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奔驰
在这时,能够对抗长兵管密品结阵的,只有同样的长兵管。
稍后方同样消枪矛的汉中士卒随安投入到战线,与雷氏部曲对刺。
在某几个攻守双方密品的区域,双方的枪杆彼此碰撞着,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有人干脆把长矛当作棍子来使,奋力左右挥动着,试图清出王间,使身后的同伴能够准确命中目标。而这王间很快今被对方的弓箭手捕捉到,箭矢下落,把这人射死了。
更多的人只是咬着牙,与对面的敌人对刺。没有战斗经验的士卒面对着密品的枪头,会下意识地闭眼,凭借本能刺击,这委人几乎瞬间今会死。只有少确胆魄过人的勇士或老卒才敢迎着扑面而来的枪头你时进退、还击;于是他们能够在杀死一两个敌人以后果死。
时间推移,战事上终激烈,双方都出现了连续的伤亡,尸西沿着绵长的战线堆积起来,被进攻方用来垫脚,或被防御方当作掩护。
由于守方同时还拥有连绵盾牌和车辆组成的防线,他们的死伤远远少于对手,这使得攻方越来越焦躁。过了一会儿,有人突然想到主意,他招呼了几名部下,匍匐在地,试图从下方潜入军阵,像是灵活的老鼠在家效底部穿插。
他们越过枪矛的覆盖范围,甚至越过盾牌防线,然后果纵身跳起大砍大杀,究起整条战线一片哗然。有一次恰好配出了外圈同伴的猛攻,几乎打穿了丁奉所在的狭阵侧翼。
此时丁奉赶到,他从己方步卒的王隙间矫健跃过,刀光一闪,噗地一声今斩下一名敌人首级;果进一步,又斩一人。眨眼工夫这拨敌人尽数伏尸,他随安重组防线,将敌人重新推出去。
但因为他本人离开了中央的指挥位行,另几个方向的敌人在后方军将的指挥下同时猛攻,更多的将士随着鼓角声呼号向前。慢慢的,整个连衡之阵的左翼渐渐动摇起来。
丁奉直属的部曲们身在嘈乱的阵多中央,眼看着先北向到东西向的两据战线都有若风雨飘摇,甚至不知量该往候处迎击才好。
李贞焦躁地攥紧了缰绳,而李异和任晖下意识地看看雷远。
雷远骑在马上观战,面色如常,仿佛全不物到将士们舍生忘死、竭力苦战的基响? 更没有丝毫对丁奉所部的忧虑。于是诸将俱都不语。
并非雷远不担心军阵侧翼的定全? 但他非常确信自家部曲的战斗力和韧劲。只要己身不乱? 那些汉中将士们来势虽猛? 泄气也快,不久今会战意衰竭而退。
当然,退后是为了重整队多、提振士气;重整完毕以后,还会果要向前杀来。他们会下而程上? 把兵力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但他们果怎么做? 都与整场战斗的胜负无关。任凭这些汉中的将士们主动地、被动地竭力厮杀? 他们都只是战斗的前奏罢了? 他们只是用来向磨守军个力的工效。最终发动决定史攻势的? 一定是马超本人。
无论战很怎么变化? 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雷远对此确信无疑。
所以他将绝大部分的个力,都投注在前方的骑队? 也今是马超本人所在。
在距离战线里许开外的地方,雷远看到敌军的骑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往来调动。总数大概在一千五百出头一点? 数确少于此前败退的羌胡骑兵,但行动之间? 一眼今能看出绝非寻常之兵。
其中四百来人装备甚是个良:穿着铁铠或厚重皮铠? 手消长达丈许的长槊、长铩之想武管,同时也另外携带环首刀、臂张短弩之想副手武管。他们骑乘的战马普遍都高过七尺? 神骏异常,有些战马还披着马铠。
这四百多骑缓缓策马而行? 哪怕在战场之上,也显悠然,两千铁蹄轮番踏地,却几乎不见什么扬尘。
这些人应当今是随同马超从关中杀出血路逃生的本部了。
另外千骑则与之不同。他们几乎没有正常的衣服,身上裹着脏污的皮毛,压根没有甲胄,手中的武管也除除色色,全不一样。这批人往程地纵马奔行,时不时挥动武管、或者仰天长嚎,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安将血腥捕食的野兽。
即照董委的说法,他们是杨千万、阿贵两名氐部从河曲、西海一带招募来的生羌。与相对汉化的武都、阴平等地羌氐部落不同,这些生羌远未开化,状如野兽,凶悍绝伦。马超凭籍勇力压服了他们当中十余名勇士,才将这支人马的指挥权从两名氐部手中褫夺过来。
今在雷远眺望他们的同时,在那支骑队的簇拥之下,也有一名身着闪亮铠甲、外罩锦袍的高大骑士向着雷远的方向指指点点,对着身边部下们说着什么。
那便是马超了。
乱世延续了数十年,从一开上的徒以兵势争雄克,到后来诸侯各自立足,住开军事、情治、经济全方位的对抗。但凉州诸将从来都牢记初心,他们无所谓情治,也无所谓经济,上终坚消着好勇斗狠的武人作风。
马超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是当今天下罕有的、试图靠一己之勇力杀出一番很面的人,仿佛当年纵横中原的飞将吕人。
他所纠出的部众、他在凉州羌氐间的威望、他自认为能够在三家鼎立的天下大很中挣出一片天地的一切,都仰赖于个人的勇猛善战。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中,他似乎还曾经打反凭个人武力劫消曹操。在当代一个赛一个谋七深远的群雄当中,此人堪称异想,简直有若量量浊流当中的一股泥石流。
随着马超在长定城下的失败,他的力确剧烈衰退了,以至于杨千万、阿贵之流都开上首鼠两端。那马超为此能做什么呢?他没有能力重建稳固的西石,更没有灵活的手据来常拢人心,他是勇猛善战的凉州武人,他所能做的,只有克势住现自身的武力,克行慑服一切不服。
所以马超会来的。
端看他抓住哪一个时间点。
“我们不要动,继续等……应该快了。”雷远对身边的将士们说。
今在这时,他听到立了鼓声和号角声,又有尖锐的骨哨和鸣镝之声猝然响起;而一直包消缓缓推进的马超本部骑队开上加因。
不动则已,一动今快到极处。千余骑,路括其中数百重骑在内,无数铁蹄狂猛踏地,掀起黄褐色的乱云,挟裹着马蹄轰鸣疾因接近。
李异胯下的战马忽然间人立而起,连声嘶鸣,李异勉克控马,向左右大声量:“来了!来了!”
骑队越来越近,铁蹄踏地的声音和铠甲武管往程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而围拢在连衡之阵两面的步卒们,今像人人都被抽了几鞭子那样亢奋起来;在战线上的人继续狠杀,而在稍后方休息的人狂呼乱喊地投入作战。
雷远高声量:“稳住!稳住!后退者立斩!”
而今在一瞬间,整座军阵承物的压力简直直线上升。
左翼处,丁奉已经要连番杀入最前线才能缓解很面;右翼处,雷澄相出了身边最后一支预备队,他本人和亲卫们都已消刀在手。在雷远的正前方,任晖亲自踏入枪矛手的队多,接掌了前线指挥,竭力稳定很势。
雷远简直有些佩服了。马超依靠自身的骁勇,靠着高压和恐惧,今能把部下驱使到这委段要,实在蔚为奇观。
马超所部骑队仍在奔驰,他们擦着大部分弓弩的射段边沿,从左翼向右,又从右翼向左,简直全不顾惜马力。而他们激起的漫天烟尘越来越高,越来越浓,以至于王气中弥散着呛人得土味,使不少将士咳嗽起来。
身在军阵中央部分的弓弩手们已经看不清骑队的动向,只能凭听觉来竭力分辨。他们射出的箭矢落入黄烟中,也看不清究竟有没有他得战果。
“他们定是在马尾后头捆扎的树枝,否则断不至这象声势!”李贞恨恨地量。
“这样下去太被动了。”雷远抬手指示方位,沉声令量:“让郭竟带骑兵上来!敌骑现在去了右翼,马上会绕回到左翼。当他们下次经过正面的时候,郭竟带队出去冲一冲!”
第三百七十六章 蹈阵(上)
如果雷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深山中依托河谷据守,凭借险峻地形,马超的兵力再多一倍,也奈何不了他。
问题是情势所迫,不能如此。如果雷远据守山道的话,则马超以少量骑兵阻遏青岩渡附近的山道,主力就可以猛攻汉昌,再以汉昌为基地,进而向西直取阆中。
阆中城池坚固,可就凭那位巴西太守庞羲的才能,五十个叠起来也经不住马超的一击。若阆中有失,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也会使益州人对左将军保卫益州的能力产生怀疑。
所以这一仗不得不打。雷远此前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曰引起氐王与马超之间的疑虑,使总数五千的羌氐兵力稍战既退,作壁上观。这已经成功实现了。
二曰延缓敌军发现己军的时间,使己方得以从容布阵,不致陷入乱战。这种阵而后战的优势,正在一点点的表现出来,使得雷远能够以少敌多。便如此刻,连衡之阵的兵力设置极具纵深,无论羌胡骑兵的穿插还是汉中步卒铺开正面的猛攻,都并无效果。
所以马超才会调动骑兵往来奔行,刻意掀起滚滚黄尘。这当然不是为了步卒们助威,而是意图以烟尘掩盖自身的调动,使得骑射手们在对射中获得优势。
如果雷远没有应对手段,这种往复循环的奔射袭扰可能会持续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甚至更长时间。除了以弓骑不断造成杀伤以外,有时候看似黄尘漫天,其实只有百余骑虚张声势;有时候则突然组成大队迫近军阵威吓,逼使守军慌乱以配合步卒的进攻。随着时间推移,再坚固的阵型也会因为士卒疲弊而松散,到那时候骑兵或者摧枯拉朽,或者追亡逐北,获胜易如反掌。
这便是自古以来游牧民族对抗汉朝大军的战法。
而汉家军队用以克制这一战法的,便是雷远此刻的步骑配合。
首先以坚固的本阵为基础。如果己方骑兵较多,则将之布置于阵外,与步卒合力发起两面夹击。如果骑兵较少,则布置于阵内,在敌骑绕阵威吓的时候,择机发起短促的横向截击。
由于战马奔走时的惯性,敌骑在遭到截击时难以避让,一时也无法调整队形。所以只需要几次成功的截击,就能够大量地杀死敌方有生力量。当敌方试图反击的时候,己方骑兵只需要退回本阵,安然准备下一次截击。
眼下便到了郭竟所部骑兵发挥作用的时候。
郭竟接到将令以后,立即喝令骑士们上马? 但他们仍然将身体匍匐在马背上? 以免被敌人发现。除了留下的预备队以外,五百余骑先从军阵中央靠后的位置徐徐穿插向前,借着军旗和如林矛戈的掩护,一直推进到刀盾手的身后。
郭竟勒马的位置,恰好就在任晖的身边。而任晖专注地向部下们吩咐着接下去的任务,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战友。
沉重的马蹄声起? 敌骑再度掠过阵前。滚滚烟尘中,似乎看到了那个身披闪亮铠甲、周身锦袍飘拂的骑士身影。
郭竟一直偏着头? 望向中军令旗的方向。这时他看到红色的三角小旗挥了个弧线? 从斜指变为平举? 他大吼一声? 所部骑兵同时挥鞭催马。与此同时? 任晖放声喝令? 在郭竟前方的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向左右豁然一分。
整座连衡之阵中? 所有人下意识地高喊为他们助威,郭竟所部数百骑,在最短时间内加速? 像是一支巨大的箭矢般从阵后猛射出来。
在骑兵奔出的路线上? 数十名汉中兵卒原本正与雷氏部曲的枪矛手厮杀? 他们全不明白为什么对手忽然间向两侧让开? 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瞬间就被骑兵们撞翻,上千铁蹄此起彼落地碾在他们的躯体上,将之踏作了肉泥。
郭竟飞马冲在最前,奔行了数十步,便觉烟尘弥漫,四下一片混浊。
迎面有利箭如飞蝗般来,与郭竟并辔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兵瞬间中箭,一声不响地坠马而死。
郭竟挥动长矛连连拨打,挡开了射向胸腹和战马的两支箭,另外有一支打在侧腹的甲叶上,冒出一溜火星弹开了。
“继续冲!继续冲!”他大声呼喝着。双方距离已经极其接近了,对方没有再度开弓搭箭的时间。只要继续冲上去,迅速接近敌人,然后杀死他们!
几个呼吸的工夫,两支骑队狠狠撞击到了一处。
敌骑来不及拨转马头,在侧面被冲击的情况下,只得奔逃躲避。至少二十余名羌胡骑兵连人带马被撞得翻滚在地,更多人随即遭到刀枪剑戟的肆意砍杀。
眼前这些人乃是生羌。双方一旦进入白刃格斗状态,郭竟所部的铠甲和武器优势十分明显,他们或以长矛刺击,或以环首刀劈砍,同时保持着己方十人左右的小队规模,不断分割切断敌人的队列,使他们的鲜血大蓬大蓬地飞洒到空中,然后把地面染成红色。
郭竟平端铁矛,从前方一名赤膊生羌的胸口直搠进去,巨大的冲击力将那手脚乱挥的生羌推动得离鞍飞起。直到郭竟发力抖动铁矛,才让他坠落地面。
这个动作很费体力,郭竟把铁矛横在短鞍前方,稍许舒缓下呼吸,而战马继续向前。他所骑乘的战马是精选出的良驹,不仅四肢修长、冲刺速度极快,同时也很习惯战场氛围,无需驱策,就保持着徐徐向前的姿态。
下个瞬间,郭竟就看到了马超。
尘土气味依旧呛鼻,周边的烟尘落下又再升起,偶尔某一阵,恰好较大颗得沙土悉悉索索地落回地面,众人的视野略微开阔了一点。于是许多人都看见了,那名身着闪亮铠甲、披覆锦袍的高大骑士,身边只带着二三十骑,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冲向郭竟所部。
那人就是马超!他只带着二三十骑!
