战事,城中一片萧条。

    此刻益州牧府邸的正门外侧,方圆数百步的广场上除了持戟卫护的甲士以外,绝无行人车马。于是诸葛亮和庞统各自带着扈从们在宽阔道路上的对峙情形,就特别醒目。

    确实是对峙没错。虽说双方的扈从们彼此很熟悉,互相还亲切地挥手示意,诸葛亮和庞统也都面带微笑,但那毫无疑问就是对峙。

    雷远实在不想再掺和这些,待要离开,又觉得不作道别,大是失礼。正在左右逡巡的时候,赵云在台阶上向他招手。于是雷远带着李贞匆匆退回高台,站到赵云身边。

    “两位军师这是在做甚……这是怎么回事?”赵云皱眉问道。

    雷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十余级台阶之外,庞统瞥了眼退开的雷远,向诸葛亮问候道:“孔明和续之一起来了?一路上想必赶路辛苦。”

    “尚好。有些事情要与主公商议,所以来得急了些。好在这会儿都安排定了。”诸葛亮微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这就先回馆舍洗沐更衣,一会儿再来寻士元。”

    “何必去馆舍……”庞统殷勤地道:“如今,这成都城里空置的宅邸院落极多,我早已经为两位各自准备了宅第,连带着仆婢、下人都是现成的。续之,我这就遣人领你去宅第歇息。至于孔明,劳烦稍等片刻可好?一会儿我亲自为你领路……给你的宅院特意挑过,小而安静,你必定喜爱。”

    诸葛亮摇了摇头:“士元,我还是去馆舍吧。”

    “孔明,莫非有什么……”

    “不瞒士元,适才已与主公商定,要将那些羁押的成都文武陆续放出,他们的田宅、财物,俱都发还。”诸葛亮缓缓道:“如此一来,只怕我纵然去了那宅第,也住不了几日。还是先往馆舍安顿为好。”

    庞统的眼神一闪。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来得这么急,怕是担心我动手太快么?”

    “确实如此。我知士元性子激越,行事果断。若迟来数日,只恐成都城里要多出数百户带孝人家。”

    “如今这天下纷乱、血流漂杵,孔明也已久历戎机,不必害怕死几个人吧。”

    “战场上的死伤倒也罢了,若无谓屠杀,太过惨烈。”

    庞统晒然一笑:“何谓无谓?孔明,那些人难道都是无故被抓的?他们都是在我荆州大军入城时,带领部曲子弟抵抗之人,堪称冥顽不化!这些人日后必是祸害,倒不如狠狠处置,杀一批,贬一批,就当为主公洒扫灰尘。”

    “士元,你在胡言乱语!这些人怎么就成了灰尘?”诸葛亮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音。

    顿了顿,他放缓语气,继续道:“士元,我知道你的心意。刘季玉当政的时候威刑不肃,致使豪强肆意跋扈、专权自恣。所以豪族殷富而百姓疲弊,州府之权屡受侵夺,碌碌无为。所以,你是想乘着夺取益州的机会,断然行霹雳手段,为主公消除一些日后施政的障碍,免得战事结束以后,束手束脚被人牵制。”

    “没错。如此良机,怎能放过?”

    诸葛亮叹气道:“纵是良机,也不能这么做!士元,主公是仁德君子,是天下士人仰望的英雄,不是董卓!”

    昔日董卓入雒阳,早期一度竭力引用士子,却很快以酷烈滥杀宣布与天下士人的决裂,进而火烧雒阳暴行累累,最后成为天下公认的逆贼。诸葛亮这般指责,已经极其严重了。

    果然,此言入耳,庞统顿时喘起了粗气,面庞涨得通红:“那只是区区一批土著乡豪、官吏!而我们有荆州人的支持!谁敢将主公视作董卓?”

    “荆州士人们至多不过贪图官职地位罢了!你倒去去问他们,谁站出来支持你在成都的暴烈举措了?到最后承担恶名的,难道不是主公吗?”

    诸葛亮大声道:“昔日刘焉父子以东州人制益州土著,引得数十年的兵戈相争。现在你又以荆州人作为益州人、东州人共同的仇雠,一旦引发变乱,什么时候才能休止?到时候无论怎么应对,损害的都是主公的名声!庞士元,你是在倾尽主公数十年攒下的名声,去谋求一时的利益!”

    庞统连连冷笑:“那就将他们全都放出来,一个个的官复原职?这些人都是益州旧臣、高门,势力深埋地底、盘根错节,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们,一个个都各怀鬼胎……到时候我们还得费尽心机,去一桩桩地应对他们生出的无数烂事!孔明你信不信,如果将这些人放回成都,今后三五年内,我们都腾不出力量来大举向北!”

    他顿了顿,咬牙道:“跨有荆益只是开始!接着我们要面对的是占据天下大半的曹孟德!曹孟德现在就在长安!这天下可供争夺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慢一步,机会就要溜走啦!”

    诸葛亮望了望四周的人。

    那些从骑、仆役们,已经非常识相地退出了老远。站在台阶上方的赵云和雷远,也仿佛全不在意地聊着别的。只剩下两个人激烈的话声,飘散在凉嗖嗖的秋风里。

    天气已经很凉了,可诸葛亮觉得有些燥热,恨不能敞开衣襟,让胸膛吹吹风。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断然道:

    “士元,主公素来认为,要平定天下,就得控抑豪强,扶助贫弱,你我也都作如此想。但天下事往往欲速而不达,治国理政更是如此,我们总得耐下性子,逐一应对。如果他们违背法令,自然有律法来惩治;如果他们阳奉阴违,我们也有升赏贬斥的手段……无论如何,绝不能滥用阴谋。士元,主公要的,是伸大义于天下,安定人心、重建盛世,而非以武力和权谋来建立霸权!”

    “孔明,你是必定要阻止我的计划了?”庞统深深地叹气。

    “你的想法没有错,但未免太急躁了……不妨用我的办法来试试!”

    庞统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累了,我得回府歇歇。”

    他不再理会诸葛亮,向附近的赵云和雷远拱手示意,随即返身登车。

    在几名骑士护卫之下,车驾辚辚,绕了半弯离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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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