或许是因为雷氏部曲骑兵的截击出乎意料,又或许是因为马超过于托大自傲,他竟然只带了这么点人,就闯到了郭竟所部四百骑兵的眼前!
杀死马超,这一场战斗就赢了!谁能杀死马超,更获得了此番入蜀过程中的头等大功,哪怕普通小卒,也能给自己赢得个曲长、都伯当当,也能给家里赚取几百亩的田地!
在这一刻根本不需要军官指挥,所有人同时策马。
“杀!”
第三百七十七章 蹈阵(中)
整支骑队自然地舒张两翼,像是一名巨神探出庞大手掌,向马超所在的位置落去。
马超等人急忙勒马,但已经来不及了。
双方战马对冲,接近的速度太快,眨眼间就形成了雷氏部曲骑兵围攻的局面。
冲在最前方的三名骑兵,包括了斥候骑兵首领王松在内,都是骁勇异常的精锐,作战经验也极丰富。他们迎着马超直冲,直到接近至十丈左右的时候,三人忽然左右分开,一向正面,一向左侧,一向右侧。
三名骑士,三杆长矛挥舞,直向垓心处杀来。
马超却不慌不乱。他先是挥动铁矛,挡开了左侧杀来的一矛,随即猿臂长探,矛尖一发即收。一点血光喷出,左面杀来的骑兵咽喉中矛,翻身落马。
马超随即急侧身,正面刺来一矛贴着马超的肋下而过。骑兵一击无功,待收回长矛时,马超将矛柄夹在肘下,再左手反握住发力猛夺。
对面骑士不愿松手,被拉得整个人向前俯身,而马超右手铁矛猛地砸落,矛头重若万钧地打在他的头盔上,登时使他七窍溢血而死。
最右侧的王松没有持矛戟刺击,而是伏在马背上全速冲刺。他也是勇悍之人,眼看两个同伴前后相继而死,却毫不退缩,在马匹迫到近处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探身出去,试图抓住马超,将他抱摔落地。
马超左手松开夺自对手的长矛,翻腕从腰间拔出长刀。刀锋现处,寒光一闪,王松坠地。
呼吸之间,马超连杀三名勇士。
然而更多的骑兵呼啸而上。数百人在烟尘中围绕着马超反复冲杀,仿佛不要性命般的猛攻,誓取马超首级。马超虽然身手杰出,部下数十人也竭力抵御,但毕竟双方数量差异悬殊,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危险了。
在连衡之阵的中央位置,所有人透过滚滚烟尘看到了这个场景。前排的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已经不由自主地大声吼叫着,替若隐若现的郭竟所部打气助威。
将旗下的诸将也都喜出望外。
李异大声道:“雷将军,我们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让马超的部下赶来救援,那就……那就又生波折了!”
雷远沉吟不语。
直到派遣郭竟所部出击为止,今日两军对阵? 就像是骑手纹枰对弈,你走一步,我应一步。虽无妙手? 却都中规中矩,并无差错。而马超忽然自陷重围的行动? 便显得格外突兀。
这个机会出现得太过顺利? 简直就像是双手奉上的一样。
马超何至于此?
李贞见雷远迟迟不语? 轻声问:“李异将军的意思是?”
李异是甘宁的副将,也是甘宁的老朋友了。此番入蜀? 甘宁却因为在江州城中杀戮遭到雷远的贬斥,也不知会受什么样的处置。因为这个缘故,李异近来常觉心头憋了一把火,无处发泄。
听得李贞询问? 他厉声道:“敌骑大队马上就会赶来救援,机会稍纵即逝!光靠郭竟这几百人,来不及的!雷将军? 我愿带本部向前,从这里到那里……”
李异挥手示意,凭空比划着道:“我可以试着组织防线,至少拖延住敌骑的救援!雷将军? 你看如何?”
他如此求战心切? 雷远也不好阻止。何况纵使将李异所部的兵力遣出去,也不致动摇整个连衡之阵。于是雷远点头道:“可以。还请小心从事。”
李异立即领兵前出。任晖看了看雷远,照例指挥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向左右让开通路。
李异所部步卒数百人大都在左臂上捆扎小型的木盾,右手持刀、矛等武器。为了尽快赶到战场,他们分成四五列,从中军阵前敞开的豁口鱼贯小跑出来。
这点兵力并不足以阻止敌骑救援,但只要与郭竟所部配合,稍稍阻碍敌骑的增援速度,被包围的马超就万难逃脱了。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其他将士们也都跃跃欲试,恨不能抓住这决胜的良机,还有不少士卒向自家军官请战。
一时间,本阵前方上千人都闹哄哄的,将士们或者彼此讨论下一步的动向,或者继续向郭竟所部吼叫助威。
李异本人不骑马,徒步走在队列最前,一边走,一边向亲近的部下交待作战要点。
可就在这时,他觉得脚下的地面好像在微微颤动。而颤动很快就变得剧烈,渐渐还发出声响,像是有沉闷的雷声沿着地底滚过来那样。
李异立即止步,这种声响代表了什么,有经验的军官很快就会明白。
他觉得心跳都要停了。他高声大叫:“返回去!返回去!结阵!结阵!”
来不及了。
又一支敌方骑队,从烟尘之中杀了出来。
李异脸色惨白。
这支骑队数量近千,为首数排,个个都是人马俱都披铠,手持巨大铁矛的重骑。远远看去,其凶神恶煞之状绝非人间所有。
这才是马超本部精锐!
此前生羌骑兵在马尾绑上树枝往来绕阵,不仅是为了威吓对手,更是为了遮掩己方主力重新集结的动向。这支骑队一直就藏身在距离雷远本阵数百步的浓烈烟尘中等待时机,现在他们抓住机会了!
能够发起反冲击的郭竟所部已经出外,而原本稳固如山的连衡之阵,却因为眼看胜利将至而人心浮动……
更不消说这时为了让开道路给李异所部,任晖正指挥着敞开正面缺口。哪怕缺口再小,也是缺口,是能够被敌军铁骑踏碎的第一个破绽所在!
“冯习!你这蠢货!”
这时李异想到的是,敌骑如此大队潜藏在烟尘中,再怎么谨慎小心,也不至于一点迹象都不显露。冯习身在大阵右侧高坡之上,居高临下却未发现敌踪,这疏忽大意的罪名,无论如何都逃不了。
然而这时候想要追究责任,未免不是时候。
须臾之间,凉州铁骑已然入阵!
最先承受冲击的便是李异所部。
这支轻兵直接对上重骑突击,根本无法抵挡,前排若干人瞬间披靡四散而走。
当重骑杀到眼前的时候,他们身上闪光的甲胄和密集平举如森林的枪矛愈发显得狰狞可怖。有些骑士身披着虎狼之类野兽的皮毛,看上去本身也变成了嗜血的野兽。
虽然李异狂喊着结阵,但原本的行军状态哪能立刻转为固守?步卒们甚至组织不起任何抵抗,任由这些铁骑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皆成崩溃之势。
李异绝望地站在原地,竭力呼喝将士们,可身边哪里还有能听从他指挥的部属?转眼间,他就看到敌人骑队间一匹高大无朋的战马直冲过来。而他随即又看到了,骑乘在马上的骑士,身着光芒曜日的铠甲,头戴着兽首铁兜鍪……这才是马超!刚才那个是假的!假的!
李异狂叫一声,双手持刀,向马超冲了过去。然而没有冲几步,他就被周围汹涌而来的铁骑撞倒,霎时就被踏死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蹈阵(下)
李异曾是益州征东中郎将赵韪的部将。在现任益州牧刘璋最初继任时,他一度是能够影响益州政局的几名益州本地强豪之一,曾与庞羲被并称为“恃功骄豪,欲有外意”。
只不过庞羲相对更软弱,也更谨慎,虽然与刘璋情好携隙,却没有彻底撕破脸,故而能维持着巴西太守的名位。相比而言,李异要强悍果决的多,他先随赵韪一同起兵,又联合同僚庞乐背叛并杀死赵韪,随后领兵退往江峡一带,依违于各家势力之间。
当甘宁投靠玄德公的时候,与甘宁同伙的李异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虽然他没有甘宁那样的酷烈手段,但在玄德公入蜀过程中建功立业,以求衣锦还乡的心态则一。
所以李异才会如此主动地领兵出外,试图解决马超的战斗中立下重要的功勋。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出了错,踏进了马超所设的圈套之内。
于是这位曾经在益州叱咤风云的宿将就这么死了。在这危急时刻,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战死。
马超所部铁骑轻易就趟穿了李异的余部。随着骑兵们渐渐深入,原本聚合在一起的队列开始分散。轻骑撤向左右两侧,他们用刀矛砍刺两旁的步卒,驱赶他们四散奔逃。而在骑队中央,披挂铠甲的重骑们毫不减速,继续策马向连衡之阵的中央位置飞驰撞击。
他们选择的撞击位置,便是任晖之前指挥将士们左右让开、供李异所部出动的那个缺口。
布置在这一段的将士们,乃是雷氏部曲中直属于雷远的精锐。为了保证战斗力,此部中全无宕渠、江州等地招募的新兵,纯由江淮旧人构成。素日里他们由任晖代替雷远组织训练,每日小操,三日大操,也从无半点懈怠。
若在平日里,此等队列分合早已经熟极而流,简直闭着眼睛也能做好。可这会儿,因为李异所部惊慌崩溃的缘故,数十名溃兵卡在缺口处,不断地试图向后逃跑,而更多的溃兵还在推挤着他们的同伴,仿佛往队列后方就有活路那样。
距离这些溃兵不到十丈远处,蹄声隆隆,凉州重骑冲了过来。
这时候日头正在高处,阳光照耀在重骑的甲叶上,反射出夺目的精光,使人不敢逼视。而任晖顾不得那些敌人,只是向溃兵们挥刀大喊着:“全都给我闪开!不许入阵!”
之前任晖大吼着踢打那些溃兵? 勒令他们从阵列的两边绕行? 但溃兵全都惊恐不堪了,而且他们都是益州人,听不懂他的口音。最终惹得任晖暴怒? 他不得不拔刀在手? 连杀数人;凭借周身带血的凶残模样吓住了后继的乱兵,终于使他们改换了奔逃的方向。而任晖的部下们赶在骑兵到来的最后一瞬? 勉强合拢阵型。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敌骑将至,而任晖自己被封在阵列之外。
这时候,自然容不得他闪身逃命。
任晖长声叹气。他少年从军? 南征北战? 无数次身当前驱,在白刃交加中挣命数十载,算来到今天也快四十岁了。能在这种大乱世活到四旬,运气已经很好,接下去或者被铁蹄踏死? 或者被刀剑斫头而死,或者被箭矢贯胸而死,都没关系。
只可惜出征的时候,家中新妇已经显怀,看来见不到血脉延续了。
敌骑更近了。
任晖忍不住摸了摸怀里一座木头雕刻的神像。
神像两三寸高下,制作很粗糙,大约是某种神灵。此番出征前,辛月要求丈夫随身携带,以保佑化险为夷。任晖自己不信这些,但辛月暗中笃信,任晖也不愿干涉。乱世人命最贱,一个弱女子挣扎其中,没有刀剑可以依赖,也就只能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只不过,就在适才,任晖还指挥将士们杀死了许多同样信仰这些神灵的汉中士卒……这让他觉得有些荒唐。
敌骑更近了。任晖双手握刀蓄力。他对自己说,就算要死,最好也死得壮烈些,不要让自己成为同僚们口中笑柄。
“校尉!快退后!”几名士卒忽然高举大盾奔来,试图掩护任晖。
任晖甚至来不及喝令他们固守阵线,便觉盾牌被巨大的力量撞个正着,这力量又传到任晖身上,使他整个人腾空飞起来,七荤八素地坠落到人丛当中。
任晖奋力起身,只觉左肩疼痛难忍,不知肩胛还是哪里的骨头,断了不止一处。他强忍痛感,起身再度向前。
就在他倒地再起身的短短片刻,身边被巨大的音量包围。他听到敌方骑士被枪矛搠透而发出的嘶吼,听到战马倒地的哀鸣,听到己方将士步步后退,却竭力为己军打气的高呼,无数人无意识的吼叫声汇集在一起,就像是潮水掀翻堤坝那样,轰然爆发出来。
刀盾手和枪矛手们临时就位,看起来阵列完整了,可实际上,他们盾牌底部的尖角未能扎入地面,士卒们也未能摆好承受冲击的姿势,更后方枪矛手们也未能及时平端长矛……于是他们立刻不敌殊死冲击的重骑,阵势连连挫动。前方的将士们死伤惨重,而后排不得不朝后方撤退,试图重构阵线。
任晖看到负责前排刀盾手的曲长沈纵瞬间失去了三十多名部下。他本人被陷在了不断涌上来的敌骑包围中,只能乱舞长刀,做最后挣扎。但因为他脸上正中一刀,半边脸面都被劈碎了,血和破碎的皮肉使他的视线完全模糊,根本看不到敌人的位置。随即有一名敌骑狠狠用长铩劈碎了他的头颅,让他颓然仆地。
“站定了!站定了!”任晖向后退中的部下们大吼着,随手召集了一批预备队,试图稳住阵线。
但敌骑向前全力突击。那些骑术惊人的凉州人就像是堤坝下方回旋湍急的漩涡,不断回转,以百骑为一队,往复向前冲击。当第一批骑士的冲击受到步卒竭力遏制的时候,他们并不恋战,直接勒马兜转;与此同时第二批骑士在后方开始加速,而第三批骑士开始整队,他们高举的矛戈,仿佛森林般起伏招展。
当第二批骑士蹈阵直入的时候,原先第一批骑士从厮杀现场的两侧回旋,甚至有些人干脆下马来歇息马力,第三批骑士开始加速。
虽然庐江雷氏部曲们前仆后继,拿人命填补防线的缺口;然而以凉州骑兵之凶悍,发起这样激烈的突阵,简直无法抵挡。此刻数百人舍死忘生纠缠搏杀,鲜血洒落地上,顷刻间汇聚起潺潺溪流。而整座连衡之阵的正面不断被推挤、被击垮,从初时那条笔直的横线,迅速变成向内深陷、乃至不连续的飘摇弧线。
短短片刻之间,雷氏部曲的伤亡已经超过了此前总数。随在雷远身边得文吏,如岑鹏、冯乐等,甚至狐笃这等有充足军旅经验的,全都脸色惨白,实在是当下的惨烈程度和危险程度,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第三百七十九章 坚持
将士简直就在雷远面前一个个的死去,强烈的血腥气和人体内部特有的臭气直冲口鼻。
他们破碎的肢体,有时候会被挥砍的武器带起,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线,坠落在雷远面前,一边淌着血,一边还在抽搐着。
他们的惨叫声也那么清晰。几乎每一个发出惨叫的人,都是雷远熟悉的人。就在一个时辰前,雷远还曾为他们作战前的动员,勉励过他们奋勇立功。
在战争当中,人命只是数字,单独一个人的命简直毫无价值。他们前仆后继而死,却依然难以阻挡凉州重骑的突进。
在纷乱的厮杀人影中,那名精甲曜日的高大将军越来越近了。
大部分凉州以百骑规模轮番冲锋,马超却始终冲在最前。他原先使动的长枪已经折断了,这时候正用一把形制特异的巨大弯刀疯狂劈砍。
这把大刀也不知什么来路,锋利之极。一刀斩下去,不止士卒的甲胄破碎,肢体断开;甚至用来格挡的枪杆、盾牌,也都一刀两段。
一名士卒匍匐着从侧后方接近马超,猛然跃起,想要把他从马上拽倒。马超用左臂格挡,那士卒攀住马超的手臂死也不放,甚至试图张嘴去撕咬他的护臂。
马超立即用右手长刀的刀柄猛砸,尖锐的刀攥像是巨大的铁锥那样,从那士卒的眼眶里直插进去,再从脑后透出来。
鲜血迸溅了马超一头一脸。他哈哈大笑,甩开那士卒的尸体,自从骑手中接过替换的长枪,继续向前冲杀。
这等狰狞场景入眼,雷远身边数人隐约动摇。冯乐忍不住低声道:“将军,敌将勇猛,不如……或者可以稍退?”
雷远睨视他一眼,待要发怒,随即笑道:“两军死战相持的时候,谁先后退,谁就将迎来溃败。诸君都是书生,只要观战就好,不必多言。”
雷远虽轻描淡写,但当前局势确实已到了极危险的关头。
这时候已经有凉州重骑踏过任晖组织的防线,直接攻向雷远所在的将旗位置。这些凉州人虽然不认识雷远,但却认得大旗飘扬,认得大旗下一众文武簇拥,都知道敌军主将必在此地,于是杀心倍增,向前猛冲猛杀。
几名扈从首领稍稍对视。
李贞迈步出列,被王跃一把拉回原处。
随即王跃闪身出列:“将军,我带人去顶一顶!”
这时候已顾不得等待雷远同意? 他直接喝令部下们向前,填入疯狂绞杀的战场中。
沙摩柯忽然道:“雷将军? 你确定赢得了么?要是赢不了的话,就该赶紧想办法往山里退走啦!否则……徒然让儿郎们送死? 也没甚么意思? 对不对?”
此言一出,周边文武俱都哗然。将士们正在决死鏖战? 沙摩柯这蛮人却在军中胡言乱语? 实在是无礼之极、狂悖之极!
李贞勃然大怒,嗔目喝道:“大胆!沙摩柯,你要造反吗!”
沙摩柯看都不看李贞? 只眯缝着眼睛,等着雷远回答。
汉家朝廷派出官吏来驱使蛮夷,那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事了。近代以来朝廷衰弱,蛮夷习惯了自行其是? 如沙摩柯这样的有力渠帅? 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雷远的下属。哪怕雷远有个护荆蛮校尉的职务也不行。
沙摩柯愿意随雷远入蜀? 是希望籍此打通与巴郡蛮、板楯蛮的联系? 拓展商路,进而扩张自己在乐乡大市的铺面,他愿意和胜利者站在一起,却没打算真的要为玄德公舍生忘死。
便如此前雷远在宕渠城下对抗徐晃时,沙摩柯便有意避让。此刻眼看着战争向难以预测的方向发展,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避战。
当雷远竭力离间氐王与马超的时候,或许疏忽了沙摩柯的心思。而沙摩柯的心思与那些氐王并无不同。蛮夷就是蛮夷,他在这场合说出这样的话,甚至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此时中军气氛剑拔弩张,而雷远淡然一笑。
“坚持住,一定能赢的。”他沉声回答。
从话语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坚定而强大的自信。
“为了这一波猛攻,马超调动了至少四百,将近五百名本部精锐铁骑。也就是说,此刻用来控制汉中将士的人手,已经减少到了近似于无的程度。而汉中将士们当中愿意追随马超的,究竟能有多少?我又听说,马超将张鲁挟裹在军中一同行动。那么,张鲁现在在哪里?当马超本部久攻不下,自身损兵折将的时候,张鲁和他的支持者们又会如何呢?”
狐笃思忖着问:“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再坚持一阵,局面将有变化?难道对张鲁那边,您有什么……”
雷远截断他的话头,用马鞭虚指前方:“马超是一条丧家之犬,其庞大的兵力也只是勉强捏合,稍微遇到挫折,就会分崩离析。所以他与我们作战,打着毕其功于一役的主意。皆因除非速胜,否则他必然越来越被动,直至失败。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能赢!”
“那么,或者从两翼,从冯习将军那边抽调些人过来,以防万一?”
“不必。郭竟很快就会回来支援,有他就够了。整座连衡之阵,绝不能动。我们之所以设狭阵对敌,不就是要凭借防御的纵深来消耗敌人么?我们守御得越坚韧,凉州骑兵的锐气就越消磨,待到一定程度,敌人自然生乱,而各部就可前出破敌!”
众人听得明白,哪怕身在飘摇军阵当中,也下意识地点头。
此前雷远与各将商议今日作战策略的时候,确实便是如此吩咐,只不过谁也没想到马超如此狡诈,又如此凶猛罢了。既然主将的决心不变、信心十足,那所有人陪着苦战到底,便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十数名凉州骑兵忽然觑得个空隙,越过两军交战的阵线冲上来。在距离数十步处,纷纷开弓急射。十余支稀疏的箭矢射来,众人纷纷以刀剑格挡。随即王跃领着一批扈从骑士将之拦截,马队在军阵中纠缠穿插,双方在极近的距离间挥动武器,彼此戳刺斫击,中者不断坠马。
负责护持中军将旗的一名士卒肩膀中箭,但他全力咬牙忍痛,照常侍立。
雷远回头看了看他,颔首道:“辛苦了!”
那士卒激动地连连点头。
奋威将军的中军将旗依旧不动,所有人依旧立马观战。
沙摩柯沉思片刻,低声又问:“确定我们能赢?对不对?”
雷远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只看前方。
沙摩柯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转一圈,盯了雷远看了半晌,再转一圈。片刻之后,他下定了决心,猛地从身后抽出那根自己惯用的、镶嵌铁钉的粗大木棍。
“我身边还有一百名戟士,都是善战的好汉……我带他们上前杀一阵!”他粗声大嗓地道。
雷远微笑道:“那便有劳蛮王。”
沙摩柯所带的一百名戟士,是他从五溪蛮部中精选出的勇猛之辈,而且全都按照汉军精锐武士的装扮,配备有鹖冠、皮甲和精良的铁戟,气势惊人。
当下沙摩柯不再多说,领人急奔向前。
没走多远,便见前方几名刀盾手惨呼跌退,一名敌骑直冲过来。沙摩柯的蛮王身份,是硬生生厮杀出来的,身手着实出众,他一个箭步闪到侧面,单手举起大棍,闪电般捅向敌骑的胸口。
敌骑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地抬手去抓,正抓紧了大棍顶端横生的铁钉,手掌上顿时生出三五个血洞。然后木棍狠狠撞在他的胸口,只听得连声咔嚓闷响,他胸骨断裂,惨叫着翻下马去。
沙摩柯呵呵一笑,正待自吹几句,忽觉眼前一黑。
一匹高大无朋得战马从旁边冲出来,马背上的骑士可不正是马超!
马超猿臂轻探,将长矛直搠而来,沙摩柯横过大棍格挡,谁知那长矛如灵蛇般猛地抖动,顿时生出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大棍整个高高弹开。此时战马已经迫得近了,马超随手丢开长矛,从腰间再度拔出那柄巨大弯刀,泰山压顶似的自上而下直落下来!
沙摩柯毫不犹豫地仰面倒地,向侧方翻滚避让。
一边滚动,他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着:“我这蛮王此刻姿态狼狈,落在他人眼里,只怕以为我不如杨千万和阿贵那两个氐人威武。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战局最激烈的时候,汉昌城中。
李齐、句扶与何平三人站在城门下方,一齐看着第四个人。
何平连声苦笑道:“毕竟前方战局尚未底定,这会儿出城,怕是有点危险。”
第三百八十章 出城
第四人也苦笑:“自然是危险的,我岂会不知?然则,眼下这机会很好,如果能把握住,对我主、对雷将军都很重要。”
这人是个中年人,四十来岁,身上穿着徒附民众的简陋衣物,披了件皮甲,脸上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昨日和今日里,都在城头参与实打实的厮杀……若非如此,李齐和句扶断不敢信他。
毕竟此人的身份实在有些敏感。
他是汉中张鲁的谋主、汉宁郡功曹阎圃。
这数月来,阎圃的日子过得可谓颠沛流离。
此前张鲁宣布降伏于曹公,并得到曹公派遣大将徐晃领兵进驻,阎圃便受张鲁所命前往南乡,负责两家之间的联络。因为玄德公派遣雷远进入巴西的缘故,徐晃领兵南下,试图与之争衡,而阎圃随军通行,担任参谋。
谁料徐晃在宕渠城下一战失败,阎圃几乎死于乱军之中。所幸他是巴西郡的本地人,与校尉何平手下零散的巴賨蛮兵扯上了一点联系,靠蛮兵掩护,才躲进山中藏身。后来何平试图带领部属越过汉昌返回汉中,被雷远捕获,连带着阎圃也成了俘虏。
阎圃不愿落入他人掌中,于是拜托何平莫要宣扬其身份,以便他可以寻找机会再度前往汉中,或者折返巴西安汉老家。当代君臣相择,士子们这么做的不在少数。何平自然不介意,举手之劳而已。
然而之后数月由于战事影响,巴西与汉中的道路联系被严密管控;而庞羲所占据的巴西郡阆中到安汉一带,又与雷远所占据的宕渠、汉昌一线割裂,导致阎圃生生在汉昌城里做了许久的农奴,却始终没能脱身。
到了现在,阎圃忽然不考虑脱身了。
他所侍奉的主君张鲁,应该就在汉昌城下不远,身处少量凉州将士的监管之下;而数量近万的汉中士卒,在围攻汉昌两天以后,又被驱使着进攻雷远所布下的坚固防御。
过去两天里,阎圃已经见到许多汉中将士无意义的战死,甚至他自己还亲持刀剑,在城头杀死了数人。
阎圃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也非真正意义上的武人,并不情愿如此。可守城的时候,根本由不得他退缩,每个男子都必须作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到现在,阎圃半边身体都染了血,右手到现在还在发抖。
阎圃受够了。
阎圃并不信奉五斗米教,但他非常确定,这样的局面不是教主和教众们希望看到的。
张鲁并不是有雄才大略的政治领袖,他那套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也根本拿不上台面,但数十年来,他终究在乱世中维持着汉川一地平安……数十年的经营? 不该毁在马超手里。
何况张鲁对阎圃也确有情谊? 阎圃不希望自家主君在马超手中遇到什么危险
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一点什么。
所以? 当他在城头眺望,确定马超带领本部发起对连衡之阵的强攻,一时绝难脱身时,便请何平引路? 摆明身份求见句扶和李齐。随即? 他向句扶和李齐二人提出了一个想法。
句扶既恼怒于何平在自家眼皮底下藏了条大鱼? 又为这个设想而吃惊? 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齐看看句扶的神色? 慢吞吞地道:“将军此前说,要诸位照旧固守,未得将令? 不得妄动。”
阎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立即道:“雷将军说了? 是要句扶将军所部固守城池。那么句扶将军便固守城池,只我与何平带人走一遭? 算不得违背将令。”
“我若打算将城防情况泄露给敌军,何须等到现在?”眼看李齐仍在犹豫,阎圃大声喝问。他注意到这一嗓子引起了城台周围将士的注意,连忙又压低嗓音:“我走这一趟,若真能说服张公祺,会有多少好处,两位难道不明白?”
“那你要带多少人出城?”李齐问。
“五十人就行!”阎圃断然道:“马超是在关中战败后逃亡汉中的,身边本部兵力必不会很多,再分出人手监察汉中将士,能够用来控制张公祺的,只会更少,所以我带五十人就够了。另外,人数太多的话,行动反而受人注意,恐生波折。”
句扶看看李齐。
他虽是汉昌县尉,在这等大事上头,着实没什么发言权。此刻在场之人,只有李齐能做决断。
李齐看看眼前三人,一时有些茫然神色。
阎圃只道他还在犹豫,又道:“机会稍纵即逝,若马超折返,可就什么都别想了!”
李齐倒并非犹豫。
他是雷远在灊山中最初的扈从之一,跟随雷远几番出生入死,在乐乡大市里,是拼着性命来替雷远挡过刀的,因此素来极得信任。
但他很清楚,随着小郎君的权位日渐提升,部属日渐增多,与那些真正的军中俊彦相比,他的才能愈来愈显得平庸,只不过是靠资历混饭吃罢了。想要不被同僚们甩到后面,就得豁出胆子去,干点大事。
“和我同来汉昌的,都是雷将军扈从中的得力好手,我和他们同往。”他对阎圃说:“何平和句将军再从部属中挑选精锐,凑六十个人。另外,不要从城门走,我们找一处城墙垮塌的缺口,翻越过去,以免引人注意。”
“再剥些汉中将士的戎服下来穿着,裝得像一点!”何平道。
“好!”阎圃双掌一拍:“那就尽快!尽快!”
今日早晨,汉中将士对汉昌城的围攻只延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因为雷远的到来而被打断了。因为要集中所有力量应对雷远的缘故,除了留下数百轻兵用以监视,城下诸军全都撤离。
其实这监视不过摆摆样子,谁都知道,以汉昌城里这点微弱的兵力,胆敢出城野战,被骑兵一冲击破,等于送死。只因为还有少量凉州骑兵绕城巡视,轻兵们才不好太过松散。
带队的曲长黄固找了处坡地坐着,有时候看看城池,有时候侧耳听听稍远处沙场的厮杀声,那一阵阵潮水般的连绵响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偶尔低落些,很快又会高亢,显然惨烈的战斗仍在继续。
据说那处战场上,面对的是荆州左将军麾下重将,不好对付啊。过去两天里攻打汉昌,已经折损了汉中将士近千,尸体在城下堆得狼藉。不知道今日这一场野战下来,又会死多少人?
这样想来,留在此处监视真是最好的,至少没有丧命之虞。只需要隔三岔五应付游走的凉州骑兵,那最多不过是丢面子,可比掉脑袋强得多。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忽听部下士卒道:“城后来了一队兵!”
黄固吃了一惊,连忙踢打着身边的懒散部下:“都起来!都起来!拿着刀!”
那队兵卒来得很快,步行的矫健姿态显示出都是精锐。黄固警惕地向前走了几步,打算喝问口令,却见那队兵卒为首一名文士,自家是见过的。
“阎功曹?”
第三百八十一章 伺机
那文士自然是阎圃。他身后跟着数十人,便是李齐、何平和数十名伪装成汉中兵将的精兵。
阎圃站定,皱眉看了看:“你是?”
黄固殷勤道:“我是黄固,黄固啊。之前当过南谷一带的祭酒……”
阎圃想起来了,自己和此人确有一面之缘。这黄固两年在南郑西北面一个叫南谷的地方担任祭酒,后来欲为治头大祭酒而不得,怒而转入了张卫的军队体系里,当了个曲长。
一治祭酒要从张愧所辖的教法治民体系转入军中,须得张师君本人允可才行。因此黄固特意跑了几趟南郑,向能在师君面前说话的大吏奉上礼物若干。阎圃便是受了他礼物的人。
想起了此事,阎圃和颜悦色地道:“黄祭酒,不不,黄曲长,许久不见。近来可安好哇?”
好是不太好,自从马超那厮到了汉中,谁捞着好了?黄固连声苦笑,待要细细攀谈,道路尽头密集的蹄声传来。
黄固立即俯首下去,作恭顺之态。阎圃赶紧有样学样。
两队人在道路旁微微弯着腰,哪怕尘土呛着口鼻,也不敢抬头。直到蹄声远去,黄固才直起腰,有些同情地看看阎圃。阎圃的身份地位,比自己这曲长可高出不少,然而面对凉州人,他也一样得卑躬屈膝。说到底,凉州人马快刀利,谁也不敢触怒他们啊。
阎圃挺起胸膛,拍了拍身上的灰。
“凉州人真是凶横。”他叹气道。
黄固摇头:“现在已算宽厚。之前他们在南郑城里大开杀戒,那可真是……咳咳,有句老话怎么说的?血流漂杵,死了许多人!”
“汉中兵将们,就坐视他们横行?”阎圃问道:“将士们不是对手?”
“师君落在他们手上,我们有什么办法?”黄固下意识地反驳一句,随即皱眉问道:“师君有辟邪除祟的高强法力,真要诛灭这些凶人,当不为难……为什么师君不动手呢?”
汉川二十四治的高层教徒,那个不是精明似鬼,有些话不用多说,心底里头谁都晓得。此人年纪不小,又曾为一治祭酒,却全无见识,当真相信张公祺有什么高强法力,怕不是有几分憨傻?阎圃算明白他为什么蹉跎在底层,始终升不到治头大祭酒了。
阎圃拍了拍他的后背:“师君法力无边,高深莫测,所思所想,往往与道相合,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庸之人能明白的?不过,你有这想法很好。来,这就随我去见师君!”
“师君要见我?”黄固先是一喜? 随后皱眉:“师君如今被凉州人严密看管着,怎么还能召见部属?”
阎圃把嘴凑近荀贞的耳朵,一字一顿道:“师君自有妙法,你去了便知!”
“莫非能见识师君的仙法?”黄固先是一喜? 随后一忧:“凉州人命令我们在此监视城池……若擅自离岗? 怕是要遭处罚?”
“放心? 没事的。那些凉州人何尝正眼看过我们?你就算不在? 他们也发现不了的。走吧? 走吧!”阎圃不耐烦了,一把揽着黄固的臂膀? 向后方离去。
“是吗?真没事?那就去见见师君!”黄固想到五斗米教的天师召见自己? 说不定代表某种奇妙际遇,激动得心脏乱跳。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阎圃说着要黄固“随”他去见师君,其实却全程略微落后些,他和他所有的部下们? 都跟在黄固的身后。
黄固兴冲冲地往营地方向去? 沿途穿过几道哨卡,有汉中将士负责的? 也有本该由凉州人负责的? 但那些凉州人如今都被马超集合到一处作战去了。
汉中将士们不少认得阎圃,偶尔有几人隐约奇怪:此来益州一路上都没见过阎功曹,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他们马上又想到,既然阎功曹跟着黄固,黄固自然知道来路,哪用得着别人操心。
待到阎圃等人渐渐深入营地内部。这里除了外圈的留守兵力以外,近似于一座空营,便更加畅通无阻。黄固莫名其妙地发现,阎圃连连催促自己,一行人奔走得越来越快了。
直到接近大营后方一座帐幕时,黄固才稍微冷静下来。他抬手指了指方向,喘着粗气道:“师君就在那里,可是有凉州人看管着呢……我们真能见到师君么?”
黄固话音未落,李齐将他拉到一处营帐后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黄固满脸愕然地看着眼前场景,只见随同阎圃前来的数十人忽然间就杀气凛然,仿佛将营地变作了两军征伐的沙场。
“张公祺就在那里没错。我已经见到他了。”阎圃低声道。
何平问道:“就是那个在帐幕里往复踱步的锦袍胖子?”
阎圃颔首。
张鲁所在的营帐与汉中驻军隔绝,距离装饰华丽的马超中军大帐极近。帐幕周围设置有木栅、拒马等物,正门左右还有简单的瞭望楼。数十名凉州武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四周。
阎圃能够想象得出,从南郑到巴西的一路上,张鲁都被这么紧密看管着,作为马超籍以发号施令的工具。这对习惯了受万人拥戴的师君来说,实在是太可怕的经历。
“凉州人戒备森严,人数也不少,须得想办法引开一些!”李齐沉声道。
“此事易办。我带几个人,绕到中军大帐附近放火,必能吸引凉州人的注意力。你们想办法再靠近些,伺机夺人。一旦得手,阎功曹立即号召汉中将士们保护张鲁,顺便夺占整座大营,如何?”何平显然早已计划定了。
李齐重重点头,抽刀在手:“就这么办!”
黄固愣愣地看着他们商议,忽然满脸喜色地道:“是师君施法召你们来的对不对?师君果然法力无边!”
李齐、何平俱都愕然。阎圃连忙向他们打了个眼色,转向黄固严厉地道:“我们都是凡庸之人,休要揣测师君妙法!接着你听命行事,不要多问!”
黄固连连点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遵命!”
几乎与此同时,马超对连衡之阵的强攻,也到了最猛烈的时候。
雷远的部曲们死伤惨重,而马超所部也绝不轻松。
马超可以感觉到,守军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了。那些士卒们仍然在不断的死去,可后继的士卒的脚步渐渐坚定,他们排出的队列也越来越稳固,越来越难以打穿了。马超半生征战,少见如此坚韧的对手。
而后方呢?马岱这小子已经吃不住敌军骑兵的围杀,他连连吹动骨笛,示意自己将要领兵稍退了。真没想到,刘备的部下当中,竟有如此精通骑兵指挥的将领。
可马超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他看到前方招展的敌军将旗,看着旗帜下那个气度沉凝的年轻敌将。近了,已经很近了,约莫只有百步的距离!
就这百步的距离,五百精锐重骑轮番冲击了四次,却依然不能冲破……有趣,有趣!那就再来一次!
马超纵声狂呼向前,乱舞长矛,瞬间将敢于阻路的几名雷氏部曲戳死。
这几名部曲,已经不是寻常步卒,而是雷远从麾下诸军抽调出的勇士或得力军官。每个人都有赫赫功勋、在军中颇具声名。他们一旦出外,立即能立即转任曲长、都伯之类职务的。但他们在马超面前,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眼看这几人倒地,整条防线上的将士们都不禁惊骇,从后阵上来增援的一批将士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驻足不前。更多的人下意识去看将旗。
距离马超仅仅百步的地方,雷远立在将旗之下,依旧不动。
雷远确实没有料到,马超如此凶悍,而战局真的就到了这样的程度。不久前他还想,只要雷远本人在、庐江雷氏宗族在,自家部曲就一定能够坚定地战斗到最后一息,不会因为两成、三成的损失而溃散。但现在看来,两成、三成的损失已经到了,连衡之阵还得继续坚持!
要坚持到马超坚持不住为止!
他紧咬牙关,几乎从牙缝里崩出将令:“李贞、叱李宁塔,你们带人上!你们若抵敌不住,我亲自上阵!”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上阵
数千部曲在一时动摇之后,竟能坚持鏖战,始终维持着阵势的完整,一方面是因为本身经受过艰苦的训练,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雷远本人不退。纷乱的战场上,所有人看到飘扬将旗下那位年轻的将军,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有了死战的理由。
那可是庐江雷氏宗族的当代宗主,是带领数万民众在荆州扎根落脚的人,是承诺了给予民众们安定生活、并事实上予以实现的人!将士们愿意为他作战,也必须为他作战!
然则马超着实凶猛,光靠将士们怕是不行。
雷远略微活动手臂,开始做亲自上阵的准备。
惯用的缳首刀和赵襄所赠的利剑都悬挂在腰间左右。雷远分别试了试,确保抽刀拔剑的动作顺畅;又唤来一名扈从,将自己身后的束甲皮绦挪了挪位置,莫要勒住筋骨。
另一名扈从随即捧上铁脊短枪。
得益于近年来不懈的苦练,雷远的身手相对于寻常武人来说,已算出众,但雷远自知,远远不足以和马超这等超群绝伦的猛将相比。那已经不是靠训练和经验积累能达到的程度,而是出自常人极限以外的天赋。
所以,真要到雷远亲自与马超放对的时候,雷远只希望自己能坚持几个回合,尽量留出部属们抢前救援自己的可能。
可惜李贞和叱李宁塔等扈从都已在前方鏖战了。李贞倒也罢了,叱李宁塔几乎是雷远军中所能仰赖的最强武力。离了此人,身边的扈从们只能拿命来拼。
那也没什么,该拼命的时候就得拼命。
战斗进行到这种程度,就看谁能撑住这口气。
雷远坚信先撑不住的一定是马超。
在这个尚未出现金属马镫,高桥马鞍也尚未得到广泛运用的年代,无论匈奴、鲜卑或并州骑士,使用骑兵的方法都以骑射扰乱和包抄追截为主。
但马超的部下们都是骑术极其高明的精锐,他们凭借简单的皮制镫环受力,就能在马上自如动作,进而策骑突阵。单以个人的勇力而论,他们为雷远前所未见,战法更比羌胡人要猛烈许多。
此刻连衡之阵的中部被渐渐向南压缩,而左右两翼自然形成夹攻的局面。随着两翼枪矛如林平举,留给凉州骑兵重编队列的空间越来越狭小。马超身在前线厮杀,同时还能发号施令,不断调整阵容,重新组织力量突击。这种指挥能力,也堪称绝技。
此人不愧为威震凉州的名将。可惜,技止此耳。
雷远凝视着叱咤如虎的马超,轻轻叹了口气。不是说那些沙场上的手段没用,但时代已经变了。
某种角度来说? 庐江雷氏与扶风马氏颇有些共通的地方。两家都是依赖地方武力立足的豪族,都在统合周边各种零散势力的过程中一步步崛起。
只不过庐江雷氏直接身处南北两大势力的交界处,力量增长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失去了周旋的余地? 最后不得不转投无关的第三方。而扶风马氏始终保持着独立性,甚至凭借纵横捭阖的手段? 一度成为大批地方势力的代表,登上更高的舞台。
但那不过是无根之木、一时的辉煌罢了。雷远看现在的马超? 忽然想到在灊山中的自己。
当时庐江雷氏作为淮南豪右联盟的首领,一度能够在灊山本据数百里外伏击曹军骑兵? 能够攻克曹军经营的江淮重镇。但是? 当曹军以庞大的力量强行压来,雷氏所掌控的一切都分崩离析,若非有些运气,几乎没有逃往荆州的可能。
雷远给予马超的压力,自然不能与当时曹军进入淮南的十万雄兵相比。但马超这肆意妄为之人,招惹到的又岂止雷远呢?在关中虎视眈眈的曹公? 难道不是马超的敌人?就算马超真能突破米仓道深入益州? 玄德公难道不会全力与之一战?
马超所纠合起的力量看似强大? 可相对于曹操、刘备这些争夺天下的英雄来说? 太弱了? 也太松散了。
曹刘两家不断扩张的过程中,一定会首先碾碎这些夹在两家之间的小势力。举凡马超、张鲁,或者韩遂之流都是如此下场,正如数年前庐江雷氏一般。
当日里淮南豪右联盟中那些豪族首领的嘴脸,雷远至今记忆犹新。现在看来,那无关是非,只是各自挣扎求存、各自做出不同的选择罢了。
而马超所部,那些羌氐首领、那些被挟裹的汉中将士也是一样。发现马超的武力并非所向无敌以后,一定有人拒绝跟着这条丧家之犬胡闹下去。
所以,眼前转瞬之间的战况,将会决定整场战斗的结果。无论多么危急,雷远只要坚持。
雷远看到一名敌骑从侧面接近,挥刀向王跃劈砍。王跃手中提着一杆长枪,在近距离周转不灵,只得用左手拉扯缰绳,想要回马躲避。谁知敌骑一刀劈空,顺势下落,砍中了他坐骑的脖颈。
战马当即倒地,王跃也随马栽倒,半边身子被战马压住。他的嘴里溢着血,怎也挣扎不出。
叱李宁塔的体格过于常人,压根没法骑马,所以带着几名刀盾手结阵而战,曾与马超连格数刀不退。这时候眼看王跃落马,他返身过去,双手扳着马颈,想把数百斤重的战马拖开。
正在用力的时候,远处飞来一支流矢,射穿了他的脸腮,箭头把好几颗牙打得粉碎。
也不知怎地,叱李宁塔这人有些害怕箭矢,一旦中箭,必定怒发如狂。果然他大吼着拔箭,也不管王跃,再度往最前方冲过去;瞬间没入烟尘滚滚的骑队当中,看不到了。
“这厮……实在是无脑匹夫,不可救药。”雷远连连摇头。
叱李宁塔和王跃两人出事,李贞和任晖所部愈发动摇。李贞麾下箭手与敌骑对射数回,已经折损了十余人;而任晖竭力维持队列,吼得嗓子哑了。
看起来,主将不得不上阵了。只要再争取一点时间,先顶不住得一定是马超!
“留十个人在此,将旗不要动。其余所有人跟我来。”他先吩咐了一句,转而策马。
就在他催马向前的这一刹那,扈从中有人高叫:“将军!看北面!看北面!”
在战场北面,应当是马超所部大营的位置,黑烟滚滚,喧闹之声震天动地。
战阵之中,此起彼伏的都是喊杀声、马嘶声、兵器撞击声、马蹄踏地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处,就像沸腾的岩浆,混淆了听觉。雷远略微勒马,问左右:“可听得清他们在喊什么?”
一名扈从皱眉道:“好像在喊什么,师君?”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反击
“师君?”
竟然是张鲁?这位邪教头目有一手啊!雷远深深吐气,深深吸气。
他可真没想到此等情形。原本以为,战局逆转的机会应当出现在两军厮杀的正面,谁知道在马超的大营里,张鲁竟能有所举措呢?
马超对汉中将士的控制,完全是依靠他挟持张鲁于掌中。一旦张鲁脱身,数量将近万数的汉中人马,就会成为马超的敌人;而原本被汉中军牵制的雷澄、丁奉等部立时便能腾出手来。
而失去了张鲁的支持,马超立刻就成了彻彻底底的丧家之犬,连带着两名氐王的退路也被截断,他的队伍还有任何维持的可能吗?
马超已经完了!他完了!
自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难道真的是天意吗?一时间雷远简直想要大笑出声。
他强行压抑住自己狂喜的情绪,大声发令:
“传令给丁奉、雷澄,令他们全军发起反击!”
“传令给冯习,让他直取马超本营,尽快与张鲁取得联系!”
“传令给郭竟,让他尽快解决马岱所部,配合各军,围杀马超!”
“另外,狐笃,你作为我的代表,去见见杨千万和阿贵。就说,玄德公宽厚,但他们也该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留守将士,把战鼓打起来!把号角吹起来!”雷远拽着缰绳,任坐骑暴躁地连连打转,他高举着闪亮的长刀,吼道:“其余的将士们,兄弟们!随我出击!谁取马超首级,便为首功!”
将士们哗然起步。
庐江雷氏部曲先后两期进入益州,合计在三千人左右,后来在宕渠等地征丁、招兵,扩充到了五千。虽然今日苦战,毕竟折损只在中军,尚不到十分伤筋动骨的地步。
这些将士当中,来自荆州的部曲们,都深深地体会到一次次胜利所带来的好处。举凡职位、田地、妻子家人的照顾,雷远全都做到了。他把身为宜都郡头号豪强所获得的一切都投入到了对部曲的维护上,丝毫也不吝惜。是以,部曲们始终都期望着下一次胜利。
来自益州的新兵原本所求,无非是乱世中的活路,但投军之后,才从同袍口中了解到那些将能获得的东西……这太有吸引力了,简直就像是美梦。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去争取。
当然,再怎么养兵、练兵,士兵都是普通人,会有士气高低。此前死死抵着强敌苦战,却依旧步步后撤,未必不折损将士们的士气。但这时候? 原本巍然不动的主将忽然动了。
一动,就是要身先士卒、履险蹈危!一动,就是要摧锋挫锐、斩杀敌将!
这对将士们的激励作用超乎想象!
此时军中鼓角之声大起;奋威将军大旗迎风招展,直指向前。步卒们将千百支刀枪剑戟向天高举? 骑兵们纵身上马,甲士们握拳敲打胸前甲胄,或者用刀剑敲打盾牌? 发出海潮拍岸般的轰鸣。
身在阵中的普通将士们并不能分辨整个战场的形势变化,他们只要知道,胜利的机会已经出现? 就可以了!在这时候? 无数人热血沸腾? 他们齐声高喊:“跟随雷将军!”
刹那间,铁流汹涌。如山不动的连衡之阵? 忽然就动了!
自从大营方向“师君”的高呼传来? 汉中的将士们便根本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身处战场。他们下意识地向着传来高呼的方向狂奔,哪怕那里是马超那杀人狂的大营? 哪怕那里有浓烟滚滚,但既然师君脱困? 那里就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零星夹杂在汉中军队列中的凉州骑士们连连喝斥? 一再勒令? 结果其中部分被裹进了汹涌人潮? 瞬间就被杀死了。还有少量格外强硬的结阵死战,被全力反击的丁奉、雷澄所部粉碎。
杨千万眯着眼睛,看着大营方向的乱局,脸色铁青。再看雷远所部猛烈反攻的势头,他又咬了咬牙。
他看不懂那些旗号,也听不懂汉军鼓角的含义,但两方将士的气势此消彼长实在太明显……甚至可以说,起初还是此消彼长,须臾之间,已经如泰山压顶!
阿贵眼利,对他道:“你看,奋威将军阵中,有一队人过来,怕不是使者?”
杨千万翻了个白眼。还没到倾覆的程度,阿贵就已经连“敌阵”两个字都不提了,亏你还记得那雷远乃是奋威将军!然而阿贵这厮能够动摇,杨千万却不愿轻易去见什么使者……他的女儿嫁给了马超,与马超的关系到底不同!
“我们先撤……先往北面撤个二三十里,再看张鲁那边情形。不必急着与荆州人联系!”他试图用平稳的语气说话,却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
“……也行。”阿贵想了想。万一能和张鲁达成个协议,尽快回武都郡去也好。毕竟在汉中杀人的,都是马超的凉州部下,自家所领的羌氐骑兵顶多掳掠些钱财,没干什么过分的事。
眼看着敌军忽然反击,马超几欲吐血。
在大营出事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凉州将士的体力和斗志即将衰竭。赖以横行关中、凉州的铁骑突击,竟然会突不动区区一个荆州土豪的部曲,这局面已经让马超惊怒交加。
但马超始终抱着充足的信心,他相信久历寒苦饥渴的凉州人,一定比习惯温暖的荆州人要坚韧。他坚信,雷氏部曲的骨干被自己这么排头一溜杀下去,一定会到承受不了的时候。他更坚信,自己一定能够突破敌军的防御,最终斩杀那个庐江雷远的首级!
然后他就看到了己方大营的那场动乱,听到了高亢入云的、狂热的喊声。
是张鲁。张鲁这厮,居然脱困了。
马超早就知道,这种操纵人心的妖贼,必定有些难以揣度的地方,所以哪怕今日与雷远决战,也指派了数十名好手紧紧盯着张鲁。
怎么就让他脱身了?那些留守之人都在做什么?
马超心中涌出强烈的无力感。
他的部下里,能够厮杀鏖战的武人有的是,能够仔细谨慎,堪为左膀右臂的人又太少了。马岱和庞德两个,顾了这里,就顾不得那里。便如此番南下益州,就不得不留了庞德坐镇南郑,以备万一。而身边可用的只有马岱,他又非得与自己在沙场上配合作战才行。
留守的那几个,马超已经千叮嘱万叮嘱过了,结果呢。
恨不得宰了那些蠢货,把他们剁成肉泥!
张鲁一旦脱困,那些汉中兵卒就再也不可用了。汉中兵卒一旦不可用,羌胡酋长们便更加不愿尽力相助了。问题是,刨除汉中兵卒和羌胡渠帅所部,马超可用的人,真的已经没多少了!
原本威风赫赫、恃强凌弱得局面,竟突然间变成了以寡击众……更可怕的是,如果张鲁这厮再有什么动作,自己可就要陷在益州了!
这是益州!这可不是广袤万里任凭纵横的凉州,一旦被隔绝在此地,真的就要有大麻烦了!
怎么就变作了这般局面?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马超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像是被万钧巨石压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将军,怎么办?”一名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部下策马过来。
而马超仰面朝天,发出像狼一样的狂叫,叫声中充满了恼怒,充满了绝望。
自从长安城下被韩遂等人背叛,马超的势力便已经分崩离析了。他用超群的毅力控制自己,才能始终保持着强有力的姿态,让所有人相信他一定能够扭转局面。但现在怎么办?
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将军!”那部下眼看马超神态有似癫狂,犹豫地再问一句。
马超一把将他揪到眼前,狂吼着:“收兵!集合将士们!跟我往后退!”
随后他又转身往后看:“马岱呢?马岱到哪里去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围攻
马岱也快到极限了。
此前他伪装成马超的样子,引得郭竟所部骑兵出外拦截,又诱使李异出兵助战,遂使本阵动摇。但如此一来,他本人领着少量羌胡骑兵遭到郭竟所部纠缠急攻,渐渐陷入四周皆敌的境况。
马岱初时对局势的变化不以为然。他自恃英勇,又觉身旁随从的亲骑尚多,于是领着马队在烟尘中左右冲杀,像是凶狠的飞蛇,追着眼前的一处处敌人纠缠撕咬。双方彼此冲撞追逐,激起的烟尘呛人。
但马岱身边经验丰富的偏裨将校却觉察出形势不妙。
带领湟中月氏胡、追随扶风马氏多年的老资格骑督段规就道:“我从延熹年间至今,见过的战事不计其数。今日这支敌军,步卒结坚阵而耐苦战,仿佛当年段太尉所领精兵;若用老办法去对抗,难免要遭失败。此刻他们本阵遭孟起将军强攻,却不召回骑兵救援,显然是有十足的信心。我们得趁兵力尚在,准备接应孟起将军撤退!”
马岱有些狐疑地看看段规。在这年轻人的印象里,兄长马超勇猛无敌,所击莫不摧破,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对手。眼下这局面,不过是战胜之前必然的相持罢了。在段规的口中,怎么就成了将败的局面?
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驳斥段规。段规的几个儿子都在军中,所部湟中义从也很善战;自家话若是说重了,引得这老部下与马氏宗族生分,可不合适。
尚在犹豫之际,他的亲随忽然指着北面叫道:“大营出事了!”
正在两方鏖战不分高下的时候,哪一方的军心稍许动摇,局势立刻就维持不住。在马岱前方不远处,一队敌骑原本被同等数量的羌胡人拦截着,如蟠螭灯影般乱转;结果羌胡人一个愣神,那队敌骑忽然甩开了他们,向马岱直冲过来。
众人待要调转马头拉开距离,已经来不及了。两支骑队迅速搅在一起,每个人都狂乱地挥动武器,向近在咫尺的敌人攻杀。
段规年纪大了,在指挥作战的方面能够作为马岱的副贰,谈到白刃格斗的技能和体力,却已衰退了。他眼看着一名敌骑从侧方冲来,挥舞长刀劈落,本能地举刀格挡。
但对方的力量太大,一刀下来,瞬间打飞了段规高举的缳首刀,再从肩膀斫入,砍断掉了他的右臂。断落的右臂喷着血? 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再落到地面。段规看着鲜血在空中划出的美丽弧线,甚至有些失神,一时倒不觉得疼。
数十年戎马生涯?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但最终的结果? 其实早已注定了。段规心情平静地扭过身去? 想催促马岱立即领人撤退? 想叮嘱自己的两个儿子千万保重性命。但敌骑策马奔过,下一刀便斩下了他的首级。
挥刀的骑士? 正是郭竟。
郭竟此前率部突出拦截? 虽说被马超所算,但在之后的混乱厮杀中? 他与马岱的羌胡骑兵对战,却不落下风。
生羌虽然勇猛,但武器、甲胄太过粗劣? 在兵力调配时? 也远不如雷氏部曲久经训练,如臂使指。双方初接触时? 生羌凭着一股血勇尚能坚持? 时间渐长,生羌当中越是胆大敢战的,死得越早,渐渐士气难以为继。
这时中军本阵有传令兵到,急令郭竟尽快解决马岱所部,再配合各军,围杀马超。
郭竟立即行动。
通常来说,担任骑兵将领的人往往性格剽悍果锐,非如此,不足以驾驭出入无间、聚散离合的骑兵们。但郭竟从陈王下属起家,受了多年步骑配合,稳扎稳打的熏陶,故而虽用骑兵,却处处留有余地,非常稳健。
哪怕在战局最困难的时候,他手中也始终掌握大约百人的精锐,不轻易与敌死拼,而留待雷远决心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刻。
便是此刻!
上百骑养精蓄锐至今,战意本就高涨如滔天之浪,何况雷将军已经说得明白:先解决马岱所部,再要配合各军,围杀马超!这些骑兵都是军中十里挑一的健者,本有骄悍之气,身逢此等决战决胜的时候,谁肯错过立功的机会!
在中军处不绝于耳的鼓角之声伴奏下,百余骑呼号着,不要命的猛冲。
这百余骑,不仅有郭竟的本部,更有从各营、各曲抽调出的精锐骑兵,不少人甚至是曲长、都伯一级的军官。其中便有王北的得力部属罗霄在内。
罗霄部下本有十余名骑兵,但在适才的一次骑兵对冲的时候,正撞上了马岱,瞬间折损了半数以上。所以他才被郭竟调入到作为预备队的百骑当中。
眼看反击的时刻到了,罗霄杀气冲天,纵骑奔走,最先接近马岱。
因为冲得太猛,手中的长枪一击不中,便不合用了。他全不顾自家生死,转而用枪杆当棍棒使用,直上直下的猛击。接连两下被马岱挡开,第三下挥动的时候,枪杆和刀刃触碰的力量太大,终于咔嚓一声断裂。
而马岱持刀的手掌也户口迸裂,鲜血直流。
马岱身边的亲卫瞅准空档,猛冲过来为马岱解围,马岱乘机拨马退开。
罗霄手里只剩半截枪杆,一时被那亲卫杀得手忙脚乱。他暴跳如雷,拼着重伤的下场,靠肩背处的甲胄垫了一刀,随即迫到近处,举着半截枪杆自下而上地贯入那亲卫的下颌,直到天灵方止。
这一下实在惨烈,巨大的压力使得鲜血和体液像瀑布般从那亲卫的五官里喷射出来。而罗霄挺着枪杆,将整具尸体高高举起,纵声狂吼示威。
而马岱在十余步外勒马急退。
罗霄的粗疏武艺,完全不在马岱的眼中。时间往前推半刻,似这等水平的敌骑,马岱亲手格杀了不下十人。但这时候,马岱竟生不起返身再战的念头!
两军对战的时候,气可鼓,不可泄。皆因一旦士气稍泄,此前被掩饰的种种问题都会爆发出来,再想恢复,可就千难万难。
便如此刻的马岱,他本是身当锋镝而不皱眉的勇士。但这会儿,仅仅是虎口崩裂罢了,仅仅这点创伤,却使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一时难以自制!
他厉声高呼道:“所有人不要再纠缠,向我靠拢,随我接应兄长!”
各个方向答应他的人,似乎突然间就少了许多。
人呢?跑了?这些生羌……这些生羌原来也怕死的吗?羌胡人关键时刻全都靠不住!马岱连声喝骂,又对左右道:“不管他们了,我们尽快脱身!得尽快接应兄长出来!”
可想要脱身,可不那么容易。四面隆隆马蹄之声越来越响,庐江雷氏的骑兵们却感觉越来越多了!
“围住了!围住了!”上百人,甚至更多数量的敌骑都在高喊。
这喊声简直让马岱怒不可遏。
他看着一名敌军的威武骑士骑着高头大马追近,沿途叱喝指挥,认得此人便是敌军主将。当下举刀一点身边的亲随小校,令道:“你带十骑,向此人正面冲一冲。我带其余人包抄过去,给他来个狠的!”
那小校大声接令。刚一策马,迎面一阵箭矢扑来。那小校面门中箭,大叫一声落马而死。
原来是郭竟本部得骑兵们一旦迫到近处,辄下马开弓猛射。他们都是骑马步兵的装备配置,用的是步兵长弓重箭,在这种距离杀伤力极大,顿时将马岱身边的人射翻一批。
第三百八十五章 名将
马超所领的大军已经完全崩塌。
汉中人只顾奔走,氐王带着骑兵徐徐退避,仗着马快,越来越远离战场。除了马超本部以外,还能成建制抵抗的,惟有马岱所部。
马岱已经换到了第四匹战马,他身边的将士数量已经不满百人,他所做出的抵抗已经堪称微弱。但他们散而复聚,斗而不乱,竭尽全力地牵制和阻击着郭竟所部。
与此同时,雷澄、丁奉两翼,已经完成前出,开始向内圈压进。原本紧密的军阵,在快速行进时终于有点松散了,但没有人再敢去正面冲击他们。
这些部曲将士们都是普通人,在从军以后,也是普通的军人。但当他们以数千人的规模聚集在一起;所聚成的军阵,就变成了某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东西。
他们此前所承受的每一分压力,在这时候都变成了反攻的动力,使得数千人的气势升腾如山崩地裂一般。
雷远本打算亲自上阵以稍稍遏制敌军的攻势,然而此刻,他却被呼啸反攻的将士们簇拥到了中间。他本人和他身后斜举的将军大旗,就像是被大潮挟裹向前的舟船那样乘风破浪,而他距离敌军却越来越远。
因为浪潮所向的马超所部不断后退。在败局之中,他们显得那么脆弱。
雷远看得清楚,凉州骑兵们已经放弃了继续作战的念头,为了避免遭到两面夹击,他们一面张弓搭箭向周围乱射,一面主动脱离双方接触的阵线。
大部分骑在马上的将士已经开始加速驰骋;少量在战斗中下马的凉州人只能且战且退,还得到处寻找自己的战马留在哪里。
随着骑士们奔驰向后,原先局促挤压的战线忽然间就消失了,乱哄哄的撤退和同样乱哄哄的追逐交织在一起。有些凉州骑士在混乱中跑错了方向,被雷氏部曲的步卒拽下马杀死;也有人挥刀冲杀,想要杀出血路,或者在败仗中最后展示一下武勇。
那种努力没有任何用处。军队失去了建制,失去了指挥,那就什么都不是。个人勇力再强,在这种环境中,只不过是待宰羔羊的抵角威吓罢了。
然而这其中没有马超的身影。这位本来甲胄鲜明的敌将,此刻或许丢弃了他的兽首铁兜鍪,所以雷远已经没办法在密如蚁聚的扰乱人群中找到他。
但没关系。
在这种局面下,哪怕是万人敌,也只有逃命一途。逃命的时候,大家都一样狼狈,不见得谁比谁更强些。
“将军,我们赢了!哈哈,我们赢了!”岑鹏终于压抑不住胜利的喜悦,手舞足蹈地大喊起来。作为雷远身边得力的书记官? 他已经开始筹划文字,预备写一篇文采斐然的报捷文书。
而冯乐极其正式地向雷远大礼参拜。他说:“马超,雄烈绝伦? 世之名将也。如今将军以寡击众,却能一举破敌。玄德公入蜀以来? 将军之功? 堪称第一。将军的威声,扬于四海? 指日可待。”
因为雷远在不断前进的缘故,他一旦跪伏? 就越离越远。于是冯乐说得越来越大声? 确保这段阿谀之辞被雷远清晰听见。待到说完了,再一溜小跑,弓着腰赶上来。
雷远略微勒马? 深深注视着冯乐道:“玄德公帐下文武英才极多? 什么功劳第一的话,以后断不要再提。”
冯乐但觉雷远的威严较之往日更盛? 简直不敢直视。他心知马屁拍到马脚上? 立时出了身冷汗,连忙唯唯称是? 赌咒发誓绝不再胡言乱语。
雷远倒没打算怪责他。
冯乐这人? 原本只显得有点过于小意伺候? 不像是那种谄媚之人。今日却言语如此,看来自己连续两次在巴西郡击败天下名将? 终于彻底撼动了这批地方士人。
顿了顿,雷远沉声道:“马超的用兵之能,远在我上。但这一仗却是我赢了,诸君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冯乐下意识地想说,是因为将军用兵如神云云,但雷远已经自承用兵不如马超,他便不知从哪里起头吹嘘。
岑鹏只是个书生,愕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他看来,其实关键在于马超的大营先乱,但如果那样讲,是否显得雷将军不那么英明神武,不太应景?
狐笃沉吟着说道:“马超自恃勇武绝伦,兵行险着而妄图以小搏大;而将军临危不乱、不馁,稳扎稳打,遂使胜算不离掌中?”
雷远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狐笃所说的,算是在战术层面的总结。但站在雷远的角度,他所体会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马超是不是兵行险着而妄图以小搏大?
没错。
这样做有没有问题?
以前没有问题,但以后就有问题。
在雷远看来,敢于兵行险着、以小搏大,绝非错误,而是大将、名将的特点。举凡青史所载的那些名将,先代的孙武、乐毅、韩信,或只有雷远才知道那些后世之人,许多人都通过用奇、用险来攫取胜利。
他们能够发现战机、敢于捕捉战机,能想他人不敢想,为他人不敢为。诚如前贤所言,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便如马超此举,若真给他成功了,焉知不能陡然崛起一个跨有凉州、益州得庞大军阀?
但马超又必然失败。
在这一仗之前,雷远不敢这么说。但经历这一场战斗,他想明白了。他可以确定无疑地说,如马超这般轻易弄险,是莽夫所为,必然失败。
为什么?
因为时代不同了。
乱世初起的时候,天下诸侯林立,龙蛇混杂,多有狐假虎威之辈,沐猴而冠之徒。这些人看似地跨州郡、举兵数以万计,其实内里举措昏乱、错漏百出,仿佛沙子捏成的巨人。
这时候,一旦发现对手的破绽,立即果断行动,轻而易举地就能击溃似强实弱之敌,取得辉煌的胜利。
但随着乱世延续,那些乘势而起的庸人渐渐都成了失败者,被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了。剩下的,大都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他们的体制渐趋完善、军队训练有素、人才各尽其用、决策愈发沉稳、行动多经精密推算……而马超熟悉的始终是多年前那一套,他哪里抓得住什么破绽?他以为的机会,又哪里会是真的机会呢?
这样的强者对抗时,所谓奇谋妙计简直没有施展余地。他们几乎就没有破绽、没有疏忽。彼此间比拼的,或者是谁犯的错误更少些,或者是谁的军政实力更雄厚些。
就如高手对弈,一招一式似乎都有棋谱明载,于无声处却能听闻惊雷之响。
马超敢于突入益州,实在大胆狂妄,出乎所有人得意料。但玄德公本来就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只要雷远所部扼守米仓道,马超就没办法南下。
马超在战场上的勇猛和狡诈,也出乎雷远的预料。当然,雷远本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出众的军事才能,他所做的,只是不犯错误,扎实做好该做的所有事。于是马超就战败。
时移世易。旧日所谓名将,很可能就是以后的败将。身为武人,也得与时俱进才行。
雷远催马向前。他对身边的将士大声道:“追击!追击!我要马超的脑袋!”
第三百八十六章 溃逃
局势说来话长,其实从大营起火,到雷远发起反击,再到全军崩溃,并没有多少时间。然而短短一刻或者稍多些的工夫,马超放眼所见,到处都有己方将士的死尸,而越来越多的庐江雷氏部曲,往来冲锋,挥舞刀剑尽情砍杀,杀死马超的口号声被喊得震天动地。
马超行事凶横无忌,这些年来的威风有多盛,与人结下的仇怨就有多深。想要他脑袋的人,早就数不胜数。也不是没有人当面威胁过要他脑袋,那些人的脑袋,后来陆续都被马超取下了。
但这回的局面可比以前要艰难许多。马超不得不承认,留给他的腾挪余地已经越来越小。
过去几年间太过强势的作风,使马超失去了父亲留给他的全部盟友,直接导致了长安城下的那场失败,更导致他在失败后甚至不敢退回凉州。而在巴西郡的这场败局,又粉碎了自己竭力纠合起的最后一点力量。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马超几乎要仰天吐血。
不是凉州人不勇猛善战,是这世道活见鬼。谁能想到曹操如此阴险狡诈?谁能想到这雷续之的运气又那么好?若自家尚有强盛时的兵力,不不,只要手下再多那么一两千可靠的精锐骑兵,就能把这雷远剥皮拆骨,杀得溃不成军!
偏偏自己没有这些兵力,就差那么一点。曾经领有上万铁骑、纵横凉州关中的扶风马氏,竟然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在这一瞬间,马超忽然想到了往事。当年自己与父亲马腾暗中争夺权位,最终凭着羌胡部落的支持,将马腾迫得离开关中,去邺城做人质。双方离别的时候,父亲曾说过,这天下不会永远乱下去,谁若是一味恃强逞凶,恐怕迟早有吃亏的时候。
马超一向都觉得,自己的父亲徒具勇力,却行事顾忌太多,总是自缚手脚,不够爽利。然而这时候他忽然有些迷惑,难道不是老家伙错了,而是我马孟起错了?难道凭着这身力敌万人的勇武? 竟不能横行天下?
但这种惶惑情绪并没有在他心中盘桓太久。
呼啸而来的敌兵惊醒了马超? 他用力鞭打着战马? 咆哮着领人后退? 与马岱所部汇合。
眼下只有赶紧退兵,或者说,逃跑也行。具体下一步怎么办,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眼下动作稍微慢一点? 就可能陷入大股敌军的围攻? 自家脑袋恐怕就要成为那雷续之的进身之阶。
马超狠杀了几个来回? 才勉强脱出敌军步队的环绕。为了保证撤退途中不要多生事端? 他甚至把心爱的兽面铁兜鍪都除下了? 免得自家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退了半途,眼看着有一支己方骑队被敌军缠住? 他连忙纵马过去,连杀数人? 将敌军打散。哪怕是在大军溃逃的时候,他的个人武力? 仍然足以保证自己进退自如? 绝没有谁能拦得住他。
如此凶悍的举动引起了雷氏部曲将士们的注意,瞬间有许多人欢呼呐喊起来:“找到马超了!那个穿锦袍的便是马超!那个穿锦袍的便是马超!”
马超立即感觉到无数视线投了过来。
他瞬间出了浑身大汗? 一把揪下锦袍,领着部属们纵马狂奔。
没奔出多远? 又有数名敌骑从侧面包抄过来。为首之人眼利,指指点点着马超所在的方向,口中大叫大嚷。马超霹雳也似大吼一声,再度猛冲上前,将他们杀散。
直到此刻,在面对面的厮杀场合,仍没有任何人能顶得住马超一招半式!
然而在这种时候,超群的武勇只会吸引追兵的注意力,顿时又听得有人大喊:“那个穿亮银铠甲的便是马超!那个穿亮银铠甲的便是马超!”
马超身子一慌,几欲坠马。
通常来说,武人上阵时所用的铠甲形制就那么几种,将领所用也无非鱼鳞甲而已。但马超自恃勇武绝伦,素来都穿着贴覆菱形金银叶片的华丽铠甲,在阳光下发出耀目光芒。举凡战争厮杀的时候,他往来突阵,将士们看在眼里,莫不身受激励,热血沸腾。
但现在这时候,谁还会受激励?谁还会热血沸腾?
马超恨不得脱了这身铠甲。偏偏几根皮绦系得很紧,战场上硬是腾不出手来。再看身周,时不时有飞矢射落,零零散散地射倒了好些从骑,这时候还真脱不得铠甲!
“兄长!兄长!不要与他们纠缠,我们快走!”敌骑的后方,马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纵马奔来,气喘吁吁地大叫道。
马超扫视身周,跟随自己的只剩下了百余骑。其它各处的将士,抵抗之志无不冰消瓦解。马超注意到了董种的身影,这厮跪地投降的动作倒是很快。还有不少人顾不得向马超靠拢,只顾着拨马向来时的道路逃跑。但因为敌骑四面纵横截击,将凉州骑士反复冲散、分割、包围,真正能脱身的少之又少。
与此同时,敌方大股追骑死盯着自己不放。他们的数量四五倍于己方。马超看得清楚,许多追兵甚至一人两马,骑着一匹,还带着一匹凉州战马作为替换!
这帮人的骑术根本比不上凉州的好手,但他们多出换乘的马,就多了几倍的耐力,自己等人怎么跑得过?这多出来的马,原本都是凉州人的!可恨啊!
就在马超稍微犹豫的片刻,敌骑奔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已经开始张开两翼,预备包抄。
“兄长!快走!”马岱再度大叫。他纵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马超。
“兄弟,你做什么?”马超愕然。
马岱用力把缰绳塞在马超手里。
他举起手臂,让马超看到自己背后和肋间几处明显的血污:“适才与敌交战,不慎被乱射了一通,不知道是否伤了脏腑……兄长,我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啦!”
马超这才注意到马岱身上的甲胄到处是破口,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苦战。而他的脸色仿佛土一样惨白。很显然,这名年轻的武人在受伤之后又坚持鏖战,不断失血,到这时候,确确实实已经坚持不住了。
眼看马岱这般做,他的几名部下也都纷纷下马,默然无声地把缰绳交给马超身边的从骑们。
“既然坚持不了多久,还不如为兄长断后一战,所以我用不着马了。”马岱故作轻松地笑道:“兄长,你快走吧。”
马超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一眼。他的眼睛血一样红,眼眶简直要爆裂。
下个瞬间,他猛力打马,向北面群山狂奔。
一边策马,他一边回头看。只见雷远的骑兵们飞速赶来,距离马岱越来越近。而马岱和他的部属们在路上排成横列,持刀在手。
面临大队骑兵的冲击,这种单薄的拦截队型毫无作用。马超是骑兵作战的大行家,他再清楚不过了,马岱只是想找个理由,把战马让给自己的兄长而已。
马超咬紧牙关,发出狂怒的低吼。而他的手掌握紧缰绳,指甲嵌进了掌心得皮肉,刺出了两手的血。
再回头时,马岱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敌骑越过了拦截,继续汹涌追击。
第三百八十七章 解救
雷远本部到达整片山间平原的北端,在宕渠水南岸停下脚步。
再往北,便是起伏群山,纵横沟壑。众人极目眺望,只见到一条绵长小道在崇山峻岭中若隐若现,地势险恶。雷远记得,那是东橸山隘口方向,过了此处隘口,就是通往大巴山的绵延米仓道了。
此刻马超带着他的部下们,弃甲狂奔,沿着这条道路一直往北。而郭竟所部尚在尾随追击。远远看去,两支骑队就如前后飞速穿行在山林间的龙蛇异种,蜿蜒舒张着身躯,偶尔彼此撕咬,随即又拉开距离。
狐笃之前奉命去见杨千万和阿贵,回来得很快。这时候他道:“将军,我以为,可以鸣金收兵了。”
雷远凝视着山道,一时不答。
狐笃等了等,又劝道:“汉昌城便是巴西郡最北的道路枢纽。再往北,无非米仓山、大巴山,群峰耸峙,绝少人烟。除非越三百里山道直取汉中南郑,否则沿途并无可占之地了。”
雷远微微点头。
他自己在巴西郡的山川、道路、地形等方面,也是下过工夫的,知道狐笃所言很有道理。只不过起初觉得可惜,不想放过马超这条大鱼罢了。
但庐江雷氏本身是久在深山立足的豪强,所以他也明白,真到了这种地形复杂的深山里,兵力上的优势无从发挥,说不定给马超寻着机会,反咬一口。所以继续追击下去,既不划算,也无必要。
“鸣金收兵吧。各部都可以收手,也派人去通知郭竟,不必再追。”他下了决心。
立即便有扈从持了令符奔出本阵,向各方驰去。
雷远勒过马头,回望战场,又见从南向北,伏尸枕藉,连绵数里不绝。有无数败兵坐在尸体旁边嚎哭,还有伤兵面目呆滞地流血等死,仿佛行尸走肉。站在这里看,看到的自然以敌军的死伤居多,但如果回到此前列下连衡之阵的所在? 又会见到无数本方将士的惨烈场景了。
雷远又叹了口气:“怎也没想到? 马超这厮在关中失败后? 居然想要入蜀来搅浑水……这一仗下来? 我们损失不少!”
说到这里? 他问:“士卒们的死伤情况,立即派人去清点? 不要耽搁。另外,将校们可有谁折损了?”
李贞应声道:“自李异将军以下? 王松等曲长、都伯以上,折损不下三十人。另外? 任晖、王跃等数十人都受了重伤,医官……医官正在全力救治。”
说到这里? 李贞有点哽咽。
直接战死的就有三十人,也不知道那些重伤的? 能救回多少。
因为马超强突雷远本阵的缘故,此战中损失最大的就是雷远本部。许多人都是和李贞朝夕相处的伙伴,如此大规模的折损? 哪怕在公安城下与江东人马交手时也没有过。
雷远也忍不住心痛。
这些将士们,都是雷远一个个地招募来的。这支军队? 是雷远一点点训练成的。在招募他们、训练他们的时候,雷远付出了很多,也做出了很多承诺。雷远无数次面对面地告诉将士们,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待遇和奖赏。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去死。
现在许多将士确实战死了。他们的死,为雷远赢得了胜利,也必将使雷远获得玄德公的丰厚赏赐和提拔。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就是这情形。
为大将者,终究要硬下心肠,习惯将部下将士的性命当作工具。但雷远觉得,可以习惯如此,却不能乐在其中。说来或许有些矫情,但雷远确实希望每一场战斗都是通向重建太平盛世的阶梯,而非仅仅是为自身攫取荣华富贵的代价。
换到功利的角度来看,雷远身兼豪强与军将的两重身份,这些将士们也是他的底气、是他的资产。这样的胜利如果再来几次,只怕庐江雷氏的徒附百姓便要家家戴孝,整个宗族的底气都要不足了。
狐笃劝慰道:“好在这一仗的收获也很丰厚,足以相抵了。”
“是啊,收获丰厚,足以相抵。”雷远想了想,又道:“然则尚未收入囊中,我不放心。张鲁和杨千万、阿贵那两个,都须得见一见才好。”
“将军打算先见谁?”
雷远策马起行:“自然是张鲁,这可是一位大人物……玄德公用得着他。”
抓不住马超,张鲁便是这一战中最大的收获了。这位雄踞巴汉数十年的鬼道政权领袖,值得雷远认真对待。
就在此刻,张鲁也很热切地想见见雷远。
半个时辰前,张鲁再度见识到了惨烈的战斗。
那些凶神恶煞的凉州人,突然遭到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精锐部队袭击。双方就在张鲁的面前厮杀,鲜血迸溅,肢体横飞。搏斗过程中,有人试图劫持张鲁,然后被手起刀落地砍死,尸体就倒在张鲁的身上,热气腾腾的血汩汩流淌,把张鲁半边衣袍都浸透了。
然而张鲁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妖贼,却有其独特的气度,身临此境,却不慌乱。
当战斗告一段落以后,他将尸体推开,抬眼看看眼前众人,沉声问道:“诸位是什么人?是要救我张鲁,还是要取我性命呢?”
话音未落,帐幕外一人疾步奔入:“师君不必惊慌,是阎圃在此。”
张鲁眼神一凝:“阎功曹?难道是曹丞相……不,不,原来你降了玄德公。”
他反应极快,立时就明白,以曹军在汉中那点微弱力量,根本不可能在插手到巴西郡的战事。而阎圃在徐晃败绩之后下落不明,唯一的可能,便是身在益州。
阎圃长揖为礼:“师君不必多虑,我仍是汉宁郡的功曹。”
张鲁沉默良久。
阎圃这话,听听便可,不能当真。张鲁又不曾褫夺阎圃的职务,他自然仍是汉宁郡的功曹。但这位功曹的主君,可未必是汉宁郡太守了。
果然,这时候两名首领模样的武人来了。
一人指挥着部属们,将凉州人的首级一一斩下,血淋淋冒着热气地堆放在营帐之前。
另一人客气地道:“张师君不必惊恐。我乃玄德公麾下,奋威将军雷远的部属李齐。我家将军听闻马孟起挟持了张师君,特命我们前来解救。还请张师君向贵属传令,就说已经脱身,请贵属们稍安勿躁。”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听从
张鲁话音未落,黄固猛地冲进帐里:“师君!师君!我们来了!”
这位忠诚的五斗米道信徒面色通红,声音高亢。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为师君脱身而狂喜,他手上牢牢地握着一把沾血的刀,也是真的为师君脱身而奋战过的。
还有数十名汉中士卒跟着黄固的,站在帐外,个个喜笑颜开。
适才一行人用何平之策,先往马超中军大帐放火,吸引守卫的注意力,然后李齐等人伺机突袭。黄固随同行动,颇经恶战。他在汉中将士当中颇具人脉,竟还直接拉拢了数十人为他所用,甚至无需阎圃出面号召。
但黄固忽然冲入帐内,却令得阎圃的脸色一变。
何平顾不得摆下手中那颗首级,他横跨一步,不动声色地拦在了黄固面前。
跟随何平、李齐深入马超大营的勇士,此前与凉州守卫血战折损,现在剩下还站立不倒的,不过二十余人。眼看何平出面拦截,他们一齐起身,围拢在张鲁身周,有数人干脆手按刀柄。
帐幕中的气氛猝然变化,唯独黄固全无感受,隔着何平探头向张鲁絮絮叨叨:“还有好多人想见师君!请师君见见他们吧!过去那几日,大家都憋闷得很,一直盼着师君为大家主张……”
张鲁圆厚的眼睑微微一颤,随即笑了起来:“是黄固啊,辛苦你。”
他的语音柔和恳切,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只说了几个字,竟使得黄固激动得哽咽起来,甚至帐幕外的五斗米教徒们也都激动万分,连连道:“是师君在说话!师君安然无恙!”
在越来越激动的喧闹声中,张鲁端坐不动,略微提高声音道:“黄固,你去告诉大家,我很好,会和大家见面的。然则,须待凉州强徒败战之后,才好安排,对么?眼下还请大家据守大营,一切都听从阎功曹的指挥!阎功曹的话,就是我的话!”
阎圃应声站了出来:“遵命!”
黄固兴冲冲地返身出外,阎圃紧随在他身后。很快营地里就传出了成百上千人狂喜欢呼的声音。还有人敲起金鼓,意图召唤前方作战的同伴们。
这么多将士,因为张鲁被挟持的缘故,不得不跟随马超南下,经历了本不该有的苛待和惨重死伤。可一旦知晓张鲁脱困? 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欢欣雀跃? 整座军营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五斗米道对人心的耕耘一至于此!张鲁这妖贼的号召力一至于此!
在欢呼声中? 帐中李齐、何平等人无不面色沉凝。哪怕他们每个人都是敢于浴血奋战的勇士,但这时候也难免生出几分畏惧。与这种狂热的力量相比,帐幕中区区数十名疲惫之兵,力量太薄弱了。
何平下意识地一把阖上帐幕? 将如雷鸣的欢呼隔绝在外。李齐连忙再多点起几盏灯烛。
好在教徒们的狂热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毕竟他们距离战场不远。视线可及的厮杀恶战? 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所有人? 当前的局面并不安全。很快帐幕以外安静了下来? 偶尔传入厚重隔断以内的,只有士卒们搬运拒马、木栅时的号子声。
过了片刻,震天的欢呼之声再度响起。
莫非是阎圃这厮在生事?
何平皱了皱眉? 待要说什么。李齐笑了起来:“汉中将士既然不再跟随马超,局势就变了!这是雷将军下令反击了!”
他将帐幕猛地掀开? 向外走了几步探看。
军营所在的位置,地势总比周边略高些。他放眼四望? 只见整片平原尘埃滚滚,喊杀之声震天动地。李齐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发现原本围攻连衡之阵的汉中步卒听闻张鲁脱困以后,已经完全溃散。唯独马超所部还在且战且退。
雷远的奋威将军大旗不断向前,麾下部曲们也随之奋勇攻杀。他们撞见汉中人的时候,就喝令他们抛弃武器,跪坐在地;而一旦发现有成群结队的凉州人,就立即猛杀猛打。凉州人起初试图抵抗,很快就被杀得懵了,他们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命。
此时丁奉所部向着汉昌城前进,很快扫清了汉昌周边的残余敌人。句扶连忙打开城门,与之会师。
雷澄所部沿着宕渠水一路向北,从李齐所在的军营侧翼经过,但没有进入军营,而是一直抵达河水自西向南弯折处的浅滩。适才一大批羌胡骑兵从这处浅滩趟过,但又并不离开,而逡巡于数重山脊之间。雷澄所部停留在滩头,隐约对彼辈形成对峙。
而紧跟在雷澄所部之后的,则是冯习将军的部队。他们不紧不慢地在继续沿着宕渠水前进,方向转而向西,最后在李齐所在军营的北面列成了宽广的横队。
何平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他喃喃道:“马超在哪里?”
李齐笑道:“已经逃了!”
他伸手指向更北方的山间道路:“看!郭校尉正在带人追击!”
马超所部素称兵强将勇,凶名在外,今日其部下生羌骑兵被郭竟硬生生击溃,本人也遭郭竟追击得狼狈万分。恐怕今日以后,郭竟也要声名鹊起了。
两人正在攀谈,远处震天的呼声响起。将近下午的阳光洒落,照射着雷远的奋威将军大旗缓缓移动。这面高高飘扬的将旗自南向北,贯穿了整座平原,在宕渠水南岸稍稍停留以后,已经转向军营方向来了。
旗帜所到之处,部曲将士们无不欢声雷动,每个人或者挥舞着双手,或者高举起武器,向他们的宗主和大将致敬。而无论是汉中人、还是凉州人,全都跪地俯首,不敢仰望。
李齐笑道:“雷将军来了,咱们快去迎接!”
何平连忙道:“我去请出张鲁!”
两人实在忍不住心中那份“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起来。
此战的胜利,固然出于将士们的英勇,但扭转战局的关键点,绕不过两人领兵偷入马超大营,劫夺张鲁的壮举。凭借这样的大功,李齐必然能在扈从当中崭露头角,而何平籍此也足以洗涮投靠曹军的污点,将会迎来暂新的人生。
第三百八十九章 府君
随着将旗的接近,汉中将士们的心情却忐忑不定。
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此前张师君已经投靠了曹公,成了刘季玉的敌人,所以才会有玄德公派遣奋威将军先期入蜀,协防巴西之事。
后来师君接纳曹军进入汉中,并动用五斗米道在巴賨部落的影响力,支持徐晃南下,则双方已经事实处于敌对状态。只不过玄德公忙于协助刘季玉剿灭叛乱,一时顾不上汉中罢了。
到了此刻,师君又亲自带着上万部下进入巴西,并且猛攻汉昌城。当然,汉中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师君一时不查,被马超劫持的缘故,但这理由能让人接受么?毕竟双方鏖战两日,那些死伤可是实实在在的!
奋威将军会怎样对待师君,又会怎样对待汉中的将士们呢?
这种疑惑形成了沉重的压力,使得许多将士简直有些恍惚。于是当雷远来到大营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群神色木讷的汉子,他们向着雷远俯身下拜,却不言语。
好在李齐及时赶到,远远地喊道:“张公祺前来迎接奋威将军啦!”
“师君来了!师君来了!”汉中将士们悉悉索索地低语,好像瞬间就有了主心骨。
而雷远立刻注意到了那个跟随在李齐身后的中年胖子。
此人面部的肤色很白皙,肚腹高高隆起,显然是日常保养得很好、养尊处优惯的。然而或许是因为过去数日里颠簸辛苦,他的须发有些凌乱,两颊的皮肤更松弛垂坠,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发现雷远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脚上,中年人愣了愣,然后脸上露出讨好的表情。
似乎是个庸碌之辈。雷远忍不住想。这样的人物,也敢依违于曹刘之间么?
“将军?”李贞在身后唤了一声。
将其视为俘虏也好,视为前来投靠的势力首领也好,视为死硬对抗的敌人也好,张鲁的身份究竟该怎么定义,那可以慢慢商量。无论如何,这是一位大人物,基本的礼数不可缺少。
雷远反应过来,连忙下马迎了上去。
他的脚尖刚沾地,张鲁已经飞也似地小跑过来。谁也想不到,这个圆胖如肉球的人竟然有这么快的速度。扈从们来不及反应,竟被他直冲到雷远身边,紧紧抓住雷远按住腰间刀柄的手不放。雷远挣了两下,硬是没挣开。
下个瞬间,张鲁泪水潸然,颤声道:“早就听说奋威将军的威名,今日劳烦将军出兵解救我等于水火,使我们免遭曹操、马超等人所害……真令我惊喜万分!这份情谊,张鲁若忘记了? 便不配作正一盟威道的师君!”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过身,向汉中士卒们呐喊:“诸位道众,都来谢过奋威将军!”
随着他的号令? 左近数千人一齐拜伏,大声道:“谢过奋威将军!”
一时间? 雷远和身边的扈从、吏员们全都吃了一惊。
雷远连连轻笑:“原来过去这段时间,足下一直受人胁迫么?受不仅受马超的胁迫,还受曹操的胁迫?”
“正是!”张鲁满脸苦色,颤声道:“张鲁是不知兵戈的修道之人,数十年来三代经营? 只为了保一地安宁,保百姓平安? 哪里晓得天下大势?所以近来被小人、凶徒所胁迫,做了许多不知所谓的错事。今日能得到玄德公派遣大军搭救,那便太好了,我定然……我定然……”
雷远见此君搜索枯肠? 几乎要急出满头油汗来? 倒有几分不忍。毕竟按照张鲁的说辞? 不仅与马超切割得分明,就连此前降曹的责任,也甩得干干净净。显然从此改弦更张、与玄德公合作的诚意甚明。
当下他笑道:“看来张师君最近过得很不容易……”
正说到这里? 雷远身后一人忽然厉声道:“且慢!”
说话的乃是狐笃。
狐笃新从雷远未久,资历远不如他人。自己也知道,雷远用他为长史,难免带了千金市马骨的意思。因此平素在公开场合,他很注意,很少对雷远的决定提出意见。
这时候他突然插话,雷远神情一动:“德信,有何见教?”
狐笃大步走近,一直站到张鲁面前,瞪起铜铃般的大眼,上下打量。
张鲁被狐笃吓了一跳,松开搀着雷远的手,向后退了半步。他看看雷远,想要请他介绍此君的身份、意图,雷远却只微笑在旁摆出看热闹的样子,并不理会。
张鲁轻咳一声,待要相询,狐笃突然抢先喝问:“尔乃何人?”
此问太过无礼,张鲁微微敛眉,应声道:“沛国张鲁是也。”
“便是汉宁郡太守、镇夷中郎将张鲁么?”
“正是!”
狐笃松了口气,转向雷远道:“果然是汉宁张太守便好。适才听说什么师君、道众,还以为我们解救的乃是某个太平道的余孽!”
雷远瞬间明白过来,他立即颔首:“德信想必是听错了。哪来什么道,什么教?眼前这位,便是汉宁郡太守张公祺啊!”
张鲁心中苦笑,脸上丝毫不见流露,恭恭敬敬地道:“雷将军说的极是。我正是汉宁郡太守张鲁。此地迎接雷将军的,也都是汉宁郡的郡兵、丁壮。”
雷远微笑向前,重新挽住张鲁的臂膀:“张府君,此来巴西郡,于路辛苦了!”
“府君”和“师君”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相同。前者指的是张鲁所领有的太守职位,是个世俗官位;后者指的,却是在巴汉各地深耕数十年的五斗米道宗教领袖。
宗教信仰本是个人私事,雷远从不理会。但现下张鲁落入掌控之中,雷远却断不能以玄德公部将的身份,公开承认张鲁的宗教领袖地位。毕竟黄巾之乱过去没多久,黄老道及其多个分支是个敏感问题。
雷远隐约听说,曹操颇信用中黄太乙的学说,籍以收编黄巾降军。但玄德公这边对五斗米道,却不能如此。皆因刘季玉与张鲁对抗了几近二十年,彼此仇怨极深。刘季玉身边亲信最初提议招玄德公入蜀,其说辞便是为了对抗张鲁。
若雷远公开认可张鲁这师君的称呼,只怕大半个益州的士人都要惊动,甚至有可能影响到玄德公与刘季玉的盟友关系。
而站在张鲁的角度,他此前降曹,是为了向中原、河北等地传播五斗米道的教义;此刻身处荆州大将的掌握之下,想到的仍然是首先争取对自身宗教领袖地位的认可。
一旦雷远公开认可这“师君”的称呼,进而请张鲁以师君身份出面,控制汉中将士;那么,烫手山芋可就到了玄德公的手中,成了不便推翻得既成事实。
能够在乱世中雄踞一地数十年不倒的人物,哪会真是庸碌之辈呢;再怎么样,必定有其出众的地方。
好在狐笃看出了张鲁潜藏的意思,及时揭破,才避免了日后雷远在玄德公面前尴尬。
当然,现如今张鲁确实就掌控在雷远的手下。这个山芋虽然烫手,却很有用。雷远既然得到提醒,便不会再上他的当。张师君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站在雷远眼前的,始终就只是汉宁郡太守、镇夷中郎将张鲁罢了。
此时雷远用力挽了挽张鲁的手臂,极显亲密:“张府君,我们一同入营!”
而张鲁笑得灿烂,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好!”